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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奧斯維辛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本篇描寫的是奧斯維辛集中營1號區;2號區即龐大的布熱津卡(比爾克瑙)。
  一
  就這樣,我在這裡開始學習醫療衛生課程。從整個比爾克瑙的兩萬人當中,挑選出我們十個人,要教我們當醫生。我們需要知道,人有多少塊骨頭,血液是怎樣循環的,腹膜是什麼,怎麼對付葡萄球菌和連鎖狀球菌,怎樣割去盲腸,氣腫是什麼。
  我們的使命很高尚:我們將治療囚徒們,因為「不良命運」致使他們患病、意氣消沉甚至輕生。我們——比爾克瑙兩萬個男人當中這麼十來個人,必須降低這裡的死亡率,要鼓舞囚徒們的精神。出發的時候,營裡的醫生就是這樣說的,他還一一問我們的年齡和職業,我回答說「學生」,他表示驚奇,揚起了眉毛:「學什麼專業?」
  「文學史。」我回答得很謙虛。
  他隨便點一下頭,上了汽車,走了。
  隨後,我們沿著一條風景優美的道路步行,前往奧斯維辛。我們觀看了不少景色,然後,有人把我們當作貴賓帶到了醫療區。但是我不太感興趣,因為我和斯塔舍克(你知道,是他給了我一條褐色的褲子)去了營裡。我去找人,請人把這封信給你捎去,而斯塔舍克是去廚房和商店,找來白麵包、一塊人造奶油還有一根香腸,因為我們是五個人。
  當然,我誰也沒有找到,因為我的序號在一百萬以外,而這個營號裡的人看我,是翹起鼻子來的。但是斯塔舍克答應透過關係網替我轉送信件,要求是信文不能太長,「每天都給一個姑娘寫信,一定是很麻煩的」。
  所以,等我背會人的骨頭位置和腹膜的定義時,也許就能告訴你怎麼對付你的皮膚炎和旁邊床位那個女人發燒的事了。我只是擔心,即使知道治療十二指腸潰瘍的辦法,也不能為你弄到止癢藥,因為整個比爾克瑙根本就沒有這種藥。我們這裡只給病人喝薄荷水,同時唸著一些很有用的咒語,遺憾的是,我不會重複。
  至於降低死亡率,我這個營區有一個「貴客」病了,感覺很不好,發燒,他說到了死,話越說越多。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面前。我在他床邊坐下了。
  「在營裡,我很有名吧,不是嗎?」他問,望著我的眼睛,惶恐得很。
  「誰不認識你啊……忘不了的。」我回答的是實話。
  「你看。」他用手指著被火光照得發紅的玻璃窗。
  那邊,森林後面,正在焚燒。
  「你知道,我想讓他們單獨處置我,不要混在一起,混在一大堆裡。聽明白了?」
  「別擔心,」我誠懇回答,「我會給你找到一張床單的,還會讓那邊的殯葬工人關照你。」
  他沒有說一個字,握了握我的手。不過後來沒出事,他恢復了健康,給我帶來一盒人造奶油。我用它擦皮鞋了,因為那是魚油。我就是這樣為降低營裡的死亡率作貢獻的。營裡的事,大概就這些。
  差不多一個月沒有收到家信了……
  二
  這是十分奢侈的日子:沒有點名,沒有任務。整營的人都在立正站隊,而我們在窗口裡面,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作壁上觀。人們對我們微笑,我們也對他們微笑。他們稱呼我們「比爾克瑙的同伴」,表示些許的同情,因為我們的命運悽慘,又有一點愧疚,因為他們的境遇太好了。窗口外景色乾淨,看不見焚屍爐。這裡的人都熱愛奧斯維辛,自豪地說「在我們奧斯維辛」。
  他們的確可以感到自豪。你想像一下奧斯維辛的情況吧:以殘酷的帕維亞克為例,再加上塞爾維亞二者為當時華沙的監獄。,乘以二十八,再把全部的牢房都收攏靠緊,其間留下很窄的空間,周圍都用雙層的帶刺鐵絲網包圍起來,三面砌上水泥牆,在沼澤地上鋪路,種上幾棵枯黃的小樹——在這樣的一個大圈子裡塞進一萬幾千人;這些人在集中營已經好幾年,受盡極端的痛苦,熬過極其艱難的日子,現在卻穿上熨好的褲子,走動的時候左右搖擺。有了這番經歷,你就明白了,他們為什麼十分藐視我們又憐憫我們這些從比爾克瑙來的人,因為在比爾克瑙只有木板營房,沒有人行道,取代淋浴噴頭的是——四個焚屍爐大煙囪。
  看護員宿舍有很白的、鄉下式的牆壁,水泥地面,很多很多三層的床鋪,可以看到十足的自由之路,有時候有行人走過,有時候有汽車開過,有時候有大車,有時候還有騎自行車的人,一定是下班的人。更遠更遠的地方(你不知道,這麼一個小窗口裡能夠容納多少空間,如果我能夠熬過戰爭,戰後我一定要住在很高的房子裡,有窗戶對著田野),是一些住宅,後面是蔚藍色的森林,土地是黑色的,一定很濕潤,就像斯塔夫波蘭近代著名詩人。的十四行詩裡描寫的一樣,你還記得「春天裡的漫步」嗎?
  但是,在我們看護員宿舍,東西都是講究的:有彩色瓷磚砌成的爐子,就是我們倉庫裡的那種。爐子有設置巧妙的燒烤架子:架子上似乎什麼也沒有,烤一隻小豬也好啊。木床上有「加拿大」毯子,毛茸茸的像貓皮一樣。床單雪白,沒有皺紋。桌子上有時候鋪桌布,但那是在過節和進餐的時候。
  窗戶外面是白樺路。可惜現在是冬天,沒有樹葉的「哭泣的」樺樹像倒立的掃帚似的,樹下面沒有綠草地,是潮濕的沼澤,在大路後面「那個」世界裡肯定有,可是你雙腳得先踩滿爛泥。
  傍晚點名之後,在外面的白樺路上散步,體面而肅穆,見了熟人都點頭致意。在一個十字路口,立著路標,上面有浮雕,浮雕表現的是兩個人坐在椅子上,正在輕聲耳語,第三個人向他們傾身,豎起耳朵偷聽。意思是警告:你的每一次談話都有人聽見、評論、彙報到有關部門去。在這裡,一個人知道有關另外一個人的一切:什麼時候當過穆斯林,偷過什麼東西,通過誰勒索過什麼人,害死過什麼人……你讚揚他人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冷笑。
  所以,你再想像一下帕維亞克監獄,但是要大幾十倍的,周圍布滿雙層的帶刺鐵絲網。不像比爾克瑙,那裡的瞭望塔真的像鷺鷥一樣,支撐在又細又高的木架之上,每三根電線杆子上就有一個探照燈,帶刺鐵絲網倒是只有一排,但是有多少段,是數不清的。
  這裡的情況不一樣:每隔一根電線杆子就有一個探照燈,瞭望塔建造在水泥地基上,帶刺鐵絲網是雙層的,還有圍牆。
  我們在白樺路上散步,身穿熨好的便衣——僅有的、不穿條帶囚服的五個人。
  我們在白樺路上漫步,刮了鬍子,精神飽滿,無憂無慮。囚徒們分成小組站著,在第十舍前面;在那裡,在鐵欄杆和緊緊封死的窗戶後面坐著姑娘們——都是實驗用的主要「材料」,但是她們常常聚集在「教育舍」前面,倒不是因為那裡有音樂廳、圖書館和博物館,而是因為樓上有Puff。Puff是什麼,下次告訴你,你一定想知道的……
  你知道,現在寫信給你,感覺奇怪,因為很久沒有見到你了。你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淡化,即使憑藉很強的意志力也回憶不起來了。夢境有些不可思議,夢中的你是很清晰生動的。你知道,夢不是形象,而是像一種感受,有空間,感受得到物體的重量和你身體的溫暖……
  我很難想像你躺在集中營的木床上,在患傷寒之後頭髮被剪去……還記得你在帕維亞克監獄的形象:身材高,亭亭玉立,淡淡的微笑和憂鬱的眼睛。在蓋世太保總部,你坐著,低垂著頭,我只看到你的黑頭髮——現在已經被剪掉了。
  這是那個地方、那個世界留給我的感覺最強烈的東西:你的形象,雖然我很難回憶起你的風采。因此,我給你寫這樣的長信,因為這是我和你晚間的談話,就像那時候我們在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上漫步時一樣。因此這些信是保持著尊嚴的。我自己保存了尊嚴,我知道,你也沒有失去尊嚴。儘管境遇如此,儘管在蓋世太保那裡低頭,儘管身患傷寒,儘管患肺炎,儘管被剃光頭髮。
  這裡的人……你看,他們經歷了集中營的種種恐怖,這是最早的集中營,關於它的傳說很多。他們體重三十公斤,捱打,被挑出來送進毒氣室——這你就明白了,為什麼現在他們都穿可笑的窄小的衣服,走路樣子特別,搖搖晃晃的,每走一步,都讚揚奧斯維辛。
  是這樣的,我們在白樺路上漫步,身穿便裝,體面。但是,我們的序號太大!十萬三千,十一萬九千,真是令人洩氣,我們怎麼沒有趕上早些時候的號碼呢?一個身穿條帶囚服的人走近我們,號碼是兩萬七千,老號碼,真讓人頭暈!這個年輕人目光呆滯,走路的步態像是在逃避危險動物。
  「喂,你們是哪裡來的?」
  「比爾克瑙。」
  「比爾克瑙?」他仔細觀看我們,「你們看著很好呀?都知道那裡可怕……你們怎麼忍受過來的?」
  威泰克,我一個高個子的朋友,優秀音樂家,往下拉袖口:
  「很遺憾,我們這裡沒有鋼琴,不過,其他方面還行。」
  這個老號碼瞧著我們,像隔著一層雲霧似的。
  「因為我們害怕比爾克瑙……」
  三
  課程一直向後拖延,因為得等周圍集中營來的醫護員,這些集中營是:亞尼納、亞沃任、布納。還有醫護員來自格利維策、梅斯沃維策等比較遠的集中營,雖然遠,可是隸屬於奧斯維辛。這期間,我們聽了課程主任阿道夫的幾次重要演講。他皮膚黑,身材短小乾瘦,不久前從達豪集中營來這裡,對同伴情誼深信不疑。通過培訓醫護員,他將會提高集中營的健康水準,通過講授神經系統降低死亡率。阿道夫的同情心非比尋常,雖來自不同的世界,但是,作為一個德國人,他卻不明白事實和想像之間的距離,他只管按字面理解話語,似乎話語構成了現實。他說「同伴」,就認為那是可能的事實。集中營大門上方有生鐵澆鑄的文字:「勞動使人自由」。他們大概是相信這句話的,這些黨衛隊員和這些囚徒,他們是德國人。這些人受到過路德、費希特、黑格爾、尼采的教導。因為暫時沒有開課,我就在集中營裡漫步,調節心理。其實,是我們三個人在散步:斯塔舍克、威泰克和我。斯塔舍克在廚房和商店旁邊閒逛,尋找接受過他給的東西、現在應該回報他的人。到了傍晚,開始有人走動。有些人眼神看起來難以捉摸,刮得乾乾淨淨的臉上露出同情的笑容,從窄小的上衣裡掏出東西來:有的人掏出一塊人造奶油,有的人掏出醫院裡的白麵包,有的人掏出香腸,有的人掏出香菸。他們把這些東西都扔在下鋪上,然後消失,像在無聲電影裡一樣。我們均分戰利品,再加上我們口袋裡的東西,在彩色瓷磚爐子上做飯。
  威泰克一門心思尋找鋼琴。在有Puff的那個營房音樂廳裡有一架老爺鋼琴,但是,上班時間不准彈琴,而在點名以後,又被音樂家們占用,他們每個星期天舉辦交響音樂會。我一定要去聽的。
  音樂廳對面一個門上寫著「圖書館」,但是有知情人告訴我說,那是給「德意志帝國子民」用的,不過是幾本偵探故事而已。我沒有證實,因為那個門緊閉,像棺材似的。
  這座文化樓裡圖書館的旁邊是政治處,該處旁邊是博物館大廳,裡面擺著的是從信件裡沒收的照片,其他什麼也沒有。很遺憾,他們本來可以展覽一塊沒有烤熟的人肝,可是我朋友,一個希臘人,把它一口吃下去了,因此捱了二十五鞭子。
  但是,最重要的地點在二樓。這就是Puff。Puff就是窗口,甚至在冬天也是半開著的。點名之後,在窗口出現女人的小腦袋瓜,色澤各有不同,藍色、粉紅色和海藍色(我很喜歡這個顏色)外衣下面露出雪白得像海浪泡沫那樣白的肩膀。小腦袋瓜,看樣子有十五個,肩膀就是三十個,不算老親媽媽,她的胸脯強壯、神奇、碩大。她看管這些小腦袋瓜、細脖子、肩膀,等等。老親媽媽不在窗口露面,但是像冥府的看門狗一樣看守著Puff這一層的入口。
  集中營的一大群「貴人」站在Puff周圍。如果說有一個茱麗葉,就有一千個羅密歐(不在乎什麼樣的)。因此,每一個茱麗葉面前都有一大堆追求者,競爭激烈。羅密歐們站在對面一棟房屋的窗口,呼叫,比劃手勢,全力引誘。這裡面有集中營的頭兒和組長,有醫院的醫生和各分隊的組長。有固定追求者的茱麗葉不止一個,除了海誓山盟的愛情保證、離開集中營以後共同幸福生活的表態之外,除了責備怨言和打情罵俏之外,還可以聽到更具體的物質交換,例如交換肥皂、化妝品、絲襪和香菸的傳聞。
  男人們都很忠實,不作不公平的競爭。窗口的女人們都很溫柔,吸引人,不過呢,像玻璃魚缸裡的金魚一樣,可望而不可即。
  從外面看,Puff是這樣。要想到裡面去,必須得到辦公室發的通行證,這是對於工作勤勞的優秀者的獎勵。的確,我們作為來自比爾克瑙的客人,在這方面也是有優先權的,但是我們婉拒了,因為我們有猶太人的徽記,所以,就讓罪犯們享受給他們準備的美色吧。因此,很遺憾,這次的描寫只是間接的,雖然提供素材的都是很好的見證人,戴著很老的序號,例如我們營區的醫護員M(實際上是名義上的),他的序號差不多是我序號最後兩位數字的三分之一。明白了吧,他是集中營建造者!所以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像鴨子似的,穿肥大褲子,前面用別針收攏起來。晚上回來的時候,他情緒好,高興。他到辦公室,有人朗讀那些「被放行」者的號碼,他替代缺席的作答;他喊「到」,拿起通行證就往老親媽媽那裡奔跑。他塞給她幾盒香菸,她對他例行了幾項衛生程序,於是這個醫護員精神振作,大步跑著上樓。在狹窄的樓道裡,這些個窗口的茱麗葉漫著步,身上隨意披著外衣。有時候她們當中有人遇見醫護員,就順便問:「您是幾號?」
  「八號。」醫護員回答,同時看看卡片,再核實一下。
  「不是找我啊,去找伊爾瑪吧,那個金髮的小丫頭片子。」他在失望中嘟囔著,扭捏邁步走向窗口。
  這個時候,醫護員走到八號門。門上有告示,列舉禁止哪些哪些不端行為,違者嚴懲;允許哪些哪些行為(詳細列舉),只能做幾分鐘。他對著窺視鏡嘆了一口氣。透過窺視鏡往裡看的,有時候有女同伴,有時候有老親媽媽,有時候有Puff的分隊長,有時候甚至有集中營指揮官。他把一盒香菸放在桌子上……哎嗨,他猛地看見人家梳妝臺上放著兩盒英國香菸呢。等到辦完該辦的事,醫護員往外走的時候,似乎心不在焉地把兩盒英國香菸塞在自己的衣服口袋裡,又接受一次消毒。後來他高高興興、很有興致地一五一十述說這次旅程。
  但是,消毒也有失敗的時候,Puff因而受到感染。Puff關閉,按號碼調查有誰來過,按手續叫來,接受治療。因為這裡的黑市無孔不入,所以接受治療的人都是些不需要治療的人。嗨,生活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嘛。這裡的老少女人們也到營裡去遊逛,她們夜裡穿上男人的服裝,爬梯子去參加宴飲和歡會。但是近處警亭的警衛不喜歡這樣的作樂之法,所以叫停了。
  女人還有別的去處呢:第十樓,實驗樓。那裡進行人工受孕(據說),接種傷寒、霍亂,做各種外科手術。我曾經見識過指導這項工作的先生:穿綠色獵人服裝,頭戴配有好幾個運動徽章圖案的提羅爾式寬邊帽,一張臉就是善良的半人半羊神嘛。他一定是大學教授。
  女人們受到嚴格看管,有鐵欄杆和木板窗隔離,但還是常常有人鑽進來下種,而非人工受孕。老教授肯定要大發雷霆的。
  你要理解,做這種事的人,不是狂人。整個集中營,只要能吃飽睡足,就要談女人,整個集中營都夢想著女人,整個集中營都在追逐女人。集中營一個長老因為好幾次鑽窗戶進了Puff,受到被挑出來輸送的處罰。一個十九歲的黨衛隊員在急救室抓住一個樂隊指揮,一個體面敦實的先生,還有幾個牙醫,正在對來拔牙的女顧客做出明顯的猥褻姿勢。這個黨衛隊員手裡正好拿著棍子,便照準猛打他們軀體上該打的部位。這樣的事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名聲,這只不過是他們不走運而已。
  集中營裡對女人的迷戀日益增長。因此Puff的女人受到正常對待,和她們可以談愛情,談家庭生活。這樣的女人如果有十個的話,則一個集中營就有一萬幾千人追求她們。
  所以這些人都往婦女集中營、往比爾克瑙奔跑。這些人有病。你想啊,不光只有一個奧斯維辛,波蘭有幾百個「大集中營」呢,還有戰俘營,政治犯集中營……
  我給你寫這些,你知道為什麼嗎?
  現在夜深了,一個很大的櫥櫃把我和大廳隔開,大廳裡擠滿了呼吸沉重的病人。我坐在一個黑乎乎窗口下面的小角落裡,玻璃窗反照出我的臉、海藍色燈罩和我面前桌子上的白紙。弗朗茨是維也納來的一個年輕小夥子,第一天晚上就給我留下好印象。我現在就坐在他的桌子旁邊,打開他的檯燈,用他的紙給你寫信呢。但是我不寫今天談過的內容,不寫關於德國文學、美酒、浪漫主義哲學、唯物主義問題的事。
  我給你寫信這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我在想著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我望著黑乎乎的窗口,看到了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面容和玻璃窗外的黑夜,以及崗哨探照燈突如其來的強光和在黑暗中閃現的物體局部。望著窗外,我想到了斯卡雷舍夫斯卡大街。我回憶起那裡的天空,蒼白,泛出光線,街道對面燒毀的房屋,還有窗框,顯得像是商店櫥窗。
  我想到,這些日子,我是多麼懷念你的軀體,有時候還不由自主地微笑,因為驀地想起,當時是何等擔驚受怕,擔心在我們被捕之後,他們在我的圖書和詩集旁邊發現你的化妝品和衣裝,厚重,紅色,像維拉斯蓋茲繪畫裡面的錦緞。而且,那服裝還很長,是我非常喜歡的,你如果進了他的畫框,看起來是最美的,可惜這話我一直也沒有告訴你。
  我在想,你是多麼通情達理,你為你我的愛情——原諒我現在寫出這句話——獻出很多善意,你是多麼善意地走進我的生活——我的小屋,沒有水,晚上的茶是涼的,兩束半枯乾的花,一條喜歡亂咬的狗,和我父母親給的一盞煤油燈。
  有人對我談論道德、權利、傳統、義務等等的時候,我只想到這一點,遷就地報以一笑。也有人放棄和藹和溫情,揮舞拳頭談論堅強、鐵面的時代。我仍報以微笑,心裡想,通過愛,人永遠能夠重新發現人,而且,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是人類生活中最持久的事。
  想著這些事,我又回憶起在帕維亞克監獄的囚室。第一個星期,我無法忍受,無法忍受沒有書籍、沒有晚間燈光、沒有紙張、沒有你的一天……
  你看,習慣的力量有多大:我在囚室裡走動,竟然按照腳步的節拍作起詩來。其中之一寫在獄中同伴的一本《聖經》裡了,而其他的——賀拉斯風格的,我只記得幾行,那是一首致享有自由的友人的詩歌:
  自由的朋友!我以囚徒之歌告別,
  讓你們看到,我並非在絕望中離開,
  我知道我身後會留下愛和我的詩歌,
  友人只要在世,記憶裡也就有我。
  四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散步,從近處觀看了婦女實驗樓(她們從鐵窗後面露出臉來,像我父親養的兔子似的,你記得,都是灰色的,一隻耳朵下垂),然後細心觀看行刑隊之樓(在那裡的一個院子裡,有一堵黑牆,原來是在那裡槍斃人的,現在做得比較安靜和謹慎:在焚屍爐殺人)。我們看見了幾個平民:有兩個穿皮大衣、驚恐萬分的婦女和一個面帶懼色而疲憊的男人。一個黨衛隊員領著他們,你別害怕,是到城市的臨時警察局去,這個警察局就設在行刑隊之樓裡。婦女擔驚受怕,望著身穿條帶囚服的人們和集中營堅固陰森的設施:樓房、雙層帶刺鐵絲網、鐵絲網外面的牆壁、堅固的瞭望塔。但是,她們沒有看見,圍牆是深入地下兩公尺的,囚徒們休想從下面挖洞逃跑!我們對她們露出微笑,安慰她們:逗留兩個星期,就釋放。但是如果真的有證明確認她們做黑市買賣,她們就得進焚屍爐。這些平民真可笑,他們對集中營的反應,就像野獸看見槍枝似的。他們不理解我們生活的機制,看待這一切都覺得不是真的,而是神祕的、超出人類力量之外的。你還記得,你遭到逮捕的時候是多麼害怕嗎?你不是寫信告訴過我嗎?我在瑪麗亞那裡讀過《荒原狼》(她也讀了),可是不知道怎麼讀的。
  今天我算是熟悉了這不可思議、神祕莫測的一切,見識了焚屍爐和成千上萬長了疥瘡、患肺結核的病人,認識到什麼是颳風下雨、陽光、麵包、蔓菁湯、為活命的勞動、奴役和強權,可以說在豺狼虎豹群裡來觀看他們,是抱著一點寬容之感的,就像學者看待常人,皈依者看待俗人那樣。
  你嘗試認識一下這些日常事件的本質,拋棄恐懼、厭惡和蔑視,為這一切找出哲學的公式。為這毒氣和黃金,為這點名和窯子,為驚恐的平民,為「老號碼」。
  我們在我那間散發出橘黃色燈光的小屋裡跳舞的時候,如果我告訴你:聽著,你控制了一百萬或者二百萬三百萬人,你把他們都殺死,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不讓他們自己知道,你在奴役幾十萬人,摧毀他們的團結,讓他們互相變成仇敵……如果這樣,你必定以為我成了瘋子,說不定跳舞就戛然中斷。但是,即使我熟知集中營的一切,也肯定是不會告訴你的,以免破壞了情緒。
  現在,你看這裡吧:首先是一個農村穀倉,外面漆成白色——裡面是用毒氣把人憋死的地方。接著是四個更大的建築物——一次能收進兩萬人,沒問題。不用變戲法,不用毒藥,不用催眠術。幾個人指揮行動,以免堵塞,人就像水一樣流動,只憑水龍頭的開關。這一切都是在一片布滿灰塵的小樹林那些營養不良的樹木當中發生的。普通大卡車把人送來,開回去,又開回來,像傳送帶似的。不用變戲法,不用毒藥,不用催眠術。
  沒有人呼叫,沒有人對看守啐口水,沒有人撲過去跟他們拚命,怎麼是這樣的呢?黨衛隊從樹林那邊回來,我們見面脫帽行禮,他們一旦點我們的名,我們就和這些人一起赴死——也是毫無反抗。我們捱餓,雨水淋透我們,我們的親人被抓走。你看啊,這就是奧祕。這就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奇異的控制。這就是野性的消極狀態,無法打破。而唯一的武器——就是我們的數量,這是毒氣室所容納不下的。
  還有這樣的事呢:把鐵鍬把壓在人的脖子上,每天一百人。或者還有,蔓菁湯、麵包和人造奶油,然後一個年輕粗壯的黨衛隊員手裡捏著一張骯髒的紙,看你手臂上的號碼,接著是一輛汽車把你帶走……
  你知道最後一次挑選「雅利安人」送毒氣室在哪一天嗎?四月四日。還記得我們是什麼時候到集中營的嗎?四月二十九日。如果我們早三個月來,你的肺炎會造成什麼結果呢?
  我知道,和你同一個木床上的同伴,對於我的話一定覺得奇怪。「你說,這個塔代克樂觀,可你看,他寫的都是陰暗可怕的事。」她們一定對我感到氣憤。但是,須知我們是可以寫一寫我們周圍發生的一切事情的。我們敘述邪惡,不是徒勞,也不是不負責任的,因為我們身在其中……
  你看,見識了形形色色怪事的一天之後,又是深夜了。
  下午,我們去觀看拳擊比賽,地點在洗浴室大營房,被送往毒氣室的人就從這裡出發。我們的座位在場地中間,大廳裡擠滿了人。在大接待室裡,設置了比賽臺。燈光從上方直射下來,裁判(波蘭的奧林匹克運動會裁判)和享有國際聲譽的拳擊手們都是雅利安人,嚴禁猶太人參加。而這些人本身日復一日,每天都打掉別人幾十顆牙齒,這些人有的自己也只剩下了空牙床子——這些人對喬爾泰克、對漢堡的瓦爾特和一個小夥子十分入迷;據說,這個小夥子是在集中營裡訓練成才的,達到很高的層級。你也許還記得七十七號,他曾經得心應手地擊敗了不少德國人,在拳擊臺上算是為那些在集中營裡忍受磨難的人復了仇。大廳裡瀰漫著菸草雲霧,拳擊手們彼此打倒,打得痛快、酣暢。雖然不太專業,卻是頑強到底。
  「這樣的瓦爾特,」斯塔舍克說,「能看見才好啊!在分隊裡,只要他願意,一拳就能打死一個穆斯林!可是在這裡,都打了三個回合,卻一無所獲!倒讓別人打得死去活來的。是不是因為觀眾太多啊?」
  觀眾如痴如狂,但是表現方式各不相同,而我們坐在前排,顯然是貴賓了。
  拳擊之後,我去觀看另外一場表演,一場音樂會。在你們那裡,在比爾克瑙,根本不知道在距離焚屍爐大煙囪才兩三公里遠的地方,會有何等的文化享受。你想想看吧,她們演奏《坦格利德序曲》和柏遼茲的作品,以及一些芬蘭舞曲,那個作曲家的姓氏裡有好幾個a這個字母。這樣的樂隊,到華沙也不遜色!但是,還是讓我按先後次序告訴你吧,你好好聽著,因為值得。好,我離開拳擊場,興高采烈,立即走向窯子所在的那個樓區。窯子下面就是音樂廳。裡面擁擠、嘈雜,聽眾站在牆下,樂師們坐在大廳各處,調校樂器。窗戶對面有一個檯子,廚房組長站在上面(和樂隊指揮一起),馬鈴薯削皮工和推車工(忘了告訴你,樂隊平時的工作是削馬鈴薯皮和人力推大車)開始彈奏。我湊合著擠在第二黑管和低音管之間,剛坐在第一黑管的小凳子上,音樂就開始了。你永遠也想像不出來,一個有三十位樂師的交響樂隊在一間大屋子裡會發出多麼宏大的聲音!指揮揮動雙手,頗有節制,以免碰在牆壁上,同時,對那些奏錯音符的樂師揮拳警告:等著給我多削馬鈴薯皮。坐在大廳角落裡的樂師(一個是小鼓,另外一個是中提琴)則儘量即興演奏。低音管聲音壓過了其他樂器,也許是因為我就坐在他旁邊才感覺如此。中提琴幾乎聽不見!十五位聽眾(容納不了更多的人)全神貫注,顯得都是內行,對樂隊發出稀稀落落的掌聲。有人稱我們的集中營為「騙子集中營」。白房子旁邊有一點樹籬,像農村小院子,寫著「洗浴間」的牌子——足夠誘惑、欺騙幾百萬人,一直到他們被處死。一場什麼拳擊比賽,樓區一星半點的草坪,最勤勞囚徒每月的兩馬克獎金,罐裝芥末,每星期的滅蝨和《坦格利德序曲》足以欺騙世界和——我們自己。外面的人想,這裡的一切都很可怕,但是也不至於太壞,因為到底還有樂隊、拳擊、小草坪,木板床上有毯子……就是配給的麵包有欺騙性,為了活命,應該增加。
  勞動時間有欺騙性,勞動時不能說話、坐下、休息。往溝渠旁邊土堆上鏟的每一鐵鍬土有欺騙性,因為只有半鍬。
  你要細心觀察這一切,感覺不好的時候也不要氣餒。
  因為說不定我們必須向活著的人們敘述這個集中營、這個欺騙時期的一切,要站起來維護死者的尊嚴。
  不久以前,我們許多小分隊返回集中營。樂隊伴隨行進隊伍的腳步節拍演奏。拆卸隊和幾十個其他的分隊突然到來,在大門前等待:這是一萬個男人。這個時候,從集中營女營開來好幾輛大卡車,滿載裸體婦女。女人們揮著雙手呼喊:
  「救救我們!他們送我們去毒氣室!救救我們!」
  在一萬個男人死寂的沉默中,大卡車從我們身邊過去。沒有一個人動一下,沒有一個人舉起手。
  因為面對死者,活著的人永遠是有道理的。
  五
  我們上課了。課上了不少時候了,只不過沒寫信告訴你,因為這個閣樓裡太冷。我們坐在排好的小凳上,玩得很好,尤其是把人體大模型當玩具。感興趣的學生都在細看,那是什麼,而我和威泰克互相扔海綿玩,用尺擊劍,弄得黑臉阿道夫很無奈。他在我們腦袋上面揮舞拳頭,談論同伴情誼和集中營。於是我們在角落裡坐下,威泰克拿出妻子的一張照片,小聲問:
  「我想知道,他在達豪集中營裡殺了多少人。不然他不會這樣滿嘴仁義道德。想不想勒死他?」
  「嗯……一個漂亮的女人。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普魯什科夫散步。你知道,那裡是綠地,小路,周圍都是森林。我們互相依偎著漫步,忽然從側面跳出黨衛隊的一條狗……」
  「別胡說。那是普魯什科夫,又不是奧斯維辛。」
  「的確是黨衛隊的狗,因為旁邊是黨衛隊占用的房子。這個畜生衝著我妻子撲過來了!你說該怎麼辦?我對著這畜生打了幾槍,拉住妻子的手,說:『伊爾卡,走!』她好像腳底下生了根,站著不動,直盯著那把槍。『你哪裡弄來的?』我幾乎沒來得及拉走她,因為房子那邊傳來說話聲。我們拚命奔跑,穿過田地,像兩隻兔子似的。我費了不少工夫,給伊爾卡解釋,說明這個鋼鐵物件是我工作必不可少的。」
  這時候,另外一個醫生在講解食道和人體內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而威泰克一句也不聽,繼續說他的事:
  「有一次我和一個朋友爭吵。錯也許在他,也許在我,我想。他也是這麼想的,我了解他。我追著找了他三天,還一直留神身後有沒有人跟蹤。傍晚時分,在赫米爾納街碰上了他,下了手,但是沒有打中要害。第二天我又去那裡閒逛,見他手上紮了繃帶,他翻起眼睛瞧我。『倒楣了。』他說。」
  「你怎麼了?」我問,覺得這個故事很及時。
  「沒什麼,因為很快就把我關起來了。」
  這個朋友捲入了這件事沒有,很難斷定,但是威泰克沒有聽天由命。在帕維亞克監獄,他成了稅務員,給克倫施塔德當助手。克倫施塔德和一個烏克蘭人一起,每次值班都殺猶太人。你知道帕維亞克監獄的牢房和那裡的鐵地板吧?這些猶太人赤身裸體,洗過熱水澡之後,在這些地板上爬過來爬過去,爬過來爬過去。你見過大兵穿的皮靴子的鞋底嗎?釘了釘子的?這個克倫施塔德就用這樣的鞋底踐踏赤裸的軀體,還騎在那些被迫爬行的猶太人後背上。雅利安人的境遇稍好一些,我的確也被迫爬行過,但是那是在另外一個部門,沒有人騎在我身上。不是日常的現象,而是對不端行為的處罰。外面還有體育鍛鍊呢,每隔一天有一小時,先是繞著院子跑步,然後做伏地挺身,鍛鍊身體。
  我的紀錄是:連續做了七十六個伏地挺身,手臂劇痛,直到下一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鍛鍊是團體的「空襲,隱蔽」!兩排囚徒,彼此前胸靠著後背,肩膀扛著一個梯子,用一隻手扶著。「空襲,隱蔽!」口令一發,就必須俯臥倒下,梯子不能離開肩膀。誰鬆手放開,就被亂棍打死,或者讓惡狗撕咬而死。然後,黨衛隊開始在眾人身上的梯子上行走,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然後眾人站起,隊形不得發生變化,然後再臥倒。
  你看,無法想像的事都一一成真:翻跟頭連續翻幾公里,像在薩克森豪森一樣,在地上翻滾一連幾個小時,做幾百次蹲跳,站在一個地方一連幾天幾夜,在水泥棺材——地堡裡連續坐幾個月,你趴在一根木棍上,或者架在兩把椅子上的一根木杆上,像青蛙一樣跳,像蛇一樣爬,連續喝幾桶水,直到快要憋死,捱打——形形色色的幾千個人用幾千根鞭子和棍子打你。——你看,我願意聽有關誰也沒聽說過的,外省的那些監獄的故事:瑪烏基尼、蘇瓦烏基、臘多姆、普瓦韋、盧布林,還有設計得極端邪惡的折磨人的技術,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樣的技術竟然能夠從人的腦袋裡蹦出來,就像米涅瓦女神從宙斯腦袋裡蹦出來那樣。我理解不了對虐殺的這種突發的迷狂,這種表面上似乎被忘記的返祖現象的迸發。
  還有就是:死亡。有人對我說,有的監獄每天都接受輸送來的新囚徒,一次幾十個人。可是集中營配給的飯數量是固定的,我不記得有多少份,也許兩份,也許三千份,而司令官是不願意讓囚徒捱餓的。每一個囚徒都必須得到一份飲食。因此,營裡每天都多出幾十個人來。每天晚上,在每一座樓房裡都要用紙牌或者麵包球抓鬮,凡是抓輸了的,次日就不用去工作了,到中午被帶到鐵絲網外面槍斃。
  在返祖現象的這種大迸發之中,有來自另外世界的人,他們密謀,是為了讓人們中間再也沒有密謀;他們偷竊,是為了讓世界上再也沒有搶劫;他們殺人,是為了讓人不再被虐殺。
  而威泰克就是這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他充當了帕維亞克監獄最凶惡的劊子手克倫施塔德的助手。現在,他就坐在我身旁聽講,學習了解人的五臟六腑,那裡生了病該用什麼家常的辦法醫治。後來,課堂上出了一點小事。醫生注意到了善於做組織工作的斯塔舍克,命令他複述剛剛講過的人體內臟。斯塔舍克複述得不好。醫生說:「您回答得非常愚蠢,而且,您本來是可以站起來回答問題的。」
  「我在集中營是坐牢,所以上課也可以坐著。」斯塔舍克臉色通紅,回嘴說,「除此之外,請您不要侮辱我。」
  「請您安靜,您是在課堂上。」
  「您當然願意讓我安靜不說話,因為關於您在集中營裡的所作所為,我有很多話要說。」
  這個時候,我們都一起拍桌子,呼吼:「同意,同意!」醫生見狀奔出門外。阿道夫來了,大呼小叫地奢談同伴情誼,然後,在課上到關於消化道一半的時候,我們回了營房。斯塔舍克立即飛奔去找哥們弟兄,以防醫生給他腳底下使絆。醫生肯定做不到,因為斯塔舍克背後有人。所以,從集中營解剖學上我們學到一個道理:背後有人,不怕使絆。這個醫生跟他確實也是素有嫌隙,因為他靠對病人開刀學習做手術。為了學習,或者因為無知,他任意宰割了多少人,是難以計數的。大概是很多的,因為醫院裡天天都很擁擠,而且太平間也擁擠不堪。
  讀我寫的信,你一定在想,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家園那個世界。我給你寫信,寫了又寫,只談集中營,談集中營的大小事件,還要從這些事件裡抽取出什麼含義來,好像就沒有其他的事等著我們似的……
  但是,我是記得我們的小屋的。你給我買的一升的熱水杯,我衣袋裡裝不下,最後扔到床底下去了,惹得你老大不高興。還有德國人在若麗波什華沙的一個城區。抓人的事,你整天地打電話告訴我事情的經過。他們從無軌電車裡硬把人拉走,但是你在前面一站下了車;他們包圍了住宅區,但是你越過田野一直跑到了維斯瓦河邊。我常抱怨這場戰爭,這種野蠻,我們這一代人因此要變成文盲了,你就跟我說:「你要想一想集中營裡的人。我們光是浪費光陰,他們可在那裡受盡折磨。」
  我說的話很幼稚,不成熟,要尋求安逸。但是,我想,我們大概是沒有浪費時間的。儘管戰爭野蠻殘酷,但是我們是為了一個不同的世界活著的,也許是為了一定會來到的那個世界。這樣的話要是大而空,就請你原諒。而我們現在在這裡,很可能也是為了這樣的一個世界。你想,如果沒有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定來臨、人權一定恢復這樣的希望,我們能夠在集中營裡熬過一天嗎?正是這個希望使人冷漠地走向毒氣室,使人不去冒險暴動,使人沒有作為。這個希望割斷親情紐帶,令母親放棄孩子,令妻子為麵包出賣自己,令丈夫殺人。這個希望令他們為每一天的生活搏鬥,因為也許這一天會帶來解放。啊,甚至已經不是對於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的希望,而簡簡單單就是對於生活下去的希望——有安寧和休息的生活。在人類歷史上,希望從來沒有比人更堅強,但是希望也從來沒有導致如此之多的邪惡,猶如這一次戰爭,猶如這一個集中營。從來沒有人教導我們放棄希望,所以我們在毒氣室裡死亡。
  你看,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麼特殊的世界裡啊:在歐洲,沒有殺過人的人是多麼少!不會成為他人設法謀殺對象的人、動手虐殺的人,是多麼少!
  但是,我們依然在嚮往這樣的一個世界:人人愛他人,人人享有和平,人人擺脫本能、享有安寧的世界。可以說,這就是愛的權利和青春的權利。
  附記:可是,在此之前,我真想殺一個人,再殺一個人,以此掃除集中營情結——脫帽行禮,目睹他人被打、被虐殺而無動於衷的情結,懼怕集中營的情結。但是我擔心,這個情結會壓垮我們。不知道我們能否倖存下來,但是,但願我們能夠像大無畏的人那樣,實話實說,說出真情。
  六
  幾天來,每天中午,我們都有固定的娛樂:一隊人從「德國人專用」樓房裡列隊走出,高唱「明天返回故鄉」,在集中營繞場行走幾圈。組長帶隊,用手杖調節步伐。
  他們是罪犯,或者入伍的「志願者」。全部綠三角(指政治犯)和罪輕的都送到前線去,而那些殺妻又殺丈母娘、放生金絲雀令其免遭鳥籠緊閉之苦的人,則有幸留在集中營。他們暫時都在一起。
  他們受到列隊前進訓練,也受到監督,看他們是否顯示出社會生活意識。他們顯示出社會集團性,到這裡才幾天,就已經闖進物資倉庫,偷竊郵包,打碎罐頭,搗毀窯子(因此,這座青樓房舍被迫關閉,令人感到遺憾)。他們說得很精闢,我們為什麼要為黨衛隊去廝殺、去玩命,那裡有誰會給我們擦皮鞋?祖國就是祖國,就是沒有我們,要亡國也得亡,到了前線,還有誰給我們擦皮鞋?前線有悶騷小子嗎?
  所以,走路的就是這麼一幫狐朋狗黨,還唱什麼「明天返回故鄉」。都是些臭名遠揚的惡棍,一個比一個更畜生:澤佩爾,達赫戴克集中營的惡魔,他鐵石心腸,命令囚徒們在雨裡、雪裡、冰霜裡工作,如果一個釘子沒釘好,就把人從屋頂上推下去。阿爾諾·貝姆,第八號,多年的營房長、組長和大營長,如果誰在黑市上賣茶葉,就打死誰;誰遲到,每遲到一分鐘,或者打鐘後說話,每說一個字,就打二十五鞭子。就是這個禽獸,常常給住在法蘭克福的年邁雙親寫信,談離別之情和返鄉愿望,信文簡短,卻十分感人。我們來認識一下這些畜生:這個在德國拆卸場打人的,是布納集中營的惡魔,這個癩貨,病的時候常往營房長小屋送設備換菸草,被打得鼻青臉腫,給扔進了集中營,可是一個不幸的分隊落入了他的兩隻狼爪子。隊伍裡行走的都是惡名傳千里的雞姦犯、酒鬼、吸毒犯、虐待狂——走在隊尾的是庫爾特,穿著講究,對周圍很警覺,步調和隊伍不協調,也不唱歌。最後,我想起來,是他為我找到了你,還給我們互相送信,於是我飛奔直跑下樓,拍他的肩膀,說:「庫爾特,你一定餓了,來,你這個志願者犯人,到樓上來。」同時指給他看我們的窗口。傍晚時分,他來了,來吃飯的,飯是在瓷磚爐子上做的。庫爾特十分友善(這個詞在這裡聽著有點怪氣,但是找別的詞又困難),很會說故事。原來他想當音樂家,可是他父親,一個富有的商店老闆,把他從家裡趕了出去。庫爾特到了柏林,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姑娘,她是另外一個商店老闆的女兒,跟她同居,給體育報刊寫稿子,因為和施塔爾海爾姆打架,坐監一個月,後來就沒有露面見這個姑娘了。他弄到了一輛賽車,幹起黑市外匯買賣來。有一次散步遇見了那個姑娘,但是沒敢跟她說話。後來他開車去了奧地利和南斯拉夫,還是被捉住關進了監獄。因為有前科(就在那背運的一個月裡),所以從監獄到了集中營,得在這裡待到戰爭結束。
  天黑了,營裡點名完畢。我們坐在桌子旁邊說故事。到哪裡都說:去工作的路上,回集中營的路上,地裡工作也好,卡車上工作也好,晚上在木床上,點名站隊的時候——都說。有的故事是書裡來的,有的是生活裡來的。說這裡的事,也說帶刺鐵絲網外面的事。今天我們特別注意集中營裡的事,也許是因為庫爾特不久就要離開吧。
  「實際上,外面的人什麼都不知道。有傳聞說毫無目的的工作,例如,鋪了柏油路,又把它拆掉,或者沒完沒了地撒沙子。當然,很可怕。眾人之間流傳各式各樣的故事。但是,老實說吧,這些故事沒有人太感興趣。有一件事,誰都知道:進來了,就別想出去。」
  「你要是兩年前來了,大風早就把你從煙囪口吹散了。」斯塔舍克插話,他辦事有條有理。
  我聳了一下肩膀,懶得聽這樣的話。
  「也不一定。不是沒有吹散你嗎?大概也不會吹散我。可是,聽說了吧,有一個人從奧斯維辛回到了帕維亞克監獄。」
  「肯定是來受審的。」
  「就是。我們問他,他一個字不吐。沒有說。只說:『你們來看看就知道了。現在跟你們說什麼呢。就跟對小孩說故事一樣。』」
  「你怕不怕集中營啊?」
  「怕。我們是早晨離開帕維亞克監獄的,乘汽車到火車站。糟糕的是,太陽直射後背。就是說,到了西站,去奧斯維辛。急急忙忙把我們塞進了貨車車廂,要馬上發車。是按字母表順序上車的,六十個人一個車廂,不算擠。」
  「你帶什麼東西了?」
  「當然帶了。毯子,上衣,未婚妻給的,還有兩條床單。」
  「你這個傻瓜,應該留下,給同伴。你不知道,他們什麼都沒收嗎?」
  「知道。後來我們拔掉了車廂一面壁板上的全部釘子,拆了扳子,往上爬!可是上面有一挺機關槍,立刻打死了先上去的三個人。後面一個剛伸出腦袋,子彈就打穿了後脖子。他們立即拉閘停車,我們都躲在角落裡。嚎叫聲、臭罵聲,跟地獄一樣。不能逃跑嘛!膽小的東西!他們要殺死我們的!謾罵,亂七八糟的罵聲。」
  「不比女人車廂更壞吧?」
  「不,不壞。可是一切都很厲害。我坐在最下面,上面是一堆人。我想:哼,他們如果開槍,我不是第一個被打中的。好,果然開槍了。對著人群放了一梭子,打死了兩個人,打傷了第三個的小肚子。接著就吆喝著往下轟,下車,東西都留下!得,我想,這下子,完了。沒什麼,完就完吧。有一點可惜外套,因為口袋有一本《聖經》,你們知道,是女朋友給的。」
  「好像,毯子也是女朋友給的?」
  「是啊。我也感到很可惜的。我什麼也沒拿,因為他們把我一下子扔到臺階上了。你們真的不知道,一個人剛出了憋悶的悶罐子車廂,世界顯得有多大!天高……」
  「還是藍色的……」
  「對,藍色的,樹木發出香味,那樹林子,不由得想擁抱它!黨衛隊包圍了我們,爪子裡有自動步槍。把四個人拉到旁邊,又把我們趕進另外一個車廂。我們共一百二十人,三個被打死的,一個受傷的。在這個車廂裡我們差點沒有給憋死,憋悶極了,天花板往下滴水,名副其實,連一個小窗口都沒有,都用木板釘死了。我們呼喊,要空氣,要水,他們開始射擊,我們立即安靜下來。然後倒在車廂地板上,像被屠宰的家畜似的。我脫下針織衫,又脫下兩件汗衫,渾身大汗淋漓,鼻子慢慢流血,耳朵裡嗡嗡的。我盼望著奧斯維辛,至少那裡有新鮮空氣。在一個土臺子旁邊,終於打開了車門,我才吸了第一口空氣,立刻完全恢復了力量。四月的夜晚,滿天星星,清冷。我不覺得冷,雖然我披上了全濕透了的汗衫。有人從後面抱住我,還親吻了一下。『兄弟啊,兄弟。』他輕輕說。在濃重的黑暗中,集中營有一排一排的亮光閃爍,亮光上面有不安的深紅色火苗跳動。黑暗向這樣的火苗集結,令人覺得是在高山頂上燃燒。『焚屍爐』,人群中傳來輕聲的解釋。」
  「聽你這話,像個詩人啊。」威泰克表示同意。
  「我們抬著屍體去集中營。我聽見身後粗重的喘氣聲,心想,我女朋友跟著我走呢。一次又一次傳來沉重的打人聲。就在大門前面,我大腿捱了一刺刀。並不痛,只是覺得熱呼呼的。鮮血順著大腿和小腿往下流。走了幾步以後,肌肉發僵,我開始一瘸一瘸的。管押送的黨衛隊員又打了我前面的幾個人,進集中營帶刺的鐵絲大門的時候,他說:『你們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這是在星期四夜裡。到了星期一,我去了勞動分隊,離集中營七公里遠。在布迪,扛電線杆子。腿痛得死去活來的。算是休息吧,好好休息!」
  「這算不了什麼,」威泰克說,「猶太人在路上要艱難得多。你沒有什麼了不起。」
  於是,關於行程和猶太人出現了不同的見解。
  「猶太人嘛,你們都知道,都是些什麼人啊!」斯塔舍克搶先說,「你可看清楚,就是在集中營裡,他們也照樣做買賣!在焚屍爐旁邊,在猶太人隔離區,到處做生意。為了一碗蔓菁稀湯,就出賣親媽!有一次我們早晨去特殊行動隊,隊長在我們旁邊,公牛一樣健壯,對生活很滿意。為什麼呢,啊?我的朋友,摩西,就在身邊,奸詐的東西。他是穆瓦瓦人,我也是,你們知道,是朋友,又是生意主顧,彼此信得過。『怎麼了,摩西?有點不對勁啊?』『我收到了家裡的照片。』『那有什麼不好呀,很好嘛。』『很好?你別發火就是了——我把父親送進了焚屍爐!』『不——可——能!』可能,因為我把父親送進去了。他是隨一趟火車來的,在焚屍爐前面看見了我,我當時正在整理進毒氣室的猶太人隊伍,他過來抱住我,親吻我,問我怎麼辦,還說他餓極了,火車走了兩天,沒東西吃。可是分隊指揮官叫嚷起來,不要站著,快工作!我應該怎麼辦啊!我說:『爸,您先去,先在浴室裡沖個澡,然後再說話吧,您瞧,現在我沒有時間。』父親去了毒氣室。照片是我稍後從他衣服口袋裡翻出來的。我現在有這些照片,你說,這有什麼好?」
  我們都笑了。現在不毒死雅利安人了,不好嗎?只要這樣就好。
  「以前是毒死雅利安人的。」一個「久居」集中營的囚徒說,他總是加入我們的閒談,「我在這個樓裡很長時間了,腦子裡記住的事多。經我的手進了毒氣室的人太多了,其中就有同一個城市來的同伴、熟人!人的臉已經記不住了,大群的人,一張臉也看不見。但是,有一件事,大概是要記得一輩子的。當時我是急救醫務員。我工作不可能很細緻周到,誰都知道,沒有時間小心謹慎。刮一刮手臂,或者後背,或者什麼部位,用棉球擦擦,繃帶一裹,走吧。下一個!甚至連病人的臉也不看一眼。沒有人道謝,因為沒有什麼可謝的。可是有一次我處理了一個化膿性蜂窩組織炎病人,聽見有人在門口用俄國話說:『謝謝,醫務員先生。』他臉色極為蒼白、憔悴,兩腿浮腫,快站不住了。我去看他,送去一碗湯。他是右胯部發炎,整條大腿都是膿疱,往外流膿水,痛苦得很。他哭泣,說到他母親。我對他說:『安靜。我們也有母親,可是我們不哭。』我盡可能安慰他,因為他嘆息回不了家了。我能給他什麼呢?一碗湯,有時候還有一小塊麵包。為避免被選中,我一直盡可能隱藏這個叫託列奇卡的孩子,可是有一次,他們還是發現了他,登記了名字。不久以後,我去看他,他正在發燒。對我說:『去淋浴,沒什麼。沒辦法。但是,等戰爭結束,你倖存下來……』『託列奇卡,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我打斷他的話。『你一定能活下來,』他堅持說完這句話,『你一定去看看我母親。戰後肯定沒有國境線,不分什麼國家,沒有集中營,人不再互相殘殺。這是最後的鬥爭。《國際歌》中的一句。』他強調說,『最後的鬥爭,你明白嗎?』『明白。』我回答。『你去看看我母親,告訴她,說我死了,是為了沒有國境線,沒有戰爭,沒有集中營死的。你會告訴她嗎?』『一定告訴。』『你記住:我母親住在蘇聯,遠東區,哈巴羅夫斯克市,列夫·托爾斯泰大街,二十五號。你重複一遍。』我重複了。我找到了營房長沙雷,他能夠把託列奇卡從名單裡劃掉。他卻打了我一個大嘴巴,把我轟出他那間屋子。託列奇卡進了毒氣室。幾個月以後,沙雷也被輸送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索要香菸。我傳了話,誰也別給他一根菸。大家都沒給。也許我做得不對,因為他被輸送到毛特豪森集中營必死無疑。但是,託列奇卡母親的地址我記得清清楚楚:蘇聯,遠東區,哈巴羅夫斯克市,列夫·托爾斯泰大街,二十五號……」
  我們都沉默了。庫爾特感到不安,問我們出了什麼事,因為這場談話,他一句也不懂。威泰克簡單告訴他:
  「我們談的是集中營的事,還有就是世界能不能變得好一點。你也說幾句吧。」
  庫爾特看了我們一眼,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說,讓我們大家都聽明白:
  「我說幾句吧。我在毛特豪森逗留過,那裡抓住了兩個逃犯,正好在平安夜。他們在廣場的聖誕樹旁邊豎起絞刑架,集中營所有的人都被叫來點名,目睹絞刑。聖誕樹上的綵燈剛好發出亮光。集中營指揮官出場,面對囚徒們厲聲呼吼:『罪犯們,脫帽!』我們摘下帽子。集中營指揮官發表傳統的平安夜祝福:『誰的行為像豬,就給他豬的待遇。罪犯們,戴上帽子!』我們戴上了帽子。『解散。』我們解散了。」
  我們點起香菸,都不說話。每個人都想到了自己的境遇。
  七
  如果營房的牆壁突然倒塌,成千上萬被拉進來、塞進木床的人,就會懸在空中。這很可能是比中世紀繪畫中「最後的審判」更陰森可怕的。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一個人在一小塊床板上睡覺的景象,因為人有軀體而必須占用的那小塊地方這樣的景象。他們使用人的軀體,無所不用其極:在軀體上用文身術烙上號碼,可以節省號碼牌子;夜間給予的睡眠時間,正好讓人白天能夠做盡可能多的事;白天給的時間,正好夠吃飯用;他們給的吃的東西,正好讓囚徒不至於餓死而又不浪費。只有一個地方屬於生命:木板床的一小塊,其他的一切都屬於集中營,屬於第三帝國。但是,連這一小塊地方,一件襯衫,一把鐵鍬,都不是你的。如果你生病了,就沒收一切:衣服、帽子、圍巾、擦鼻涕的手絹。你一死,就把金牙拔下來,因為這在集中營的登記本上已經記錄在案。屍體燒了以後,骨灰撒在地裡,或者拿來填充水池。的確,焚燒屍體的時候浪費了太多的人體脂肪、骨頭、肌肉——都是熱量!可是,在其他某些地方,是用人體原料製造肥皂、用人皮做燈罩、用人骨頭做裝飾品的。誰知道呢,也許還出口賣給黑人,雖然他們也曾經虐殺過他們。
  我們在地下和地面上工作,在屋簷下,在雨水中,用鐵鍬、手推車、鶴嘴鋤、撬棍工作。我們扛大袋水泥、做磚坯、鋪設鐵軌、撒沙土、夯地基……我們為某種新的、邪惡的文明打地基。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古代世界的代價:埃及金字塔、神廟、希臘雕像都是多麼邪惡的屠殺!羅馬大道、城牆上和城堡上,肯定是灑滿了鮮血的!古代世界,就是巨大的集中營,奴隸主在奴隸的前額烙上印記,如果逃跑,抓住就釘十字架。這個古代,就是所謂的自由民對奴隸的浩大的密謀!
  你還記得,我原來是多麼喜歡柏拉圖。今天我才知道,他是在說謊。因為世間的事物,並不是理念的反映,而是人的沉重的、血淚的勞役的產物。是我們建造了金字塔,開鑿建築神廟的大理石,開鑿鋪設皇家大道的石塊,我們在奴隸船上划槳,搬運圓木,而他們寫作對話和戲劇,以國家的名義為自己的陰謀辯護,為國界和民主長期爭鬥。我們全身汙垢,確確實實在緩慢死亡,而他們在品味審美情趣,討論精細玄妙的問題。
  美如果夾雜了對人的不義,就沒有美。真理如果對這樣的不義視而不見,就沒有真理。善如果縱容不義,就沒有善。
  古代文明知道我們嗎?從泰倫斯和普勞圖斯那裡人們知道了一個狡猾的奴隸,知道了格拉古兄弟的人民論壇,卻只知道一個奴隸的名字:斯巴達克思。
  是他們創造了歷史,但是如今詩人卻只記得謀殺犯西皮昂、律法家西塞羅或者狄摩西尼,而且對之如數家珍。我們不斷評說對埃特魯斯坎人的滅絕,迦太基的毀滅、背叛、欺騙、劫掠。古代有羅馬法!今天,據說,也是有法可依的!
  如果德國人取得勝利,我們會怎麼樣呢?會有巨大的建築物拔地而起,會有浩大的公路網、工廠、參天的大紀念碑。每一塊磚頭下面,都放著我們的手、我們的肩膀抬起來的鐵軌和水泥板。他們要謀殺我們的家人、病人、老年人,謀殺兒童。
  將來沒有人會知道我們。詩人、律師、哲學家、神父等人的聲音會壓過我們。他們創造真、善、美,創造宗教。
  奧斯維辛集中營這塊地方,三年前都是鄉村和農場,有田地,田間小路,地頭長著梨樹。這裡的人都是普通人,不比其他人好,也不比其他人差。
  後來,我們來了。我們趕走了這裡的人,拆毀了房屋,夷平了田地,把土壤變成爛泥。我們建造了營房、籬笆、焚屍爐。我們帶來了壞血病、蜂窩組織化膿性炎症,還有蝨子。
  我們在工廠和礦山工作。我們完成大量的工作,而從中得利的是少數人。
  這裡的一個公司——稜茨公司的事蹟很有意思。這個公司建造了集中營、營房、大廳、商店、地下室、煙囪。集中營提供囚徒,黨衛隊提供材料。在結帳的時候,帳單數額巨大得出奇,不僅奧斯維辛看不懂,直抓後腦勺,連柏林也一樣。他們說,先生們,這樣的價碼是不可能的,你們賺得太多了,幾百萬幾百萬的。公司回答說,帳目都是明擺著的呀。柏林說,既然這樣,我們付不起。於是具有愛國主義志向的公司建議:減半支付。柏林又討價還價:百分之三十。規矩就這麼定了下來,從此以後,公司的全部結算都相應地砍掉三分之二。稜茨公司毫不擔心:像德國所有的公司一樣,他們都在累積資本。稜茨公司在奧斯維辛賺了大錢,安安靜靜地等著戰爭結束。情況類似的還有華格納和大陸管道公司,里希特鑽井公司,西門子照明和電纜公司,磚瓦、水泥、鋼鐵和木材供應商,營房用具和囚犯條帶囚衣的製造商;同樣的還有巨大的聯盟汽車製造廠,德國拆卸公司,以及煤老闆:在梅斯沃維採、格利維採、雅寧、雅沃日納等地。我們當中,誰如果能夠活下來,一定要要求勞動補償,不是工資和貨物,而是對沉重的、殘忍的勞動的補償。
  在病人和工作下班的人去睡覺的時候,我從這個遙遠的地方和你說話。在黑暗中,我看見了你的面容。雖然我說的話裡都是你不熟悉的苦澀和憤恨,我知道,你是細心傾聽的。
  你的命運變成了我的命運的組成部分。只不過,你的手不適合拿鶴嘴鋤,你的身體不能感染敗血病。把我們聯繫在一起的是我們的愛情和對於那些留下來的人的愛,那些為了我們而生活、構成我們的世界的人。留下的父母的、朋友的面容,物品的形體;而我們能夠分享的最珍貴的是:活下來的感受。即使留給我們的僅僅是醫院病床上的身體,我們也還是擁有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情感。
  我想說,人的尊嚴的的確確寓於人的思想和人的情感之中。
  八
  你想像不出來,我感到多麼幸運。
  首先,因為有一個大個子的電工。每天早晨,我跟庫爾特(是他的熟人)到他那裡去,把給你寫的信交給他。這個電工的序號老得出奇,一千零幾,身上揣滿香腸、小袋的糖和女人內衣,還把一疊書信塞在鞋裡。這個電工頂著光頭,不理解我們的愛情,對我帶來的每一封信都皺眉頭。我想送給他香菸,這個電工說:
  「朋友,在我們奧斯維辛,送信是不收禮的!有回信的話,要是能夠,我就帶回來。」
  晚上我又去找他。程序是相反的:電工向鞋裡伸手,掏出你的一張明信片,交給我的時候皺著眉,不高興。因為他不理解我們的愛情。我肯定他不喜歡木床,才一米五長,籠子似的。因為這個電工個子很高,睡那張床大概很不舒服。
  所以,首先是這個大個子電工的事;其次是西班牙人的婚禮。他保衛過馬德里,逃到了法國,又被弄到奧斯維辛來。這個西班牙人認識了一個法國女人,跟她生了一個孩子。孩子長得快,可是這個西班牙人還一直在集中營裡,這個法國女人就愛大聲叫嚷,要辦婚禮!於是向H本人提出申請。H發火了:「新歐洲怎麼能夠沒有秩序?立即舉辦婚禮!」
  他們把這個法國女人和孩子從法國送到集中營來,趕緊扒下西班牙人身上的條紋囚衣,給他穿上組長親自在洗衣房熨好的一身正式場合的服裝,還從集中營豐富的收集品裡細緻地選取領帶,並配上合適的襪子,舉辦了婚禮。
  然後,新婚夫婦拍婚禮紀念照:新娘身邊站著兒子,手裡拿著一束洋水仙花,新郎站在另一側。他們的後面是樂隊,樂隊的後面是廚房裡的黨衛隊,怒氣沖沖的。
  「我一定去報告,你們在工作時間奏樂,不去削馬鈴薯皮!我做的湯裡沒有馬鈴薯!什麼亂七八糟的婚禮,哼!」
  「安靜,」其他的要人開口安撫他,「是柏林來的命令。湯裡沒有馬鈴薯就沒有吧。」
  與此同時,給新郎新娘拍好了新婚照,把他們送到Puff樓度過新婚之夜。該樓的住戶,都被攆到十樓去了。次日,那個法國女人被送回法國,西班牙人又穿上條紋囚服,送回了小分隊。
  整個集中營都奔走相告。
  「在我們奧斯維辛,甚至舉辦了婚禮。」
  所以說,首先是大個子電工;第二是西班牙人的婚禮;第三呢——我們的課程結束了。不久前,女營的醫務員畢業,我們用室內樂和她們告別。她們都坐在十樓的窗口,聆聽從我們樓的窗口發出的單項樂器演奏的聲音:小鼓、薩克斯管和小提琴。最神奇的是薩克斯管:它發出嗚咽、哭泣、笑聲和咯咯聲。
  很遺憾,斯沃瓦茨基波蘭19世紀著名的浪漫派大詩人。不知道有薩克斯管,不然,看準了這個樂器的表現力,他也許會當一名薩克斯管樂手的。
  女士先走,現在輪到我們了。我們在閣樓裡聚會,集中營醫生羅德(一個「體面的人」,對待猶太人和雅利安人沒有區別)來看我們和我們的成績,他說他很滿意,而且現在,奧斯維辛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他很快走了,因為閣樓裡太冷。
  今天,在我們奧斯維辛,整天都有人在告別。維也納的弗朗茨給我作了最後一次報告,論戰爭的意義。他有點結巴,談到了工作的人和破壞的人,論前者的勝利和後者的失敗。還說,為我們而血戰的我們這一代人的同志來自倫敦、烏拉爾斯克、芝加哥和加爾各答,來自大陸和海島;並談論了有創造才能的人士未來的兄弟情誼。我心裡想:「這就是在毀滅和死亡之中,會誕生救世思想,這是人類思想所習慣的道路。」然後,弗朗茨打開剛從維也納收到的包裹,於是我們大家沏茶共飲。弗朗茨唱了奧地利歌曲,我朗誦了詩,但是他聽不懂。
  在我們奧斯維辛,臨行前給了我們一點藥品和兩三本書。我都塞在包裹裡面的食品下面了。你想不到的,是希萊西烏斯的著作,所以我感到愉快。這幾件事湊在一起了:高個子電工、西班牙人婚禮、課程結業。第四呢——昨天收到了家信。他們長時間尋找我,終於找到了。
  大約兩個月沒有家裡的一點消息,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在這裡聽說的關於華沙的情況都很嚇人,所以我開始發瘋一樣地寫信,而就是在昨天,你想啊,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斯塔舍克的,一封是我弟弟的。
  斯塔舍克寫信用字簡單,就像要用外語表達心情的人那樣。「我們愛你,記得你,也記得你的未婚妻圖斯卡。我們活著,工作,創作。」活著,工作,創作,只不過是安傑伊死了,瓦採克「沒有了」。
  一代人當中最有才能、最有創作激情的這兩個人,正是他們,竟然死了,真是命中註定。
  你記得,我是多麼激烈地反對他們的:他們建造極端貪婪國家的帝國理念,他們對社會缺乏誠懇的態度,他們給予民族藝術的理論,他們混雜的哲學(就像布若佐夫斯基大師一樣),他們用頭硬撞先鋒派大牆的詩歌實踐,他們充滿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偽善的生活方式。
  今天,兩個世界之間的門檻阻隔了我們,我們會跨越這一阻隔的;但是,我仍然要提出關於世界的意義、生活的方式和詩歌面貌的爭論。即使在今天,我也要責備他們屈從於關於強盛的、掠奪性的國家的有害思想和他們對邪惡的敬佩,而這邪惡的缺陷就是:這不是我們的邪惡。即使在今天,我也要責備他們的詩歌沒有思想,不談人的問題,不見詩人的立場。
  但是,雖然隔著另一個世界的門檻,我依然看見了他們的面容,我想著他們——我同一時代的青年,於是感到,我周圍的空虛變得日益濃重。他們走了,卻依舊活著,就在他們正在建造的社會的中心。他們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他們卻走了。我向他們告別,另一個街壘的朋友。祝願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找到在這裡沒有找到的真理和愛!
  艾娃,那個朗誦描寫和諧和繁星的詩歌,還說「情況不會變得那樣壞」的艾娃,也遭到槍殺。空虛,空虛越來越大。親朋好友都在離去,就請善於禱告的人們不要為鬥爭的意義,而是為至愛親朋的生命而禱告吧。
  我曾經認為,這一切都只侷限在我們身上。就是說,等到我們回來的時候,會回到一個沒有體驗過那種壓迫我們的嚴酷氣氛的世界;只有我們曾經墜落到了最底層。但是,人,都從那裡走散了——從生活、奮鬥、愛的中心,走散了。
  我們都是沒有知覺的,像樹木,像石頭。我們沉默,像砍倒的樹木,像砸碎的石頭。
  第二封信是我弟弟寫的。你知道,尤萊克常給我寫熱情誠懇的信。現在也寫,說他們都在想著我,等待著,妥善保存著我全部的書籍和詩歌。
  等我一回去,在書架上就能看到我新出版的詩集。我弟弟寫道:「這是描寫你愛情的詩。」我想,我和你的愛與詩歌是聯繫在一起的,這些詩只是為你寫的,你被捕的時候帶著這些詩,從長遠看,這已經是勝利。如果出版了,不就是我們留在身後的紀念物嗎?我感謝人間的友情,在我們的身後保存我們的詩和愛情,並且承認我們對詩和愛情的權利。
  我弟弟信裡還談到你母親,說你母親掛念著我們,堅信我們能回來,並且永遠在一起,因為這是人間的法則。
  你到了集中營之後幾天之內就給我帶來第一張明信片,我收到了,你記得你都寫了什麼嗎?你寫道,你病了,感到愧疚,因為是你把我「丟給了」集中營。如果不是你,我就如何如何……可是你知道真實的情況是怎麼回事嗎?
  是這麼一回事:我等著你說好要從瑪麗亞家裡打來的電話。下午是在我那裡上課——通常在星期三——似乎是,我說了說自己的語言學習的事,好像是,煤氣燈壞了。
  後來我就等你的電話。我知道,你一定會打的,因為你答應過。可你沒有打。我不記得是不是去吃午飯了。如果去了,回來以後會重新坐在電話旁邊的,我擔心在旁邊的屋子裡聽不見電話鈴聲。我讀了些剪報和莫洛亞法國20世紀著名作家。的一篇小說。小說描寫一個人,這個人稱靈魂的重量,想要在學會把人的靈魂裝進永恆的容器之後,把他自己的和他妻子的靈魂都裝進去。但是,他只裝進去了偶然來到的馬戲團裡兩個丑角的靈魂,而他的靈魂和妻子的靈魂肯定是飄散到了全世界。天快亮的時候,我才睡著。
  早晨,我回家了,一如既往,提著公事包和書本。吃完早飯後說,我回來吃午飯,很忙,摸了摸狗的耳朵後,就到你母親那裡去了。你母親很為你擔心。我乘電車到瑪麗亞那裡。我長時間觀看瓦金卡公園的樹木,因為很喜歡這些樹木。為了放鬆一下,我步行穿過普瓦夫斯卡大街。樓梯上有不少菸頭,不尋常,而且,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還有血跡。但是這可能又是幻覺。走到門前,我按照約定的方式按門鈴。開門的是幾個男人,拿著手槍。
  從那一刻起,已經過去了一年。我寫這件事,是為了讓你知道,你我現在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抱怨過,也沒有想到,會是別的樣子。但是,我每每想到未來,想到我們未來的生活,如果……想到我要寫的詩歌,我們要讀的書,要添置的物品。我知道,這些想法有點傻氣,但我是想著這些事的。甚至想到了我們的藏書票。這張書票是一朵玫瑰花,放置在一本沒有打開的、厚重的大書上,大書配有很大的中世紀風格的邊框。
  九
  我們已經回來了。我依舊回到原來的樓房,給病人身上抹薄荷水,今天早晨擦洗了地板,然後注意觀看醫生做針刺治療。接著,我取了最後的兩針磺胺,準備給你捎去。最後,我們營房的理髮師(原來在克拉科夫郵局旁邊開飯店)立博弗倫德認可說,在文學家當中,我現在是最好的醫務員。
  除此之外,我整天拿著給你的信到處走動。給你的信,這一頁一頁的信紙,為了到達要去的地方,必須有腿才行。我就是努力在尋找這些腿。終於找到了兩條腿——穿著長筒的黑色皮靴,繫著鞋帶。這兩條腿還戴著眼鏡,寬肩膀,每天到女營去收集男性死嬰。這些屍體必須經過我們的文書處、我們的驗屍所,接受我們的衛生服務長的親自審視。世界是建立在秩序上的,不帶詩意的說法是:秩序必不可少。
  於是,這兩條腿去了女營,對我深表同情。因為他說,他的妻子也在女營,他知道那裡的狀況艱難。所以願意替我捎帶書信,而且如果情況許可,把我也帶去。信立即就可以發去,我自己也要努力去見你,甚至感覺很想走動一次。我朋友建議我帶上厚毯子,好好裹起全身。朋友知道得很清楚,雖然我還算幸運,在集中營裡有辦法,但是第一次走動必定是會被抓住的。等到有保證的時候,我也許會去的。我倒建議他們在身上多塗些祕魯防搔癢油。
  我還常常觀看周圍的景色,沒有變化,只不過汙泥出奇的多,有了春天的氣息,人會趟著汙泥行走。從森林那邊時而飄來松樹的芬芳,時而飄來煙霧。汽車時而載運衣裝,時而載運布納鎮的穆斯林。我時而在辦公室午餐,時而路遇換班的黨衛隊員。
  沒有變化。昨天是星期日,這裡營裡滅蝨。冬天的集中營營房很可怕!骯髒的木床,黑糊糊的泥地,人身上冒出來的氣味。營房擠滿了人,但是蝨子卻一隻也沒有,營裡整夜整夜的滅蝨,沒有白費。
  滅蝨檢查完畢,我們從營房裡出來,這時候,特別小分隊從焚屍爐回營。他們人人臉上都是煙垢,看上去肥頭大耳,揹著沉重的包裹,累彎了腰。除了金子,他們什麼都可以拿,但是走私最多的也是金子。
  營房裡面三三兩兩冒出人來,鑽進行走的特別小分隊隊列,搶奪他們的包裹。空氣中傳來吼叫聲、咒罵聲和拳打腳踢之聲。小分隊終於鑽進自己營區有石牆隔開的院子的大門。但是,沒過多少時間,猶太人就開始悄悄鑽出來,做買賣,互相探望。
  我碰見了一個,他是我們原來分隊的朋友。當時我生了病,去了醫院。他「幸運」得多,去了特別小分隊,總比為了一碗湯整天拿鐵鍬鋤地好。他熱情伸出手來:
  「喲,是你啊?要點什麼嗎?你有蘋果……」
  「沒有,沒有蘋果賣給你,」我回答,語氣很和氣,「你還活著呀,阿伯拉梅克?有什麼新聞?」
  「沒有有意思的。一車捷克人進了毒氣室。」
  「你不說我也知道。說說個人方面的。」
  「個人方面的?我能有什麼個人方面的呢?大火爐子,營房,又是大火爐子。這裡有我什麼親人嗎?嗨,你想聽聽嗎,我們找到了大爐子焚燒的新方法。知道什麼方法嗎?」
  出於禮貌,我表示感興趣。
  「聽著,我們抓過四個頭髮長的小崽兒,把腦袋攏在一起,點著頭髮。這些小東西就自動燒起來,就成了。」
  「祝賀。」我冷冷地說,毫無表情。
  他微笑一下,笑得怪氣,盯著我的眼睛:
  「唉,醫務員,在我們奧斯維辛,我們必須放鬆,能放鬆就放鬆。不然怎麼忍得下去?」
  於是,他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走了,沒有說再見。
  但是,這是謊言,是怪異,就像這整座集中營,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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