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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怪大家說高登‧歐比是獅身人面像，在他們飛到聖地牙哥的這一路上，這個綽號的原因再明顯不過了。他們從艾林頓機場開著一架T—38噴射教練機離開，歐比擔任駕駛員，傑克則擠在後頭唯一的乘客座。他們在空中幾乎沒交談，這點並不意外。T—38噴射教練機上頭並不適合交談，因為乘客和駕駛員的座位是一前一後，就像兩顆豆子擠在一個豆莢裡。但就連中間在艾爾帕索暫停加油時，兩人爬出飛機，伸展一下在狹窄飛機上擠了一個半小時的四肢，傑克還是沒法逗歐比講話。只有一次，他們站在柏油跑道上，喝著機棚販賣機買來的胡椒博士汽水時，他自動說了句感想。當時他瞇起眼睛看著過午的太陽，然後說：「如果她是我太太，我也會嚇得半死。」

　　然後他把空罐扔進垃圾桶，走回飛機。

　　降落在聖地牙哥國際機場後，由傑克駕駛租來的車子，往北沿著五號州際高速公路開到拉荷亞。一路上高登幾乎都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傑克向來覺得高登比較像個機器，而不是人類，於是他想像著高登電腦般的腦子裡，把沿途風景當成點滴資料般處理：山丘。高架橋。住宅開發區。雖然高登也是太空人出身，但太空人小組裡沒有人真正了解他。所有社交活動他都會盡責出席，但只是獨自站在一邊，獨自安靜地喝著他最喜歡的胡椒博士汽水，不會喝任何酒精類飮料。他似乎對自己的沉默怡然自得，接受了這是自己個性的一部分，就像他接受自己滑稽的招風耳和爛髮型。如果沒人真正了解高登‧歐比，那也是因為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顯露真正的自己。

　　這也是為什麼他在艾爾帕索的那句感想，讓傑克很驚訝。如果她是我太太，我也會嚇得半死。

　　傑克無法想像獅身人面像會有害怕的時候，也無法想像他結婚。據他所知，高登一直是單身。

　　等到他們沿著拉荷亞的海岸線迂迴北上時，午後的霧氣已經從海上飄來。他們差點錯過了海洋科學公司的入口；那條岔路前只有一個小標示牌，往下的路似乎通到一片尤加利樹林。他們開了半哩，才看到那棟建築物，是一棟超現實、幾乎像堡壘的白色水泥複合式建築，俯瞰著底下的海面。

　　一個穿著白色實驗袍的女人來接待櫃台迎接他們。「我是麗貝卡‧古爾德，」她說，跟他們握手。「我跟海倫的辦公室在同一條走廊。我早上才跟你通過電話。」麗貝卡一頭短髮和矮胖的身材，看起來很中性，就連低沉的嗓音都很男性化。

　　他們搭電梯到地下室。「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們為什麼堅持要來這裡，」麗貝卡說，「我在電話裡也跟你說過了，陸軍傳染院已經把海倫的研究室清過了。」她指著一扇門。「你們可以自己進去看看，裡頭沒剩什麼了。」

　　傑克和高登走進實驗室，沮喪地看了一圈。空的檔案概抽屜沒關上。架子和長桌上的所有設備都被清空了，連一個試管架都沒留下。只有牆上的裝飾品沒拿走，大部分都是裱框的旅遊海報，裡頭是誘人的熱帶海灘和棕櫚樹，還有褐色皮膚的女人在陽光下發亮。

　　「他們來的那天，我就在走廊前面我的實驗室裡。聽到這邊吵吵鬧鬧的，還有玻璃碎掉的聲音。我走到我門口往外看，看到幾個男人用推車運走檔案和電腦。他們搬走了所有東西。裝著細胞培養的培養器，海水樣本架，就連她養在那個玻璃箱裡的幾隻青蛙都拿走了。我的助理想阻止他們，還被拖到旁邊問話。於是我當然就打電話到樓上蓋布里爾博士的辦公室。」

　　「蓋布里爾？」

　　「帕默‧蓋布里爾。我們公司的董事長。他親自下來，帶著一位海洋科學公司的律師。他們也阻止不了，那些軍人就是帶著他們的紙箱進來，把所有東西搬走。他們還連我們員工的午餐都拿走了！」她打開冰箱，指著裡頭空蕩的架子。「我不曉得他們以為能查出什麼。」她轉過身來面對他們。「也不曉得為什麼你們會來這裡。」

　　「我想我們都在找海倫‧柯尼格。」

　　「我說過，她辭職了。」

　　「妳知道為什麼嗎？」

　　麗貝卡聳聳肩。「陸軍傳染院的人也一直在問。問她是不是很氣海洋科學公司，是不是精神不穩定，但我完全看不出來。我覺得她只是累了。在這裡一週工作七天，天曉得這樣持續了有多久，我想她就是筋疲力盡了。」

　　「現在沒人找得到她。」

　　麗貝卡憤怒地昂起頭。「離家出門幾天又不犯法，這並不表示她就是生物恐怖份子。但陸軍傳染院把這裡當成了犯罪現場，好像她在這裡培養伊波拉病毒或什麼的。海倫是研究古生菌的，這種海洋微生物根本對人類無害。」

　　「妳確定這個研究室只研究古生菌？」

　　「我又沒在監視海倫，怎麼會曉得？我忙我自己的工作都來不及了。可是海倫還能做別的什麼？她花了很多年在古生菌的研究上。送上國際太空站的那個品種，就是她發現的。她認為那是她個人的勝利。」

　　「古生菌有什麼商業上的應用機會嗎？」

　　麗貝卡猶豫了。「這我倒是不知道。」

　　「那麼為什麼要在太空研究這種生物？」

　　「你聽過純科學嗎，麥卡倫醫師？研究只是為了求知？古生菌是很神祕、很迷人的生物。海倫的那些古生菌，是在加拉巴哥海底裂谷找到的，靠近一個火山熱泉噴口，深度一萬九千呎。在六百個大氣壓力和沸點的溫度之下，這種生物卻蓬勃生長。這證明了生命多麼能夠適應環境。你很自然就會想知道，如果把這個生命形態帶離原來極端的環境，放到一個比較友善的環境中，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沒了幾千磅的壓力壓垮它，甚至沒有重力扭曲它的生長方向。」

　　「打岔一下，」高登開口了，他們兩個人都轉過去望著他。他一直在實驗室裡面到處走，看看空抽屜和空垃圾桶。現在他站在牆上的海報旁，指著一張貼在相框角落的照片。上頭是一架大飛機停在跑道上。機翼底下有兩個飛行員對著鏡頭擺姿勢。「這張照片是哪裡來的？」

　　麗貝卡聳聳肩。「我怎麼知道？這裡是海倫的實驗室啊。」

　　「這架是KC—135。」高登說。

　　現在傑克明白為什麼高登會注意到那張照片了。航太總署就是用KC—135這種飛機來模擬微重力的狀況，以訓練太空人。當這種飛機飛出大拋物線時，就像空中的雲霄飛車一般，每次可以製造出最多三十秒的失重狀態。

　　「柯尼格博士的研究中，有用到KC—135嗎？」傑克問。

　　「我知道她去過新墨西哥州的一個機場，待了四星期。但是不曉得那邊是用什麼飛機。」

　　傑克和高登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色。四個星期的KC—135研究，那可是一大筆花費。

　　「像這樣的費用，會是誰授權的？」傑克問。

　　「一定是蓋布里爾博士親自批准的。」

　　「我們可以跟他談談嗎？」

　　麗貝卡搖搖頭。「他可不是隨時見得到的。就連在這裡工作的科學家，都難得看到他。他在全國各地都有研究機構，所以說不定現在根本不在這邊。」

　　「再問個問題，」高登插話。他已經走到那個空的玻璃箱上方，這會兒正往下看著箱底排列的青苔和圓石。「這裡頭本來是養什麼的？」

　　「幾隻青蛙。剛剛我說過了，記得嗎？是海倫的寵物。陸軍傳染院也帶走了。」

　　高登忽然直起身子來看著她。「哪種青蛙？」

　　她詫笑起來。「你們航太總署的人，老是問這種奇怪的問題嗎？」

　　「我只是很好奇，什麼樣的青蛙會被養來當寵物。」

　　「我想那是某種豹蛙。至於我，我建議養隻貴賓狗，比較不會黏答答的。」她看了手錶一眼。「那麼，兩位，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了，謝謝。」高登說。然後他沒再多說一個字，就走出了實驗室。

　　☆

　　他們坐在租來的那輛車上，海霧正旋轉著經過車，玻璃蒙上了一層濕氣。豹蛙，傑克心想，北美豹蛙。喀邁拉基因組裡的三個物種之一。

　　「它就是從這裡來的，」他說，「這個實驗室。」

　　高登點點頭。

　　「陸軍傳染院一個星期前就知道這個地方了，」傑克說，「他們是怎麼發現的？他們怎麼道喀邁拉的來源是海洋科學公司？一定有個辦法，可以逼他們跟我們分享資訊。」

　　「如果牽涉到國家安全，那就沒辦法了。」

　　「航太總署不是他們的敵人啊。」

　　「說不定他們認為我們是。說不定他們相信威脅就來自航太總署內部。」高登說。

　　傑克看著他。「我們內部的人？」

　　「國防部不讓我們參與機密，有兩個原因，這是其中之一。」

　　「那另外一個原因呢？」

　　「因為他們是混蛋。」

　　傑克笑了起來，往後靠在座位上。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這一天把他們累壞了，但他們還得飛回休士頓。

　　「我覺得自己好像對著空氣揮拳，」傑克說，一手撫著雙眼。「我不曉得我在跟什麼對打，但也不能不奮戰下去。」

　　「換了我，也不會放棄她這樣的女人。」高登說。

　　他們兩個都沒提名字，但都曉得說的是艾瑪。

　　「我還記得她到詹森太空中心的第一天，」高登說。在霧濕車窗外透進來的黯淡光線中，高登那張平凡的臉在灰暗的背景中也一片灰暗。他一動也不動，雙眼看著正前方，憂鬱又沒有色彩。「他們的第一堂太空人課程是我上的。我看著整個教室的新面孔。她就坐在那兒，第一排中間的位子。不怕被點名，不怕被羞辱。什麼都不怕。」他暫停下來，輕輕搖了一下頭。「我不想派她上去。每回她被選中出任務，我都想把她的名字劃掉。不是因為她不夠優秀，老天，絕對不是。我只是不想看著她登上發射台，因為我知道我所曉得的一切都可能出錯。」他忽然停住。傑克從來沒聽過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也沒見過他表露那麼多情感。但他說的一切，傑克都不覺得意外。他想著艾瑪種種讓自己喜愛之處。誰會不愛她呢？他心想。連高登‧歐比都不例外。

　　他發動車子，雨刷刮掉濕霧，擋風玻璃一片清晰。現在已經五點了，他們得在黑夜裡飛回休士頓。他開出停車格，駛向出口。

　　才開了一半，高登說：「搞什麼飛機啊？」

　　在霧中，一輛黑色房車高速衝向他們，傑克猛踩下煞車。接下來第二輛車也發出尖響駛入停車場，然後滑行著停下，前保險槓正好貼著他們的。四名男子下了車。

　　傑克旁邊的車門被拉開，他全身僵住。一個聲音命令道：「兩位，請下車。兩個都是。」

　　「為什麼？」

　　「馬上下車。」

　　高登輕聲說：「以我看，這是沒得商量的。」

　　他們兩個不情不願地下了車，對方很快幫他們全身拍搜一遍，拿走了他們的皮夾。

　　「他想跟兩位談談。進去後座吧。」開口的那名男子指著一輛黑車。

　　傑克回頭看了那四名男子一眼。抗拒無效大概可以總結他們的狀況。他和高登走到那輛黑車旁，進了後座。

　　一名男子坐在前座。他們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和肩膀。他一頭濃密的銀髮往後梳，身穿灰色西裝。他旁邊的車窗玻璃迅速往下降，兩個被沒收的皮夾遞進來交給他。他又把車窗關上，不讓外頭看見車裡的動靜。有兩三分鐘，他只是審視著皮夾裡裝的東西。然後他轉過頭來面向後座。他的眼珠是深色的，簡直像黑曜石，而且好像不會反光，只是兩個呑沒光線的黑洞。他把皮夾扔到傑克的膝上。

　　「原來兩位是大老遠從休士頓來的。」

　　「一定是在艾爾帕索轉錯彎了。」傑克說。

　　「航太總署的人跑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想知道，你們送上去的那份細胞培養到底是什麼。」

　　「陸軍傳染院的人已經來過了。他們把那地方清得一乾二淨，什麼都拿走了。柯尼格博士的研究檔案，她的電腦。如果你們有任何問題，我建議該去問他們才對。」

　　「陸軍傳染院不肯跟我們談。」

　　「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

　　「海倫‧柯尼格是你的員工，蓋布里爾博士。你難道不曉得你的實驗室裡面在進行什麼嗎？」

　　從對方的表情裡，傑克知道自己猜對了。這位就是海洋科學公司的老闆，帕默‧蓋布里爾。儘管他的姓跟聖經裡的天使加百列（Gabriel）一樣，但他的雙眼卻毫無亮光。

　　「我手下有幾百個科學家員工。」蓋布里爾說，「我在麻州和佛羅里達都有研究機構，不可能知道那些實驗室裡面發生的所有事情，也不能為這些員工所犯的任何罪負責。」

　　「這可不是隨便什麼罪。這是生物工程製造出來的喀邁拉──這種生物已經害死一整組太空梭人員了。當初就是出自你的實驗室。」

　　「我的研究員主持自己的計畫。我不會插手。我自己也是個科學家，麥卡倫博士，我知道科學家完全獨立自主時，能做得最好。這種自由可以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無論海倫做什麼，都是她自己的事。」

　　「為什麼要研究古生菌？她希望能發現什麼？」

　　蓋布里爾的臉轉回去往前看，他們又只看到他的後腦勺，還有那些往後梳的銀髮。「知識總是有用的。一開始我們可能看不出其中價值。比方說，知道海參的繁殖習性能有什麼用處？但我們研究得知，可以從那些平凡無奇的海參中，萃取出很多珍貴的荷爾蒙。然後忽然間，海參的繁殖就變得很重要了。」

　　「那麼古生菌有什麼重要性呢？」

　　「問題就在這裡，不是嗎？我們在這裡就是做這個。研究一種生物，直到我們曉得它的用處。」他指著他的研究機構，現在籠罩在迷霧中。「你們會發現它就在海邊。我的所有建築都位於海邊。這是我的油田。我就在這樣的地方尋找下一種癌症新藥，下一個神奇療法。面對大海是完全合理的，因為我們人類就是源自大海。那是我們的出生地。所有的生命都源自大海。」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古生菌有任何商業價值嗎？」

　　「目前還在研究。」

　　「那為什麼要送上太空？她在那些KC—135的飛行中，在無重力的狀態下，發現了什麼嗎？」

　　蓋布里爾搖下車窗，朝外頭的男子示意。後門被拉開。「請下車。」

　　「等一下，」傑克說，「海倫‧柯尼格人在哪裡？」

　　「她辭職以後，我就沒有她的消息了。」

　　「她為什麼要下令焚毀她那些細胞培養？」

　　傑克和高登被拖出後座，推向他們自己的車子。

　　「她在怕什麼？」傑克大喊。

　　蓋布里爾沒回答。車窗搖上了，他的臉消失在暗色玻璃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