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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倫瓦爾德戰役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格倫瓦爾德是波蘭北部奧爾什丁省的一個小鎮。1410年7月15日,在這裡發生了和日耳曼人十字軍(三萬九千人)的戰鬥,迎戰他們的是波蘭、立陶宛和俄國的聯軍,還有捷克的部隊(共約四萬五千人),領導人是波蘭的雅蓋沃和維托爾德;波蘭人及其盟友取得輝煌的勝利。這是中世紀歐洲最大的一次戰役,造成日耳曼十字軍的衰落。
  本篇描寫戰後滯留異國者(dipis),包括原來關在德國集中營的得到解放的囚徒,後來重新被關在專設的集中營裡的遭遇和心緒。
  一
  在黨衛隊放棄的軍營灑滿陽光的寬闊大院裡,就好像置身於石砌圍牆中間挖掘的一口深井的井底下一樣。軍團在水泥地上踏著步點、唱著歌前進,他們的手臂裹上了黨衛隊士兵留下制服的綠色袖筒,提到腰帶的高度,然後以憤怒的、一致的動作落下,讓人覺得這不是一支隊伍在前進,而是一個放大多倍的人,信心十足、聲音沙啞地唱歌前進。但是軍團色彩斑駁的褲腿、毛氈鞋上的幾個亮點,攪亂了整體的軍人表現。
  這個軍團,從上方看像是三條綠色的毛蟲,隆起的脊背有條紋,軀體卻靜止不動,它在充滿陽光的院子裡很刻板地走動。軍團路過一排很高的美國載重汽車,這些汽車從內部吐出形形色色的人和行李,好像從裝雜貨的口袋裡倒出來似的。隊伍在水泥地上踏步,上面是一根剛刷過油漆的旗杆,因為風把一塊帶有民族彩色圖案的破布吹到杆子上去了,像掛在釣魚竿上似的。隊伍在一排樹幹、小松樹針葉前面止步,這裡還有許多凳子和椅子,是準備晚上開營火晚會用的。他們在原來的玻璃大廳下面轉彎,這個大廳裡不久前還舉辦過黨衛隊的愛國主義群眾大會。他們踏在被打碎的窗玻璃上,歌唱了半截打住,他們進入昏暗的大廳內部,像進了隧道似的,把大廳和場地隔離開來的是強烈的陽光和剛剛修剪完畢的、長了毛茸茸深綠葉芽的枝條。拖在軍團後面彎彎曲曲、白得晃眼的灰塵長帶,在大廳入口處盤旋,變成灰色,落向地面,偶然的一陣風又把它吹起,膨脹,散開,在空氣中亂竄,紛飛,變得無跡可尋。
  我坐在天井邊一面牆壁的三層窗戶狹窄堅硬的窗檯上,膝蓋撐著下巴,赤裸上身,在陽光下取暖,像一條癩皮狗——睏倦地伸了伸腰,舒適地打了一個哈欠,把一本不知從哪間軍官房間弄來的書放在一旁。那是一本長篇小說,講的是提爾·歐倫斯皮格爾勇敢、歡樂和值得稱讚的經歷。
  「士兵先生們,」我轉向大廳,讓後背對著太陽,「軍團列隊去教堂參加大主教的彌撒。你們都完成了對祖國應盡的義務。你們在哪裡,祖國就在哪裡。繼續睡覺。」
  大廳裡瀰漫著的全是當兵的那種氣味:長時間沒有清洗過的生殖器發鹹的陳年汗味。牆壁沒有粉刷,還裝飾著神聖帝國的希特勒的話語。這牆壁的下面,有兩排鐵製雙人床,中間是一排製作粗糙的桌子,桌子下面有幾個沒有靠背的凳子,還有一個琺瑯小盆,孤零零地擺在那裡,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子。空中有幾個懶洋洋的肥蒼蠅嗡嗡作響,還有昏昏欲睡的人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怎麼列隊去?像軍隊那樣嗎?出操的時候他們的步子就跟穆斯林掉進爛泥地裡一樣。」少尉科爾卡回道,他的床位靠著牆壁。
  科爾卡大個子,肌肉發達,在窄小的床上躺下伸展不開。雖然因為分發德國制服上衣,他和軍官爭吵過,並且決心抵制軍隊,但是他一直也沒有扔掉呢子制服,成天穿著這制服躺在床上,熱得憋悶,用厚靴子鞋底蹬扶手,每一次都把床墊子裡的散亂麥稈掉到下面的床位上:我就在這個床位睡,嗨,真是的。他長了粉刺的臉總是對著窗戶,望著窗檯,沒有思想,貪婪地傾聽軍團的歌唱和腳步聲。
  「波蘭軍官領導波蘭步兵為祖國爭光的時候,波蘭步兵走得很好。」我大聲說著,從窗檯上跳下來,後背熱烘烘的,好像有人用燒熱的針一下一下地扎我似的。在集中營裡六年,走步總是五個人一排,現在,剛休息了兩個月,他們又在走步,為了上帝和祖國的榮譽,是四個人一排,代替組長的是軍官。軍官善於訓練走步,卻不會禁止廚師們把吃的送給猶太女人——我補充說,眼睛冷漠地望著天空。
  「我如果理解得正確,你就用棍子杵我一下。」少尉嘟囔著抱怨,他正在閱讀關於卡廷慘案的德文書;從鼻子上摘下角質眼鏡,他衝我眨了眨近視的顯得沒睡醒的眼睛。他堅持穿一條又緊又小的短褲,以便展示出他結實發達的肌肉。他從頭到腳全身都蓋滿了文身圖案,但是都已經褪色,像沾滿灰塵的陶製盤子。在右邊大腿根部畫著一個粗糙而歪斜的箭頭,配有明確無誤的紅色文字解釋:「女士專用」。
  「誰在廚房值日,誰就得防止有人偷東西。少尉,你注意,看廚師是不是偷東西送給懷孕的猶太女人。」斯泰芬在門口說,他正在學英語,小聲背單詞。他把書扔在桌子上,大皮靴踏著石板地面走到窗前。「這些滑頭女人又用煤做飯,」他把頭伸到窗戶外面,說,「廚房有電器、飯鍋什麼的,她們還缺什麼?還要用小灶煮什麼?明擺著,是為了當官的。大家都是集中營的難友、兄弟、夥伴,但只在做彌撒的時候是,一說到吃的,就不是了。這樣的監管員當然會來事,要不怎麼埋頭看帶插圖的故事書呢?既然給上校拍了馬屁,怎麼能不一鼓作氣也給少尉拍?」
  我發出短暫而讚許的笑聲。少尉在床上猛地坐起來,腦袋碰在上面的一個尖角上,他一如既往地咒罵,少不了與性有關的話,用手撫摸了一下少見的、發腫的青痕,厭惡地說:
  「你這個布爾什維克崽子,我不碰你,你也別碰我。你要是不喜歡,就從軍隊裡滾出去吧。」他的小奶頭用兩個文身刺出的耳朵和模仿眼睛的銀色圓點裝飾,像小兔的嘴似的痙攣地抖動,「她們偷東西,她們偷東西!沒抓住,就別叫嚷。好狗不叫喚,但是能抓、能咬。」
  「那好,那好,你咬吧,少尉先生。你就是那抓人的狗。中尉拿繩子拉著你呢。汪,汪。」斯泰芬吼叫著,聲音沙啞,惡狠狠地眯起小而突出的眼睛,神經質地歪扭的嘴唇後面像狗那樣平整而白色的牙齒,在閃著光。
  中尉慢慢起床。少尉科爾卡來了興趣,也活動起來,把手從頭下抽出。床墊子吱吱作響,麥稈散落在下鋪上面。我皺了皺眉。
  院子裡傳來載重汽車轟隆隆開動的聲音,又突然傳來大嗓門的說話聲,隻言片語,卻又驟然中止,好像有人拿刀砍斷了似的。
  驟然的寂靜驚動了吉普賽人中尉,他哼哼著在床上坐起來。這個人,在被押送到達豪集中營時所在的車廂裡,為爭奪一個比較好的位置,我差點沒有把他揍死。
  「唉,你們,怎麼不知好歹,又要打架了?」他拉長聲音,好像要哭似的,「你們九死一生,還沒有受夠?可是我們的波蘭人,我們的兄弟,老是愚蠢得很,想要用一湯匙水淹死兄弟。」說完,把青色、消瘦的臉埋在紅罌粟花圖案的枕頭裡。這枕頭是在一次夜襲中從農民那裡搶來的。幾天來,他一直肚子痛,因為吃了生羊肉。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頭病獸。他寧可病死,也不去醫院,因為他記得道特梅爾根小集中營的醫院。
  中尉在床上死板地坐著,細心捲起床單翹起來的一角,這是這間宿舍裡唯一的一塊呢子床單。他手指頭神經質地撫摸小腿,又抓起書來,啪啪翻了幾頁,愣愣地看了看卡廷森林大墓的照片。
  「打不起架來。」我想著,感到失望,又從窗檯往外看。
  軍營的石牆下面,狹窄的綠草地帶上,有大堆腐爛的垃圾,發出的臭氣充斥整個大院;垃圾堆之間,有發乾發黃的弱小楓樹生長著,在水泥地面的縫隙裡還蔓延著開了紅花的灌木。更高的地方,在小樹和灌木上方,在一排一排鄰近的窗口,繩子上都掛著各種顏色的內衣,粗繩子上掛著剛染了顏色的小木箱,直打轉,讓陽光晒乾。
  在貴人居住的一層,是一排威尼斯式大玻璃窗,下面沉入濃重的陰影,而上面沐浴在陽光之中——金色藍寶石般的陽光。從一層以上的每一層,都衝出粗重的、趕不盡殺不絕的收音機的聲音。
  在外國士兵把守的大門外面,公路上汽車成行,自行車小溪般流淌著,不知疲倦;茁壯的法國梧桐樹深深栽進土地,它們之間閃現著顏色鮮豔的夏日衣裝。
  就是這個世界——要被允許去這個世界,你必須走步正確、彙報準時、打掃樓道、忠實、堅毅,還有就是:效忠祖國。
  在樓房中翼,二樓(原來集團軍的廚房),有一個生了鏽變成青銅色,卻通過排風口旁若無人伸出的煙囪,這個煙囪靜悄悄地冒出藍色的輕細的煙,像纖細的帶子似的震顫幾下,偷偷地在空氣中消失。
  「兄弟們,這世界多美好。」我嘆息道,假裝鄉愁病發作,「可是能怎麼呢?朋友,你還是被關著,跟德國人時期一樣,不發給到外面去的通行證,因為你不會阿諛奉承;牆上有窟窿你也鑽不出去,因為有人把守。明擺著你就是囚犯!怎麼待下去呢?要是有兒子給送羊腿來,或者弄個德國女人來,待也就待下去了。你呢?待下去吧,捱餓;家呢,遠在天邊。日子好過一點,至少用不著偷!大家的命運一樣。現在這樣不行,不行……」
  我一直眯著眼睛望著中尉。中尉在床上輾轉反側,十分不安,嘴唇狠狠地抖動,但是一語不發。他從箱子裡取出制服,開始往身上穿,鼻子輕輕噴出氣來,緊閉嘴唇,看著地面。
  「中尉是要去格倫瓦爾德彌撒嗎?」科爾卡從大廳另外一頭冷冷地問。
  「不不,少尉先生。我到廚房去看看。如果什麼都找不到的話……」透過緊閉的牙齒,他惡狠狠地嘟囔。
  「能找到,中尉先生,能找到。」斯泰芬慢條斯理地說,「不過你要小心,別讓他們抓走兒子,要不然誰給你吃的呀?上校不會帶羊肉來的。」
  「喂,你,塔杜施,」少尉科爾卡把腳支在床扶手上,「你不去格倫瓦爾德?」
  「不想去。也許到劇院去。營火晚會說不定有新奇的東西,彌撒有什麼意思?」
  「去做彌撒吧,」科爾卡懶洋洋地說服我,他兩隻手插在衣袋裡,搔著後腦勺,表示感興趣,「做彌撒去吧,記得你告訴過我,要給編輯的報紙寫文章的。也許會給你馬鈴薯燒牛肉的,今天午飯是馬鈴薯燒牛肉。」
  「不去也給。每天都給我湯。」
  「瞧瞧小丫頭片子們……你也不想見見大主教嗎?」
  「跟他有什麼共同語言?」我攤開雙手,表示強調,「我們跟他的生活經驗不一樣!整個戰爭期間,他都是在上層漂著,你知道,什麼勇敢、祖國,還有一點上帝。可是我們住在別的地方,淨是蔓菁、臭蟲,還有蜂窩組織炎。他肯定飽食終日,我卻時時盼著吃的。他看待今天的儀式,是從波蘭國家的角度;我呢,是從馬鈴薯燒牛肉和明天的大鍋清水湯的角度。他的手勢我一點也不理解,我的手勢他會認為太低下,而且,我和他彼此都有點蔑視。格倫瓦爾德嗎?我在這窗檯上很好呀:太陽暖烘烘的,蒼蠅嗡嗡叫著,和周圍的人閒聊。」我向中尉方向傾身,「一覽無餘,就像在劇院裡似的。何況,」我實事求是補充說,「他也不在場,眼不見為淨。起初是威風凜凜的將軍們入場,接著是神聖的彌撒;而將軍的腦袋上面飄著為他們烹調午餐的炊煙和香味。」
  為首的是上校,穿了地方裁縫按照英國式樣縫製的軍服,軍服是枯葉的顏色。上校看起來很短小,像是一大塊木頭,腦袋塗了油,兩腿僵直,所以行動威嚴、死板,他正在竭力邁出軍人有力的步伐。旁邊是指揮官,穿著德國軍官嫩綠色的制服。他向上校伸出手來,看上去好像說教似的解釋著什麼,大概是抵抗運動的顛覆性威脅吧。他們後面有穿綠色和黑色外套的混雜人群,像跟在老師後面的一群淘氣頑皮的孩子,還不斷做著各種手勢,頭上戴著紅色的帽子,穿著色彩斑駁的民族服裝。
  「連德國人也沒來得及把他們全殺死!」斯泰芬靠著窗檯,望著院子,窩著一肚子火。他黑色粗糙的頭髮像狗毛一樣發亮,「一直到世界的末日,他們也就是這樣。波蘭呀,波蘭給波蘭的就是這樣的貨色。離它遠遠的,也有兩碗湯喝!我是多麼愚蠢,多麼愚蠢——愚蠢!」他離開窗檯,用扁平的手掌抹了一下額頭,「你親眼見過,在營房裡我保護了這樣的烏合之眾,給他們吃的,為他們冒險,偷山珍海味給這些愚蠢的吉普賽人吃,吃。」
  「你用不著誇耀,營房長。」少尉科爾卡猛地打斷他的話,斯泰芬轉過身來面對大廳,「我們原來都是在一個集中營裡面的。你偷是偷,自己吃奶油麵包,給他們喝清水湯。」
  「是誰給了他們在營房裡睡覺的地方?乾淨的床架,乾淨的毯子,厚實的墊子?這還不夠啊?在勞役分隊裡他們能活下來?」
  「他們要是死光了,空氣也淨化了!」我順著他的意思說,望著他,很有意思:斯泰芬,原來的同事,比爾克瑙的醫務員,黨衛隊小分隊的聽差和使喚小子,有一次,因為我給他讓路不夠快,就捱了他一個大耳光;後來他在最富的、有特權的營房當了營房長,從那個地方,大鍋的湯、幾十個幾十個的大麵包流向整個集中營,換回來香菸、水果和肉類,供給營房長——就是這樣的一個斯泰芬,現在竟自吹自擂,說拯救了幾個波蘭起義軍官的性命,而這些軍官,卻恩將仇報,連湯也不讓他喝飽。
  「你還記得那個上校嗎?」他拉長聲音說,很苦澀的樣子,「有人給他弄來一個磨咖啡的小磨,他又從什麼人那裡弄到了一點小麥,就坐在床上,沒有什麼,就是一個小磨,要做餅乾。這時候,你知道,世界翻了天,黨衛隊的大炮退進集中營,一些女人亂鬧起來,周圍的村莊一片大火,農民拿著大刀去救火,美國人來了,都瘋了,四海一家,戰爭結束!那個傢伙,他的小磨和餅乾,都飛進了茅房。可是現在,竟變得牛氣烘烘的,像……」
  我舉起雙手。斯泰芬感到難堪而住口。我趁機激情朗誦:
  等級制度正在建立,
  兄弟終於認識了兄弟。
  上校老爺來自庫里亞特,
  為磨麵推起小石磨。
  因為得到第二碗湯水,
  感覺到權力可以揚威。
  我,我已經能夠效力,
  給什麼飲食都可以。
  上校老爺,目的明確,
  上校老爺,磨麵勤快!
  功績一件一件連續,
  我們為你創建連隊。
  打贏每一場戰鬥,
  有四升稀湯犒勞!
  「就是這樣,你說得對,斯泰芬,」我讚賞道,「這是我的詩,中尉先生。好不好呀,啊啊啊?」
  中尉已經扣好最後的一個釦子,他一雙鎮靜的眼睛瞪了我一下。
  「佩服你,一個知識分子,」他苦澀地說,「在這樣的時刻,拿出這樣愚蠢的貨色。這是應該重視的事,不能無理取鬧!無理取鬧會毀掉我們的!我們會因此滅亡的!」
  「在卡廷森林裡嗎?在卡廷嗎?妨礙中尉先生了嗎?」斯泰芬凶狠反撲,站在中尉面前,「中尉先生讀了不少書,喝了不少湯,玩了不少德國丫頭,現在呼籲團結。在卡廷森林裡嗎?怎麼的呀?」
  「是啊,是在卡廷,你這個雜種!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你親愛的東方同胞,你的波蘭,那條爛臭的爬蟲!」中尉突然發作,也走近桌子。乾瘦的手指頭摳進黑桌面,指甲都冒出血來。
  「怎麼,你不喜歡波蘭,是嗎,不喜歡?中尉先生想換個國家,去扛國旗,是嗎?讓你兒子寄來半夜偷的羊,去玩丫頭?讓你們重建波蘭,太噁心了!」
  「你回你的老窩去,去!」中尉咬牙切齒地說,他發白的嘴唇顫抖,「沒有人攔著你。你根本就是個特務!」
  「你用不著害怕,我走,」斯泰芬得意地拿腔拿調,「我有時間。讓我再看你一眼,我要記住你。我走,我要等著你,嗯,等著!」
  少尉科爾卡沉重地坐在床上,垂下兩隻腳,把塵土和麥稈撒在我床上。他用手對我表示同意,興致不錯,好幾次敲打太陽穴,假裝像傻子似的低頭。黑臉吉普賽人枕著紅罌粟枕頭,肚子痛得直哼。我對科爾卡微笑了一下,搖頭作答,好像試試看是不是有水在裡面咕嚕咕嚕響。
  「回那個波蘭去,回到那些波蘭人那裡去吧!卡廷的事,是他們做的,去吧,去吧。」中尉呼喊,因為激動而臉色發紫。
  中尉抓住了桌子,嘩啦啦把它推翻,一步跳到斯泰芬脖子前面。
  在大玻璃窗和新剪下來的綠樹枝裝飾的大廳裡,響起銀鈴的聲音。大廳前面聚集的人群向中間走去,同時,在有紅白兩色裝飾的典禮大門處,身穿紫袍的神父,在一群身穿黑衣和綠衣的神父緊密簇擁下,也正好走向大廳。
  「嗨,你們住手!」我厲聲呼吼,跑過去幫助科爾卡為兩個大打出手的傢伙拉架,「你們別打了,龜兒子們!大主教來做神聖彌撒了!」
  二
  大主教從祭壇轉身,在他的腳下,在椅子扶手之上,露出軍官們白髮蒼蒼、閃閃發亮的頭部。在第一排軍官當中,像雕像一樣佇立不動的是委員會主席。他公牛頭似的大腦袋,頭髮剪得很短,從雪白的、剪裁得像斯沃瓦茨基式的領口裡鑽出來,畢恭畢敬地面對祭壇。遠處,隔著一個上校,有一個演員落座。他身穿偷來的便裝,太大也太僵硬,感覺很不自在,不安地轉身,眼睛面對觀眾,好像要問問題,噘起嘴來,兩邊肉臉蛋子耷拉下來。旁邊,一個女歌手身穿胭脂紅色衣服,穩穩坐在座位的青銅色絨布上。關於這位女歌手的傳言是,在戰爭結束之前的飢餓日子裡,整個達豪集中營都跟她相好。現在呢(傳言有續篇),這個演員跟她相好。她膝蓋上放著一個美國的硬紙頭盔。第一上校,就是集中營的指揮官,蹺起腿來,旁若無人地咀嚼口香糖,美髮油怪怪地閃閃發光,呆裡呆氣地直瞅女歌手的大腿。
  座位外面擠滿了人,把大廳的窗口也給擋住了。他們虔誠地觀看樺樹木頭做的十字架,觀看黏貼在舊布縫製的民族大旗上的雄鷹,觀看打開的大門,門的上方有常春藤搖曳,還有晴朗的天空。他們觀望著,保持安靜。軍團佇立在座椅旁邊。
  「你看完歐倫斯皮格爾,也給我看看,」編輯小聲說,「到我們這裡來吃馬鈴薯燒牛肉,怎麼樣?因為我們要早點到劇院去。」他一條腿落地,一手握拳拍打胸膛。
  「我一定來。」我熱切回答,向前傾身。
  大主教望了望祭壇前面的人群,微微點頭。一直站在椅子旁邊無所事事的、原達豪的神父,快步過來,把主教帽子給他戴上。主教以不耐煩的動作正了正帽子(顯然帽子小,有點夾腦袋),方才無奈地攤開雙手,算是為我們祝福了。在及時低垂下去的人群頭上,飄過輕聲的祝福祈禱。
  在水泥地面院子的另外一側,在細弱法國梧桐的一小條陰影中,美國大卡車正在卸貨。很少的一點綠地上鋪滿了床單,餵奶的女人們立即坐下,吵吵嚷嚷的穿黑色衣服的小孩子們熱得發睏,而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少女們,透過透明的衣衫展露肉體。穿著汗水浸透襯衫的男人們,警惕看守著包裹,在建築物下面躲著,注意看著大廳,還有力氣的則去看看安排給他們住的地方。
  「啊哈,詩人。您沒有做彌撒?您逃避民族奧祕和神的奧祕了嗎?您不參加建造國旗旗杆石墩的工作嗎?那是已經逝去的人和其他人的靈魂組成的呢。」
  在繩子捆起來的一堆箱子、枕頭和被單上面,坐著一個少女,她的眼睛非比尋常。她頸項戴的不是小十字架,而是一個奇異的、長形的囊狀物,像一個口哨。細麻布裙子下面露出健壯、堅實臀部的輪廓,修長的腿平放在絨布上。在下方,一位教授威嚴地坐在那裡,兩隻長筒靴子跨在一個箱子兩側,對我露出微笑,透過眼鏡瞧著我,像隔著壕溝似的。他大概看到,我因為慾望強烈,連下巴都在蠕動。
  「從生物學上看,我承受住了。現在,我正為通往波蘭的道路平地填土。我從精神的昏迷狀態進入民族活生生的軀體。」我作出靈活的回應。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我們引用了集中營黃色但愛國的油印小報上最露骨的段子,小報是神父主編的。
  「這位女士,」教授做出一個向上的手勢,無意中碰了那姑娘的腳,「就是逃出來奔赴民族的活的軀體的。整列輸送車都來自皮爾岑,通過綠色國境線,從波蘭來的。」
  我揚了一下眉毛,心照不宣。姑娘露齒一笑當作答覆。她在絨布上扭動了一下,胸部太發達了,在背心裡面直搖晃。
  「是森林頻道的嗎?」我猜想。我到其他營房區去找羊肉的時候,聽到了華沙廣播電臺的廣播。在兩個節目之間是尋找親人啟事,還是森林臺。
  「相反,是我們的,一個猶太女人。他們都跑了,像尋找更好牧場的母牛似的。他們鑽到我們這裡,就跟進了預訂的糧倉一樣。就在這裡呀,姑娘!」他向後傾身,碰了姑娘膝蓋,在眾目睽睽下,手順著姑娘的小腿摸了一下。
  我向姑娘伸出手來。她忽閃了一下睫毛,也許是因為瞬間照在她眼睛裡的陽光吧。
  「您不必聽他的話。這是一頭母牛的訴苦,因為雖然跑遍半個世界,也沒有找到更好的牧場。」
  「我們都是一座樓裡的,」姑娘說,「在猶太人隔離區。」她笑了一下,好像表示歉意,「後來又在一個大房子裡相遇,」她用手掌比劃軍營,「在前黨衛隊之家。」
  「好像沒有經過戰爭似的。」教授挖苦著補充說,然後得意地放聲大笑,搓著兩隻有皺紋的手,又在巴伐利亞式皮褲子褲腿上抹了抹,那上面都是斑點,像屠夫的圍裙一樣,「請您記住母牛的事,往日的詩人。」他接著說,看了看自己多毛的腿。
  「找更好的牧場?」絨布上的姑娘問,還用手指尖撫弄這個男人的頭髮。我撇了撇嘴唇,嘲弄似的,捕捉到了她俯瞰的目光。
  「不是,」教授不以為然地說,「要有自己的牧場。不當自己牛羊在他人草地上的大使。」
  「那我們的牧場在哪裡呢?」
  「在巴勒斯坦。在耶路撒冷近郊的阿科監獄。我在那裡給圈了半年,因為非法移民,而且是在戰爭期間。哈哈哈。」說著,爆發出一陣打雷似的笑聲。他站起來,不說話,穿過水泥地面院子,走到大廳那裡。彌撒結束,人群從大廳裡擁出,院子裡充滿嘈雜聲。一大群人嘰嘰咕咕地圍住大主教,流向指揮部方向,進入第一中尉位於一層的居室。
  「這就是一個民族活生生的、苦行僧的軀體。波蘭是德國橡樹上的榭寄生草。」我輕蔑地朝著廣場那邊揮了一下手,「但是,也是一股力量。因為我們是為了理念而奮鬥過的!可是,那邊,在你們的這個波蘭,又怎麼樣呢?」
  我沒有走開,粗糙的呢子褲總是磨著我的胯部。姑娘從絨布上緩緩起來,慢慢下地,像貓一樣在我身上蹭了蹭身子。她的奶子太突出了,在背心下面搖搖擺擺的。
  「你以為,我可憐,無家可歸嗎?剛從電車上下來,電車上一半人坐著,一半人在發抖?而且發抖是因為雄鷹頭上的王冠?波蘭的俏皮話,您懂嗎?我看,一點不懂!」她大喊,動了感情,「原因完全不在這裡!」
  她有力的手抓住一個箱子。彎腰的時候,玫瑰色裙子下面的臀部閃動。新輸送來的這批人急急忙忙開始把包裹搬運到軍營裡面去。我抓起兩個包裹,大皮靴踏著水泥地奔走,上了樓梯。我一直瞧著這姑娘的背影,她提著床單、被褥等等,走在我前面。她的什麼姑姑呀大姨的,要不就是什麼保護人,尖聲叫嚷,哆哆嗦嗦的手抓著被單,給她帶路。
  我們把沉重的大件放在一層大廳裡,又跑出去拿箱子,大聲說話呼應。在進門的地方,我又遇到了那個姑娘,這回看見了她愉快的目光。
  在幾個小時以後舉辦活動的大廳裡,男人們擁向半開的門,繞過障礙物走到砸破的窗口和雙層床前,在昏暗得像地窖一樣的房間裡,濃厚的塵土一直飄飛到天花板。有人收拾垃圾,從樓道的破窗口倒出去,正好倒在軍營後院裡那些就地起灶做飯的人群裡。這些人不關心格倫瓦爾德,不關心清新七月的每一天,不關心違規挨罰的通告,三五成群地坐在數不清的小灶旁邊;這些小灶都是用床板、桌椅破木片木棍支起來的;他們的炊具有平底鍋、橢圓形罐頭盒、燻黑了的大罐頭筒、戰利品的鋁製器皿;他們烹調的美味佳餚有夜裡劫掠來的羊肉、稀飯、菜湯、水果;在鏽跡斑斑的、燒熱的鐵片上烤馬鈴薯片,用木製湯匙在開了鍋的五彩湯水裡攪動,同時努力給爐灶搧風。炊煙像濃稠而骯髒的優格,從下面往上升,先是成團冒出,又向上飄浮,懶洋洋地在地面上徘徊,透過窟窿多的牆壁飄移到近處的草地,模糊了地平線上遠處漠漠平林的輪廓,奶水般包圍了公路兩側法國梧桐的茂盛樹冠。正在烹調的生菜、生肉的氣味和煙味混在一起,強烈嗆鼻,到最後竟在胃裡翻滾。從下面,從煙霧下面,好像從鍋底冒出來一樣,傳來做飯和準備吃飯的、飢腸轆轆的人們的吼叫聲和咒罵聲。我從窗口拉走姑娘,帶她到貼了白瓷磚的漱洗室,可是這個漱洗室,由於散落了剩飯和髒東西,臭氣嗆鼻,像下水道堵塞的茅房似的。
  「你們就這樣生活,」這個猶太姑娘不屑一顧地說,同時用水沖手,「前面是格倫瓦爾德,後面埋鍋造飯。在這裡,我一天也受不了。是啊,一天也受不了!」
  「你會習慣的,」我感覺受到了羞辱,回答說,「這是經過消毒的。這不是奴役,也不是自由。但是會改善的,會更自由的!我們就是偉大的力量!精神力量!」我突然態度激昂,「但是,」繼而又緩和下來,「人得吃飯。人必須吃飯,必須有女人。我們捱餓已經多年!多年來就夢想著這一個時刻——吃麵包能吃飽,能享受第一個女人。這是第一要務。就連格倫瓦爾德也無濟於事。」
  她甩掉手上討厭的水珠,用裙子邊擦了擦手,臀部閃亮。我們走近樓道,自動門在我們身後靜靜關閉。到現在為止,門還沒有遭到破壞。
  「經過了這麼多年,你還不想走出這堵圍牆嗎?」她轉過頭來仔細觀看我,好像是在觀察貓或者狗的變種似的,「我不談麵包,也……」她聲音裡露出輕輕的挖苦語氣,「不談女人。而是,直接進森林,怎麼樣?」
  「我擔心,」我說了實話,「有人監督。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卻在戰爭結束以後死去,不不,這太不可思議了。人評價自己,是要三思的。」
  「你害怕了!」她擊掌道,「唉,你害怕了!」
  「吸引你到他人草場上去的,如果不是恐懼,又是什麼?你是從這個祖國逃走的嗎?西方的仙境嗎?這就是西方!」我用手指著打破的窗口,一股煙正往裡面鑽呢,「我們大家都害怕了,和平就要來臨了。」
  姑娘笑了幾聲,嘲弄意味十足。我們在走廊裡漫步,那裡的窗戶都對著森林。
  「完全不是恐懼!我是逃避了愛情。可笑,唉,多麼可笑啊!」
  我往上提了提老往下掉的褲子,赤裸的雙臂在胸前交叉。很為運動衫下面鑽出來的皮膚斑點感到難堪,可是,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偷來一件有領口的汗衫。
  「有六年的時間,我是天主教徒,波蘭人,學會了各種戒條,按時去做彌撒,去懺悔。母親是在特萊布林卡集中營遇難的,在那之前,她給過我禱告用的書籍。到今天我還記得她寫的留言:『給親愛的女兒雅寧卡,第一次聖餐式之日,媽媽』。我當時的名字和現在不一樣。因為我長得不像猶太人。」她說這話,有幾分得意,在我的目光裡尋找對她的肯定。
  她確實不像猶太人。她的頭髮金黃、蓬鬆,臉寬,有一點平。只有深藍色的眼睛顯出令人不安的乳白色。
  「你真的像是雅利安人啊,」我讚許道,她的目光閃耀出謝意,「難以置信。愛情在哪裡呢?」
  「有愛情,因為我真的戀愛過,愛上了一個天主教徒。他是共產黨員,不喜歡猶太人,」她抱怨得天真,「他十分愛我。我不能對他說謊。真的,我怎麼能呢?」
  我凝望著她的眼睛,沉默中表示同情,表演得很好。
  「德國人剛走,他就參軍了。順便說一句,那是在謝德爾採。我用軍郵給他寫了一封信,就逃走了。很容易,唉,多容易啊!」
  「也沒有等到他回信?」我感到驚奇。
  「我怕他寫回信……」她停頓一下,「他像右傾反猶派青年一樣。我……真的不能說謊啊!不願意!情願人家叫我猶太佬,情願波蘭人躲避我!」
  幾個男人從旁邊跑過去,碰了我們一下,消失在走廊轉角處。院子裡傳來高昂的呼叫聲。
  窗口進來的煙鑽進樓道,一根一根細長帶子似的貼在天花板上,像蜘蛛網。
  「我很理解,」我輕率地回道,勉強控制住了下巴的顫抖,「你很勇敢,恐懼帶來的勇氣。但願我能像你一樣。」我一口氣連續說出:「去散散步,好嗎?到這個營地的外面去,那裡有松樹,釋放出春天的氣息,我也還哪裡也沒去過呢。也許是懷念廣闊空間懷念得要瘋了吧,我願意步行到東方去,或者到西方去。但是,放棄收集到的書籍,又捨不得。不過,和你在一起,」我親切地緊握她的手一下,「我走不遠的。不安全。」
  我皮鞋發出的聲響更活潑了,我一隻手提著褲子,乾燥而扎人的布料像蕁麻一樣討厭。樓道裡已經傳來盤碗的叮噹聲。午餐時間到了。胃裡翻騰,像牙疼似的。院子裡也傳來呼叫聲。人們又在樓道裡奔跑,擁擠在門口。那裡大概有什麼事發生。
  「明天,可以到更遠的地方去,」姑娘鬆開手,說,「誰知道到哪裡去呢?在一個營裡逗留一天,在第二個裡逗留一天……永遠都是陌生人。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厭膩!」突然幾乎又像耳語,「一說到巴勒斯坦去,我就害怕得發慌。我跟猶太人有什麼共同之處?我是單獨的,私人生活中的猶太人——是的!可是,在猶太人村莊生活,擠牛奶,養母雞,再嫁給一個猶太人嗎?不,不!」她高聲呼喊,好像是我讓她這樣似的,「我也許會逃跑去讀書。但是這樣也好,那樣也好,你我永遠不要再見面。不,」她果斷地強調自己的思想,「永遠也不要見面。很遺憾啊。也許我會愛上你呢?」她覺得我的目光有趣,微笑了一下,「你會聽別人說話,和羅麥克一樣。就是謝德爾採的那個。」她簡短解釋了一句。
  我拉住她的手臂,猛地轉過她的身子對著我。她突出的胸部幾乎碰到我身上,我渾身血液頓時沸騰。
  「永遠不再見面!」她挑逗似的說,嘴角顫抖,「但是……」她拉長調子,「這樣更好。」
  我放開手,感到掃興,可是這時候,她卻靠緊我的手臂。
  「你說散步,什麼時候?」
  「午飯後,好嗎?」我低聲回答,表示同意,「換崗的時候容易一點。去吧。」
  又有幾個男人跑過樓道。最後面的一個回頭,招呼我們,氣喘吁吁地大聲嚷道:
  「走,看看去!鎮壓行動!軍隊帶著卡賓槍!」說著咚咚咚地順著樓梯下去。
  姑娘沒有回話,徑直奔向房門,我在後面追趕。我們走到院子裡。人群在門口走動。大群大群的人退到廣場中部,亂哄哄地向兩側分開,因為像水上行船一樣的吉普車開來,上面站著士兵,美國人,晃動著卡賓槍,威風凜凜,很嚇人。突然,第一輛車發出開槍的聲音。人群像受到驚嚇的鴨子一樣亂動亂擠,報以敵對的呼吼,卻又立即安靜下來,奔向軍營裡的草窩。全部窗口立即擠滿受驚嚇的人臉。從指揮部門裡走出副官,一看見車上的大兵,他就發呆,然後默默地後退到臺階上,而大主教正十分威嚴而顯赫地站在那裡。
  姑娘全身發抖,我把她拉到身邊,太突出的胸部在我雙手下面柔軟地低垂下來。她信賴地靠緊我。
  「畜生,」她咬牙切齒地罵,「唉,真是畜生!代價再大,也要從這裡逃走!一起逃走吧?」她雙手抓住我的手。我腹內空空,像夾腳的鞋讓我感到一陣一陣的痛。
  「這是這些廚師做的,」我們前面的一個人說,「是他們招來的美國人。用上了大鐵鍋,就得意忘形!下午也不願意播放倫敦的電臺。在窗戶下面大呼小叫的!特別是在一號灶做飯的那個,把一碗馬鈴薯潑在人家腦袋上。小夥子們造反了。不過,應該不動聲色才對。抓了一兩個人,就對這個反基督低頭了,完蛋。可是,該怎麼對待波蘭這個民族呢?」他很沮喪,沉思起來。
  「已經給他們記了帳,」另外一個人安慰道,「一個星期之內他們不會再折騰的。他們不會再活著來到營裡的,我告訴你。」
  一層房間的所有玻璃都沾滿了油汙。在房間內部瀰漫的塵土陰影中,在成堆的破爛物件中,有人在走動,儘量撿起還能用的東西。看守一層大門的士兵的鋼盔反射著陽光,很刺眼。他們不知所措,等待著。這個時候,汽車轉向大門。
  就在這時,一夥人,緊緊擠在一起,從軍營對面一側出現,狗一樣猛地通過空蕩的廣場,直接到了指揮部。中尉帶頭,就像低垂腦袋的公牛,斯泰芬跟在他後面。他摟住一個姑娘的腰部,姑娘卻尖叫著掙脫。另外一個人從旁邊上來,摟住她的脖子,拉她,安撫她。其他人很快靠近他們,圍住他們和高大的科爾卡,他比周圍的人都高出一大截。他用棍子驅趕一個繫著白圍裙的人,把他的手扭在背後。士兵們從對面過來。
  我緊緊拉住我的姑娘,弄得她叫了一聲。我抬起她的臉要親吻,可是她擺脫了,十分惱怒。
  「那好吧,午飯以後。」我說,感到掃興,推開眾人,跑到廣場,「都是認識的!」我從遠處喊了一聲。她踮起腳來,手摸著臉,感到有點奇怪。我在士兵圍住我們之前,及時趕上這夥青年人。
  「嗨,塔杜施,」科爾卡笑著大聲喊,「抓住賊了!廚房裡發現一大塊肉!在廚師先生房間裡的床上,還有一個德國女人!他沒來得及把她帶走。快點,畜生!」
  於是他用膝蓋頂了一下被捆住的廚師。廚師一看見士兵,就喊痛。一個士兵跑到科爾卡面前咕嚕咕嚕說了幾句什麼,用槍托打過去,但是沒打中。
  在指揮部前面的臺階上,在上校和副指揮之間,大主教站著,和藹而疲倦的目光看著我們。他嘴唇嚅動幾下,似乎是在禱告,但是斯泰芬覺得他是在提問。
  「他偷東西,偷同伴們的食品,是為了養活一個德國女人!偷盜加通姦!」他喊著,充血的眼睛裡發出憤怒的光,把一個姑娘推上樓梯,那姑娘跌倒了,跪在樓梯上。「他們還不許我們聽廣播!你們的電臺,」他怒氣沖沖補充說,「不是華沙的,是倫敦的!」
  三
  編輯們的房間舒適,掛著壁毯,花卉圖案都很抒情。原來的主人——黨衛隊的軍官們,呼喊著在軍營附近的戰役之榮譽戰場倒下,或者逃跑回家,或者占據了我們在達豪集中營留下的地方。現在,這裡只留下了結實的雙開門的櫃子,沒有被「外人」打爛,也算一個奇蹟。這些外國人,在戰爭結束後,剛被從集中營裡解放出來,就進了無主的軍營,打碎了全部的玻璃窗、吊燈、浴室和漱洗室的鏡子,拆毀了攝影器材,砸爛醫院裡的透視設備,燒毀車庫裡的汽車、摩托車和武器,搬走、破壞軍需品,拆毀軍營的一部分圍牆,毀壞特別引人注目的紅木傢俱、大廳桌椅,打破洗手間的瓷磚地面,走的時候竟哼哼著國歌的歌詞。
  就這樣,留下了一個櫃子,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個用打碎的木板等湊起來的沙發,上面蓋了人造虎皮,又堆滿了書籍,都是從院子裡堆放的垃圾中精心挑揀回來的,圖書館和醫院、藥房、電影院,以及包含了幾萬名黨衛隊員資料和照片的、極大數量的卡片,都被破壞,變成垃圾,堆在路面上。
  我坐在長沙發的一端,腦子裡一片空白,凝望牆上黑糊糊的一片,那是一個裝飾,不知怎麼會弄來長了福音書人物鬍鬚的諾爾維德波蘭19世紀的重要詩人。當裝飾。
  半開的門外傳來樓道裡大鍋的聲響。在這裡,在軍官居住的區域,甚至在格倫瓦爾德慶祝會上分發馬鈴薯燒牛肉,也沒有秩序,沒人管理;每個軍官都拿兩三個碗,打儲備的菜,夜裡吃的菜。麵包情況也常常不一樣,配給的常常是每人每天才三百克。連當兵的都覺得少,更不要說當官的了!
  編輯擠到了中間,盛出兩大碗冒熱氣的肉。遞給了我一碗。
  「接著,吃吧,長胖點!」他說話簡潔明快。用詞造句的水準趨於完美。他有一點聾,和原來在比亞韋斯托克的一個記者住在一起,這個記者是個完全的聾子。他們那間房子裡充滿一種不安的嗡嗡聲,像亂飛的牛虻似的。
  我把羹匙慢慢插進馬鈴薯燒牛肉,細心挑肉。我已經不是餓得飢不擇食了。因為格倫瓦爾德戰役,分給我們每個人一升馬鈴薯燒牛肉,加了調味湯汁。
  「你知道,我就喜歡待在屋子裡面。」我對編輯說。他把打字機和油印機推到窗戶前面,舌頭發出聲響,準備享受美食。我接著說:「可以把書都擺出來,夜裡把褲子掛在椅子上,在床上睡覺。一個人待在屋裡呀,那才叫舒服吶!」
  「或者兩個人!」編輯粗聲道。
  「跟第二個人?」我咧著嘴說,感到厭煩。
  「我的意思是跟一個姑娘。你和一個女的搭話,我看見了!」
  「有什麼奇怪的呢?熬過了集中營,也該這樣了吧?」
  編輯是在一九四四年華沙起義之後被關進集中營的,就在婚後不久。
  「也許我會和她逃到西方去。」
  他放下羹匙,翻著眼睛看我。
  「嘿,你看,」他開玩笑說,「你就知道逃跑!狗崽子,詩也不要了,書也不要了嗎?你不怕外面的世界嗎?要是捱餓怎麼辦?」
  我感覺受到羞辱,推開飯碗,把臉朝向窗戶。在碎裂的玻璃上,陽光化成彩虹一般的、孔雀翎般的色彩。
  「喂,別洩氣。」編輯站了起來,撫摸了我的臉一下,「上帝啊,我跟你在一起。我這個樣子,是你造成的嘛。這次搶肉行動,你參加啦?」
  「參加了。」我很不情願地嘟囔,「你可以寫文章。一定引起轟動的!」
  「發生真正轟動的事,是用不著媒體的,我親愛的小青年。何況,託卡萊克神父是不會允許報導的。因為我們是政府的報紙!」
  他掰下一小塊麵包,蘸了點肉汁。
  「你逃跑成功了?」
  「當兵的放過了我。會英文走遍天下。我對這些美國牛仔說,我是普通人,偶然到了那裡,又說了說自己的經歷。他們連連點頭,有一個還向我伸出手來。你知道斯泰芬嗎?」我問,「在集中營當營房長的?」
  「那個癩貨嗎?我就在他那個營房裡,最狠毒的。」
  「一個惡棍,」我說得刻薄,「他打人,為黨衛隊效勞,就是要當室長,要戴上袖章。把他派到小分隊的時候,他是無精打采的。做樣子連三天也沒有頂下來。不是當獄卒的料。」
  編輯連連點頭。他傾斜飯碗,喝了裡面的湯汁。
  「可以說,」在喝完一口之後喝第二口之間,拉長聲音,帶著維爾諾口音說,「你有點不喜歡他。」
  「但是他善於隨遇而安。大家罵他惡棍、匪徒,特別是罵他上校。他說,是的,為了這些上校和指揮官,我是打過人,偷過東西。但是,今天,我不是不打、不偷了嗎?我要是不幫助他們,他們早就死在集中營裡了。他這話引來一陣嘲笑亂罵。」
  「聽說沒有把他圈起來。」
  「第一上校讓他選擇:或者在地下室牢房禁閉,或者驅逐出營。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大主教一直聽著。斯泰芬摟住那個德國女人,向她道歉,帶著她一起離開了集中營。」
  「當著大主教的面?真是個下流的東西!在他眼裡,整個軍隊都是可疑的。」他舔乾淨羹匙,用紙擦乾淨飯碗,隨手把廢紙扔在窗外,把飯碗放在櫃子裡,把櫃子穩妥關好,用手絹擦了嘴唇,把手絹放在衣袋裡,把窗下的打字機放到原來的地方——這才算做好出去的準備,說:
  「走,到劇院去。有兩張票。亞努什,」他指另外那個人,聾子,「到上尉那裡去打橋牌去了。有一個人從第二團部來了,也許把我們帶到義大利去。可是得守祕密。因為所有的人都想到那裡去。他們在那裡打牌,是誰都不怕的。大主教動不了他們,連大檢查也動不了他們。」
  於是他拿走我手裡的書,把我推到門外,又打量了我一遍,似乎有點疑心。他不喜歡有人悄悄地把印刷品拿出去。他細心把門鎖好,又敲了敲鄰居的門,然後投入煙霧之中——煙霧在關好的窗口盤旋,像濃密的羊毛似的瀰漫於房間。骯髒的地板上有幾個碗,碗裡還有沒吃完的馬鈴薯燒牛肉,一定是留著晚上吃的。編輯把鑰匙扔在桌子上,一句話沒說,走出了屋子。
  院子裡已經做好營火晚會的準備。豎立起結實的四方形的柴堆,四周還用含樹脂的樹墩補強,而在矗立於頂端的木杆上,扣上了一個德國鋼盔,木杆下面有兩支德國卡賓槍交叉放著,槍的核心部分已經拆除。柴堆周圍擺好了凳子和椅子。
  我們全營人都坐在那裡緊張等待著營火晚會開始和民間歌舞演出,雖然如此,有些人卻還得在建築物外面巡邏防備盜賊,另一些人還得在集中營外面值勤。我們面對汽車庫,因為那裡就是演出舞臺。在緊閉的劇院大門前面,聚集著人群,他們咒罵、威脅著吼叫,推擠戴著民族旗幟顏色袖章、頭戴硬紙做的美國頭盔的警察。一個警察交叉著雙臂,神情肅穆,看守入口。
  「諸位,沒有座位了!請大家原諒!請明天來吧。明天也同樣上演格倫瓦爾德!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喊得聲音沙啞了,越來越沙啞,像公雞打鳴似的,聲音出不來了,他放下雙手。
  他們把他從入口推開,撕下他的袖章,扔在地上用腳亂踏。他們衝向大門,大門吱扭幾聲,但是門鎖沒開。
  「哼,沒一點頭腦。」編輯覺得有意思,把我拉到車庫的另外一面,到了演員進出的小門。我們鑽進看臺,和劇院值勤警察乾脆俐落交代好之後,我強烈地覺得,這一回我當了一會兒官員。
  我們坐在將軍們的後面,第二排,舞臺上黃色的光線也落在第二排上。狹窄而長得出奇的大廳的其餘部分都沉入藍黑色的昏暗之中,從這昏暗裡,一張張受到強光照射的臉一閃一閃的。外面傳來亂推亂砸的人群憤怒的呼號,受到推擠的鐵門發出吱吱的響聲。所有的人都望著舞臺。
  因為舞臺中心有強光照明,女歌手衣裝鮮豔,色彩斑斕,扶著演奏愛國曲調的撐開了音箱的黑色三角鋼琴,紅臉蛋像命名日的嬰兒,金髮蓬鬆,身穿克拉科夫式的服裝,頭戴尚未成熟卻已長出麥穗的花冠。手指頭提著長裙子,昂首遠望布幕,遠望天花板,遠望天空。
  幾個青年在她周圍,他們穿著集中營的囚服,拉著連接在她腰部的帶子。這幾人裡有我認識的:他們是名氣大的阿拉赫集中營的文書,囚衣都很合身,一定是早在集中營的時候特別定做的。其他人則穿著連體工作服,在舞臺旁忙乎著,在歌手旁邊,推著獨輪車,扛著鐵鍬、鐵鎬和鶴嘴鋤。
  舞臺最前面,差不多到了邊緣,站著粗胖而熱情的男演員,他一手指著女歌手,一面激情結束詩朗誦:
  以聖母的名義,波蘭啊,我們是你的孩子、士兵和工人!
  大門破裂的可怕聲響和蜂擁擠進已經爆滿的車庫的人群發出的凱旋狂吼,與巨大的歡呼鼓掌聲、觀眾如痴如狂的愛國口號呼嘯混合在一起。稍微安靜一點的時候,布幕重新拉到兩側,以便再次展現象徵共和國的紅臉蛋女歌手和她的情人——兩眼著迷直勾勾盯著她的那個男演員;這時候,編輯終於好歹湊到座椅邊緣,向我傾身,為表示真正的滿意心情,放開嗓子高聲說:
  「很可惜,沒有把木床也搬到舞臺上來!一流的紅臉蛋共和國象徵!值得出一條桃色新聞!」
  四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留在這個集中營裡不走?什麼也不能把你拉走嗎?」那個姑娘俯身向我,真誠地問道。她過度豐滿的胸部隔著上衣直搖晃。在她呈現乳白色的彷徨目光中,映射出本人突兀而細小的身段。我抬起頭來,想要親吻她濕潤、微張的雙唇。她皺起眉毛,躲開了。
  「什麼也拉不走我,我哪裡也不去。」我懶洋洋地嘆了一口氣,迷迷糊糊地倒在發出腐爛針葉氣味的地面上,「你不是還一直掛念你那個留在波蘭的小子嗎?」
  她用手掌遮住了我的嘴。
  我們上方,松樹林高聳入雲,松濤陣陣。風兒吹過樹幹,沙沙作響。陽光在松樹樹梢被分割,像羽毛飛箭一樣落在森林深處,射進淺綠色的草叢,而那草叢則有陽光照射,像纖細的金絲似的,同時充滿夏日慵懶的氣息。草叢發出吸引人的溫暖,像女人的軀體。迷路的牛虻像小轟炸機似的在頭頂上方轟鳴,繼而落在毛蕊花莖上。
  「鑽進海螺,像長毛小狗鑽進一碗牛奶似的。」我說,不喜歡那蟲子。
  「倒像趴著窗檯的孩子。」這個姑娘感嘆,「我原來看護了多少個孩子呀。我就討厭孩子!」她大叫。受驚嚇的牛虻憤怒地抖動一下,飛走了。「走,」她突然決定,「已經晚了。瞧,樹林光線暗了。四點鐘了!五點鐘了吧?」她向上仰望松樹樹梢,那樹梢受到輕風的吹拂。「噢,太陽快下山了。」她彎著腰,拍掉裙子上的松針,梳理一下頭髮。
  「走,」她驀地不耐煩起來,推開我的手,「跟我走!喂,跟我走!我害怕巴勒斯坦!」
  柏油路蜿蜒穿過森林,到達栽種了楊樹的河堤。
  「尼娜,你看,」在森林邊緣,我打破沉默,攔腰抱住她,「德國人是怎麼生活的。我也想那樣生活,你明白嗎?沒有集中營,沒有軍隊,沒有愛國主義,沒有紀律約束,正常而自然,不是做樣子給人看!不要大鍋裡的清湯,不必考慮波蘭。」
  「所以嘛,」尼娜接過我的話,「跟我一起到西方去。我是真正自由的。」
  「波蘭那小子呢?」
  「我會忘記他的。」
  「可到現在不是還沒有忘記嗎?」
  「沒有別人,所以還沒有忘記。」
  「真的沒有?」
  「和我一起離開波蘭的那些人,」沉默片刻之後,她頗費思量地說,「都是陌生人。可以離開他們。你跟我去布魯塞爾吧。我一個姐姐在那裡,嫁給了一個富有的比利時人。我要去學醫。」
  腳下的瀝青發燙。頭上高聳的楊樹搖曳,樹冠接觸到了軍營的紅牆和塔樓。綠蔭掩蔽紅牆,卻留下光點,像成熟的蘋果,像長橋一樣飄浮在城郊民居屋頂上面,淡藍色的輕煙將其染成玫瑰色,像是絲綢飄帶。
  「尼娜,跟我一起留下吧。」我說,出其不意地,「我在這裡一無所有,但是我會有出頭之日的。有好朋友幫助,有我離不開的書籍。我一直在收集圖書,你知道嗎?我怕冒險,我目睹過太多的死亡,所以不能再被人打死。讓別人冒險去吧,為什麼又是我?我有什麼權利呢?」我打住了,在腦海裡尋找為我服務的權利,「沒有!你明白嗎?沒有!」我壓低聲音,凝視她的臉,似乎是在尋求同情,「如果你我離開這裡,是沒有人給我們東西吃的。在每一個十字路口,那些戴白鋼盔的黑皮猴子都可能抓走我們,不知道送到哪一個集中營裡去,把我們餓得半死不活的。」
  「我不害怕。」尼娜乾巴巴地說。
  「可是腳底下從來就沒有一片立足之地!」我說了這麼一句,又想找一個比喻,「就像樹沒有根一樣!要乾死的!」
  「所以你要回波蘭,」姑娘放大聲音說,我剛要為自己辯護,她就鄙夷地撇嘴,「你跟我好,只好一天,你跟所有男人一樣。」
  「所有男人?」我牙縫裡冒出來一句。
  「就是,所有男人!」她大喊,跺了一下腳。我立即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掙脫,惡狠狠地說:「認定我是猶太人的所有男人!你看見沒有?」她拿出一個口哨形的護身符,手指頭哆哆嗦嗦的,「你一直也沒問過我這是什麼,跟別的男人沒有區別。告訴你,這是摩西十誡板,希伯來語的。是它,把我和猶太人聯結在一起的。可是,現在,我既不是猶太人,也不是波蘭人。他們把我從波蘭扔了出來。對猶太人,我又反感。我想,還有其他人群。可是,你不是一般的人,你只是波蘭人。回你的波蘭去吧!」
  「回你的波蘭去吧!」一個聲音突然從腳底下躥出來,像一隻鳥兒似的,嚇了我一跳。
  在長得很高的有點金黃色的草叢中,露出一個剃光頭髮的小腦袋。斯泰芬從地上爬起來,給姑娘行禮。「回你的波蘭去,」他重複,「跟我來。我是步行的。」
  「步行?可真是個苦命種地的。」我粗魯地接過他的話,「那個德國女人呢?」我四下裡觀望,表示懷疑。
  「鑽進小樹叢裡去了。喂,我把她送回家去吧。」他用手理了一下頭髮,「多好的姑娘。你跟我走嗎?」
  「你知道,我想走,可是……」我猶猶豫豫的。呢子制服弄得全身燥熱。因為光線強,斯泰芬直眨眼,眼睛向上翻著瞅了我一眼,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手指頭擺弄一根細長乾樹枝,喀巴一聲折斷了它。
  「你那幾本書,破書爛本子的,」他苦笑一下,「你想告訴我書的事吧?還有就是路上怕捱餓,還有,一切都會走上正軌,是嗎?可是我要告訴你:你是女色纏身,兄弟。你在漁獵女色,漁獵,怎麼樣?」他齜出牙來,像狗一樣,還把一隻手放在有黑眼圈的眼睛上,「除了這個猶太姑娘,你還有什麼?」
  「回營裡去,」尼娜柔聲說,「你……你……你……」她攥起拳頭,下巴痙攣地抖動,「你,就像黨衛隊!」
  斯泰芬微微冷笑一下。沒多注意這個姑娘。
  「現在這個集中營是美國人組建的,」他對我說,「我想進去,拿出毯子。他們不放我進去。明天他們要把所有的人都運走!所有的人!」
  「你瘋了!連中尉,連副指揮也運走?整個指揮部?神父呢?廚房呢?」
  「回營裡看看,就知道了。」斯泰芬說,「我在波蘭等著。」
  「不可能運走,你錯了,今天上演格倫瓦爾德呢。」
  「格倫瓦爾德!」斯泰芬大笑,又摸了一下黑眼圈,「跟格倫瓦爾德走吧。」他挖苦了一句,消失在樹林裡,也沒有說聲再見。樅樹樹枝在他身後搖擺。
  「我們回營吧。」尼娜說,她呼吸沉重,像被拋在岸上的魚似的,「不愉快?回去吧。也許還能擠到中間去。」
  「一定能。」我說,心裡有點著急。
  我挽著她的手臂,陪著她沿著大路走。她偎依著我,嚅動嘴唇,卻沒有聲音,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成串的自行車在柏油路上不斷向前奔流——德國人在享受酷熱的夏日午後。十字路口處有一個來自集中營的人坐著,兩個紅色的箱子放在樹蔭下,免得油漆被晒得融化。他在揹包裡翻弄。衣著上戴著黨衛隊穆斯林分隊的裝飾品,法國紅色軍帽斜著溜到耳邊,那黑色的穗子隨著他腦袋的活動而搖晃。
  從集中營到森林,草地裡有一長串人。他們熟悉看守不嚴密的豁口和近路,趕時間從軍營裡溜了出來。
  我們加快腳步。樹冠發出呼呼聲,森林好像是跟我們一起行走。在一片枯乾灌木之中,有幾輛坦克,還有像在書店櫥窗裡擺放的新產品那樣整齊擺放的卡賓槍、彈片和德國地雷。擔任看守的是一個美國兵,正在酷暑中打瞌睡。
  在大路邊,一排大卡車把像飢餓老鼠嘴臉那樣細小的引擎頭部轉向集中營,在等待明天的行動。汽車之間,光著上身的黑人們在忙碌。他們身上流著氣味強烈的褐色的汗水,在陽光之下閃閃發亮,好像青銅鑄造的似的。我們從旁邊經過的時候,他們對我們呼喊,意思是從後面出了軍營的,要穿過被打爛的大門回到軍營;那裡是運輸羊的老地方。洞口窟窿旁邊沒有人,但是在轉角處,圍牆向晒得發熱的地面投下一點清涼,在用幾根木棍支撐著硬紙片的棚子下面,陰影深處,有一個當兵的坐著打瞌睡。他把鋼盔放在地上,卡賓槍夾在兩個膝蓋中間,下巴快貼在胸口上了。另外一個角落裡,兩個士兵解開了上衣,大聲喧譁,互相敬菸。
  我們完全現身,站在大門前的草地上,就像巫婆小屋前面的迷途幼童一般。
  「得等到天黑,」我感到不安,說,「也許不放我們進去。那就回小樹林。」
  她擺脫我的手,發出不屑一顧的一聲冷笑。
  「你急著要看格倫瓦爾德,怎麼樣?又害怕了嗎?等著,小青年,跟我走。」
  還沒有等我說句話、做個手勢,這個姑娘就急切地正了正裙子,拉了拉過於豐滿的胸部上面的衣服,徑直奔向大門。她在瓦礫堆裡絆倒,支撐著站了起來。一陣風吹在她身上,吹散了頭髮。她用手壓住頭髮,頂著風向前走。一瞬間,她還回頭看了看我,露出一張笑臉。她說了一句話,可是風吹得什麼也聽不見。我拔腿跑去追她,可是又一下子站住。我舉起雙手,招呼她,但是她扭過頭去;我想大喊,但是又住口。那兩個互相敬菸的當兵的,轉向大門,其中的一個從肩上拿下卡賓槍,笑著高聲喊道:
  「小姐,小姐!站住,站住!到這邊來!」(原文是英語。)
  「站住,站住!」(原文是英語。)另外一個喊聲尖細。
  在圍牆另外一頭瞌睡的士兵迷迷糊糊抬起頭,站起來。彎了一下腰,抄起夾在兩腿間的卡賓槍,歪著腦袋,閉上右眼瞄準……
  姑娘雙手伸向喉嚨保護自己,好像突然喘不上氣來了。她在土坡邊緣外面又邁出一步,癱軟地倒下,好像被一塊磚頭絆住滑倒了,在土坡邊緣外面消失,滾到了下面。土坡外面是集中營營地,傳來說話聲,匯合成了雜亂議論,然後變成了呼叫。那兩個笑著招呼姑娘的當兵的,扔掉菸頭,用腳踩滅,跑到土坡上面。已經完全清醒的那個士兵,就是那個開槍射擊的,把槍背在肩膀上,槍口朝下,從地面撿起鋼盔,撣了撣土,戴在頭上,不假思索地吹了一聲口哨,向大門方向跑去。
  我漫步走上土坡,眾目睽睽下經過這個地段,來到尼娜身邊。
  她倒下的時候臉碰在一塊磚頭上。在她緊縮、潮濕、沾滿鮮血的上嘴唇上,趴著一個綠頭大蒼蠅。陰影驚醒了蒼蠅,它嗡的一聲飛走。唇下露出沒有血色的白色牙齒,突出的眼睛像僵硬的果凍一樣渾濁。做出保護動作的痙攣收攏的雙手,沉重地落在石塊上面。溫暖生命最後的標記,氣味渾濁的血液,在掩蔽過分豐滿胸部的上衣上浸淫出一個很大的斑點,又灑在衣襟上,像鐵鏽似的。口哨形的小護身符偏向頸部一側,在細項鍊上抖了兩抖就懸在那裡,靜止不動了。我拿開遺體頭部下面一小塊有尖角、不舒適的磚塊,梳理一下尼娜的頭髮,把頭部放在柔軟的細沙上面。跪了一會兒,我站起來,撣掉褲子上的灰塵。一圈專注和沉默的臉在我上方擋住了光線。我用雙臂費力擠過不情願後退的人群。放我過去之後,他們更靠近了,圍在遺體上方。
  大院子裡面,拋棄在地上的盤子飯碗下面冒出火苗和濃煙。風呼呼地把煙捲起,像麥秸似的,把煙吹到牆外。從頂樓上投向火堆的木板在空中墜落,無聲無息,在黑糊糊的窗口背景下落地時發出駭人的聲響,地面上升起一道灰塵柱子,在地上旋轉,又落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單調、壓抑的說話聲,似乎就來自牆外。從居民房舍當中,從路旁栽種著法國梧桐的街道,從車庫(包裹了帆布的大炮炮筒從中伸出)轉角後面,躥出一輛擠滿了士兵的、很小的、可笑的吉普車,它在樹木當中鑽過,冒出大團黑煙,掀起灰塵,車輪軋進泥土,煞車,吱扭一下子停住。
  「出什麼事了?為什麼都這麼喊叫?」(原文為英語。)
  美軍中尉斜過身子問司機。司機只聳了聳肩膀。我感到驚奇,看了軍官一眼。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他的聲音尖細,令人厭惡,像撕開一塊布的聲音。軍官看到我的目光,眨了一下眼,撇了一下嘴。他一隻腳從車裡伸出來,在猶疑中搖晃著。陽光閃耀,照在他古銅色的、擦得鋥亮的短幫皮靴上。兩個士兵膝蓋上擺著自動手槍,坐在後座上。司機伸手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包香菸,撕去紅色包裝條,倚在座位靠背上,跟同伴分享。他們點上香菸,一道細細的青煙在他們臉上飄浮,被風吹散,消失。我慢騰騰地向前走去,到了汽車跟前。
  「你會說英語嗎?」(原文是英語。)中尉快速地問。他游移不定地嚅動下巴,好像在憋著勁似的,接著又開始咀嚼。
  「會。」(原文是英語。)我點頭。我的聲音在頭腦裡轟響,好像是在一間空蕩的大廳裡,連我自己都顫抖了一下。我看著這個軍官,不像是看著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個遠處的冷漠的物體。
  人群密密實實遮蔽了姑娘的遺體,但是立即把目光轉向士兵。我耳朵裡嗡嗡作響,像掛著聽筒似的。突然,人牆移動,分開。
  「出什麼事了?」(原文是英語。)中尉有些激動,問道。他鞋底觸地,看起來,他是從車上跳下來的。「是誰侮辱了這些人?他們為什麼大呼大叫?出了什麼事?」
  肩上挎著槍口朝下的卡賓槍的士兵從人群中走出,在他身後站著那兩個一直抽菸的士兵。但是,在前面的那個當兵的開口說話之前,我搶先對軍官說:
  「沒出什麼事,先生。」(原文是英語。)我輕鬆一揮手,鞠了一個大躬,讓他放心,「沒有出什麼事。剛才你們的人擦槍走火打中了集中營的一個姑娘。」
  中尉從車裡跳下來,像突然放開的彈簧。他的臉色通紅了一陣,又變白了。
  「我的上帝啊。」他說。他嘴裡一定是突然變乾了,所以皺著眉吐出了口香糖,那個玫瑰色的小疙瘩在路上的塵土裡變成紅色,「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他雙手抱頭。
  「在這裡,在歐洲,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我用冷淡的口氣說,「德國人對我們開槍,開了六年,現在你們又對我們開槍,有什麼區別?」
  穿過地上的塵埃,就跟趟水走過水淺的小河一樣,我眼觀前方,邁出沉重的腳步走向軍營的深處,去收拾我的圖書、我的雜物、我的晚餐。晚餐一定已經發下來了。像充滿氣的氣球一樣,寧靜在兩隻耳朵裡突然被碎裂聲打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對著姑娘的遺體,人群緊緊圍成一圈,一直盯著那幾個當兵的眼睛,狠狠地咒罵:
  「蓋—世—太—保!蓋—世—太—保!蓋—世—太—保!」
  五
  士兵大廳變成一片瓦礫。桌子和地板上都是打碎的瓷盤子的碎片,在黑暗中像刮掉了肌肉的乾枯骨頭似的泛出白色。從床上拉下來的草墊子懸掛在地面上,微微搖動,就跟被打死了的人似的。敞開的櫥櫃裡,像被豁開並挖掉內臟的腹部一樣,流出破舊衣衫,被踩得亂七八糟,散落在地面。腳下踐踏著被撕爛的書籍,發出聲響。空氣中瀰漫著陳腐的、地下室的、屍體特有的氣味,似乎這些破舊衣服、草墊子、瓷盤子碎片和散亂書籍因為被拋棄、被破壞而腐爛著,而繼續解體著。
  夜間打開的窗戶顯出一方藍色夜空,從大門旁邊很高的瞭望塔上射出的紅色火箭,像巨大的花朵一樣開放。宜人的光芒毫無聲息,灑在窗戶上,像鮮血一樣。陰影搖曳、起伏,像浮動的水波,向上湧起。
  藉助這光線,我看了看櫥櫃。從裡面揀出看著還有用的東西,其他的都被破壞了。在底層我摸到了罐子裡保存下來的馬鈴薯片。拿在手裡,像是乾燥的、容易破碎的樹葉。
  火箭落在路面上,蹦跳了幾下,更強的紅光一閃,接著熄滅,變得一片漆黑。我走到床邊,用手摸索,手指在粗糙的墊子上滑過,毯子沒了,有人偷走了。大廳深處有人在床上呻吟。飄過一聲刺耳的低語,壓低的、中斷的呵呵笑聲在麥秸的簌簌聲中消失。
  「吉普賽人嗎?吉普賽人嗎?兄弟,是你嗎?」我問,感到莫大的輕鬆。我離開櫥櫃,摸著一張一張的床,向大廳深處蹭去。腳下的碎玻璃沙沙響,「吉普賽人,你這是……」我在猶疑中止步,於緊張中等待。
  「我能到哪裡去呢?這渾身都痛!」這個吉普賽人在黑暗中呻吟,草墊子又窸窸窣窣發出響聲,「這些人,都做了些什麼事啊!怎麼竟活到了這個地步!一個人也沒有,誰也不去領吃的……」
  「沒有人送來晚飯嗎?」我在絕望中喊了一聲。感到突如其來的、猛烈的飢餓。我靠在桌子上,摸著了一把椅子,坐下。「沒有晚飯,」我機械地重複一遍,「明天開拔,又不給飯吃。」
  「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保護,」吉普賽人拉長聲音說話,帶著哭腔,「他們闖進屋門,見什麼砸什麼,見什麼偷什麼。塔杜施先生,您要是看見,您要是看見了,您的心會涼到底的。他們撕爛了您的書,搶走了科利先生的香菸。波蘭人跟波蘭人過不去。唉,慈悲的上帝,寬恕我們吧。把我的鞋也拿走了,只有一套衣服也差點沒保住。放在腦袋下面了。」
  「不要吃生羊肉,今天讓他們偷走正好。棒小夥子們都準備好了轉移,所以有什麼偷什麼,不足為奇。」我挖苦說,難過得直咬牙,猛勁踢一腳腳底下的破碗。飯碗在水泥地面上骨碌碌地翻滾。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靠著邪門歪道,」這個吉普賽人拉著哭腔說,「還有,編輯先生來了,也拿走了您書架上的書。他還說,您肯定不回來了,留下也可惜,給他正好,因為他去見您的將軍安德斯。」
  「編輯?那個給我拿湯來的?走啦?真的走啦!不等我!」我又覺得飢餓。
  「中尉先生坐在地下室,科拉先生也坐在地下室。」吉普賽人繼續單調地念叨。紅色火箭又在藍色夜空上開花,旁邊開花的還有綠色的、橘黃色的和黃色的,都一束一束地落在地上。吉普賽人發黑的臉因為慘白的霓虹燈光掃過,像水銀似的,旋即沉入黑暗。「還說,為了懲罰,要把中尉先生和科拉先生送回波蘭去。」
  「可是科拉想去義大利,」我感到驚奇,大聲說,「好,讓他們在波蘭跟斯泰芬見面去吧。他會找到他們的。」
  「他們砸爛了中尉的小櫥櫃,搶走了照相機和錢。唉,上帝,上帝啊……他們拿走我的……」
  「別說謊,別說謊,你這個賴皮的吉普賽,不然我打爛你的嘴!是你自己偷了錢。你偷著瞧我爸爸存錢。」中尉的兒子從下面回道,因為激動,床吱吱地響。
  「喲,你回來了?」我感到欣慰,「你父親為你擔心呢。」
  「讓父親為他自己操心吧,打鬥多愚蠢。」中尉的兒子嘟囔著說,「那裡的槍口,我有辦法對付。我不會犯傻,也不去波蘭。」他不以為然地補充說。
  「你帶來了什麼?」
  「有東西帶來,」他回答,「但不是羊肉。比羊肉好的東西。你聽著,」他摸索片刻,黑暗中發出一個惱怒的女人的尖叫聲。「我買了一個德國貨,塞進一個洞口帶回來的。站崗的牛仔是熟人。」
  「你有好運氣。」我嘆息一聲,表示羨慕。
  「你如果去了,也能得到。可是你是一個書呆子。它自己不會來的。要來今天就得來。」
  「明天呢?要送人了?」
  「明天的事明天說吧,」最後這個字是打著哈欠說的,「棒小夥子們不會就範的。」
  「你這樣想嗎?」
  「可是,他們正在做防禦的準備呢,」他信誓旦旦地說,「那裡,」他揮手指著火箭照亮的院子,「他們上演格倫瓦爾德。可是我們要做得更好。棒小夥子們有多少白朗寧槍啊,還有手榴彈、卡賓槍、燃燒瓶!你以為,只有格倫瓦爾德的信號彈嗎?只要在閣樓上架起兩挺機關槍,只要一放……怎麼,牛仔狗崽子們還不逃命啊?」
  他在床上坐了起來,似乎想站起來。但是用毯子只能蓋住女人蓬鬆的金色頭髮,他又嘆息著躺在床上,一隻手伸到毯子下面。
  天空五彩繽紛。火箭的噴泉隨著微風飄蕩,又像燃燒的水點落入黑暗的底層,或者在天上散開消失。在靜止不動的天空背景上,軍營紅色的屋頂像鬼魂一樣變幻,而天空則一次又一次地刷上了藍色的汁液。
  「他們正上演格倫瓦爾德,」我對中尉的兒子說,「明天還要重演。你覺得明天不演出了,可惜。」
  「唉,太遺憾了,」他的聲音抖動,像患哮喘病似的,「讓他們抓她吧。我是需要她,怎麼了?也許我應該拉著她到棒小夥子們那裡去,坐在閣樓裡。那裡有祕密的地方,連魔鬼也找不到的。他們一結束行動,就出來。好,等著下一次!」
  「要把人運到科布格去,」這個吉普賽人回應,「我病得厲害,怎麼去呢?也許不帶我去吧?你會英文,你求求牛仔們,好不好,塔杜施先生?」
  他掀開毯子躺著,呼吸沉重,像要嚥氣的動物一樣。他眼睛盯著我,裡面反射出火箭的火光。在他黑黑的、消瘦的臉上,那一雙眼睛閃爍得可怕,好像墳地的磷火似的。
  「你怎麼想的,以為我以後要去幹盜賊嗎?去達豪集中營以後,我沒有把你毒死,真遺憾,省得你今天找麻煩。」我表示蔑視,中尉的兒子嘿嘿嘿地笑,在床上打滾,「我必須躲過這次送人行動。以後在這個營裡找個差事,管管伙食、當個祕書什麼的。」我補充說,口氣輕鬆多了,「還能幹什麼呢?」
  「快去看格倫瓦爾德節目吧,」中尉的兒子提醒,「節目完了以後,你快回來。我要去燉肉呢。」
  我從桌子邊起身,踢開地上的書,摸到門口。門從另外一面打開,從走廊的黑暗處,在黃色火箭的光照下閃現出一張消瘦而灰暗的臉,嘴半張著。火箭飛到下面,而他閃光的眼鏡框呈現出玫瑰色的微光。
  「教授,是您!」我發瘋似的大喊,把他帶到了桌子旁邊,「您在找我嗎?」
  教授還穿著蒂羅爾式的皮衣服。彩色的影子在稀稀落落長了幾根黑毛的白色膝蓋上劃過,又照亮了巴伐利亞式上衣,閃過人臉和天花板,消失在窗戶外面。
  「是在找您,」教授說,「我應該在您的身旁。我想為您在營火旁邊找一個好地方。馬上要開始了。您到哪裡去了?」
  他拍了一下膝蓋,伸手摸摸衣袋,手指頭整理一番被壓扁、揉碎的香菸,在嘴裡點著,令嘴唇變紅,在臉的凹陷處有微光反射。
  「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我輕聲說。我低頭看著地板。地上扔著木刻畫,從歐倫斯皮格爾英雄的、快樂的、值得讚揚的功績故事裡撕下來的,裸露上身的姑娘在牆角下彈吉他。「在營裡什麼地方閒逛。不是反正都一樣嗎?在這裡!在送人的前夕?明天就再也見不了面了。」
  「地球太小!」教授大喊,一面吸著香菸。一個鬆散的煙團閃耀出玫瑰色的鼓肚子,露出藍色的脊背,在天花板下面散開,「當然要見面。不在那塊草地,就在另外一塊草地。」他返回自己偏愛的觀念,「只不過……」半句話,欲言又止,「他們開槍打死了她,」稍停之後,他說,扔下菸頭,「在大門旁邊開槍的。她散步去了。」
  「你的那個鄰居嗎?」
  「就是從皮爾岑來的那個,我家鄉的鄰居。我那年九月離開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孩子呢。從前,我有時候給她買點心吃。你知道,就是那種帶奶油的,還加了一個草莓。」他瞧了我眼睛一下,不知道我是否回想起來了。「我和她父親是同事。」他補充說,「現在,你看,」他手掌拍在我肩膀上,「她是一個大姑娘了!我已經差不多到手了,已經觸手可及了——唉,真是不幸……」
  我又掏口袋,在口袋亂摸,什麼也沒摸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兩隻手支撐住頭部。
  「多麼不幸!」他像說夢話似的重複,「怎麼辦呢?」他沉默,點頭,「走,去看看格倫瓦爾德!」他決定。
  「是我跟她在一起的,在森林裡。」我突然自言自語,「他們當著我的面對她開槍。你卻對我說格倫瓦爾德……」
  我從床上站起。教授抬頭,費力地站起來,像是從水裡走出似的搖動了一下,拉住我的手。在連接揹帶的環子上刻出的青銅小鹿,在火箭的照射下,好像活了起來。教授消瘦的臉上,各種光線混合膨脹,紅綠交替,一起向上移動,到達天花板下,而取而代之的玫瑰色、藍色和黃色的光線則降落在下顎、嘴角、眼睛下面、耳朵彎曲處,就像在繪畫肖像上那樣。教授的臉上舞動著彩虹的全部顏色,從中間開始,膨脹,面頰鼓起,像透明的變幻的氣球,教授似乎因為光線而窒息了。突然他吹口哨似的籲出一口氣來,大張開嘴,發出巨大的、呼吼似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喘不上氣來,拉著我的手,越拉越緊,光線又立即飛進他張開的嘴,顯出五彩顏色。
  「教授,您別笑了!」我大喊著縮回手,「您瘋了!」
  「我一直想,今天要跟她睡覺。準備了晚餐,甚至弄到床單!哈哈哈哈!你跟她!年輕,年輕!」他笑得全身發抖,高大、細瘦、五彩繽紛,但是醜陋,「多麼偶然!我還想著要她呢!哈哈哈哈!」
  他突然晃動,猛烈咳嗽,彎腰,大口大口地喘息。整個大廳都灌滿光線,搖曳,像一艘輪船。彩色的墊子、桌子、牆壁、盤碗、書籍都已經變形,像綵球一樣旋轉。
  「您看,教授,」中尉的兒子從角落裡發聲,「人上了歲數,就不該再戀愛。姑娘沒弄到手,卻染上了肺結核。連格倫瓦爾德也看不成了。躺下,躺下,壞東西,」他不耐煩地補充說,那床卻吱扭吱扭叫將起來。「叫喚什麼,等找個人給你上點油。」
  「格倫瓦爾德,真的,格倫瓦爾德!」教授直起腰來。他臉上泛起一股果凍的顏色,又隨著最後一個火箭而消失,變成了青灰色,像僵冷的灰燼。「走,大家都去看格倫瓦爾德!」
  在窗外,在熄滅了火箭的黑暗中,突然冒出褐色的火焰,那火光舔著窗戶,像搖尾乞憐的狗,像打鐘似的搖動著黑暗。樹木的陰影變得很長,一直延續到屋頂,像燭光似的搖晃。
  「走,大家都去看格倫瓦爾德!」教授招呼大家。他把我拉到窗口,「你看,你看!」他急切地喊,又對著大廳喊:「都去,都去。」已經是請求了,「你帶著姑娘去,也讓她看看。」我在窗檯上向外探身。在黑暗的院子裡,在燃燒的火堆周圍,站著沉默的人群。火苗在風的吹動下,像奔馳的馬匹的鬃毛。火光在人們臉上滑過,似乎給人臉塗上血色,但是黑暗又將其吸吮殆盡。乾燥的板子燒得發出嘎巴嘎巴的響聲,飛出的碎木片消失在黑暗之中。火箭的光亮沉寂了。
  「你去過德國人居住區的小教堂嗎?沒有?」教授已經控制好情緒。他說話嚴肅,甚至嚴厲。他的臉一被黑暗遮住,就又顯得嚴峻而疲倦。「我每天都去。那裡平靜,那裡充滿上帝精神,甚至洋溢出來。有小祭壇,小窗有格子,牆上有《聖經》裡的警句。一堵牆下有小十字架,十字架上有計時沙漏,還有黨衛隊員的照片!聽明白了嗎?小十字架下面是鮮花,很多很多的鮮花!」他眼睛裡顯出褐色的火光,「德國人就這樣追悼他們的死者。」
  「而我們呢?」他痛苦地低語,「一條瘸腿的狗,是不在乎人是死是活的。」
  中尉的兒子從床邊站起來,打赤膊來到窗前。穿了睡衣的姑娘靜靜地跟隨他,像鬼魂似的。黑臉吉普賽人用手肘支撐身子,羨慕地望著窗口。
  「我們呢?」教授思考著重複:「我們在這裡,在這裡,寄人籬下。我們……快看!」他用盡力氣喊,「看那煙火!我等著看的就是這個,這就是格倫瓦爾德!」
  有人往火堆上投新鮮松樹枝。火滅了,冒出濃而黑的煙。風吹走了煙,火苗忽地一下子躥上天。神父穿著袍子從人群中走出,白領子圍住了褐色的脖子。神父伸出雙手,像是在禱告。黑暗深處揪出一個身穿黨衛隊服裝的人,鋼盔叭嗒一聲掉在院子的水泥地面上。人群發出鬨笑聲。有人把鋼盔又戴在那個人的腦袋上。神父抓住那個人的肩膀,用力推他,在人群的歡呼聲中把這個人推進火堆。
  站在我身邊的姑娘臉變得慘白,像死灰一樣。她雙眼驚駭得發出熾熱光亮,像燒紅的煤炭。她閉上眼睛,光亮消失,手指頭抖動著抓住我。
  「怎麼回事?」(原文為德語。)她小聲問,驚駭萬分。我撫摸她發涼的手,安撫她。她全身偎依著我,身上升出一股氣味,鑽進我的鼻子,潛入軀體。「怎麼回事?」(原文為德語。)她的嘴歪斜了。她撩開前額上的頭髮。
  「安靜,安靜,孩子。」教授和藹地說,「這是在燒黨衛隊的玩偶。這是我們的答覆——對焚屍爐和小教堂的答覆。」
  「和對死去的姑娘的答覆。」我的手伸向她後背。姑娘溫暖的軀體讓我明顯地放鬆,但是她的軀體由於激動和恐懼而發抖。她對著我的頸部發出熾熱的呼吸。
  演員出現在人群前面,他粗胖、短小,被猶如紅色斗篷的光線包裹,同時,神父把一個又一個的玩偶扔進火堆;這些玩偶因為澆了汽油而像火柱一樣突然起火,旋轉跳躍,就像活了似的。他舉起雙手,讓呼號的人群安靜下來,用一個手勢把人群沿著寬闊的大街分開,頭轉向軍營的屋頂,發出信號。
  火箭像瀑布一樣奔流而下。天空一片亮麗,猶如聖誕夜,煙火騰空而起,火點如珍珠降落。屋頂閣樓回應以長長的連續卡賓槍聲。槍彈軌跡像細長條帶一樣劃過天空,像成行飛翔的大雁。火箭的烈焰令人迷狂,他們和大院裡所有的人一同神采飛揚;整個大院都活躍起來,旋轉起來,像被風吹脹的肥皂泡一樣。
  「讓死者埋葬死者。」教授說,若有所思,「我們生者,讓我們和生者一起前進。」他的面頰因為融入火箭的熔爐,又變得鼓鼓的。驟然間,教授第二次爆發出大笑:「生者和生者在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生者和生者在一起。跟他們一樣,直到永遠!看啊!」
  他伸出雙手,指著沉入渾濁昏暗的大廳。從大廳的陰影之下,正如從被火焰的刀刃割開的巨大皮殼之下那樣,在塗滿樹木陰影的建築物石牆之間,在為慶祝格倫瓦爾德戰役周年紀念日而把黨衛隊的麥秸玩偶投入火堆的後黨衛隊的軍營大院,在輸送在營人員行動(這一行動必定毀滅一切,必定把人群驅散而一去不返)的前夕,軍團邁出沉重的腳步,在水泥地面上踏出步調,向前進,而且——歌聲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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