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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喀邁拉空間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9 21:32

  七月二十九日

  □

  私人電子郵件收件人:艾瑪‧瓦森博士(國際太空站)

  寄件人:傑克‧麥卡倫

  就像夜空的一顆鑽石。從地球看,你們就是這個樣子。昨天夜裡我熬夜看妳掠過。給了妳一個大大的揮手。

  今天早上的CNN把妳捧成了太空女先鋒。「女性太空人發射升空,半根指甲都沒斷。」或諸如此類誇張可笑的言論。他們訪問了伍迪‧艾里斯和李若伊‧孔耐爾,他們兩個都笑得像是驕傲的父視。恭喜,妳成為美國甜心了。

  從畫面上看,凡斯那組人完美降落。比爾抵達休士頓時,被嗜血的記者團團包圍住。我在電視上看到他一眼──好像老了二十歲。黛比的葬禮是今天下午。我會去參加。

  明天,我會駕著帆船在墨西哥灣上航行。

  艾瑪,我今天收到離婚文件了,我得老實跟妳說,感覺很不好。不過話說回來,離婚的感覺本來就不會好,不是嗎?

  總之,律師都準備好,只等我們簽字了。或許現在一切終於結束了,我們又可以回頭當朋友了。就像以往一樣。

  傑克

  P.S.韓福瑞真是個小混蛋。妳得賠我一張新沙發。

  □

  私人電子郵件收件人:傑克‧麥卡倫

  寄件人:艾瑪‧瓦森

  美國甜心?拜—託—喔。這已經變成高空走鋼索表演了,地球上的每個人都等著看我搞砸。等到我真搞砸了,就會成為「當初該派個男人上去」的第一號範例。我好恨這點。

  另一方面,我的確好愛這裡。真希望你能看到這片景象!當我往下看到地球有多美,就好想搖醒住在那兒的每個人,讓他們清醒一下。只要他們有機會看到地球有多麼小、多麼脆弱,在這片寒冷的黑暗太空中又有多麼孤單,他們就會更珍惜它了。

  (看吧,她又來了,一講到地球就眼淚汪汪。當初該派個男人上去的。)

  很開心可以告訴你,我的噁心感已經消失了。現在我可以迅速到各舷去,幾乎不會有什麼不舒服。每回意外看到窗外的地球,我還是會有一點暈眩。因為我的上下方向感被搞混了,每次都要花好幾秒鐘才能調整過來。我設法保持健身進度,但每天兩小時實在太花時間了,尤其我有好多事情要做。有幾十個實驗要監控,有幾百萬封來自酬載中心的電子郵件,每個科學家都要求你優先照顧他們的寶貝計畫。以後我會逐步增加健身量,但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累了,居然達休士頓叫我們起床的音樂都沒把我吵醒。(路瑟說他們播的是華格納的《女武神的騎行》!)

  至於離婚手續即將完成,我的感覺也不好受。不過,至少我們有過七年的好時光。這比大部分夫妻都好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希望趕緊把手續辦完。我保證一等我回去,就馬上簽字。

  繼續跟我揮手啊。

  艾瑪

  P.S.韓福瑞從來不會攻擊我的家具。你做了什麼惹毛牠了?

  ☆

  艾瑪關掉筆記型電腦。回覆私人電子郵件是今天的最後一件工作。她一直盼望得到家鄉的消息,但傑克提到離婚的事讓她很難過。所以他已經準備要展開新生活了,她心想。他準備要跟我「當朋友」了。

  她鑽進睡袋並拉上拉鍊時,心裡很氣他,氣他這麼輕易就接受他們的婚姻告終。剛開始談離婚時,他們還吵得很兇,當時每次熱烈的爭執都令她有某種莫名的放心感。但現在他們的衝突結束了,傑克已經可以平靜接受了。沒有痛苦,沒有後悔。

  而我,卻還在想念著你。這讓我好恨自己。

  ☆

  健一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他徘徊在艾瑪的睡眠區隔簾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該再喊她一次。這實在是小事,他真不想打擾她。她晚餐時看起來好疲倦,手裡還拿著叉子就睡著了。在沒有重力的狀態下,失去意識時身體也不會垮下來,所以腦袋也不會扭動而把你驚醒。疲倦的太空人出了名地會在修理工作進行到一半、手裡還拿著工具時,就不小心睡著了。

  他決定不要叫醒她,自己回到美國實驗艙。

  健一每天所需睡眠從來不超過五小時,其他人都在睡覺時,他常常會徘徊在迷宮般的太空站裡,照看他的各式各樣實驗。四處檢查、探索。好像只有在其他同僚睡覺的時候,太空站才會表現出自己清晰的個性。整個太空站變成了一個會發出嗡嗡聲和滴答聲的自主個體,裡頭的電腦指揮著上千個不同的功能,各種電子指令迅速通過電線和迴路組成了神經系統。當健一飄過一個個隧道時,心想這裡的每一平方吋,都是無數人類動手辛勞的成果。電工和金屬工、塑膠製模工、玻璃工。因為他們的勞動,才能讓他這麼一個來自日本鄉村的農民之子,如今可以飄浮在地球上方兩百二十哩之處。

  健一已經來到太空站一個月,但種種驚嘆之感始終未曾消失。

  他知道自己在這裡的時間有限。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付出代價:他骨骼裡的鈣質持續流失,他的肌肉逐漸變得虛弱,而且動脈和心臟由於不必對抗地心引力,原先的強度也在逐步降低。在國際太空站駐守的每一刻都很珍貴,他不想浪費任何一分鐘。於是,在排定睡覺的時間裡,他會在站內漫遊,流連在窗邊,去看看實驗艙的動物們。

  他就是這樣發現那隻死老鼠的。

  牠飄浮著,僵硬的四肢伸展開來,粉紅色的嘴巴張著。又是公的。這是十六天內死掉的第四隻公鼠了。

  他確認了這些白老鼠的居住環境都功能正常,設定的溫度沒有被動過,空氣流通率依然維持在標準的每小時十二次。牠們為什麼還不斷死亡?會是飮水和食物遭到污染了嗎?幾個月前,太空站內曾因為有毒化學物質滲透到動物居住區的飮水中,造成十來隻老鼠死亡。

  那隻老鼠飄浮在籠內。其他公鼠都縮在另一頭,好像很厭惡那具同伴的屍體。牠們似乎急著要遠離牠,腳爪緊抓著籠子。金屬網另外一邊的母鼠們也是一樣,全都聚集在一起。只有一隻例外,那隻母鼠抽搐著,緩緩在空中旋轉,爪子像是癲癎發作似的不斷痙攣。

  又一隻生病了。

  正當他觀看的時候,那隻母鼠彷彿受盡折磨似的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忽然再也不動了。

  其他母鼠彼此靠得更緊了,一大團白色的毛皮恐慌地扭動著。他得趁著傳染給其他老鼠之前把屍體移走──如果這是傳染病的話。

  他把老鼠居住的籠子接合到生物手套箱,戴上乳膠手套,然後雙手伸進連接在箱子上的橡膠手套內。他先伸手到公鼠那一邊,把屍體拿出來放進塑膠袋。接下來再打開母鼠那邊,去拿第二隻死老鼠。正要拿出來時,一團白毛衝出來,掠過他的手。

  一隻母鼠逃進手套箱了。

  他在半空中抓住那隻母鼠,但幾乎又立刻放開,手上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那隻母鼠一口咬穿了手套。

  他立刻把雙手抽出箱子,迅速剝掉手套,瞪著手指看。一滴血湧出來,這突如其來的景象令他覺得噁心想吐。他閉上眼睛,痛罵自己。這沒什麼──只不過是個小刺傷。也算是那隻老鼠報了仇吧,因為之前被他用針刺了那麼多回。他睜開眼睛,但那種噁心感還在。

  我需要休息,他心想。

  他再度抓住那隻掙扎的老鼠,丟回籠子裡。然後把兩隻裝袋的鼠屍拿出來,放進冰箱。明天等他好過一點,再來處理這個問題。

  ☆

  七月三十日

  ★

  「我今天發現這隻死了,」健一說,「是第六隻了。」

  艾瑪皺眉望著動物區的那隻老鼠。牠們住在同一個籠子裡,公的和母的之間只有一道鐵絲網隔開。牠們呼吸同樣的空氣,食物和飮水也一樣。在公的那一邊,一隻死老鼠動也不動地飄浮著,四肢張開且僵硬。其他公鼠都擠在隔間的另一端,亂扒著籠身,好像急著想逃走。

  「十七天內死了六隻老鼠?」艾瑪問。

  「五隻公的,一隻母的。」

  艾瑪審視剩下的活鼠,尋找生病的跡象。牠們顯然都很警覺,雙眼發亮,鼻孔沒流出黏液。

  「我們先把這隻死的拿出來吧,」她說,「然後再仔細檢查其他的。」

  她用手套箱伸手進籠子內,拿出那隻死掉的白老鼠。屍體已經處於屍僵狀態,雙腿僵硬,脊推無法彎曲。半張的嘴巴裡探出一片粉紅色的舌尖。實驗室的動物死於太空並不稀奇,在一九九八年的一次太空梭飛行中,新生老鼠的死亡率將近百分之百。微重力是個陌生的環境,不是所有物種都能適應良好。

  發射之前,這些老鼠都經過檢查,以確定牠們體內沒有某些細菌、真菌、病毒。所以如果這是傳染病,那麼牠們一定是在太空站染上的。

  艾瑪把那隻死鼠放進塑膠袋,換了手套,然後伸手到籠裡抓另一隻活的。那隻老鼠精力旺盛地奮力扭動,一點都沒有生病的跡象。觀的唯一異常之處,就是一邊耳朵被別的老鼠咬得破爛。艾瑪把那隻老鼠翻身過來看看腹部,驚訝地喊了起來。

  「這隻是母的!」她說。

  「什麼?」

  「公的籠子那邊有一隻母鼠。」

  健一湊過來,隔著手套箱看著那隻老鼠的外生殖器。證據很清楚。他羞愧得滿臉漲成暗紅色。

  「昨天夜裡,」他解釋,「牠咬了我。我匆忙間就把牠放回去了。」

  艾瑪同情地朝他微笑。「唔,最糟糕的狀況,就是會有一波意料之外的嬰兒潮。」

  健一戴上手套,兩手伸進手套箱的另一對袖口內。「是我犯的錯,」他說,「我來補救。」

  他們一起檢查籠內的其他老鼠,發現都沒有放錯邊,而且每一隻看起來都很健康。

  「這真的很奇怪,」艾瑪說,「如果是傳染病,就應該有感染的跡象才對……」

  「瓦森?」艙內的對講機傳來一個聲音。

  「我在實驗艙,葛利格。」她回答。

  「酬載中心傳了一封緊急電子郵件給妳。」

  「我馬上去看。」她關上籠子,對健一說:「我去看一下郵件。你把放在冰箱裡的那隻死老鼠先拿出來,等一下我們一起檢查。」

  健一點點頭,朝冰箱飄過去。

  艾瑪來到工作站電腦前,找出給自己的那封緊急電子郵件。

  □

  收件人:艾瑪‧瓦森

  寄件人:海倫‧柯尼格,研究計畫主持人

  關於:實驗二十三號(古生菌細跑培養)

  訊息:立刻中斷這項實驗。最近由亞特蘭提斯號送回的樣本顯示有黴菌感染。所有古生菌培養,連同盛裝的容器,應以站上的坩鍋焚毀,並將灰燼去棄。

  ☆

  艾瑪把螢幕上的資訊讀了又讀。她從沒接到過這麼奇怪的要求。黴菌感染並沒有危險性。把培養焚化掉似乎是反應過度。她太專注想著這個令人不解的要求,因而沒留意正把死老鼠拿出冰箱的健一,直到聽見他猛吸一口氣,這才轉過去看。

  一開始她只看到他震驚的臉,濺上了一片腐爛內臟形成的泥漿。然後她看到剛剛爆開的那個塑膠袋。他驚恐間鬆開了手,塑膠袋現在飄浮在兩人之間的空中。

  「那個是什麼?」艾瑪說。

  他不敢置信地說:「那隻老鼠。」

  但她看到袋子裡面並不是死老鼠。而是一團分解的組織,爛糊糊的肉和毛皮,此時還在滲出一顆顆發臭的水珠。

  生物性危害!

  她衝到艙內另一頭的警示操縱板,按下一個鈕以關閉各艙間的通風。健一已經打開了急救貨架,拿出兩個過濾式口罩。他丟了一個給艾瑪,她拿了罩在鼻子和嘴巴上。他們一句話都不必說,兩個人都知道該做什麼。

  他們趕緊關上了兩頭的艙門,把這個實驗艙和整個太空站隔離開來。然後艾瑪拿出一個生物污染防護袋,小心翼翼移近那一袋飄浮的腐爛肉漿。表面張力使得那些液體仍形成一整團,要是她小心不要攪動空氣,就可以整團套進袋子裡,不會飛散四濺。她緩緩把生物污染防護袋往下壓,罩住那團飄浮在空中的樣本,然後趕緊封住。她聽到健一放鬆地嘆了口氣。危害物控制住了。

  「冰箱裡有滲漏出來嗎?」艾瑪問。

  「沒有。我拿出來之後才開始漏的。」他用一塊酒精棉擦著臉,然後把棉球封在袋子內準備丟掉。「那個袋子,剛剛……妳知道,脹得很大,像個氣球。」

  袋內的東西之前受到了壓力,分解的過程會釋放出氣體。隔著塑膠防護袋,她看得到標注上的死亡日期。不可能啊,她心想。才五天而已,屍體就爛成了一堆黑泥漿。那個袋子摸起來冷冷的,所以冰箱沒壞。儘管冰在冰箱裡,但有什麼加速了屍體的分解。是噬肉鏈球菌嗎?她很好奇。或是另一種具有同樣破壞性的細菌呢?

  她看著健一心想,剛剛濺到他眼睛了。

  「我們得跟你的研究主持人談談,」她說,「送這些老鼠來的那位。」

  ☆

  現在是美國太平洋時間清晨五點,但「太空飛行中老鼠的受孕與懷孕期」的研究計畫主持人麥可‧魯米斯博士的聲音卻全神貫注,而且顯然十分擔心。他在加州的阿姆斯研究中心跟艾瑪通話。儘管她看不見他,但可以想像這個聲音尖細的男人長得什麼樣:高個子,精力充沛。對他來說,清晨五點是正常工作時間。

  「我們監控這些動物一個多月了,」魯米斯說,「對動物來說,這個實驗的壓力比較低。我們本來計畫要在下星期讓公母鼠混合在一起的,希望牠們能成功交配並受孕。這個研究對於長期太空飛行、行星殖民的應用非常重要。妳可以想像,這些死亡讓我們非常困擾。」

  「我們已經做了培養,」艾瑪說,「所有的死老鼠看起來都分解得太快。根據屍體的狀況,我很確定感染了梭狀芽孢桿菌或鏈球菌。」

  「太空站有這麼危險的細菌?那問題就嚴重了。」

  「一點也沒錯。尤其是在像我們這樣封閉的空間裡。我們全都有感染的危險。」

  「能不能做屍體解剖呢?」

  艾瑪猶豫了。「我們這裡的設備只能處理第二級的污染。更危險的就沒辦法了。如果這是嚴重的病菌,我不能冒險讓其他動物感染。或讓人類感染。」

  魯米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明白了。我也不得不同意妳的說法。所以你們會安全處理掉所有屍體嗎?」

  「馬上就進行。」艾瑪說。

  ☆

  七月三十一日

  ★

  來到太空站以後,這是健一首次睡不著。他幾個小時前就鑽進睡袋,拉上拉鍊,但到現在還醒著,還在想著那些死老鼠之謎。儘管沒人責備他,但他仍覺得自己對那個實驗的失敗有責任。他努力思索自己可能做錯了什麼。或許他幫老鼠抽血採樣的時候,用了被污染的針頭?或是動物區的環境控制設置沒弄好?想著種種自己可能犯下的錯誤,令他難以入眠。

  而且,他的頭一直陣陣作痛。

  他初次感覺到不舒服是在今天早上,一開始只是一邊眼睛周圍有點刺痛。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刺痛變成持續的疼痛,現在半邊頭都在痛。不是痛得難以忍受,只是覺得很煩。

  他拉開睡袋的拉鍊。既然睡不著,倒還不如去察看一下那些老鼠的狀況。

  他飄過尼可萊睡眠區的床簾外,穿過一連串相連的艙房,來到太空站內美國的那半邊。他一踏進實驗艙,就發現裡頭還有人沒睡。

  鄰接的日本實驗艙裡有喃喃低語聲。他靜靜飄進二號節點艙,朝打開的艙門望去,看到黛安娜‧艾思提和麥可‧葛利格四肢交纏,嘴唇緊吻,飢渴地彼此探索著。他立刻不動聲色地退出來,為剛剛自己目睹到的畫面而尷尬得臉紅。

  現在怎麼辦?他該回到自己的睡眠區,給他們清靜嗎?這樣子不對,他忽然生氣地心想,我是來這裡工作,來盡自己的責任的。

  他飄到動物居住區。故意把那些貨架打開又關上,製造出一大堆噪音。過了一會兒,一如他的預期,黛安娜和葛利格忽然出現,看起來都臉紅了。想想他們剛剛做的事情,健一心想,他們的確該臉紅。

  「離心機有點問題,」黛安娜撒謊道,「我們剛剛應該是修好了。」

  健一只是點點頭,沒露出任何他知情的跡象。黛安娜依然冷靜得像塊冰,這點讓健一驚詫又憤怒。葛利格斯至少還有點品,露出了有點罪惡感的神色。

  健一看著他們飄出實驗艙消失了。然後他回頭把注意力放在動物居住區,看向籠內。

  又死了一隻老鼠。是母的。

  ☆

  八月一日

  ★

  黛安娜‧艾思提冷靜地伸出手臂以便綁上止血帶,然後手掌用力合攏又打開幾次,好讓自己的肘前靜脈浮出。針頭刺入她皮膚時,她沒皺臉或別開目光;黛安娜表現得實在太冷漠了,簡直就像是在看別人抽血似的。每個太空人生涯中都會被戳刺很多次。在篩選太空人時,他們得忍受多次抽血、體檢,以及最刺探隱私的問題。他們的血清生化檢測結果、心電圖、細胞數,都留下了永久的紀錄,以供太空生理學家鑽研。他們胸部會貼著電極片在跑步機上喘氣流汗;他們的體液會被拿去做培養,還有內視鏡伸到他們的腹腔內;他們身上的每一吋皮膚都被檢查過。太空人不光是經過高度訓練的人員,也同時是實驗的對象。他們就像實驗室的白老鼠,在軌道上時,就得歷經一連串的測試,有時還頗為痛苦。

  今天是樣本收集日。身為駐太空站的醫師,艾瑪得拿著針頭和注射器盡責。難怪大部分同僚看到她走近,都會發出哀號聲。

  但黛安娜只是伸出手臂,乖乖讓她抽血。艾瑪等著注射器吸滿血液時,感覺到黛安娜正在打量她的手藝和技術。詹森太空中心裡頭流傳的笑話是,如果黛安娜王妃是英格蘭玫瑰,那麼黛安娜‧艾思提就是英格蘭冰塊,她的冷靜狀態從來不曾動搖,就連真實災難的熱度都融化不了她。

  四年前,亞特蘭提斯號太空梭的一個主引擎失靈時,黛安娜就在上頭。從當時的人員通話錄音檔中,可以聽到太空梭指揮官和駕駛員警戒地提高聲音,同時手忙腳亂地準備讓太空梭進行跨大西洋中斷程序。但黛安娜的聲音並沒有提高,當亞特蘭提斯號衝向北非準備降落時,只聽到她依然冷靜地唸著檢查表。確定她冰冷名聲的,是在控制中心所看到她的遙測顯示資料。那回發射時,所有太空梭人員身上都接上了監測血壓和脈搏的裝置。當其他人的心跳速率都高到破表時,黛安娜卻只加速到每分鐘九十六次。「因為她不是人類,」傑克曾開玩笑,「她其實是人形機器人,航太總署最新的太空人生產線所製造出來的第一個產品。」

  艾瑪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確有些地方不太像人類。

  黛安娜朝自己手臂上的針孔看了一眼,發現流血已經停止,於是很講求實際地又回去照顧她的蛋白質晶片生長實驗。她的確就像人形機器人一般完美,手腳修長,身材苗條,完美無瑕的皮膚因為在太空站待了一個月而褪成乳白色。除此之外,她還有天才的智商,這是傑克說的,他曾跟黛安娜一起為太空梭任務而受訓過。

  黛安娜是材料科學博士,在成為太空人之前,曾發表超過一打主題為沸石(用於石油煉製中的一種結晶狀物質)的研究論文。現在她在太空站負責有機和無機晶體的研究。在地球上,晶體的形態會被重力扭曲。但在太空中,晶體生長得更大也更複雜,因而可以針對其結構做徹底的分析。幾百種人類蛋白質,從血管收縮素到絨毛膜性腺激素,在太空站都以晶體方式生長──這是極其重要的製藥研究,可以促成新藥的開發。

  抽完了黛安娜的血,艾瑪離開歐洲實驗艙,飄進居住艙去找麥可‧葛利格。「下一個該你了。」她說。

  他呻吟著,不情願地伸出一隻手臂。「都是為了科學研究。」

  「這回只抽一管血。」艾瑪說,綁緊了止血帶。

  「我們身上有這麼多針孔痕,看起來活像有毒癮似的。」

  艾瑪輕拍他的皮膚幾下,然後肘前靜脈出現了,在他肌肉發達的手臂上浮出了一根繩子似的藍色血管。葛利格對於保持健美簡直是上了癮──這在太空站上並不容易。太空中的生活會損害人類身體。太空人的臉會膨脹,因為體液的流動而腫起。他們的大腿和小腿肌肉會萎縮,到最後像是他們講的「雞腿」一樣,蒼白又乾瘦,從他們有如燈籠褲般的短褲底下伸出來。站上的任務讓人筋疲力竭,種種煩惱多得數不清。然後還有跟這幾個飽受壓力、很少洗澡、穿著髒衣服的同伴一起關在站上好幾個月,所造成情緒上的磨損。

  艾瑪用酒精棉擦了擦他的皮膚,把針刺入血管。血液湧入針筒內。她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別開目光。「你還好吧?」

  「還好。我其實很感謝有個技術良好的吸血鬼。」

  她鬆開止血帶,抽出針時聽到他放鬆地舒了一口氣。「你可以去吃早餐了。我已經快抽完每個人的血,只剩健一了。」她看了居住艙裡一圈。「他人呢?」

  「今天早上沒看到他。」

  「希望他還沒吃早餐。不然會影響他的血糖濃度。」

  此時靜靜飄浮在角落吃早餐的尼可萊開口了,「他還在睡。」

  「怪了,」葛利格說,「他向來起得比誰都早。」

  「他睡得不好,」尼可萊說,「昨天夜裡,我聽到他吐了。我還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用。」

  「我會去看他。」艾瑪說。

  她離開居住艙,穿過長長的隧道,到健一睡眠區的俄羅斯服務艙。她發現床簾拉上了。

  「健一?」她喊道。沒有回應。「健一?」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拉開床簾,看到他的臉。

  他的雙眼是一片鮮豔的血紅。

  「啊,天哪。」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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