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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義者之死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隔著一條狹長的草地,靠近壕溝,就是一片種滿了甜菜的田地。抬頭觀望從溝底剷出、投到地面上的又黏又濕的泥土堆成的低矮的土壘牆外面,可以看到幾乎唾手可得、綠綠的、厚實的甜菜葉子,葉子下面是白色的、有粉紅色筋脈的甜菜根莖疙瘩,在潮濕的泥土裡膨脹。田地向山坡方向延伸,在大牆般的黑色樹林前面終止,樹林被籠罩在淡淡的霧霾當中。樹林邊緣有一個警衛。他身上冒出一個可笑的槍托,像丹麥長柄卡賓槍的槍托似的。左面幾十公尺遠的地方,在低矮的李子樹下,坐著另外一名警衛,身上裹著灰色的航空斗篷,從遮到眼睛上方的鋼盔下面望著谷地,像看守著一個澡盆盆底一樣。
  在山坡遠處,樹林和小柳樹混合起來,在突然顯得活躍的小河和穿過平原的公路之間,巨大的拖拉機正在用鏟子平整泥土,那泥土是挖土機挖開,又由一排人力推拉的小車從下面運到這裡來的。那裡不安全、嘈雜、擁擠。苦工們推動手推車、搬運枕木和鐵軌,撕開草皮,遮蓋建築物,而那裡的地基剛剛由拖拉機平整好。在「澡盆」地面上,我們挖溝。這條溝原計劃按時完成,因為光照充足,樹下到處都是被風吹落的熟透了的李子;但是,在下雨的時候,溝沿就開始往下掉土,甚至有完全坍方的危險;而且,集中營命令我們向著水管垂直地而不是傾斜地挖壕溝溝壁,他們未料到,挪威人接到命令在水渠中把水管架設到壕溝上方,但在架設了起初的十公里他們就都死光了。於是很快命令我們搬運鐵軌和拉走似乎因上帝偶然吩咐而混亂放置在車站的鋼條,又驅趕我們到窪地去修整水溝,而這條壕溝正好從甜菜地旁邊經過——經過得很不合時宜。
  「你以為,這樣的壕溝沒有什麼意思嗎?」我對羅麥克說,他是來自臘多姆城下的游擊隊員,兩年來在集中營為德國人建造的正是他在波蘭所破壞的建築物。這個可惡的集中營在符騰堡一塊丘陵地的一小片草地邊緣上開始建造,從那時起,我就和他一起工作,現在挖溝也算得上配合默契了。他用十字鎬挖下軟泥,我用鏟子尖把這軟泥拋到泥牆牆頂上去。累了的時候,他就懶懶地倚著十字鎬,我靠著壕溝潮濕的溝壁,或者坐在巧妙放置的鐵鍬把上。該我坐一會兒的時候,他就靠在溝壁上。從遠處看,好像在這溝裡有一個人在慢慢地工作,但是幹得有勁頭,不休息。
  「挖溝是為什麼呢?」羅麥克接過話頭,靠在十字鎬上。我們每天想辦法找話題,接著圍繞它談一整天,話題差不多是和吃飯一樣重要的。「土都拋上去了,行了。把它弄完了,我們繼續走。」他說話合著十字鎬動作的節奏,「不用搬運鐵軌和枕木,像華沙起義1944年8月1日到10月2日,華沙五萬名抵抗運動成員發動反德暴動,被德軍鎮壓。起義失敗後,納粹德國有步驟、按計劃幾乎徹底破壞摧毀了波蘭的首都,起義者死傷慘重,大批華沙市民被投入集中營。那些弟兄。守著鐵鍬和十字鎬,我還能經受下去。不過,你有什麼話就直說,不要繞圈子。」
  他望了望地平線。他有一雙褪了色的藍眼睛,一張十分消瘦的善良的臉,顴骨很明顯。
  「連太陽也看不見。」他說,心緒不佳,「你看呢,要下雨了嗎?」
  他蜷縮在溝壁下泥土中細心挖出來的龕穴裡,那裡乾燥,比較溫暖。壕溝上方颳著一陣一陣的秋風,在高空不安地驅趕著一團一團飽含雨水的雲朵,但下面卻是寧靜的。
  「要下雨就下吧,」我心不在焉地說,「這也不是新鮮事了。你瞧這壕溝,我們開始挖的,到現在有一千多個歲數大的人沒了,還有不知道從哪些集中營裡來的人。他們見過不止一個集中營吧。」
  在沉默中,我兩次揮動鐵鍬,止住了上面的土堆牆滾下來的土塊。
  「我們挖了水溝,晒了一點太陽,下了一點雨水,溝又塌下來一點——人就剩下一半了。可是那邊,」我用頭部示意壕溝轉彎處那邊,我們一組其他的人在那邊工作,都是華沙起義失敗後被送到這裡來的,「不知道活著的還有沒有一半。聽說,每個昨天搬運屍體的人得到兩個麵包,一共搬了裝在箱子裡的五十具屍體。一個猶太人在集中營裡的沼澤地淹死了。所以昨天點名站了那麼久的時間,我們放在營房裡的湯都涼了。」
  往日的游擊隊員從壁龕中探出身子,拿起十字鎬。
  「不是兩個,不是兩個麵包;只有搬運屍體的才得到半個麵包,還獎勵一點奶油。你知道,那裡那些你說的起義者,我就不同情他們。不是我叫他們到這裡來的,他們是自願的。志願者嘛,戰爭都快結束的時候自願來修建集中營,展開工業化呀。」他惡狠狠地諷刺說,算是罵完了。
  「大概整一條溝都整理完了,因為聽不見他們為政治爭論不休。一定是走遠了。從一大早就努力工作,傻子似的,都心想著巴奇長官給他們一點麵包皮。」
  「怎麼,給啊!你別怕,我們這個克羅埃西亞看守看得細、會計算,給的東西大概是一根大香腸!他有他的一套辦法,會哄人去工作,似乎不打人,用麵包皮引誘。會弄圈套,你一個傻瓜,工作就是了。想找死的,就等著麵包皮吧。我寧可少吃,也不願意工作。」
  「為了一個完整的麵包死命工作,卻只能吃一小塊麵包皮。」我刻薄地強調,「我也許要拔甜菜去。也許可以少吃一點,不是嗎?正好長官到村裡去了。」
  「當然,那就請吧。輪到你了。昨天是我拔的,前天也是。可是你得警惕組長,他在集中營旁邊閒逛呢。」羅麥克提醒,「拿兩個吧,也許能有點用。傻瓜不少,誰也別給。」
  「還能有誰!那個老頭一定會來的。他一般不願意把麵包吃完,而是吞下綠草葉子什麼的。沒有他不吃的東西!苦苣菜、野蒜、草地裡的野芫荽。我跟你說,他會吃死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鐵鍬插在地裡,以防止它倒下沾上泥水,然後悄悄沿著布滿剛剛下過雨水的水窪的壕溝爬行。
  此行的要點是,不能拔近在眼前田地裡的甜菜疙瘩,而是從另外一片土地,靠近拖拉機,靠近推拉裝滿泥土的小車的嘈雜的人們,靠近像上了鉤的魚一樣緊張的組長,還有因為無聊而有時對著人開槍的警衛。因為甜菜被拔,有人必定受到處罰,而符騰堡安靜的村民有什麼罪過呢?一大群集中營囚犯忽然來到他們的土地,在從斯圖加特到巴林根一線組成了小集中營,要從石頭裡打出油來。他們已經忍受多時:我們在他們很少的草地上挖掘,在牧場上建造軍需廠,託德勞動大軍的士兵和長官興致勃勃地在他們的菜園和果園裡鋤草,尤其是因為當地的成年男子現在都上了前線。
  離我們有一段距離的水溝轉彎處後面,有一批參加華沙起義的老人在工作,都穿著條帶服裝,略有區別。有的把襯衫扎進褲子,有的襯衫下面露出水泥袋子,這是防雨防風的好方法,有的人把牛皮紙裹在身上,在頭部和手部各挖一個洞。
  「先生們,請放我過去,上帝祝你們勞動幸福。」我和藹地說,「您,起義者,可以把身上的牛皮紙摘掉。您沒有看見嗎,警衛昨天對著一個猶太人開槍,就因為他身上有一把麥秸?」
  「我是猶太人嗎?他們可以對猶太人開槍,因為猶太人不是雅利安人。您管好自己的事吧。我也是,要是我有三件襯衫,自然會想到不用披上這些爛紙片的。」
  「先生,您去拔甜菜疙瘩嗎?」一位穿著優雅皮鞋的人問道,他一雙鞋沾滿了汙泥。
  「怎麼了?什麼甜菜疙瘩,怎麼回事?」
  「您也許能給我們帶回來一個吧?」
  「甜菜疙瘩對胃有害,先生。會嚴重瀉肚、有生命危險。還是熬下去等出頭吧。」
  「先生,餓得實在想吃東西啊。人捱餓了,就不想活下去。」老頭言之有理。
  我仔細看了看這個歲數大的穆斯林。他把襯衫用粗糙的、拼接起來的繩子紮了起來,又塞上粗麥稈,這麥稈一直伸到領子旁邊,好像這麼一塊用雜草湊起來、飽蘸水氣的布片能夠保溫似的。他沒有想到把褲子塞進一雙雅緻的、在華沙就穿上了的皮鞋裡面。皮鞋沾滿汙泥,都已經乾了,卻又沾上厚厚一層新的汙泥。
  「哎呀,我說老爺子呀,」我說,表示看不起,「您真是不懂得自尊。您為我稍微讓開一點,稍微整理整理自己,這集中營可不是養老院,要什麼有什麼。從泥塘裡出來,慢慢走一走,您的健康立即就恢復一點,比吃那一小塊麵包有用。您要是光吃甜菜疙瘩,每天還用半碗湯換香菸抽,那您想,能怎麼樣呢?您就能熬出頭來嗎?早就把您裝在箱子裡運走了,您這樣的人多的是。看您這副模樣,百分之一百五十是要倒楣的。」
  「您如果光喝一升清水湯,吃一小塊麵包,您的樣子也跟我們相同。」拿牛皮紙當衣裳穿的那個人打斷了我滔滔不絕的嘮叨。
  「難道說我吃得比你們多嗎?」我真的發火了,「我不過是不習慣窮講究罷了,不像你們華沙人那樣。我知道尊敬別人。」
  「昨天是誰從我們營房拿走了一碗湯,不就是你嗎?你說說,是不是你?」
  「我昨天賣給你們營房長一把掃帚,所以他給了我一碗湯。大家都在柳樹林子旁邊工作。我攔著你們做掃帚了嗎?到了下午你們都舒舒服服地躺著,我可是在綁柳樹枝條吶。」
  「嗨,嗨,這點心眼,我也是有的。營房長也會收我的東西嗎?他願意把湯白送給你們這些從奧斯維辛集中營來的。」
  「你如果像我們大家一樣,在這裡熬兩年,到哪裡也有人多給一碗湯的。」我有點火了,一面回答他,一面往甜菜地跑,埋怨自己跟他們無謂地浪費時間。
  在大約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壕溝轉向由拖拉機和挖土機平整的黑色地塊。轉彎處前面,溝上面的土牆泥堆被清理,溝壁上挖出了兩個淺窩,腳掌可以蹬著向上爬。我把腳踏在一個窩裡,用手指頭扒住壕溝邊緣,費盡力氣爬到了溝的上面,卻沒有注意到,整件上衣都蹭滿了汙泥。我在甜菜之間爬行,小心翼翼。在這裡,因為多少有甜菜葉子的掩護,我覺得有幾分放鬆。挑選了一個最大的根莖,慢慢除掉了葉子,從泥土裡拔了出來。我又尋找蔓菁,可是,除了粉白色的甜菜疙瘩,其他什麼也找不到。於是又拔了一個甜菜疙瘩,把兩個都掖在上衣下面,手裡拿著幾片葉子,好歹擋住組長或者警衛的目光,我開始退回壕溝。終於縮回到了有裂紋的、潮濕的壕溝溝壁之間,這才鬆了一口氣。
  整理了一下上衣和褲子,從衣服口袋裡掏出木製小鏟子,十分細心地刮乾淨手上和鞋上的泥,又把甜菜疙瘩掖在衣襟下面,迅速返回自己人那裡。有點興奮,像一條遭到驅趕的狗一樣喘息。
  「先生,給一個吧,給一小塊吧。」路過起義者們的時候,他們發出請求。
  「大夥聽著,讓我安靜會兒吧!」我嚷道,幾乎絕望了,用力抱著潮濕的甜菜,樣子醜陋,「你們自己去拔呀!那裡長的甜菜多著吶,人人有份!不光是我一個人!」
  「您能辦得到,您年輕啊!」用牛皮紙遮身的那個人說。
  「既然你們都老了,又害怕,就等死吧。我要是害怕,早就得靠吃蒲公英活著了。」
  「那就噎死你吧,狗崽子!」披牛皮紙的先生在我後面惡狠狠地咒罵。
  輾轉回到了往日的游擊隊員身旁。羅麥克在溝裡蹲著,扶著十字鎬把。
  「沒有人瞧著你,幹嘛還急急忙忙的?」他說得很有道理。
  我從上衣下面掏出甜菜疙瘩。游擊隊員用鋤頭在溝底挖掘,挖出一個小坑,在一堆衣物中拿出一件無價之寶:一把小刀,然後細心給甜菜疙瘩削皮,把皮扔進小坑。
  「你知道,有一次我們去找一個村長算帳,離臘多姆不遠,」說著,他削去甜菜頭上筋脈多的、不能引起食慾的部分,「那個小村子叫耶日納,還是傑日納,記不清了。我們包圍了他的住宅,野狼」——羅麥克所有的故事裡,野狼都是第一小提琴手——「從窗口爬了進去,等著下手。但是他沒有,他叫我。我就爬進去了,你知道,我呢,四下裡仔細看了看,因為有點黑,村長和婆娘正躺在床上,他不想下來。『下來聽命令。』野狼說。『我不放他走,讓他在床上聽吧。』婆娘說。村長嚇得說不出話來。好好趴著,為了祖國,幹什麼都不難。我們兩人一起躥到這個漢子身上,弄得小羽毛飛到了天花板。你以為,那婆娘隨著他叫喚起來了吧?的確就是啊!她說:『你們游擊隊員都是一樣,把我家枕頭和鴨絨被都弄壞了呀!』」
  「你的故事罷了,」我說著用鐵鍬把小坑裡的甜菜皮埋好,「可是那村長跟甜菜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而且關係大了。」游擊隊員把切成小塊的甜菜疙瘩交給我,我立即藏在衣袋裡,「在老傢伙的庫房裡,我們沒收了這麼……」說著,他用手畫了一個很大的圈子,「這麼大的一串香腸。」
  「先生,您知道是什麼香腸嗎?香腸、臘腸什麼的,我倒是算內行的。」腳上穿了原來雅緻、現在沾滿汙泥的皮鞋的老頭突然說。他悄悄走到我們這裡來,靠著鐵鍬,細心靜聽游擊隊員的小故事,同樣細心地瞧著他切割甜菜。
  「什麼香腸啊?反正不是碎肉的。就是普通農村裡那種加了大蒜的,」羅麥克神氣地說,「當然比甜菜疙瘩好。你們想也能想得出來!」
  他給了我一小薄片甜菜,又為他自己切了一片。有一股厚重的、熱辣辣的甜味,從中冒出一股刺鼻的涼氣,掠過全身。所以吃的時候都很小心,切成小片。
  「先生,請您送給我一小塊吧,您不會不送的。」
  穿雅緻皮鞋的他以老年人特有的頑固軟磨。
  「得靠自己去拔,」羅麥克說,「您光想著讓別人為您冒險,像在華沙那樣,是嗎?您自己害怕嗎?」
  「德國人迅速抓住我送到德國來了,我怎麼能夠在華沙參加戰鬥呢?」
  「您走吧,走吧,老爺子,工作去吧,儘量努力,長官也許會給您乾麵包的。」我挖苦他。他不走,眼睛一直盯著我們隨便切開的薄片。我不耐煩了,補充說:「老爺子,您聽我說,甜菜傷胃。裡面水分太多。您整個整個地吃,腿痛不痛啊?」
  「腿怎麼會痛呢?不過有一點發腫罷了。」老爺子立刻回答說,同時拉起沾滿汙泥的褲腿,從那雙原來很雅緻、現在沾滿汙泥的鞋子裡,從捲得稀奇古怪的破布和粗布中,露出兩條發腫的、病態蒼白、白中透青的小腿。我彎下腰去,用手指按了按那皮膚。游擊隊員用鋤頭劃地,神情冷漠。別人的腿腫不腫他才不管呢。
  「老爺子,您瞧,這手指頭摸一下這身體,跟戳進揉好的麵糰一樣。您知道是為什麼嗎?水,沒別的,都是水。從腿上能走到心臟,還要走到頭部吶。您呀,什麼也不能喝了,連咖啡也不能喝。還有野菜,記住,也不能吃。可是您還想要甜菜。」
  老人審視一下小腿,然後抬起眼睛看我,面無表情。
  「我給您一小塊麵包,但是請您給我整個的甜菜疙瘩。」他壓低聲音說,從衣袋裡掏出一塊用破布裹起來的麵包——半塊早晨的麵包,我閃電般地、專業地估算了出來。
  游擊隊員靠在鐵鍬上,另外一隻手插在腰部。
  「您瞧,老爺子,您老是一點不改。每天都一樣。應該先把麵包拿出來,然後再扯閒篇啊。您還真能從早晨撐到現在。」他補充說,那口氣混合了蔑視、認可和羨慕。
  「也是沒辦法啊。拿這麼一個甜菜疙瘩,至少能把肚子撐滿。快點啊,得工作去了。光在這裡東拉西扯的,我找了別人替我挖地吶。」
  「給豆兒大的一塊麵包,要拿走一尺長的甜菜疙瘩,」羅麥克抓住了要點,「還是請您閒話少說吧。」
  他拿過麵包,放在壁龕裡,接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塊一塊的甜菜,堆成一堆,表明沒有剋扣,這就是整個的甜菜疙瘩,都交給了老人;老人收起甜菜塊,揣進衣襟,趕緊走了,拖著鐵鍬,消失在轉彎後面。
  這時候,羅麥克伸手到壁龕裡,取出麵包,妥當分成兩小塊,給了我一塊。我們兩人開始咬嚼,細細品味,慢慢下嚥。最後,羅麥克從衣袋裡掏出兩個壓扁了的、枯乾的小李子。他露出狡黠的微笑,扔給我一個。我一把接住了。
  「注意,得有耐心,忍著到該吃的時候才能吃。早晨去崗亭領工具的時候撿到了這兩個李子。即使是麵包,我也會忍著留下來。換了你,立刻就吃了。」
  「是啊,要是我,就吃了。」我表示同意。我們互相很了解,又接著按我們的辦法工作。他拿十字鎬,打碎從溝上土壘牆上掉下來的土塊,我鑽進壁龕,裡面顯然比光溜溜的壕溝暖和一點,也許是因為壕溝的上面有風,而在這裡,頭頂上方有點泥土,像個屋頂似的。
  「你知道,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時候常常收到郵包,收到煉乳一下子就喝光,」我像說夢話似的,「從來不分給別人。在這裡,我的份飯,我也是一下子吃光。你見過我身上帶著麵包嗎?都是三兩下,吃了,喝一點咖啡,不多,然後整天守著這把鐵鍬。要緊的是工作不要太賣力。」
  「最好的辦法是衣服口袋裡不帶吃的。吃進了肚子,賊也偷不走,火也燒不著,長官也沒收不了。成天地切分、尋找、言必談飲食的人,死得快。這是猶太人的辦法。」
  「還有華沙人。」想到了剛才的這一次交易,我說。
  「還有華沙人。」原來的游擊隊員表示同意。
  他把十字鎬插在地面上,靠在溝壁上。溝很窄,但是很深,和寬度不成比例。潮濕的泥土發出腐爛雜草的屍臭氣味。溝的一側升起土壘牆,土壘外面是甜菜地,再遠處是拖拉機、警衛線和森林。另外一側是草地,草地上有的地方長了野李子樹。李子樹一直延伸到了村莊,村莊位於更低的地面。從我們這裡可以望見教堂的頂端,教堂聳立在村莊中心,在秋天水漲時形成的瀑布上方,而紅色屋頂向遠處延展,越來越低。更遠的地方,山坡上有雲杉樹林。樹林後面是不久以前才建造的集中營;在這個集中營裡,兩個月的時間之內死了三千人。一條白色的道路從樹林開始,消失在村莊裡,又出現在李子樹之中。
  長官從遠處走下公路,斜著穿過草地。他穿的託德勞動大軍軍服顏色鮮亮,有別於潮濕草地的綠色。他是一個大專家,擅長架設水管管道、搬運鐵軌、裝卸袋裝水泥,有本事在附近村莊徵收一切食品,連那些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裡九死一生的人也比不上他。他關心為他工作的人——我們二十個人,所以每天從他的同事那裡收集麵包,發給工作最賣力的人。
  我抄起鐵鍬,開始用力拋出泥土。原來的游擊隊員拿著十字鎬,離開我兩公尺多遠,這樣,從遠處看,兩個人就不會重疊起來。他把十字鎬舉得高過溝邊,再讓鎬頭自由地降落下來。
  「原來,好像我正在說壕溝的事吧?」他說,因為沉默得太久令人感到不安。在這裡必須整天地都有話可說,這樣,人才會失去時間感,沒有空閒去編織關於飲食的毀滅性的幻想。「你說呀!怎麼啦?」於是又用心揮舞一下十字鎬,讓它在溝渠上方閃亮。
  「你都看見了,大家東奔西跑的,為德國人的利益挖掘,在西利西亞幹一陣,接著又在貝斯基德城下幹一陣,在符騰堡幹一陣,接著又到了瑞士國界線。每一次,朋友們裡頭都有人死了,又有新來的人,兄弟,就這樣的循環,看不到頭。冬天快來了……」
  「別說話。把耳朵貼在牆上,能聽見地面傳來大炮的響聲。西線在打大炮……」
  「打了一個月了。這一段時間,我們這裡死了一些人。我們搬運石灰、磚頭、水泥、鐵軌、鐵皮,什麼都運,我們挖溝、挖坑、修鐵路——又能怎麼樣?越來越餓,越來越冷,雨下得越來越勤。人還抱有回去的希望,可是,現在,投奔誰去呢?也許他們在什麼地方也是在挖坑呢,跟我們的起義者們一樣。就算不是這樣,那你就認為你有辦法活下去了嗎?或者是你沒完沒了地感到說不明白的恐懼,或者你用兩隻手,能搶就搶,你相信哪一條呢?不管說什麼,反正我是從早晨開始,就一直想著吃的,而且也不是想著小說裡描寫的那些法國大菜。我就想著吃飽麵包,麵包上抹上厚厚的奶油。」
  「我不想憑什麼、怎麼度過今天這樣的問題。」游擊隊員直截了當地說,「我想回到妻子、孩子身邊去,在世界上打仗早打膩了。以後總會比現在好吧?也許你願意這樣地活到老。」他苦笑了一下。
  「舉起鎬頭來,舉起鎬頭來。」我警惕起來,「長官在溝上面站著呢,你沒有看見?」
  我們都裝作沒有看見他,正在奮力工作,同時還專心聊天。我把整鐵鍬的土高高地拋到了土壘牆牆頂上,費盡了力氣。巴奇在我們上方停了片刻,揹著手,就好像從高臺子上往下看似的,在壕溝上面慢慢地踱步,高筒靴子黑亮黑亮的。他身披的一件士兵斗篷下襬也同樣沾上了泥汙。
  「組長,組長,」他站在一群起義者上方,對我呼叫,「到這裡來!這個人為什麼躺在地上了?他為什麼不工作?」
  長官把所有會說德語的人都稱作「組長」。早先從奧斯維辛集中營來的人們覺得這很可笑,但是也讓他們感到丟臉,因為組長就是組長啊。
  我沿著溝渠快步跑了過去。轉彎處後面的壕溝底,一個老人彎腰坐在地上,就是那個穿了原來很雅緻卻沾了汙泥的皮鞋的老頭,他兩手摀著肚子,正在呻吟。長官蹲在溝渠上方,從遠處細緻觀看這名囚犯的臉。
  「生病了?」他問。
  他手裡拿著用舊報紙包起來的一大塊東西。
  這位老年起義者蒼白得可怕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大汗珠,閉著眼睛,眼皮一下一下地抖動。他一定很熱,因此解開了領子,麥秸從懷裡躥出來,觸到了他的臉。
  「怎麼了,老爺子?看,是不是甜菜疙瘩傷著您了?」我問,表示同情。
  他的同伴,那個用牛皮紙遮身的,對我狠狠地掃了一眼,對巴奇長官結結巴巴地說:
  「病了。他病了,病了。」他重複說,希望長官能聽懂波蘭語,「飢餓,您明白了?」
  「嗯,是啊,明擺著啊,」我趕快把話說完,「他吃甜菜吃得太多了,現在肚子裡疼得很。跟剛來的人一樣,他不知道野菜有毒。又貪吃,又餓得難受,沒有辦法,長官。」
  「甜菜?那邊地裡的?嗨,那很不好。藏在衣袋裡了,對不對啊?」巴奇長官用手掌做了一個把東西悄悄藏在衣袋裡的、國際通用的動作。
  「這個道理,他就是弄不明白!」我很鄙夷地說,「他每天用麵包換甜菜。」
  巴奇長官點頭,表示理解,從壕溝上——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的邊緣——肅然望著這個起義者。老人的同伴,那個披了牛皮紙的人,十分激動不安。
  「您告訴他,也許應該把這個人送到集中營裡去,因為他病了,病得厲害。」
  「病得厲害?」我說,感到驚奇,「那就是,這世界上的事,您見識得還少。他還能活到晚上。您是怎麼了?還是個小孩子啊?您不知道,現在,連一個警衛也不會離開這裡的。您是第一次在小分隊裡嗎?還有,趕快扒下那些牛皮紙,不然有人會來管您的。我已經說過一次了。以後您又要說我們不是好人,不關照您。」
  我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游擊隊員趁著長官注意這件事的時候,安靜地蹲在壁龕裡,巧妙地倚靠著十字鎬。我拿起鐵鍬的時候,他從壁龕裡出來,也擺出工作的姿態。
  「那個老頭子,是吧?」他不怎麼注意這件事。
  「甚至連今天晚上也熬不到了。」我回答,「這樣的,我見過何止一百個。腿腫,腹瀉,現在吃甜菜,胡吃海塞的。前景不妙。」
  「又少了一個。不是我讓他到這裡來的。他們既然開始做了,就可以繼續保衛那個華沙嘛。」
  「當然可以。後來,他們去奧斯維辛的時候,是沒有人監督他們的。他們以為是去工作的。現在他們工作,倒像迫不及待似的。」
  我沒好氣地把足足一鏟子泥土用力拋到土壘牆牆頂,連鐵鍬把都彎了一下。
  「對於這個人,你有什麼可惜的?有人願意為德國人效勞,那就由他去。」游擊隊員說,「在奧斯維辛,他們大聲說,他們不懂政治,還有的人誇耀自己有一個德國僑民表叔,在這裡又不滿意,因為吃的給得少。六個星期前來的,就已經想要三盤菜湯了。」
  「你今天吃得多,超過一份了吧?」我問他,很感興趣。在特別激動的時候,吃是少不了的話題。
  「我都吃了什麼呢?」臘多姆城郊原來的游擊隊員回答,「昨天都吃什麼了?早晨一份麵包,麵包還配了什麼?」
  「人造奶油和起司。」我回答。
  「人造奶油和起司。一整天,什麼都沒有。到了晚上,我們把甜菜賣給猶太人,換回半份份飯,兩個人分享。晚上有你那把笤帚換來的湯,後來在廚房還得到一點湯,因為我收拾了大鍋。」
  「你不能帶回來給我?」我問,感到失望。
  「不能,因為必須在廚房吃。今天,」他拉長聲音說,「早晨有一份,人造奶油三十個人一小塊,後來有兩個小的李子,後來又是麵包和一點甜菜。還有……」
  他忽然閉嘴,抄起十字鎬。長官正站在我們上方。他觀看了一會兒我們和諧有序的工作,把一個裹了報紙的小包扔在我們兩個人之間。麵包皮散落在我們腳下。
  「當時我想到的就是這個。」羅麥克強調。於是一下子把十字鎬舉到頭上,儘量做到讓它閃現在溝渠邊緣上方,而我則急忙彎腰對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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