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喀邁拉空間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9 21:33
八月十三日
★
他們聚集在傑克的屋子裡,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他們不敢在詹森太空中心碰面,因為一定會被注意到。航太總署的太空計畫行動忽然被接管,把他們全都嚇呆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無論是他們的內部作業手冊或應急計畫,都沒教過他們如何處理這種危機。傑克只邀了五個人,全都是航太總署太空計畫的核心人物:塔德‧卡特勒、高登‧歐比、飛航主任伍迪‧艾里斯和關迪‧卡本特,以及酬載處的麗茲‧吉昂尼。
門鈴響了,每個人都緊張起來。
「他到了。」傑克說,然後打開門。
航太總署生命科學處的伊萊‧佩綽維奇博士走進來,手裡抓著一個裝筆記型電腦的公事包。消瘦而虛弱的他,過去兩年來一直與淋巴瘤奮戰。現在看起來,他顯然已經輸了。他大部分的頭髮掉光了,只剩少數幾撮白髮。他的皮膚看起來像是發黃的羊皮紙,繃在突出的臉部骨頭上。但身為科學家永不懈怠的好奇心,讓他雙眼發出興奮的光芒。
「弄到了嗎?」傑克問。
佩綽維奇點點頭,拍拍他的公事包。他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微笑,看起來像個食屍鬼。「陸軍同意給我們一些資料。」
「一些?」
「不是全部。大部分基因組都還是機密。他們只給我們一部分序列,中間還有很多空缺。他們給的只夠證明這個情況的確很嚴重。」他把筆記型電腦放到餐桌上,打開來,每個人都圍過去看。佩綽維奇開機,然後插入一張磁碟片。
電腦螢幕上開始跑出一堆資料,一行行看似隨機排列的字母以驚人的速度掠過螢幕。那不是文章,那些字母沒有拼出字彙,只是一組編碼。同樣的四個字母一再出現,只是順序不同:A、T、G、C,分別代表線嘌呤(adenine)、胸腺睡啶(thymine)、鳥嘿玲(guanine)、胞睡啶(cytosine)這四種核苷酸,為構成DNA的基本要素。這串字母是一套基因組,也是某一種生物的化學藍圖。
「這個,」佩綽維奇說,「就是他們的喀邁拉。也就是害死平井健一的生物。」
「我一直聽到『喀邁拉』,這是什麼玩意兒?」蘭迪‧卡本特問,「我們這些工程師很無知,你或許可以幫我們解釋一下?」
「沒問題,」佩綽維奇說,「而且不必覺得無知。這是分子生物學的專有名詞,其他地方很少用到。這個字彙源自古希臘。喀邁拉(chimera)是神話中的一種怪獸,據說是不可能擊敗的。這隻噴火怪獸有獅子的頭、山羊的身體,還有大蛇的尾巴。最後這隻怪獸被一個名叫柏勒洛豐的英雄殺死。但這位英雄贏得並不光明正大,因為他作弊。他騎在一隻飛馬佩格索斯上面,從上方朝下面的喀邁拉射箭。」
「這個神話很有趣,」卡本特不耐地插嘴道,「但是有什麼關聯嗎?」
「古希臘的喀邁拉是一種怪異的生物,由三種不同的動物所構成。獅子、山羊、大蛇結合為一。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條染色體中,恰恰就是如此。這種生物跟柏勒洛豐所殺死的那隻怪獸一樣怪異。這是一種生物性的喀邁拉,它的DNA來自至少三種不相關的物種。」
「你能鑑別出這些物種嗎?」卡本特問。
佩綽維奇點點頭。「過去多年來,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已經累積起一個基因定序的資料庫,裡面有各式各樣的物種,從病毒到大象。但收集這些資料的過程緩慢而冗長。光是分析人類基因組,就要花上幾十年時間。所以各位可以想像,有很多物種還沒定序。這種喀邁拉的基因組有很大的部分無法鑑別,因為資料庫裡面還不存在。不過這裡是我們到目前為止有辦法鑑別的。」他點了「符合物種」那個標誌。
螢幕上出現了以下字樣:
§
小家鼠(Mus musculus)
北美豹娃(Rana pipiens)
人類(Homo sapiens)
❖
「這種生物一部分是老鼠,一部分是兩棲類,還有一部分是人類。」他暫停一下。「就某種意義來說,」他說,「敵人就是我們自己。」
全場陷入一片沉默。
「我們的基因有哪部分在那條染色體內?」傑克輕聲問,「喀邁拉有哪部分是人類?」
「這個問題很有趣,」佩綽維奇說,讚許地點著頭。「應該要給你一個有趣的答案。你和卡特勒醫師一定看得出這份清單的意義。」他敲了敲鍵盤。
螢幕上出現了:
§
澱粉酶
脂酶
磷脂酶
胰蛋白酶
胰凝乳蛋白酶
彈性蛋白酶
腸激酶
❖
「老天,」塔德‧卡特勒喃喃道,「這些全是消化酶。」
這種生物準備好要吃光它的宿主,傑克心想。它會利用這些酶從內部開始消化掉我們,把我們的肌肉和器官、連接的組織化為一灘臭泥。
「吉兒‧休伊特──她說過平井健一的屍體分解了,」蘭迪‧卡本特說,「我本來還以為那是她的幻覺。」
傑克忽然說:「這一定是一種生物工程有機體!有人在實驗室裡面培育出來的。找一種細菌或病毒,再把其他物種的基因移植到這上頭,把它變成一種更厲害的殺人武器。」
「但是哪種細菌?哪種病毒?」佩綽維奇說,「這是最大的謎團。如果沒能檢視更多的基因組資料,我們就無法鑑別他們一開始用的物種是什麼。陸軍那邊不肯分享這個生物染色體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能鑑別這個殺手生物的部分。」他看著傑克。「你是我們在場這些人裡頭,唯一去看過驗屍的人。」
「只看了一眼。他們太快就把我推出驗屍間,我根本沒仔細看到什麼。我只看到外形像是某種包囊的東西。大小跟珍珠一樣,嵌在一片藍綠色的基質上。它們出現在梅塞爾的胸部和腹部,還有休伊特的顱腔。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有可能是包蟲病嗎?」佩綽維奇問。
「那是什麼?」伍迪問。
「是指感染了一種棘球屬寄生性絛蟲的幼蟲。會造成包囊出現在肝臟和肺臟。說起來,其實任何器官都有可能出現。」
「你認為這可能是一種寄生蟲?」
傑克搖搖頭。「包蟲病要好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才會長出包囊。幾天之內是不可能的。我不認為這是包蟲病。」
「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包囊,」塔德說,「或許那是孢子,黴菌球。是麴黴屬或隱球菌屬的。」
酬載處的麗茲‧吉昂尼插話了,「太空站人員報告過有黴菌感染。有個實驗因為黴菌增生而必須銷毀。」
「哪個實驗?」塔德問。
「我得去查。我記得是某個細胞培養。」
「但是一般的黴菌感染不可能造成這些死亡,」佩綽維奇說,「別忘了,和平號上始終都有黴菌飄浮,也沒有人因此死掉。」他看著電腦螢幕。「這個基因組讓我們知道,我們所面對的是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態。我贊成傑克的說法,這一定是某種生物工程製造出來的。」
「所以這就是生物恐怖行動了,」伍迪‧艾里斯說,「有人破壞我們的太空站。一定是放在某個酬載裡面送上去的。」
麗茲‧吉昂尼用力搖頭。她向來好鬥又急切,參加任何會議都是個令人生畏的角色,這會兒她滿懷信心地開了口。「每個酬載都經過安全審核。包括危險性報告、所有阻絕設備的三階段分析。相信我,這麼危險的東西,我們一定會打回票的。」
「那也要你們知道東西是危險的啊。」艾里斯說。
「我們當然知道!」
「如果保全有漏洞呢?」傑克說,「很多實驗酬載是直接從科學計畫的主持人那邊送來的。我們不曉得他們的保全怎麼樣。我們不曉得是不是有個恐怖份子在他們實驗室裡面工作。如果他們最後一刻把一份細菌培養掉包,我們一定會知道嗎?」
麗茲首度出現了不確定的神色。「這……這不太可能。」
「但是有這個可能。」
儘管她不肯承認這個可能性,眼中卻流露出喪氣。「我們會去盤問每個計畫主持人,」她說,「每個送實驗酬載過來的科學家。如果他們的保全上有漏洞,我他媽的一定會查出來。」
大概真的會,傑克心想。跟其他在場的人一樣,他也有點怕麗茲‧吉昂尼。
「有個問題我們還沒問,」高登‧歐比首度開口。在此之前,他還是往常那個獅身人面像,只聽不說,靜靜吸收資訊。「那就是為什麼?為什麼有人要破壞太空站?是誰對我們有積怨嗎?還是狂熱反對科技的極端份子?」
「生物版的大學炸彈客。」塔德‧卡本特說。
「那為什麼不把這個生物放在詹森太空中心,殺光我們所有人呢?這樣比較容易,也合邏輯得多。」
「邏輯不能套用在那種極端份子身上。」卡特勒指出。
「邏輯可以套用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極端份子在內。」高登回答,「只要你了解他們思考的架構就行。讓我想不透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很想知道,這真的是個破壞行動嗎?」
「如果不是破壞行動,」傑克說,「那還會是什麼?」
「還有另一個可能性。不過也同樣令人恐懼。」高登說,憂慮的目光抬起來迎上傑克的視線。「那是個錯誤。」
☆
艾札克‧羅蒙醫師在走廊上奔跑,皮帶上的呼叫器猛叫,他很擔心自己即將看到的場面。他關掉呼叫器的鈴聲,打開通往第四級隔離區的門。他沒進入病房,而是安全地站在外頭,看著觀察窗另一頭恐怖的那一幕。奈森‧賀辛格醫師癲癇發作,躺在汪著血的地板上,牆上也濺了血。兩個護士和一名醫師穿著太空衣,正試圖要阻止他傷害自己,但他發作的太劇烈又太有力氣,他們抓不住他。他一腿踢出去,一名護士被踢倒在地,滑過滿是鮮血的水泥地板。
羅蒙按了對講機按鈕。「該死!衣服破了嗎?」
那護士緩緩站起身時,羅蒙看得到她驚駭的表情。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套、衣袖,然後看著輸氣管與太空衣的連接處。「沒有,」她說,幾乎是放心得嗚咽起來。「沒有破。」
鮮血濺到窗子上。羅蒙趕緊往後一退,看著鮮亮的血淌下玻璃。賀辛格現在腦袋敲著地板,他的脊椎放鬆,然後又過度伸直。角弓反張。這種怪異的姿勢雷蒙以前只見過一次,是一個番木鱉鹼中毒的病人,身體像拉緊的弓弦般往後彎。賀辛格又發作了,頭骨往後敲著水泥地。鮮血噴到兩個護士的面罩上。
「後退!」羅蒙透過對講機下令。
「他在傷害自己!」那個醫師說。
「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暴露了。」
「只要我們可以控制他的癲癇──」
「你們做什麼都救不了他。我要你們全部馬上退開。免得受到傷害。」
兩個護士不情願地後退。那個醫師則頓了一下,也退開了。他們沉默不動,望著恐怖的一幕在他們眼前發生。
新的一波抽搐讓賀辛格的頭往後猛甩。頭皮綻開了,就像沿著接縫撕開的布。那一灘血更加擴大。
「啊,老天,看看他的眼睛!」一個護士喊道。
他的雙眼外凸,像兩個大彈珠竭力要衝出眼眶。外傷性眼球凸出,羅蒙心想。他的顱內壓力大增,把兩顆眼珠往外擠,眼皮被撐開,雙眼睜得大大的。
癲癇仍持續著,未曾減緩,他的頭猛砸地板。骨頭碎片飛起,紛紛擊中窗戶。他好像想把自己的頭骨砸開,好釋放出裡面困住的東西。
又砸一下,又飛濺出一波鮮血和碎骨。
他應該已經死了。為什麼還在癲癇發作?
但就連砍掉頭的雞都還會繼續抽搐而扭動,賀辛格的垂死掙扎也還沒結束。他的頭抬離地板,脊椎向前彎曲,像個繃太緊而即將斷掉的彈簧。他的脖子往後猛甩。喀啦一聲,頭蓋骨像顆蛋似的砸破了。碎片飛散。一堆灰質飛濺在窗子上。
羅蒙倒抽一口氣,踉蹌後退,一股反胃感湧上喉嚨。他低下頭,奮力掙扎著不要崩潰,不要讓逼近的黑暗遮蔽他的視野。
他渾身是汗顫抖著,設法抬起頭,再度看向玻璃窗內。
奈森‧賀辛格終於躺著不動了。他殘餘的頭部歇在一片血泊裡。血實在太多了,因而羅蒙一時無法集中焦點,只看到那一灘鮮紅色。然後他的視線定在死者的臉上。看著黏在他前額那一片顫抖的包囊。
喀邁拉。
☆
八月十四日
★
「尼可萊?尼可萊,拜託回答我!」
「我的耳朵──在我的耳朵裡──」
「痛嗎?你耳朵痛嗎?看著我!」
「更裡面了!」他尖叫。「把它弄出來,把它弄出來……」
白宮安全委員會的科學顧問傑瑞德‧普拉菲按下放影機的停止按鈕,看著圍坐在桌旁的眾人。所有人都一臉驚駭的表情。「尼可萊‧盧登柯碰到的事情,不光是減壓的意外而已。」他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採取之前的行動,而且強烈要求你們所有人配合到底。這個風險太大了。在我們弄清這種生物如何繁殖、如何傳染之前,我們不能讓那些太空人回家。」
全場一片震驚的沉默。就連航太總署的署長李若伊‧孔耐爾,都只是一聲不吭坐在那兒──本來會議剛開始前,他還曾強烈抗議航太總署被接管的事。
頭一個提問的是總統。「我們對這種生物知道些什麼?」
「陸軍的艾札克‧羅蒙博士比我更能回答這個問題。」普拉菲說,然後朝羅蒙點點頭。羅蒙沒坐在桌旁,而是在外圍,房間裡大部分的人都沒注意到他。這會兒他站起來,免得大家看不見。他個子很高,滿頭灰髮,雙眼帶著筋疲力竭的神色。
「我恐怕沒辦法給各位好消息,」他說,「我們把喀邁拉注射到一些不同的哺乳類生物身上,包括狗和蜘蛛猴。結果九十六個小時之內,所有動物都死了。死亡率百分之百。」
「沒有辦法治療嗎?試過什麼都沒用嗎?」國防部長問。
「都沒用。這點就已經夠可怕了。但還有更壞的消息。」
整個房間一片死寂,恐懼擴散到每張臉上。還能更壞嗎?
「我們幫最新繁衍的幾代做了DNA分析,從蜘蛛猴身上採集來的。喀邁拉已經取得的新基因,已經確定是學名Ateles geoffroyi的這種生物,也就是蜘蛛猴。」
總統滿臉蒼白,他看著普拉菲。「這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這是毀滅性的情況,」普拉菲說,「每回這個生命形態在新宿主身上歷經一次生命循環,製造出新的一代,似乎就會得到新的DNA。而藉著取得前所未有的新基因、新能力,它就有辦法領先我們幾步。」
「它怎麼有辦法做到?」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摩瑞將軍問。「會取得新基因的生物?不斷翻新自己?好像不太可能。」
羅蒙說:「不是不可能。事實上,類似的過程也發生在自然界。細菌常常彼此共用基因,利用病毒當載體,把基因傳來傳去。這就是為什麼細菌可以這麼快發展出對抗生素的抗藥性。它們會散播抗藥性的基因,把新的DNA加入它們的染色體。就像大自然的其他萬物,為了要活下去,為了物種的存續,它們會利用各種必要的武器。而這種生物所做的也是一樣。」他走到桌首,那裡展示著一張電子顯微照相術的放大照片。「你們可以看到,在這張細胞照片裡面,看起來像小顆粒的東西,就是一團團輔助病毒。這些病毒擔任載體的角色,進入宿主的細胞,突襲其中的DNA,再把零碎的基因物質帶回喀邁拉。把新的基因、新的武器加入自己的兵工廠裡。」羅蒙看著總統。「這個生物變得有能力適應任何環境狀況。它唯一要做的,就是襲擊身邊動物的DNA。」
總統一臉病容。「所以它還在改變,還在演化。」
會議桌的周圍傳來惶恐不安的低語聲。還有驚恐的眼神、椅子的吱呀聲。
「那位感染的醫師怎麼樣了?」一名來自五角大廈的女人問。「就是陸軍放在第四級隔離區的那位?他還活著嗎?」
羅蒙暫停一下,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賀辛格醫師昨天深夜死了。我親眼看到了臨終事故,他死得非常……可怕。他開始抽搐,劇烈得我們都不敢制止他,因為怕有人的太空衣會被扯破,又多一個人暴露。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發作。那就像是他腦子裡每個神經元都忽然著火,形成一個巨大的電風暴。他撞斷了床欄,整個完全折斷掉。他滾下床墊,開始──開始把他的頭往地板上砸。砸得好用力,我們都可以……」他呑嚥著。「我們都可以聽到頭骨破裂的聲音。這時候鮮血已經飛得到處都是。他的頭繼續往地板上砸,簡直就像是要把頭骨給砸開,好釋放出裡面累積的壓力。但他的外傷只讓狀況更惡化,因為他的血開始流進腦中。到最後,顱內壓力實在太大了,逼得他雙眼都凸出眼眶。像個卡通角色。也像是路上被輾斃的動物。」他深吸一口氣。「他的臨終事故,」他靜靜地說,「就是這樣。」
「我們所面對的這個可能的傳染病,現在你們都有所了解了,」普拉菲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軟弱或輕忽,或是感情用事。」
接下來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每個人都看著總統。大家都在等待──或是希望──一個明確的決定。
但他卻只是旋轉椅子,看著窗外。「有一度,我也想成為太空人。」他哀傷地說。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普拉菲心想。在這個國家,有哪個小孩沒夢想過乘著火箭上太空呢?
「約翰‧葛連搭乘的太空梭發射時,我也在場,」總統說,「當時我哭了。跟其他人一樣。該死,但是我哭得像個小嬰兒。因為我好以他為榮,以這個國家為榮,以同樣身為人類為榮……」他暫停一下,深深吸了口氣,一隻手揉過雙眼。「我怎麼能宣判這些人死刑?」
普拉菲和羅蒙彼此互看一眼,神色凝重。
「我們沒有辦法,」普拉菲說,「這是拿五條人命跟全地球不曉得多少條人命做比較。」
「他們是英雄啊,貨真價實的英雄。而我們卻要把他們丟在那邊等死。」
「問題是,總統先生,我們很可能根本救不了他們。」羅蒙說,「他們大概都已經感染了。或者很快也會感染。」
「所以有些人可能沒有感染?」
「我們不曉得,現在只知道盧登柯確定感染了。我們相信他是在穿著艙外活動太空衣的時候暴露的。如果各位還記得,十天前平井健一就去過艙外活動的設備室裡,還在那裡發生癲癇。這可以解釋那件太空衣為什麼會遭到污染。」
「那為什麼其他人還沒發病?為什麼只有盧登柯?」
「我們的研究指出,這種生物需要一段潛伏期,才會達到傳染的階段。我們認為它傳染力最強的時間,是在宿主快要死亡時,或者之後,此時它會從屍體上釋放出來。但我們不確定。我們不能冒著犯錯的危險。我們必須假設他們全都是帶原者。」
「那麼在你們確定之前,就把他們關在第四級隔離室。至少讓他們回地球吧。」
「總統先生,風險就是在這裡產生的,」普拉菲說,「在於把他們帶回地球時。人員返航載具不像太空梭,可以引導他們降落到一條特定的跑道。他們回到地球的這個載具,要難以控制得多──基本上只是個有降落傘的分離艙。要是出了什麼錯呢?要是人員返航載具在大氣層解體了,或在降落時墜毀呢?這種生物就會散佈到空氣中。風會把它吹得到處都是!到那時候,它的基因組裡已經有太多人類的DNA了,我們根本無法擊敗它,因為它太像我們了。任何用來對付它的藥物,也會同時殺死人類。」普拉菲暫停一下,讓大家消化一下他所說的這些話。「我們不能讓情感影響我們的決定。因為這個風險太大了。」
「總統先生,」李若伊‧孔耐爾插話,「恕我冒昧,請容我指出,這麼做會造成政治上的大災難。讓五個英雄死在太空,一般大眾不會接受這種事情的。」
「眼前,政治是我們最不該考慮的!」普拉菲說,「我們的第一優先是大眾的健康!」
「那為什麼要保密?為什麼你們不讓航太總署參與?那個生物的基因組,你們只給我們一部分而已。我們的生命科學家們已經準備好,也願意貢獻他們的專業知識。我們跟你們一樣想找到治癒的方法,甚至更想。只要陸軍傳染院願意跟我們共享所有資訊,我們就可以一起合作了。」
「我們是基於安全考量,」摩瑞將軍說,「要是落到一個有敵意的國家手中,就會把這個變成一種毀滅性的生物武器。公佈喀邁拉的基因碼,就像是交出這種武器的製造藍圖。」
「你的意思是,你信不過航太總署能保密了?」
摩瑞將軍正眼對上孔耐爾的目光。「航太總署的新哲學是跟所有小國家分享資訊。這可不會讓貴署成為一個守密的好夥伴。」
孔耐爾氣得滿臉漲紅,但是沒說話。
普拉菲看著總統。「總統先生,五個太空人不得不被留在那邊等死,的確是個悲劇。但我們得把眼光放大,想想有可能發生規模遠遠更大的悲劇。一個我們才剛開始了解的生物,造成了一場遍及世界的流行病。陸軍傳染院現在正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時在研究這種生物的關鍵性質。在研究出來之前,我建議各位堅守命令到底。航太總署沒有能力應付生物性的大災難。他們有一個行星環保官,只有一個。陸軍的生物緊急應變小組,正可以應付這類危機。至於航太總署的運作,就交給美國太空司令部指揮吧,由美國第十四空軍支援。航太總署跟這五位太空人有太多個人情感和情緒的牽扯。我們需要一隻堅定的掌舵。我們需要保持最高的紀律。」普拉菲緩緩看著長桌周圍的人一圈。其中他真正尊敬的沒有幾個。有些人只對名望和權力有興趣而已,有些人能有今天的職位只是因為政治關係好,還有些人老是輕易被大眾的意見牽著鼻子走。很少人的動機像他這麼單純。
很少人會飽受他那些惡夢的折磨,在黑暗中滿身汗濕地醒來,被他們可能要面對的恐怖景象而嚇得渾身顫抖。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太空人永遠不能回來了。」孔耐爾說。
普拉菲看著孔耐爾蒼白的臉,真心覺得同情。「等我們找到治癒的方法,等我們知道可以殺死這種生物,才能考慮把你的人接回來。」
「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總統喃喃說。
普拉菲和羅蒙彼此看了一眼,但沒有人答腔。事實已經很明顯了,他們將無法及時找出治癒方法。那些太空人無法活著回家了。
☆
傑瑞德‧普拉菲在酷熱難耐的大白天還穿外套、打領帶走在戶外,但他幾乎沒感覺到天氣的炎熱。其他人可能會抱怨華府的夏天有多難受,但他並不在乎高溫。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冬天,因為他特別怕冷,碰到嚴寒的天氣,他的嘴唇會發紫,穿戴著一層層厚圍巾和毛衣還是會發抖。即使在夏天,他辦公室裡也還是放著一件毛衣以抵禦冷氣。今天的天氣有三十幾度,他走在街上,看到的每張臉上都閃著汗水,但他沒脫掉外套或鬆開領帶。
剛剛的會議,讓他從身體寒到心底。
他手裡拿著一個棕色紙袋,裡面是他早晨上班前在家裡裝好的午餐,內容每天都一樣。他走的路線也是老樣子,往西到波多馬克河,左邊是倒映池。這些日常慣例的熟悉事物,令他覺得安心。這些年他的生活中少有令他覺得太安心的事情。年紀愈老,他就發現自己愈堅守某些老習慣,很像教會裡的隱修士,堅守每天固定的工作、祈禱和冥想時段。在很多方面,他就像那些古代的苦修者,吃東西只為了維持體力,穿衣服只為了保暖。財富對他毫無意義。
即使姓普拉菲(profitt近似profit,利潤、盈餘。),也不能改變他這個人的實質。
他沿著起伏的草地經過越戰紀念碑時,放慢了速度,望著一排肅穆的遊客拖著步伐經過那片鐫刻著死者姓名的牆。他知道當他們面對著那些黑色花崗岩石板,思索著戰爭的恐怖時,心裡都在想什麼:這麼多名字。這麼多死者。
而他心想,你們不曉得,這還不算多呢。
他在樹蔭下找到一張空的長椅,坐下來吃飯。他從褐色紙袋裡面拿出一個蘋果、一角切達乳酪,還有一瓶水。不是依雲或沛綠雅那些時髦的礦泉水,而是一般自來水。他緩緩吃著,觀看那些觀光客從這個紀念碑走到那個紀念碑。我們用這些來榮耀我們的戰爭英雄,他心想。這個社會樹立雕像、鐫刻石板、升起旗幟。想到戰爭雙方所失去的人命有多少,就令人驚懼顫抖。越戰時死了兩百萬軍民。二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達到五千萬。一次大戰則是兩千一百萬。這些數字太驚人了。大家可能會問:還有比人類自己更致命的敵人嗎?
答案是有。
儘管人類看不見這個敵人,但敵人就在你的周圍,你的體內。在你呼吸的空氣中,在你吃的食物裡。綜觀人類歷史,這個敵人始終是人類無法打敗的對手,而且等到人類從地表上消失,這個敵人照樣還會存活下去。這個敵人就是微生物世界,多個世紀以來,它所害死的人,比所有戰爭加起來的還多。
西元五四二到七六七年,四千萬人死於查士丁尼大瘟疫中的鼠疫。
一三〇〇年代,黑死病再度流行,死了兩千五百萬人。
一九一八年和一九一九年,三千萬人死於流行性感冒。
然後在一九九七年,艾美‧索倫森‧普拉菲,四十三歲,死於鏈球菌引起的肺炎。
他吃完蘋果,把剩下的核放回紙袋裡,然後仔細地把垃圾捲成緊緊的一綑。儘管午餐的份量很少,但他覺得很滿足,他又繼續在長椅上待了一會兒,喝著最後一點水。
有個觀光客經過,是個淡褐色頭髮的女人。她轉身到一個特定的角度,光線斜照過臉上,看起來就像艾美。她感覺到他的目光,朝他看過來。他們彼此打量了一會兒,她很提防,他帶著無聲的歉意。然後她走開了,而他則判定她其實長得不像他的亡妻。沒有人像,沒有人可以。
他站起來,把垃圾扔進垃圾桶,然後開始循原路往回走。經過越戰紀念碑。經過那些穿制服守夜的老兵,現在已經一頭蓬亂的白髮了。榮耀死者的記憶。
但就連記憶也會褪色,他心想。餐桌對面她微笑的影像,她迴盪的笑聲──這一切都隨著時光久遠而變得模糊。只有痛苦的記憶仍堅持不去。一個舊金山的飯店房間。一通深夜的電話。一幕幕狂亂的畫面,機場、計程車、電話亭,他忙著橫越整個國家,終於及時趕到西岸的畢士大醫院。
壞死性的鏈球菌有自己殺人的時間表。就像喀邁拉。
他吸了口氣,很好奇剛剛有多少病毒、多少細菌、多少黴菌才進入他的肺,而其中又有哪些可能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