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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們先生們,請進毒氣室

石頭世界 by 塔杜施·博羅夫斯基

2019-10-31 01:35

  整個集中營,人人赤身裸體。不過,我們已經經過滅蝨程序,從裝滿溶解了塞克隆的大水盆裡取回了衣服。這種毒劑既能殺死衣服上的蝨子,也能殺死關進毒氣室裡的人,效果都很不錯。只有用西班牙式木柵欄與我們隔開的那些營區還沒有「領回」衣服,可是這裡的人和那裡的人都是一絲不掛,暑熱蒸騰。集中營緊緊地關閉著。沒有一個囚犯,沒有一隻蝨子敢斗膽溜出大門。指揮部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成千上萬全身赤裸的人從早到晚在路上、在點名場上徘徊,在牆腳下、在營房房頂上橫躺豎臥。他們睡在木板上,因為草墊和床單都正在消毒。從邊緣的營房可以望見婦女營,那裡也正在滅蝨。兩萬八千名婦女被迫脫光衣服,被趕出營房,正在路上、在小廣場上擁擠攢動。
  從清早起,我們就等著吃午飯,就在吃郵包寄來的東西,看望友人。酷熱難當,時間過得極慢,連最起碼的娛樂也沒有。通往焚屍爐的大路空空蕩蕩,已經兩天沒有輸送列車到來。加拿大區的一部分已經取消,撥給了指揮部。在哈門茨區,人們遇到一批肥頭大耳的指揮官,那些吃得飽睡得足的傢伙。在集中營有一條令人羨慕的規矩:如果一個強人失勢,朋友們就要千方百計落井下石。加拿大,我們的加拿大的確不像菲德勒區那樣到處散發著松脂味,而只有法國香水的芳香;可是,那個區裡長著的高大挺拔的松樹,再多也多不過我們區裡密藏的從整個歐洲收集來的首飾和貨幣。
  我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木架子上,晃動著雙腳,無憂無慮。我們打開精心烤製的麵包,幹酥了,直往下掉渣兒,味道稍微有點不好,不過還沒有放置了幾個星期的那種麵包的黴味兒。麵包是從華沙寄來的。一個星期以前還在我母親手裡。慈悲的上帝喲,慈悲的上帝……
  我們掏出牛脯肉、蔥頭,打開一罐濃縮牛奶。五大三粗汗流滿面的亨利,大聲唸著從斯特拉斯堡、從巴黎城下、從馬賽來的輸送列車運來的法國名酒。
  「你聽著,我的朋友,等我們再去貨場,我一定給你帶回真正的香檳酒來。你根本就沒喝過的,是不是?」
  「是沒喝過。可是你過不了大門呀,別瞎叫了,還是弄雙皮鞋來吧。你知道,就是那種有後跟、又有小窟窿眼兒的。汗衫嘛,就別提了,你早就答應過我。」
  「耐心點,耐心點嘛。送貨車一來,我什麼都給你弄到手。反正還得去貨場的。」
  「要是再沒有貨往大煙囪裡送呢?」我惡狠狠地頂他,「你瞧,營地上閒散起來了,郵包不限量,不准打人。你們又給家裡寫信……大家都在議論新決議,說什麼的都有。你自己不是也議論嗎?哼,更不用說,輸送來的人越來越少了。」
  「別胡說。」這個馬賽人(他是我朋友,可是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嘟囔起來。他長著一張活像考斯威小型畫中人物的臉,又肥又胖,嘴裡塞滿了夾著沙丁魚的奶油麵包。「你別胡說。」他費力地吞嚥著(咳,總算下去了),又說一遍,「你別胡說,人是不可能沒有的,不然,在這個勞動營裡,我們全得餓死。大夥不是全靠他們送的吃的東西活著嗎?」
  「大夥?不見得。我們有郵包。」
  「你有,你的夥伴有,你的十個夥伴都有,你們波蘭人有,不過那也不等於大夥。我們猶太人呢?俄國人呢?要是我們沒有吃的,沒有輸送車成批運來,你們還能夠吃你們的郵包嗎?還能安安靜靜的嗎?我們就不會放過你們的。」
  「不放也得放。你們會給餓死的,就像希臘人那樣。在這集中營裡,誰有吃的,誰就有勢力。」
  「得得得,你們也有,我們也有,還有什麼可爭的?」
  是啊,沒有什麼可爭的。你們有,我也有,那我們就一起吃,一起在三層的木床上睡吧。亨利切著麵包,用番茄作涼茶,加上罐裝芥末,味道真不錯。
  在這座營房裡,就在我們的腳下,擠滿了一絲不掛的人們,大汗淋漓。他們在木床中間的過道上,沿著巨大的設計精良的爐子和馬廄附加建築物中間的巷道挪動著。那些附加建築把馬廄(門上還掛著牌子,寫著:「病馬,送往他處」)變成了五百人住的舒適住宅。他們八九個人擠在一張三層木床上,赤裸著身子躺著,骨瘦如柴,散發出汗味和屎尿臭氣,面頰深陷。在我下面,有一個猶太律法博士。他的頭用從被單上撕下來的一塊破布包著,正在唸希伯來文禱詞(這裡有這種讀物),聲音又大又單調。
  「想個法子讓他住嘴好不好?聽他又嚷又嚎的,像抓住了上帝的腳踝似的。」
  「我不想爬下木床。讓他嚎叫吧,好快點進大煙囪。」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煙。我就很喜歡抽大煙。」那馬賽人從左面搭訕了一句,真是言簡意賅。他是唯物主義者,現在還放債坐收利息。
  「如果他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死後的天堂,那他們早就會拆毀焚屍爐了。」他又說。
  「那你們為什麼不去拆呢?」
  這個問題頗有比喻意味。不過,馬賽人回答道:
  「笨蛋。」番茄堵住了他的嘴,他揮動一下手,似乎有話要說,卻又打住,嚼了起來。我們剛吃完,營房門口就傳來了雜沓聲,穆斯林穆斯林,此處指肉體上和精神上完全被摧毀的人,他們再也沒有為生存而繼續奮鬥的力量和意志,通常都是患腹瀉、肌肉間膿炎或者疥癬,淪落到了被送往焚屍爐的慘境。難以解釋所謂的穆斯林何以受到集中營同伴們的蔑視。就連在集中營自傳中喜歡誇耀的人,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曾幾何時「也是」穆斯林。們在木床中間奔跑,一個傳令兵飛跑到了營房長的小屋。接著,營房長威風凜凜地踱了出來。
  「加拿大!集合!快快快!輸送車到了!」
  「我的天啊!」亨利從板床架上跳了下來,叫了一聲。
  這個馬賽人胡亂嚥下番茄,一把抄起夾克,衝下面坐著的人喊「起來」,他們馬上跑到了大門口。其他木床也忙了起來。整個加拿大都向貨場出發了。
  「亨利,皮鞋!」我嚷了一句,和他告別。
  「別擔心!」他回我話時已經到了院子中心。
  我把吃的東西包了起來,用細繩捆好了小皮箱。那裡面除了我華沙的父親菜園裡長的蔥頭和番茄,還有在盧布林的兄弟寄來的豬條子肉,以及地地道道的薩洛尼加乾果。包好之後,我又緊了緊褲子,才從木床上跳下來。
  「讓開!」我大聲喊著從希臘人中間擠過去。他們為我閃開路,在門口我又遇到了亨利。
  「來,來,快,快!」
  「什麼事?」
  「跟我們去貨場吧?」
  「好吧。」
  「那就快走,拿著夾克!我們人手不夠。我跟頭兒說了。」於是他推我一把,叫我離開營房。
  我們站成一隊,有人記下我們的番號。隊首有人喊了聲「開步走」,我們便跑到大門下,耳朵裡灌滿了各種語言的呼叫聲,因為有人用皮鞭子把他們趕回了營房。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到貨場去的。告別過後,我們來到大門下。「一、二、三、四!脫帽致敬!」我們挺直身子,雙臂僵直地貼在大腿外側,雄赳赳地穿過大門,還帶著幾分優雅勁頭。剛睡醒覺的黨衛隊員,手裡拿著大本子,無精打采地舉著手,屈動著指頭一五一十地計數。
  「一百!」最後五個人走過後,他喊了一句。
  「完畢!」打頭的啞著嗓子答應。
  我們走得很快,差不多是一溜小跑。崗哨很多,都是青年人,緊握著自動步槍。我們經過了ⅡB集中營的各個營房:沒有住人的C營、捷克營、檢疫所,鑽過德軍營房區的梨樹和蘋果樹林。雖然一連幾天烈日當空,樹木依然繁茂得出奇,綠蔭好像發於新月之下,真是奇異。在綠蔭下,我們兜了半個圈子,繞過長長的哨兵線,跑步走上公路,總算到了該去的地方。再走幾十公尺,樹叢當中就是貨場。
  這是一個田園風味十足的貨場,跟偏僻的外省火車站貨場別無二致。小廣場鋪著卵石子兒,周圍都是高大碧綠的樹林。路邊有一個小木棚子,比最醜陋最難看的車站還要醜陋,還更難看,遠處是大堆大堆的鐵軌、車站倉庫、木板、營房構件、磚塊、石頭、水井欄。輸送車就是在這裡卸貨,運往比爾克瑙:擴建集中營的材料和送往毒氣室的活人。每道工序都是例行公事:大卡車開來,裝上木板、水泥,還有活人……
  鐵軌上、大木條上、西利西亞栗子樹蔭下,到處都部署了哨兵,牢靠嚴密地圍住了貨場。他們不斷擦額頭上沁出的汗水,用水罐喝水。烈日炎炎,酷暑難當。「解散!」我們立即坐在鐵軌堆投下的窄條陰影之中。餓得發慌的希臘人(鬼知道他們幾個人怎麼鑽到這裡來了)在鐵軌中間開始搜尋。有的撿到了一個罐頭盒兒、發黴的甜甜圈、吃剩下的沙丁魚,撿起來就吃。
  「臭豬!」一個年輕大個子哨兵唾了他們一口。他長著一頭濃密的亞麻色頭髮和一雙恍恍惚惚的眼睛,「待會你們不就有吃的了嗎?吃也吃不完,吃了三天都不想再吃。」
  他正了正自動步槍,用手帕擦了擦臉。
  「畜生。」我們異口同聲,表示同意。
  「喂,胖子,」哨兵用皮靴輕輕碰了一下亨利的後腦勺,「聽著,想喝水嗎?」
  「想是想,可是沒有水罐兒呀。」法國人回答得內行。
  「可惜。」
  「哎,哨兵先生,您還不懂我的意思?哨兵先生不是跟我做過買賣嗎?多少?」
  「一百。就定了?」
  「定了。」
  我們喝水,水淡而無味。買水的費用出自還沒到站的「旅客」和他們的錢包。
  「嘿,得注意點,」法國人說著把空瓶子一扔,瓶子掉在鐵軌上摔得粉碎,「錢不能揣進腰包,因為要搜查。而且,錢有個屁用,反正你有吃的。衣服也別亂拿,他們會懷疑你逃跑。襯衫可以拿一件,絲綢的,帶領子的,運動式的。找到什麼喝的,也別吆喝著叫我。我有辦法。小心點,別捱揍。」
  「他們打人?」
  「那是家常便飯。得長後眼,屁眼兒。」
  希臘人在我們周圍坐著,下巴貪婪地上下運動,像大蟲子一樣,津津有味地嚼著黴爛的麵包塊。他們心裡七上八下,因為不知道有什麼事做。大木條子和鐵軌讓他們放心不下。他們不喜歡搬運東西。
  「我們做什麼工作?」他們問。
  「沒工作,輸送車一來,全都進焚屍爐,明白了?」
  「全明白了。」他們用集中營裡這句通用語回答。這下子放了心:他們不必往卡車上裝鐵軌,也不必扛木頭了。
  與此同時,貨場上越來越擠,說話聲越來越大。工頭們把人分成小組:有的負責打開即將到站的火車車廂鐵門,有的站在木梯子下面,另有任務。那些梯子是活動的,又寬大又方便,好像是準備讓人登臺演說似的。摩托車嘟嘟嘟地不斷開來,送來渾身披掛銀色符號的黨衛隊下級軍官。他們都吃得肥頭大耳,穿著閃閃發光的軍官皮靴,都長著一張又一張油亮蠢笨的嘴臉,有的拿著口袋,有的拿著藤棍,看樣子都很能幹,手腳俐落。他們都到餐廳去——那間其貌不揚的營房就是他們的餐廳,他們在那裡喝礦泉水、冷飲,冬天有燒酒。他們煞有介事地舉起手臂行羅馬式軍禮,接著又誠摯地握握手,會心地微笑一番,談談接到了什麼信、家裡的情況、孩子,掏出照片來互相看看。有的在小廣場上蹓躂,十分威嚴,卵石子兒和皮靴底發出嘎嘎聲響,衣領上的方塊熠熠發光。矮竹林發出焦躁的沙沙聲。
  穿條紋囚服的眾人躺在鐵軌下的窄條陰影之中,沉重而不均勻地喘息著,說著各自的本國話,望著那些神氣十足穿綠軍裝的人,和可望而不可即的綠樹蔭以及遠處小教堂的尖塔,無精打采,無動於衷。此刻,教堂響起了《上帝的天使》樂曲。
  「火車來了!」有人喊了一聲,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來張望。鐵道轉彎處出現了貨車車廂:列車是倒著開的,一個鐵路工人站在直道上向後傾身,揮動手臂,吹了聲口哨。機車發出長鳴,叫人膽顫心驚。它呼哧呼哧地冒著氣。列車緩緩進站。從焊上鐵棍的小窗口裡面,可以瞥見一張一張的人臉,蒼白,憔悴,似乎還沒睡醒,個個披頭散髮,有萬分驚恐的女人,有還留著頭髮的男人。說起來也奇怪,車廂內部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敲打車廂板壁。
  「水!空氣!」車廂內爆發出低粗絕望的呼叫。
  幾張臉湊到窗口,幾張嘴拚命地吸氣。一批人吸了幾口之後,退了下去,又擠上另一批,又退了下去。呼叫聲和呻吟聲越來越大。
  一個穿綠軍裝的人厭煩得咧了咧嘴,他身上披掛的銀色裝飾比別人多。他吸了一口香菸,又猛地扔掉,左手接過右手的口袋,衝一個崗哨做了個手勢。那崗哨慢慢取下肩上的自動步槍,瞄了瞄準,衝著車廂掃射了一陣。頓時安靜下來。載重汽車這時候陸續開來,有人把小凳擺在車後,同時也擺在火車車廂門下,十分熟練。拿著口袋的大漢揮了揮手。
  「誰私拿金子或其他任何不能吃的東西,誰就是國庫的竊賊,立即槍決。明白了嗎?」
  「明白了!」回答得七嘴八舌,卻又誠實。
  「開始!工作!」
  門閂吱吱扭扭響,車門打開了。新鮮空氣衝入車廂,像濃煙一樣吹在人們臉上。不可勝數的行李、大箱子、手提箱、小皮箱、活動床、形形色色的大小包裹(他們帶來了往日生活中的一切,準備開始過新生活!)從四面八方把他們擠得一動也動不得,熱得頭昏腦脹,自己喘不過氣來,也擠得別人呼吸困難。現在他們都擁在車門口,像扔在沙地上的魚一樣,張著嘴喘息。
  「注意,下車帶好東西,全部帶好。全部東西都放在車廂旁邊。交出大衣,現在是夏天。向左走,明白沒有?」
  「先生,讓我們到哪裡去呀?」他們跳到卵石子兒地面上,極度不安,筋疲力盡。
  「從哪裡來的?」
  「索斯諾維茨,本津。先生,以後幹什麼呀?」他們死死地追問,火辣辣地盯著對方睏倦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不懂波蘭話。」
  集中營裡有一條規定:要欺騙走向死亡的人,直到最後一刻。這是唯一可行的仁慈形式。天氣熱到了極點,太陽正值中天,炙熱的天空像要破裂,空氣層層蕩漾,偶然飄過一陣小風,卻是烤人的殘酷的熱風。人們口唇乾裂,嘴裡的唾液帶著血腥味道。在陽光下站得稍長一會兒,全身就感覺疲軟,力量頓消。想喝水,喝水。
  人流從車廂裡瀉出,五顏六色,像被堵塞在憋屈的死水溝中的水正在尋找新的河道一樣。可是,還沒等到從新鮮空氣和鮮綠草木的氣息衝擊下清醒過來,他們的行李就已經被人從手裡奪走,大衣被扒下,女人的手提包和陽傘被沒收。
  「先生,先生,這是陽傘,我不能……」
  「閉嘴。」回答她的是咬牙切齒的粗大嗓門。
  人流背後站著一名黨衛隊員,泰然自若,鐵面無情,是個例行公事的老手。
  「女士們先生們,別亂扔東西呀。和氣生財啊。」話說得很溫和,可是手癢癢得直攥那根細藤棍。
  「是的,是的。」人們胡亂答應著從他面前經過,趕快沿著車廂向前走去。一個女人迅速彎下腰,想要撿起一個小包裹。那根藤棍嗖的一響,那女人尖叫一聲,打個趔趄,倒在人群的腳下。一個孩子追趕著她,尖聲呼喚著:「媽,媽媽!」那麼幼小的女孩,蓬頭垢面的……
  貨物越堆越多,都是箱子、包裹、旅行袋、被子、衣服、小包袱。有的一掉在地上就已散開,色彩斑斕的鈔票、黃金、手錶都散落出來。車廂門口堆滿了麵包,各種顏色的瓶裝蜜餞、火腿,香腸散了串,白糖撒在卵石地面上。在失去孩子的女人號哭、尖叫聲和突如其來變得孑然一身的男人的困惑中,裝滿了人的大卡車陸續開走,發出震耳的轟隆隆響聲。向右走的人,年輕力壯,到勞動營去,到頭來他們也躲不過毒氣室,但是得先把工作做個夠。
  卡車來來去去,絕不空停片刻,像是在一條巨大的傳送帶上一樣。一輛畫著紅十字的急救車也來回穿梭其間。駕駛室前面的巨大的血紅色十字在陽光下似乎正在熔化。紅十字急救車不倦地往返,正是這輛車裝運著毒氣——準備用來殺死這批人的毒氣。
  加拿大區的人站在低矮的梯子旁邊,忙得喘不過氣來:把該去毒氣室的和該去勞動營的人分開;趕著去毒氣室的人上矮梯子,推進大卡車,一車六十個,多一個少一個絕對不在乎。
  他們身旁站著一個臉面刮得精光的青年黨衛隊員先生,手裡拿著筆記本,走一車畫一道。走十六車,就是一千人——多幾十少幾十算不了什麼。這位先生冷靜沉著,一絲不苟。不通過他,就是說他不畫道,哪輛卡車也走不了:必須遵循秩序。畫了好幾千次,那是輸送的全部記錄,簡稱「來自薩洛尼加」、「來自斯特拉斯堡」、「來自鹿特丹」。而今天這次呢,「來自本津—索斯諾維茨」。這次輸送之中挑出來派往勞動營的人,號碼是131—132。當然是以千為單位,以後的簡稱就是131—132。
  這樣的輸送一週又一週、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延續著,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會有人計算一共焚燒了多少人的。四百五十萬。這是戰爭中最血腥的戰役,是團結一致、同心協力的德國的最最偉大的勝利。一個帝國,一個民族,一個元首和四座焚屍爐。而且,在奧斯維辛,還要新建十六座,總體功率是每天焚燒五萬人。集中營也正在擴建,通上高壓電流的鐵絲網非擴展到維斯瓦河不可,可以容納三十萬穿條帶囚服的囚徒,可以冠以「囚徒城」的大名。不不,人是絕不會缺少的。既燒猶太人,也燒波蘭人,還燒俄國人,大批的人會從東方、西方、大陸、海島上源源不斷地被輸送到這裡來。穿著條子囚服來的人們,正在重建被毀掉的德國城市,耕耘荒蕪的土地,等到他們被這種苦役、沒完沒了的「工作!工作!」折磨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毒氣室的大門就會向他們自動打開。毒氣室將要改建得效率更高、更經濟,偽裝得更巧妙,要像德勒斯登的那些毒氣室一樣。它們的神奇之處,早就有了傳聞。
  車廂空了。一個精瘦的麻子臉黨衛隊員望了望車廂內部,厭煩地點點頭,掃了我們一眼,指了指車廂內部。
  「清理內部!」
  他指的是車廂裡面。在車廂的角落裡,人的糞尿和失落的手錶中間,憋死的踩死的嬰兒橫躺豎臥,都是些大腦袋、鼓肚子的怪物。把他們像小雞一樣扔出去,一把能抓起兩三個。
  「別往卡車上扔。交給女人們。」黨衛隊員一面點香菸一面說,火柴滅了,他很惱火。
  「接住這崽子,看在上帝份上。」我冒火了,因為那些女人躲著我,害怕得魂不附體,用手臂擋住臉。
  呼喚上帝,說來也奇怪,根本沒有必要,因為抱小孩的女人都得上大卡車,無一例外。我們心裡都明白她們的去處,面面相覷,又憤恨,又驚恐。
  「怎麼,你們不接?」那麻臉黨衛隊員說,好像是責備,又好像是納悶,同時拉開槍栓。
  「用不著開槍,我抱。」
  一位身材很高、滿頭白髮的婦女接過我手中的嬰兒,愣愣地盯著我的眼睛望了幾秒鐘。
  「孩子,孩子啊。」她微笑著輕聲說,顫顫巍巍踏著卵石子兒路走開了。
  我靠在車廂板壁上,累極了。有人碰了我手臂一下。
  「走,到鐵軌下面去,走。」
  我呆呆地望著前方,一張臉在我眼前跳動、脹大,旋即又模糊起來,巨大而透明,和紋絲不動的、不知為什麼黑魆魆的大樹,和湧來又湧去的人流融合為一……我用力眨了眨眼:原來是亨利。
  「我問你,亨利,我們是不是好人?」
  「問這個幹什麼?愚蠢!」
  「你看,朋友,看見這些人我心裡現在是無名火起,就因為他們,我才非到這裡來不可。他們去毒氣室,我一點也不同情。我恨不得他們腳下的地塌下去。真想撲過去給他們幾拳。也許這是病態吧。我理解不了。」
  「咳,正好相反,這是正常的,可以預料到的,不言而喻的。這個貨場折磨你,你心裡冒火,自然誰比你弱,你就最容易衝誰出氣。甚至於迫不及待要出氣。明白啦?」這個法國人的話有幾分諷刺味道。說著他在鐵軌下面舒舒服服坐下來,「你瞧瞧那些希臘人,多會抓緊時機!抓到什麼吃什麼。我親眼看著他們吃光了一罐果醬。」
  「牲口。明天他們一半人都得拉稀——拉死。」
  「牲口?你不是也捱過餓嗎?」
  「牲口。」我咬著牙重複了一遍。我閉上眼睛,聽到了喊叫聲,感覺到大地的顫抖和眼皮上的灼熱空氣。喉嚨乾得冒煙。
  人流連綿不斷。卡車像解開鐵鏈子的惡狗一樣嚎叫。眼前浮動著從火車車廂裡抬出來的屍體、踩死的小孩、扔在屍堆上的殘廢人——成批的人,成批的人,成批的人……火車一輛一輛開過來,衣服、箱子、活動床越堆越高,人們步出車廂,望望太陽,喘息著,乞求喝口水,上卡車,一車一車地出發。車廂又打開了,又是人……我覺得一幅一幅的景象漸漸混為一團。真不知道這一切是真的,還是一場噩夢。驀地,我瞥見了一行綠樹正在隨著整條公路和五顏六色的人群一起蕩漾。可是——那是林蔭路!我的頭腦裡嗡嗡作響,覺得馬上要嘔吐。
  亨利拉住我的手臂。
  「別睡啦,裝車去。」
  人都走了。最後的一批卡車遠遠地在公路上奔馳,捲起大團大團的塵土,火車倒退著開走。空曠的貨場上,只有黨衛隊員們走來走去,十分威嚴。領子上銀光閃閃,皮鞋熠熠發亮,一張一張漲紅的臉油光滿面。現在我才意識到,在他們中間還有一個女人一直在這裡,乾皺,沒有腰身,渾身瘦骨頭,稀稀拉拉沒有光澤的頭髮挽在後腦勺上,梳成一個髻兒,兩隻手插在裙子口袋。她正在各個角落裡轉來轉去,乾癟的嘴唇上掛著一絲田鼠般凶狠的微笑。她痛恨漂亮女人,正像知道自己醜陋不堪的女人嫉恨所有的漂亮女人一樣。啊,對的,我見過她,記得還很清楚:這是婦女勞動營的女司令。她是來看戰利品的,因為一部分女人已經送上卡車,剩下步行的都到營地去。我們的小夥子們,剃頭匠們,正在把她們的頭髮颳得一乾二淨。眼看著她們羞怯而又無可奈何,實在開心得很喲,喲喲喲。
  我們開始裝車。搬起沉重的箱子——都裝得滿而又滿,淨是值錢東西——扔上卡車,在卡車上堆在一起,磕磕碰碰。我們能割就用刀子割裂,一是為了消遣,二是為了找幾瓶酒和香水。酒和香水一下子都滾到了腳下。一個箱子開了,散落出衣服、書籍……我撿起一個小包裹,沉甸甸的,解開一看,是黃金,還有整整兩大把手鐲、耳環、寶石、戒指……
  「拿過來。」一個黨衛隊員慢條斯理地說,同時打開塞滿了黃金和各式各樣外國首飾的口袋。紮上之後,他把口袋交給了一個軍官,又拿起一個空的,到另一輛卡車旁邊監督去了。這些金子將送往第三帝國國庫。
  酷熱,酷熱難當。空氣灼熱,凝滯不動。喉嚨乾燥,說一個字都生痛生痛的。啊,喝口水多好。快點找片陰涼地方歇歇吧。終於裝完了,最後幾輛卡車已經開走。我們把路面上的一切紙片都細心地捏起來,把地面上卵石子兒縫裡一點一滴的非本地的、運來的髒東西都摳出來,「讓這類噁心場面不留一點痕跡」。就在最後一輛載重汽車消失在樹木之後,我們,我們——終於!——向鐵軌堆走去,準備休息休息,喝足水(也許法國人又從崗哨那裡買到了?)的時候,鐵路彎道後面又傳來了鐵路工人的哨聲。車廂又一次慢而又慢——慢得出奇地開進站來,機車發出尖厲的嚎叫,窗口裡顯現出蒼白憔悴的臉,扁平得像白紙剪出來似的,瞪著一雙雙發出熱光的大眼睛。又是卡車,又是拿著筆記本記數目的泰然自若的先生,小餐廳裡又走出提著收取黃金和鈔票用的口袋的黨衛隊員們。我打開了車廂的大鐵門。
  受不了,受不了,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人們手裡的皮箱被野蠻地搶走,大衣被強扒下來。「走走走,閃開。」他們走了,閃開了。男人、女人、兒童,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看出不妙。
  一個女人急步走著,雖然不快,卻很緊張。一個三四歲的女孩,長著一張緋紅的小胖臉,像個小天使一樣,正跑著追她,因為趕不上,就伸出兩隻小手哭叫:「媽,媽媽!」
  「嘿,那個女人,把孩子抱起來!」
  「先生,先生,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女人發瘋似的尖叫著,雙手摀著臉,匆匆走開。她想矇混過去,想趕上那些不乘大卡車,而是步行的還能活下去的女人。她年輕、健壯、漂亮。她要活下去。
  可是,那孩子窮追不捨,大聲呼喊:
  「媽,媽媽,你別跑!」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安德列,塞瓦斯托波爾的一個水兵,向她撲去。因為喝了燒酒,因為天氣炎熱,這個漢子目光渾濁。他趕上了這個女人,掄起手臂,旋風一樣朝著她的雙腿猛砸下去。女人剛要倒下,他又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拉了起來。他凶狂至極,臉都變了形。
  「嘿,你,你他媽的下三爛,猶太臭女人!你連親生孩子都不要!瞧我治你,騷貨!」
  於是一手攔腰抓住她,另一隻爪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剛要呼叫,他就一下子把她扔到卡車上去,像扔重重的一口袋糧食一樣。
  「給你!你拿著,母狗!」又把那小孩摔在她腳下。
  「幹得好,不要臉的母親們,就得這麼懲罰。」汽車旁邊一個黨衛隊員說,「能幹,能幹,俄國人!」
  「住嘴!」安德列咬著牙哼了一聲,回到車廂旁邊。從衣服堆裡,他扒出一個密封罐子,擰開,對著嘴喝了幾口,又遞給我。燒酒到了喉嚨口兒火辣辣的,腦袋裡頓時嗡嗡作響,我的雙腿打起彎來,渾身上下都要抽筋了。
  像受到某種無形力量推動著的河水一樣,人流盲目湧向卡車,突然,人流中浮現出一個少女,她從車廂中輕輕跳到卵石地面,審視了周圍一番,似乎對什麼東西感到好奇。
  茂密的金色秀髮像緩緩的波浪一樣,披散在雙肩上,她不耐煩地把頭髮向後甩了一下。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上衣,又稍稍整了整裙子,停留了片刻,最後目光離開人群,緊接著又在我們臉上移動一番,好像在尋找什麼人。我下意識地跟蹤著她的目光,終於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你聽著,你聽著,你說,他們把我們送到哪裡去?」
  我瞧著她。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妙齡少女,長著滿頭金色的長髮,腰身纖細,穿著細棉布夏衫,目光聰穎,深邃。她亭亭玉立,直勾勾地看著我的臉,等待著。來此地去處無非兩個,送到毒氣室:集體死亡,又醜惡,又骯髒。送到集中營:頭髮剃得精光,三伏天穿蘇式厚棉布裙子,散發酸臭骯髒的女人體味,餓得頭昏眼花,非人的苦役,到頭來依然是死亡,只不過死得更醜惡,更骯髒,更令人毛骨悚然。誰一旦來到這裡,就連自己的骨灰也休想通過哨兵線,休想恢復往日的生活。
  「她幹嘛戴著它來?是要給搶走的。」我瞥見了她手腕上配著一條細金鍊的漂亮手錶,不由自主地想。那手錶跟圖希卡戴的一樣,不過那個錶的帶很窄,是黑顏色的。
  「喂,你說。」
  我一語不發。她咬緊嘴唇。
  「我知道。」她的聲音裡夾著高貴而又輕蔑的口氣,她向後昂了一下頭,向卡車方向勇敢地走去。有人想攔住她,她把那個人猛地推開,跑著蹬上了差不多已經滿員的卡車。從遠處,我只望見了在那奔馳的卡車上她一頭散亂的濃密秀髮。
  我進入車廂,抓起死孩子,扔出行李。我接觸著屍體,可是戰勝不了猛衝上來的野性的恐怖。我想避開屍體,可是屍體比比皆是。屍體亂七八糟地堆在卵石地面上、月臺的水泥路旁邊、車廂裡,一兩歲的嬰兒、醜陋的赤裸女人、痙攣中蜷縮的男人。我想躲避得盡可能遠一點。有人用藤棍抽我的後背,我眼角瞥見一個正在謾罵的黨衛隊員,便趕快溜開,混進一群穿條子囚服的加拿大區囚徒中間了。終於,我又退避到鐵軌下面來。太陽西沉,血紅色的殘陽光芒斜照著整個貨場。樹影拉得很長,像幽靈一樣。在黃昏時分降臨自然界的寂靜中,人們的喊叫聲顯得更大,更執拗地衝向天空。
  只有從這裡,從鐵軌下面,才能觀望整個擁擠的貨場這座人間地獄。看,有兩個人滾到地上,絕望地糾纏在一起。男的手指頭神經質地掐入女人的軀體,牙齒咬住她的衣服。女的歇斯底里地呼號、詛咒、痛罵。一隻大皮靴猛踢了她一下,她才呻吟著沉寂下來。他們被拉開了,被趕進卡車,像牲口一樣。加拿大區的四個人正在搬動一具屍體,那是一個巨無霸似的大胖子女人的屍體,他們咒罵著,累得汗流滿面,同時用木片子趕走迷路的兒童。兒童們在貨場各個角落鑽來鑽去,像狗一樣尖叫著。搬死屍的抓住這些孩子的脖子、腦袋、手臂,把他們扔上載重汽車的人堆裡去。那四個人依然沒辦法把那女人裝上卡車,於是叫來其他人,同心協力,才把這座小肉山弄上了車。整個貨場上都送來了巨大、肥胖、臃腫的死屍,擠在其中的還有殘廢人、癱瘓病人、憋得昏迷過去的人。車上的死屍小山般晃動著,發出吱吱聲、嚎叫聲。司機發動機器,車開動了。
  「站住!站住!」一個黨衛隊員從遠處呼喊,「站住!站住!嘿,他媽的!」
  他們拖來一個穿燕尾服、肩頭紮著繃帶的老人。老人的頭擦在卵石子兒上、石頭塊上,呻吟著,不斷單調地嘮叨:「我要跟司令官先生談談。」他一直以老年人特有的頑固脾氣重複這句話。他被扔在卡車上,有人踩了他一腳,他雖然快死了,卻依然哼哼著:「我要跟司令官……」
  「老東西,喂,安靜!」一個青年黨衛隊員衝他嚷,哈哈大笑,「過半個鐘頭你就跟最偉大的司令官談話了!別忘了說聲:『希特勒萬歲!』」
  又有幾個人送來一個只有一條腿的姑娘。他們抓住了她的雙手和唯一的一條腿。那姑娘滿面淚水,痛苦地呻吟:「先生們,痛啊,痛喲……」他們也把她塞在卡車上的死屍中間。她就要跟死人一起被活活燒成黑煙了。
  夜晚降臨,涼爽宜人,星光閃爍。我們躺在鐵軌上,萬籟俱寂。高高的電線杆子上,燈泡發出暗紅的光芒,光環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墮入黑暗一步,人就會消失,一去不返。可是,崗哨的眼睛明察秋毫,自動步槍隨時可以射擊。
  「換來皮鞋沒有?」亨利問我。
  「沒有。」
  「為什麼?」
  「朋友,我做膩了,膩到家了!」
  「剛接一次輸送車就膩了嗎?你想想吧,我,從聖誕節到現在經手過的人,恐怕有一百萬了吧。最頭痛的是從巴黎郊區來的輸送列車,總是要遇見熟人。」
  「那你跟他們說什麼呢?」
  「說他們先去洗澡,以後我會去集中營探望他們。換了你,你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啞口無言。我們喝加燒酒的咖啡。有人打開一罐可可,加上白糖。可可黏手,而且糊嘴。我們又喝咖啡,又喝燒酒。
  「亨利,我們還等什麼呀?」
  「可能還有一班車。也說不定。」
  「就是來,我也不去卸了。做不下去。」
  「煩了,是嗎?能幹的加拿大?!」亨利和藹地微笑著,消失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後回來了。
  「好吧。不過,得小心點。別讓黨衛隊抓住你。就坐在這裡吧。皮鞋,我包了。」
  「再也別拿皮鞋來煩我!」
  我想睡覺。已經是深夜。
  又是「列隊!」又是列車。節節車廂從黑暗中浮現,穿過一片燈光,又沉沒在昏暗之中。貨場小,有燈光的地段就更小。我們得分段卸貨。卡車在什麼地方轟隆響起,開到小梯子近旁,小梯子黑黑的,鬼氣十足。探照燈照著樹木。「水!空氣!」老一套,同一部影片的夜場:自動步槍打了幾梭子彈,各節車廂沉寂下來,只有一個小姑娘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失去平衡,墮落在卵石地面上。她昏迷了過去,躺了片刻,最後才爬起來。她開始就地轉圈,越轉越快,機械地揮動雙手,像做體操一樣,又在空中亂抓,發出單調又尖細的叫聲。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神經完全錯亂了。因為她那樣子刺激人的神經,所以一名黨衛隊員箭步躥了過去,用釘了鐵釘的大皮靴子照准她後背猛踢一腳,女孩馬上倒下。那黨衛隊大漢又用力踏了她一腳,掏出手槍,叭叭兩響;女孩雙腳蹬了蹬地面,不動了。接著開始開車廂鐵門。
  我又到了車廂旁邊。忽然飄來一股溫熱發甜的氣息。人堆占據了半截子車廂,一動不動,奇形怪狀地糾纏在一起,冒出熱氣。
  「卸車!」從黑暗中冒出來的一名黨衛隊員叫道。他的胸前掛著活動探照燈,照了照車廂內部。
  「你們怎麼還傻站著?卸車!」同時衝著人們的後背甩開了警棍。我抓住一具屍體,他的手掌卻痙攣地抓我的手。我嚇得叫了一聲,一步跳開。我的心咚咚咚地亂跳,嗓子堵得發慌,驟然感到暈眩。我彎下腰,在車廂下哇哇嘔吐了一陣,踉踉蹌蹌地偷著躲到了鐵軌下面。
  我躺在舒適清涼的鐵軌上,嚮往著返回集中營,嚮往著連墊子也沒有的木床,嚮往著在半夜裡還不會被送到毒氣室的那些同胞中間稍睡片刻。驟然之下,集中營似乎變成了某種寧靜的避難所。人們正在不停地死去,而自己還苟活於世,有點東西吃,有力氣工作,有祖國、家園、姑娘……
  燈光鬼火般地閃爍,人流漫無止境地瀉出,渾濁、灼熱、麻木。他們預期自己在集中營裡即將開始新的生活,心理上準備著為生存而進行艱苦的奮鬥。他們絕沒有想到大難臨頭,黃金、金錢、項鍊都已經毫無用處——他們都是在臨出門之前把半輩子積存的財產藏在衣縫裡、鞋跟裡、身體裡的。一批訓練有素的行家會從他們的內臟裡把那些東西挖出來,把金子從舌根下撬出來,把鑽石從子宮、從直腸裡摳出來,把金牙拔下來,一律裝在精心密封的箱子裡,運到柏林去。
  黨衛隊員黑乎乎的身影到處遊蕩,泰然自若,訓練有素。拿著本子的先生正在畫最後的幾條線,湊個整數吧:一萬五千。
  數不勝數的卡車已經開往焚屍爐。
  快收尾了。最後一輛卡車拉走了貨場上零散的屍體,已清理的物品也已裝車。加拿大人又提起麵包、水果、白糖,披上乾淨的發出香水芬芳的襯衫,準備班師回營。頭頭把金子、絲綢和黑咖啡塞進茶葉盒子,那是給大門看守準備的,指揮官們可以免檢放行。以後的幾天,整個加拿大營就靠這班輸送列車活著:吃列車送來的火腿和香腸、糖果和水果,喝各種燒酒和烈性酒,穿乾淨襯衫,倒賣黃金和零雜物品。公務員們還把許多東西弄到集中營外面去,弄到西利西亞、克拉科夫和更遠的地方,帶回香菸、雞蛋、伏特加和家信。
  以後幾天,整個集中營都在談論「本津—索斯諾維茨」這班輸送列車。這班車不錯,油水很多。
  我們返回集中營的時候,星星已經開始發白,天空變得越來越透明,夜色向高空消遁,即將破曉。可以預見,又是晴朗炎熱的一天。
  焚屍爐上方冉冉升起粗大的煙柱,在高空蔓延成為巨大的黑色河流,極為緩慢地飄過比爾克瑙的上空,在特謝比尼方向的森林後面消散。索斯諾維茨來的旅客們正在被燒成灰燼。
  我們和挎著機關槍換崗的黨衛隊員路遇。他們步伐整齊,緊緊靠攏。一個集團,一個意志。
  「到明天,(要征服)整個世界……」他們放開嗓子高唱。
  「向右轉!」領隊的指揮喊道。
  我們靠邊站,給他們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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