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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 III - 密室偏執狂 by 知念實希人
2019-10-29 21:24
「這就是桑田大樹先生的CT。」
一名年輕的急症室醫師把CT片子夾在燈箱上,打開電源。
這間醫院的院長桑田浩二郎把房裏的燈關掉。燈箱裏面的螢光燈發出白色的光線,從CT片後面照亮它。
我們和桑田隆一郎談完話之後,經過大約一個小時,也就是中午過後,我便和鷹央來到桑田綜合醫院的一個房間裏。鷹央說她想看桑田大樹的檢查報告和病歷表,於是隆一郎便聯絡了醫院,安排我們過去。
桑田綜合醫院位在市中心,距離隆一郎的住家大約車程三十分鐘左右。它是一間相當大的醫院,以規模來說幾乎可以媲美天醫會綜合醫院,的確是一間足以肩負起地區醫療的醫院。這裏星期六也有門診,所以一樓的門診候診室門庭若市。
我在櫃臺表明來意後,櫃臺的服務人員就馬上幫我們通知院長桑田浩二郎。浩二郎是一個瘦到病態的人,和身材微胖的哥哥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的顴骨明顯,眼窩凹陷,眼睛有點突出。唯一和哥哥相似的地方,就是頭髮很稀疏吧。雖然他的外表看起來很虛弱,但話卻很多,聲音也很宏亮。
「我已經聽家兄說了。資料我都準備好了,兩位這邊請。」
浩二郎這麼說,接着帶我們來到位在門診盡頭的一間大約三坪大小,門口掛着「讀片室」的房間。當時負責急救桑田大樹的年輕急症室醫師,也已經在房間裏等着。
「現在沒有需要急救的傷患,所以我也把他叫來了。我想你們應該有些問題想直接問他吧。但是不好意思;讓你們委屈在這間小房間裏。因為現在設有燈箱又空着的房間,只剩這裏了。我們醫院的放射科醫師星期六、日都休假,所以這間房間沒有人使用。」
浩二郎像是連珠炮一般地說,接着指示急症室醫師把CT片夾在燈箱上。
「桑田大樹被送來這裏的時候,呈現甚麼樣的狀態?」
鷹央看着CT,同時對急症室醫師問道。急症室醫師帶着疑惑的眼神望着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的鷹央,但還是開始說明。
「他一度恢復心跳,但情況還是非常不樂觀。他完全沒有意識,對於疼痛刺激也沒有任何反應。JCS是Ⅲ-300。無法自主呼吸,兩隻眼睛的瞳孔皆已放大,血壓也非常低,只有八十二、三十八,脈搏一百二十四。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使用百分之百的氧氣面罩,他的血氧濃度卻還是只有百分之八十八。」
急症室醫師沒有看資料就流暢地訴說當時的情況。
「……真的很不樂觀。之後你們怎麼治療呢?」
「我們先幫他上點滴,然後插管,進行呼吸道管理,只是……」
急症室醫師支支吾吾地說。
「只是怎麼樣?」鷹央用斜眼望向急症室醫師,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在插管的時候,有水逆流到管子裏,所以在接上人工呼吸器之前,我們還必須先把氣管裏的水吸出來。」
「……也就是氣管裏充滿了水是吧。沒錯,從這張CT看來,他的肺的確全都積水了。」
正如鷹央所說,CT片上大樹的肺部已經呈現一片白色,顯示每個支氣管都浸滿了水。這和認為大樹是溺死的說法吻合。
「那插管之後呢?」鷹央輕聲地說。
「我們加壓,給他百分之百的氧氣之後,總算把他的血氧濃度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五。接着我們又投予升壓劑,於是他的收縮壓也提升到一百二十左右。」急症室醫師用食指抓抓太陽穴說。
「他的心臟功能怎麼樣?*EF呢?」(譯註:Ejection Fraction,射血分數。)
「我們用超音波確認之後,發現他的心臟功能並不差。雖然沒有仔細測量EF,也就是左心室射血分數,但應該至少有百分之六十以上。」
聽見鷹央的問題,急症室醫師立刻回答。
「那麼他恢復意識了嗎?」
鷹央問道,但急症室醫師緩緩搖頭。
「沒有,他被送來急症室之後,別說意識了,連自主呼吸都沒有恢復。我們在他狀況稍微穩定一點之後幫他拍了CT,發現他有嚴重的腦水腫。大概是因為心跳停止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引起非常嚴重的缺氧性腦病變吧。我想他已經非常接近腦死狀態了。」
急症室醫師指着夾在燈箱角落的頭部CT。片子裏桑田大樹的腦部嚴重腫脹,大腦的裂縫,也就是充滿腦脊髓液的腦溝部分,幾乎都無法辨識。
「……腦水腫真的很嚴重呢。」鷹央皺起眉頭。
「沒錯,正是因為如此,他的腦壓才會異常上升。我們試着用利尿劑來控制腦壓,但是沒有效果,我們認為最後是因為腦疝脫(Brain herniation)而導致心跳停止,隔天清晨四點多宣告死亡。」
「死亡是你宣告的嗎?」鷹央繼續問道。在燈箱昏暗燈光的照射下,急症室醫師的表情顯得有點緊張。
「不……不是我。因為理事長說『讓我來當我兒子的主治醫師』,所以……」
於是他就把大樹當作一般的病死處理,避免清司受到懷疑啊。
「原來如此。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實際治療之後,你認為桑田大樹是溺死的嗎?」
鷹央把視線從CT片轉向急症室醫師。
「……因為並沒有解剖,我沒辦法說得太肯定。只是,假如問我個人的感想的話,我認為溺死的可能性非常高。」
「這樣啊。我想問的就只有這些了,打擾你的工作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
「如果還有甚麼想問的事情,隨時都可以再問我。那麼院長,我先回急症室了。」
急症室醫師微微鞠躬後,就離開了讀片室。鷹央再次聚精會神地凝視着桑田大樹的胸部CT。
「院長,桑田大樹在書房被發現的時候,你也在場對吧?」
「沒錯,我也在場喔。」
鷹央問道,視線沒有離開CT;浩二郎態度親切地回答。
「你確定書房的門一開始確實是鎖着的嗎?」
「我想應該不會錯。我和醫院的好幾位員工比家兄先抵達書房,本想打開門,但卻怎麼樣都打不開。直到家兄用鑰匙開了門,我們才得以進入房裏。」
「房裏呈現甚麼樣的狀態?」
「你們沒有問我哥嗎?」浩二郎疑惑地問道。
「不,我們當然問過了。但即使是面對一模一樣的情景,看法仍會因人而異,尤其是在那種容易感到混亂的狀況下。」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這個嘛,門打開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倒在房間中央附近的大樹。他的嘴角流出水來,臉色蒼白,表情非常痛苦地扭曲,雙手壓着自己的喉嚨。我馬上跑到大樹身旁,測量他的脈搏,發現他的心跳已經停止了。所以我立刻指示一名員工叫救護車,同時開始進行心肺復甦術。」
「門打開的時候,房間裏面沒有別人嗎?」
「咦?應該沒有吧。因為那間房裏根本沒有可以躲人的地方。」
「你確定嗎?比如說躲在書桌的後面之類的?」
「不可能的啦,我在進行心肺復甦術的時候,也有一邊環視整個房間,房間裏並沒有別人。」
浩二郎在鼻頭前揮一揮手。
「這樣啊。那當你們進入房間的時候,窗戶上的月牙鎖也是鎖着的嗎?你還記得嗎?」
「是鎖着的喔。」浩二郎立即回答。
「真的嗎?會不會當你們進入房間的時候,窗戶其實是開着的,是後來有人趁亂偷偷把它鎖起來的?」
「不、不,一走進房間之後,我就一邊測量大樹的脈搏,一邊確認窗戶上的鎖。我確定窗戶是上鎖的沒有錯。」
「這樣啊……對了,那衣服有沒有濕?」
「甚麼?」聽見鷹央唐突的問題,浩二郎歪起頭。
「我說衣服。桑田大樹的衣服。你不是幫他進行心肺復甦術嗎?當時桑田大樹的衣服是不是濕的?」
「我記得……」浩二郎的視線在空中徘徊幾秒後,答道:「沒有,他的衣服應該沒有濕。」
「沒有濕嗎?那麼桑田大樹倒地時的服裝,和他在宴會開始前闖進來,以及被趕走時的服裝,是一樣的嗎?」
「呃,請等一下喔……沒錯,是一樣的。他穿着一樣的衣服。」
「衣服沒有濕,人卻溺死了……而且現場是密室,沒有任何人在……」
鷹央雙手抱胸,低着頭沉默不語。看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沉默降臨在只有燈箱昏暗光線的房間裏,浩二郎用困惑的表情注視着不發一語的鷹央。
「呃,這次的騒動,一定讓您很累吧?」
我對浩二郎說,浩二郎露出苦笑,揉揉自己的肩膀。
「對啊,真的累死了。不但理事長被函送,新任理事長還涉嫌殺人。這幾天我幾乎都沒睡,一直在工作呢。」
這就有點太誇張了。倘若他真的好幾天都沒睡,一直工作的話,怎麼可能會這麼有精神。
「您本來就知道桑田學長會是下一任理事長嗎?」
我覺得有點好奇,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根據剛才隆一郎所說的,他本來打算在宴會上公佈這個消息,因此這件事情應該幾乎沒有人知道才對。
「我記得大概是在宴會的兩天前左右吧,家兄就告訴我了。他本來要在宴會上公開這件事,可是卻因為大樹而變成現在這樣。他真是直到最後一刻都給我們添麻煩……」
浩二郎苦着一張臉,搖搖頭。
「桑田大樹先生是個很大的問題人物嗎?」
「何止是問題人物,他一天到晚被逮捕,還坐過好幾年牢呢。真是的,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聽到宴會的消息。」
「呃……請問您知道誰有可能對大樹先生懷恨在心嗎?」
我這麼問道,而浩二郎眯起了雙眼。
「你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是,在我們的親人當中,有沒有人恨大樹恨到想殺了他嗎?」
「啊,不,我並不是特別指親人……」
我趕緊解釋。
「沒關係,你不必辯解。唉,我想他很有可能遭人怨恨,只是我不知道罷了;不過在我們的親戚之中,應該也沒有人恨他恨到想殺了他才對。畢竟這二十年來,他幾乎完全沒跟大家往來。與其說恨他,倒不如說是想忘了他吧,只不過在宴會當天……」
浩二郎說到這裏,忽然變得支支吾吾。我立刻明白浩二郎在想甚麼。宴會當天,大樹對清司使用了暴力。這的確足以構成殺人動機。
「你也認為桑田清司溺死了哥哥,將屍體搬來書房,再從外面鎖上門嗎?」
鷹央對浩二郎問道。看來她已經從自己的世界回歸現實了。
「我不願意這麼想……但是從現場的狀況看來……」
浩二郎含糊地回答。
現場是一個密室,除了大樹之外沒有別人在。而清司沒有不在場證明,又有房間的鑰匙,更有動機。在這種狀況下,清司會有嫌疑也是理所當然的。
「……案發隔天,桑田清司曾來這間醫院接受治療對吧?」
「咦?啊,是的。我記得他應該是在整形外科接受治療的。」
鷹央突然改變話題,浩二郎臉上浮現疑惑的表情。
「我可以和那名整形外科醫師談談嗎?」
「啊,這個嘛,本院負責整形外科的醫師是兼任的,一個星期只會來三次。今天不知道有沒有門診呢……」
浩二郎走到房間角落,看着貼在牆上的紙張。那應該是門診時間表吧,不過在這麼昏暗的光線下,真虧他能看得清楚呢。
「啊,有來有來。今天有整形外科的門診。再過幾十分鐘門診時間就結束了,要不要我安排讓兩位和醫師談談呢?」
「好,那就麻煩你了。」
語畢,鷹央又帶着嚴肅的表情繼續凝視着CT片。
「不,清司醫師的傷並沒有那麼嚴重。」
名叫瀬口佑子的整形外科醫師慢條斯理地說。
我和鷹央看完桑田大樹的檢查報告後,就來找案發隔天替桑田清司治療的整形外科醫師。
「醫師來到這裏的時候,傷口已經完全止血了。我幫他照了X光,他的鼻子沒有骨折,頭部的傷也沒有到需要縫合的地步,所以我只替他消毒,貼了紗布而已。」
化着淡妝的佑子微笑着說。她的年紀大概比我大一點吧,是個看起來很溫柔的女性。
「這樣啊。對了,當時桑田清司的態度怎麼樣?你會不會覺得他很緊張或害怕?」
鷹央這麼問道,佑子用手抵着下巴。
「確實,我覺得他比平常緊張一點。可是畢竟他的哥哥過世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嗯?你說『比平常緊張』,所以你和桑田清司認識嗎?」
鷹央稍微歪着頭問道。
「是的,但也只是有時會聊聊天而已。清司醫師每個星期三都有這間醫院的門診,所以我們常在醫局打照面。由於我也是兼任,一個星期只來三次而已,所以比起其他專任醫師,我比較常和同是兼任的清司醫師聊天。」
「一個星期只來值勤三次,所以其他的日子你都在別家醫院工作嗎?」
「不,我已經結婚了,其他的日子都在家裏做些家事甚麼的。因為我先生是那種希望太太儘量待在家裏的人。」
明明是自己問對方問題,但鷹央卻明顯露出毫無興趣的態度,只回了:「喔——」同時上下打量着佑子。
鷹央總是像這樣觀察第一次見面的人,並得意洋洋地指出對方的私人資訊。我已經提醒她好幾次了,她卻從來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麼說來,她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好像也說過「你沒有女朋友吧」這種話。
「呃,我從院長那邊聽說了,兩位正在調查清司醫師哥哥過世的案子對吧?」
「是,沒錯。」
我這麼回答,佑子輕輕把身子往前傾。
「清司醫師沒事嗎?現在醫院裏到處流傳清司醫師是疑犯的謠言,而且刑警也來找過我好幾次,一直反覆問我清司醫師的事情,真的很煩……說不定今天等一下也會來呢。」
佑子的表情變得僵硬。
「他會不會沒事,現在還說不準,畢竟我們也是今天才開始調查的。啊,對了,可以讓我看一下桑田清司的病歷表嗎?」
「病歷表嗎?好的。」
佑子操作滑鼠,把桑田清司的診察記錄顯示在桌上的電子病歷表裏。鷹央從佑子手中接過滑鼠,把螢幕轉向自己,瀏覽着紀錄。
「原來如此。謝謝你。好,那小鳥,我們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鷹央盯着螢幕看了約三分鐘,就把視線從螢幕上移開,唐突地站了起來。
「咦?這樣就夠了嗎?」我眨眨眼。
「對啊,這間醫院已經沒甚麼好調查的了,接下來我想回『家』去好好思考。多虧你了,謝謝。」
鷹央對佑子道謝之後,就立刻走向出口。
「謝謝您特意撥時間出來。」我也向佑子道謝,準備追上鷹央。就在這時,佑子忽然對我說:「那個……」
「是,有甚麼事嗎?」
「……不,沒甚麼。對不起把您叫住。」
「咦……」我看着低下頭的佑子,覺得一頭霧水。
「你在幹嘛啊,小鳥,我要先走囉。」
「啊,請等一下。那麼我先失陪了。」
我對佑子鞠躬,離開了診間。
「不用那麼急吧。而且甚麼叫做你要先走了,沒有我開車,你也回不去呀。」
從整形外科門診出來之後,我和鷹央並肩走在門診候診室裏。兩個小時前還人山人海的候診室,在門診時間結束後,已經幾乎空無一人。
「才沒有那種事呢。只要你借我鑰匙,我就可以自己開車回去。」
「開車回去?鷹央醫師,你不是沒有駕照嗎?」
「你在說甚麼,駕照這種東西,我當然有啊。」
「咦,你有駕照嗎?」
「而且我從來沒有發生事故,也不曾違規,是一個優良駕駛喔。」鷹央挺起扁平的胸膛說。
「……那根本就是不敢上路吧。」
聽見我的吐槽,鷹央發出「唔」的一聲,頓時語塞。看來我說對了。
不過她這個人根本就是把「笨拙」的概念擬人化的存在,竟然還能拿到駕照,這個國家的駕照制度真的沒問題嗎?
「那是因為……姊姊說我絕對不准開車……」
鷹央噘起嘴巴咕噥着。
「好、好,我們走吧。不敢上路的優良駕駛小姐,請在副駕駛座上乖乖坐着就好。」
我故意調侃她,當作報復平常她對我的欺壓。鷹央撇嘴,瞪着我。
「不要看不起我。不管敢不敢上路,我擁有駕照這件事都是事實。好,為了讓你知道我是真的會開車,回程讓我來開。」
鷹央把手伸進我的口袋。
「我不要!」
我並沒有打算要和鷹央一起自殺。
「好啦,把鑰匙給我,這是主管的命令。」
「就算你是主管,我也不會服從這麼危險的命令。而且我的RX-8是手排的,你會開手排車嗎?」
「唔……」
鷹央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果然只會開自排車。
「要是你再要求我讓你開車,我就當場打電話給真鶴小姐,向她告狀喔。」
聽我這麼強調,鷹央才放下一直翻找我口袋的雙手。看來她總算放棄了。
「……卑鄙小人。」鷹央用充滿恨意的視線瞪着我。
「為了保護我的愛車和生命,不管是多麼卑鄙的手段我都會用。好啦,我們走吧。」
在我的催促之下,鷹央鼓起腮幫子,再次邁開步伐走向出口。
「所以對於這個案子,你已經掌握甚麼了嗎?」
假如讓鷹央一直心情不好下去,也是件麻煩事,所以我對鷹央拋出話題。
「嗯,這個案子還真有趣呢。」
原本一臉不開心的鷹央立刻露出笑容。這個人還真是單純。
「你發現甚麼了嗎?老實說,我還一頭霧水呢。怎麼可能會有人在密室裏溺死呢?」
「這起事件沒那麼簡單就能解決吧。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收集資訊。」
鷹央的臉頰微微泛紅,她大概是想像着接下來要和『謎團』奮戰而感到興奮吧。
「不過,要是可以收集到更進一步的資料就好了啊。」鷹央自言自語地說。
「更進一步的資料?」
「沒錯。今次的案子,警方強烈懷疑桑田清司就是兇手,如果能知道警方掌握了多少資訊,準備採取甚麼樣的行動,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這應該很難吧。雖然我們也認識一些刑警,像田無分局的成瀨先生,但他應該跟這起事件無關吧。」
事實上像成瀨那種頭腦死板的人,應該也不可能把他們掌握的資訊告訴我們吧。不過身為一名警官,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是了。
「就是說啊。」
鷹央一臉無趣地將雙手交叉在後腦勺,走向出口的自動門。
就在我們離開醫院,走向醫院後方的停車場時,遠處忽然有個人發出「啊!」的一聲。我和鷹央反射性地將視線轉向那邊。
前方幾公呎處站着兩個人,一個是穿着西裝、戴着眼鏡,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年輕男子;另一個是穿着皺巴巴的褐色外套的中年男子。
「啊!」我和鷹央也同時驚呼。
那像鳥巢一樣亂七八糟的頭髮、彷彿一直縮着脖子似的駝背,還有那件皺巴巴的外套。我看過那個中年男子。
去年七月我剛到天醫會綜合醫院赴任的時候,有一名男子聲稱自己「受到外星人的指示」而犯下一起兇殺案。他就是當時和田無分局的成瀨拍檔,一起負責調查這起案子的警視廳搜查一課刑警。
「哎呀哎呀哎呀,這不是天久醫師和小鳥遊醫師嗎?竟然在這種地方見到兩位,真是奇遇呢。」
中年男子熱切地說,同時用小跑步跑向我們。他的模樣讓人想起美國一齣知名刑警電視劇的主角。
「哎呀,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兩位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啦,刑警先生。」
我露出一抹苦笑。像你這麼有特色的人,怎麼可能會輕易忘記呢?
「那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聽見他惡作劇似地這麼說,我一時語塞。因為我覺得他像「假可倫坡」的印象實在太強烈了,所以一時之間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是櫻井吧。」鷹央回答。
「喔,真不愧是天久醫師。能被醫師記得,真是我的榮幸呢。」
「像你這麼有特色的人,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忘記。」
鷹央把我十幾秒前在心裏想的話說了出來。
「哎呀,要說有特色,我怎麼比得上天久醫師呢?」
櫻井語帶諷刺地說。
「呃,請問這兩位是……」
方才和櫻井站在一起的年輕男子也追了過來。
「喔,這兩位是天久鷹央醫師和小鳥遊優醫師,他們隸屬於位在東久留米市的天醫會綜合醫院。我去年曾經調查過一樁發生在那間醫院的殺人案,當時受到他們很多照顧呢。」
櫻井語帶欣喜地介紹我們。男子說了一聲:「是喔……」同時一臉懷疑地眯起戴着眼鏡的雙眼。
「他是青梅分局刑事課的島崎,我們在目前調查的案件裏是拍檔。」
名為島崎的男子縮了一下脖子,向我們致意。
「喔,調查案子啊……」
鷹央收起下巴,抬起視線望向櫻井。
「有你這個警視廳捜查一課的刑警加入偵辦,就表示這是一個需要成立專案小組的重要案件吧。例如……殺人案。」
「嗯,這個嘛……」
看見顧左右而言他的櫻井,我總算發現了。剛才瀨口佑子所說的「很煩人的刑警」,原來就是指櫻井啊。的確,要是被這個不只是外表,就連行為也很像可倫坡的人纏上,任誰都會想抱怨吧。
「對了,我也在調查案子——一個離奇的案子。」
「哎呀,離奇的案子嗎?那還真令人感興趣呢。」
鷹央和櫻井對彼此露出一抹假笑。
「那個,櫻井先生。這位小姐從剛才就一直在說些甚麼啊?」
島崎皺着眉頭問道。
「這位天久醫師啊,其實是一位『名偵探』唷。」櫻井故意戲謔地說。
「名偵探……嗎?」
「這位醫師曾經參與調查多起案子,每次都像快刀斬亂麻一樣地破案。天久醫師,我從田無分局的成瀨那裏聽過很多你的豐功偉業呢。」
櫻井的語氣中明顯帶着揶揄,但鷹央卻完全沒發現,反而得意地揚起下巴。
「喂,不要再拖時間了。你們在調查的就是桑田大樹在密室裏死亡的案子對吧?我也是,所以,要不要交換一下資訊啊?」
鷹央揚起嘴角,而櫻井抓抓他的太陽穴。
「對啊,其實我剛才看到醫師的瞬間就這麼猜想了。那你有沒有發現甚麼有趣的事啊?」
「如果你想知道我發現了甚麼,就先把你掌握的消息告訴我。」
聽見鷹央這麼說,島崎把櫻井往後推,走到鷹央的面前。
「你在說甚麼啊?我們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櫻井先生,我們趕快離開吧。」
島崎催促着櫻井。
「喂,等一下,合作……」
「我們怎麼可能把搜集來的情資告訴局外人呢?我沒空陪你們玩偵探遊戲!」
島崎丟下這句話之後,就邁開大步,從我們的身旁離去。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真抱歉啊,天久醫師。」
櫻並笨拙地單眼眨了一下,便跟在島崎的身後離開。只是看見一個頹廢的中年男子眨眼,有點令人困擾就是了。
「那我們也先回到車上去吧。」
我們目送兩名刑警的身影消失在醫院後,鷹央用開朗的口吻說。看來她一點也不在乎邀請合作遭拒的事。
「對啊,那我們走吧。」
我們走向醫院後方的停車場,坐上我的RX-8。
「話說回來,還真是可惜啊。難得負責這起案子的剛好是我們認識的刑警,可是卻沒辦法合作。唉,不過他們不能隨便把查到的消息告訴一般民眾,也是理所當然的啦。」
我綁好安全帶,正準備插進車鑰匙的時候,鷹央忽然對我說:「喂,等一下。」
「怎麼了?你該不會又要我讓你開車了吧。」
我充滿警覺地把鑰匙藏起來,不讓鷹央看見。
「嗯,開車?你在說甚麼?」
「……請當作我沒說過吧。所以,怎麼了嗎?」
「我們要在這裏等喔。」鷹央露出一抹奸笑。
「等甚麼?」
我不解地歪起頭,而這時車子裏響起一個很像動畫裏的女性聲音:「你有新訊息喵。」
「咦?剛才那個聲音是甚麼?」
就在我左顧右盼,環視車內時,鷹央從外套口袋裏拿出她的智能手機。
「是我收到訊息的鈴聲。」
「……這樣啊。」
她是不是迷上了深夜動畫啊?這個人的興趣實在太多了,我有點跟不上。
「是誰傳來的訊息?」
鷹央原則上每天都窩在家裏,所以通常都是用電腦的信箱來聯絡事情,鮮少用手機傳短訊。
鷹央用食指碰觸液晶畫面,接着把手機放在我的面前。看見畫面上顯示的文字,我不禁睜大了眼睛。
『一個小時後在醫院後面的停車場碰面櫻井』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隻老狐狸。」
鷹央呵呵呵地發出悶笑。
……你可以不要這樣笑嗎?好恐怖。
櫻井咕嚕咕嚕地大口喝啤酒,接着把只剩一點點的啤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哎呀,真好喝。總覺得工作都是為了這一杯呢。」
「你喝酒真的沒關係嗎?不是正在調查殺人案?」
聽見櫻井說那種像大叔一樣的話,我懷疑地看着他。
「沒錯,設置了專案小組之後,我們基本上就是二十四小時待命,不過我負責的工作是在案發地附近進行調查,所以在明天專案小組開會之前,我其實沒甚麼特別的工作。」
櫻井用輕鬆的口吻說,接着把啤酒杯裏剩下的啤酒全部倒進嘴裏。
就在鷹央的手機接到短訊後一個小時,櫻井獨自出現在停車場。他帶着非常開心的表情說:「好了,那我們就來交換消息吧。」於是我們一同前往位於國道旁的一間家庭餐廳,這裏距離桑田綜合醫院開車大約十五分鐘。
「不過,只有我一個人喝真沒意思。你們兩位真的不喝點酒嗎?」
櫻井向女服務生點了續杯啤酒之後,抓抓頭說。
「我等一下還要開車回去,當然不能喝囉。況且還是在警察面前。」
我有點傻眼地說。這時坐在我旁邊的鷹央猛然舉起手。
「我沒開車。我可以喝。」
「不行。真鶴小姐交代我不能太常讓醫師喝酒。」
鷹央是個酒鬼,只要一沾到酒精,一定就會喝上一整晚。我已經陪鷹央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好幾次了。
「……姊姊是小狗。」
鷹央嘟起嘴巴,用吸管啜飲着飲料吧的柳橙汁。
「好啦,現在也休息夠了,在餐點送來之前,我們趕快交換一下消息吧。哎呀,話說回來,要是島崎的腦筋可以再靈活一點,一切就不用這麼麻煩了。」櫻井苦笑着聳聳肩。
「那位年輕的刑警先生呢?」
「我說我要去三溫暖放鬆一下,叫他自己回局裏去了。」
「這不重要,趕快告訴我警方目前在這個案子裏掌握了甚麼。你們認為桑田清司就是兇手對吧?」
鷹央迫不及待地稍微探出身子。
「對,沒錯。我們現在正是為了找出證據而進行調查。」
櫻井很乾脆地承認。
「……真的可以把這種事情告訴我們嗎?這不是偵查的內容嗎?」
「基本上警方當然不能對一般民眾洩漏偵查內容,可是如果一直遵照這種規定,就根本沒辦法辦案子了。像我這種已經做了很久的刑警,手上都握有很多情資來源。為了換取有用的消息,稍微洩漏一點我們掌握的資訊也無妨,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櫻井揚起嘴角,把視線轉向鷹央。
「尤其是天久醫師,更是最棒的消息來源。既然醫師都主動開口了,我沒有理由不接受啊。」
「……我們也不一定能提供你甚麼有用的消息啊。因為我們也是今天才開始着手調查的。」
鷹央瞪了我一眼,像是在對我說:「幹嘛多嘴。」但我裝作沒看到。身為一般人的我們,在有限的時間裏搜集到的資料,怎麼比得上身為專家的刑警花了長時間所搜集的資料呢?這一點櫻井一定也知道,而我很好奇,為甚麼他仍想和我們交換資訊。
櫻井這個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笨拙,但實際上卻非常精明,而且經常別有居心,就像隻老狐狸。倘若隨便跟他扯上關係,說不定最後我們會受到傷害。
「小鳥遊醫師,所謂的消息,並不是非得靠磨平鞋底才能搜集的喔。把搜集到的各種事實碎片像拼拼圖一樣拼湊起來,導出一個事實——這種能力,天久醫師遠比我們優異。我在去年七月的那個案子裏就已經深刻體認了。所以我希望天久醫師能來拼一下拼圖,讓我在旁邊觀摩。」
櫻井的眼中散發銳利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你會提供我們消息,相對地希望我們告訴你,從這些資訊裏知道了些甚麼嗎?」
我向櫻井確認,而櫻井很滿意地點點頭,說:「沒錯。」
「這些都不重要,趕快進入正題。」
贗央似乎急了起來,語氣帶着不耐煩。
「我知道了。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請教兩位一件事情。請問你們為甚麼會來調查這個案子呢?」
「因為現在被當成疑犯的桑田清司先生是我的學長。」我簡單地回答。
「對了,這麼說來,小鳥遊醫師和桑田清司都是純正醫大畢業的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以你想要幫助學長對吧。」
「警方認為桑田清司在某個地方讓哥哥溺死,之後又把屍體搬去那間書房對吧?」
鷹央大概是忍不住了,開始提出問題。櫻井抓抓太陽穴,微微點頭。
「對,專案小組是這麼認為的。他們說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可能了。因為能從外面把房間鎖上的,只有擁有鑰匙的桑田清司一個人嘛。」
「不,沒那回事吧。桑田隆一郎也有鑰匙啊。為甚麼桑田隆一郎沒有嫌疑呢?」
鷹央收起下巴,抬起視線瞪着櫻井。這麼說來的確如此,有能力把那間房間變成密室的不只是清司,還有隆一郎。
「桑田隆一郎是當天宴會的主角,身邊隨時都有人,應該沒有時間把長子溺死才對。」
櫻井這麼說明,但鷹央帶着懷疑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確可能沒有時間讓桑田大樹溺死,但是應該有時間到三樓去把門鎖上吧。」、
「你的意思是兇手可能有共犯?」
聽見櫻井這麼說,鷹央點點頭。
「對,沒錯。他叫共犯把桑田大樹溺死,再搬到書房去。而他只離開宴會會場一下子,到三樓去把書房的門鎖上。這麼一來,那個狀況就能夠成立了。或者是他先把鑰匙交給共犯,之後再從共犯那裏拿回鑰匙。」
「桑田隆一郎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他很清楚,一旦營造出這種狀況,第一個遭到懷疑的就是他的次子清司不是嗎?隆一郎為了幫助清司,甚至不惜偽造死亡證明書耶。」
櫻井帶着調侃的口吻說。
「我只是說還可能有其他的方法,但是警方卻沒有討論這個假設,直接認定桑田清司就是兇手。為甚麼警方會把桑田隆一郎排除在外呢?」
「其實桑田隆一郎有非常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鷹央皺起眉頭。
「對,沒錯。他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其實從桑田大樹在宴會開始之前被趕出去的時候開始,到大樹在書房被發現的時候,桑田隆一郎的一舉一動全都留下了影像。」
「甚麼?這是怎麼一回事?」鷹央的眉頭皺得更深。
「桑田隆一郎好像很認真地準備今次的宴會,所以他聘請了三名攝影師來紀錄,而其中一名攝影師一直在拍攝隆一郎。他不愧是專業攝影師,在這段時間裏,桑田隆一郎完全沒從畫面消失過。從隆一郎發現事情不妥,沿着樓梯跑上三樓,打開書房的房門,到發現桑田大樹倒下為止的過程,全都錄下來了。在這之間,隆一郎的行為舉止並沒有甚麼可疑的地方,當然也沒有把鑰匙交給別人,或從別人那裏收回鑰匙。」
「咦,桑田大樹被發現時的狀況留下了影片嗎?」
我忍不住大聲說,鷹央也睜大了眼睛。
「對,沒錯。正因為有影片,所以這起事件是兇殺案的可能性增加,也成立了專案小組。在影片中,大樹的嘴巴裏流出很多水,在接受心臟按摩的時候,更像是噴水池一樣噴出水來呢。看見那個情景,任誰都不會覺得他是病死,而是溺死的。」
「當時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嗎?」
鷹央帶着興奮的口吻問道。
「對,攝影師在發現桑田大樹倒在房間裏之後,除了隆一郎之外,鏡頭還帶到了整個房間。房間裏沒有別人在。另外,我們也已經透過影片確定窗戶上的月牙鎖是鎖着的。」
「也就是說,有一個人在上鎖的密室裏面溺死了。」
聽見鷹央這麼喃喃自語,櫻井點點頭,說:「對,沒錯。」鷹央雙手抱胸,開始陷入沉思。這時女服務生正好端着托盤送餐來了。
「讓您久等了——請問點爪哇咖喱飯的客人是哪一位?」
「啊,是我!」鷹央用力地舉起手。
一盤香味四溢的咖喱飯放在面前,鷹央立刻拿起湯匙,沒等我們的餐點送上來,就自顧自地開始吃了起來。看來咖喱已經把這個案子趕出她的頭腦了。不久後,我和櫻井的餐點也送來了。
「那我們就邊吃邊繼續說吧。」
櫻井一邊用叉子叉起骰子牛扒,一邊這麼說。他的年紀也不小了,還吃那麼油膩的東西,難道不會消化不良嗎?我把湯匙插進鋦飯裏。
「對了,那間書房的鑰匙確定只有兩把沒錯吧?」
把一半的咖喱飯吞下肚之後,鷹央才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關於這一點我們也已經確認了。那間書房的鑰匙是特殊鑰匙,只有那間公司可以製作備份鑰匙。那間公司說,能打開那扇門的鑰匙,這世界上只有兩把。」
櫻井吞下嘴裏咀嚼的肉之後,這麼回答。
「有沒有可能不用鑰匙就從外面上鎖呢?那間書房的門下面有大約兩、三厘米的透氣孔。比如說把線穿過那裏,再將門鎖上之類的?」
「這是推理小說裏常用的機關對吧。當然,我們也思考過這個可能性——包括門和窗戶都想過了。但是在徹底進行鑑識之後,並沒有發現那樣的痕跡。另外,我們也確定那間房裏沒有密道,也沒有暗門。」
櫻井把可能性一個一個推翻。
「這樣啊。那麼,有沒有可能桑田清司的鑰匙被人偷走,用來犯案呢?」
「關於這一點,清司本人否認了。他說鑰匙掛在鑰匙圈上,鑰匙圈則固定在他的褲子上,不可能不見或被偷走。事實上,在我們第一次進行調查的時候,就已經確認他手上的書房鑰匙是真的了。」
鷹央點點頭,用湯匙挖起咖喱飯,送進嘴裏。
「惡樣一捱……」
「請吞下去之後再說。」
我吐槽之後,鷹央帶着不滿的表情把嘴裏的東西嚥下去。
「這樣一來,那間書房的鎖就只剩下兩個可能性——要不就是桑田清司從外面上鎖的,要不就是桑田大樹從裏面上鎖的。而警方認為是前者。」
「對啦,就是這麼一回事。你不覺得這是最合理的判斷嗎?如果不這樣想的話,就變成桑田大樹自己潛進書房,單獨在一間密室裏溺死了。而且那間書房裏不要說浴缸了,就連水龍頭都沒有。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呢?」
「可是你卻對這個『合理的判斷』感到懷疑,沒錯吧?」
鷹央用手中的湯匙指向櫻井。
「哎呀,你為甚麼會這麼認為呢?」櫻井誇張地聳肩。
「那當然囉。假如你認為那個『合理的判斷』是正確答案的話,就沒有必要跟我在這裏談話了。你們只要利用警方最擅長的人海戰術,透過地毯式搜索,找出桑田清司讓哥哥溺死的證據就好了。可是你懷疑那個『合理的判斷』,懷疑事實上可能發生了『一般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所以你才會把資訊洩漏給有可能解決『一般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人,也就是我。」
鷹央一口氣說明完之後,便歪着頭,由下往上望向櫻井。櫻井臉上浮現笑容,抓了抓下巴。
「哎呀,真不愧是天久醫師,這個推理太漂亮了。正如你所說,我認為桑田清司並不是兇手。」
「呃,請問你為甚麼會這樣覺得呢?」
聽我這麼問,櫻井用叉子刺進剩下的牛扒。
「直覺。雖然聽起來可能很老套,但這就是刑警的直覺。」
「直覺啊……」
聽見這個出乎預期的回答,我撇了撇嘴。櫻井收起下巴,抬起視線看着我。
「我們的直覺也不是省油的燈喔。當刑警超過二十年,接觸過超過三位數的殺人兇手之後,當然漸漸可以判斷面前的這個人有沒有殺過人啦。」
平常語調總是開朗的櫻井,聲音突然變得低沉。一瞬間,我的背脊發涼。
「說、說的也是呢。桑田學長怎麼可能會殺人呢?他那麼善良,而且又很會照顧人。」
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櫻井卻緩慢地搖頭。
「小鳥遊醫師,一個人不管多麼善良、多麼會照顧人,也不一定代表他不會殺人喔。不管是甚麼樣的人,在因為憤怒或悲傷失去理智,或是被逼到狗急跳牆的時候,沒人可以預料他會做出甚麼事情來。」
「可、可是,你剛才說能看出誰是殺人兇手……」
「我也不知道誰是殺人兇手,但我可以知道誰殺過人。該怎麼說才好呢……他們的味道不一樣。」
「味道……」我像鸚鵡一樣重複着這個詞彙。
「對,沒錯。我相信當一個人出於自由意志殺了另外一個人的瞬間,人類的本質就會有所變化;而一旦變化,就沒有辦法再復原了。我能夠判斷的,就只有眼前的這個人是否『變化』了。」
櫻井把叉子叉着的骰子牛扒送進嘴裏。
「也就是說,你的『刑警的直覺』告訴你桑田清司並沒有殺人?」
聽見鷹央的問題,櫻井非常明確地點頭。
「對,沒錯。我已經和桑田清司談過很多次話,那個人確實沒有殺人。但是專案小組的負責人,卻認為桑田清司絕對是兇手,所以一直在設法找出證據。當然他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因為桑田清司很明顯地在說謊。」
「說謊?」我反射性地問道。
「對,沒錯。尤其是被問到不在場證明的時候,他的眼神遊移,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把車停在路邊,坐在車子裏。』就算不是刑警,一百個人看見他那副模樣,也會有一百個人發現他一定是在隱瞞着甚麼。」
櫻井苦笑着說。
「那你認為那間書房裏發生了甚麼事?」
鷹央吃完咖喱飯之後,看着櫻井。
「這只是我的推測而已——我認為桑田大樹自己潛入那間書房,並從裏面鎖上了門。他可能是想偷走以前放在那裏的存摺和土地權狀等等吧。」
「然後呢?」
鷹央繼續問道,這時櫻井卻輕輕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之後我就完全不知道了。到底是有人從房間外面設法讓大樹溺死,還是有人在書房裏把他溺死之後,又讓房間的門窗保持鎖上的狀態,像是穿牆似地逃走了?無論如何,我都想不出可以辦到的方法。也正因如此,我才會想求助於天久醫師的智慧啊。」
櫻井用非常熱切的口吻說,彷彿下一秒就要向鷹央雙手合十似的。
「除了桑田清司以外,還有沒有人可能有殺害桑田大樹的動機?警察有列出名單嗎?」
「不,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們的負責人已經確信桑田清司就是兇手,所以並沒有做其他調查。不過,我想和桑田大樹結怨的人應該不少,畢竟他一直在黑社會裏混嘛。」
櫻井用叉子叉起配菜裏的大蒜。
「他是幫派成員嗎?」
「他好像沒有正式加入,但大概是准成員吧。他只是一個小嘍囉,做過各種犯罪行為,就像路邊的小流氓一樣。」
「具體來說,他做了哪些事情?他不是進過好幾次監獄嗎?」
「根據目前的紀錄,一次是因為傷害罪、兩次是因為違反毒品取締法,還有一次是因為恐嚇罪。全部合計起來,他坐牢的時間大概超過十年。」
「毒品取締法——也就是說他有吸毒囉?」
「不,他並沒有吸毒,只是販賣而已。也就是當藥頭的意思。只不過據說上面抽走很多錢,所以他的生活還是很困苦。他住在一間非常破舊的公寓裏。不過我們查到上個月突然有人匯了兩百萬日圓到他的銀行戶頭。」
「兩百萬日圓!那些錢是要做甚麼的?」
「我們還不知道。專案小組認為那可能是他藉由恐嚇別人勒索來的錢。」
「恐嚇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被恐嚇的人應該會對桑田大樹懷恨在心吧……對了,桑田大樹自己完全沒有吸毒嗎?許多藥頭在販賣毒品之後,自己也漸漸染上毒癮吧。」
「是的,桑田大樹本身應該沒有吸食毒品或其他違法藥物。」
「為甚麼你可以說得這麼斬釘截鐵?」鷹央眯起眼睛。
「由於他的父親偽造了死亡證明書,所以在我們着手調查的時候,桑田大樹的遺體已經被火化了。不過他的血液倒是保存了下來。桑田綜合醫院規定,抽血之後的血液必須保存十天,以利日後進行追加檢驗。我們檢驗過那些血液,並沒有毒品反應。」
「那除了毒品以外的毒物呢?如果是毒殺的話,案發現場成為密室也就合理了。」
「當然,鑑識科檢查了所有的毒物,結果甚麼都找不到。桑田大樹並不是遭到毒殺。」
聽見櫻井的說明,鷹央點點頭說:「這樣啊。」之後又突然抬起頭來。
「對了,今次警方之所以會着手調查,聽說是因為有人告密的關係。向警方告密的到底是誰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聽說當時有一通匿名的電話打到青梅分局。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惡作劇,但因為內容實在太詳細了,所以我們比對了消防隊的紀錄,發現記錄上確實顯示有一個人因為心跳停止,而從桑田隆一郎家被送到桑田綜合醫院,警局卻沒有接到報告。我們覺得很可疑,一查之下,才查出今次的案子。」
「匿名告密啊……」
鷹央雙手抱胸,低着頭沉默不語。她可能正在用頭腦整理目前聽到的資訊吧。鷹央整整思忖了三分鐘之後,抬起頭來。
「我可以看一下桑田大樹被發現時的影片嗎?」
「你想看我們扣留的影片嗎?」櫻井確認道,鷹央用力頷首。
「對,沒錯。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嘛。」
「哎呀,我也很想讓你看,但我真的不能把作為證據的影片帶出來,給一般民眾看啊。萬一這種事曝光了,我的工作就不保了。」
*櫻井用手刀輕敲自己的脖子。(編註:日文的「斬首」和「開除工作」用詞相同。)
「甚麼嘛,真小氣。讓我看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鷹央鼓起腮幫子,拿起剛才舀咖喱的湯匙,氣呼呼地上下甩動。咖喱醬會亂濺,拜託你住手……
「只不過嘛……」櫻井露出一抹惡作劇般的笑容。「那支影片是桑田隆一郎花錢請人拍攝的,也就是說,他應該有辦法弄到那個影片吧。」
「原來如此,所以只要去拜託桑田隆一郎就好了嘛!」
鷹央大聲說,同時用力地揮動湯匙。湯匙上的咖喱醬飛濺,滴在我的牛仔褲上。
「啊!」
「喔,抱歉抱歉。別在意喔。」
我不禁大喊,鷹央拍拍我的肩膀。
甚麼叫做別在意啊,你……
「好,這麼一來應該就有辦法看到案發當時的影片了。另外,我還想找桑田清司談談。我想聽他親口說他受了傷、離開宴會會場之後,到底做了些甚麼。」
就在鷹央興高采烈地這麼說的時候,櫻井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
「……你打算直接找桑田清司談話嗎?」
「對啊,我是有這個打算,有甚麼問題嗎?」
鷹央不解地歪着頭。
「……如果你要找他談的話,我建議你要儘快。」
「為甚麼要儘快?」鷹央顯得更疑惑了。
櫻井帶着嚴肅的表情沉默了十幾秒之後,悄聲說道:
「我接下來講的都是自言自語。關於偵查的重要情資,平常是不可能洩漏給一般民眾的。聽清楚了嗎?這是我的自言自語喔。」
「如果要自言自語的話,幹嘛先說這些奇怪的前提啊。再說,如果你不想被人聽見,就去沒有人的地方……」
我用手搗住鷹央的嘴巴,讓她安靜下來。
「我知道了,這是自言自語。所以發生了甚麼事嗎?」
鷹央不停揮動手腳,嘴裏在大叫着甚麼,但我不理睬她。反正八成是對我的咒罵吧。
「……專案小組在這幾天之內就會申請桑田清司的拘捕令。我想拘捕令應該會順利核發,而桑田清司也會被逮捕。到時候,身為一般民眾的醫師你們就不能找他談話了。」
櫻井小聲地說。
「甚麼!」
我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放開搗着鷹央嘴巴的手。鷹央也瞠目結舌。
「等、等一下,警方為甚麼要逮捕他?你們不是還沒找到確切的證據嗎?」我快速地問道。櫻井搖搖頭。
「就是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才準備逮捕他,好好地偵訊。目前為止光只是請他來協助調查,桑田清司的精神狀況就已經很不好了,如果在這個時候逮捕他,再對他施壓、進行偵訊的話,他一定會全部從實招來——這就是目前專案小組裏的主流意見。」
「怎麼可以這麼粗暴。就算桑田學長真的讓自己的哥哥溺死好了,為甚麼要特意把屍體搬到那間房子的書房去呢?這不但需要花非常大的勞力,更只會讓自己遭到懷疑而已,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啊。而且要不被參加宴會的賓客發現,把哥哥的屍體搬到三樓去,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夠難的了,不是嗎?」
「是啊,你說的都沒錯。就是因為有這些疑點,所以桑田清司直到現在都還沒遭到逮捕。可是只要『密室之謎』一天沒有解開,唯一有可能是兇手的就只有清司,所以專案小組想要儘快抓到兇手,要求他說明一切。」
「怎麼會這樣……」我頓時語塞。
為了釐清事件的全貌,我們勢必得和清司談話。然而一旦清司被逮捕,想必一定會被拘留一陣子。在這段時間裏,明年度的醫局人事案就會底定,我也必須離開統括診斷部了。
不,更大的問題是,那個令人尊敬的學長會因為殺人罪嫌而被逮捕。
清司的個性很溫和,精神方面卻沒有那麼堅強。以前在門診被「怪獸病人」提出不合理的抱怨時,他總是顯得非常緊張。
萬一他被逮捕了,絕對承受不了那種審問。我甚至覺得就算他甚麼都沒做,也有可能認罪。
到底該怎麼辦……
「小鳥,你能不能聯絡桑田清司?他不是你的學長嗎?」
「我之前就試着和他聯絡過好幾次,可是他沒有接電話,也沒有回訊息。」
「這樣啊,那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呢……」
鷹央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說。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沉默降臨在我們的四周。
這個時候,櫻井緩緩地開了口。
「天久醫師、小鳥遊醫師……我還有一個自言自語要說。」
我低頭看着手錶,現在時間是將近晚上十點。今天因為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體非常疲勞,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馬上回家洗個澡。但是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大概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回家吧。我的嘆息就這樣消散在狹窄的RX-8里。
「……還沒出來啊。」
坐在副駕駛座的鷹央沒精打采地低語。
「好像還沒。」
我看着擋風玻璃外的青梅分局門口回答。我們把車停在青梅分局外大約一百五十公呎的路邊,坐在車裏監視,至今已經將近兩個小時了。
「櫻井說的是真的嗎?桑田清司真的還在那個警察局裏接受偵訊嗎?」
「我也不知道啊。可是現在也只能相信了吧,畢竟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跟桑田學長談話了。」
「說的也是。」
鷹央把雙手交叉在後腦勺,靠着椅背,望向車頂。
櫻井在家庭餐廳說的另一個「自言自語」,就是桑田清司今天會在青梅分局被偵訊到很晚,如果要在他被逮捕之前找他談話,就只能在他離開青梅分局的時候抓住他了。所以,我和鷹央就像在跟監的刑警一樣,坐在車裏一直監視着青梅分局。
「假如桑田學長被逮捕的話……一切就來不及了呢。」
「來不及了?怎麼會。桑田清司耐得住偵訊的可能性也很高啊。」
「咦?不……要是沒有在這個月之內讓桑田學長復職,我的派遣工作就會被取消耶……」
我皺起眉頭,這時鷹央才睜大眼睛,發出「啊!」的一聲。
「『啊!』是甚麼意思?那聲『啊!』該不會是鷹央醫師一心只想着要解開謎圑,忘了要把我留在統括診斷部的目的吧?」
「你、你在說甚麼啊,怎麼可能呢。」
鷹央很明顯地移開視線,嘟起嘴巴吹氣。
「……你的口哨沒有吹成功喔。」
我帶着責備的視線望向鷹央。她說謊的技巧真的不能再更高明一點嗎?
就在我們這樣閒聊的時候,突然遠遠有一個穿着制服的警察沿着車道旁的行人路走向我們。我不禁蹙眉。
這兩個小時以來,並沒有警察走過這一邊的行人路。雖然我們刻意和警察局保持一定的距離,但警察還是有可能覺得可疑,而來盤查我們。
可是要是現在發動引擎離開,一定會更可疑吧……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座的鷹央猛然傾身,用雙手環住我的脖子。
「咦!咦咦!等一下……鷹央醫師,你在做甚麼!」
「囉嗦,別管那麼多,快抱緊我。」
「咦?我才不要。」
我脫口而出。就在這一瞬間,鷹央用力地用指甲抓我的脖子。一陣刺痛竄上腦門,我發出不成聲的哀號。
「甚麼叫做『不要』!『不要』是怎樣!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別管那麼多了,趕快用雙手抱住我的身體就對了。」
她用威脅的語氣在我的耳邊低聲說,我趕緊遵照她的指示,用雙手抱住她。鷹央的身體比我想像的還要纖瘦,讓我心跳了一下。
「那、那個,鷹央醫師……?」
「閉嘴。不要問那麼多,就這樣別動。」
我滿腦子混亂地問道,但鷹央用尖銳的聲音這麼說。我沒辦法,只好繼續維持和鷹央擁抱的姿勢。
「……就這樣別動。聽清楚了嗎,別動喔。」
鷹央每在我的耳邊說一句話,我的耳朵就感受到她的氣息,我的背脊傳來一陣酥麻。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為甚麼會在這麼小的車子裏和鷹央擁抱?腦中的混亂甚至令我感到有點暈眩。
「好了,沒事了。」
大概過了三分鐘左右,鷹央這麼說,同時把我放開。
「剛、剛剛那個到底是怎樣?」
我按着到現在還心跳個不停的胸口,這麼問道。
「嗯?間諜電影裏面不是常常這樣演嗎?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們在跟監,所以就假裝情侶來掩人耳目。你看,剛剛不是就順利矇混過去了嗎?」
鷹央豎起大拇指,指着後方。我回過頭去,從後擋風玻璃往外一看,只見警察慢慢走遠的背影。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用突然抱住我啊……」
「那也是沒辦法的啊,我也不想抱你這種髒兮兮的男人啊。」
「……髒兮兮都是我不好喔。」
「算了,對你來說也算是賺到了吧。可以抱我,你應該很高興吧?」
鷹央用調侃的語氣說。
「……不,與其說高興,還不如說害怕。因為我不知道會被怎麼樣。」
我老實地回答。雖然剛才我的確心跳加速,但那一定是因為害怕。
……一定是的。
「你在說甚麼啊,男人被女人抱住,不是一般都會高興嗎?」
「那也要看對象吧。男人並沒有那麼單純。」
「男人不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嗎?我之前看的書上是這樣寫的。」
「請不要看那種奇怪的書!」
「甚麼嘛,能被我這種淑女擁抱,你身為一個男人,難道都不高興或興奮嗎?」
鷹央用兇狠的眼神瞪着我,在她這種視線的壓力下,我忍不住後退。
「呃,我對蘿莉沒有興趣……」
「蘿莉!」
看見鷹央睜大了雙眼,我才發現自己失言了。由於我實在太緊張,所以一不小心就說出了真心話。
「……你這傢伙,蘿莉是甚麼意思!」
鷹央用低沉的聲音喃喃地說,同時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瞪着我。
「沒有,那個……當然我知道你已經不是那個年紀了,但是該怎麼說呢,因,為你的外表看起來很小……不是,看起來很年輕。」
我支支吾吾地試圖找藉口解釋,但因為太過慌張,沒辦法慎選詞彙,所以簡直是替鷹央的怒氣火上加油。
鷹央不知道為甚麼開始在她的外套內袋裏翻找。我的表情頓時僵硬。她的外套裏究竟藏着甚麼呢?
我現在是不是應該逃走比較好?就在我準備把手伸向車門的時候,眼角餘光注意到了一件事。
「啊,鷹央醫師,你看!」我指着鷹央的背後說。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矇混過去嗎?」
「不是,我沒有要矇混過去,是桑田學長。桑田清司從警局裏出來了!」
我拚命地大聲說。鷹央轉過頭去望向青梅分局的正門口。一個穿着長外套的男子拱着背,搖搖晃晃地踏着不穩的步伐往前走。
「那就是桑田清司嗎?」
「沒錯,那就是桑田學長。」
「好,走吧!小鳥,跟我來。」
鷹央打開車門衝下車。看來一看到期待已久的目標,她就興奮得忘了剛才對我的憤怒……總算得救了。
清司走在馬路另一頭的行人路上。我和鷹央下車之後,便沿着馬路邊跑向最近的斑馬線。
清司停下腳步,左右張望,看起來像是在找的士。要是在這裏跟丟了,搞不好就再也堵不到他了。
我和鷹央跑向剛變成綠燈的斑馬線。
「鷹央醫師你慢慢來沒關係,小心不要跌倒了。」
我對着用不自然的腳步奔跑的鷹央說,同時自己加速。
「啊,等一、下……」
我丟下上氣不接下氣地這麼說的鷹央,穿過斑馬線,跑向約在三十公呎之外的清司。可能是聽到腳步聲吧,清司轉過頭來,接着全身顫抖了一下。下一秒鐘,清司拔腿就跑。
「桑田學長,請等一下!」
我大聲喊道,但清司不但沒有停下腳步,甚至連頭也不回。
我沒辦法,只好傾身向前,在柏油路上狂奔。眼看着清司的背影就在前方。
「請等一下。」我伸手搭住清司的肩膀。
「我沒有話要對媒體說!我甚麼都沒做!放過我吧!」
清司像是在保護自己似地,用雙手擋在臉前面大叫。我總算明白清司為甚麼要逃走了。原來他以為我是想要採訪他的媒體。
「桑田學長,請冷靜一點。我不是媒體,我是小鳥遊。在綜合診療科受到你很多照顧的小鳥遊優。」
「小鳥遊?」
清司用呆滯的聲音說,同時一臉詫異地看着我。他原本僵硬的表情漸漸和緩下來o
「……你為甚麼會在這裏?找我有甚麼事嗎?」
清司雖然稍微冷靜了一點,但他的語調裏還是充滿警戒。
「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些話想要跟學長說。」
我緩慢地說,儘量避免刺激清司。
「有話要對我說?」
清司皺起眉頭。就在這時候,好不容易追上來的鷹央用雙手壓着膝蓋,一臉痛苦地大口呼吸。只不過跑了兩百公呎左右,體力怎麼會消耗成這樣。看來她是因為每天都關在家裏,所以才這麼沒體力吧。
就在我感到傻眼時,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的鷹央用食指指着清司的鼻子。
「總算逮到你了,桑田清司。竟然給我添了這麼多麻煩,做好覺悟吧。」
……你可不可以不要講話啊?
「打擾了。」我和鷹央走進玄關。
「嗯,請進。家裏很亂就是了。」
清司關上門,上了鎖,連門鏈都掛上後,用陰鬱的聲音小聲地說。
「真的好亂喔。」
鷹央一邊環顧四週一邊說。她還是一樣粗神經。不過就像鷹央所說的,房裏真的非常亂。一進玄關就看見廚房裏堆着好幾包垃圾,而後方有一扇敞開的門,
門內是鋪着地毯的房間,而裏面擺滿了便利商店的便當空盒以及空寶特瓶。
我們大概在三十分鐘前和從青梅分局出來的桑田清司碰面,之後我們就從那裏開了大約十分鐘的車,來到這間位在車站前的短租套房。
「鷹央醫師的『家』不也一樣亂嗎?」
「那不是亂,我是為了隨時能看,所以有次序地把書放在那裏。」
鷹央像小孩子一樣噘起嘴巴,清司懷疑地看着她。我雖然已經說明過鷹央是我在天醫會綜合醫院的主管,但他好像到現在都還沒辦法接受。
「那麼,請進……」
清司用陰沉的語氣說,同時帶着僵硬的表情帶我們走進房裏。
雖然是清司表示:「如果要談的話,就來我家吧」,但是看來他並沒有很歡迎我們。
我走進房裏,用眼睛觀察室內的狀況。大概三坪大小的空間裏,擺着一張單人床還有書桌,另外房間中央放着一張矮桌,是一個很簡樸的房間。
清司在矮桌靠內側坐下,我和鷹央坐在他對面。
「我很想倒茶給你們喝,但是就像你們所看到的,這裏不太能招待客人。甚麼都沒有,真不好意思。」
清司揉揉眼睛說。他全身散發出疲勞的感覺。
「不,請不用客氣。」
我一邊回答,一邊觀察清司。我上次和他見面,約莫是八個月之前,而他現在看起來比之前瘦多了,或者應該說是樵悴很多。他的臉頰凹陷,顴骨變得明顯,眼窩也凹陷,眼睛下方就像塗了眼影一樣,有着濃濃的黑眼圈,臉上留着落腮鬍。才三十六歲的他,如今乍看之下簡直像五十歲左右。看來他的精神壓力真的非常大。
「桑田學長,你現在住在這裏嗎?我記得你以前好像住在目黑?」
我低聲說,清司的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
「對啊,因為警察幾乎每天都會跑來找我問話啊。從目黑到這裏很不方便吧,所以我才租了這個又小又髒的套房。而且有些媒體不知道從哪裏聽到消息,每天都在目黑那裏的房子站崗。所以你要跟我說甚麼,怎麼會特意到警察局前面等我呢?」
「當然是跟你哥哥的死有關的事啊。」
鷹央這麼回答,清司皺起鼻子。
「這跟你們無關吧。不要管我。」
「怎麼會無關,都是因為你,害我們困擾得要命呢。」
「困擾?」
「對啊,因為你變成疑犯,沒辦法繼續在純正醫大工作,所以小鳥就被叫回去了。你要怎麼賠償我?」
鷹央對清司投以嚴厲的視線。
……你剛才明明差點就忘記了。
「小鳥?」清司歪着頭。
「啊,那好像是我的綽號。」
我小聲地說,清司略帶怒氣地搖搖頭。
「那種事情我怎麼可能會知道。被扯進這件莫名其妙的事件裏,我也感到很困擾啊。你們不要抱着好玩的心情跑來做涉這件事。」
「我會幫你查明事情的真相。」
「啊?」清司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沒聽見嗎?我說我會幫你查明那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如果你沒有殺害桑田大樹的話,你就可以洗清嫌疑了。這樣還不賴吧?」
「你又能做甚麼呢?就連警察都一口咬定我是兇手,完全找不到真兇了!」
清司用力地抓頭。
「那是因為負責偵辦的那些刑警智慧遠遠不及我啊。像我這種天才,只要得到需要的資訊,一定就能找出事情的真相。」
鷹央用堅定無比的口吻說。
「……喂,小鳥遊。這個人是怎麼一回事啊?」清司對我投以求助的眼光。
「該怎麼說呢,她就是這樣的人。」
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明了。
「甚麼叫做這樣的人啊……」
「桑田學長,她的確是個怪……有點特別的人,但是鷹央醫師到目前為止已經解決了很多起事件。我相信她一定也能替學長洗刷嫌疑,所以請你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吧。」
我差點脫口而出「怪人」這兩個字,被鷹央瞪了一眼之後,趕快修正措辭。清司帶着困惑的表情,看一看我,又看一看鷹央。
「我會揭露這起事件的真相,洗刷你的嫌疑。你到底還在猶豫甚麼?還是說你真的殺了你哥哥,所以不想被人知道真相?」
「我沒有殺害老哥!」
清司雙手拍桌,粗暴地說。
「那你就告訴我們啊。就先從桑田大樹來到宴會會場的時候開始吧。」
「……當時我在和賓客們打招呼。後來我遠遠看到老爸好像跟一個看起來像小混混的人起爭執,我趕快跑過去,插進兩個人中間。」
清司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慢慢地說。
「當時你馬上就知道他是你哥哥了嗎?」
鷹央問道,清司搖搖頭。
「不,我沒有馬上認出來。畢竟我們已經超過二十年沒見了。是老哥對我說:『嘿,清司,好久不見了。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才知道的。」
「之後發生了甚麼事?」
「後來老哥就轉而找我麻煩,說:『我被老爸趕出去,而你卻成為這種宴會的主角,還真是風光啊。』接着他立刻用雙手抓住我的夾克衣領……我的臉就掛彩了。」
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痛楚吧,清司輕撫額頭,皺起眉頭。
「你的傷口流了很多血,所以你父親叫你去桑田綜合醫院治療對吧?可是你那天並沒有去醫院。再下一次有人見到你,就是桑田大樹被送到桑田綜合醫院之後的事了。在那段時間裏,你做了甚麼?」
「……因為傷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我覺得不用去醫院也無妨。所以……我就把車往前開了一點,在路邊把車停下來,坐在車裏。」
清司把視線移開,提高聲調說。看見他的模樣,我不禁扶額。
他很明顯是在說謊。一說到不在場證明的時候,他就明顯變得很緊張,難怪警方會懷疑他。
「桑田學長,請告訴我們實話。」
「真的!我真的是一個人坐在車裏!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清司大聲地說。這個人說謊拙劣的程度簡直跟鷹央有得比。
「嗯?這傢伙是不是在說謊啊?」
鷹央指着清司問道。不擅於理解他人情緒的鷹央,就連看到這種明顯的反應,好像也沒有辦法判斷他是不是在說謊。我湊近鷹央的耳朵旁邊悄聲說:
「他絕對是在隱瞞着甚麼,就像櫻井先生說的一樣。」
聽完我的悄悄話,鷹央說:「這樣啊。」接着上下打量清司。清司說:「怎、怎麼?」像是很不舒服似地挪動身體。
觀察了清司幾十秒之後,鷹央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
「是女人吧。」
「你、你在說甚麼……」清司顫抖了一下。
「我說是女人吧。你離開宴會會場之後,就和女人碰面了。大概是在那傢伙的家裏。沒錯吧?」
「不是!我真的待在車子裏。你不要亂講!」
清司連珠炮似地說。鷹央開心地看着清司,緩緩地開了口。
「……瀨口佑子。」
「甚麼?」就在鷹央輕聲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清司張着嘴呆住了。
瀨口佑子?咦?總覺得好像最近聽過這個名字……?
「呃,鷹央醫師。請問瀨口佑子是誰啊?」
我怯懦地問道,鷹央白了我一眼。
「你真的是鳥頭耶,我們不是傍晚才見過她嗎?她就是桑田綜合醫院的整形外科醫師啊。」
「啊,對耶。那麼,所以他是和那個人……?」
「沒錯,這個人受了傷,離開宴會會場之後,就去見了那個整形外科醫師。」
鷹央大大地點頭。
「不、不是的。我跟她並不是那種關係。你講這種話有甚麼證據……」
清司像是快要喘不過氣似地說。
「嗯?證據?很簡單啊,就是你頭上的傷痕。」
鷹央指着清司的額頭。清司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沒有仔細看可能很難發現,那裏有一個大概五厘米左右的傷痕。那應該就是你哥哥造成的傷吧?今天我在桑田綜合醫院看過這個人的病歷表,上面寫着他在宴會隔天來看診的時候,受傷的就是那個部位。不過那個傷口很明顯已經縫合過了。小鳥,你本來是外科醫師,你應該看得出來吧?」
鷹央對我說,於是我定睛凝視清司的額頭。聽她這麼一說,他的髮際部分確實有一道形狀像是把英文字母W橫向拉長的傷痕。
「這是W整形術……」
我喃喃說道,鷹央得意地頷首。
「這是整形外科醫師在進行疤痕整形時經常使用的縫合技術,可以防止皮膚拉扯,讓傷痕看起來比較不顯眼。而且這明明是很大的傷口,卻必須要定睛細看才看得出來,也就表示那是由高度技術所縫合的。」
清司用雙手遮住自己的額頭,瞪着鷹央。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一口咬定那是佑子小……瀨口醫師幫我縫合的啊。這是……我自己看着鏡子縫合的。」
清司把視線移開。
「自己根本不可能用這麼高水準的技術來縫合吧。這很明顯已經做到真皮縫合了耶,而且只要看到這個傷痕,每一個整形外科醫師一定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用W整形術縫合的。但是瀨口佑子所記載的病歷表上,卻寫着『傷口無須縫合』。這一點你又要怎麼說明呢?」
被鷹央質問到答不出來的清司,或許已經找不到藉口了吧,只能在嘴裏含糊地說:「沒有,那是因為……」
「所以案發當天,桑田學長離開宴會會場之後,就前往瀨口醫師家裏,請她幫你治療傷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甚麼要隱瞞這件事呢?」
「你這傢伙真遲鈍耶,瀨口佑子不是說她因為已經結婚了,所以只能當兼任醫師嗎?也就是說,這個人和瀨口佑子是婚外情。為了隱瞞這件事,這個人寧願蒙上殺人的罪嫌,也不願意提出不在場證明啊。」
清司可能明白再也沒辦法矇混下去了,只好無力地低下頭。
「不過那個女的也很過分耶,雖然說是為了隱瞞婚外情,但自己的戀人都被懷疑是殺人兇嫌了,怎麼還不替他作證不在場證明呢?」
聽見鷹央這麼說,原本低着頭的清司猛然抬起頭來。
「不是的!佑子小姐說就算我們的關係曝光也沒關係,她願意幫我向警察作證,是我阻止她的。」
「……你現在可是背負着殺害兄長的嫌疑喔,你知道嗎?」
鷹央眯起眼睛。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只要再隱瞞一下子就好了。佑子小姐從很久以前就和她的先生分居,現在正在申請調解離婚。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是在她婚姻出問題之後才開始的,但這件事倘若被她的夫家知道,會對她很不利。所以我必須想辦法隱瞞到他們調解結束,正式離婚才行啊!」
清司雙手握拳這麼說,但鷹央冷冷地注視着他。
「那都是你的事情,跟我無關。我現在立刻聯絡刑警,告訴他你有不在場證明。」
鷹央從外套口袋裏拿出手機,這時清司對她深深鞠躬。
「請不要這樣!求求你。只要再等兩個星期,不,只要再等一個星期就好了。佑子小姐的調解離婚一定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再繼續等下去,小鳥就必須回大學去了。況且你也很快就會被逮捕了。」
「……逮捕?」清司怔然地喃喃說道。
「對啊,沒錯。逮捕。這是我剛剛從刑警那邊聽到的消息,不會有錯。」
「怎麼會……可是我又沒有殺害老哥,怎麼可能會被逮捕呢……我只要再忍耐一下偵訊就好了……」
清司用沙啞的聲音說,然而坐在他面前的鷹央卻大幅地搖頭。
「你在說甚麼蠢話啊?警方現在可是認定你就是兇手喔。所以他們打算逮捕你,進行比現在還要嚴厲的偵訊,逼你自白。你能夠忍受嗎?會不會你明明甚麼都沒做,卻必須承認你殺了你老哥?這樣一來,警察一定會只憑着環境證據就把你移送法辦。搞不好還會就這樣直接起訴,被判有罪呢。就算上法院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戀人幫你提出不在場證明,也絕對沒有人會相信。」
聽着鷹央的說明,清司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怎麼會……怎麼可能會有這種……」
「你能夠斷言不會有這種事嗎?你的處境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危險喔,因為環境證據顯示你就是兇手。」
鷹央用低沉的聲音說。清司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雖然這個預測有點悲觀,但是鷹央確實所言不虛。畢竟直到現在,還完全找不到除了清司以外能夠製造出那個密室的人。
「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唯一的辦法,當然就是叫瀨口佑子替你作證你的不在場證明啊。」
「可是她出面之後……」
「只要注意不要讓她夫家知道就好了。當然或許也有被發現的風險,可是相較之下,你被判有罪的風險更高吧。要是因為自己的關係害你被判有罪,瀨口佑子一定也會覺得自己有責任而痛苦萬分啊,不是嗎?」
鷹央說服着他。清司帶着絕望的表情,沉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緊張地等待着清司的回答。
「……我該怎麼告訴警察我的不在場證明呢?」
清司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說。在那一瞬間,房裏的氣氛頓時變得輕鬆了許多。
「這個嘛,你可以叫瀨口佑子來這裏嗎?」
「我想應該可以。」
聽完鷹央的話,清司痛苦地點點頭。
「那你馬上把她叫來這裏,我也會叫一個我認識的刑警過來,我們就在這裏告訴他你的不在場證明。放心,那個刑警看起來雖然有點笨拙,但確實是個有能力的人。他一定會設法幫你保密婚外情的事。」
「……我知道了。」
清司從長褲口袋裏拿出手機。
鷹央看着我,揚起嘴角。
「這樣一來,這傢伙就能洗清嫌疑了。既然不會被逮捕,警察也就不會花時間偵訊他,他就能回到大學工作了。換句話說,你就不用回到大學去了。」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
「當然會啊。好,總之我先叫櫻井過來。」
事情真的那麼簡單嗎?我看着正在打電話的鷹央,不禁用力抿嘴。
「我想恐怕是……沒辦法。」
「啥!沒辦法是甚麼意思?」
櫻井一臉歉疚地低聲說,而鷹央追問道。
就在即將進入新的一天的時刻,瀨口佑子和櫻井接到通知後,便來到清司租的這間短租套房。
聽完清司說明事情原委後,佑子帶着嚴肅的表情承認案發當時清司就在自己的家裏。然而聽完了這些後,櫻井思忖了一番,接着露出為難的表情搖搖頭。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就算把瀨口醫師所說的話轉達專案小組,恐怕也不能改變逮捕清司醫師的方針。」
「為甚麼?案發當時,這兩個人在房間裏幽會耶。這是個鐵證如山的不在場證明吧。」
拜託不要用「幽會」這種詞好嗎?我皺着眉。清司和佑子也一樣表情扭曲。
「……請問我可以將兩位視為情侶對吧?」
櫻井把視線轉向清司和佑子。他們兩人略顯猶豫地點點頭。
「這麼一來,瀨口醫師你就不是『無關的第三者』,而會被判斷為『疑犯的親屬』了。」
「怎麼會,難道你認為我在說謊嗎?」
佑子探出身子。
「我並沒有這麼認為。我相信你們剛才說的都是事實,可是戀人作證的不在場證明,往往會被判斷為無效。況且又是經過了這麼久才出來的證供,更是難以取信於人。」
櫻井指出重點,佑子沒有辦法反駿。
「專案小組一定會認為瀨口醫師是受到你的戀人清司醫師之託,才來替他的不在場證明作證。」
「為甚麼警方要懷疑清司先生到這種地步呢?清司先生在案發的當下真的在我家啊!」
佑子用僵硬的聲音說。
「假如有能夠證明這一點的第三者在就好了。畢竟在目前的狀況下,還沒有出現除了清司醫師以外能夠犯下罪行的人。」
「就算是這樣,也不應該逮捕他啊!」
佑子大聲地說。
「很遺憾,這就是專案小組目前的偵辦方向。當然,我會在會議上提出這個不在場證明,明天可能就會請兩位再到警局裏面作證。可是我想專案小組負責人應該不太可能打消逮捕清司醫師的念頭。該怎麼說呢,要是能有……更具衝擊性的證據就好了。」
「也就是說,要不就是找出殺害桑田大樹的兇手,要不就是解開『密室之謎』,證明除了桑田清司之外,也有別人犯下罪行的可能性囉?」
本來一直帶着嚴肅的表情沉默不語的鷹央,用低沉的聲音說。
「對,簡單來講就是這麼一回事。」
櫻井點點頭,面前的鷹央抬起頭來望向天花板。
「讓人在密室裏溺死的方法啊……」
3
門開啟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倒在地上的男子。耳邊傳來好幾個人屏息的聲音。手裏拿着遙控器的鷹央在這裏按下了暫停鍵。
在着手調查事件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日的下午,我和鷹央一起來到桑田隆一郎家,坐在巨大的液晶螢幕前。畫面上顯示的是案發當天的影像。
今天早上我們和隆一郎取得聯繫,表示如果他手上有影片的話,請讓我們看一下;而他表示會立刻準備影片,要我們到他家來。
鷹央心無旁騖地盯着螢幕看,坐在梳化上的隆一郎帶着期待的眼神望着鷹央的側臉。和昨天相比,隆一郎今天顯然變得合作許多。根據他的說法,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清司都告訴他了。
「真的有水溢出來呢……」
鷹央喃喃自語着。畫面上出現倒地中年男子的特寫,這就是桑田大樹吧。他理着平頭,眉毛修得又短又整齊,手背上有刺青。正如大家所說的,看起來就像是「街頭的小混混」。
大樹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像是在喘氣似地張大了嘴巴,水不斷從口中湧出。這看起來的確就像是溺死。
「門打開的時候,除了你以外,現場還有誰?」
鷹央對隆一郎問道,視線沒有離開螢幕。
「除了我之外,還有我弟弟浩二郎、拍攝這支影片的攝影師,還有四個醫院的職員。」
「這樣啊。他們比你先抵達房間,但是因為這傢伙把門鎖起來了,所以他們進不去對吧。等你到了之後,才把門鎖打開。你確定門是鎖上的嗎?」
畫面中隆一郎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裏,轉了九十度之後,門鎖打開時的喀啦一聲也清楚收錄在影片中。
「是啊,門是上鎖的,我確定。」
「既然如此,就剩下窗戶了……」
鷹央喃喃自語,接着再次播放影片。突然間,影片中傳來有人暱吐的聲音,接着是液體滴在地上的聲音。鷹央按下暫停鍵,皺着眉說:「這是甚麼聲音?」
「這個時候……是我吐了。」隆一郎一臉尷尬地說。
「你也是當醫師的人,不是應該很習慣看見屍體了嗎?還是因為看見倒地的是兒子,所以感覺不一樣?」
鷹央毫不修飾地問道。
「我是眼科醫師,所以沒有看過太多屍體,但我想也不是因為大樹死掉才讓我特別不舒服。」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責備鷹央,隆一郎就用僵硬的聲音回答。
「那天自從大樹出現之後,我便一直很不舒服。浩二郎也很擔心我,好幾次拿飲料給我喝,但我就是沒有辦法冷靜下來,一直覺得很激動,或者應該說很焦慮……」
「是因為你的長子害宴會泡湯了嗎?」
「或許是吧。我從宴會舉行到一半開始,就一直覺得心悸。我雖然已經七十歲了,不過平常跑到三樓都沒甚麼問題;唯獨那一天我光是爬樓梯上樓,就覺得非常想吐又頭暈。等到門一打開,我便忍不住……」
「所以你就吐了啊。」
鷹央喃喃地說,隆一郎點頭說:「對,沒錯。」
我默默地用眼角餘光看着隆一郎。雖然他本人否認,但他之所以嘔吐,應該還是因為看見大樹倒地,受到了莫大的衝擊吧。縱使斷絕了父子關係,父子還是父子,這層關係應該沒有那麼簡單就能切割。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鷹央再次播放影片。
一個消瘦的男子靠近倒在地上的大樹,把他身上的夾克打開,趴在他身上,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我見過這個男子,他就是桑田綜合醫院的院長桑田浩二郎。
浩二郎維持這個動作十幾秒之後,猛然坐起身,大喊:「他的心跳停止了!」畫面出現浩二郎的臉部特寫,也就在這個時候,浩二郎背後的窗戶也出現在畫面中。鷹央再次暫停播放。
「……月牙鎖確實是鎖着的。」
鷹央摸摸鼻頭。的確,畫面中的月牙鎖是上鎖的。
「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確定桑田大樹被發現的時候,房門和房裏的窗戶都是上鎖的。也就是說,那間房間毫無疑問是一間密室。」
鷹央凝視着畫面數十秒之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把影片關掉。
在密室中溺斃的男子。到底該如何才能營造出這種狀況呢?
是有人讓桑田大樹溺死之後,又想辦法離開這間密室嗎?又或者是有甚麼辦法能夠不必進入房間,就讓房間裏的人溺死呢?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輕輕地搖頭。
「溺死啊……為甚麼不是被打死,也不是被勒死,而是溺死呢?到底有甚麼非讓他溺死不可的理由呢?」
鷹央揉着鼻子山根,窸窸窣窣地說。她說得一點也沒錯,要讓一個成年男子溺死,其實是相當難的。為甚麼大樹會是這樣死的呢?
不,更重要的是,他到底是在哪裏溺死的?這個書房裏不但沒有浴缸,就連水龍頭也沒有。那麼兇手是在別的地方讓他溺斃,再把他搬過來的嗎?但是在宴會舉行的當下,真的有可能把一個成年男子的屍體搬到三樓去,而不被任何人看見嗎?至少一個人很難做到吧。這麼說來,難道兇手不只一個人?
啊,我不明白。一陣悶痛竄過腦袋,愈想就湧現愈多新的疑問。
「我可以理解警方為甚麼會傾向桑田清司是兇手了。因為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能夠製造出這種狀況。」
「不是!清司不是兇手!那傢伙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聽見鷹央的喃喃自語,隆一郎憤怒地大喊。
「不要那麼大聲,我知道桑田清司不是兇手。唉,只不過警方不相信就是了。」
鷹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早上桑田清司和瀬口佑子一同前往青梅分局告訴專案小組,案發當時他們兩人,起待在佑子的家裏。但是根據剛才櫻井傳來的訊息,果然不出所料,專案小組認為佑子很可能是為了幫助自己的戀人,才幫他偽造不在場證明,所以近期內要逮捕清司的方針並不會改變。
「總而言之,我們暫時拋開密室,先從有可能釐清的事項開始抽絲剝繭吧。」
鷹央抓抓太陽穴,和隆一郎對望了一眼。
「桑田大樹是從甚麼地方得知宴會的事呢?你很早之前就公開這場宴會的訊息了嗎?比如說放在醫院的官網上之類的?」
「我沒有做那種事。只有寄送邀請函給我邀請的賓客們,不過我並沒有拜託那些賓客們保密,所以的確有可能是從某個賓客那裏洩露出去的。」
「這樣啊,很難鎖定消息來源啊……」
鷹央雙手抱胸,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繼續提問。
「假如桑田清司不是兇手,那麼桑田大樹極有可能是出於自己的意志進入那間書房,並且從裏面上鎖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認為他是為了甚麼潛進那間書房的呢?」
「我之前不是也說過了嗎?他可能以為我的存摺和土地權狀都放在那間書房裏,所以想去行竊呀。」
隆一郎很快地說,但是鷹央輕輕收起下巴。
「你真的能這麼斷言嗎?從剛才的影片看起來,房間裏並沒有被翻找過的樣子。假如他想在那間書房裏找出甚麼東西的話,書桌的抽屜應該會被打開,書也應該會散落一地吧?」
「……我想他一定是潛入房間之後就立刻遭到某個人的襲擊吧。所以他根本來不及亂翻。」
隆一郎瞬間語塞了片刻,接着這麼說。
「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假如桑田大樹潛進房間並不是為了要偷東西,而是有其他的目的呢?」
「……所謂其他的目的是甚麼呢?」
「天曉得,我目前也還不知道啊。」
鷹央把影片倒轉到門打開之前,按下播放鍵。
「你還要重看嗎?」
「今次我想一口氣從頭看到尾,掌握整個過程。而且我總覺得有個地方怪怪的。」
鷹央這麼回答語帶不滿的隆一郎,同時歪起了頭。
「鷹央醫師也這麼認為嗎?」
我脫口而出,鷹央用斜眼望向我。
「怎麼?小鳥。你也有感覺嗎?」
「對,雖然說不太上來……」
我含糊地回答。剛才看影片的時候,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影片中門打開後,就看見桑田大樹倒在地上的身影。接着聽見隆一郎嘔吐的聲音,然後浩二郎跑向大樹。之後,浩二郎替大樹進行心臟按摩,接着聽見男人們的大叫,以及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影像就在這裏結束了。
果然在影片中有個讓人覺得不太對勁的地方,但那到底是甚麼呢?
「果然……有哪裏怪怪的。」
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用單手按着頭。
「你們兩個從剛才開始到底在說些甚麼啊?哪裏有甚麼奇怪的地方。警察看了影片之後,也說沒有甚麼可疑的啊。」
隆一郎一臉不耐煩地說。假如連警察都說沒有異狀的話,那應該真的是我多心吧?
「鷹央醫師,你注意到甚麼……」
我對她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鷹央用無神的雙眼盯着天花板,嘴裏念念有詞。
「這樣啊……原來如此啊……這麼說來的話……」
鷹央的臉上漸漸露出笑容,雙眼也找回了焦點。
「我知道了!」
「你知道大樹為甚麼在密室中溺死了嗎!」
我大聲問道,但鷹央突然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這一點我還不知道,但是我發現剛才的影片裏到底哪裏奇怪了。這樣一來,我就大概可以掌握事件的全貌了。如果順利的話,搞不好也能找出『密室之謎』的線索呢。」
「所謂事件的全貌是甚麼?你到底明白了甚麼?」
聽見我們的對話,隆一郎有點激動地問道。
「在說明之前,必須先掌握證據才行啊……」
鷹央用手抵着下巴,思考了幾十秒後,露出一個惡作劇的笑容,對隆一郎招招手。
「耳朵靠過來一下,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拜託我?」
隆一郎疑惑地歪着頭,但是還是乖乖地把臉靠近鷹央。鷹央湊近隆一郎的耳朵,開始對他說悄悄話。隆一郎的表情漸漸變得陰沉。
「你為甚麼要做這種事?」
隆一郎離開鷹央,皺起鼻子,帶着疑惑的口吻說。
「不用管那麼多,你照着我說的去做就對了。這樣一來,離破案就更近一步了。」
鷹央堅定地這麼說。
「……我們到底為甚麼要做這種事?」
在一個只有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的黑暗房間裏,青梅分局的刑警島崎背靠着一張巨大的木製古董書桌,語帶不滿地說。
「好啦,島崎,別這麼生氣嘛。這樣不是也很好玩嗎?讓人想起小學去露營的時候呢。」
坐在島崎旁邊的櫻井,對和他拍檔的後輩刑警說。
「這種事情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但是據說順利的話,就能得到有助於破案的重大線索呢。賭上一把也不壞不是嗎?」
「那也是那些人自己亂講的吧。到底為甚麼要聽信那些外行人的話呢?」
島崎大聲地曬嘴,同時指着離他有段距離,同樣躲在書桌旁的我和鷹央。
「你真的很會囉唆抱怨耶。不要管那麼多,安安靜靜地等就對了。我可是好心給你一個立大功的機會呢。」
鷹央像是在趕蟲子似地揮揮手。在這麼暗的房間裏,我也可以清楚看見島崎的表情變得僵硬。
桑田隆一郎讓我們看過案發當天的影片之後,當天深夜,我、鷹央以及兩名刑警便一起躲在這個沒有開燈的黑暗房間裏。我們來到這裏已經將近兩個小時了。
我們離開隆一郎的豪宅之後,鷹央就立刻打電話給櫻井,要求他在深夜裏和我們會合。於是櫻井便帶着島崎一起出現,和我們一起躲在這個房間裏。然而鷹央還是一樣病態地堅守着秘密主義,所以她並沒有說明我們到底要在這裏等甚麼。櫻井可能是因為本來個性就比較溫吞,又或者是因為之前的案子,很清楚鷹央解決事件的能力,所以幾乎沒有半句怨言;不過島崎打從一開始就面露不悅,一直抱怨着鷹央。
「櫻井先生,我說了這種事情是沒有意義的。不要陪這些外行人玩這種偵探遊戲了,趕快回局裏去吧。明天一早我們還得去案發現場附近進行盤查呢。」
可能是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了吧,島崎的聲音愈來愈大。
「哎呀,島崎,你的心情我也明白,但我們再等一下看看嘛。再過一下子,一定就會有甚麼事情發生了,對吧,天久醫師?」
「對啊,可能性極高。那傢伙一定會掉進我設的陷阱裏。」
鷹央的口吻中充滿了自信。
「那傢伙是指誰?陷阱又是甚麼?」
「那是秘密。」
島崎用低沉的聲音問道,鷹央開開心心地回答。島崎再次用力地咂嘴,帶着不悅的表情沉默了下來。
「鷹央醫師發現影片中奇怪的地方了對吧?」
我壓低聲音問鷹央。
「沒錯。就是因為發現了那個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才掌握了這個案子大致的狀況。」
「到底是哪裏不妥呢……你現在還不能告訴我對吧?」
聽我這麼說,鷹央哼了一聲
「你不要動不動就要別人告訴你答案,自己思考看看嘛。只要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了。」
「可是連警方都沒發現不是嗎?」
「那是因為警方不是醫護人員啊。」
「因為他們不是醫護人員?但是隆一郎先生也沒有覺得影片裏有甚麼奇怪的地方……他是醫師沒錯啊。」
「那是因為桑田隆一郎雖然是醫師,但他的專業是眼科吧。沒有急救經驗的人,是不會發現的。」
沒有急救經驗就無法發現的不妥之處?也就是說……
我在腦中反芻約莫在半天前看過的影片。倒在房間中央的桑田大樹,之後……
我睜大了雙眼,總算發現是哪裏不妥了。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為甚麼那個人要做那種事?
就在這時,一片寂靜的房裏突然響起喀嚓一聲。
「來了,在我做出暗號前先不要衝出去。」
鷹央悄聲地對我們說。在櫻井之後,島崎也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
我們屏住氣息,繼續躲在書桌後面。聽見開門聲之後,房門開啟,有人走進房裏。腳步聲慢慢靠近這裏。我壓着心跳加速的胸口。
「喂,小鳥。」鷹央在我的耳邊輕聲說。
「是,怎麼樣?」我也輕聲回答。
「等我衝出去之後,你就馬上打開那裏的電燈開關。」
鷹央指着一旁牆上的電燈開關,我點點頭。
腳步聲愈來愈近,那個人就站在書桌的另一側。下一秒鐘,鷹央猛然站了起來。
「不准動!」
「哇!」
緊接在鷹央的聲音之後的,是一個男子的尖叫聲。我也站起來,依照指示打開電燈。日光燈白色的光線充滿房間,已經習慣黒暗的眼睛感到很刺眼。本來就對光線很敏感的鷹央用雙手遮着眼睛周圍,櫻井和島崎也從書桌後面站了起來。
「你、你們在做甚麼!」
看着高聲怒斥,同時伸手指着我們的男子,我發出「啊」的一聲。
站在那裏的是桑田隆一郎的弟弟,也就是桑田綜合醫院的院長——桑田浩二郎。
「快回答我的問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浩二郎醫師,請你冷靜一點。我會好好說明的。」
櫻井用說教似的口吻對歇斯底里地高聲大叫的浩二郎說,但是浩二郎卻依舊激動。
「這裏是我的醫院。究竟是誰同意你們在這種時間闖進來了?我一定要提出嚴重的抗議……」
「我們有得到同意喔。」
依然用雙手遮着眼睛的鷹央打斷了浩二郎的話。浩二郎呆滯地「咦?」了一聲,把視線從櫻井移動到鷹央身上。
「我說我們已經得到同意了。同意我們這麼做的人,就是這個房間的主人,也就是你的哥哥桑田隆一郎。」
也許是好不容易稍微習慣了光線吧,鷹央把手放下來,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沒錯,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桑田綜合醫院的理事長辦公室。鷹央向隆一郎借來鑰匙,我們便躲進了這裏。
「怎、怎麼會。」
浩二郎用顫抖的聲音說,而鷹央繞過書桌走向他。
「你才是,為甚麼要在這種時間來理事長辦公室?現在已經半夜十一點多了耶。」
「那是因為……」
鷹央眯着眼睛(可能是因為還覺得光線有點刺眼吧)抬頭瞪着他。浩二郎用求助似的眼神四處張望。
鷹央伸出食指,示意我們靠近。於是我和兩名刑警一起走向浩二郎。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因為白天接到家兄的聯絡……」
被我們四人包圍的浩二郎提高音調說。
「你接到甚麼樣的聯絡呢?-」
「就是……」面對櫻井的問題,浩二郎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桑田隆一郎應該是這麼說的吧——死亡證明書的案子,我得到了不起訴處分,我兒子清司也因為有不在場證明而洗清了嫌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本來要在宴會上宣佈清司繼任下一任理事長,可是沒能宣佈,那我就明天宣佈這件事吧。另外,警方說因為大樹的案子,他們明天要來醫院的理事長辦公室和院長室搜索,警官來的時候,還請你招呼他們一下。」
鷹央樂不可支地說。
「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是我叫桑田隆一郎對你說的謊話。這全都是為了把你引出來的陷阱,而你也乖乖地掉進陷阱裏了。」
「甚麼!」
浩二郎睜大了眼睛。
「所謂的陷阱是甚麼?我不懂。」
島崎可能沒有跟上事情的發展吧,他輕輕搖頭,低聲地說。
「和天久醫師相處就是這樣啊,你說是不是?小鳥遊醫師。」
櫻井聳聳肩,尋求我的贊同。我只能回他一個苦笑。
「所以天久醫師,老實說,我也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呢。是不是可以請你揭開謎底了?」
櫻井催促着鷹央。
「說的也是,那我就說明一下吧。」
鷹央高傲地點點頭。
「首先,假設桑田清司不是兇手,那麼桑田大樹便很可能是混進宴會的賓客當中,潛入書房,再自己從裏面上鎖的。既然如此,問題就在於他到底為甚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以為書房裏有一些值錢的東西,所以想要去行竊嗎?」
櫻井插嘴說。
「的確,這是我們一開始想到的理由。但是假如他是為了行竊而潛入房間,房間怎麼會完全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呢?而且要是他的目的是行竊,那他在宴會開始之前引起騷動,也很奇怪。因為這麼一來,就算偷竊成功了,他也絕對會被懷疑啊。」
「也有可能是毫無計劃的隨機犯案啊。比如說他本來只是為了洩憤而把宴會搞得一團亂,後來才想到可以偷走一些值錢的東西之類的。罪犯所採取的行動往往不會有邏輯啊。」
島崎咬牙切齒地說。
「當然你說的也有可能,但是我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也就是桑田大樹的行動全都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而且他潛入書房並不是為了要偷走甚麼東西。」
「如果不是要偷東西,那他又是為了甚麼潛入書房的呢?」櫻井歪着頭問道。
「相反地,他其實是想要把某個東西放在書房裏。正因如此,書房才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
「把某個東西放在書房?可是我們警察已經徹底搜索那間房間,並沒有找到甚麼奇怪的東西啊。而且當初急救桑田大樹的急症室醫護人員們,也說他身上沒有帶甚麼可疑物品。」
「關於這一點,其實線索就藏在案發當天的影片裏。」
鷹央故意用意有所指的視線看着我。「小鳥,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鷹央把發言權丟給我,我緩緩地點頭。
「浩二郎醫師在跑向倒地的桑田大樹之後,採取的行動很不尋常。」
聽見我的答案,鷹央滿意地揚起了嘴角。佇立在原地的浩二郎顯得非常緊張。
「你在說甚麼啊?他不是確認桑田大樹的心跳停止,然後幫他做心臟按摩嗎?並沒有做出甚麼奇怪的舉動吧。」
聽見島崎的話,我搖搖頭。
「的確,假如浩二郎醫師是一般人的話,這樣做並沒有甚麼問題。但是浩二郎醫師是循環內科的醫師,擁有這種背景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那樣的舉動的。」
「甚麼意思?」島崎蹙眉。
「只要是有過急救經驗的醫師,看見人倒在地上,首先應該會呼喚對方或輕拍對方的身體,確認有沒有意識。假如沒有意識,就要更進一步確認對方的呼吸和循環。」
「他確實是這麼做的沒錯啊……」
櫻井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像是在回想着影片的內容。
「他在確認意識的時候確實沒有問題,但是之後在確認呼吸和循環的時候,卻很奇怪。浩二郎醫師趴在桑田大樹身上,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只要是有急救經驗的醫師,就絕對不會用這種方法,而是會用手觸摸頸動脈,確認對方有沒有脈搏,至於呼吸,則可以用目測觀察他的胸部有沒有起伏,或是用耳朵靠近對方的嘴巴,聽聽看有沒有呼吸聲。」
「是這樣嗎?」
櫻井帶着不太理解的樣子歪着頭。對於不是醫師的櫻井來說,或許很難體會這個行為有多麼異常吧。我把視線轉向浩二郎。
「浩二郎醫師,我剛才的說明很奇怪嗎?還是這間醫院在急救的時候,都會把耳朵貼在病人的胸口?」
「不,沒有……只是當時,該怎麼說呢,因為我腦中太混亂了……」
浩二郎支吾其詞。在此同時,櫻井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看來他看見浩二郎的反應之後,便確信我所言不假了。
「那麼,為甚麼浩二郎醫師要採用這種方法呢?」
「很簡單,因為這個人在找東西——找桑田大樹本來準備藏在書房裏的東西。」
聽見櫻井的問題,鷹央這麼回答。櫻井重複鷹央的話,說:「本來準備藏在書房裏的東西?」
「沒錯。桑田大樹的行動,全都是這個人指示的。我記得你說過有人匯了兩百萬日圓到桑田大樹的戶頭對吧?一定是這個人匯給他的。桑田大樹遵照他的指示,出現在宴會會場,設法讓弟弟桑田清司受傷,再潛入書房,試圖把『某個東西』藏在裏面。」
鷹央收起下巴,揚起視線看着浩二郎。浩二郎表情僵硬地把視線移開。
「為甚麼要設法讓桑田清司受傷?」櫻井皺着眉問道。
「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阻止桑田清司即將接任理事長的事情,在宴會上公開啊。這個人本來一定以為接任下一屆理事長的是自己吧,沒想到桑田隆一郎竟然決定讓兒子清司接任。這個人一急,就指使他本來就維持聯絡的侄子大樹,試圖阻止這件事情公開,同時讓隆一郎從此一蹶不振——利用『某個東西』。」
「……那『某個東西』究竟是甚麼呢?」
櫻井可能是感覺到話題已經直逼核心了,所以壓低聲音說。
「就是聯繫着這傢伙和桑田大樹的東西啊。而且那個東西現在應該就在這傢伙的手裏。」
鷹央指着浩二郎緊握的左手拳頭。下一秒鐘,浩二郎便將他的左手舉向嘴邊。
「阻止他!他想吞下去!」
就在鷹央大叫的同時,我和兩名刑警一起衝向浩二郎。
浩二郎拚命地想把左手握着的東西放進嘴裏,但是在三個大男人的阻止之下,一個超過六十歲的消瘦男子當然不可能成功。
「這是……」
島崎從浩二郎的左手搶走一個小塑膠袋,將它舉在眼前。透明的袋子裏裝着白色的結晶體。
「欸,你喜歡吃甚麼?是不是喜歡吃涮涮鍋啊?」
鷹央帶着調侃的語氣,對着不斷反抗,試圖把塑膠袋搶回來的浩二郎說。聽見鷹央的話,浩二郎頓時放棄抵抗,像是失魂落魄似地垂下了頭。
「甚麼涮涮鍋,該不會是……」
「沒錯,就是冰毒。在你們的業界不是都叫它『Syabu』嗎?」
島崎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語,鷹央則一臉開心地說。
「桑田大樹不是販賣冰毒的藥頭嗎?而這個人一直以來都向大樹購買冰毒來吸食。」
「你是怎麼發現這件事的?」
櫻井從島崎手中接過冰毒之後問道。
「之前我和這個人談話的時候,他說他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可是看起來卻完全不累。那就是冰毒的作用。而且當時這傢伙在光線昏暗的讀片室裏,竟然能夠像平常一樣閱讀門診時間表,那一定是因為受冰毒影響,使他的瞳孔放大,所以才能在黑暗處看得這麼清楚。另外他這種病態的瘦,也是吸食毒品者身上常見的特徵。」
鷹央流暢地繼續說明下去。
「這個人在案發當時的影片裏,假裝去確認倒地的桑田大樹脈搏,但其實是藉機搜他的身。桑田大樹有販賣毒品的前科,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推測出這個人有毒癮,而且想把毒品放在書房裏,陷害他哥哥。欸,我說的沒錯吧?」
鷹央對浩二郎說,浩二郎只是低頭不語。鷹央輕輕地聳肩,繼續說道:
「他大概打算把冰毒放在書房之後,就要匿名報警吧。此外,他其實不只把毒品放在書房裏呢。案發當天,桑田隆一郎的身體非常不舒服,不知道為甚麼很焦躁,還有心悸的症狀。他光是爬樓梯就氣喘吁吁,在打開書房門之後甚至還吐了。這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人在宴會進行時,偷偷餵他吃了冰毒吧。若是在書房裏找到冰毒,再加上尿液又有毒品反應,桑田隆一郎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吧。」
「那麼他今天之所以潛進這裏……」
始終怔然地聽着鷹央說明的島崎,小心翼翼地問道。
「雖然想要利用毒品來陷害哥哥的計謀失敗了,但是以結果來說,其實正合他的意。桑田隆一郎因為偽造死亡證明書遭到函送,清司又被冠上殺人的嫌疑,他等於一口氣排除了兩個礙事的人,真可謂一石二鳥。他一定認為下一任理事長人選非他莫屬。」
鷹央露出諷刺的笑容,看着浩二郎。
「所以我拜託隆一郎對他說謊,騙他隆一郎和清司兩個人都無罪,而且下一任理事長也會依照原訂計劃,交棒給清司,還有明天警方會來理事長辦公室搜索。這麼一來,這傢伙就會慌了手腳,想辦法把毒品放進這間辦公室裏。一個有毒癮的人,不可能把從桑田大樹身上拿到的毒品扔掉,所以這傢伙完完全全掉進陷阱裏了。對了,櫻井。」
聽見鷹央呼喚自己,櫻井歪着頭說:「是,甚麼事?」
「你帶了毒品檢測工具包來吧?」
「有、有,我帶來了。因為你通知我來的時候交代過了嘛。」櫻井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組裝在塑膠袋裏的毒品檢測用具。
「只要確認那是冰毒,你就能以持有毒品的現行犯來逮捕他。接着,你再把我剛才所說的告訴專案小組的負責人,偵訊這個人有關桑田大樹的死。他很可能知道些甚麼。說不定就是他殺了桑田大樹呢。」
「等、等一下。我和這件事沒有關係!我甚麼都不知道!」
本來垂頭喪氣的浩二郎突然高聲說。
「怎麼可能沒關係。你剛才明明想在哥哥的辦公室裏藏毒品耶。」
鷹央用冷冷的視線看着浩二郎。
「不、不是的……你說的都沒錯,我一直以來確實定期向大樹購買毒品。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啊,院長的工作太忙了,如果不吸毒的話,我根本應付不來。可是……我都已經盡心盡力到這種地步了,他竟然把理事長的位子交給清司,而不是給我,我實在沒辦法原諒,所以……」
浩二郎低下頭,用微弱的聲音承認自己的罪行。我們沒有打斷浩二郎,只是靜靜地聆聽他的自白。
「可是!」浩二郎抬起頭,用力地說。「可是,殺了大樹的不是我!那不是我做的!」
「……那你說是誰做的?」
鷹央瞪着浩二郎,他激烈地搖頭。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為甚麼會變成那樣。我聽見家兄說『大樹在書房裏求救』的時候,心臟簡直就快要停了。我趕緊跑到書房去,發現門是鎖着的,不管怎麼叫,裏面都沒有反應。」
浩二郎慢慢地訴說。
「家兄把門鎖打開,看見房間裏的狀況之後,我真的腦中一片混亂。因為大樹本來應該要把毒品藏在書房裏並躲起來的,但他現在竟然倒在地上。只是我馬上想到——萬一冰毒在這種狀況下被發現,那麼我的計劃就有可能曝光。所以我趕緊跑向大樹,假裝確認他的心跳,同時翻找着冰毒。我很快就在夾克胸前的口袋裏找到,於是我在幫他進行心臟按摩之前就拿回來了。」
浩二郎說到這裏,像是力氣用盡似地癱坐在地上,用像蚊子叫一樣的微弱聲音補充道:
「我……真的沒有殺害大樹。」
聽浩二郎把話說完之後,櫻井看着鷹央。
「你覺得呢?天久醫師所說的,他全部都承認了,只有殺害桑田大樹這一點他還是矢口否認。」
「……這個人有可能為了不讓自己的罪行曝光,所以殺了他的共犯滅口吧。」
鷹央臉上帶着嚴肅的表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不是應該選別的時機和地點嗎?」
「……也許是因為他誤算了甚麼,所以才變成那種狀況。」
鷹央含糊地說。
「……天久醫師。」櫻井直視着鷹央的雙陣。「醫師,你知道為甚麼會出現那種奇怪的狀況嗎?為甚麼人會在密室裏溺死呢?」
鷹央咬着嘴唇,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緩緩地搖頭。
「我還不知道……發現這個人做的事之後,我以為只要將他逮捕,就能問出甚麼來。這麼一來桑田清司可能就不會被逮捕了……」
鷹央的語氣裏充滿了不甘。
「的確,聽完鷹央醫師的說明,我大概可以掌握案發當天所發生的事情概要了,當然這件事情我也會向專案小組報告。可是這起事件中最重要的疑點還沒有解開。假如兇手不是桑田清司的話,那麼兇手到底是怎麼在密室裏面讓桑田大樹溺死的呢?在沒有解開這個謎圑之前,桑田清司的嫌疑依然最大。我想專案小組還是會申請拘捕令的。」
櫻井淡淡地說,鷹央咬緊牙關。
要是平常的鷹央,不可能會做出這種反應。她才不會叫警方從浩二郎那裏問出甚麼,而是會開開心心地靠自己的力量,想辦法解開『密室之謎』吧。
鷹央很急。假如清司被逮捕了,那麼我就必須離開統括診斷部。正因如此,她才費盡心思不讓清司被逮捕,在還沒解開『密室之謎』前,就揭發浩二郎所犯下的罪行,試圖從他的口中問出『謎團』的真相。
我發現自己成了鷹央的絆腳石,忍不住撇嘴。
「……小鳥。」
鷹央低着頭對我說。我回答:「是。」
「回去吧。」
「咦?回去?沒關係嗎?」
我把視線轉向癱坐在地上的浩二郎。
「接下來就是警方的工作了。現在已經找到冰毒,本人也自白了,這裏沒有我們能做的事。我得趕快回去,好好思考該怎麼樣才能在一間密室裏面讓人溺死啊。」
鷹央低着頭,邁開大步走向出口。我向櫻井和島崎打了招呼之後,就趕緊追上她。
鷹央的背影,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嬌小。
我在天醫會綜合醫院屋頂上的『家』裏,坐在梳化上,將雙手交叉在面前,看着位在我數公呎前方的鷹央。鷹央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雙手抱胸,閉着眼睛。我看一看手錶,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多。
在桑田綜合醫院的理事長辦公室告發桑田浩二郎之後,已經過了三天。這三天來,鷹央除了看診的時間以外,都像現在一樣帶着嚴肅的表情陷入沉思。不,就算在看診的時候,只要一有空檔,她就會進入自己的世界,有時還會痛苦地呻吟。
然而直到現在,她還是沒能解開『在密室裏淹死的男子之謎』。
平常鷹央在和『謎團』搏鬥的時候,總是很快樂。對苦於不知該如何發揮智慧的鷹央來說,挑戰不可思議的『謎團』,正是她最棒的娛樂。『謎團』的難度愈高,鷹央就會愈充滿活力。
但是今次的事件,卻讓鷹央非常苦惱。要是她無法解開『謎團』,我就必須離開統括診斷部。這個事實確確實實地牽絆着鷹央。
根據櫻井傳達給我們的消息,桑田浩二郎手上的東西確實是冰毒,所以他被逮捕了。此外,他的尿液也有毒品反應。
浩二郎在接受偵訊的時候,坦承他長期向大樹購買毒品吸食、拜託大樹讓清司受傷、指使大樹把毒品藏在書房,並且從倒地的大樹身上拿回毒品。唯獨對於大樹死亡這件事,他卻堅稱完全不知情,連警方都無法問出更進一步的資訊。
於是專案小組的想法逐漸轉為「清司在大樹潛入書房後,利用某種方式讓他溺死,然後鎖上門離開」。
「很遺憾,逮捕桑田清司是無可避免的了。專案小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那間書房裏讓大樹溺死的,但是他們認為只要逮捕他,加以審問,一定就能讓他吐實。」
昨天櫻井在電話裏告訴我們的這番話,掠過我的腦海。
在密室裏溺死的男子——只要這個謎團一天沒解開,清司就會被逮捕,而我也必須離開統括診斷部。
更重要的是,兇手到底為甚麼要把犯案現場變成密室呢?我拚命地絞盡腦汁思考。
說到密室,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為了讓人們誤以為被害者是自殺的。但是在今次的案子裏,他怎麼看都不像自殺。這麼一來,難道是想陷害手上握有鑰匙的人,也就是清司囉?或許也有這個可能。只是這時問題又變成,到底為甚麼要讓他溺死?在那個沒有水龍頭的密室裏讓一個成年男性溺斃,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把他打死或掐死一定更簡單。
不,等等。兇手不一定是在書房裏讓他溺死的啊。大樹的確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前往書房的,但這時有個人發現了他,就把他帶去另一個地方,在那裏使他溺斃……
不,這樣也很奇怪。那天因為舉辦宴會,有許多賓客在宅邸裏。要是特意把他帶出書房,被別人目擊的風險就太高了。所以桑田大樹應該就是在那間書房裏溺斃的囉。
讓他溺死的必要性,密室……還有水……
忽然間,我的頭腦裏面浮現一幅書房裏充滿了水的景象。如果可以設法從外面引水進來,讓那間書房充滿水,或許就能讓書房裏的人溺死了……
怎麼可能!我用拳頭捶自己的頭。我到底在想甚麼蠢事啊,就算是密室,也,只是讓人沒有辦法自由出入而已,並不是完全密閉的空間。如果把水引進書房裏,水會從門下方的通氣孔流出來,窗戶也沒有辦法承受水壓;更重要的是,如果做出這種事情的話,書桌和書櫃裏的書都應該會浸在水裏才對。
我完全搞不清楚了。我用雙手抓抓自己的頭。這起事件,就連鷹央花了這麼大的力氣思考,都沒有辦法找出真相,我只不過是稍微思考一下,當然不可能會,有甚麼發現。
……真相。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忽然間,我的腦海裏閃過這樣的念頭。連鷹央這麼努力思考都沒辦法找出「真相」的話,該不會事實上根本就沒有真相存在吧?
鷹央並非只是為了想要挑戰『謎團』才插手今次的案子,她是想要洗刷清司的嫌疑,讓我留在統括診斷部,才開始調查這起事件的。也就是說,鷹央一直在尋找「桑田清司並不是兇手的真相」。然而這個真相卻不一定存在。
說不定事實真的就像警方所推測,是清司殺了他哥哥。
清司在受傷之後,就到佑子家裏去接受治療,這或許是事實沒錯。但是說不定在接受完治療之後,他又回到宅邸,想要繼續參加宴會呢?
清司回到宅邸之後,因為某種理由進入書房,於是在那裏巧遇了大樹。清司因為受傷而憤怒不平,忍不住動手打暈了大樹,接着用不知道從哪裏拿來的水灌進大樹的嘴裏,讓他溺死。最後他在逃走時,為了拖延大家發現的時間,用鑰匙把門鎖上。大樹恢復意識之後,用最後的力氣打了一通內線電話求助,但也在這個時候氣盡身亡。
雖然非常牽強,但是如果這樣想的話,似乎也不是說不通。正因為這就是「真相」,事實上根本沒有除了清司以外的兇手存在,所以鷹央才會找不出答案吧。
我愈想愈覺得這個推測的可能性很高。
我相信鷹央一定也知道,她在追尋的很可能是一個不存在的幻想。連我都能發現的事情,鷹央不可能沒發現。儘管如此,她還是試圖找出「真相」,苦惱着該如何讓我留在統括診斷部。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該做的就是……
我抿了抿嘴。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口袋裏傳出了一陣輕快的爵士樂聲。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液晶畫面上顯示着「櫻井刑警(警視廳搜查一課)」。我按下通話鍵,把手機放在耳朵旁。
「你好,我是小鳥遊……」
「你好,我是櫻井。請問現在方便說話嗎?」
電話那頭櫻井的口吻,聽起來沒有平常那種輕佻的感覺。
和櫻井通話了幾十秒之後,我說:「我知道了,我會轉告鷹央醫師。」就掛上了電話。我抬起頭來,發現鷹央正帶着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是櫻井先生打來的。」
「……他說甚麼?」鷹央的臉上浮現一絲緊張。
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梳化上站起來,避開『書樹』,走向鷹央。可能是從我的態度裏嗅到不祥的預感吧,鷹央咕嚕一聲嚥下口水。我緩緩地開口:
「明天專案小組就要申請桑田學長……桑田清司的拘捕令了。櫻井先生說上面應該會核准……桑田學長明天就會被逮捕了。」
鷹央倒抽了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很遺憾。」
我從喉嚨硬濟出這句乾澀的話。
「啊,明天是吧。桑田清司明天才會被逮捕對吧。既然如此,只要在今天晚上證明那傢伙不是兇手就好了。沒錯,只要解開那個『密室之謎』,就可以讓你……」
鷹央抱着頭,趴在桌上。
「到底該怎麼樣才能在密室裏面讓人溺死呢?一定有某種方法才對。一定有某種我沒有想到的方法……從外面拿水進來……?還是想辦法從外面上鎖……?但是門上並沒有那種痕跡……既然如此,就是最早進入房間的那些人……不,不是……」
鷹央咬着牙,臉上泛起紅暈,窸窸窣窣地不停喃喃自語。
鷹央為了我,一直在追尋一個恐怕根本不存在的「真相」。身為屬下,身為朋友,我不能再繼續讓她痛苦下去。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下定決心。
「……鷹央醫師。」
鷹央用兩隻手肘撐着桌面,抱着頭。我對她嬌小的背影這麼喚道,但鷹央沒有反應。
「鷹央醫師。」
我再次呼喚她的名字,同時輕拍她的肩膀。鷹央顫抖了一下,戰戰兢兢地轉過頭來。看見她那宛如受驚小動物般的態度,我感到一陣心痛。
「謝謝你為了我這麼煩惱,可是……已經沒時間了。」
我輕柔地這麼說,但鷹央的表情像融化的麥芽糖一樣扭曲。
「還沒結束。一定還有甚麼方法。一定還有甚麼方法可以讓你……」
聽見面前的鷹央用顫抖的聲音這麼說,我緩緩搖頭。
「沒關係啦,鷹央醫師。你願意幫我做到這種地步,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在說甚麼啊。要是沒把這個案子——這個『謎團』解開,你就……」
「對,我就……不能繼續待在這間醫院了。」
我軟弱無力地笑了笑,鷹央垂下視線,咬着嘴唇,用力得嘴唇幾乎都要滲血了。
「小鳥。你……不想待在這間醫院嗎?」
鷹央的視線停留在地面,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我握緊雙拳。
「……我想啊。我想在這裏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鷹央慢慢抬起頭,在陰暗的房裏,我可以看見她像貓一樣的大眼睛噙着淚水。
「而且如果我不看着你,不知道你又會惹出甚麼麻煩來呢。」
聽見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說,鷹央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不要把我當成小孩。」
「我是開玩笑的啦。就算我不在,鷹央醫師一定也會很順利的。」
「可是,我……」鷹央忽然停了下來。
「這八個月來,在你的指導下,我的診斷技術有很大的進步。而且我認為鷹央醫師應該也和我有相同程度的成長。」
「……沒那回事。」鷹央露出自嘲的笑容,無力地搖搖頭。
「這八個月都是因為有你的協助,我才能順利度過。要是沒有你在,我大概連這個『家』都不會踏出一步。如果沒人從旁協助,我就沒辦法發揮自己的才能。」
「是啊,假如鷹央醫師一直維持原本的樣子,或許真的會是那樣。可是你自己可能沒發現,其實你在這八個月裏改變了很多呢。你會和鴻池出去玩,就算沒有我陪也會出門,變得很擅於交際了,不是嗎?」
「擅於交際?我?」
鷹央指着自己,滿臉疑惑地眨着她的大眼。
「呃,重點是跟以前比啦。」我苦笑着點頭。
八個月前,我第一次遇到鷹央,當時的她窩居在自己的殼裏。在她還是實習醫師的時候,曾經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如此異類。因為這個經驗,讓鷹央怯於主動接觸他人。
在我剛來到這間醫院赴任時,鷹央與社會之間聳立着一道高牆。而我這個可能是因為人太好,讓鷹央能夠毫無壓力地相處的部下,就宛如那堵牆上偶然破掉的缺口一般。透過我這個缺口,鷹央一點一滴地開始和這個社會產生交集,在這八個月裏充分地發揮她的能力,拯救了許許多多的病人。而這個經驗,也讓原本包圍着鷹央的殼一層層剝離。
「我……變了嗎……」鷹央輕聲低語。
「所以請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就算沒有我在身邊,醫師你也已經沒問題了。」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我沒有你也沒關係?」
「對呀。一定的。」我與鷹央對望。
「這樣啊……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鷹央露出無力的笑容,望向天花板。間接照明的昏暗燈光微微照亮她的側臉。
「欸,小鳥。我這八個月很開心唷。我們是一對好拍檔。」
「對呀,沒錯,真的很開心呢。」
我輕輕閉上眼睛,眼前浮現我來到這間天醫會綜合醫院之後的種種回憶。
儘管只有短短的八個月,但我真的經歷了許多事。我和這個任性又孩子氣,卻擁有頂尖頭腦的主管一起拯救了很多病人,解決各種事件。
這些經驗,是在我將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最特別的東西。每天都被鷹央拉着去調查奇怪的事件,我本來以為這種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可是……原來並非如此。
我張開雙眼,將手伸向鷹央。
「鷹央醫師,謝謝你這段期間的照顧。」
鷹央看着我對她伸出的手,帶着疑惑的表情把視線轉向我的臉。我對她微笑,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鷹央緊閉雙唇,戰戰兢兢地握住我的手。我用力地回握她那隻小小的手。
「好痛喔,你還是一樣充滿蠻力啊。」
「啊,對不起。」
聽見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這麼說,我趕快把手抽開。忽然,我和鷹央四目相接。不知道為甚麼總覺得有點難為情,所以我把視線移開。雖然說即將要離開這間醫院,但事實上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要是現在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奇怪,從明天開始就很難一起工作了。我趕緊尋找話題。
「兇手是桑田學長的可能性果然很高呢。因為宴會開始之前的那件事,讓他很生氣。」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很想找個別的話題,而不要談這個案子,但我當下脫口而出的卻是這句話。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密室之謎』這種東西嗎?」
鷹央苦笑着說,接着揉揉自己的脖子,繼續說道:
「應該不是這樣的。如果是的話,有很多事情都無法解釋。假如是因為被打,所以氣得把對方打死,或許還說得過去,可是對方是溺死的呀。我一定疏忽了甚麼。」
「咦?被打?你是說誰被打?」
「還有誰,當然是桑田清司啊。」
鷹央眨了眨她那雙大眼睛。
「不、不,桑田學長並沒有被他哥哥打喔。」
「啊?你在說甚麼啊?他不是因為被打,所以鼻子和頭才流血的嗎?」
「不,我想應該不是唷。如果是鼻子被打的話,的確會流鼻血,但是就算額頭被打,也很難造成那麼大面積、且還需要縫合的撕裂傷。因為頭蓋骨很硬嘛。要是用拳頭打頭蓋骨,應該是拳頭會先受傷吧。如果不是像我這種有格鬥技經驗的人,可能不太清楚就是了。」
「可是在拳擊賽裏,不是常有人臉流血嗎?」
「那與其說是頭部流血,不如說大多是眼瞼或是眼角的皮膚破掉。」
「是這樣嗎?那桑田大樹到底是怎麼樣讓他弟弟受傷的?.」
鷹央疑惑地歪着頭問道。
「我猜想,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比較有可能的是……」
我說出根據目前聽到的證供所能推測出的狀況。聽着我的說明,鷹央本來充滿懷疑的雙眼漸漸睜大。
「其他可以讓額頭受傷的攻擊,大概就是肘擊或是膝蓋攻擊了吧。只不過這兩者都必須經過一番練習才有可能辦到,從之前聽到的證供判斷,應該不是。另外,最近日本的綜合格鬥技界因為受到北美格鬥技界的影響,也漸漸傾向允許肘擊了。只不過是肘撃是一種高度技巧……」
「吵死了,你先閉嘴,這個肌肉格鬥技宅。」
「肌肉格鬥技宅?」
聽見這麼過分的指控,我不禁失語。明明是她自己問的問題,卻說出這種話來,真是太過分了。就在我準備開口抱怨的時候,看見鷹央的模樣,我不由自主地吞下已經到嘴邊的話。
「不是被打……密室……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水……」
鷹央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嘰哩咕嚕地喃喃自語。接着,鷹央用雙手搗住自己的眼睛。看來她正在回想記憶中的影像。
根據鷹央本人的說法,她可以隨時把過去曾看過的影像投影在腦海中再看一次。這或許可說是影像記憶能力吧。到底是甚麼樣的大腦,才能夠做出這種事呢?
我屏住氣息,不打擾她。鷹央好像發現了甚麼可以解決這起神秘事件的線索。
過了幾十秒,鷹央慢慢把手放下,睜開眼睛望着天花板。
「……星星。」
「星星?」
我也跟着她抬頭望向天花板,但是當然沒有看見星星。
「是星星……我看見星星了。小鳥,我看見星星了!」
鷹央雙手握拳,對我露出滿臉的笑容。
「咦?星星是甚麼意思?」
「我現在沒有時間跟你說明。小鳥,快把所有相關的人全都找來。」
「相關的人……?」
「當然是所有跟今次事件相關的人啊。桑田清司、桑田隆一郎,還有櫻井和那個叫做島崎的年輕刑警也一起叫來吧。叫他們全部去桑田綜合醫院集合。其實我也想找桑田浩二郎來,但他已經被拘留了,應該沒有辦法吧。」
鷹央用近乎唱歌的語氣說。
「你該不會是……」
我探出身子問道,而鷹央一臉得意地豎起左手的食指。
「對,我已經知道那間密室裏發生甚麼事情了。」
「到底是怎樣啊,在這種時候把人叫出來。」
島崎不滿的聲音迴盪在大約三坪的空間裏。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現在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
我按照鷹央的指示打電話給桑田隆一郎、清司以及兩位刑警,把他們約出來之後,便開着我的RX-8從天醫會綜合醫院前往桑田綜合醫院。大概在十五分鐘前,我們一抵達醫院的正門口,鷹央就走向已經在那裏集合的四個人,說:「我們去讀片室。我會在那裏說明一切。」
之後,這間醫院的理事長隆一郎便用萬用鑰匙打開讀片室的門,不過一進入讀片室,島崎就氣呼呼地抱怨鷹央。
「好啦好啦,島崎。天久醫師都說要提供我們消息了,別這麼大聲嘛。」
「櫻井先生也一樣,你怎麼可以被這種外行人呼來喚去呢?」
「因為你所謂的『外行人』揭發了連警方都沒發現的真相,像是桑田浩二郎和大樹的關係,還有毒品啊。」
被打臉的島崎只「唔」了一聲,頓時說不出話來。隆一郎和清司似乎已經知道桑田浩二郎的所作所為,因此沒有特別的反應。
「那麼天久醫師,根據剛才聽到的內容,看來你已經明白事件的真相了,對吧。」
看見島崎不講話,櫻井便對鷹央問道。
「是啊,我已經知道為甚麼桑田大樹會在那間密室裏溺死了。」
「真的嗎!」
清司探出身子來。他那憔悴的臉上摻雜着期待與不安。
「嗯,真的。」
鷹央用力頷首。清司對她深深一鞠躬,說:「麻煩你了!」父親隆一郎也跟着他一起鞠躬。
「就算是這樣,也不必在這種三更半夜把人叫出來吧……」
聽見島崎再次咕噥,鷹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真的很囉唆耶。還不是因為你們說明天就要逮捕桑田清司了,我才特意在這個時候把你們叫出來啊。」
就在鷹央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隆一郎和清司的表情頓時僵住。
「你、你為甚麼會知道!」
島崎睜大了眼睛。鷹央喃喃地說:「咦?甚麼為甚麼……」接着露骨地把視線轉向櫻井。櫻井像是要避開她的視線一樣別過頭去。
「……櫻井先生,你該不會連這種重要的消息都洩漏給這些人了吧?」島崎用顫抖的聲音指責櫻井,櫻井難為情地抓抓太陽穴,說:「沒有啦……」
「咦?難道這是秘密嗎?」
鷹央疑惑地歪着頭。櫻井露出一抹苦笑,也只能輕輕點頭。
「你到底在想甚麼啊!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消息告訴一般民眾,而且還是和疑犯有接觸的人。」
島崎質問櫻井。
「沒關係啦,只要你不說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不是這個問題!重點是……」
「所以天久醫師,兇手在那個房間裏面讓桑田大樹溺死之後,就鎖上門離開了嗎?還是說有甚麼方法可以從房門外讓房間裏的人溺死呢?」
櫻井可能是想要轉移話題吧,他堆起笑容朝鷹央問道。鷹央驕傲地哼了一聲。
「不,都不是。兇手不是用物理性的機關從外面鎖上門,也不可能從房門外讓桑田大樹溺死。當然也不是在書房以外的地方讓桑田大樹溺死之後,把屍體搬進房內,再用鑰匙鎖上門。」
「你在說甚麼啊?那你說說看那種狀況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櫻並的計謀得逞,島崎轉而把脾氣發在鷹央身上。
「你們打從一開始就搞錯了。這起事件其實並沒有那麼複雜,只是幾個小小的偶然碰在一起,所以才造成這個奇怪的狀況罷了。」
鷹央稍微壓低聲音說。看來她總算要進入正題了。我專心聽着鷹央的說明,其他的人也帶着緊張的神情注視着鷹央。
「我之所以一直解不開這個『密室之謎』,就是因為我搞錯了一件事。我一直以為桑田大樹在宴會開始之前打了他弟弟,但小鳥告訴我其實並不是。」
鷹央用斜眼看着我,微微揚起嘴角。
「的確,仔細回想,大家的證供都說桑田大樹是在『雙手抓着弟弟領口』的狀態下,對他進行攻擊的。也就是說他的雙手都是有東西的。在這種狀態下進行攻擊,而且又在對方的額頭上留下一道很大的撕裂傷,攻擊的方法就只有一種了。對吧,桑田清司。」
「是、是的。」
突然被鷹央點名,清司不禁提高聲調。
「你不是被哥哥毆打,對吧?」
「是、是的,他沒有打我。我是……」
清司本來要繼續說下去,但這時鷹央伸出手制止了他。接着她挺起胸膛,開了口:
「頭槌。你是被桑田大樹用頭槌攻擊的。」
「是的,沒錯。家兄用雙手抓住我的領子之後,突然用頭撞我的鼻子。我嚇了一跳,低下頭,於是他又用頭撞了我的額頭一下。這個傷口就是他第二次攻擊所造成的。」
清司摸着自己額頭上的傷,大大頷首。鷹央一臉滿足地笑了起來。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不是被毆打,而是被他用頭槌攻擊啊。」
「不管是被毆打還是被頭槌攻擊,受傷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啊。這到底有甚麼差別?」
島崎皺着眉問道。
「才不一樣,這兩者截然不同。當我得知桑田大樹很可能是用頭槌讓弟弟受傷這件事之後,才發現原來我忽略了『星星』。」
「星星?」島崎歪着頭說。
櫻井對我投以疑惑的視線,但我也只能輕輕地聳肩,因為我也還沒聽到任何說明。,
「呃,天久醫師,我有點不太能理解狀況。所謂的『星星』是指甚麼呢?」
櫻井像是幫我把內心的疑問說出來似地問道。
「不要那麼急嘛,我馬上就會說明了。欸,你準備好我拜託你的東西了嗎?」
鷹央對隆一郎說。隆一郎點點頭,把一個紙袋交給鷹央。
「為甚麼要準備這種東西?」
「因為『星星』就藏在這裏面。」
聽見隆一郎的問題,鷹央喜孜孜地回答,同時把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紙袋裏裝的是CT片。
「喂,小鳥,過來幫忙。」鷹央把CT片遞給我。
「這是……」
「當然是桑田大樹的CT片啊。」
「喔……」我一頭霧水地接過CT片之後,把它夾在燈箱上。
為甚麼又要重看CT片呢?
「你是說CT片上有甚麼東西嗎?我們已經請專家看過了,每個專家都說這是溺死沒錯,沒有甚麼疑點,這已經有結論了啊。」
島崎不耐煩地說。他說的沒錯。我們已經確認過好幾次他的肺部狀態,確實全都浸滿了水。事到如今到底還能從這些CT片裏看出甚麼呢?
「那些專家有沒有指出『星星』?」
「所謂的『星星』到底是甚麼東西啊?我沒有聽專家們提過。」
聽見鷹央的問題,櫻井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樣啊。那麼你們一定只有把胸部CT片給專家看,而且只問他們:『請問這張CT片的人,死因是溺死沒錯嗎?』所以看了這張CT片的人一定會回答:『這看起來的確和溺死並沒有矛盾』吧。」
「是,是這樣沒錯……」
「警方一定只有給專家看桑田大樹的胸部CT,所以他們沒辦法發現『星星』。」
鷹央這麼說完之後,便打開燈箱的電源,接着把房裏的燈關掉。在昏暗的房間裏,只剩下燈箱的光線從CT片後方透出來。鷹央指着其中一張片子-說……
「『星星』就藏在……這裏。」
鷹央所指的是頭部CT片。
「頭部CT……」
清司喃喃低語。「沒錯。」鷹央說,同時把臉湊近CT片,凝視着它。
「我們之前太過於專注肺部的狀況,因此沒有仔細看頭部。而且這個片子的腦水腫實在太嚴重了,所以自然只會注意到腦水腫的部分,而忽略了另一個呈現白色的異常現象——也就是可以隱隱約約看見的『星星』。」
下一秒鐘,鷹央握起拳頭,輕聲說:「找到了。」她指向其中一張影像,那是腦部最下方的斷面圖。
「就在這裏。雖然很不明顯,但這裏確實可以看見『星星』。」
鷹央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接着得意地對我瞥了一眼。
「『大衛之星(Star of David)』。」
「咦!」
我和清司不約而同地驚呼,同時望向那張影像。
大衛之星?我記得那是……我仔細端詳片子,名為鞍上池的五角形蜘蛛膜下腔,的確呈現出非常淡、真的非常淡的白色。
「……SAH〈薩〉?」
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單字。
「『薩』?『薩』是甚麼意思?」
櫻井看着我問道。
「就是蜘蛛膜下腔出血。蜘蛛膜下腔出血的時候,鞍上池,也就是這個五角形的部分在片子裏會呈現白色。這種診斷一般稱為『大衛之星』。」
清司指着那個部分說明。
鷹央打開電燈開關,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照亮了房裏的每個人。
「桑田大樹發生了蜘蛛膜下腔出血嗎?」
「對,沒錯。」聽見櫻井的問題,鷹央挺起胸回答。「可能是因為距離出現症狀已經隔了很久,所以影像不是很清楚,但是桑田大樹確實在案發當天發生了蜘蛛膜下腔出血。」
「所以桑田大樹是潛入書房之後,因為蜘蛛膜下腔出血倒地,後來又有人把他溺死……」
櫻井這麼說,但鷹央揮揮手說:「不是不是!」
「蜘蛛膜下腔出血並不是他潛入書房時發生的,而是在宴會開始之前。」
「宴會開始之前?難道是……」清司睜大了雙眼。
「沒錯,就是他用頭撞你的時候。第二次頭槌時,因為你低下了頭,所以他撞上了你的額頭。這個衝擊在你的額頭上留下了很大的撕裂傷,但是桑田大樹也不是毫髮無傷。也許他本來就有動脈瘤吧,總之他出現了外傷性蜘蛛膜下腔出血。」
「在那個時候……」
本來只是默默聽着鷹央說明的隆一郎,半開着嘴巴喃喃自語。
「請等一下。所謂的蜘蛛膜下腔出血,一般來說不是會當場失去意識,無法動彈嗎?可是桑田大樹在那之後還自己走路離開宴會會場耶。這不是很奇怪嗎?」
島崎大聲說。
「你所說的是很嚴重的蜘蛛膜下腔出血。典型的蜘蛛膜下腔出血,會出現彷彿被球棒打到一樣的劇烈頭痛,同時會嘔吐、失去意識,有的時候甚至會喪命。但是假如只有少量出血,也可能只會出現輕微的頭痛或是肩膀酸痛而已。只要是擔任過急症醫師的人都應該看過,有些輕微蜘蛛膜下腔出血的病人,還能自己走進急症室呢。另外,這張CT上的白色部分非常淡,因此我們可以推測桑田大樹的蜘蛛膜下腔出血應該是比較輕微的。正因如此,他才沒有失去意識,自己離開了宴會會場。不過我猜他應該有頭痛和想吐的症狀就是了。」
鷹央流暢地繼續說明下去。
「如果當初把這張頭部CT拿去給放射診斷科醫師判讀,一定就可以知道桑田大樹是蜘蛛膜下腔出血了。但是這間醫院的放射診斷科醫師週末沒有值勤,而桑田大樹又在星期一之前就死亡了,所以這張片子完全沒有被放射診斷科醫師看過,也就沒人發現『大衛之星』了。」
鷹央豎起左手食指,繼續說道。
「呃,請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櫻井小心翼翼地插嘴說。
「嗯?你說了甚麼嗎?」
「被害人的死因並不是頭部的傷,而是溺死對吧。蜘蛛膜下腔出血和溺死之間,難道有甚麼關聯嗎?」
「當然有。桑田大樹是蜘蛛膜下腔出血的這個事實,就是解開『密室之謎』最重要的關鍵。」
鷹央自信滿滿地接着說。
「案發當天,桑田大樹雖然發生蜘蛛膜下腔出血,但還是離開了宴會會場。他休息了幾個小時,等身體狀況恢復後,又再次折回現場。他混在賓客當中,進入屋內,並潛入三樓的書房。為了避免受到打擾,他從房內鎖上門。接着他只需要按照桑田浩二郎的指示,把毒品藏在房間裏就好,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鷹央環視在場的每個人。
「欸,水是從哪來的?」
「咦?你說甚麼?」櫻井眨了眨眼。
「我說水。水。在那間連水龍頭都沒有的書房裏,足以讓一個成年男性溺斃的水,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我不知道。這也是專案小組最頭痛的問題。」
聽見櫻井老實地承認,鷹央自滿地哼了一聲。
「沒錯,這就是問題所在。只要能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可以揭露這起事件的真相了。」
鷹央在這裏停頓了一下,接着搖搖左手的食指。
「讓桑田大樹淹死的水,其實來自他本人的體內。」
「來自體內?」
櫻井皺着眉頭。鷹央露出一個壞心的笑容。
「沒錯,那些水就是從桑田大樹的體內——更正確地說,是從肺裏滲出來的水。就是這些水讓桑田大樹溺死的。」
「……肺水腫(Pulmonary edema)。」
聽完鷹央的說明,清司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鷹央大大點頭。
「沒錯,肺水腫。因為心臟衰竭或嚴重的發炎症狀等原因,使得血液中的液體成分從微血管滲入肺泡內,阻礙了肺部的氣體交換而產生的症狀。桑田大樹在潛入這間書房之後,便立刻出現了嚴重的肺水腫症狀。他用內線電話求救之後,本想離開書房,這時卻已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水分浸滿了桑田大樹的呼吸器官,使他溺水,最後心跳停止。」
沉默籠罩着讀片室,每個人聽見鷹央的說明之後,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那個,天久醫師。」
清司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鷹央說:「嗯?甚麼?」
「呃,家兄為甚麼會出現肺水腫的症狀呢?我記得急症室的檢查報告並沒有說他心臟衰竭,而且從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樣子看來,他也不像有嚴重的肺炎啊。」
「甚麼嘛,你不是綜合診療科的醫師嗎?怎麼還不知道?」
「……對不起。」清司縮了縮脖子。
……就算是其他醫院的醫師,鷹央也是毫不留情啊。
就在我繃着一張臉的時候,鷹央突然轉向我。
「小鳥,你應該知道吧。畢竟你已經在我的指導下學習八個月了啊。」
壓力讓我的表情變得更僵。
既不是心臟衰竭,也不是肺炎,還有甚麼原因會引起肺水腫呢?印象中吸毒應該也會引起肺水腫,但是桑田大樹的血液中並沒有毒品或其他的毒物反應。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就是……
我的腦中閃過一個病名。
「……細蛛膜下腔出血並發的神經性肺水腫(neurogenic pulmonary edema,NPE)。」
我緩緩地回答,這時清司輕輕地「啊」了一聲。
「正確答案。」鷹央那粉紅色的雙唇揚起笑容。
「呃,這是怎麼一回事?可不可以請你說明一下,讓不懂醫學的我們也能夠理解?」
櫻井扶着額問道。
「神經性肺水腫通常由頭部外傷、蜘蛛膜下腔出血或嚴重癲癇發作等腦神經障礙所引起,是一種非常罕見的肺水腫。典型的症狀是在腦神經障礙產生後幾個小時,水分突然滲入肺裏,引起呼吸困難。目前原因仍不明,但一般認為是交感神經過度亢奮,使得肺部的微血管異常收縮,或是因為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提高了血管的通透性所造成。」
聽見鷹央快速的說明,櫻井像是在整理腦中的資料一樣,用食指抵着額頭。
「這個嘛。也就是說,因為桑田大樹用頭撞了清司先生,經過了幾個小時之後,他的肺部滲入了大量的水分,所以才死亡的嗎?」
「沒錯。而且這件事情湊巧發生在一個密室裏面。」
「也就是說,殺害桑田大樹的兇手……」
「沒錯,壓根就沒有甚麼兇手存在,這是一件意外。只是很多個巧合湊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桑田大樹在一間密室裏面被殺害似的。」
鷹央用眼角餘光看着隆一郎。
「其實本來只要進行司法解剖,就可以簡單地發現他的死因是外傷性蜘蛛膜下腔出血所引起的肺水腫。只要化驗他氣管裏殘留的水的成分,就能知道那是從血管滲出來的水。可是因為這個人根據整起事件的狀況,判斷自己的次子可能是兇手,於是沒有向警方通報就直接把遺體火化了,一切才會變得這麼麻煩。」
「……對不起。」
被鷹央揶揄之後,隆一郎縮起身體。
「好啦,這樣一來,案子就解決了。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殺害桑田大樹的兇手,每個人都只是看見了殺人案的幻覺而已。櫻井,明天你就把這件事情報告專案小組的負責人。這麼一來,桑田清司就能洗清嫌疑,再次回到純正醫大工作小鳥你也可以不用回大學去了。」
鷹央看着我,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等一下!」
島崎忽然大聲喊道,振動房裏逐漸變得和緩的空氣。鷹央噘起嘴巴,喃喃地說:「怎樣啦?」
「你要怎麼證明你剛剛說的都正確?如果沒有證據的話,像你這種外行人的說詞,我們怎麼可能在調查會議中提出呢?」
島崎憤恨地瞪着鷹央。可能是因為身為辦案「專家」的他們都沒發現的真相,竟然被鷹央這個「外行人」給找出來,令他無法接受吧。
「你只要把那張頭部CT拿給專業的放射診斷科醫師看就好了。我保證對方一定會判斷這個病人是蜘蛛膜下腔出血。接着你再把胸部CT給對方看,對方一定會說這有極高的可能性,是蜘蛛膜下腔出血並發的神經性肺水腫。優秀的放射診斷科醫師不只是看影像,更會將臨床症狀等各種資訊加以綜合,再進行判讀。這就是放射診斷科醫師的『專業』意見。你無視於這個專業,一直緊抓着一個充滿矛盾的說法不放,這才是所謂『外行人』做事的態度吧。」
鷹央淡淡地說。島崎咬牙切齒,這時櫻井拍拍他的肩膀。
「櫻井……先生?」
「島崎,你也該適可而止了。也許我們是辦案的專家沒錯,可是這起事件一定不是『犯罪』,而是『疾病』啊。而天久醫師是替『疾病』做出『診斷』的專家,所以我們會輸,也是天經地義的啊。」
被櫻井這麼說教了一番,島崎咬着嘴唇,低下了頭。
「天久醫師,我會負起責任向專案小組報告這件事的,請放心。我想這樣一來,清司醫師就不會被逮捕了。」
「好,那就拜託你了。小鳥,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回去我們的醫院吧。」
「對啊。好,我們回去吧。回我們的醫院。」
我和鷹央互相對望着彼此,緩緩點頭。
就在我們準備走向出口的時候,桑田隆一郎和清司父子兩人並肩對我們深深一鞠躬。
「謝謝您。真的非常謝謝您。」
清司的聲音顫抖,眼眶中隱約浮現淚水。
鷹央露出一抹微笑,輕輕舉起一隻手向他致意,離開了讀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