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te.03 天使降臨之夜
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 II - 魅影病房 by 知念實希人
2019-10-29 21:25
「叔叔有事想拜託我?」
鷹央以充滿警戒和敵意的語調低聲說,同時抬頭瞪着大鷲。
「對,沒錯。」
大鷲用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回答。
「別開玩笑了,你忘記自己做過甚麼事了嗎?」
「你指的是甚麼?」
「就是之前的事啊!你想要廢除統括診斷部不是嗎?」
鷹央站起身,大聲喊道。大鷲冷冷地看着她回答:
「我說過很多次了,那是好幾名外科主任聯名提出的議題,我只是以院長的身分,將這個議題帶到會議裏討論而已。」
大鷲坐在病人用的椅子上。鷹央的嘴裏傳來咬牙的聲音,房裏的氣氛劍拔弩張。
前幾天,一名少年在小兒科病房住院,而這名少年的母親控訴鷹央有醫療過失。大鷲藉由這個機會,試圖將統括診斷部和鷹央一起消滅。在上星期的會議中,差點就要通過將統括診斷部縮編的議案,不過就在決議的前一刻,鷹央『診斷』出少年身上發生的問題,使得這項計謀失敗。
「喂,你幹嘛坐下來?門診馬上就要開始了耶。」
「我會在門診開始之前把話說完。如果希望我講快一點,就閉上嘴,安靜地聽我說。」
大鷲用平淡的語調說着,鷹央頓時表情僵硬。
「鷹央,你冷靜點。」
真鶴以說教般的口吻說道。鷹央平時非常聽姊姊的話,但今天卻遲疑了幾秒鐘,才噘着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在椅子坐下。
「有甚麼事就快說吧。」
鷹央像是在趕蒼蠅似地揮揮手。平常看見鷹央這種態度,真鶴都會立刻指責她,可是今天卻只是面露嚴肅的表情,不發一語。
真鶴之所以在場,應該是為了讓大鷲和鷹央的對話更和平吧。不過她的內心可能也對於上星期大鷲策劃的消滅統括診斷部計謀,感到相當憤怒。
「從上個星期開始,小兒科病房就不斷出現異狀。住在同一間病房的幾名少年,身體狀況都陸陸續續變差了。」
大鷲直視着鷹央的雙眼。
「同一間病房?」鷹央的眉毛挑了一下。
「對。他們全都已經結束治療,預計近期之內就可以出院了,但是現在卻出現原因不明的異狀,使得他們全體必須延期出院。」
「……都很嚴重嗎?」
鷹央以低沉的聲音詢問,大鷲搖了搖頭回答:
「不,他們全都很快就痊癒了。不過,現在我們無法對病人的家長說明為何會出現這種異狀。而且就在同一時期,病房裏還出現了奇怪的謠傳。有些家長聽到這個謠傳,擔心那會不會和異狀有關聯。」
「……奇怪的謠傳?是甚麼?」
鷹央反問道,大鷲微微地揚起嘴角:
「是你可能會喜歡的那種,像怪談般的愚蠢謠傳喔。」
「……換句話說,你擔心那個奇怪的謠言傳開來,會影響醫院的風評,所以要我去幫忙診察對吧?」
「沒錯。」
大鷲很乾脆地回答。他認為自己的使命是讓醫院維持健全的營運,並藉此確保地區的醫療品質。
鷹央和大鷲再次沉默地對峙。我提心弔膽地看着他們,但心中卻很篤定——鷹央一定會接受這個委託。
鷹央擁有無止盡的好奇心,總是四處找機會使用她那宛如超級電腦般的頭腦,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有如怪談般的謠傳』。就算嘴上抱怨連連,她也一定會接受……
「……我不要。」鷹央小聲地說道。
聽見這句出乎意料的話,我睜大了眼睛望着鷹央。同時,我發現真鶴和大鷲也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
「鷹央……你怎麼了?」
真鶴滿臉疑惑地詢問。
「因為……我不想接受叔叔的委託。」
鷹央垂下目光,語氣活像是個為遲到找藉口的小學生。
「……或許是我表達得不夠清楚吧。」
不知何時已經恢復面無表情的大鷲,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這並不是我個人的委託,小兒科病房正式向統括診斷部提出的診療委託,應該馬上就會送到了。我之所以親自提前過來,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非常重要。」
面對滔滔不絕的大鵝,鷹央只是默不作聲。
「接受別科無法做出診斷的病例並進行診察,是統括診斷部的基本業務之一。只要你還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就沒有權利拒絕。」
大鷲說完這些話,沒等鷹央回答,就徑自起身,走向門口。
大鷲走出診間後,鷹央依然像是僵住了似地,低着頭動也不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鷹央這個樣子。
我抬起頭來,用眼神對真鶴拋出疑問。原本期待身為鷹央的姊姊,同時也最瞭解鷹央的真鶴,也許知道些甚麼,但真鶴卻露出困惑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
「鷹央,你怎麼了?.」真鶴小心翼翼地詢問妹妹。
「……沒事。」
鷹央沒有抬起頭,以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甚麼沒事,你……」
「姊姊,門診快開始了。」
真鶴擔心地皺起眉頭,不過鷹央連視線都沒和她對上就站起來,走向位於診間裏面的屏風後,也就是平常看門診時她所待的固定位置。個子原本就嬌小的鷹央,背影看起來更小了。
我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上午八點五十五分,門診的確就快開始了。
真鶴望着屏風,又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突然直視我的雙眼。被一個漂亮得令人屏息的美女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注視着,讓我忍不住心跳加速。
「鷹央發生甚麼事了嗎?」
「呃,我也不知道。」
「……門診快要開始,我先離開了……鷹央就拜託你了。」
真鶴對我深深鞠躬,在走向門口的途中,還面露不安的表情頻頻回頭。不過,就在開門離開的前一刻,真鶴像是忽然想起了甚麼似地,對我悄聲說道:
「呃,可能是我多心了也說不定,鷹央身上是不是有股大蒜味?」
「累死了……」
目送最後一位病人離開後,我趴在辦公桌上。接着看了看時鐘,現在剛好是正午時分。
統括診斷部的門診,表面上是專門接受被各科判斷為『診斷困難』的病人,所以會花較多時間慢慢診斷,每位病人都有四十分鐘的診察時間。然而被轉來這個門診的病人,大部分都不是診斷困難,而是『難以應付』的病人。
被轉來這裏的病人,大多是在各科門診不斷抱怨、提出無理的抗議,或是不配合診療的病人。換句話說,我必須聽每一位病人抱怨或抗議四十分鐘,因此非常消耗精神。
只是這些病人當中,仍有一些真的難以診斷的病例,鷹央只有在這些令她感興趣的病人出現時,才會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親自診察。但是在今天的門診時間裏,鷹央完全沒有露臉。
鷹央到底是怎麼了?我站起來,慢慢走向診間的後方。
「鷹央醫師。」
我探頭望向屏風後方,只見鷹央坐在椅子上,眺望着窗外。
「鷹央醫師!」
鷹央完全沒反應,因此我將音量提高了一些。鷹央的身體抖了一下。
「甚、甚麼啦,幹嘛突然叫我。」鷹央總算將視線轉向我,尖聲說道。
「你怎麼了?活像失了魂一樣,在這裏發呆。」
「沒甚麼。倒是你在這裏做甚麼?下一位病人呢?」
「預約掛號的病人已經全部看完了。」
「咦?」鷹央眨了眨眼。
「你都沒發現嗎?」
這可真嚴重,她到底是怎麼了?
「喔,好,那門診就結束了嘛。」
鷹央顧左右而言他,然後從椅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向門□。我不安地追在她的身後。
鷹央回到位於樓頂上的『家』之後,像平常一樣吃了調理包咖喱,躺在床上,翻開書本。我一邊吃着在販賣部買的三文治,一邊觀察她,發現她並沒有真的在看書。鷹央閱讀的速度極快,平常看書時總是不斷地翻頁,今天卻幾乎一直盯着同一頁不動。
太奇怪了,今天的鷹央果然不太對勁。在大鷲說明小兒科病房發生的事情,尤其是聽到發生了「像怪談般的事情」之後,鷹央的態度就明顯地變得很詭異。到底是為甚麼呢……?
即使想破頭我還是想不出來,只是虛耗時間罷了。
就快要下午一點了,下午的預定工作是巡房。我們必須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去巡視在統括診斷部住院的病人,以及各科委託我們診療的病人。
我望着顯示電子病歷表的螢幕。正如大鷲所說,小兒科病房的確傳來了三名住院病人的診察委託。我按下滑鼠,點開委託書——
「……呃。」
一看見委託醫師欄,我不禁發出一聲呻吟。那個欄位上寫着我的天敵的名字——鴻池舞。
沒想到又和那傢伙扯上關係了。這麼說來,那傢伙這個月好像輪到在小兒科實習。
「鷹央醫師,快要一點了,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我開口對鷹央說道。鷹央闔上手裏的口袋書,無精打采地望着我。
「走?走去哪裏?」
「小兒科病房。之前院長提到的委託書已經送來了,總之我們先去瞭解一下狀況吧。畢竟光看委託書也沒辦法掌握詳情。」
聽我這麼說,鷹央的表情忽然轉為僵硬。
「怎麼了? 」
「……我不去。」鷹央用像蚊鳴的聲音小聲說道。
「咦,你不去……」
「我不去。你自己一個人去瞭解狀況,再回來告訴我。」
「請等一下,怎麼可以這樣呢?委託書的收件人是鷹央醫師耶。而且除了小兒科以外,還有其他科傳來的委託書啊。」
「……小兒科以外的病人我會好好診察。不過,小兒科病房你就一個人去吧。」
鷹央垂下目光,我疑惑地看着她問道:
「呃~鷹央醫師,到底發生甚麼事了?你為甚麼不想去小兒科病房呢?」
「……沒甚麼特別的理由。」
「怎麼可能。你從剛剛開始就很不妥,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我不是說沒事嗎?」
鷹央猛然抬起頭,瞪着我並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只能啞口無言地呆呆站着。鷹央似乎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
「……抱歉……我太大聲了。」
鷹央以必須非常注意才聽得見的音量說道,接着在梳化上背對着我,屈起身子。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我本來想對那嬌小的背影說些甚麼,卻找不到適當的話可說。我站起身,踏着沉重的腳步走向玄關。
「……我去巡房。大概兩、三個小時就回來。」
鷹央甚麼都沒說,於是我打開門,離開了『家』。
關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聲。
「啊,小鳥醫師。」
一走進小兒科病房,護理站就傳來一道高亢的聲音。
「……那傢伙竟然在。」遇到天敵的我,嘴角不禁抽搐。
「咦?鷹央醫師呢?」
鴻池頂着一頭染成褐色的短髮,小跑步來到我面前並蹲了下來,從我的雙腳之間窺視我的身後。這傢伙的行為還是一樣令人費解。
「鷹央醫師不會來。她叫我先過來診察,等一下再告訴她狀況。」
「咦——鷹央醫師沒來,豈不是沒意義了嗎——」
被說成『沒意義』的人,瞬間讓我很想反駁,但今天的我實在沒有心情和鴻池說這種蠢話。
「……鷹央醫師怎麼了嗎?」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態度有異吧,鴻池的臉色沉了下來。
「有點……她現在在『家』裏休息。」
「該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我去看看……」
鴻池說完,便準備往樓頂走去,我反射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小鳥……醫師? 」
鴻池一臉驚訝地看着我。我雙唇緊閉,輕輕地搖頭。平常對我總是沒大沒小的鴻池,並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甚至該說,她總是能妥善顧及人際關係,掌控氣氛。唉,我想她就是因為這樣,才敢老是調侃我吧……
「……知道了。那我就把狀況告訴你,稍後再請你轉告鷹央醫師。」
鴻池露出嚴肅的表情,用比平常低沉的聲音說道。
「嗯,麻煩你了。」
我和鴻池走進護理站,並肩坐在電子病歷表前。
「熊川醫師正在看門診,所以交代我來做說明。」
鴻池一邊移動滑鼠,一邊如此說道。
姑且不論她與鷹央和我比較熟稔這點,一個才第一年的實習醫師,竟然能讓小兒科主任熊川指名擔任代理人,可見鴻池受到極為深厚的信賴。
雖然她平常(尤其對我)是那種態度,但是身為一個實習醫師,這傢伙應該相當優秀吧?我注視着鴻池盯着螢幕的側臉。
她不知是否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望着我。
「怎麼了,小鳥醫師,幹嘛這樣盯着我看?色誘對我是沒用的唷,因為我打算暗中撮合鷹央醫師和小鳥醫師。」
「在當事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宣示,哪裏叫『暗中』了?」
「啊,對了,小鳥醫師,你要送鷹央醫師甚麼聖誕禮物?你可得用心一點才行唷。」
鴻池以調侃的語調說道。看來她的認真模式無法持續三分鐘以上。
「你在說甚麼?我才沒買那種東西呢。」
聽到我這麼回答,鴻池誇張地瞪大了眼睛,用雙手搗住嘴巴說:
「我……我不相信。你竟然沒買聖誕禮物送女朋友……」
「誰是我『女朋友』啊!我沒有女朋友!」
「嗯,我當然知道啊。因為你之前想追的那個急症室的護理師,跟前男友複合了,所以你今年的聖誕節沒有甚麼計劃。」
「不用你管!」
「唉,先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總之聖誕禮物是一定要買的啊。就當作是平常受她照顧的謝禮嘛。」
「謝禮啊……嗯,或許是吧,可是那個人收到禮物會開心嗎?」
與世隔絕的鷹央,基本上沒甚麼物慾。
「世界上沒有女人不喜歡收到男人的禮物唷。說不定兩人的感情還會因此加溫,就此跨入禁忌的領域……」
「……夠了,閉嘴。給我專心說明病人的狀況。」
鴻池以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同時不停扭動。我一把抓住她的頭頂,硬是將她的頭轉向螢幕。
「是——這個嘛,病情突然發生變化的,是住在七一七號房的三名病人。第一個出現變化的是關原勝次同學,十四歲,上個月的二十八日因為*急性腹症就診,經過檢查後確認為急性闌尾炎,因此住院。他的症狀算很輕微,本來只打算以抗生素治療,由於症狀惡化,於是在三十一日進行了闌尾切除手術。」(譯註:Acute abdomen,因急性腹痛等問題而需要立即處置的症狀統稱。)
鴻池一邊流暢地說明,一邊將這個名叫關原勝次的少年的病歷表顯示在螢幕上。
「這個病人雖然住在小兒科病房,不過年紀還滿大的。而且負責處理闌尾炎的不是外科嗎?怎麼會是小兒科呢?」
「這間醫院的規定是,就算不是小兒科的病人,只要是中學以下的孩子,都會安排住在小兒科病房喔。」
「喔,原來如此。那麼,這孩子的病情出現了甚麼變化?」
「他的手術沒甚麼問題,之後的復原狀況也很順利,上個星期更是恢復正常進食,所以已經準備讓他出院了。但是就在一個星期前,病人在晚上九點多突然開始嘔吐。」
「嘔吐啊……這樣算是病情遽變嗎?不是因為腸道的功能還沒完全恢復正常嗎?」
接受腹腔手術的病人,腸道功能會暫時降低,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我們一開始的確是這麼認為。可是勝次同學在三天前再度嘔吐,而且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出現了怪異的症狀。」
鴻池關掉關原勝次的資料,打開另一名病人的病歷表。
「接下來是作田雄一同學。十三歲,本月一日因為支原體肺炎(Mycoplasmal pneumonia)住院。在住院後投予抗生素治療,症狀獲得改善,發炎處也消失,所以原本預定上星期可以出院。」
「……這個孩子也嘔吐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傳染性腸胃炎了。同一間病房的病人群體感染了引發腸胃炎的病毒……
「不,雄一同學的症狀不是嘔吐。他在四天前的晚上十一點左右,突然按下緊急呼叫鈴,表示自己胸口疼痛。護理師趕到時,發現病人氣喘發作。」
「氣喘發作?」
我皺起鼻子,鴻池瞥了我一眼,點點頭說道:
「是的,小兒科的值班醫師進行聽診後,確定有喘鳴聲,而且病人的血氧濃度也很低。醫師立刻給予氧氣,讓病人吸入支氣管擴張劑與類固醇,並施打茶鹼點滴後,症狀就緩解了。」
「這個叫做雄一的孩子原本就有氣喘病史嗎?」
「聽說他小學的時候偶爾還會發作,這幾年好像就沒有了。小兒氣喘的病人,不是大多會隨着年紀增長而不再發作嗎?」
「不過,那也可能是因為肺炎的關係,使得原本就有氣喘病史的支氣管收縮不是嗎?」
「病人氣喘發作的時候,肺炎已經幾乎完全痊癒了唷。感染肺炎的時候沒有發作,反而是炎症痊癒之後才發作,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呃,是這樣沒錯啦……」
我含糊地回答。鴻池的說法雖然很有道理,但是在臨床上,有時的確會出現不合理的情形。
「最後是冬本淳同學。十五歲,他是*WPW綜合症的患者。」(譯註:Wolff-Parkinson-White syndrome,沃夫帕金森懷特氏綜合症。)
心臟的心房和心室之間有一條傳導電流的路徑,而WPW綜合症的患者,則是天生擁有另一條異常的傳導路徑。有些病人不會出現症狀,有些病人則可能會產生心搏過速的心律不整症狀。
「這個病人為甚麼住院?是為了做心律不整的檢查嗎?」
「不,他之前就經常因為心律不整而進出醫院,今次是為了進行心導管電氣燒灼術(Catheter ablation)而住院的。他從本月二日住院後,就陸續做了各項檢查,七日在心臟內科進行了心導管電燒。」
心導管電燒是一種將導管置入血管,送至心臟,直接將異常傳導路徑燒斷的手術,可以治療WPW綜合症。
「……該不會連這個病人也……?」
我壓低音量說道,鴻池則是重重地點頭回答:
「是的。心導管電燒手術很成功,之後的檢查也都沒問題,所以原本預定在上週末就可以出院。可是在八天前的半夜十二點左右,他突然說『好難過』,從病房走出來後,倒在地上。值夜班的護理師趕緊幫他測量脈搏,發現他的心跳很慢,而且還出現心律不整的現象。」
「會不會是心搏過緩引起的心律不整?有沒有做心電圖?」
「聽說心臟內科的值班醫師立刻趕到,幫他做了心電圖,不過那個時候病人已經恢復正常,心電圖沒有異狀。」
「會不會是因為做了心導管電燒,所以病人產生了與以往不同型態的心律不整症狀?」
「心臟內科也這麼推測,因此幫病人做了詳細的檢查,但是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此外,他也只有發作這麼一次而已。」
「……真的是心搏過緩引起的心律不整嗎?有沒有可能只是因為護理師太慌張,沒有量到正確的脈搏?」
「或許是這樣吧,可是同一間病房的病人陸續出現這種奇怪的症狀,你難道不覺得有點不妥嗎?」
我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從每個人的症狀看來,這其實並不算太嚴重的異常現象。不過短時間內,住在同一間病房的三名病人——而且是病情穩定、已經準備出院的病人,症狀竟然不約而同地惡化,的確有點不尋常。
「除此之外,出現遽變的這三名病人,都有點問題呢。」
在我思考之際,一旁的鴻池低聲說道。
「問題?該不會像之前那個鈴原宗一郎小弟弟一樣吧?」
之前鷹央身陷醫療糾紛,就是因為有個名叫鈴原宗一郎的少年出現原因不明的症狀,母親大肆抱怨,讓鷹央陷入困境。
「不,這些孩子們的家長都很正常,只是因為找不出孩子的症狀出現遽變的原因,多少有點神經質就是了。今次是住院的病人本身有問題。」
「是很惡劣的小鬼嗎?」
「簡單說,就是這樣沒錯。」
鴻池聳了聳肩,露出苦笑。
「這三個人是住院的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所以他們很囂張,還會欺負其他住院的孩子。住在小兒科病房的孩子們,不是經常會在遊戲室碰面嗎?」
「他們會對其他的孩子施暴嗎?」
我提出疑問,鴻池搖了搖頭說:
「不,並不是那麼直接的行為。該怎麼說呢,像是把其他孩子的東西藏起來,或是批評別人的外表之類的……有些孩子的疾病不是會影響外觀嗎?」
「那還真惡劣呢,沒有警告他們嗎?」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生病而造成的外觀變化被人嘲笑,這對孩子心理造成的傷害,可能比肢體暴力還要嚴重。
「就是因為很難啊。他們總是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欺負別人。」
鴻池露出苦澀的表情。
「他們怎麼辦到的?」
「那三個人因為年紀相仿,住院的時間又近,所以感情很好,可以說是將團隊合作的精神發揮到淋漓盡致。他們會派一個人和遊戲室的工作人員說話,藉以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剩下的兩個人再去惡作劇。」
這比一般的惡作劇還要惡劣呢……我的眉頭深鎖。不過,我大概知道鴻池想表達的意思了。
「換句話說,那三人產生的驟變,很可能是有人在報復他們的霸凌行為囉?」
我壓低音量說道,鴻池輕輕頷首。
「沒錯。被他們欺負的孩子、家長們,還有這間病房的工作人員,都對那三個人很生氣。說不定他們三個人的病情產生遽變,與這些人有關……要是這樣,可就麻煩了。」
說的也是。如果這三人的異狀是有人故意造成的,那就是蓄意傷害了。而且萬一做出這些事情的是醫院裏的工作人員,問題就更嚴重了。院長之所以那麼緊張,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嘔吐、氣喘和心律不整——假如是有人故意造成的,那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我喃喃說道,鴻池則是聳了聳肩回答:
「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要委託統括診斷部呀。」
「……說的也是。呃,等一下。」
我從鴻池手中接過滑鼠,打開那三個出現異狀病人的病歷表。一旁來自鴻池的視線令我倍感壓力。
在我仔細閱讀電子病歷表約十分鐘後,鴻池開口詢問:「有沒有發現甚麼?」她的語氣聽起來毫無任何期待,是我想太多嗎?
「呃,這三個出現異狀的病人都有打點滴嘛。會不會是點滴裏有甚麼……」
「已經查過了。」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鴻池打斷:
「我們也有想過點滴裏是不是被加了甚麼東西,因此將雄一同學和淳同學發生異狀當時施打的點滴送去專門機構,檢驗是否含有足以造成病情變化的物質。可是甚麼都沒發現。」
鴻池以明確的口吻這麼說。
「就、就算點滴本身沒有異狀,也可能是有人潛入病房,用注射器直接從加藥管注入藥物……」
「這點我們當然也有想過。不過我們詢問了三名病人,他們全都表示在產生異狀之前,沒有任何人進入病房。」
「啊,喔,原來如此……那、那麼,會不會只是湊巧?」
我露出抽搐般的笑容,戰戰兢兢地說道。
「對,也有這種可能。所以我們才想請鷹央醫師判斷一下,到底是不是巧合。」
「說的也是……」
我縮起身子回應。這是經由各科專業醫師診察後,仍然無法判斷原因的病例啊。從外科轉到統括診斷部才半年的我,就算提出意見,其實也沒有甚麼意義。
呃……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焦急的我,腦海中浮現了今天門診開始前,大鷲所講的那番話。
「啊,對了,聽說除了那三名病情遽變的病人之外,這個病房裏還發生了其他怪異的事?」
「……沒錯。光是那三名病人的問題就已經夠麻煩了,小兒科病房竟然還發生更怪異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鴻池彷彿頭痛似地皺起眉頭。
「更怪異的事……具體來說是甚麼?」
我反問道。鴻池左顧右盼了好一陣子,才將嘴巴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道:
「這個病房……會出現天使唷。」
「天使?」
聽見這番出乎意料的話,我不由得提高音量。鴻池趕緊猛力地用雙手搗住我的嘴巴,我因為這股衝擊力道而往後仰。
「不能這麼大聲啦,這個話題現在在小兒科病房可是禁忌呢。」
「禁忌?為甚麼?」
我把鴻池的手撥開,皺起眉頭。
「那三名病人的異狀就已經夠讓我們心驚膽跳了,現在又傳出『天使』這種怪事,搞得大家頭腦都有點混亂。」
「唉,聽到『天使』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任誰都會混亂吧。那麼出現天使的事,又是甚麼狀況?」
我和鴻池以周遭聽不見的音量繼續對話。
「大概在十天前,有個住院的孩子說他在深夜『看見了天使』。據那孩子表示,他在半夜醒來,看見有個人影站在光芒中。而且這種狀況已經出現三次了呢。」
「那不是在作夢嗎?」
我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鴻池搖了搖頭。
「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不過就在五天前,值夜班的護理師在病房外目睹那孩子的病房牆壁在發光,而且護理師說光芒中還浮現人影……就在她慌忙地準備走進病房時,光芒便暗了下來。問題在於,那三名病人就是在『天使』出現之後才突然產生變化的。」
『天使』出現之後才發生驟變?這更莫名其妙了。我雙手抱胸,拚了命地想要推導出結論,接着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疑問——
「就算真的在光芒中看見人影好了,那又為甚麼是『天使』呢?」
「因為最初看見人影的孩子斬釘截鐵地表示:『那是天使。』據說那個人影跟小孩繪本裏的天使很像呢。」
喔,原來如此。這的確很像是孩子會講的童言童語。
「那麼,小兒科的醫師針對『天使』的事又是怎麼說的?」
我如此詢問,鴻池搔了搔自己的鼻頭回答:
「該怎麼說呢,感覺他們都故意不當一回事。他們說若不是看錯,就是住院的孩子們所做的惡作劇。至少他們並不想將『天使』和病症變化連結在一起。」
嗯,這是符合常識的判斷。可是,那真的可以斷定是惡作劇嗎?那個『天使』和少年們的異狀,是否有甚麼關聯……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咦?甚麼怎麼辦……」
鴻池的話,讓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瞬間回過神來。
「我是說,你要不要診察那三名出現異狀的孩子?」
「啊,喔,當然要啊。」
「知道了,我現在帶你過去。不過,請小心一點喔。」
鴻池站起來,語帶威脅地說道。
「小心甚麼?」
「接下來要去看的那三個孩子啊,他們可是強敵呢。」
「甚麼嘛,原來是辣妹醫師啊。」
一走進病房,這句話就傳入耳中。
「我已經講過好幾次我不是辣妹了,我看起來哪裏像辣妹了?」
房裏右手邊的病床上,一名少年盤腿坐在床上,手裏拿着掌上型遊戲機。鴻池瞪着他這麼說。這間四人房,除了左手邊靠門口的病床之外,另外三張病床上都各自躺着一名少年。
「怎麼看都是辣妹啊。你的皮膚曬得這麼黑,臉上的皮膚也是褐色的。」
少年露出一抹調侃的笑容。
「囉唆,我天生就皮膚黑,我一直都很小心耶。而且這才不是褐色,這叫小麥色。」
鴻池將嘴巴歪成了「ヘ」字。
「……原來是天生的啊。」
我一直以為是去日曬沙龍曬的呢。
「你說甚麼?」
聽見我脫口而出的嘀咕,鴻池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着我。我趕緊舉起雙手在胸前揮了揮,說道:「呃,沒甚麼。」
鴻池不悅地皺起她那漂亮的雙眉,再次轉向少年。
「這孩子就是上上星期進行了心導管電燒手術的冬本淳同學。」
我觀察着冬本淳。他身材消瘦、五官端正,但是卻散發出一股傲慢的氣息。
「你是誰?辣妹醫師的男朋友嗎?」
淳上下打量着我。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這位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師,他今天是來替你們診察的。」
鴻池向淳介紹我……你的「不是」會不會講太多次了?
「診察?你們已經診察過好幾次了,不是都說沒有異狀嗎?還要診察喔?」
淳大聲地咂舌。
「別這麼說,診察的醫師不一樣,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發現呀。」
我壓抑內心的煩躁,以柔和的語氣說道。
「才不可能咧。我沒有甚麼地方不舒服,趕快讓我出院啦!一直被關在這種地方,無聊到都快發瘋了。對不對?」
淳對病房內側兩張病床上的少年這麼說,兩人略帶猶豫地點點頭。
其中一個是戴着眼鏡,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少年。可能是擔心住院期間功課落後吧,只見他正在看英文課本。另一個是相較之下屬於運動型的少年。雖然還是中學生,但身上肌肉結實,頭髮理得很短。他搞不好有參加棒球社之類的,床頭櫃上還放着職棒雜誌。
「裏面右邊病床那個戴眼鏡的孩子,是因為肺炎住院的作田雄一同學。左手邊理平頭的,是因為闌尾炎住院的關原勝次同學。」
鴻池指着另外兩名少年說道。少年們只是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覺得很不自在,於是清了清喉嚨,接着轉向淳,擠出一個微笑開口:
「我不會花太多時間的,你們三個可以讓我檢查一下嗎?」
我等着他們回答,同時對討好小孩的自己感到厭惡。淳故意誇張地大大嘆了口氣,不客氣地說道:「要檢查就快點啦。」
「那麼,呃……就從冬本同學開始吧。」
我露出僵硬的笑容,走向淳的病床。淳雖然一臉不滿的表情,但還是乖乖在床上躺了下來。
我拉起病床旁的布簾,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儘量迅速地完成視診、聽診、叩診、觸診。
「好,看完了。接下來換你,可以嗎?」
我只花幾分鐘就幫淳做完檢查,接着一邊拉開布簾,一邊對雄一說道。雄一從眼鏡下對淳投以確認的視線,淳沉默地輕輕點頭。
才進來這間病房短短十分鐘,我就大致看出了這三名少年的關係。最年長的淳是領袖,而雄一和勝次都是跟着他的。
可能是因為得到淳的許可吧,雄一默默地將英文課本放在床頭櫃,在病床上躺好。我依序檢查了雄一和勝次。
替三人做完診察後,我將手上的聽診器掛回脖子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一直在旁邊看着診察過程的鴻池,壓低音量詢問:
「有沒有發現甚麼奇怪的地方?」
「不,並沒有發現甚麼異狀。」
我也輕聲回答,避免讓少年們聽見。
「你們在窸窸窣窣說甚麼悄悄話啊。」
淳瞪着我們。我含糊其詞地回答:「沒有啦,這個……」淳聽到之後,諷刺地揚起一側的嘴角。
「果然沒發現異狀吧。我剛才不是說了嗎?」
「話雖如此,可是你們之前不是出現奇怪的症狀嗎?」
鴻池的語調有點生氣。不過淳依然掛着挑釁的微笑,用鼻子發出「哼」一聲說道:
「那種小症狀,就算放着不管也會自己好啊。你們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吧?白痴。重點是,你還只是個實習醫師吧?何必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笨蛋。」
面對口出惡言的淳,鴻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已經診察完了,我們走吧。」
我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因此催促鴻池離開。鴻池板着臉微微點頭,走向門口。我稍微鬆了一口氣,跟在鴻池身後離去。
就在鴻池即將踏出病房那一刻,淳忽然從病床上探出身子,將手伸向鴻池的臀部。那一瞬間,鴻池維持面向前方的姿勢,抓住了淳的手腕。
「怎、怎樣啦……」
手腕被抓住的淳忍不住大喊,鴻池冷冷地瞪着他說:
「以為我每次都會讓你白摸嗎?下次再這樣我就要收錢囉。」
「很痛耶,放開我啦。」
淳甩開鴻池的手,別過頭去,用力地咂舌。鴻池將視線從淳身上移開,走出病房。原本呆若木雞地看着兩人的我,也趕緊邁開步伐。
「他們真的很囂張對吧!」
一回到護理站,鴻池就氣呼呼地說道。
「呃,是啊……」
面對鴻池的魄力,我縮着脖子回答,她卻對我露出哀傷的眼神開口:
「你那種微妙的反應是甚麼意思?難道你認為反正只是那種程度的性騷擾,我應該放過他?」
「沒有人這麼說啊。話說回來,那些孩子平常都是這種態度嗎?」
「對呀。那個叫做淳的孩子,不只是對我,對年輕護理師也會做一樣的事呢。中學男生身材已經很高大了不是嗎?有個才剛任職一年、生性膽小的護理師,已經不敢去那間病房了呢。所以我都會好好教訓他們,叫他們不要以為屁股是可以免費白摸的。」
「……不,就算付錢也不能摸吧。不過,他們看起來好像不太受教呢。」
「對啊,如果是大人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們強制出院,甚至可能會鬧上警局,可是面對中學生,好像也不能這樣……」
「……是呀。」
鴻池帶着苦澀的表情搖了搖頭,我也只能抿着嘴,雙手抱胸。體格雖然已經接近大人,心智卻還沒完全成熟的中學生,不但身心都不穩定,周遭的人也很難判斷究竟該把他們當小孩還是大人來對待。
但是根據剛才的短暫交談,總覺得那個叫做淳的少年很清楚自己還沒有被當作大人對待,所以才會表現出那種態度。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真的太惡劣了。
「唉,其實我也不是不瞭解那些孩子們的心情啦。」
聽見鴻池忽然這麼說,原本在沉思的我轉而望向她問道:
「甚麼意思?」
「因為那種年紀的男生,不是滿腦子都是女生嗎?當他們看見像我這麼有魅力的成熟女性出現,當然會想要騷擾啊。」
鴻池將右手放在後腦勺,左手扠着腰,誇張地扭着身體。
「……嗯,對呀。」
「……你那像機械人一樣沒感情的聲音是怎樣?抱歉啦,不像真鶴小姐一樣性感,都是我不好喔。」
「為、為甚麼要提到真鶴小姐?」
我頓時一陣慌亂,鴻池則浮現一抹壞心的笑容。
「不要小看我收集情資的能力唷,我知道很多事情呢。」
「你在說甚麼啊?我和真鶴小姐又沒有甚麼。」我的聲音變得沙啞。
「啊,我當然知道你們沒甚麼啊。不過小鳥醫師一來到這間醫院,就對真鶴小姐一見鍾情,還想約她出來……」
我連忙用手搗住鴻池的嘴。就在下一秒,嘴巴被我搗住的鴻池眯起了眼睛。她的眼神很明顯在說:「我又抓到你的弱點了。」
可惡,她是從哪裏知道這件事的?應該沒有甚麼人知道才對啊……
臉頰抽搐的我,腦中浮現了那個年紀比我小的上司的邪惡笑容。
……啊,根本不用想嘛。就是鷹央沒錯。一定是她把消息洩漏給鴻池的。
「總、總之,我已經診察完那三名病情遽變的病人了,接下來就調查一下有關『天使』的傳聞吧。我想聽聽看目擊者的說法。」
我把手從鴻池的嘴上移開,拚命想辦法改變話題。鴻池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聽目擊者的說法嗎……這可能有點難。」
「咦?為甚麼?不是有護理師和病人親眼目睹嗎?」
「那個護理師昨天剛值完夜班,現在沒有班。至於那個孩子則有點問題……」
鴻池含糊地說道。
「問題?像剛才那三個人一樣?」
「不,不是那個意思,是病情……」
「……很嚴重嗎?」
「是的。他才八歲,可是卻罹患了末期的白血病……現在已經進入安寧療護階段了。」
鴻池悲悽地說道。
「這樣啊……是那個孩子說他看見『天使』的啊。」
「是啊。那孩子說:『天使來帶我去天國了。』」
「帶他去天國?」
「聽說那孩子很喜歡的一本繪本,內容提到:在一生中做了好事的人,過世的時候會有天使來迎接,帶他去天國。」
「喔,這樣啊。該怎麼說呢……」
我抓了抓太陽穴。聽起來,這個年僅八歲的孩子,似乎已經感知到死亡的接近,這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所以,那孩子的母親很討厭聽到有關『天使』的話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想從兒子口中聽到『去天國』這種話吧。」
「換句話說,那孩子的母親現在也在病房,所以氣氛並不適合提起『天使』那件事?」
「對,就是這樣。如果只是從病房外面偷看一下,倒是無妨,你要怎麼辦?」
鴻池指着走廊。
「……那我就去看一下好了。」
我低聲說道,和鴻池一起來到走廊。
「這麼說來,今次發生了『出現天使』這種光怪陸離的事,你怎麼沒有聯絡鷹央醫師呢?」
和鴻池並肩走在走廊時,我詢問她。鴻池平常只要發現任何鷹央可能會感興趣的事情,總是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她。
「嗅?我告訴她了呀?」鴻池很乾脆地說道。
「你說了?」
「是啊。大概在五天前,我就已經用內線電話告訴鷹央醫師這件事了。」
「那麼,鷹央醫師有甚麼反應?」
「她一開始好像很感興趣,但是當我說明詳情之後,她卻突然失去了興致。最後說了一句:『那應該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吧。』就結束話題了。」
鴻池揚起視線,以眼神對我提出疑問。我用手扶着額頭沉思——
鷹央做出那種正常人的反應,很明顯不妥。如果是平常的鷹央,一定會說:「我會把天使逮住。」帶着獵捕用具躲在小兒科病房不出來吧。
「啊,那間就是『出現天使』的病房。」
鴻池指着幾公呎前方的單人病房。
「原來是單人病房啊。」
日前鷹央被捲入訴訟糾紛時診察的鈴原宗一郎,也是住在這裏的單人房,不過小兒科的病房是排列成『U』字形,而他的病房位在走廊的另一側,因此距離此處很遠。
「是啊,因為住單人房,媽媽就可以每天睡在這裏了。他們家的經濟狀況似乎不太好,所以選擇了自付差額最低的病房。」
「唉,孩子癌症末期,父母當然想要儘量陪在他身邊吧。不過,那間病房的隔壁……」
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對,就在那三個人的病房隔壁唷。」
鴻池歪着嘴。這間據說『出現天使』的病房,就在我剛才診察的那三名少年住的病房旁邊。
「那個『天使』,該不會是那些中學生的惡作劇吧?」
「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唉,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只是一種意義不明的無聊惡作劇。可是『天使』出現之後,他們三個人的病情就出現變化,因此我們有點不懂到底是為甚麼。」
「的確令人費解呢……」
天使的出現,和即將出院的少年們產生的遽變——這兩者之間有甚麼關聯嗎?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際,鴻池走近病房的房門,從小小的玻璃窗窺視房內。
「啊,現在果然不適合問話。媽媽在病房裏,而且健太小弟弟正在睡覺。」
「健太小弟弟?」
「對,三木健太。就是住在這間病房的小朋友。怎麼了嗎?你的表情怪怪
的。」
「沒事,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我拚命在記憶裏搜尋線索。
「該不會是你在急症室診察過他吧?看到他的長相,說不定就會想起來
了。」
在鴻池的建議下,我透過門上的小窗往裏面看。
一名中年女性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憐惜地輕撫着躺在床上的少年臉龐。少 年的頭上戴着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
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他就是上個月初,在『甜蜜的毒藥事件』時,衝過來抱住鷹央的少年。
「小鳥醫師,你怎麼了?」
面對鴻池的問題,我只是默默地咬着嘴唇。
「我回來了。」
我打開頂樓上那個『家』的玄關大門,同時喊道。現在時間已經是傍晚六點。結束小兒科病房的診察之後,我接着又去巡視別科委託我們診察的病人,幫他們安排必要的檢查,所以才會拖到這麼晚。十二月的太陽,心急地早早就沉入地平線。這個『家』裏只開着最低限度的間接照明,顯得非常昏暗。
鷹央本來就對光線很敏感,所以不喜歡房間太亮,然而今天開的燈又比平常少。加上四處聳立在房裏的『書樹』,讓人感覺就像在半夜的森林裏迷路一樣。
「鷹央醫師,你在嗎?」
「……我在這。」
聲音從擺在窗邊的梳化上傳來。我定睛一看,鷹央正如字面所述,整個人在梳化上縮成一團。她的姿勢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難不成這幾個小時她都動也沒動?
「你怎麼了?為甚麼把家裏弄得這麼暗?」
「對我的眼睛而言,這樣的光線就夠了。」
鷹央挪動身體,在梳化上坐好,同時不耐煩地說道。總覺得她就像一只因為午睡被吵醒而不高興的貓。
「別科委託我們的病人,我都診察完了,檢查也都安排好了,待會兒請你確認一下。」
「我已經確認過了。我剛剛看過電子病歷表,目前沒甚麼問題,明天我會再去診察一次。」
「這樣啊,那就麻煩你了。」
鷹央無精打采地點點頭,房裏瀰漫着一股尷尬的沉默。平常鷹央都會用她寶貝的家庭劇院小聲地播放古典樂或爵士樂,今天卻沒有播放音樂。
「……呃,有關小兒科病房那三名病情出現遽變的病人,我收集了很多資料,你要聽嗎?」
我語帶遲疑地詢問,鷹央的表情瞬間轉為僵硬,但仍微微頷首。
我將幾個小時前鴻池告訴我的資訊,以及我診察過的三名少年的狀況告訴鷹央。鷹央一開始顯得興趣缺缺,可是聽着聽着,便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看來她似乎開始對這件事感到好奇了。
「大致上就是這樣,你發現甚麼了嗎?比方那三名病人出現遽變的原因之類的。」
「嗯,有很多種可能性。」
鷹央雙手抱胸,陷入沉思。那模樣看起來和平常沒甚麼不同,或許是因為面對『謎團』,所以就慢慢恢復正常了吧。
我望着鷹央,心中有點猶豫。我到底該不該詢問鷹央有關那名少年的事呢?我告訴她出現『天使』的房間,就在淳他們的病房隔壁,但沒提到住在那間病房的就是三木健太。
「……鷹央醫師。」
「嗯?甚麼事?」
鷹央的態度一如往常,我和她四目相對,潤了潤乾燥的口腔。
「住在謠傳出現『天使』病房的男孩子……叫做三木健太,請問鷹央醫師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不,沒有。」
鷹央遲疑了一秒鐘之後才回答,她的聲音沙啞得令人不忍。
「這樣啊……」
看見鷹央刻意將視線移開,我低聲說道。我這個上司說謊的能力,還是一樣差勁得令人絕望。
那名少年和鷹央到底有甚麼關係呢?為甚麼鷹央堅持不去小兒科病房?儘管有很多疑問,不過看着雙唇緊閉的鷹央,我實在無法再繼續問下去。難受的沉默再度籠罩室內。
「……小鳥。」
今次是鷹央率先打破沉默。
「是。」
「你可以回去了。」
「……是。」
我不知道當鷹央處於這種狀態時,丟下她一個人是否恰當。但是,我同時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些甚麼才好。
我緩緩走向玄關,一邊開門,一邊轉過頭去。鷹央再度在梳化上縮成一團。
「那我先走了,鷹央醫師,明天見。」
鷹央沒有回應。我掛心地走出房外,關上了門。
我走向『家』的後方,心中感到一陣無力。很快地,一間與鷹央那外觀奢華的『家』截然不同的簡樸建築物便映入眼簾。這間活動屋,就是我的辦公室。
我打開那扇作工粗糙的門走進屋內,然後開了日光燈。我將脫下的白袍扔在桌上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舊的椅子立刻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彷彿在大聲抗議。
我靠着椅背,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當自己提到三木健太這個名字時,鷹央那副僵硬的表情。我來到這間醫院任職也快半年了,從來沒有看過如此脆弱的鷹央。身為部下,同時也是鷹央少數的朋友之一,我很想為她做些甚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畢竟我連鷹央到底為甚麼那麼消沉都一頭霧水。
「你決定送鷹央醫師甚麼聖誕禮物?」
我忽然想起幾個小時前,鴻池對我說的話。
明天下班之後,去買個甚麼東西好了。雖然我們絕不是鴻池心裏想的那種關係,可是我平常的確受到鷹央許多照顧(唉,不過比起照顧,她好像給我添了更多麻煩就是了)。送個小小的聖誕禮物當作對她平時照顧的謝禮,應該也不壞。
就在我這麼思忖的時候,門口傳來一陣拘謹的敲門聲。我張大眼睛望向門口。那一瞬間,我以為是鷹央來了,隨即便察覺不是她。如果是鷹央的話,一定早就直接開門闖進來了,根本不會敲門。
「請進。」
我如此說道,門緩緩開啟了。我一看見站在門外的人,便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真鶴小姐?」
站在那裏的是鷹央的姊姊,同時也是這間天醫會綜合醫院的事務長——天久真鶴。她那如同模特兒般苗條的身上,和平常一樣穿着套裝,姿勢端正地站着。可是那張上着淡妝、讓每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的美麗臉龐,今天卻帶着一股悲傷。
「對不起,小鳥遊醫師,在你百忙之中還來打擾……」
真鶴細聲說道。
「不,沒那回事。我隨時都歡迎真鶴小姐……不,不是啦。我剛巡房完畢,現在沒事。呃……請進。」
我語無倫次地說着,同時招呼真鶴至房間一隅的老舊單人梳化坐下。真鶴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着走進屋內,緩緩地坐在梳化上。
「抱歉,這裏很小。」
「不,我才抱歉,突然過來打擾。」
真鶴垂下那雙細長的眼睛。看見她更顯纖長的睫毛,我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
身為這間擁有六百張病床的天醫會綜合醫院的事務長,真鶴在人前總是保持着堅毅的態度,此時看見她這副軟弱的模樣,我不知為何忍不住心跳加速。我雖然還算滿常和真鶴交談的,但我們兩人從來不曾在這麼狹小的空間獨處過。
「小鳥醫師一來到這間醫院,就對真鶴小姐一見鍾情……」
我想起鴻池剛才說過的話,感到臉頰有些發燙。
「那個,請問你來這裏有甚麼事呢?」
我極力隱藏自己的緊張,如此詢問。
真鶴瞬間遲疑了一下,隨即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張開她那塗了薔薇色口紅、看起來非常柔嫩的雙唇:
「是有關鷹央的事。」
「有關鷹央醫師的事?」
「是的。你不覺得鷹央在聽完院長的話之後,反應很奇怪嗎?」
真鶴探出身子,用求助的眼神直視着我。
「……我也這麼覺得。」我收起原本上揚的嘴角。「如果是平常的鷹央醫師,一定會自告奮勇地去調查小兒科病房發生的事——即使那份請託來自她所討厭的院長。」
「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不過……因為鷹央的態度實在太奇怪了,所以我剛才去『家』找她,想跟她說說話。結果她竟然像鼠婦一樣縮成一團,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我問她:『怎麼了?』她也只是回答:『沒甚麼。』可是,她那個樣子看起來絕對不是沒事!」
真鶴稍微從梳化上站了起來。看來她真的很擔心妹妹吧。
我斜眼望向窗外那棟鷹央的『家』。她居然對真鶴擺出這種態度,看來症狀真的很嚴重。對鷹央來說,姊姊真鶴是最瞭解她的人(雖然多少有點畏懼),更是她最信賴的人。連這樣的人都拒於千里之外……
「呃,鷹央醫師以前曾經這樣過嗎?」
「像今次這樣嗎……?」
聽見我的問題,真鶴像是在搜尋記憶似地,將視線移向天花板,接着喃喃自語:「……夏洛克。」
「嗯?你說甚麼?」
「啊,抱歉。我們小時候,家裏養了一隻叫做夏洛克的拉布拉多犬。」
「喔……」我不太明白真鶴想說甚麼,於是含糊地點點頭。
「我記得夏洛克是在鷹央三歲的時候開始養的,鷹央非常疼愛它。但是,就在鷹央中學三年級的時候……」
「……它死了嗎?」
我接着說下去,真鶴哀傷地點點頭。
「是的。它已經很老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鷹央卻非常消沉,把自己關在房裏好幾天,幾乎都沒進食呢。」
「你是說當時的狀況和今次很像?」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因為當時鷹央也是在床上縮成一團,就算跟她說話,她也幾乎不回答……真抱歉,這兩件事好像沒甚麼關係。」
真鶴濟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不過我已經在心裏做出了一個假設。
「真鶴小姐。」
我凝視着真鶴的雙眼,對她說道。坐在梳化上的真鶴調整了一下坐姿,回答:「是。」
「請問你有時間嗎?我可能知道鷹央醫師變成那樣的原因了。」
「真的嗎?」
我對真鶴點點頭,接着拿起辦公桌上內線電話的話筒,按下四碼的院內呼叫器號碼。諷刺的是,這半年來因為呼叫了好幾次,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就記住了『那傢伙』的呼叫器號碼。
我將話筒掛上,大約經過十秒左右,對方就回撥了。那傢伙的反應還是一樣快呢。我拿起鈴聲大作的內線電話話筒,一放到耳邊,就聽見一個情緒高亢的聲音:
「您好!這裏是實習醫師鴻池。請問您要點些甚麼呢?」
「你是外賣麵店嗎?」
「啊,這聲音是小鳥醫師吧。請問有何貴幹呢?」
我忍不住吐槽,鴻池則是喜孜孜地問道。她能一直維持這種情緒都不會累,還真是不簡單。
「鴻池,你應該還在小兒科病房吧?熊川醫師在嗎?」
「啊,熊醫師嗎?熊醫師已經看完門診,剛上來病房喔。」
……那傢伙,竟然連小兒科主任都用綽號稱呼了。
該說她不知天高地厚,還是擁有讓人不會對她生氣的人格特質這點很厲害呢……
「呃,如果方便的話,請熊醫……不是,請熊川醫師接一下電話好嗎?」
「咦?請他接電話嗎?好啊。熊醫師!統括診斷部的小鳥醫師來電喔。是的,沒錯,就是我千方百計想要將他跟鷹央醫師撮合在一起的那個小鳥醫師。」
……我全都聽見了喔。
我嘴角抽動地等着,不久之後,話筒的另一頭便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
「喔,小鳥醫師,甚麼事?」
小兒科主任熊川一如往常,以開朗的語氣說道。
「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教您……」
「問我?」
「是的……我想請問有關鷹央醫師,還有現在住院的三木健太小弟弟的事情。我猜想熊川醫師會不會知道些甚麼。」
話筒的另一端沒有回應。那一瞬間,我還以為電話斷線了。
「呃,熊川醫師……」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隔了半晌才聽見熊川的聲音傳來。他壓低了音量,語氣和剛才截然不同。
「小鳥醫師,你可以下來小兒科病房一下嗎?這件事不好在電話裏說。」
「好的,我馬上下去。」
我說完後,放回話筒,接着轉向在我身後滿臉不安的真鶴。
「真鶴小姐,我們去小兒科病房吧。我想應該可以知道些甚麼。」
真鶴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喔,小鳥醫師。哎呀,事務長也一起來了嗎?」
一走進小兒科病房,就看到身材宛如熊一般巨大、滿臉鬍渣的粗擴中年男子在等着我們。他就是小兒科主任熊川。身上雖然穿着白袍,卻散發出宛如北海道的「又鬼」般的氣息。鴻池也站在他的身旁。
「真抱歉,熊川醫師。連我也跟來了。」
「不,沒關係。應該說,這件事讓身為小鷹家人的事務長知道也比較好。站在這裏不方便說話,我們換個地方談吧。」
熊川用大拇指比了比走廊的盡頭,同時轉過身去。我們跟在熊川的身後走去。
「你怎麼也跟來了?」
我走到鴻池的身旁,小聲說道。
「當然啊,這件事情有關我最重要的鷹央醫師耶。先別管這個了,小鳥醫師,你為甚麼會和真鶴小姐在一起呢?」
「咦?甚麼為甚麼?因為真鶴小姐來找我商量鷹央醫師的事情啊……」
我不太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於是疑惑地歪着頭,鴻池卻一臉懷疑地眯起眼睛。
「真的嗎?總覺得很可疑呢。你可不能劈腿唷,而且對象還是鷹央醫師的姊姊。」
「不要做這種奇怪的想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輕聲表達抗議,小心不讓走在前面的真鶴聽見。
就在我和鴻池瞎扯之際,我們抵達了走廊盡頭的『病情說明室』。這個房間平常是醫師在向病人及其家屬解釋病情的時候使用的。大約兩坪多大小的房裏,只放着桌子、摺疊椅和電子病歷表。一走進去,鴻池就趕緊將四人份的摺疊椅圍着桌子擺好。
這種機靈的表現、迅速的動作和容易親近的個性(呃,對我則是有點太過裝熟了),就是這傢伙的武器吧。
「讓各位久等了——真鶴小姐、熊醫師、小鳥醫師,請坐!」
鴻池擺好椅子後,精神飽滿地說道。
「喔,小鴻,謝啦。」
熊川將厚厚的手掌放在鴻池的頭上,眯着眼睛微笑,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在誇獎女兒的父親。看來他已經完全被籠絡了。
熊川和鴻池並肩坐着,我與真鶴則是隔着桌子,坐在他們的對面。熊川清了清喉嚨,將視線轉向我開口:
「所以,你想問的是小鷹和健太小弟弟的事,對吧?」
「是的。我認為今次鷹央醫師無論如何都不肯來小兒科病房,應該與三木健太小弟弟有關。現在回想起來,之前在鈴原宗一郎的事件時,鷹央似乎也極力避免接近健太小弟弟的病房所在的走廊。因此,我推測從以前就認識鷹央醫師,同時又擔任小兒科主任的熊川醫師,應該知道些甚麼吧。」
「……嗯,我知道。」
熊川重重地嘆了口氣,開始說道:
「我也真是疏忽了。這件事和健太小弟弟有關,我竟然還對小鷹提出診察委託。可能是因為我們病房接連出現怪事,所以我也急了吧。」
「那個三木健太小弟弟和鷹央醫師是甚麼關係呢?」
我詢問熊川,他抓了抓頭,低聲說道:「他是小鷹的朋友。」
「朋友?」
我一頭霧水地皺着眉頭。熊川歪起厚厚的嘴唇,點點頭。
「是啊,我覺得應該可以這麼說。兩年前,當時還是實習醫師的小鷹來到小兒科實習,正好健太小弟弟……」
「鷹央醫師以前也當過實習醫師?」
鴻池尖聲說道。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的熊川,斜眼瞪了鴻池一眼。
「啊,對不起。我無法想像鷹央醫師還是實習醫師的模樣嘛。她一定是個非常優秀的實習醫師吧。」
鴻池縮着脖子表示。聽見這番話,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咦?怎麼了嗎?大家的表情怎麼都怪怪的,而且還不說話。」
鴻池不安地依序望着我們。
鴻池非常崇拜鷹央,因此或許不知道,其實鷹央不可能是個『優秀的實習醫師』。
「小鷹啊,在實習的時候可是吃了很多苦頭呢。她不但經常和指導醫師吵架,也不太懂得怎麼面對病人。」
鷹央在還是實習醫師的時候,醫療知識大概就已經遠遠超越指導醫師了吧。此外,鷹央的腦中應該不可能有『奉承指導醫師』這種想法。當指導醫師的診斷或治療不夠妥善時,她想必是直接了當地指出指導醫師的錯誤,使得指導醫師面子掃地吧。
鷹央天生就欠缺『站在別人的立場為人着想』的能力。再加上她不擅長掌握對方與自己之間的相對關係,因此連尊敬的措詞都不懂得使用。鷹央那驚人的智慧,也許就是上天對她的補償。
「咦~可……可是,她那麼優秀……」
鴻池似乎無法相信「鷹央稱不上是個優秀的實習醫師」這個事實,只見她不停地眨着眼睛。鴻池和鷹央恰恰相反,具有良好的溝通能力,因此她可能無法理解溝通能力不良的人,在醫療現場工作時會有多麼辛苦。在醫療現場,原則上是以團隊合作的方式進行治療的;而在團隊合作中,沒有同理心是一個極大的缺陷。鷹央本身也相當苦惱,甚至為此而感到自卑。身為她的部下,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鷹央和病人或其他同事之間扮演緩衝的角色,進行各種協調,以避免雙方發生爭執。
正因為鷹央那身為前院長的父親設立了『統括診斷部』這個特殊的部門,鷹央的智慧才得以有效發揮,嘉惠於病人。
「此外,鷹央醫師非常笨拙,甚至連抽血都不會。她在學習那些需要用到手部技巧的工作時,應該很辛苦吧?」
我這麼對熊川說,他露出苦澀的表情。
「對呀。她連最基本的技巧都一直學不會,因此有些人便戲稱她為『沒用的實習醫師』,當時小鷹真的吃了很多苦頭呢。」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鷹央醫師明明就那麼優秀!」
鴻池漲紅着臉說道。
的確,鷹央是個優異的診斷專家。像她這樣的診斷醫師,可能全世界都找不到幾個。然而實習醫師被要求的,是一種通才的能力,亦即身為一名醫師應該具有的基本技能與知識。
「那麼,你說三木健太小弟弟和鷹央醫師是朋友,又是怎麼回事?」
我將離題的話題拉回來。
「喔,總之,小鷹在當實習醫師的時候真的很辛苦。尤其是第二年來到我們小兒科實習時,更是已經精疲力竭。健太小弟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送到急症室的。」
熊川彷彿在反芻記憶似地,望着天花板的方向如此說道。
「健太小弟弟在半夜突然流鼻血不止,來到急症室後,耳鼻喉科的值班醫師幫他做了電燒止血。就在他順利止住血,準備回家的時候,當時在急症室值班的小鷹卻表示:『你等一下。』把他攔了下來。」
「她發現了甚麼對吧?」
鷹央的觀察力超乎常人,經常從一般人不以為意的小症狀做出診斷。
「沒錯。當時健太小弟弟穿着短褲,而她察覺到健太小弟弟的腳上出現了些微的紫斑。她立刻替健太小弟弟做了血液檢查,確定他血小板的數量低得異常。」
因為皮下出血而使得皮膚呈現紫色的紫斑,經常出現在肇因於血小板不足的出血症狀中。
「後來健太小弟弟住院檢查血小板減少的原因,經過骨髓檢查,確定他罹患了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因此立刻進行化療。當時的主治醫師是我,小鷹則是以實習醫師的身分跟着我。」
熊川帶着嚴肅的表情說明。絕大部分的兒童白血病,都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化療對它的效果很明顯,是一種比較容易治療的血液惡性腫瘤。
「那麼,鷹央醫師和健太小弟弟之間發生了甚麼事呢?」
聽見鴻池這麼問,熊川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
「他很喜歡小鷹呢。」
「甚麼?」鴻池不可思議地歪着頭。
「不知道為甚麼,健太小弟弟特別喜歡黏着小鷹。他動不動就跑來護理站找小鷹,還一邊喊着『小孩醫師、小孩醫師』。」
或許是因為個子嬌小又長得稚氣的鷹央竟然是醫師,這種反差讓他覺得很有趣吧。
「一開始小鷹似乎很煩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但日子久了也漸漸對他敞開心胸。後來小鷹只要有時間,也會去病房探望健太小弟弟,和他聊天。」
「真的變成朋友了呢。」鴻池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啊,他們已經完全是『朋友』了。健太小弟弟的好奇心很旺盛,總是眼睛發亮地聆聽小鷹說話,小鷹好像也很高興。健太小弟弟在進行化療,身體很不舒服的時候,只要小鷹來病房看他,他就會特別開心。」
熊川眯起眼睛說道。我相信對鷹央而言,這個叫三木健太的少年,也為她辛苦的實習生活帶來了一點療癒吧。
「對了,健太小弟弟因為化療而掉頭髮的時候,小鷹還送了他一頂棒球帽呢。那頂棒球帽,直到現在都是健太小弟弟最重要的寶物喔。」
我回想起健太頭上戴的那頂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
「即使在我們這裏實習結束,小鷹還是經常來小兒科病房探望健太小弟弟。 後來健太小弟弟的化療很成功,順利地達到*完全緩解,也出院了。可是……」(譯註:Complete remission,指白血病患者的臨床症狀和體徵完全消失。)
熊川說到這裏,聲音轉為含糊,表情罩上了一層陰霾。
所謂的完全緩解,就是在血液和骨髓中都未檢測出白血病細胞的狀態。透過化療,大多數的兒童白血病患者都能達到完全緩解。
「可是……他又復發了是嗎?」
我以嚴肅的口吻詢問,熊川無力地點點頭。
「是啊。今年一月的定期檢查時,我們發現他的血小板減少,而且有輕微的貧血症狀,所以要求他住院做詳細的檢查。進行骨髓檢查後,我們發現他的體內有白血病細胞,確定白血病復發。住院後,由於化療的反應不佳,因此由母親當捐贈人,進行了骨髓移植。雖然暫時達到了完全緩解,但上個月初的檢查中確認白血病又再次復發,現在已經無法抑制白血病細胞的增殖。我們告知了他的父母,目前已將治療方式從積極治療轉為安寧療護。」
在『甜蜜的毒藥事件』時,我和鷹央曾經巧遇過健太。那個時候,健太的白血病可能就已經復發了吧。在我搜尋記憶之際,熊川以黯淡的語調繼續說下去:「他的父母希望可以儘量讓他待在家裏,他也很努力地在家療養,不過本月七日,他因為輕微的肺炎而住院。這是因為白血病惡化,導致他的免疫力下降的緣故。投予抗生素之後,他的肺炎症狀就獲得改善了,目前暫時呈現穩定狀態,但是隨時都有可能突然改變。」
熊川說到這裏,便緊閉雙唇。沉默降臨室內。
鷹央一定很清楚三木健太——也就是這個『朋友』目前的身體狀況。在『甜蜜的毒藥事件』時,我曾親眼目睹鷹央打開健太的電子病歷表。她一定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定期確認健太的病情吧。
「因為這樣,鷹央醫師才不願意調查今次的事件……」
鴻池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熊川抓了抓頭回答:
「是啊,她可能覺得見到健太小弟弟很痛苦吧。」
「鷹央……」
真鶴那句悲傷的低語,在我耳中聽起來格外大聲。
在病情說明室裏聽完鷹央和健太的關係後,我們帶着低迷的情緒回到了護理站。
「要不要取消那三個人的診察委託呢?」
鴻池揚起視線,看着我和熊川如此說道,真鶴卻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不行。這個問題攸關醫院的風評,因此不只是小兒科,就連叔叔……院長,也直接對鷹央提出了診察委託。鷹央如果不肯接受委託,院長很可能會借題發揮。」
與鷹央敵對的院長,一直千方百計想要廢除統括診斷部,將鷹央趕出這間醫院。鷹央的確應該避免讓院長找到可以借題發揮的材料。
「可是……」
鴻池試圖反駁,真鶴對她露出微笑。她的笑容帶着一絲憂傷。
「鷹央是醫師,也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不管有甚麼理由,她都不能拋下醫師的工作。」
真鶴用沙啞的聲音說着,同時雙手緊握。那副模樣,讓人清楚感受到她有多麼擔心自己的妹妹。鴻池低頭不語。
「……我記得健太小弟弟從明天開始要請假回家。」
熊川喃喃說道。原本低着頭的真鶴和鴻池抬起頭來。
「他的肺炎已經痊癒,體力也很不錯,所以他的父母希望能儘量讓他回家。他們表示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讓他在家裏過聖誕節。他在中午之前應該就會離開醫院。」
「那麼,就趁這個時候……」
我脫口而出,熊川朝我頷首。
「對啊,就趁這個時候請小鷹過來一趟,診察那三名病情驟變的病人。如此一來,小鷹應該也會答應吧。」
的確,這麼一來,鷹央就可以來小兒科病房了。不過,這樣真的好嗎?只要擔任醫師一天,就必須無時無刻面對『死亡』。統括診斷部最主要的業務是做出診斷,不太有機會插手治療,所以不常面對病人的『死亡』。即使如此,醫師的工作仍然必須經常接觸病患的『死亡』。要是逃避這一點,不管擁有多麼豐富的醫學知識,鷹央也無法成為真正的『醫師』。
我轉過頭,發現真鶴也露出迷惘的表情。看來她心裏想的應該和我一樣吧。
「那麼,小鳥醫師,可不可以請你不着痕跡地告訴小鷹,健太小弟弟明天中午之後就會離院回家的事?」
熊川似乎沒看出我和真鶴的猶豫,如此詢問。我略帶遲疑地表示:「……好的。」並點了點頭。就在這時,一名中年醫師走進護理站。我記得他是心臟內科的醫師。
「啊,熊川醫師,你好。我正要找你呢。」心臟內科醫師對熊川打招呼。
「喔,山田醫師。怎麼了嗎?」
熊川稍微舉起手和對方打招呼,於是被稱作山田的醫師便走近我們。
「是有關住在小兒科病房的冬本淳同學,我想讓他在後天出院。」
「咦?」熊川、我和鴻池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怎麼了嗎?為甚麼這麼驚訝?」
「呃,淳同學不是之前病情出現變化,還沒找出原因嗎?」
熊川很快地說道,山田誇張地聳了聳肩回答:
「哎呀,雖說是遽變,其實也只是胸口有點不舒服而已嘛。在心導管電燒術後,出現這樣的症狀也不算稀奇啊。」
「可是,他不是出現心律不整的症狀嗎?」
「護理師雖然這麼說,但是當時的心電圖上並沒有異狀啊。說不定只是護理師太着急,單純搞錯了而已。在那之後,我一直讓他接着心電圖,不過都沒有發現甚麼異狀。」
山田一派輕鬆地說道。
「呃,光是這樣……出院之後還是有可能出現異狀啊……」
熊川粗獷的臉上浮現疑慮。
「我當然不會甚麼都不做就讓他出院啊。我明天中午會替他做霍特心電圖(Holter monitor),確認完全沒有問題之後,才會讓他出院。我已經聯絡過淳同學的父母,也得到他們的理解了。」
不知是否覺得熊川多管閒事到自己的病人頭上,山田的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滿。所謂的霍特心電圖,就是將小型的心電圖機器安裝在身上,連續二十四小時監測,檢查心臟在這段時間內是否出現心律不整等異常狀況。
「那麼,我先失陪了。」
山田硬是結束話題,走出護理站,沿着走廊離去。他應該是準備去告訴淳本人他可以出院的事吧。
先做二十四小時連續心電圖,如果沒問題,就讓病人出院——在一般的狀況下,這樣的判斷當然很妥當,但前提是同一間病房的病人們,沒有接連出現怪異的症狀……
「……算了,假如是後天出院的話,明天還可以診察嘛。」
熊川像是給自己打氣似地說道。明天的確是可以診察,但是在做出診斷之前,仍有可能需要做些檢查。如果後天就要出院,或許就無法進行充分的檢查了。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一名中年女性走進小兒科病房,正好經過護理站前。我見過這個人,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就是三木健太的母親。
「啊,景子小姐。」
熊川對健太的母親打招呼。看來她的名字似乎是叫三木景子。她停下腳步,朝這裏點頭示意。
「啊,熊川醫師。我剛剛去吃飯……健太怎麼了嗎?」
景子不安地詢問。
「不,不是的。明天他就要請假回家了對吧?請問你們還是依照原訂計劃,在中午之前離開醫院嗎?」
「是的,我們是這麼打算。」
「我知道了,希望健太小弟弟能在家好好休養。」
聽見熊川這麼說,景子虛弱地點點頭。下一秒,景子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她那有着深深黑眼圈的雙眼疑惑地眯了起來。
「那個……如果我認錯人了,還請見諒——請問您是不是上個月和天久鷹央醫師在一起的醫師呢?」
「啊,是的。我和天久醫師一樣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師,我叫小鳥遊。」
我這麼回答後,景子突然探出身子。
「能不能請天久醫師來一趟呢?我兒子說他很想見天久醫師。」
我頓時語塞。景子看見我的表情,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天久醫師平常要照顧那麼多病人,當然不可能特別獨厚我兒子啦……」
「不,不是那樣的……只是天久醫師最近身體有點微恙……」
我吞吞吐吐地這麼解釋後,景子對我鞠了個躬,便沿着走廊離去。就在此時,走廊的盡頭傳來一道聲音——
「等一下,我真的可以出院了嗎?」
那個聲音憤怒地大吼着。我轉過頭去,只見冬本淳正在走廊上和主治醫師山田爭吵。
「你已經是個中學生了,不可以這樣大吵大鬧。我不是說過了嗎?你能不能出院,要看明天心電圖的結果才知道。」
山田一邊搖頭,一邊往走廊走去,彷彿在表示:「我的話已經說完了。」從病房跑出來的淳本來還想追上去,不過在走了兩、三步之後,便面色凝重地停下腳步。淳的視線停在景子身上。景子則是咬牙切齒地怒目瞪着他。
景子身上那種虛弱的氣息完全消失無蹤,她望着淳的眼神非常犀利,甚至帶着殺氣。看見她那判若兩人的變化,我不禁感到訝異。
淳低下頭,宛如逃走似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熊川醫師,我們真的不能換病房嗎?」
景子用銳利的視線持續瞪着淳的病房門口,同時低聲說道。
「能夠讓家屬一起住的病房,現在只剩下健太小弟弟住的這間了。」
熊川以教導般的口吻回答,景子則是斜眼瞪着他。
「那麼,就像我之前拜託的,請將那些孩子轉到離這裏遠一點的病房去!」
景子在說到「那些孩子」的時候,語氣非常粗暴。她指的大概是以淳為首的那三個孩子吧。
「非常抱歉,這點我們也很難做到。因為現在幾乎所有的病房都滿了,而且重病或病情遽變等危險性較高的孩子們,都必須儘量安排在靠近護理站的病房。」
或許是不想刺激景子吧,熊川以徐緩的語調說道。我聽見景子嘴裏發出咬牙的聲音。
「可是,那些孩子就在隔壁病房這件事,讓健太非常不安!他到現在都還因為被那些孩子嘲笑的事而大受打擊,就連他最喜歡的繪本都……」
景子說到這裏,便用手搗住嘴巴,因為哽咽而說不出話來。熊川步出護理站,走到景子的身邊,對她說了一兩句話。景子依然用手搗着嘴,軟弱無力地點點頭。
雖然她努力地佯裝堅強,但其實她應該已經快要被愛子即將離開人世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了吧。就算變得比較情緒化,也是合情合理的。不過,究竟……
「淳同學到底對健太小弟弟做了甚麼事啊?」
我壓低音量,詢問站在我旁邊的鴻池。鴻池露出苦澀的表情,指着護理站對面的遊戲室。那是一個讓住院的孩子們當作遊樂場的空間,裏面有玩具、書籍等等。
「健太小弟弟住院幾天後,因為肺炎的症狀已經穩定下來,便來到遊戲室玩。結果淳同學他們三個人嬉鬧着,將健太小弟弟戴着的棒球帽給拿了下來。」
我感到自己的臉頰在抽搐。三木健太在白血病復發之後,接受了強度非常高的化療,所以他想必因為化療的副作用而……
「健太小弟弟不是因為化療而掉了很多頭髮嗎?結果這三個孩子看見後,便嘻笑着說:『這傢伙明明還是小孩子,怎麼就已經禿頭了!』」
對於這種只有孩子做得出來的殘酷行為,我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真鶴也用單手搗着嘴巴,眉頭皺成八字狀。
「後來景子小姐也來到了遊戲室,她看見這幅景象,便大聲斥喝,引起了一陣騷動。」
鴻池深深嘆了一口氣,繼續補充道。
「原來如此……那麼,繪本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是這場騷動經過大概三天後的事情。健太小弟弟和媽媽因為要去做檢查而離開病房,就在病房空無一人的時候,健太小弟弟最喜歡的繪本不見了。」
「他都已經八歲了,還在看繪本啊。」
「聽說那是他從以前就很喜歡的繪本。好像是他第一次白血病發作的時候,他媽媽買給他的。」
「這樣啊。可是,會不會只是他自己不小心搞丟了呢……」
「不是的。」鴻池搖搖頭。「因為隔天我們就發現繪本被割得破破爛爛,扔在遊戲室的垃圾桶裏。」
「割得破破爛爛……」我頓時無言。
「是啊,當時我也在場,繪本好像是被刀片還是甚麼割得破破爛爛的……有點不尋常對吧?」
或許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吧,鴻池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這也是那三名中學生做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我想應該是他們沒錯。所以健太小弟弟的母親變得很神經質,一直希望我們能替健太小弟弟換一間遠離他們的病房……唉,這也難免啦。」
鴻池將視線轉向護理站外。景子在熊川的陪伴下,緩緩走向兒子的病房。
遭人欺負的少年,病房裏出現了天使;而欺負人的幾名中學生,病情則是出現了遽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呃,我有點擔心,我也去健太小弟弟的病房看一下好了。小鳥醫師、真鶴小姐,我先失陪了。」
鴻池這麼說完,便用小跑步離開護理站。留在原地的我和真鶴之間,籠罩着一股沉默。
狀況變得莫名其妙。鷹央在那種狀態下,真的有辦法解開發生在小兒科病房的謎團嗎?
不安的情緒在我的胸中擴散。
走在我前方幾公呎的鷹央,神經質地不斷左右張望。我看着她那宛如警戒着天敵的小動物模樣,不安地跟在她的身後。
在熊川告訴我們鷹央和健太的關係後的隔天下午,我們看完門診之後,來到了小兒科病房。今天上午,我若無其事地邀約她:「對了,聽說病房裏出現天使的那個孩子,今天會請假回家呢。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去看看那間病房,還有出現遽變的少年們呢?」鷹央起初興趣缺缺,但她可能也認為今次的事情實在無法 置之不理,因此便決定前往診察。
不過,就在我們搭電梯來到小兒科病房所在的七樓之後,鷹央的行為舉止就突然變得很怪異,始終不願意走進小兒科病房。
啊,真是急死人了。我走到鷹央的前方,邁開大步向前走。
「啊,等一下,別走那麼快。」
鷹央焦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卻充耳不聞,直接走進了小兒科病房。鷹央可能害怕獨自被丟下,因此緊跟在我身後。
「啊,鷹央醫師!你好——」
鴻池高聲喊道,從護理站出來。
「……喔。」
鷹央躲在我的背後,對她回禮。鴻池看見鷹央的模樣,臉上出現陰霾。
我輕輕抬起下巴,用眼神向鴻池確認健太是否已經回家。鴻池立刻察覺我的意思,對我微微頷首。
「病情驟變的孩子們住在後面那間病房。我們走吧。」
我回頭對鷹央這麼說,她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日語中有句俗話說『乖巧得像隻借來的貓』,大概就是指她這種模樣吧——我走在走廊上,一邊看着鷹央這種和平常天差地遠的態度,一邊在心裏想着。不知為何,連鴻池也跟來了。
「這間就是那三個人的病房……」
來到冬本淳他們三人的病房前時,我這麼說,但身後鷹央的拖鞋聲卻突然消失了。我回過頭,只見鷹央站在三木健太的病房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望着房內。
「……那一間就是據說有天使出現的病房。要進去看看嗎?」
鷹央沉默了幾秒後,小聲地「嗯」了一聲。但是,她的手卻沒有伸向門把。我默默地打開房門,鷹央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走吧。」
我催促道,於是鷹央便踏着宛如戴了腳鐐般的沉重步伐走進病房。我與鴻池也和鷹央一起走進去。
這是一間大約三坪大小的小型單人房。床頭櫃上放着漫畫、掌上型遊戲機以及幾張照片。那些照片大部分看起來像是健太小弟弟的家人,照片裏戴着棒球帽的少年一臉燦爛地笑着。
鷹央注視着照片,臉上帶着像是微笑,又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表情。
「……『天使』出現的位置在哪裏?」
凝視照片兩、三分鐘後,鷹央突然開口詢問。
「咦~喔,就在那面牆上。據說那裏忽然發亮,光芒中出現長有翅膀的人影。」
鴻池指着病房的一面牆壁如此說道。
「除了健……住在這間病房的孩子之外,護理師也親眼目睹過對吧?」
「是的,只有一次,而且是在病房外看見的,所以不太清楚,但據說護理師的確看見了形狀類似的東西。」
「這樣啊……」鷹央喃喃自語,準備離開病房。
「咦?這間病房已經調查完了嗎?」
我詢問道,已經離開房間的鷹央點點頭,接着表示:「嗯,這樣就夠了。」毫不猶豫地走向隔壁病房。
我和鴻池也離開病房。就在這時,熊川從大約十公呎外的護理站探出頭來,大聲喊道:「喂——小鴻——」
「啊,醫師在叫我了,我回去一下喔。」
鴻池以小跑步回到護理站。我目送鴻池離去後,便走進冬本淳那三個問題兒童的病房。
「……鷹央醫師?」
我看着房內,眨了眨眼。我還以為鷹央已經開始幫淳他們診察了,沒想到她卻打開病房裏面的窗戶,眺望着外面。
「喂,那傢伙是誰啊?突然闖進來……」
盤腿坐在病床上的淳指着鷹央,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病人服胸口敞開,可以看見胸前接着紅色的電極。他似乎已經開始做霍特二十四小時連續心電圖了。
「她是我們部門的主任,今天來調查你們出現奇怪症狀的原因。」
「主任?那傢伙?」
淳看着身材明顯比自己還要嬌小的鷹央,皺起了眉。雄一和勝次也露出同樣的表情,注視着鷹央。
「鷹央醫師,你在做甚麼?」
我走近她身邊,窗外的冷風吹進房裏,鷹央那頭微卷的黑髮也跟着隨風飄揚。
「我在看外面。」
鷹央眯起眼睛,望着裝有護欄的窗外如此說道。
「呃,我看得出來……」
「你們跑到我們的病房來幹嘛啊?」
不知是否因為鷹央怪異的行動而感到不安,淳下了床,走向我們。
「你們就是欺負健太的傢伙啊……」
鷹央看也沒看淳一眼,喃喃自語般地說着。
今天早上,我告訴鷹央淳他們對健太做了甚麼事。我本來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但這或許跟今次的事件有關,所以我不得不說。淳他們三人的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
「……你在說甚麼啊。甚麼健太,那是誰啊?」
淳以略為沙啞的聲音說着。下一秒,鷹央便轉過頭來,依序看着三名少年。 她就像戴着能劇的面具一樣,臉上毫無表情。
三名少年可能是被鷹央那股異樣的氛圍震懾住,只是僵立在那裏,不發一語。
「……不知道就算了。」
鷹央以平淡的語氣低語,接着緩緩走向門口。
「等一下,鷹央醫師。」
我以小跑步追上已經步出走廊的鷹央,開口呼喚她。鷹央停下腳步,一臉不耐煩地抬頭看着我,說了一句:「幹嘛啦。」
「甚麼幹嘛,你不替他們診察嗎?」
「你昨天不是幫他們看過了,還說沒有異狀嗎?之前的檢查報告我也都看過了。」
「呃,你說的沒錯。既然這樣,你為甚麼要來小兒科病房?」
「……因為我想確認一些事情。」
鷹央的視線,從我身上移到隔壁三木健太的病房。
「……鷹央醫師,難道你已經掌握小兒科病房發生甚麼事了嗎?」
我壓低音量詢問。不過,鷹央彷彿完全沒聽見我的問題似地,依舊注視着健太的病房。
「鷹央醫師,如果你已經知道真相,請告訴我。那個『天使』真的是惡作劇嗎?還有,那三名病人的遽變並不是湊巧?而是有人對他們三個做了甚麼嗎?」
面對鷹央的態度,我忍不住大聲說道。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我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鴻池一臉緊張地跑向我們。
鴻池走近我,說了一聲:「可以借一步說話嗎?」便抓住我穿着白袍的肩膀,將我拉開。我正準備抱怨這種粗魯的行為時,鴻池附在我的耳邊悄聲說道:「健太小弟弟要回來了。」
我瞪大眼睛凝視鴻池,用嘴型詢問:「為甚麼?」
「他回家之後好像有點發燒。為了保險起見,媽媽又帶他回醫院了。」
鴻池再次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你們在那邊竊竊私語甚麼?」
鷹央懷疑地皺起眉頭。我看着鷹央,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繼續待在小兒科病房,鷹央就會和健太不期而遇。可是,這樣不是很好嗎?要是健太沒有機會見到鷹央一面就離開人世,鷹央事後一定會懊悔不已。既然如此,就算稍微強硬一些,是不是該讓他們兩人見個面比較好……
不,不行!我搖搖頭,甩開浮現在腦海中的想法。因為鷹央總是能輕鬆地解開『謎團』,所以我經常一不小心就會忘記——鷹央在遇到出乎意料的情況時,會陷入驚慌狀態。要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見到健太,我無法預料她會做出甚麼舉動。最糟糕的狀況,說不定會讓鷹央和健太兩個人都受傷。
「鷹央醫師,我們回『家』吧!」
「啊?怎麼了?為甚麼這麼突然?」鷹央疑惑地歪着頭。
「我臨時想起一件事。總之,我們先回去吧。」
「幹嘛那麼慌張啊。你拉肚子嗎?如果是的話,那你就自己去廁所……」
「好啦,我要走囉。」
我不由分說地抓住鷹央纖細的手腕。
「哇~不要突然抓住我啦。很痛耶。我知道了啦,回去就是了嘛。你這個蠻力男……啊,喂,不要拉我。」
我將抱怨連連的鷹央硬拖回走廊上。就在我們走過護理站,準備離開小兒科病房的前一刻,我停下腳步,全身顫抖。
「啊,是小孩醫師!」
正前方傳來一道欣喜的聲音。那聲音來自與母親一起從電梯走出來,戴着紐約洋基隊棒球帽的少年。
我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只見鷹央僵立不動。
三木健太以有點不穩的腳步沿着走廊跑來,然後停在鷹央的面前。他的臉色蒼白得令人憐惜,只有雙頰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
「健、健太……」
鷹央帶着幾乎快哭出來的表情,以眼神向我求助。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下一秒,健太便抱住了鷹央。
「你果然來看我了……」
健太用臉頰在鷹央穿着手術衣的胸前磨蹭,打從心底高興地說着。鷹央舉起手,似乎打算摸摸健太的頭,卻在碰到他頭上棒球帽的前一刻停了下來。
「我……我……」
鷹央彷彿缺氧的金魚般,嘴巴一張一闔,那模樣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健太,你已經是小學生了,不可以這樣抱人家喔。」
從後面跟上來的三木景子面帶微笑地責罵兒子。健太儘管有些不滿,還是回了一聲「好——」,放開了鷹央。
「欸,小孩醫師,你看,上次不見的繪本,媽媽又重新買了一本給我耶。」
健太這麼說道,從景子手中接過一本書,拿給鷹央看。繪本的封面寫着《天使之夜》,封面圖案是一個可愛的少女依偎在貌似母親的女性身邊,望着一個浮現在黃色光芒中、長着翅膀的人影。那個人影八成就是『天使』吧。
「我們等一下一起讀吧。」
健太對鷹央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但是鷹央的雙腳卻微微地顫抖。顫抖從腳逐漸延伸到身體,最後蔓延到頭部。鷹央半開的口中,只發出宛如呻吟的 「啊……啊……」聲響。
緊接着,鷹央便拔腿狂奔。鷹央從站在她面前的健太身旁繞過,以不自然的腳步跑向電梯間。
我也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運動神經異常遲鈍的鷹央,平時連走路都經常跌倒了,要是她使出全力狂奔……
正如我所擔心的,鷹央在電梯間絆了一跤,猛力地親吻了一下地板。一瞬間,鷹央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但她隨即用雙手撐起身體,站起身,搖了兩、三下頭之後,又踩着搖搖晃晃的腳步往前走,消失在電梯間旁邊的樓梯上。
看見鷹央那出人意表的行為,每個人都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
「小孩……醫師……?」
健太凝視着鷹央身影消失的樓梯,喃喃自語,表情也逐漸扭曲。景子看見兒子的模樣,難過地皺起眉頭。
我用一隻手搗着臉。居然出現了我料想過最糟糕的結果。
「小孩醫師是不是忘記我了……?」
健太手裏拿着繪本,嘴唇歪成「ヘ」字,低下了頭。那模樣看起來彷彿是迷路的孩子,令人心揪。
「才沒那種事呢!」
我趕緊大聲說。健太抬起頭,用濕潤的眼睛望着我。
「叔叔你是……」
叔、叔叔……?
「呃~大哥哥是小孩醫師,也就是鷹央醫師的朋友啦。鷹央醫師並沒有忘記健太小弟弟唷。」
我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和健太一樣高,接着摸摸他戴着棒球帽的頭。
「真的嗎?那小孩醫師為甚麼要跑掉……?」
面對健太求助般的眼神,我不由得慌了手腳。站在一旁的鴻池以目光詢問:「怎麼辦?」
「鷹央醫師她……鷹央醫師她……肚子痛啦!」
我抱着半放棄的心情大喊。健太疑惑地歪着頭,重複說道:「肚子痛?」
「對呀,鷹央醫師從剛剛就說她肚子很痛,已經跑了好幾次廁所了呢。」
「所以她才會跑走?」
「對啊,所以她才會跑走。她是去上廁所啦。」
「這麼說,她很快就會回來了嗎?」
健太的問題,讓我一時為之語塞。
「呃,這個嘛,鷹央醫師的肚子真的很痛,所以今天可能會一直待在廁所裏吧。不過……她之後一定會再來看你的。」
「真的嗎?」
健太露出欣喜的表情。我瞬間猶豫了一下,接着用力點頭。
「嗯,真的。她來看你的時候,一定會念那本繪本給你聽的。」
我的視線落在繪本上。健太一臉自豪地拿起那本繪本。
「這個天使,是真的唷。」
健太說到『天使』這個字的瞬間,原本變輕鬆的氣氛再度轉為緊張。
「這、這樣啊,原來真的有天使啊。」
「嗯,我看到了。到了晚上,天使就會來我的房間唷。祂一定是在保護我,不讓我被那些壞孩子欺負。」
我擠出僵硬的笑容,健太笑容滿面地繼續說道:「那個天使會帶我去天國唷。」
聽見這句話,我再也接不上話。他是個年僅八歲,罹患末期白血病的少年。對於自己來日無多的這個事實,他究竟理解了幾分呢?他本人說不定比周遭的大人更能接受『死亡』吧。
下一秒,景子猛然抱住了兒子。
「媽媽?」
健太疑惑地呼喚將臉埋在自己的脖子上、身體不住顫抖的母親。
「世界上沒有天使!那一定是你看錯了!」
景子用顫抖的聲音大喊。健太頓時露出驚訝的表情,接着五官開始慢慢扭曲。
「才不是呢,我真的看到了!」
「所以我說是你看錯了!世界上沒有天使。沒有人會把你帶走。所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景子雙肩顫抖,彷彿懇求似地說道。健太淚眼汪汪地喃喃自語:「可是,我 真的看見了……」
這個狀況非常不好,無論對健太或是景子都是——我這麼想着。正準備開口之際,熊川剛好走向兩人,他將手放在景子的背上。
「三木太太,你一定累了吧?請回病房去休息一下吧。健太小弟弟也休息一下比較好。」
熊川用與外表完全相反的溫柔口吻說着,景子無力地點點頭。就在這時,我的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了甚麼,於是我轉頭望向走廊的另一頭。
一名少年從病房門口探出半顆頭,面無表情地看着這裏。是冬本淳。那名欺負健太,病情出現遽變的少年。
淳和我四目相接後便垂下目光,回到病房去。
那名少年究竟想做甚麼……?我的胸口冒出一股不安的感覺,一邊目送着在熊川醫師的催促下走回病房的母子。
「鷹央醫師,我要進來囉?」
我慢慢打開門,環視生長着茂密『書樹』的空間。儘管現在是白天,但遮光窗簾全部拉起來的室內卻顯得相當陰暗。
和健太說完話十幾分鐘後,我來到頂樓上的『家』。
我張大眼睛尋找鷹央。可是不論是她平常喜歡待的梳化,還是電腦與電子病歷表的螢幕前方,都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鷹央醫師,你在嗎?」
我環顧屋內的每個角落,大聲地喊道,但是卻沒有任何回應。鷹央如果要逃跑,那她唯一的歸處應該就是這個『家』才對呀。我望着房間最裏面的那扇門。
她該不會不在客廳,而是逃進那扇門後面的私人空間了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麻煩了。因為她再三叮嚀我:「要是敢進來,我就殺了你」……
正當我煩惱時,一聲細微的嘆息聲突然震動了我的鼓膜。那個聲音聽起來很近。我當場蹲下來,透過『書樹』的縫隙間,我看見一個人影窩在房間正中央的平台式鋼琴底下。
……她躲的位置還真像貓會窩着的地方呢。
我一臉無奈地繞過林立的『書樹』,走近鋼琴,接着蹲下身,探頭窺視鋼琴底了
「你在這裏模仿甚麼鼠婦啊?」
「……我搞砸了。」
將身體縮成一團的鷹央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道,不側耳傾聽根本聽不見。
「嗯,你的確是搞砸了。」
「……我不是故意要那麼做的。只是當時頭腦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來就……」
鷹央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完全消失。
我靜靜地等待鷹央繼續說下去。
「……我……傷害了健太。」
那聲音微弱到完全不像平常的她。我輕輕地嘆了口氣。
「沒關係啦,因為我已經幫你向他解釋過了。」
縮成球狀的鷹央猛然抬起頭,以那雙貓一般的眼睛凝視着我,眼中充滿了期待與不安。
「我對健太小弟弟說鷹央醫師是因為有急事,不得已才會跑走的,而他也接受了我的說法。」
「這……這麼說來,健太以為我是去哪裏處理甚麼急事嗎?」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
應該說,他以為你是去廁所處理緊急事態吧。
我在心裏這麼補充,鷹央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不過,我也跟健太小弟弟說了,今天雖然時機不巧,但是鷹央醫師一定會再找時間去看他的。」
聽到我這麼說,鷹央原本稍微放鬆的表情再次轉為緊張。鷹央又開始將自己縮成一團。
「鷹央醫師,就算不是現在也沒關係。等冷靜下來之後,請你再去看一下健太小弟弟。」
我緩緩地說着,鷹央卻毫無反應。我噤聲不語,注視着蜷曲在平台式鋼琴底下的球狀物體。
時間宛如黏稠物質似地流逝,掛鐘上秒針移動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
我們兩人都默不作聲,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也許是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呢?直到鷹央的低語聲打破了沉默:
「……小鳥。」
「是,甚麼事?」
「你曾經……在比自己年輕的病人臨終時,陪着他嗎?」
「……有啊。畢竟我在外科待了五年嘛。」
我以平淡的語調回答。
從某個角度來看,說外科醫學是與癌症戰鬥也不為過。外科醫師自然會診治許多癌症病人。在那當中,偶爾會出現一些年紀比我小,但癌症已經嚴重到無法動手術的病人。
「我……沒有。」
「……這樣啊。」
「我在實習的時候,雖然送走過幾個病人,不過那些人全都年事已高。等我實習結束,成立統括診斷部之後……我就沒有陪過臨終病人了。」
鷹央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我沒有開口催促,只是等待鷹央繼續說下去。
「欸,小鳥,健太……快要死了耶。」
鷹央抬起頭來,臉上掛着笑容。那是一個彷彿快要哭出來,怪異扭曲的笑容。
「……嗯,我知道。」我閉上眼睛點點頭。
「那傢伙才活了八年而已耶!可是他就快要死了!而我卻甚麼都不能做。我的頭腦裏面明明塞滿了各種醫療知識,卻甚麼做不到!」
鷹央將壓在胸口深處的苦悶化為言語,一股腦地宣洩出來。
「你並非甚麼都做不到。你只要去看他,跟他說說話就好了。」
我如此安慰鷹央,她卻虛弱地搖着頭。
「我要跟他說甚麼?如果健太問我:『我的病為甚麼治不好?』我該怎麼回答……小鳥,你以前面對年紀輕輕就死掉的病人時,都對他們說些甚麼?」
「……很多啊。有時候只是聽他們說話;有時候閒話家常;有時候則是認真地面對病情,和病人進行討論。我會依照病人的需求,臨機應變……」
我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鷹央的臉上露出一抹自虐的笑容。
「臨機應變啊……沒錯,應該臨機應變才對嘛。醫師必須視病人需要甚麼、該怎麼做才能帶給病人最大的平靜……」
鷹央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緊咬着嘴唇。
「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啊。因為我無法看出對方需要的是甚麼。」
「鷹央醫師……」
我試圖安慰鷹央,卻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話語。
「如果我和健太說話,說不定會傷害到他。他本來就已經夠痛苦了,我也許會害他更難受——在我毫無自覺的情況下……」
鷹央的表情很難受,彷彿在忍受着痛楚一樣。
「才不會呢,健太小弟弟只要看到鷹央醫師,一定會覺得很開心。」
我拚命地想要說服鷹央,可是她的反應卻不太好。
「要是去找健太,我可能會陷入恐慌,然後又像剛才一樣逃走也說不定。這麼一來,健太一定會很受傷。既然這樣,我還是不要跟健太見面比較好。」
我看着喃喃自語的鷹央,緩緩地開口說道:
「……你又要逃避了嗎?」
「逃避?」鷹央望着我,疑惑地嘟噥着。
「對啊。醫師你根本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你不僅逃避健太小弟弟,同時也在逃避解開小兒科病房那個病情遽變的『謎團』。」
「我不去看健太,又不是『逃避』。我只是以邏輯思考,判斷這麼做對健太比較好……」
「你不是醫師嗎?」我打斷鷹央的推託之詞。「既然身為醫師,就不可以逃避病人——不管你心裏有多難受。」
鷹央的表情僵硬,她張開顫抖的嘴唇,低聲說着:「我才沒有逃避……」而我則是直視着鷹央。
「不,你就是在逃避。鷹央醫師,你雖然找了很多藉口,但你只是單純覺得很難過對吧?因為你不忍心看到跟自己感情要好的孩子即將失去生命,而你卻甚麼都不能做。」
鷹央緊閉雙唇,不發一語。我毫不留情地繼續對鷹央說道:
「如果是一般人,這樣或許沒關係,不過你是醫師吧?既然如此,你就必須承受這份難過。你必須面對自己也有救不了的人這個事實。」
我一口氣說完,等待鷹央的反應。我真的很想讓鷹央和健太見面。這不只是為了健太好,也是為了鷹央好。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鷹央再次低下頭,整個人縮成一團,以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失望地輕咬嘴唇。
「這樣下去甚麼都解決不了。包括健太小弟弟的事,還有那三名病情產生遽變的病人。」
「那三個人沒事的,不會有甚麼大問題。」
鷹央用悶悶的聲音這麼說,我皺起眉頭。
「沒事?你已經知道小兒科病房發生甚麼事了嗎?」
鷹央小聲地「嗯」了一聲,點點頭。
「那麼,那個天使真的是惡作劇嗎?那三名病人的病情產生驟變不是偶然對吧?既然如此,究竟是誰故意引起那些症狀的呢?」
我探出身子,對鷹央提出疑問。鷹央依然縮着身子,沒有回答我。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鷹央再度虛弱地說道。
還是不要再追問下去比較好——看見鷹央的模樣,我做出這樣的判斷。我可能太過心急了。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不該一直逼你的。我去將剩下的病房巡完後,今天就先回家了。」
我慢慢起身,往門口走去。平台式鋼琴下方並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
野崎真智子準備好明天要使用的點滴後,揉了揉眼角,視線落在手錶上。現在剛過晚上十點。夜班才剛開始,她就已經感到疲勞了。
看來我差不多得要求換成不用值夜班的勤務了。二十幾歲時,值完夜班之後就算繼續玩一整天,只要睡一晚就能恢復體力。可是到了三十五歲,值一次夜班所造成的傷害卻會持續好幾天。自從獨生子上私立小學之後,開銷變大,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選薪水較高的夜間值班,但若是因此將身體搞壞,可就得不償失了。
真智子轉動脖子,發出喀喀的聲音,她將準備好的點滴放在托盤裏,以便明天使用。真智子拿起其中一包點滴袋時,突然停下動作。點滴袋上頭寫着『三木健太』這個名字。
原本預定請假回家三天的三木健太,離院後幾個小時就開始輕微發燒,因此立刻返回醫院。到了晚上,他更是發燒到三十九度,照了X光後,確認是肺炎復發。目前雖然投予強力的抗生素與抗真菌藥,可是因為白血病惡化以及長期接受高強度化療的副作用,他的免疫力已經大幅下降。症狀是否能夠改善,誰也說不準,這幾天病情說不定甚至會急轉直下。
真智子在小兒科病房值勤超過十年,至今已經看過無數個孩子失去生命。可是,她到現在還是無法習慣。親眼目睹應該擁有美好未來的年輕生命消逝,總是讓她的胸口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健太小弟弟和我們家兒子同年呢。
真智子不禁想像如果自己失去兒子,該怎麼辦。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會崩潰吧。正因如此,她更加心疼健太與景子這對母子。
要是藥效發揮作用,讓他能和家人多聚聚就好了。
真智子將健太的點滴放在托盤上。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陣廉價的電子音,播放着『給愛麗絲』的旋律。那是緊急呼叫鈴的聲音。看見燈泡正在閃爍的病房號碼,真智子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一瞬間,她以為是來自健太的房間——健太的狀況突然出現遽變,因此景子才按下緊急呼叫鈴。
不過,真智子連忙將手伸向應答話筒的時候,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定睛一看,發現按下呼叫鈴的並不是健太,而是他隔壁的病房。寫着『冬本淳』的名牌旁邊的燈泡,正在一閃一滅。
是淳同學啊……知道呼叫鈴是小兒科病房的頭號問題兒童按下的,真智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大約一個小時前,淳也按下緊急呼叫鈴,表示:「裝置在胸口的電極好難過,我睡不着。幫我拿掉。」由於在明天白天之前,都不能將霍特心 電圖的電極取下,她只好遵照主治醫師的指示,在淳睡不着的時候替他打點滴。 這種點滴叫做海得西靜(Hydroxyzine),原本用於抗過敏,副作用則是嗜睡,所以醫師經常開立這種點滴作為安全的助眠劑。
莫非他還是睡不着?真智子想起剛才幫淳打點滴時,被他咒罵:「痛死了, 你到底會不會打啊?」因此粗暴地拿起話筒。
「怎麼了,淳同學。你還是睡不着嗎?」
「天使……」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相當痛苦的聲音。
「啊?你說甚麼?你又在惡作劇了嗎?」
「天使出現了……好難過……救命……」
喘息般的呼吸聲震動着她的鼓膜。
「等一下,你說天使是甚麼意思?我值夜班很忙,不要開玩笑……」
「快來救我……」
在這句話之後,話筒就沒有再傳出聲音了。真智子疑惑地歪着頭,她放下話筒,對在護理站填寫護理記錄的護理師學妹說:「有人按呼叫鈴,我去看一下。」才任職第二年的護理師抬起頭來,回答她:「好的,我知道了。」真智子走向走廊。
一定是惡劣的惡作劇。絕對是這樣沒錯。她對自己這麼說,可是內心的不安卻愈來愈強烈,因此腳步也愈來愈快。
最近有人在小兒科病房看見奇怪的人影,病人的情況也出現原因不明的遽變。淳便是病情出現變化的其中一人,所以真智子格外不安。
真智子抵達淳他們的病房門口,將手放在拉門的門把上,同時從門上的小窗往內看。那一瞬間,她的喉嚨發出宛如笛聲般的聲音。她全身僵硬,就像被綁住一樣。
病房的天花板被黃色的燈光照亮,亮光中浮現一個人影。那個人影的背上,長着一對有如猛禽般的大翅膀。真智子的腦中浮現『天使』這個詞彙。
那是甚麼?真智子緊盯着那個人影,僵立在原處。下一秒,人影便和光線一起消失無蹤。
就在真智子握着門把,佇立在病房門口時,拉門忽然開啟。真智子輕輕叫了一聲,放開門把。
「淳……同學。」
真智子按着胸口,擠出聲音來。開門的是冬本淳。淳的身旁放着點滴架,上面掛着剛剛真智子幫他打的點滴。
「那個,剛才的光……」
真智子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淳彷彿斷了線的人偶一樣,當場癱倒在地。
「淳同學?」
真智子趕緊跪下,看着淳的臉。只見他雙眼無神,唾液從嘴角緩緩流下。
這個狀態很危險。真智子如此判斷,就在這個時候,淳的身體開始用力地痙攣。真智子下意識地讓不停痙攣的淳仰躺,同時大喊着:「快來人啊!」
護理站的方向傳來奔跑的腳步聲。淳的痙攣停止,真智子一邊確認腳步聲,一邊伸手觸碰淳的頸部。她的臉色一變。
「怎麼了?」
「他沒有脈搏!心跳停止了!」
真智子對氣喘吁吁的護理師學妹大喊。
「心跳停止?怎麼會這樣!」
「我怎麼知道!趕快用內線電話*Stat call!還有快點拿AED來!」(編註:緊急召集,是請空閒的醫師及護理師立即趕至現場的廣播。)
真智子一邊大吼,一邊解開淳身上的病人服,讓他的胸口袒露出來,準備進行心臟按摩。護理師學妹回答:「是!」之後,全速跑回護理站。
真智子將雙手重疊在淳的胸骨時,忽然注意到面前站着人影。她反射性地抬起頭,只見住在這間病房裏的另外兩名病人——作田雄一和關原勝次,正一臉畏懼地俯視着真智子。
這兩個孩子甚麼時候站在這兒的?
「麻煩你們回到自己的病床上!」
真智子感到背脊發涼。她說完後,兩人便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真智子確認他們回到病床後,開始利用自己的體重加壓淳的胸骨。
不能讓才國中年紀的孩子在這裏死掉——她的腦海中浮現獨生子的笑容。
「Stat call!Stat call!請立刻到七樓小兒科病房!重複,Stat call……」
真智子一邊聽着通報緊急事態的廣播從天花板上的喇叭傳出,一邊拚命地進行心臟按摩。
2
我看着筆電的螢幕,抓了抓太陽穴。畫面上顯示的,是寫着『聖誕節前夕禮物特集』的頁面。
昨天鴻池叫我送鷹央聖誕禮物的時候,我本來想隨便買個圓形蛋糕送給她就好。不過,想到今天縮在平台式鋼琴底下的鷹央,我改變主意,打算買個真的能令她高興的禮物送她,讓她轉換一下心情也好。所以回到家之後,我便打開了電腦。
可是,我從一個小時前就一直看着聖誕節禮物特集,卻怎麼樣也無法想像鷹央收到網頁上那些裝飾品或花束時,一臉欣喜的模樣。
「對那個人來說,收到一整個蛋糕或許還比較高興吧?」
鷹央收到之後會感到高興的東西,大概就是咖喱、甜食……還有書吧。
我操作電腦進入網絡書店的頁面,隨即又停下了手。鷹央平常閱讀雖然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但是她看的書從學術性的英文原文書到漫畫的同人誌都有,根本找不出偏好。而且我也想不出來要送甚麼書給鷹央,她才會覺得高興。
我嘆了口氣看着螢幕,腦海裏閃過今天中午看到的那本繪本的封面。於是我下意識地輸入《天使之夜》進行搜尋,螢幕上立刻出現健太今天拿在手上的繪本。我定睛一看,這本繪本似乎還有販售電子版。
我將放在書桌旁的電子書閱讀器電源打開,搜尋《天使之夜》,猶豫了十幾秒之後,便購買了。
下載完畢後,我一手拿着電子書閱讀器,站起身,接着躺在一旁的床上開始閱讀《天使之夜》。
這是以幼兒為對象而寫的繪本,因此我只花幾分鐘就讀完了。故事內容很常見,總覺得以前曾經在哪裏聽過:一個生重病的母親和小女兒過着相依為命的貧苦生活,有時被鄰居欺負,有時為了沒錢吃飯而煩惱,母女倆過着辛苦的日子。做母親的向神祈禱,自己怎麼樣都沒關係,只希望女兒能夠獲得幸福。於是天使降臨到兩人身旁,懲罰欺負母女的那些人,給了她們足以過生活的錢財。歲月流逝,女兒遇見了一名正直的青年,打算與他結婚,可是此時母親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這位母親再度向神祈禱,她最後的心願,就是活到看完女兒的結婚典禮。神聽見了母親的祈禱,於是讓母親順利參加了女兒的結婚典禮,之後她便在女兒的陪伴下,隨着天使飛上了天國。
故事本身並不是很新穎,不過文章旁邊附上了以淡色系色彩繪製的插圖,即使以大人的眼光來看也很美。尤其是以人影呈現,浮現在色彩複雜的光芒中、有着一雙翅膀的『天使』,更是充滿了幻想的氛圍。
『天使』啊……我將電子書閱讀器擺在一旁,雙手在後腦勺交叉,望着天花板。
每天閱讀這種繪本的孩子,看見浮現在光芒中的人影便認為是『天使』來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認為那個『天使』會保護自己不受壞孩子的欺負,而且還會帶他去天國。
出現在病房牆壁上的『天使』——不相信超自然現象的我,當然認為那是人為所造成的現象。但是,那到底是誰、基於甚麼目的而這麼做,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曾想過,會不會是三木景子為了消除兒子的不安而做的,可是看到白天景子拚命否定『天使』時那副模樣,就知道這個推測並不正確。不是她,難道是隔壁病房的壞孩子?他們的確像是會做出這種無聊惡作劇的人,不過我不明白他們為甚麼要讓健太看見『天使』。
我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枕邊的智能手機突然響起了爵士樂。我拿起手機,看見液晶畫面上顯示着『*090』開頭的陌生來電。我斜眼望着牆上的時鐘,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譯註:日本的手機號碼前三碼。)
這種時候還有陌生人來電?
一瞬間,我猶豫着不要理會算了,但不知為何心中卻有股莫名的騷動,於是我按下了『通話』鍵。下一秒,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鳥醫師嗎?不好了!」
「……早知道就不要接了。」我用左手搗着臉。
「咦,甚麼?你剛才說甚麼? 」
「沒有,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你說打錯了……你是鴻池嗎?」
「啊,是的,我是永遠面帶笑容、精力旺盛,有任何雜務都可以放心託付的鴻池!」
「不需要喊這種宣傳口號!你為甚麼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明明很小心避免讓你知道的啊。
「咦——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了嗎?」
鴻池刻意用嬌媚的口吻說。
「沒有那種晚上!」
「呃,其實是之前有一次,我看見小鳥醫師將電話號碼給了急症室的年輕護理師,當時我想,或許哪一天派得上用場,所以就偷偷抄下來了。啊,對了,你後來跟那位護理師沒有結果對吧?請節哀順變。」
「不用你管!我要掛掉了。」
「啊,請等一下!發生大事了……真的很糟糕。」
「大事?」
聽見鴻池收起輕佻的語調,我皺起眉頭。
「是的,大約在一個小時前,冬本淳的心跳停止了。」
「……咦?心跳停止?」我忍不住尖聲怪叫。
「對呀。我也是剛剛才聽值班的實習醫師同事說的,聽說淳同學按緊急呼叫鈴,表示自己『很難過』,等護理師趕到病房的時候,他的心跳就已經停止了。不過護理師立刻替他進行心臟按摩,也發出Stat call就是了。」
所謂的Stat call,就是院內發生緊急狀況時,用來緊急呼叫醫師的廣播;換句話說,就是院內的SOS。
「那麼,淳同學他……」
「馬上就被救活了。據說醫師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心跳,意識也清醒了。」
「這樣啊。」我安心地嘆了一口氣。「那為甚麼他的心跳會停止呢?」
「這個嘛,心臟內科的醫師正在診察,原因還不清楚。」
「他的心跳真的停止了嗎?會不會是護理師太慌張,沒有量到脈搏呢?」
「那是一名資深的護理師,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不過心臟內科的醫師好像也這麼懷疑。淳同學的身上當時裝着霍特心電圖,據說明天一大早就會送去分析了。可是,問題並不只是淳同學心跳停止而已。」
「甚麼意思?」
「在淳同學出現遽變的前一刻,護理師在病房看見了『天使』。」
「『天使』?不是在健太的病房,而是那三個人的病房?」
「護理師是這麼說的。她說在進入那三人的病房前,她看見天花板上浮現一個長有翅膀的人影。」
「那是甚麼啊……」
我怔然地喃喃自語,同時以斜眼望着電子書閱讀器。瞬間,一股寒意竄過我的全身。在那本叫做《天使之夜》的繪本中,『天使』對欺負母女的壞人們施以制裁(這是給幼兒看的繪本,因此並沒有很嚴重就是了)。難道是誰在模仿這個 『天使』嗎?為了保護健太,於是讓欺負他的三名少年病情產生遽變,進而打算將主謀者淳同學給殺了……
如果是這樣,到底會是誰呢?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健太的母親——景子的臉孔。毫無疑問,她對那三名少年抱持敵意,動機充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明白她是怎麼讓那三人的病情出現變化,造成連醫師都診斷不出原因的遽變——景子做得到這種事嗎?怎麼可能……
想到這裏,我不禁睜大眼睛。一個恐怖的想像讓我全身寒毛直豎——還有一個人有嫌疑。
那就是鷹央。鷹央一直很想替健太做些甚麼,要是她將心意用在錯誤的地方……
只要善加利用塞在鷹央那顆小腦袋中的龐大知識,或許就能夠讓那些少年的病情產生遽變,而且不留下任何證據。
今天白天時,鷹央在少年們的病房裏做出的怪異舉動,難道就是在為某件事情做準備嗎?
不,不可能!我拚命想要將浮現在腦海中的想像消除。可是不但消除不了,反而逐漸佔據我整個腦袋。
「鷹央醫師……」
「咦?鷹央醫師?嗯,這件事我當然也告訴她了呀。」
鴻池似乎誤會我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這麼回答。
「啊,喔,這樣啊。那鷹央醫師怎麼說?」
我回過神來,隨口問道,聲音沙啞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她的反應很冷淡,只回了一句:『喔,這樣啊』……總之,我們決定明天早上八點左右,在統括診斷部的門診診間一邊看霍特心電圖的紀錄,一邊討論。 熊川醫師還有……院長好像也會出席。事情似乎變得很嚴重呢……」
鴻池壓低音量這麼說,我緊緊地閉上雙眼。院長都已經親自來拜託了,鷹央卻幾乎沒有進行診察,結果病人再度出現遽變。光是這樣,事態就已經嚴重到必須追究統括診斷部的責任了。萬一鷹央真的和那些遽變有關……
「小鳥醫師?小鳥醫師,你有在聽嗎?咦~是收訊不好嗎?喂——小鳥醫師——」
我聽着鴻池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繼續眺望着天花板。
氣氛好凝重……我轉動眼珠子,環視屋內,總覺得有點喘不過氣。得知冬本淳病情產生遽變的隔天早上八點,我來到了位於天醫會綜合醫院十樓的統括診斷部門診診間。
這個約五坪大小的長形空間,除了我之外,還有鴻池、小兒科主任熊川、鷹央的姊姊真鶴、冬本淳的主治醫師山田,以及院長天久大鷲。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視線全都落在坐在椅子上,滿臉不悅地看着幾十張折起來的心電圖記錄的鷹央。
房裏只聽得見鷹央快速翻閱心電圖記錄紙張的聲音。
「就是這裏吧……」
鷹央停下動作,喃喃自語。站在鷹央斜後方的我探出身子,望着紙張。一旁的鴻池也想要擠過來看,真是煩人。
昨天晚上十點十三分,原本記錄着正常心跳的心電圖忽然出現亂顫。心跳數頓時減少,緊接着心電圖呈現一條直線,也就是心臟完全停止跳動。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二十秒左右,心電圖又再度出現不規則的巨大起伏。大概是護理師開始進行心臟按摩的時候吧。巨大起伏大約持續了二十秒之後,心電圖上的心跳便恢復正常。
「從心電圖的紀錄來看,我們知道淳同學昨晚確實心跳停止了。而護理師立刻替他進行心臟按摩,接着心跳又恢復了正常。」
心臟內科醫師山田低聲說道。
「……那看到『天使』又是怎麼一回事?」
鷹央將視線從心電圖上移開,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護理師急奔到現場,在淳同學心跳停止之前,看見天花板發光,光芒中浮現一個有翅膀的人影。據說當人影消失後,淳同學的心跳就停止了。順帶一提,同一間病房的雄一同學和勝次同學表示他們也看見了人影。」
鴻池以略帶緊張的口吻說明。
「這種無聊的事情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那兩個人有沒有提到,在淳同學心跳停止之前,有人潛進病房之類的?」
山田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粗暴地說道。鴻池嘟起嘴巴。
「兩人都說在淳同學開始覺得難受之前,沒有任何人進入病房。」
聽見鴻池這麼說,山田抓了抓頭。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淳同學的病情,根本不可能出現心跳停止這種症狀。 可是卻發生這種事。他的父母也因為我們無法解釋這件事,而對我們產生不信任感。他們懷疑是不是因為醫療過程有疏失,才會造成這種情形。」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心律不整本應痊癒的兒子,突然因為不明原因而心跳停止,任誰都會對醫院產生不信任感。
「鷹央。」
始終保持沉默的大鷲,一如往常以低沉的聲音開口說道。鷹央從心電圖上抬起頭來,一臉無趣地盯着大鷲。
「……幹嘛啦,叔叔。」
「我應該已經以院長的身分,委託統括診斷部來調查這件事情。可是根據我目前的瞭解,你根本就沒有好好地診察那三個人。我希望你能說明一下原因。」
大鷲的語調中沒有憤怒或斥責,感覺上只是在淡淡地敘述着事實。面對大鷲,鷹央繃着臉,不發一語。經過十幾秒的沉默之後,大鷲輕輕地哼了一聲。
「算了。問題在於因為你磨磨蹭蹭地不去調查,導致病人的病情加重,使得病人的家屬開始不信任醫院。這件事,統括診斷部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我撇着嘴,注視着大鷲。今次的事件,不管怎麼發展,結果都是對大鷲有利。鷹央如果解決了問題,醫院就能免除聲望下降的風險;問題如果沒有解決,他就可以將責任全部推給統括診斷部,趕走鷹央這個眼中釘。
該不會大鷲就是知道健太和鷹央的關係,才故意委託她進行調查的?我甚至出現這種壞心的推測。大鷲是這間醫院的院長,他手上掌握各種資訊,所以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性。
鷹央到底打算怎麼做呢?我一直等待鷹央的回應,總覺得嘴裏愈來愈乾。鷹央和那三人病情產生遽變有關的推測,至今仍盤據在我腦海中的某個角落。
「責任啊……的確,我或許也有責任吧。老實說,我也沒想到會犯下這種失誤呢。」
鷹央彷彿頭痛似地皺起眉頭。
「你承認那是你的失誤了?」
大鷲低聲說道,鷹央聞言疑惑地歪着頭。
「我的失誤?喔,是嗎?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或許也算是我的失誤吧……對啊,說的也是。」
「鷹央……」
鷹央臉上掛着自嘲般的笑容,喃喃自語着,真鶴擔心地喚了一聲。
「不用露出那麼擔心的表情啦,姊姊。這又不是甚麼大事。」
「不是甚麼大事?病人的心跳都停止了耶!」
山田大聲怒斥。鷹央用雙手搗住耳朵,皺起眉頭。
「不要突然這麼大聲啦。心跳停止只是單純的失誤而已——不是我,而是犯人。」
「犯人?所以真的有犯人嗎?」
鴻池傾身向前,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注視着鷹央。
「嗯,當然啊。不只昨天的事,那三個人截至目前為止病情的遽變,還有『天使』,都是出自於同一名犯人之手。」
鷹央斬釘截鐵地表示,但是她的表情看起來卻不太開心。
「小鷹,那個犯人到底是誰?」
熊川立刻問道,鷹央沒有回答,只是轉向大鷲。
「叔叔,我今天之內就會把事情解決。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大鷲微微挑起一邊的眉毛。
「如果能儘快解決,當然再好不過。最重要的是,不要再出現受害者了。」
「放心,不會再有受害者了。」
鷹央無精打采地對我說道:「喂,小鳥。」
「咦?甚麼事?」
聽見我的回答,鷹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走囉,跟我來。」
「走?去哪裏啊?」
「……小兒科病房。」
鷹央臉上浮現僵硬的表情,走向門口。我趕緊追在她的身後。
鷹央和我走出診間,沿着旁邊的樓梯走下樓。我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於是回過頭去,原來是熊川和鴻池也跟上來了。
鷹央下樓梯抵達七樓之後,便往小兒科病房走去。不過,她的腳步卻愈來愈沉重,最後在護理站前停了下來。鷹央的視線停留在走廊盡頭,也就是三木健太的病房。
「鷹央醫師……你沒事吧?」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鷹央像是要甩開甚麼似地用力搖頭,接着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鷹央經過三木健太的病房,走進了隔壁冬本淳等人的病房。
三名少年都躺在病床上。躺在最靠外側病床上的淳,手上打着點滴,胸口貼着心電圖監視器的電極。透過電極記錄下來的心電圖,應該會顯示在置於護理站的螢幕上。既然他昨天心跳停止了,那麼現在嚴密監測也是理所當然的。
「甚、甚麼事啊?幹嘛突然進來?」
淳稍微提高了音量喊道,鷹央沒有回應,只是以銳利的眼神輪流瞪着三名少年。他們可能是被鷹央的眼神給嚇到了,全都帶着畏懼的表情,默不作聲。
「出院。」
鷹央突然大聲說道。少年們一頭霧水,眨了眨眼。不明就裏的也包括我在內。
「等一下,鷹央醫師。這究竟是……?」
「我說我要讓這三個人出院。好吧,我想出院前應該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 所以就訂在明天吧。」
出院?這三個人?在還不知道病情遽變原因的情況下?
「等一下。為甚麼我們要出院啊?」
淳回過神來,提出抗議。鷹央瞪着他。
「你們已經痊癒了,再繼續住院,也只是浪費醫療資源罷了。」
「你在說甚麼啊?我昨天心跳停止了耶。這樣還叫我們出院,太不合理了吧?」
淳從床上坐起身。
「對呀,小鷹。再怎麼說,也不能連淳同學都出院吧。況且淳同學是心臟內科負責的,我們並沒有讓他出院的權限……」
熊川以責備的口吻說道。鷹央抬頭瞪了他一眼,伸手指向淳。
「這傢伙已經不會再有遽變了。他就是因為住在小兒科病房,才出現心跳停止的狀況。等回到家之後,這幾個傢伙就安全了。」
鷹央快速地說着。我完全不明白,為甚麼她可以說得這麼胸有成竹。
「小鷹,可是這……」
「反正我說出院就是出院!我是這間醫院的副院長。我說這幾個傢伙必須出院,他們就得出院!」
鷹央歇斯底里地喊道,丟下一臉錯愕的我們,徑自走出病房。我和熊川、鴻池面面相覷,他們兩個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站在原地。
我以小跑步離開病房,同時聽見淳喃喃自語:「這是怎樣啊……」
「鷹央醫師,等一……」
我說到這裏,就把後面的話給吞了下去。
鷹央站在隔壁病房——三木健太的病房前,以一副彷彿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注視着門口。
正午過後,小兒科病房的護理師們忙碌地在走廊上來來去去。這個時段因為有些工作人員去吃午餐,人手變少,再加上還要收拾病人的餐具、照顧需要協助用餐的病人、分發中午的藥品,各項工作都擠在一起,讓護理師們特別忙碌。正因如此,此刻護理站裏看不到護理師的身影。
就在這時,兩個人影潛進護理站。他們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壓低身體,走到護理站裏面。
他們來到藥櫃前,慌忙地翻找着點滴製劑和皮下注射製劑。下一秒,我眼前的布簾突然被拉開。
「你們在做甚麼?」
鷹央從護理站旁的護理師休息室裏衝出來,對他們喊道。兩名少年——作田雄一和關原勝次當場僵立在原處。
「雄一同學、勝次同學,你們到底在做甚麼……」
跟着鷹央走出休息室的熊川,也傻眼地喃喃說道。
早上宣告三名少年「必須出院」後,鷹央在中午之前,說她要躲在休息室裏看守護理站。於是我、熊川、鴻池和鷹央,大概從一個小時前,就在護理師們疑惑的目光下躲進這間休息室,從布簾的縫隙間偷偷觀察護理站。我問了鷹央好幾次:「我們為甚麼要做這種事?」但鷹央一如往常秉持保密原則,並沒有回答我。
「我早就料到你們一定會趁這個時候來。因為這個時段護理站裏幾乎沒人,而且如果等到晚上的話,說不定會來不及對吧。」
鷹央看着兩名少年。
「你們兩個剛才在翻藥櫃是不是?你們想要找甚麼?」
鴻池以有點僵硬的聲音,詢問低着頭的兩人。
「你們想找這個對吧?」
鷹央從白袍的口袋裏拿出一個注射液的安瓿。勝次和雄一一看見那個東西,便明顯地露出驚慌的表情。
「小鷹,那是……」
熊川想要探頭去看安瓿,不過鷹央在熊川看清楚之前,便迅速地收回她的口袋裏。不用這麼堅持保密也沒關係吧……
「我要在主謀面前揭穿真相,否則得花兩次工夫。」
「主謀?甚麼事情的主謀……」
我反問道,鷹央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回答:
「就是這一切的主謀——-讓小兒科病房出現多起異狀,同時製造出『天使』的人。這兩個人是那傢伙的共犯。」
「你是說……」我吞下口水,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冬本淳,昨天夜裏心跳停止的那個中學生,就是所有事件的主謀。」
鷹央低聲說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
熊川輪流看着三名低着頭的少年,以充滿困惑的語氣說着。
幾分鐘前,看見我們和雄一與勝次一起走進病房,冬本淳彷彿領悟到自己已經敗北似地,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雄一和勝次也回到自己的病床上,默不作聲。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個冬本淳就是這起事件的主謀,另外兩個人則是共犯。」
鷹央淡淡地說道。平常在解說『謎團』的時候,總是情緒高昂地說個不停的鷹央,今天卻隱約帶着一股悲傷。
「請等一下。這麼說來,淳同學他們的病情之所以產生遽變,是他們自己故意造成的囉?」
鴻池詢問道,鷹央點點頭。
「嗯,沒錯。所以當我們問到在病情出現變化之前有沒有人潛進病房,他們當然會說沒有啦。因為犯人就是他們自己。」
「可、可是,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嘔吐與呼吸困難或許還勉強可以假裝,但淳同學連心跳都停止了耶。」
「他們用了這個。」
鷹央從白袍口袋裏拿出剛才只讓我們看了一眼的安瓿,遞到鴻池面前。
「這是……」
「三磷酸腺苷(Adenosine triphosphate),也就是俗稱ATP的注射液。它是一種可以促進臟器血流順暢的藥物,主要用於緩解因內耳障礙而產生的暈眩或耳鳴。不過,它的作用非常溫和就是了。」
「它和今次的遽變有甚麼關係……?」
鴻池修整得很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這種藥物如果是加在點滴裏,慢慢投予,便可緩解暈眩;但是,它其實還有另外一種特殊的用法。」
鷹央說到這裏,斜眼看着我,像是在對我提出問題。喔,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獲得這麼多線索,我也知道答案了。
「是透過急速靜注(Bolus injection),用來治療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Paroxysmal supraventricular tachycardia,PSVT)對吧。」
聽見我的答案,鷹央悠然地點點頭,說了一句:「嗯,沒錯。」
「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是心跳數突然增加為每分鐘兩百下左右,引起胸悶、胸痛、氣喘等症狀。造成這種症狀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病人心臟的心房和心室之間除了正常的傳導電流路徑之外,又多出一條異常的傳導電流路徑,而電流則是在兩條路徑之間繞圈循環。也就是一般稱為迴旋性上心室心搏過速(RSVT)的症狀。而治療的方式之一,就是將三磷酸腺苷一口氣注射至靜脈內。」
鷹央娓娓說出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的相關知識,看來她稍微恢復正常了。
「三磷酸腺苷會在體內立刻被代謝為腺苷,抑制心跳。」
「抑制心跳……」鴻池像鸚鵡一樣地重複這句話。
「沒錯,結果導致心臟在短時間內完全靜止。」
聽完鷹央的說明,鴻池睜大了雙眼。
「心臟靜止……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啊。腺苷的效果很快就會消失,經過幾秒後,心臟就會再次跳動。通常在心臟呈現靜止狀態之後,異常的電流路徑就會穩定下來,使心跳恢復正常。所以它基本上是一種安全性極高的藥物。」
「可是,心跳會停止幾秒鐘耶?」
鴻池以懷疑的口吻說道。
「嗯,這種藥物雖然安全,但是心跳停止的時候,病人的胸口會出現強烈的不適感,同時也有不少病人會嘔吐。另外,如果病人有氣喘病史,則可能會造成支氣管攣縮,引起類似氣喘發作的症狀。」
「這……」
鴻池望着坐在病床上,三名垂着頭的少年。
「沒錯。這三個人身上出現的症狀,全都可以用三磷酸腺苷的急速靜注來解釋。順帶一提,會出現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這種症狀的典型疾病,就是WPW綜合症。」
鷹央凝視着淳。淳聳着肩,縮起身體。
「淳同學今次住院,就是為了治療WPW綜合症對吧。」
我如此說道,鷹央點點頭。
「從這傢伙必須接受心導管電燒治療這一點看來,他過去應該很常出現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的症狀。因為WPW綜合症是一種假如沒有症狀,就無須治療的疾病。由於他以往經常接受三磷酸腺苷的急速靜注,因此他知道,只要一口氣注射三磷酸腺苷,就可以在幾乎毫無危險的狀況下,假裝病情出現遽變。」
「這……小鷹,等一下。」
熊川插嘴說道。鷹央轉向熊川,一臉無趣地回了一句:「幹嘛啦。」
「我也知道急速投予三磷酸腺苷,的確可以造成幾秒鐘的心跳停止,但是昨天淳同學心臟停止的時間不只幾秒啊。從心電圖看來,他的心臟至少完全靜止了二十秒喔。」
聽見熊川的話,鷹央皺着一張臉。
「嗯,對啊。這就是失誤————我和那傢伙的失誤。」
鷹央指着淳,淳彷彿無地自容似地縮起身子。
「失誤?甚麼失誤?」
「昨天夜裏,冬本淳用緊急呼叫鈴呼叫護理師,在確認護理師來到病房門外後,就將事先裝在注射器裏準備好的三磷酸腺苷注射液,從三方活栓一口氣注入點滴裏。用完的注射器,大概是由那兩個共犯丟掉了吧。心跳暫時停止的這傢伙,正如計劃般在護理師的面前倒下。只不過,那傢伙拿錯了藥。」
鷹央將手伸進白袍的口袋裏,拿出另一個安瓿。
「那傢伙昨天替自己注射的是這個。」
「呃,鷹央醫師……那瓶上面寫的好像也是『三磷酸腺苷』耶。」
鴻池輕輕地舉手發問。
「對啊,沒錯,這也是三磷酸腺苷。只是它和另一瓶三磷酸腺苷不一樣……濃度不同。」
鷹央將手裏的兩個安瓿遞到我們面前。一個安瓿上面寫着「10mg」,另一個安瓿則是寫着「40mg」。
「三磷酸腺苷注射液,有十毫克、二十毫克以及四十毫克三種濃度;一般用於治療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的是十毫克。這三個人之前在自己身上注射的,都是十毫克的劑量。但是因為藥品名稱相同,所以昨天他們搞錯——拿成了四十毫克的。」
鷹央轉動手裏的安瓿,繼續說明。
「換句話說,昨天投予的劑量是平常的四倍,也就是讓心跳停止數秒的四倍劑量,因此心跳停止的時間當然也比較長。所以那傢伙的心跳才會停止二十秒以上,還讓護理師替他進行心臟按摩。不過,就算沒做心臟按摩,只要再等個幾秒鐘,心臟就會再次跳動,意識也會自己恢復就是了。」
鷹央語帶諷刺地說道。
「呃,淳同學,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熊川詢問淳。淳面露僵硬的表情,不發一語。他的態度,說明了鷹央的推論一點都沒錯。
「那麼『天使』又是怎麼回事……?」
「那也是這幾個傢伙幹的好事。唉,但是只能騙騙小孩啦。」
鷹央聽見鴻池的喃喃自語,一邊抓頭,一邊回答,接着轉向垂頭喪氣的淳,喚道:「喂。」淳虛弱地看着鷹央。
「現在一切都被拆穿了,你們也差不多可以公開『天使』的真相了吧?」
在鷹央的催促下,淳遲疑了幾秒鐘後,對雄一使了個眼色。雄一略顯猶豫地下床,從床頭櫃裏拿出一些東西,戰戰兢兢地放在病床上。
「這就是『天使』的真面目。」
鷹央看着床上的手電筒和十幾張小紙片,這麼說道。我仔細一看,那些紙張是從《天使之夜》這本繪本上剪下來的『天使』。
鷹央緩緩走近床邊,她伸手拿起手電筒,打開開關,將光線對着牆壁,再把一張剪下來的『天使』紙片放在手電筒前。
打在牆上的光線中,隱約浮現了一個長有翅膀的人影。
「這就是小兒科病房出現的『天使』。怎麼樣?用來騙小孩還算可以吧?隔壁病房之所以出現『天使』,就是因為這幾個傢伙將手從那扇窗戶伸出去,再把裝上『天使』的手電筒燈光投射在那裏的關係。沒錯吧?」
鷹央向雄一確認道,雄一微微頷首。
「這是哪來的?」
鴻池拿起病床上那十幾張『天使』。
「我記得你說過,隔壁病房的繪本被人偷走,還被割得破破爛爛的對吧?正如你們所懷疑的,犯人就是這些傢伙。只是他們的動機並不是故意破壞對方最喜歡的繪本,藉以欺負他,而是想要得到製造『天使』的道具。為了儘量讓天使看起來像真的,他們將繪本上的『天使』全部剪下來,並且試驗了很多次吧。真是辛苦你們了。」
鷹央聳了聳肩,將手裏的手電筒扔在雄一的床上。
「這就是今次事件的真相,全是小孩無聊的惡作劇。」
鷹央沒好氣地說道,接着便準備離開病房。
「小鷹,等一下。我雖然明白了出現遽變和『天使』的真相,但我還是不知道淳同學他們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啊。」
被熊川攔住的鷹央,不知為何表情忽然變得凝重。平常的她總是自己主動解說『謎團』,今天為甚麼會這麼消極呢?
「……這種事,你直接問那幾個傢伙不就好了。」
「以孩子們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好好說明啊。」
熊川輪流看了看縮着身子、垮着臉的三人。
鷹央嘆了口氣,開口說道:
「因為他們並不想出院啊。所以才會在聽到自己可以出院的時候,自行注射三磷酸腺苷,假裝病情出現了遽變。這就是我之前故意對他們說『明天就必須出院』的原因。因為我知道這麼一來,他們就會為了再替自己施打三磷酸腺苷,前來護理站偷東西。」
鷹央無精打采地說明,淳他們三個人對此並沒有反駁。
「你們為甚麼不想出院?病好了之後,一般人不是都會想回家嗎?」
熊川疑惑地歪着頭。
「因為他們要製造『天使』。這些傢伙對自己施打藥物,就算讓自己的心臟停止也在所不惜……一切都是為了讓健太看見『天使』啊。」
鷹央在說到『健太』的名字時,忍不住難過地皺起了眉頭。
「讓健太小弟弟看見?你們為了霸凌他,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鴻池尖聲喊道。三名少年像被老師斥責的小學生似地縮着脖子。
「……不,不是的。這不是霸凌。」
鷹央轉向鴻池如此說道。鴻池一臉不可思議地嘟噥着:「不是霸凌?」
「對。這不是霸凌,而是……贖罪。」
鷹央說出這句話後,淳的表情頓時扭曲起來。
「贖罪……這是怎麼一回事?」
鴻池不解地皺着眉頭,鷹央對她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對這幾個傢伙來說,在隔壁病房投射出『天使』,就是一種贖罪。」
不知是否因為說太多話而感到嘴唇乾燥,鷹央舔了舔嘴唇後繼續說明:
「這幾個傢伙在兩週前嘲笑健太。他們將健太的棒球帽搶走,譏笑他沒有頭髮。他們沒有想到健太沒頭髮的原因,就這樣傷害了健太。」
聽見鷹央的指責,三名少年全身僵硬。
「就算是出自孩子的無知,這種行為也太殘酷了。可能是小兒科病房的某個護理人員告訴他們的吧——健太的頭髮是他拚命和白血病奮戰的結果。也告訴他們……健太已經時日不多了。」
鷹央說到這裏的時候,雄一開始嗚咽。接着彷彿受到感染似地,勝次和淳的肩膀也開始微微顫抖。
「得知真相後,這幾個傢伙才發覺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惡劣。他們心中湧上深深的罪惡感,於是絞盡腦汁想辦法贖罪。而他們想到的辦法,就是讓『天使』出現在健太的病房裏。」
「為甚麼這種惡作劇會是贖罪呢?一般來說……」
鴻池一臉不解。
「對啊,一般來說,只要誠心地向對方道歉,深切反省自己的行為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甚麼無聊的自尊心啦……總之,這幾個傢伙想到了別的方法。」
少年們的哭聲愈來愈大。
「健太很喜歡那本內容是天使幫助一對母女的繪本,他一直相信,不,是想要相信『天使』會保護自己,而且有一天……會帶自己去天國。他經常把這件事掛在嘴邊。他們三個人聽到之後,便從健太的病房裏將繪本偷出來,再把插畫中的天使剪下來,黏在手電筒上,讓『天使』出現在健太的病房裏。」
或許是漫長的說明讓鷹央覺得累了吧,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天久醫師說的,都是真的嗎?」
熊川問道,雙肩顫抖的淳點點頭,哽咽地擠出聲音:
「我們……完全沒想到,那傢伙,病情竟然這麼嚴重……我們,只是想要開個玩笑而已……我們只是這樣想而已。可是……聽到那傢伙很快就要死了,我們才發現自己做了很過分的事……所以……」
淳說到這裏,就哽咽得說不下去。此時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壞孩子,只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但是,你們不是已經成功地讓健太小弟弟相信『天使』的存在了嗎?為甚麼還要自行注射藥物,讓病情出現變化,延後出院的時間呢?」
熊川困惑地望着淚流滿面的三人。
「……因為這幾個傢伙的目的,並不只是讓健太看見『天使』而已。」 鷹央說到這裏,先是閉上雙眼,才接着說道:
「在健太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在那間病房裏投射出『天使』——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真正的贖罪。」
「在健太小弟弟……離開人世的那一刻?」
熊川提高音量說道。與此同時,病房裏的哭聲也忽然變得更大聲了。
「對。這幾個傢伙得知健太時日無多之後,就打算在健太……臨終的時候, 讓隔壁病房出現『天使』。他們心想,健太如果看見天使,就能安詳地走了。在那之前,他們三個人都不能出院。所以他們才會假裝病情出現遽變,想辦法延後出院的時間。」
鷹央睜開眼睛,望着天花板,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病房裏只聽得見少年們的啜泣聲。
聽完鷹央的解說,我啞口無言。這麼大的騷動,竟然是這種幼稚的行為所引發的。
鷹央自嘲似地冷哼道:
「很蠢對吧?不去道歉,卻製造出假的『天使』。不過,對健太來說,即使是這種騙小孩的『天使』,應該也多少緩和了他的恐懼吧。」
鷹央淡淡地說明,我一邊聽一邊回想昨天的事。健太聽到母親說「世界上沒有天使」的時候,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沒錯,對健太而言,淳他們製造出來的假『天使』確實成為一種救贖。昨晚他們在淳心臟停止的前一刻,在天花板上投影出『天使』,一定也是為了讓健太確信天使的存在吧。
「這也是我的失誤……」鷹央用像蚊鳴一樣的聲音說着。
「小鷹的失誤?」
熊川反問,鷹央重重地點了點頭回答:
「我是在昨天中午發現真相的。由這幾個傢伙的症狀,還有他們三個當時全都在打點滴的事實,我判斷出他們應該是注射了三磷酸腺苷;接着,我從這間病房望向隔壁病房,確認可以用手電筒照到那裏,於是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卻沒有說出來。」
鷹央看似很痛苦地擠出聲音:
「我想,這幾個傢伙做的事情雖然很孩子氣,但如果能夠藉此緩和健太的痛苦,或許也不錯吧。只是我壓根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弄錯藥物的濃度,讓心臟停止好幾十秒。這是我的失誤。」
「但是,這……」
鴻池試着安慰她,鷹央無力地搖了搖頭說道:
「我或許是認為,只要不說出這件事的真相,就等於是替健太做了甚麼吧。可是,這明明就不是我做的。我是個……膽小鬼。」
鷹央喃喃自語的模樣令人憐惜,我不知道該對她說甚麼才好。
「……總之,我會將這件事告訴你們的父母親。然後,你們要對健太小弟弟的媽媽說明你們所做的事,並且好好地道歉。至於健太小弟弟……今次的事情我會瞞着他。這樣可以吧?」
熊川緩緩地,有如諄諄教誨似地這麼說。少年們的肩膀仍在顫抖,不過都點頭表示同意。
「好累……我要回『家』去了。」
鷹央轉過身,踏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病房。望着鷹央看起來比平常更加瘦小的背影,我找不到話可以對她說。
真教人坐立難安……
我坐在電子病歷表前,用斜眼望着屋內的梳化。鷹央躺在梳化上閱讀醫學雜誌,但我發現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翻頁了。
在闡明小兒科病房出現的『天使』和少年們病情遽變真相的隔天傍晚,我做完急症室的工作之後,來到鷹央的『家』。今天是星期五,我一整天都在急症室工作,其實沒有必要特意來這個『家』,可是我真的很擔心鷹央,因此在下班後並沒有直接回家。
據說昨天聽完鷹央揭露的真相之後,熊川立刻請三名少年的家長到醫院來,
向他們說明原委,他不只為自己的管理不善而道歉,也拜託他們不要責怪三名少年。家長們原本已經不信任找不出兒子病情變化原因的院方,在得知是孩子自行投藥所造成的結果後,他們也無法責怪院方;而且孩子們的動機也不是出自惡意,因此也不好太過嚴厲斥責他們。
最後,他們三個人去向健太的母親三木景子道歉。景子一開始不想和他們三人說話,但是熊川對她說明詳細的經過,再加上三人流着淚向她鞠躬致歉,最後景子也熱淚盈眶地接受了道歉。
關於事件的真相,都已告知院長大鷲以及淳的主治醫師——心臟內科的山田。以結果而言,這件事並沒有對任何人造成重大傷害,少年們的家長也沒有要求醫院負責,因此就不追究今次鷹央拖延了一點時間才處理,少年們也在今天中午順利出院了。
以上的內容,是我在來到『家』之前,聽熊川和真鶴說的。雖然事件可以說是圓滿收場,可是我卻開心不起來。
我輕輕吐了口氣,望着眼前的螢幕。畫面中顯示着三木健太的病歷表。
從昨天開始,健太的病狀便持續惡化。即使投予強力的抗生素和抗真菌藥,肺炎的症狀仍然不見改善,呼吸情況也愈來愈差。由這種狀態看來,應該是病原菌進入血液並開始繁殖,很可能會引發敗血症。健太的骨髓受到白血病細胞侵蝕,導致正常的白血球減少,免疫力變很差,從這種狀態恢復正常的或然率極低。
我關上健太的電子病歷表,揉了揉鼻子上端,再次望向鷹央。昨天解開『謎團』之後,鷹央就一直躲在『家』,沒有去看健太。
鷹央打算就這樣不再和健太見面嗎?這樣真的好嗎?
就在我輕聲嘆息的時候,放在鍵盤旁邊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我將手伸向話筒。
「你好,這裏是統括診斷部醫局。」
「啊,是小鳥醫師嗎?我是鴻池!」
聽見話筒傳來的聲音,我皺起眉頭,壓抑住直接把電話掛斷的衝動,開口問道:「怎麼了?」鴻池很快地開始說明,我聽着聽着,感覺自己臉上的表情正在逐漸消失。
「……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
我說完之後,放下了話筒,看着躺在梳化上的鷹央。
「……鷹央醫師。」
鷹央把雜誌放在一旁,轉頭看着對她說話的我。她的臉上充滿了不安。我吞下一口口水,緩緩開口說道:
「剛剛是鴻池打來的。她說健太小弟弟的血壓已經開始下降,而且從好幾個小時之前就沒有排尿了。現在的狀況很不好,也許撐不到明天了。」
鷹央的表情因為絕望和恐懼而扭曲。
「聽說他的家人都到了。不過,健太小弟弟本人表示很想見鷹央醫師,而且他的家人也希望你能過去看他一眼。」
「可是……」
鷹央含糊地說着。
「你只需要出現在那裏就好了。健太小弟弟只要能看見鷹央醫師,就會覺得很滿足了。」
要是現在不去見健太,鷹央一定會後悔一輩子。因為如此確信,所以我的口吻非常強硬。
「我很不擅長察言觀色……很可能會不小心說錯話,把一切都搞砸。說不定會讓健太覺得難過……」
「你在說甚麼啊!醫師不去看健太小弟弟,對他來說才是最難過的事!」
我忍不住大聲說道。鷹央的身體開始顫抖,眼神無助地游移着。
「對不起,我太大聲了。總之,醫師……我們去看他吧。」
我輕聲說道。但是鷹央卻抱着頭,在梳化上縮成一團,和她前天躲在平台式鋼琴底下的動作一模一樣。
我可能把她逼得太緊了。我的心中湧上一絲後悔。就算再勉強鷹央,也只會讓她繼續躲在自己的殼裏面。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向玄關。
「我先去小兒科病房。鷹央醫師,等你冷靜一點之後,請務必過來……拜託你了。」
我說完之後,打開了門。
在梳化上縮成一團的鷹央並沒有回答我。
規律的電子音在一個大小約四坪的空間響起。
我站得直挺挺地望着正前方。幾名男女圍繞在房間正中央的床邊,包括熊川和三木景子。景子身旁那名穿着西裝的中年男性,應該就是她的丈夫吧。
從人牆的縫隙間,我看見躺在床上的健太。他雙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氧氣面罩下半開的嘴裏,傳出痛苦的呼吸聲。那模樣,和兩天前笑着抱住鷹央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他每天都戴着的紐約洋基隊棒球帽,此時就放在枕邊。
每個圍在床邊的家屬和醫護人員,都面露悲傷的表情,注視着健太。
我接到鴻池的通知,來到這間病房後,已經大約十五分鐘了。主治醫師熊川在病床旁邊微調氧氣和點滴的量,並適度地給藥,但效果也只是聊勝於無而已。
我覺得心電圖監視器發出的電子音頻率,似乎變得比我剛進來這間病房時快了一點。再過不久,頂多在幾個小時之內,『那個時刻』就要到了。將近六年的行醫經驗這麼告訴我。
在這種緊繃到彷彿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掉的緊張氛圍中,我咬緊牙根。這時,有人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右手臂。我轉頭往旁邊一看,鴻池正帶着悲痛的表情,抬頭望着我。
「小鳥醫師,鷹央醫師呢……?」
鴻池壓低音量詢問道。面對這個問題,我只能輕輕搖頭。鴻池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三木景子轉過頭來,對我投以懇求般的視線。我只能看着地上,躲避她的目光。
大家都在等待鷹央。真鶴也在護理站待命。
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咬着嘴唇,抬頭望向天花板。
真的不行嗎?這對鷹央來說,果然太勉強了嗎?
「天使……」
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將視線轉向前方。微弱的聲音從人牆中傳出:「我看見……天使了唷。」
健太那失去焦點的雙眼注視着天花板,在紊亂的喘息之間濟出聲音說道。他的臉上出現一抹虛弱的微笑。
我反射性地望着天花板。可是,那裏並沒有浮現長有翅膀的人影。或許是因為他的狀態太差,以至於出現了幻覺吧。不過從健太的表情可以明確知道,這個幻覺顯然帶給此刻的他一些安慰。
我相信一定是因為淳他們三個人好幾次在病房裏投射出『天使』,健太現在才會看見天使的幻覺。光是這樣,他們努力所做的一切或許就非常有意義了。
景子忽然像是哽住了似地抽噎,撲向躺在床上的兒子。就在這時,我聽見背後傳來開門聲。
是護理師送追加的藥劑來了嗎?我反射性地回過頭,接着忍不住瞪大眼睛。門口站着一個嬌小的人影。
「鷹央……醫師。」
我茫然地低語着,鷹央表情僵硬,小心翼翼地踏出腳步,緩緩走進病房。真鶴在鷹央的身後,以不安的神情注視着妹妹。
我屏住呼吸,凝視着宛如逐格播放畫面般,緩緩走近病床的鷹央。圍在床邊的人牆自動地往左右兩側讓開。
鷹央走到床邊,當她低頭看見健太那幾乎變了個人的模樣時,表情立刻皺成一團。
「……健太。」
鷹央張開顫抖的嘴唇,呼喚健太。原本望着天花板的健太,雙眼總算能夠聚焦,他看見了正在注視自己的鷹央。
「小孩……醫師?」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我不是小孩醫師,我是天久鷹央。」
鷹央的嘴角揚起一抹悲傷的微笑,她伸手輕撫健太的臉頰。
「是小孩醫師。」
健太蒼白的臉上滿溢着笑容。看見兒子的模樣,景子也流着淚水揚起了嘴角。
「抱歉,我太晚來了。」
鷹央說着,她的手依然輕撫着健太的臉龐。
「你的肚子,沒事了嗎?」
「肚子?呃,沒事……」
聽見健太的問題,鷹央露出困惑的表情。站在我旁邊的鴻池用手肘朝我的側腹頂了一下。當時我真的無計可施嘛。
「那個,小孩醫師。剛才啊、天使、來找我了唷。」
聽見健太從氧氣面罩下斷斷續續地這麼說,我頓時緊張了起來。鷹央會怎麼回答呢?向來不擅長看場合說話的鷹央,會不會不小心脫口說出『天使』可能是他因為狀態太差而產生的幻覺,或是之前他看見的『天使』只是淳他們的惡作劇,而傷害了健太呢?這正是鷹央本人最擔心的事情。
我吞下口水,等待鷹央的回應。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鷹央露出溫柔的笑容,開口說道:
「這樣啊,天使來了啊。」
「嗯,他一定會、帶我、去天國的。」
「……對啊。你是個好孩子,天使一定會帶你去天國的。」
鷹央臉上掛着微笑,眼底卻浮現淚水。
「那個啊,你可以再、念繪本給我聽嗎?」
「嗯,當然好啊。」
鷹央用白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同時這麼說道。景子從床頭櫃上拿出《天使之夜》的繪本,遞給鷹央;熊川將摺疊椅擺在病床旁。
鷹央坐在摺疊椅上,她對着健太微笑,視線落在繪本上。
「從前從前,有一對窮困的母女,她們住在一間小屋子裏……」
聽着鷹央用哽咽的聲音朗讀,我對鴻池和淚眼婆娑的真鶴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察覺我的意圖,立刻點了點頭。
我們安靜地走向門口,慢慢地打開門,走出了病房。
在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看見聆聽着鷹央朗讀的健太,露出了非常幸福的表情。
「鷹央醫師,我要進來囉。」
我敲了敲『家』的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只有間接照明的昏暗室內。如我所料,鷹央果然在梳化上縮成一團。
我確認鷹央的身影之後,視線落在手錶上。已經是快要進入明天的時間了。
大約四個小時前,鷹央讀完繪本後不久,三木健太的意識就逐漸模糊,最後陷入昏睡狀態。約莫十分鐘前,在家屬、鷹央、主治醫師熊川的陪伴下,健太安詳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我、鴻池和真鶴則在病房外注視着這幅光景。
熊川宣告病人死亡後,鷹央便默默地走出病房,小跑步離開小兒科病房。
「……甚麼事?」
鷹央維持原本的姿勢,小聲說道。
「呃,該怎麼說呢。我只是來看看你的狀況……」
我含糊地說着,抓了抓鼻頭。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來這裏。看見鷹央跑步離開小兒科病房,我心想:「或許暫時讓她一個人靜一靜比較好吧。」就在這時,鴻池突然從背後將我往前推。
「欸,小鳥醫師,你在發甚麼呆呀?趕快追上去安慰鷹央醫師啊。」
如果只有鴻池這麼說,我想自己應該不會過來這裏吧。但是,當真鶴淚眼汪汪地對我說:「小鳥遊醫師,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去和鷹央說說話。」我就不得不來了。
就算要我安慰她,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啊。通常遇到這種事,時間不是會自然地撫平傷口嗎?
「我說,小鳥啊……」
在我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對鷹央說話時,她竟然主動開口了。我有點驚訝地回答她:「是。」
「我做得好嗎?健太有沒有因為我而難過痛苦?」
鷹央抬起頭來,不安地詢問我。
「……嗯,你做得很好。健太小弟弟能夠見到醫師一面,非常高興呢。」
「可是,我甚麼都沒做。只是念繪本給他聽而已……」
鷹央的聲音愈來愈小聲。
「對健太小弟弟來說,那樣就夠了。有鷹央醫師念繪本給自己聽,我相信健太小弟弟一定覺得很幸福。」
「……真的嗎?」
「真的。」
我點點頭這麼說,鷹央的臉上浮現一抹近似安心的表情。
屋裏的時間緩緩流逝。
「為甚麼健太……才八歲而已,就必須死掉呢?他明明是那麼乖巧的孩子啊……」
鷹央望着上空,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着。
「這種事絕對沒有人知道的。就算是鷹央醫師,也不可能找出答案。」
「大概吧。小鳥……我好無力喔。」
「大家都很無力啊。但是,我認為醫師必須清楚知道自己的無力才行。唯有如此,才能真誠地面對病人,不是嗎?」
連我都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裝模作樣。
「對啊……嗯,你說的沒錯。」
鷹央纖瘦的肩膀開始顫抖。我的視線再度落在手錶上,不知不覺中,長針和短針已經重疊在一起,指着『0』。
「啊,不知不覺間都十二點了。鷹央醫師,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了唷。來,這是你的聖誕禮物。」
「聖誕禮物?」
我將手伸進白袍的口袋,鷹央望着我。即使在陰暗的室內,我也看得出來她的眼底含着淚水。
「對,就是這個。」
我將從口袋裏拿出來的東西給她看,並且拆開禮物包裝。這是我在來這裏之前,先去後面活動屋裏的辦公桌拿來的。
「CD?」鷹央一臉疑惑地嘟噥着。
「對,這是CD沒錯。我買了一張聖誕歌曲精選輯。」
這是我昨天從醫院回家時,繞到CD店去買的。因為我真的想不出來要送她甚麼,最後只好採取這個下策。而現在,我很慶幸自己選了這份禮物。
「既然是聖誕節,要不要放來聽聽看呢?我會把音量調得很大,除了音樂聲以外甚麼都聽不見。」
我指着鷹央自豪的高級家庭劇院組,這麼說道。鷹央眨了兩、三次眼睛之後,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苦笑,同時用一隻手遮住眼睛,低語着:「隨便你。」
我將CD放進音響,按下播放鍵。兩個喇叭開始傳出音樂。我慢慢地將音量調大——
直到就算有人放聲大哭也聽不見為止。
我將音量開到連內臟都感受得到震動之後,便離開音響,坐在電腦桌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閉上眼睛。
「聖誕快樂,鷹央醫師。」
我的喃喃自語,以及耳邊隱約聽得見的微弱嗚咽聲,都被歡樂的聖誕歌曲給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