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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邁拉空間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9 21:33

  路瑟打開人員室通往太空的艙門,讓最後一絲空氣洩入太空。「我先出去,」他說,「妳慢慢來。第一次出去總是會覺得很可怕的。」

  看到空蕩門外的第一眼,讓艾瑪恐慌地抓住艙口邊緣。她知道這種感覺很正常,而且會過去的。幾乎每一個首次進行太空漫步的人,都會有這種恐懼所造成的短暫麻痹。他們的腦袋會難以接受廣闊的太空,以及缺乏上與下的方向感。幾百萬年來的演化,讓人類的腦部深深烙印著墜落的恐懼,現在艾瑪竭力要克服的就是這點。種種直覺都告訴她,如果她放開手,如果她冒險踏出艙口,她就會尖叫著掉進無止盡的墜落。但理性上,她知道這種事不會發生。她有安全繩連接著人員室。如果安全繩斷了,她還可以利用噴射背包的推動力,讓自己回到太空站。除非發生一連串獨立的不幸事故,才可能導致大災難。

  但現在這個太空站正是如此,她心想。一連串不幸事故接踵而來。他們在太空裡演出自己的鐵達尼號。她甩不掉那種預感,老覺得還會有另一樁大災難要發生。

  他們已經被迫違反既定程序了。平常太空漫步前得先在氣密艙的減壓環境下過一夜,但他們這回只花了四小時。理論上,四個小時應該足以防止減壓症的發生,但改變任何正常程序,都會增加額外的風險。

  她深呼吸了幾口氣,覺得那種麻痹逐漸退去。

  「妳覺得怎麼樣?」她聽到耳麥裡傳來路瑟的問話。

  「我只是……花點時間享受這片視野。」她說。

  「沒問題吧?」

  「沒問題。一切都很順利。」她放開雙手,飄出艙外。

  ☆

  黛安娜快死了。

  葛利格看著閉路電視上播放路瑟和艾瑪在太空站外工作的畫面,心中愈來愈悲憤。工蜂,他心想。順從的機器人,乖乖聽休士頓的命令行事。這麼多年來,他也是一隻工蜂。但現在他明白自己在更大格局下的位置。他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可以丟棄的。他只不過是個太空站的零件組,真正的功用就是維修航太總署這具偉大的硬體。我們可能全都要死在這兒了,但是沒問題,長官,我們會把這個地方維持得井井有條!

  他們別指望他了。航太總署背叛了他,背叛了他們所有人。讓瓦森和安姆斯去扮演好士兵吧,他再也不陪他們玩了。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黛安娜。

  他離開居住艙,前往太空站俄羅斯那一端。他從艙口掛的塑膠布底下穿過,進入了俄國服務艙。他沒費事去戴上口罩和護目鏡,有什麼差別呢?他們反正都會死了。

  黛安娜被綁在診療板上。她的雙眼浮腫,眼皮膨脹。她一度平坦而結實的腹部現在鼓起來了。充滿了卵,他心想。他想像那些卵在她體內長大,在那層蒼白的皮膚之下擴大。

  他輕觸她的臉頰。她睜開充滿血絲的雙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臉。

  「是我,」他耳語道,看到她努力想掙脫綁住手腕的束縛帶,於是抓住她的手。「妳的手臂得固定才行,黛安娜。因為有靜脈注射。」

  「我看不到你。」她啜泣起來。「我什麼都看不到。」

  「我在這裡。有我陪著妳。」

  「我不想這樣死掉。」

  他眨掉淚水,想騙她說她不會死,自己不會允許的,但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來。他們一向對彼此誠實,眼前他也不會對她撒謊。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她說:「我從來沒想到……」

  「什麼?」他柔聲問。

  「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機會當英雄。只是生病,一點用都沒有。」她笑了一聲,然後痛得皺起臉。「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死得轟轟烈烈……化為一道燦爛的火焰。」

  燦爛的火焰。每個太空人想像中,死在太空都會是這樣。只要經歷短暫的驚駭,就會死得很快。忽然減壓或著火。他們從沒想過眼前這樣的死法,隨著身體被另一種生物蠶食、分解,他們也緩慢而痛苦地衰弱下去。被地面人員遺棄,為了全人類更大的福祉而沉默地犧牲。

  犧牲品。他自己可以接受,卻無法接受黛安娜被遺棄。他無法接受自己即將失去她的事實。

  難以相信的是,他們剛認識時,在詹森太空中心一起受訓,他還以為她很冷漠又討人厭,只是個自信過頭的冰冷金髮妞。她的英國腔也令他敬而遠之,因為聽起來優越感十足。比起他一口德州拖腔,要顯得清脆而有教養。第一個星期時,他們彼此就看不順眼,幾乎沒交談過。

  到了第三個星期,在高登的堅持下,他們不情願地講和了。

  到了第八個星期,葛利格到她家。一開始只是喝杯酒,兩個專業人士討論他們即將來臨的任務。然後專業談話逐漸變成比較私人性質的談話。談到葛利格不幸福的婚姻,還有他和黛安娜各式各樣的共同興趣。到最後,當然,不可避免的事情就發生了。

  他們的戀情瞞著詹森太空中心的所有人。只有在這裡,在太空站,其他同事才發現他們在交往。如果上太空之前有一絲懷疑,布蘭肯緒絕對會把他們從任務中除名。即使是在這個時代,太空人離婚依然是個污點。而如果離婚是因為跟另一個太空人鬧婚外情,那麼以後就別想再出飛行任務了。葛利格就會成為太空人小組裡的鬼魂,再也出不了頭。

  過去兩年,他都愛著她。過去兩年,每回躺在他熟睡的妻子身邊,他都渴望著黛安娜,規劃著以後兩個人在一起的種種美景。有一天,他們會在一起的,即使他們得離開航太總署。就是這個夢,支撐著他熬過那些不快樂的夜晚。即使跟她在太空站的封閉空間裡過了兩個月,即使兩人偶爾會發脾氣,他還是愛著她。他還是沒放棄那個夢,直到此刻。

  「今天星期幾?」她喃喃道。

  「星期五。」他又開始撫著她的頭髮。「在休士頓,現在是下午五點半了。快樂時光。」

  她微笑。「感謝上帝,今天是星期五了。」

  「他們現在正坐在酒吧裡,吃洋芋片、喝瑪格麗特調酒。老天,我真希望來一杯烈一點的調酒,還有漂亮的夕陽。妳和我,坐在湖邊……」

  她睫毛上晶亮的淚水幾乎令他心碎。他再也不管生物污染了,再也不管自己也有感染的危險。他手上沒戴手套,就去擦掉那些淚水。

  「痛嗎?」他說,「還需要更多嗎啡嗎?」

  「不。省下來吧。」她沒說的是,不久就會有其他人需要了。

  「告訴我妳想要什麼。我能幫妳做什麼。」

  「好渴,」她說,「聽你講那些瑪格麗特調酒的事情。」

  他笑了一聲。「我去調兩杯吧。不含酒精的版本。」

  「麻煩你了。」

  他飄到小廚房旁,打開食物櫃。裡頭裝滿了俄羅斯的補給品,跟美國居住艙那邊的東西不太一樣。他看到真空包裝的醃魚、香腸、各式各樣俄羅斯主食,還有一小瓶伏特加──是俄羅斯人帶上來的,表面理由是有醫學用途。

  這可能是我們共飲的最後一杯酒了。

  他搖了些伏特加到兩個飮料袋內,又把酒瓶放回櫃子裡。然後他在袋內加了水,把她那袋沖得比較淡,這樣就幾乎是非酒精飮料了。只是有點味道,他心想,帶回一些歡樂的回憶。讓她想起他們共度的那些夜晚,在她家露台上看著日落。他用力搖了搖兩個飮料袋,好讓水和酒混合。然後他轉身過來面對她。

  她嘴邊冒出一個鮮紅色的血球。

  她在抽搐,雙眼往後翻,牙齒往下咬住舌頭。舌頭一角幾乎被咬掉了,只剩一小絲組織還沒斷。

  「黛安娜!」他嘶喊道。

  那個血球斷了,光滑的小球飄走了。破掉的傷口還在往外冒血,另一個血球立刻開始成形。

  他抓下一個已經黏在約束板上的塑膠口咬器,想塞進她的上下牙之間,好防止她的軟組織進一步受傷。他沒法撬開她的牙齒。人類下頜的肌肉是全身最有力量的肌肉之一,這會兒她的牙關咬得很緊。他抓起一根裝滿煩寧鎮靜劑的注射管,預先估計著準備注射,然後把針頭插入靜脈注射活塞裡。正當他推著柱塞時,她的癲癎開始減弱了。他把整劑都打了進去。

  她的臉放鬆了,下頜軟綿綿地垂下。

  「黛安娜?」他說。但她沒有反應。

  新的血球開始從她嘴裡冒出來。他得施加壓力幫她止血。

  他打開醫藥箱,找到無菌紗布,拆開包裝,裡頭有幾片飛走了也不管。他站在她頭部後方,輕輕打開她的嘴,露出咬開的舌頭。

  她咳嗽,想別開臉。她被自己的血嗆到了。把血吸進了肺裡。

  「別動,黛安娜。」他右手腕壓下她的下排牙齒,想讓她的下頜打開,然後左手拿著一團紗布,開始把血擦掉。她的脖子忽然繃緊,又開始抽搐了,下巴也啪地闔上。

  他大叫,手掌被她咬住,痛得他眼前都開始發黑。他感覺溫暖的血濺到臉上,看到一顆鮮紅的血球冒出來。他的血,混合了她的。他想抽回手,但她的牙齒咬得好緊。血不斷冒出來,血球膨脹到像籃球那麼大。咬到動脈了!他沒法撬開她的下頜;癲癇讓她的肌肉繃得很緊,力量超乎常人。

  他眼前愈來愈黑了。

  絕望之餘,他用空著的那隻手去捶她的牙齒。但她的下頜沒放鬆。

  他又捶。籃球大小的血球飄開,碎成十來個比較小的血球,濺在他臉上、眼睛上。他還是沒法弄開她的下頜。四周現在有好多血,感覺上他像是在一片血池裡浮沉,吸不到乾淨的空氣。

  他盲目地朝她的臉揮出拳頭,感覺到骨頭碎了,但被咬住的那隻手還是抽不出來。那疼痛太可怕了,難以負荷。他恐慌起來,完全無法思考,只求那疼痛停止。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又揮拳打她,一次又一次。

  隨著一聲尖叫,他終於抽出手來,往後飛去。他抓著手腕,傷口飄出一股股鮮紅色的血帶,圍繞著他。他在艙壁間彈撞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視線也終於恢復清晰。他看著黛安娜受傷的臉,還有她嘴裡血淋淋的斷齒。都是他的拳頭造成的。

  他絕望的嚷叫在艙壁間迴盪,耳邊充滿了自己憤怒的聲音。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啊?

  他飄到她身邊,雙手捧住她破碎的臉。他再也感覺不到自己傷口的疼痛;那根本沒什麼,比不上自己對她所造成的更大的傷害。

  他又嚎叫了一聲,這回是憤怒。他一拳捶著艙壁。把遮著艙口的塑膠布扯下來。反正我們都會死!然後他把注意力轉到醫藥箱上頭。

  他伸手,抓起了一把解剖刀。

  ☆

  飛航醫師塔德‧卡特勒瞪著自己的控制台,忽然覺得一陣恐慌。螢幕上是黛安娜的遙測顯示資料。她的心電圖軌跡忽然出現一連串迅速上下震盪的鋸齒圖形。然後令他放鬆的是,並沒有持續。但同樣突然地,軌跡線又回復到急遽的竇性心律。

  「飛航主任,」他說,「病人的心律目前出現問題。她的心電圖出現了一波五秒鐘的心室心搏過速。」

  「意思是什麼?」伍迪‧艾里斯簡潔地問。

  「這樣的心律如果持續下去的話,可能會致命。眼前她又恢復竇性心律了。速率大約是一三〇。這比她跑步時還要快。不危險,但是我很擔心。」

  「那你的建議是什麼,醫師?」

  「我會給她抗心律不整的藥物。她需要靜脈注射利多卡因或臟樂得。他們的高等急救包裡這兩樣藥物都有。」

  「安姆斯和瓦森都還在外頭進行艙外活動。得由葛利格施藥。」

  「我會教他怎麼做的。」

  「好吧。通訊官,叫葛利格加入通話。」

  等待葛利格回應時,塔德仍留意看著監視器。他所看到的令他很擔心。黛安娜的脈搏上升到一三五,一四〇。還短暫衝到了一六〇,顫動著幾乎沒有上下震盪,可能是病人移動或有電子干擾。上頭發生了什麼事?

  通訊官說:「葛利格指揮官沒回應。」

  「她需要利多卡因。」塔德說。

  「我們沒法連絡上他。」

  他要不是聽不到我們呼叫,就是拒絕回答,塔德心想。他們一直擔心葛利格的情緒不穩。他會完全退縮到不理會緊急通訊嗎?

  塔德的視線忽然盯著眼前控制台的螢幕。黛安娜‧艾思提出現了陣發性的心室心搏過速。她的心室收縮太快了,無法有效率地把血液打出去,也無法維持她的血壓。

  「她需要那些藥物,馬上就要!」他厲聲說。

  「葛利格沒有回應。」通訊官說。

  「那就叫艙外活動的人員進去!」

  「不行,」飛航主任插進來,「他們正修理到關鍵點,不能打斷他們。」

  「她的狀況很危急。」

  「要是把艙外活動人員叫回來,接下來二十四小時都不能進行修理了。」艙外人員不能就這樣忽然進來一下,又直接出去。他們需要時間調整,要額外的時間重複減壓流程。儘管伍迪‧艾里斯沒說出口,但他大概跟控制室裡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就算他們把艙外的兩個人叫進去幫忙,對黛安娜‧艾思提來說也沒有太大差別。她的死亡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

  令塔德驚駭的是,心電圖現在持續處於心室心搏過速。沒有恢復。

  「她在惡化了!」他說,「馬上找他們其中一個進去!叫瓦森進去吧!」

  飛航主任猶豫了一秒鐘,然後說:「好吧。」

  ☆

  為什麼葛利格不回應?

  艾瑪手忙腳亂,抓住一個接一個扶手,沿著主桁架盡快把自己往前拉。穿著那件俄國製的海鷹太空衣,她覺得緩慢又笨拙,雙手因為在笨重的手套裡面努力彎曲而發痛。剛剛的修理工作已經讓她很累了,現在新的一波汗水濕透了太空衣的襯裡,她的肌肉因為疲勞而顫抖。

  「葛利格,回答啊。該死,回答啊!」她厲聲朝著自己的耳麥講話。

  太空站那邊還是一片沉默。

  「黛安娜的狀況怎麼樣?」她喘著氣問。

  塔德的聲音回答:「還是處於心室心搏過速。」

  「狗屎。」

  「別急,瓦森。不要掉以輕心!」

  「她撐不住了。媽的葛利格跑哪兒去了?」

  現在她喘得好厲害,簡直沒法講話了。她逼自己專心抓住下一個扶手槓,專心別讓安全繩纏在一起。爬下了主桁架後,她撲向梯子,但忽然被猛地扯住。她的袖子鉤到工作平台邊緣了。

  放慢速度。妳會害死自己的。

  她小心翼翼地拉開袖子,看到上頭沒刺穿。她心臟怦怦跳,繼續爬下梯子,把自己拉進氣密艙。接著她趕緊把艙門關上,打開均壓閥。

  ☆

  「告訴我吧,塔德,」趁著氣密艙開始加壓,她朝耳麥大聲說。「心律怎麼樣了?」

  「她現在處於大振幅的心室纖維顫動。還是連絡不到葛利格。」

  「她快要不行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好吧,我現在增壓到五psi──」

  「氣密艙完整性檢查。不要跳過去。」

  「我沒時間了。」

  「瓦森,他媽的不要抄捷徑。」

  她暫停下來,深吸了口氣。塔德說得沒錯。在太空這個險惡的環境中,絕對不能抄捷徑。她做了氣密艙完整性檢查,完成增壓,然後打開下一個艙門,進入設備室。她在裡頭迅速脫掉手套,俄國製的海鷹太空衣比美國的艙外活動太空衣容易穿脫,但要解開後方的生命維持系統、設法脫掉,還是得花時間。我絕對來不及了,她心想,一邊拚命蹬著雙腳,好擺脫下半身太空衣。

  「病人狀況,飛航醫師!」她朝自己的耳麥吼道。

  「她現在處於小振幅的心室纖維顫動。」

  這是終末心律了,艾瑪心想。這是他們救黛安娜的最後機會了。

  這會兒身上只穿著水冷式內衣,她打開了通往太空站的艙門。因為急著要趕到病人身邊,她往艙壁一推,頭朝前穿過艙口。

  一片潮濕潑到她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沒抓到扶手,撞到另一頭的艙壁上。有好幾秒鐘,她困惑地飄浮著,眨眨刺痛的眼睛。我眼睛沾到什麼了?她心想。不要是卵。拜託,不要是卵……她的視力漸漸恢復,但仍然搞不懂眼前是怎麼回事。

  在陰暗的節點艙裡,她周圍飄滿了巨大的水球。她感覺又有一片潮濕拂過她的手,低頭看著滲入袖子的那塊黑色污漬,還有沾在她水冷式內衣上到處都是的暗色斑點。她抬起袖子,湊近節點艙的燈光下。

  那污漬是血。

  她驚駭地瞪著飄浮在陰影中的那些巨大水球。好多啊……

  她趕緊關上艙門,免得污染擴散到氣密艙。現在已經來不及保護太空站其他地方了,那些水球已經擴散得到處都是。她進入居住艙,打開人員污染防護包,戴上口罩和護目鏡。或許那些血沒有傳染性。或許她還可以保護自己。

  「瓦森?」塔德‧卡特勒說。

  「血……到處都是血!」

  「黛安娜已經處於臨終心律──救她的機會不多了!」

  「我馬上過去!」她衝出節點艙,進入隧道般的曙光號。比起一片陰暗的美國那一端,這個俄羅斯艙似乎亮得炫目,一顆顆血球就像歡樂的氣球般飄浮在空中。有些撞上艙壁,把曙光號濺得一片鮮紅。艾瑪衝出曙光號另一端的艙口,躲不開前頭一顆大血球。她直覺地閉上眼睛,水球濺在她護目鏡上,模糊了她的視野。她茫然飄浮著,袖子擦拭過護目鏡,把血清掉。

  這才發現眼前是麥可‧葛利格灰白的臉。

  她尖叫。驚駭中她四肢拚命滑動,徒勞地想避開。

  「瓦森?」

  她看著還掛在他脖子傷口上的那顆血球。這就是所有鮮血的來源──劃開的頸動脈。她逼自己去碰觸他脖子完好的那一側,探探看有沒有脈搏。結果沒有。

  「黛安娜的心電圖變成一直線了!」塔德說。

  艾瑪的目光轉向另一頭艙口,那裡通往俄羅斯服務艙,黛安娜應該被隔離在裡頭。但艙口的塑膠布不見了,現在門戶洞開。

  在恐懼中,她進入了俄羅斯服務艙。

  黛安娜還綁在病人的約束板上。她的臉已經被打得認不出來了,!都被打得碎裂了。嘴裡還冒出一個血球。

  心臟監視器的尖嘯終於吸引到艾瑪的注意。一條水平的直線橫過螢幕。她伸手想關掉機器,手卻僵在半空中。電源開關上有個藍綠色凝膠狀的發亮小團塊。

  卵。黛安娜身上已經流出卵了,她已經把喀邁拉釋放到空中了。

  監視器的警示音吵得令人受不了,但艾瑪還是動也不動,瞪著那一團卵。它們似乎發著微光,變得模糊起來。她眨眨眼,視線再度恢復清晰,想起了剛剛她衝出氣密艙的艙口時,擊中她的臉、令她眼睛刺痛的那片潮濕。當時她沒戴護目鏡。她還可以感覺到臉頰上的那片潮濕,冰冷而發黏。

  她伸手碰自己的臉,然後看看指尖,上頭沾著那些卵,像是顫抖的珍珠。

  監視器的尖嘯已經變得令人無法忍受。她關掉開關,警示音沒了。隨之而來的寂靜卻同樣令人驚心。她聽不見排氣風扇的嘶嘶聲。那些風扇應該要吸走空氣,經過高效能微粒空氣濾淨器加以淨化。空氣裡有太多血了,血把所有濾淨器都堵塞住了。由於經過濾淨器的空氣壓力增加,觸動了裡頭的感應器,於是過熱的風扇便自動關閉了。

  「瓦森,請回答!」塔德說。

  「他們死了。」她的聲音哽咽了。「兩個人都死了!」

  這時路瑟也加入通話。「我要進來了。」

  「不,」她說,「不要──」

  「撐著點,艾瑪。我馬上進來。」

  「路瑟,你不能進來!裡頭到處都是血和卵。這個太空站不適合居住了。你得待在氣密艙。」

  「這不是長期的解決辦法。」

  「現在根本沒有什麼長期的解決辦法!」

  「聽我說。我現在進了人員室,正要關上外艙門。開始加壓──」

  「抽風機全都停擺了,我們沒辦法把空氣清乾淨了。」

  「我已經加壓到五psi了。暫停等著做氣密艙完整性檢查。」

  「如果你進來,你也會受到污染的!」

  「加壓快完成了。」

  「路瑟,我已經受到污染了!我眼睛沾到了。」她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時變成了嗚咽。「只剩你一個人了,你是唯一還有活命機會的。」

  接下來好長一段沉默。「天啊,艾瑪。」他喃喃道。

  「好,聽我說。」她暫停一下好讓自己冷靜,能理性思考。「路瑟,我要你移到設備室。那裡應該是比較乾淨的,你也可以拿掉頭盔。然後取下你的通訊設備。」

  「什麼?」

  「你就照做吧。我正要去一號節點艙。等一下就會在艙口的另外一邊,到時候再跟你通話。」

  這會兒塔德插嘴了:「艾瑪?艾瑪,別切斷地對空的通訊頻道──」

  「抱歉了,飛航醫師。」她喃喃道,然後關掉了通訊。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路瑟透過太空站的對講機系統說:「我在設備室了。」

  現在他們可以私下討論了,地面的任務控制中心無法再監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你現在還剩一個選擇,」艾瑪說,「也是你一直爭取的。我沒辦法做這個選擇,但你可以。你還沒被污染,你不會把這個疾病帶回去。」

  「我們已經講好了,不會丟下任何人的。」

  「你穿著艙外活動太空衣,裡頭還剩三個小時乾淨的空氣。如果你戴上頭盔,搭上人員返航載具,直接脫離軌道,就可以及時回到地球。」

  「那妳就被困在這邊了。」

  「我無論如何都被困在這裡了!」她又深呼吸一口氣,更冷靜地開了口。「聽我說,我們都知道這是違抗命令。這個主意可能很糟糕,我們也不曉得他們會有什麼反應──這是賭博。但是,路瑟,你自己要做出選擇。」

  「這樣妳就沒辦法撤出了。」

  「不必考慮我。連想都不要想。」然後她輕聲說。「我已經死定了。」

  「艾瑪,不──」

  「你自己想怎回答這個問題就好。只要考慮你自己。」

  她聽到路瑟深吸了一口氣。「我想回家。」

  我也想,艾瑪心想,眨掉淚水。啊,老天,我也想。

  「戴上頭盔吧,」她說,「我會打開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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