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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個士兵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舉世聞名的寇松線以東的波蘭土地,在一九三九年九月——最血腥的世界大戰的第一個月之後,被蘇聯軍隊占領。蘇聯的坦克大隊沿著森林向盧茨克、弗拉基米爾和布列斯特,向利維夫和斯坦尼斯拉沃夫,向維爾諾和哥羅德諾推進,對抗德國的裝甲列車大隊,在田間道路上拉開成行的載重汽車和拖拉機;疲憊不堪的、渾身骯髒的士兵,沿著田間的小路奔走,準備在到達布格河之後跳進臨時的野戰壕溝,警惕地監視西線。和軍隊並列的是,在大道上蜿蜒推進著的充斥了小鎮和村莊的大群難民,他們正在奔赴世界各地。
  難民走了,軍隊部署完畢,博多利亞美麗的、真正的金黃色的秋天轉眼之間也已經過去。城鎮生活大致上算是恢復了正常,但是新學年卻大大推遲了。
  新教科書運到,新配備的教師來臨。兒童的思維並不總是能輕易適應對他們來說是生疏的教學體系,但是學習繼續了下去。在拿破崙遠征莫斯科一百二十九周年之日,這些地方關閉了波蘭學校,少年們把書藏在懷裡,效法西部地區和瑪佐夫舍地區的同學,開展地下學習,學會在街道上躲避危險,像被追逐的動物似的。德國人在東部土地上展開的政治鎮壓不同於德國占領的波蘭地區,但是東部的物質狀況十分艱難。波蘭工程師像工人一樣工作,青年人必須在磨房、鋸木廠工作,或者去修路,以求賺錢貼補家用。但是,有幾十萬人在蘇聯人發動的撤離前線地區的大規模行動中來到這個龐大國家的深處,來到伯朝拉和科雷馬河畔,來到基輔的集體農莊,來到哈薩克的草原,來到伏爾加河和阿姆河畔。
  到那些地方去的都是一家一家的人。他們對所去的地方,既不知道,也不了解,前途渺茫,令人不安。
  乾燥的紙頁在手指裡沙沙作響,像枯萎的樹葉。在這些紙頁裡,我閱讀了我在校時期同學的經歷;現在,他們已經從那個龐大的國家返回,用純樸的、常常是流露出悲哀或者感激之情的文字,描述他們在那裡是怎樣工作和學習的。
  小學畢業後,父母親決定把兒子送到波蘭南部一個比較大的城鎮的一所教會學校去,那個學校也接受住宿生。小鎮布滿掛著大果子的蘋果樹,還有像溫順動物一般美麗的山坡,到處是嚴肅的、穿著禮服的猶太人,他們身後有大群的城市少年大聲呼喊著在木製人行道上奔走。
  這個少年的父母親夏天前往波蘭中部,也許是去拜訪闊親戚,也許是去了他們的莊園,也許乾脆就是想離開兒子,休息一個夏天。
  他們沒有來得及把兒子叫回來,或者到他那裡去。像晴天霹靂一樣:戰爭爆發了。巨大的人潮從波蘭西部撲向東部,又轉向南部奔向羅馬尼亞,之後穿過南歐、亞洲和非洲,穿過英倫三島和歐洲大陸——再像大潮一樣返回波蘭。但人潮卻不同時把父母也帶來,他們留在了波蘭的中部,華沙附近的莊園。
  可是這個人潮攫獲了他們的兒子,把他投向沉重的、充滿艱難險阻的旅途,再把他擱置在淺灘上——蘇聯深處的集體農莊之中。
  「太可怕了,」這個中學生寫道,「因為我不知道等著我的是什麼;另一方面,我也為我在戰前的反猶活動擔心。在這裡,反猶言行會受到嚴懲。」
  十三歲的反猶分子以往在小鎮上一定是很喜歡下列遊戲的:打碎商店店主的玻璃窗,偷竊猶太人店鋪的蘋果;在無事可做時,就閱讀《戰線報》,這是他在首都華沙的高年級同學辦的一份法西斯小報。
  「我到了一個種菜的集體農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片大片的土地種滿了蔬菜,有甘藍、玉米、豇豆、番茄和別的蔬菜;也從來沒有見過像集體農莊裡這樣多的農業機械。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不是農村,而是農村式的工廠。我不知道別處怎麼樣,」這個中學生寫道,「可是在我們集體農莊秩序很好,工作組織得井井有條。我們的主人指集體農莊的領導。已經上了年紀,但是健康狀況還很好。他留著長長的白鬍子,梳理得很精心。他不斷地用手指理鬍子,總是對我露出微笑。在送到這裡來的一批人當中,我年齡最小,沒有什麼親朋一起來。所以他把我接到他家裡,其餘的人都安排在他的鄰居家裡了。他有什麼都和我分享,好像我就是他兒子似的。」
  主人有兩個女兒,都在附近的小鎮上中學。她們兩人對這個外國人不太信任,因為他固執、陰沉,還時時想念他那個遙遠的國家,像鳥兒想老窩一樣。少年們都容易相處。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她們開始對他露出笑容,他也不再迴避她們。她們帶他到田地裡去,給他看機器和家畜,還教他說俄語。
  「在和她們熟識以後,我也學會了俄語,這樣,在工作之餘,我就能夠閱讀她們的課本,甚至還請求她們告訴我她們的見聞,她們都做些什麼。」
  「波蘭人,你看,我們的生活和你們不一樣。我們共同工作,是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而不是人人只為自己。」那個姐姐說,她想當醫生。
  「你知道,我們那裡是怎麼工作的嗎?」來自波蘭的中學生說,「我們那裡都很好,我告訴你。我們那裡吃的東西多。」
  「你們那裡好,是因為你父母親是剝削階級。」那個姐姐說,「我們這裡沒有剝削階級。」
  「可是所有在北方生活的人,都在俄國流動。他們不僅不能夠學習,甚至生活也不太好。」
  「怎麼,你不知道現在是戰爭時期嗎?生活不太好總比活不了好。」
  「反正是不一樣。」這個孩子回答,有點生氣了,「我父母親怎麼樣了,一點也不知道。是誰的過錯呢?」
  「你以為,你的那些猶太人,怎麼樣?」那個妹妹大聲說,她是壁報編輯,熱情而驕傲的少年先鋒隊隊員,「他們來了以後,我們為他們專門開展了募捐。可是你們,波蘭人……」
  「可是你們,俄國人呢?」
  「噓……」集體農莊的老領導安撫他們。他坐在房間角落裡調收音機。他摘下耳機,注意聽他們的對話,直皺眉頭,菸斗裡冒出一團一團的青煙。「沒有俄國人,沒有波蘭人,沒有猶太人,只有一般的人。你們,別說話!別吵架!學習吧。學習了,你們就明白,大家為什麼辛苦,為什麼現在要工作,為什麼戰士在前方犧牲!你們要學習,要教導他!」
  「……她們教得熱情認真。」這個中學生在卡片上用工整的字母繼續寫道,行間留下整齊的空白。
  就這樣,他和他們一家人度過了夏天、秋天和冬天。在又一個夏天和冬天來臨之際,德國軍隊橫掃烏克蘭肥沃的田野,用坦克打頭陣,到處散布戰火和死亡,大軍向東推進,一直到達莫斯科城下和伏爾加河河畔。在民眾的大撤退中,我們談論的這個少年的蹤跡就是大批波蘭人所走的道路。這個少年隨著集體農莊撤退,從一個地方撤到另外一個地方,然後被分配到了軍需廠工作;雖然年齡不足,這個中學生還是「用俄語通過了蘇聯學制的四級考試」。學習用的書籍他是從各個圖書館和友好的同學那裡借來的,一部分來自自己的主人。
  一九四三年二月,在地下大學,學生們開始書寫碩士論文,討論克拉辛斯基的書信、柯諾普尼茨卡的小說和斯塔夫的語言,與此同時,我們所描寫的這個少年正熱心參軍,雖說年齡不符合要求。土地在他的腳下燃燒,他盼望著走最短的路線返回波蘭,趕走德國人。
  他參加了短期密集但十分嚴格的訓練,作為志願者被派去進入莫斯科城下的壕溝。在趕走了首都附近的德國坦克和步兵之後,又把他們部署在庫爾斯克和奧勒爾附近的南方戰線。在那裡粉碎了德國人的大反攻之後,蘇軍轉入進攻,走過德國的地堡和壕溝,穿過河流和剛剛解放的被德國人燒毀並搶劫的農村、小鎮和城市;蘇軍不停地向西前進,路上到處是敵人的遺體和陣亡的同志們的遺體——都是些來自烏拉爾、高加索、莫斯科、阿爾漢戈爾斯克的少年,有歐洲人,也有亞洲人。
  我現在描述的這個少年走的是一條通往波蘭的美好大道。他加入了波蘭軍隊的行列,參加了列寧諾村附近的著名戰鬥;從那裡繼續行軍,克服困難,日夜兼程,途經華沙、格但斯克、波茲南—— 一直到柏林。
  他在紀事中寫道:「在這兩年的戰爭期間,我得以完成中學三年級的課程。學習比較容易,因為我有課本。時間的確很少,因為一直在行軍和戰鬥。」
  怎麼戰鬥呢?他寫得極為簡練:「經過這些戰鬥,我榮獲下列獎章:第四級和第五級軍功十字獎、『戰地榮譽』獎章、格倫瓦爾德十字獎章和勇敢者獎章、史達林紅星獎章和其他許多波蘭的和蘇聯的獎章,其名稱不必一一列舉。」
  怎麼學習的呢?「……在彼得科沃,我找到了父母親。爸爸媽媽都變得老多了,但是沒有喪失精力和對生活的信念。媽媽的頭髮全白了。不奇怪的,因為她斷定我已經死了。部隊給我兩個月的假期,後來很快又讓我復員。在那兩個月裡,父親幫助我讀完四年級,後來我通過考試,讀到九年級。再過兩年,我要上大學。」
  我一直想著這些少年戰士,他們在戰鬥和學習過程中經過蘇聯返回波蘭。這樣的少年很多,很多。那些構成著名的科希秋什科軍團核心組成部分的人,就是這些青少年。國內好奇心重的人問他們在什麼地方、怎樣學習的問題的時候,他們不耐煩地搖搖手回答說:
  「隨時隨地。在工廠,在集體農莊,在軍營,在前線。」
  「值得寫一本書,講給大家聽聽。」
  「有什麼特別的呀,」他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難道就我們這幾個人嗎?我們整個的部隊都是這樣的。而且,還有更重要的工作等著完成呢。」
  但是,我所描寫的這個少年很在意自己的榮譽:「也許,我的經歷在不懂得戰爭的人看起來顯得奇特。如果有誰需要證實我在紀事裡寫的真實情況,就請寫信到部隊去,番號是:II/AU 29PT 29743。」
  我寫的中學生的故事中的人物都是真實的,但是都沒有姓名。然而,我們還是找到了這個很在意自己榮譽的戰士的姓名。採薩雷·科茲沃夫斯基現在已經不再是戰士,他現在是臘多姆人文中學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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