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瑪拉茲英靈錄卷一:月之花園 by 史蒂芬·埃里克森
2019-10-29 20:53
夜色臨近,
我的靈魂徘徊著,
飄過大地和岩石。
無拘無束,無牽無掛。
正如夜色本身,
空氣中的某物黯淡了那光。
所以我來到他們身邊,
那些在夜色中忙著切割和雕刻的石匠。
「太陽怎麼了?」我問他們,
「難道它的斗篷沒有在你塑造的過程中揭示溫暖的原因麼?」
其中一人回答說。
「沒有靈魂可以承受陽光的精髓,
那緣由已模糊,在黑暗降臨的時候——
因此我們在夜裡建起墳墓,
為你,還有你的親人。」
「那麼,請原諒我的打擾吧。」我說。
「死亡永遠不會被打擾,」石匠說,
「它們總會如期到達。」
《乞丐的石頭》
達魯吉斯坦
「又是另一個夜晚,又是另一場夢境。」科盧普呻吟著,「除了一點微弱的火陪伴著流浪者以外,什麼也沒有。」他把雙手伸向那閃爍跳躍、永不熄滅的火堆,這是由上古之神點燃的,似乎只是個奇特的禮物,但他能感覺到它還有另外的意義,「科盧普會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挫折是罕見的,不受歡迎。」
他周圍的景觀十分貧瘠,視野內看不到任何人煙的痕跡,連周圍被翻犁過的土都消失無蹤。他蹲在這苔原荒地孤獨的火堆邊,空氣中有著腐爛結冰的氣息。北邊和東邊的地平線閃著綠色,幾乎是在發光,雖然月亮並沒有升起來跟群星交相輝映。
科盧普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但他的腦海中似乎閃過什麼景像,「令人不安,確實,科盧普敢說。這些景象是由本能產生的?那麼,在這場夢境中看到這些,又有什麼意義?科盧普不知道,如果在這一瞬間能回到真實世界溫暖的床上,科盧普會這樣選擇的。」
他盯著地面上的地衣和苔蘚,皺著眉頭看著那光怪陸離的色彩。他聽說過紅頂平原的傳說,那片土地在遙遠的北邊,得翻過雷德隆高地才能到達。苔原會是什麼樣子的?他總是想象著一片黯淡、色彩單調的世界。「然後,仔細研究頭頂上的星空,它們閃爍著,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不,它們閃爍著,彷彿在逗樂思考它們的人。而土地本身則暗示了各種顏色,紅色、橙色、淡紫色。」
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傳來,科盧普站起身,遠處有一大群棕色毛皮的野獸在奔跑。它們呼吸的氣息在頭頂上和身後拖出一道銀色的氣流,它們奔跑著,不時改變路徑,但都保持在一段距離之外。他注視著它們,當那群野獸靠得較近的時候,他能看到他們皮毛上的紅色條紋,還有頭上的角。隨著搖擺的頭顱前後划動。大地都因它們的奔跑而顫動。
「科盧普很好奇,這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什麼動物。難道他已經旅行到最原始的地方了?」
「沒錯。」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科盧普轉身:「啊,請過來跟我分享火堆,當然啦。」他看到一個矮小但健壯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包裹著鹿或者類似動物的皮鞣製而成的斗篷。鹿角從那個男人扁平的骨帽中伸出來,灰色,還有細細的絨毛。科盧普鞠躬:「您面前的人是科盧普,來自達魯吉斯坦。」
「我叫潘·措,一名不死族人,科戎氏族的一員,忝為坎寧·託麾下的鑄骨者。」潘朝前走了一步,蹲在火堆邊,「我也被稱為白狐,科盧普,擁有冰霜一般的智慧。」他瞥了一眼科盧普,然後微笑起來。
潘的臉很寬闊,骨節在光滑的皮膚之下稜稜地突出,他的皮膚呈金色。眼瞼厚重,幾乎看不清雙眼,但科盧普仍然注意到他有一雙驚人的琥珀色眼珠。潘把細長而柔軟的手伸向火堆,「火焰即生命,生命即火焰。冰霜的年代已經遠去,科盧普。我們在這裡居住了很久很久,狩獵著大群的野獸,聚集在南方的土地上,跟雪魔族作戰,隨著冰河的潮漲潮落,我們出生和死亡。」
「這麼說科盧普旅行得很遠了。」
「從開始到結束。我們的種族給了你們前車之鑑,科盧普,雖然戰爭永不停止。而我們給予你們的,是如何從戰爭中獲取自由的智慧。雪魔族日益衰落,曾經撤退到那令人怖畏的地方。影血族弗庫·阿塞爾已經消失,而我們從來沒有攻打過他們。而智蜥族科遷·切瑪也已滅絕——冰霜註定了他們的死亡。」潘的目光回到了火堆,「我們的狩獵給這些大型動物帶來了死亡,科盧普。我們被推往南方,而這些動物則不能。我們是不死的,但是很快召喚即將來臨,不死族將舉行儀式,選出鑄骨者。然後,肉體崩裂,時間本身也將成為毫無意義的事情。召喚產生了不死族人,還有第一帝國。」
「為什麼,科盧普很好奇,他會選擇這裡?」
潘·措聳聳肩:「我來到這裡因為我被呼喚,至於是誰,我不知道。或許對你來說同樣如此。」
「可是科盧普是在做夢,這是科盧普的夢境。」
「這麼說,那我感到十分榮幸,」潘站直身子,「你的時代已經到來,或許即將帶來我們尋找的答案。」
科盧普跟著潘的目光望向南邊,他抬起了一邊眉毛:「如果沒有看錯的話,科盧普認為她是一名萊維人。」
正在靠近的女人應該是接近中年,因為有孩子,所以顯得沉重。她那黑而圓的臉看上去跟潘·措有某些相似的特質,但不太明顯。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似乎做了一個嚴峻的決定。她走到了火堆邊,打量著兩個男人,她的注意力大多放在潘·措身上。「不死族人,」她說,「我們時代的不死族迷道特內恩,誕生了一名彙集了多種魔法的孩子。它的靈魂飄蕩著迷失著,它的肉體是可憎的。必須要有所轉變。」她轉身看著科盧普,掀開了她身上裹著的厚厚的編織長袍,顯露出她鼓起的肚子。那光滑而伸展的皮膚上有著一個看上去很新的紋身,像是一隻白髮的狐狸。「上古之神又一次行走著,從灑在神聖石之上的鮮血中升起。神祇科倫前來滿足孩子的需要,並幫助我們解答疑問。他向你表示歉意,科盧普,因為他使用了你夢境中的世界。但是這裡是新生神祇無法影響到的地方。不知什麼緣故,你的靈魂對他們免疫。」
「憤世嫉俗的回報。」科盧普說著,鞠躬。
女人笑了。
「我想的話,」潘·措說,「你會使用不死族的魔法,讓這個孩子出生,成為形變者。」
「是的,這是我能做到最好的了,鑄骨者。轉移靈魂的人——我們通常稱為形變者——必須被創造。」
科盧普清了清嗓子:「請原諒科盧普插話,但是我們似乎還缺少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人?」
「她在兩個世界間徘徊,」萊維人說,「科倫現在將她引導到你這裡了,她仍然很害怕。這取決於你,科盧普,是否歡迎她。」
科盧普調整了他那褪色破舊的外衣袖子,「對任何人來說,證明科盧普的魅力都不是難事。」
「或許,」萊維人皺著眉頭說,「她的血肉是可憎的,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科盧普和藹可親地點點頭,然後環顧四周:「任何一個方向都可以嗎?」
潘·措笑了。
「我建議,南方。」
他聳聳肩,朝兩個同伴鞠躬,然後徑直往南去。幾分鐘後,他回頭望了一眼,但是火堆已經看不見了。他獨自一人待在寒冷的夜裡。
滿月出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將銀色的光芒灑向大地。前方,科盧普即使極目遠眺,也只能看到苔原默默地伸展著,平坦,毫無特色。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有什麼東西出現了,仍然在很遠的地方,似乎很艱難地在前行。他看到它跌倒了一次,然後又站起來。儘管在發光,那身影看上去仍然是一片黑色。
科盧普往前走,那身影還沒有看見他,他在距離三十英尺外的地方停了下來。萊維人沒說錯,科盧普掏出絲綢手帕,擦了擦額頭上湧出來的汗水。這個身影曾經是一名女人,身材高大,有著長長的黑色頭髮。但是她早就死了,她的肉體枯萎了,呈現出黑色木頭一般的顏色。或許最可怕的是她的四肢,粗糙地被縫在身體上。「啊哈。」科盧普低聲說,這女人曾經被撕成了碎片。
女人的頭揚了起來,不能視物的眼睛對著科盧普的方向,她停了下來,張開嘴,但是沒有任何話從她的嘴裡湧出。
悄悄的,科盧普往自己身上釋放了一個法術。然後又看著她,他皺起眉頭。一種保存的咒語曾經釋放在女人身上,某種防止腐爛的法術。但是那個法術出了問題,有什麼東西重塑了它。「姑娘,」科盧普尖聲說,「我知道你能夠聽到我說話。」他其實並不知道,但是決定堅持這個判斷,「你的靈魂被困在身體裡,這並不是你自己的靈魂。它不會成為你自己。我名叫科盧普,我可以引導你得到救贖。來吧!」他轉了個身,開始往回走。不一會兒就聽到身後有沙沙的聲音,他笑了。「啊哈,」他低聲說,「科盧普確實非常有魅力。但是有必要的時候,他也會變得很苛刻。」
火光又回來了,就如面前的一盞明燈,科盧普看到兩個人影在等待他們。他曾在自己身上釋放的法術讓提蘭和萊維人看起來閃爍不定,那是因為他們的魔法力。科盧普和那女子走到了他們身邊。
潘·措上前一步:「謝謝你,科盧普。」他打量著女人,緩緩地點頭,「是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不死族法術的痕跡,不過不僅如此。」
他看著萊維人:「她曾經是一名法師?」
萊維女人往她身邊走近了幾步,「聽我說,迷失的人。你的名字叫塔特薩爾,你的魔法來自光明神殿。迷道的力量在你身邊流動,它賦予你生命,保護著你。」她再一次掀開長袍,「現在是時候帶你重新迴歸世界了。」
塔特薩爾警覺地後退幾步。
「你的世界已經終結,」潘說,「我的世界,是你現在所知。而萊維人會為你提供未來。在這個地方,一切將被合併。你披蓋的肉體僅僅依賴於一個防腐的咒語,在你臨死前你打開了你的迷道,而不死族的迷道影響了它。而你現在則徘徊在一個凡人的夢境裡。科盧普承載了這種變化,請允許我們幫助你。」
塔特薩爾無聲地尖叫,蹣跚著投入了潘的臂彎。萊維人迅速加入了他們。
「噢,」科盧普吸了一口氣,「科盧普的夢境奇怪地轉變了。而他自己關心的問題則永遠存在,令人難忘的聲音,再一次,他必須把它們放在一邊。」
突然間,科倫出現在他身邊:「並非如此。使用你而不給予回報,這不是我的風格。」
科盧普抬頭看著上古之神:「科盧普不要求回報。這就是一份賜福,我很高興參與了其中。」
科倫點頭:「話雖如此。告訴我你在努力做什麼。」
「拉里克和莫瑞里奧在尋求糾正一次舊有的錯誤,」科盧普嘆了口氣,說,「他們以為我對他們的計劃一無所知,但是我想把它納入我的目的之內。內疚操縱著這樣的決定,但是那是必須的。」
「我理解。那麼硬幣攜帶者呢?」
「保護的方案已經在設置,但是最終的成熟形態還沒有出現。我知道瑪拉茲帝國的人已經來到了達魯吉斯坦,就在眼前。他們尋找的是——」
「是什麼,非常清楚,科盧普。甚至對他們來說都如此。好好利用你的優勢,當你找到他們的時候。盟友可能會來自一個令人驚訝的地方。我可以告訴你:有兩個人在靠近這座城市。一個是不死族戰士,另一個是魔法師的噩夢。他們的目的具有破壞性,但是已經有力量介入反抗他們。去弄明白他們的底細,但是不要公開反對他們。他們非常危險,力量相逐,科盧普。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吧。」
科盧普點頭:「科盧普不是傻瓜,科倫神。他從不公開反對任何人,他認為力量是一件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開的東西。」
在他們說話間,萊維女人把塔特薩爾抱在自己的懷內,潘·措蹲在附近,他的雙眼緊閉著,嘴裡無聲地唸唸有詞。萊維女人有節奏地搖晃著那乾枯的軀體,輕鬆唸誦著什麼。水漬浸染在萊維人的大腿上。
「嘿,」科盧普低聲說,「她真的要準備生孩子了。」
突然,萊維人推倒了那軀體,它已經成為一堆沒有生命的皺縮的空殼。
月亮突然懸掛在頭頂,如此明亮,科盧普甚至都無法直視它。
萊維人蹲在地上,有節奏地移動著,用力著,她的臉上滿是汗水。潘·措保持不動,雖然他的身體在發抖,臉上因為折磨而痛苦地扭曲著。他的眼睛睜大,那明亮的琥珀色的眼珠死盯著月亮。
「上古之神,」科盧普平靜地說,「塔特薩爾會記得多少以前的事情?」
「不清楚,」科倫回答,「靈魂轉移是一件微妙的事情,這名女子在火焰吞噬中消耗得太多。她的靈魂首次飛行駕馭著痛苦和暴力的翅膀。另外,她進入了另一個殘破的身體,承載了那身體的創傷。即將出生的小孩是從未見過的形態,它的生命將是一個謎,科盧普。」
科盧普哼了一聲,「考慮到她的雙親,確實會是個例外。」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腦海,他皺起了眉頭,「科倫,萊維人的第一個孩子會怎樣?」
「什麼也沒有,科盧普。萊維女人的懷孕方式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微笑,「包括我。」他抬起頭,「這個魔法屬於月亮,科盧普。」
他們繼續看著萊維女人為生育而努力著,科盧普似乎覺得他們等待的時間比正常的夜晚要長得多。月亮仍然掛在頭上,似乎那個位置它很喜歡——或者說,他想著,它是在守護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小小的哭聲打破了寧靜的空氣,萊維人舉高手臂,一個全身包裹著銀色毛皮的孩子躺在她臂彎。
甚至就在科盧普的注視之下,那皮毛脫落了,萊維人翻過孩子,把她放在自己肚皮上。她的下巴抽緊,臍帶斷開了。
潘·措大步走了過來,站在科盧普和上古之神身邊,不死族人看上去筋疲力盡。「這孩子抽走了我的力量,超過我能控制的範疇。」他輕聲說。
在生完孩子以後,萊維人再次蹲了下來,把孩子抱在胸前。科盧普睜大了眼睛,母親的腹部變得光滑而平坦,白狐的紋身已經消失不見。
「我很難過,」潘說,「因為我可能會在二十年內無法回來,看到這女孩長成女人了。」
「你會看到的,」科倫低聲說,「不過不是作為一名普通的提蘭,而是一名不死族——提蘭·伊瑪斯——的鑄骨者。」
噓聲從潘的牙縫中擠出來,「多久?」他問道。
「三十萬年,坎寧·托領導氏族的潘·措。」
科盧普把一隻手放在潘的手臂上:「你有了可以期待的東西。」他說。
潘·措瞪了科盧普一會兒,然後轉開頭,迸發出一陣大笑。
在科盧普進入夢境前那幾個小時的的確確算是多事之秋,那是從他跟巴呂克會面開始。那戲劇性的蠟質硬幣模型賦予的微妙暗示——那個弄巧成拙的惡作劇。
那次會面後不久,那蠟質的硬幣已經融化並黏在他的外套和手臂上,都結成硬斑了。科盧普在煉金術士的房門外停下了腳步,羅爾德已經走到視線之外。「噢,天哪,」科盧普急促地呼吸了一口,擦去額頭上冒出的汗滴,「為什麼巴呂克大人這麼熟悉克魯克斯的名字?啊,愚蠢的科盧普!曼莫特叔叔,當然。噢,天啊,一切都太密切了——可能會搞砸的!」他繼續踏著大廳的樓梯行進。
那個時候,歐普恩的魔力像是蠟染一樣浸暈開來。科盧普為自己的雙關語而發笑,但那是個心煩意亂的笑容。他得想辦法避免這樣的接觸。力量總是習慣於觸發他自己的天賦,他已經感覺到腦子裡出現了急切的龍之套牌的影像。
他趕緊下樓,穿過大廳走到大門前,羅爾德正好進來,帶著生活用品。科盧普注意到老僕人的衣服上滿是塵土:「親愛的羅爾德,你看起來像是剛從沙塵暴裡活出來!你需要科盧普的幫助嗎?」
「不用了,」羅爾德哼了一聲,「謝謝你,科盧普,我可以自己搞定。你出門以後可以好心關上門嗎?」
「當然了,善良的羅爾德!」科盧普拍了拍男僕的手臂,大步走進了庭院。通往街道的大門敞開,塵土在四處飛揚。「啊,是啊,道路修整。」科盧普喃喃自語。
一陣頭痛突然襲來,他眼前一閃,似乎陽光一下子讓他什麼也看不清。他正往大門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門!科盧普忘記了關門!」他轉身,又折回到大廳門口,嘆了口氣,滿意地聽到大門合上的聲音。當他再次朝街上走去的時候,聽見一陣叫喊聲從前面的街道上傳來。隨後迸發出一陣巨響,但是科盧普的注意力完全被那聲叫喊吸引了。
那聲叫喊,那詛咒的魔法風暴,卷著塵土呼嘯著掠過他頭頂。他跪倒在地,然後猛地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這,」他低聲說,「這沒錯,是瑪拉茲的咒語。為什麼陰影神殿的影像像火一樣在科盧普顱骨之下燃燒?誰在達魯吉斯坦的街道上行走?」那永無止境的拍打聲,「一個謎題被揭開,許多謎題又誕生。」
那陣劇痛過去了,科盧普站了起來,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很好,苦難總在發現可疑之處後降臨。科盧普得到了寬慰,一切歸功於對羅爾德朋友的承諾。睿智的老朋友羅爾德,歐普恩的氣息這一次是受人歡迎的,雖然美中不足。」
他大步走到門邊,朝街上張望。一輛拉滿碎鵝卵石的車已經翻了,兩名男子在爭論這輛車翻掉是誰的責任,並重新裝填它。科盧普打量著他們,他們說的達魯腔,但是其中一個帶著一絲口音——不屬於本地的口音。「噢,天哪。」科盧普說著,退了一步。他整了整外套,深呼吸了一口,打開門走到大街上。
那個甩著袖子的小個子胖男人出了大門往左轉,他似乎走得很急。
威士忌傑克中士用傷痕累累的手臂抹去前額的汗水,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對抗著強烈的陽光。
「就是那傢伙,中士。」索瑞站在他身邊說。
「你確定?」
「是的,我確定。」
威士忌傑克看著那名男子穿過人群,「為什麼他這麼重要?」他問道。
「我承認,」索瑞回答說,「我不太明確他存在的意義,但是他非常重要,中士。」
威士忌傑克咬了咬嘴脣,轉身走到馬車邊,那裡平放著一張城市地圖,用岩石壓住四角。「誰住在這個莊園裡?」
「名叫巴呂克的人,」索瑞回答,「一個煉金術士。」
他皺眉,她怎麼知道的?「你說這個矮胖的男人就是巴呂克?」
「不,他是為煉金術士工作的人,並非僕從。一名間諜,或許。他的技能涉及偷竊,還有,他擁有……天賦。」
威士忌傑克抬頭:「一名先知?」
似乎這句話讓索瑞一震,她退縮了一下。中士盯著她,困惑著,索瑞的臉色開始發白。該死的,他不知道,到底這個女孩身上發生了什麼?「我相信是這樣的。」她說,聲音有些顫抖。
威士忌傑克站直,「好吧,跟著他。」
她顫抖地點點頭,然後悄悄地沒入了人群。
中士背靠著馬車側板,休息著。他打量著自己的小隊,表情很難看。特羅茨擺動著他的鋤頭,像是上戰場一樣。石塊飛得到處都是,路人紛紛躲避,躲避不開的時候就不停咒罵。籬笆和提琴手蹲在一輛手推車後面,躲著每一次巴哈斯特的鋤頭砸在地面上飛起的石塊。木槌站在一邊,指揮著行人躲開這裡。他都不再跟人咆哮,因為在跟一名騎著驢子帶著一大籃子木柴的老漢爭執的時候嗓子啞掉了。那捆木柴現在正散在馬路對面——老漢和驢子已經不見了——正好擋住了馬車前行的路。
總而言之,威士忌傑克總結道,每個扮演熱衷於工作的道路工人的人都有著奇怪的令人不安的表演天賦。籬笆和提琴手弄到了貨車,裝滿了鵝卵石,就在他們午夜從湖畔的公共碼頭登陸以後不到一個小時。至於他們怎麼弄到的,威士忌傑克根本不敢問。但是這完全符合他們的計劃。一些喋喋不休的絮語在威士忌傑克的腦海裡盤旋,可他都努力駁回了。他是一名軍人,而軍人則要服從命令。當時機成熟,這座城市的所有主要街道都會陷入混亂。
「埋設地雷是件很困難的事情,」提琴手曾經指出,「所以我們得在大家的鼻子底下幹,很簡單,修路。」
威士忌傑克搖搖頭,提琴手的說法是對的,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質疑他們。他們繼續破壞著街道,用火燒的硬土包裹的蟲族彈藥取代舊有的鵝卵石。一切都會這麼輕而易舉麼?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索瑞身上。不太可能。迅影·本和卡拉姆終於說服了他,他們一半的任務最好不要有她參與。她跟著船員們一起前來,眼睛從來都沒閉合過,可是也從未為大家提供一點幫助。他承認,派她去跟蹤那個胖子之後他感到心裡有點寬慰。但是,有什麼東西把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拖入了戰爭的世界?他不明白——他無法忽視她的年輕,也無法忽略她那雙冰冷、死氣沉沉的雙眼背後的殺氣,那是專屬於殺手的。雖然他反覆告訴他的小隊,她和他們一樣只是凡人。可是她身上越來越多的謎一般的東西讓他也無法提供答案。他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她那駕駛漁船的技能似乎是無師自通。而在達魯吉斯坦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漁家小女孩的特質。她身上有種上層人士的姿態,似乎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而無論她在哪裡,她都能表現得像是天生就適應那個地方。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麼?不,而這樣的結論似乎更符合迅影·本的判斷,這個想法讓他不願意接受。那她在納斯羅格外飽受折磨的冰冷女人形象又是從何而來?他可以看著她,然後自己的一部分說:「年輕,眼神裡沒有不愉快,信心讓她如此有吸引力。」而另一部分的自己則強烈地反對。年輕?他聽到自己苛刻而痛苦的笑聲。噢,不,這個姑娘不年輕了。她老了,她行走在黎明前血紅的月色中,沒錯。她的臉是一張永遠無法預測的臉,她的眼睛看著你,威士忌傑克,而你卻永遠不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他感覺到汗水在他的臉和脖子上肆虐。無稽之談,他心中的某部分因為恐懼而失去了自我。它把未知的東西擴大成盲目的絕望,他僅能認識到這一面。絕望中,他告訴自己,人總是需要一個方向,一個焦點的。尋找到方向,絕望就會遠去。
當然啦,這並不容易,他感覺到絕望是沒有形狀的。並不僅僅是索瑞,也不僅僅是無休止的戰爭,甚至並不是來自帝國的背叛。他無法尋找到答案,也厭倦了提問。
當他在灰犬鎮看到索瑞的時候,他內心的恐懼,其實來源於突然明白了自己成為了怎樣的人:一個永不言悔的殺手,包裹著非人的冰冷鐵甲,不再提出問題,不再尋找答案,就似在大屠殺鮮血的海洋中一個小島上尋找生命的意義。在那孩子那雙空洞的眼裡,他看到自己靈魂的枯萎。而她的反應則毫無瑕疵、毫無缺陷地挑戰著他看到的真相。
汗珠順著他的後背淌下,皮甲內的熱度對抗著從心底湧上的寒冷。威士忌傑克舉起顫抖的手,擦拭著額頭。在未來的日夜裡,人們會在他的指揮下死亡。他一直在思考著自己精心策劃的行動——成功就意味著敵人的死亡比自己人死亡多得多。這座城市——繁忙、擁擠的人群,街道上擠滿了懦夫或勇者——僅僅是一塊遊戲板,而遊戲的開展則是讓另外的人謀求了利益。他的計劃對自己而言是徒勞無功。而他的朋友可能會死——在這裡,他終於叫出了他們當得起的這個稱謂——而其他人的朋友可能也會死,不光是朋友,還有兒子、女兒、父母。死亡人的名單似乎永無止境。
威士忌傑克把全身重量壓在後背上,努力平息著暈眩的頭腦。掙扎著,他的目光從街道上移開。他看到一個男人出現在莊園裡樓房第二層的窗口。男子看著他們,他的手上沾滿了明亮的紅色。
渾身一顫,中士看向了別處。他用力咬著腮幫,直到尖銳的疼痛傳來,他嚐到了血的味道。集中精力,他對自己說。從這爛攤子裡脫身。集中精力,否則你就會死。不光是你,還有你的小隊。他們信任你,相信你會帶著他們走出去。你要繼續贏得他們的信任。他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然後轉身朝向一側,吐了一口鮮血。他低頭,看著被血跡染紅的卵石。「這樣,」他噓了一聲,「看上去容易多了,不是嗎?」
他聽到了腳步聲,抬頭看到籬笆和提琴手來到他身邊。兩人的臉上都閃著困惑的表情。
「你沒事吧,中士?」提琴手悄悄地問。兩名工兵的身後,木槌也靠了過來,他的目光閃爍著,盯著威士忌傑克蒼白、汗如雨下的臉。
中士苦笑:「我們的進度落後了,還要多久?」
他們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水,兩個工兵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籬笆回答,「三個小時。」
「我們決定埋七個地雷,」提琴手說,「四個火花彈,兩支火焰噴,還有一個爆裂詛咒。」
「能把這些建築物都炸倒麼?」威士忌傑克避開木槌的眼睛,問道。
「當然,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阻塞一個十字路口了。」提琴手衝著同伴笑了。
「你是不是有特定想要炸倒的地方?」籬笆問道。
「你身後的莊園屬於一名煉金術士。」
「那好啊,」籬笆說,「這會在整個夜晚照亮整片天空的。」
「你還有兩個半小時,」威士忌傑克說,「然後去王權山的十字路口。」
木槌走近了一步,「又頭痛了?」他輕聲問。
威士忌傑克閉上了眼睛,然後猛地點頭。
治療師舉起了一隻手,放在中士的眉頭上,「可以緩和一點。」他說。
中士無奈地笑了,「年紀大了,木槌,你的話一點兒都沒變。」清涼的麻木感掠過他的腦海。木槌的臉顯得憔悴了一些。他放下手,「等我們有空的時候我會找到病根。」
「沒錯,」中士笑了,「等我們有空的時候。」
「希望卡拉姆和迅影把他們的事兒搞定。」木槌說著,轉頭看著街上,「你把索瑞派出去了?」
「是的,我們幹自己的。他們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我們,三個人都知道。」他又看了一眼莊園裡樓房的窗戶,雙手紅色的男人仍然站在那裡,不過現在他似乎在研究著對面的屋頂。灰塵的雲霧遮在他們之間,威士忌傑克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城市地圖上,每個主要路口、兵營和王權山都被紅圈標記著。「木槌?」
「怎麼了,中士?」
「再給我的腮幫子治療下。」
治療師走近了一步,再次舉起了手。
克魯克斯·揚罕行走在崔裡特步道的南邊,街上的一切都清楚地表明戈德蓉慶典即將到來。染色的橫幅掛在晾衣繩上,畫著鮮花,門框上裝飾著一條一條的樹皮,大把大把的乾草掛在每一座建築物的牆壁外。
外來人已經擠滿了街道,加窮比牧民,萊維的貿易商,卡特林的織工——汗流浹背、激動而不停叫喊的暴民。動物和人的氣味混雜著,讓本來就狹窄的小巷變得臭氣熏天,幾乎讓人無法通過。而這讓人群更多地擁擠在主幹道上。
過去的歲月裡,克魯克斯非常喜歡慶典活動,擁擠在午夜的人潮裡,偷空周圍人的腰包塞滿自己的。在這次慶典中,人們對北方的瑪拉茲帝國攻擊的擔憂都減少了許多。他的叔叔總是微笑著,說著季節的轉換會給人帶來全新的視角。「啜泣,沮喪的小動作,」他說,「總是短命也短視的,克魯克斯,它無法阻礙生命的偉大循環。」
當他走回家的時候,曼莫特叔叔的話又在他腦子裡響起。他一直將叔叔視為睿智的人,不過稍有點遲鈍,畢竟上了年歲。而越來越多的,他發現自己為曼莫特的看法所困擾。
戈德蓉的春季慶典不應該成為逃避現實壓力的藉口。逃避並不能規避危險:只能說是一種拖延,把可能發生的事情拖延成必然。我們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時候在街頭狂舞,為一場千年的偉大循環而瘋狂,而瑪拉茲帝國不會因為季節交替而停止往城市大門行進的腳步。他們用劍刃終結狂歡,這裡的人們將成為勤勞而恪守紀律的人,不再出現無謂的能源浪費——冷酷的短視啊。
他走進了樓房,衝臺階上坐著抽菸杆的女人點點頭。走廊裡空空蕩蕩,通常擠滿屋的小孩毫無疑問正混在外面的人潮中玩耍,家務瑣事發出的嗡嗡聲從關閉的門縫裡飄了出來。他爬上吱吱作響的樓梯,走上了一樓。
曼莫特的房門外,學者的寵物飛猴蹲在那裡,坐立不安,拼命地颳著門,拉著閂鎖。直到克魯克斯來到房門前才發現他,飛猴尖聲叫著,在他頭上繞著圈飛來飛去。
「又很痛了,嗯?」克魯克斯對著那傢伙說,揮了揮手,飛猴飛到他身邊,在他的頭頂上安靜下來,那雙細小的像人一樣的爪子緊緊抓著他的頭皮。「好了,莫比。」他寬容地說,打開了門。
房門內,曼莫特正在準備草藥茶。他頭也不回地問道:「要喝茶麼,克魯克斯?跟那個騎在你頭上的小怪物說,我今天受夠它了。」
莫比憤怒地哼了一聲,拍打著翅膀飛到學者的辦公桌上,它來了次腹部著地的降落,把桌上的文件弄得到處都是,然後嘰嘰喳喳地叫著。
嘆了口氣,曼莫特拿著托盤轉身,他那雙溼潤的眼睛看著克魯克斯:「你看上去很疲憊,小夥子。」
克魯克斯在房間內的兩把椅子中選了相對較結實的一把,跌坐進去:「是啊,累壞了,心情很沮喪。」
「我的草藥茶通常會帶來一點奇蹟。」曼莫特面帶微笑地說。
克魯克斯哼了一聲,沒有抬頭:「一半一半吧。」
曼莫特往前走了幾步,把托盤放在椅子中間的小桌子上。他坐了下來,發出一聲滿意的呻吟,「如你所知,我對你選擇的道路沒有過多的道德譴責,克魯克斯。我從不宣稱自己有任何權利,包括所有權。如我經常所說,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擁有的權利則代表擁有者必須保護他或者她所宣稱佔有的東西。而我唯一關心的,是你必須冒的風險。」
曼莫特身體前傾,倒茶:「小夥子,一個竊賊必須保證一件事情——專注。走神是很危險的。」
克魯克斯瞟了一眼他的叔叔,「您這些年來是在寫什麼呢?」他突然指著辦公桌問道。
驚訝地,曼莫特拿起他的杯子,坐直了,「真棒!開始對教育真正感興趣了,然後呢?正如我以前所說的,克魯克斯,你擁有的智慧可以讓你走到這麼遠。而我,雖然只是一個卑微的文字工作者,但是我說句話就能讓城市裡很多大門向你敞開。事實上,就算是理事會也可以在你的考慮之內,如果你打算朝這個方向發展的話。磨鍊,小夥子,在你當一名竊賊的時候已經經歷過了一些,但你還要更多地磨鍊。」
狡猾的神情在克魯克斯盯著曼莫特的時候一閃而過,「要多久,」他安靜地問,「才能在那個圈子裡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呢?」
「好吧,」曼莫特說,「這顯然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當然啦。」然而,出現在克魯克斯腦海裡的,卻是一名沉睡的少女的形象。
曼莫特吹著自己的茶:「全身心地學習,再加上你青春的渴望,我想,頂多一年,或者更長,或者更短。有必要這麼匆忙麼?」
「只是青春的渴望而已,我想的話。不管怎麼說,您還沒回答我呢,您到底在寫什麼,叔叔?」
「啊哈,」曼莫特瞟了一眼他的辦公桌,對著莫比揚了揚眉,飛猴正打開一個墨水瓶,嘗著裡面的東西。「達魯吉斯坦的歷史。」他說,「我剛剛開始寫第五卷,從伊克塔在位開始,那是倒數第二位暴虐君主。」
克魯克斯眨了眨眼睛,「誰?」
曼莫特微笑著啜飲草藥茶,「從勒塔斯特那裡成功篡位,然後被他的女兒,仙德內推翻,仙德內作為最後一名暴虐君主,終結了暴君統治的年代,開啟了升騰年代。」
「噢,這樣啊。」
「克魯克斯,如果你認真對待這一切,達魯吉斯坦的歷史將是我們開始的第一堂課程。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從第五捲開始,而將在最開始的地方開始。」
克魯克斯點點頭,「誕生於謠言。」他說。
桌子上的莫比怪叫一聲,然後咳嗽起來,曼莫特瞪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轉回到克魯克斯身上,不動聲色地回答,「是的,小夥子。達魯吉斯坦誕生於一個謠言。」他頓了頓,「你在其他地方聽到過這種說法?最近?」
「有人提起過,」克魯克斯輕描淡寫地說,「我記不起來是誰了。」事實上他記得,是一位刺客說起的,拉里克·諾姆。
「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麼?」
克魯克斯搖頭。
曼莫特傾身向前,「喝點茶吧,我的孩子。」老人停頓了下,然後開口,「上古時期,在這片區域,有三個偉大的種族爭奪著主權,他們都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人類。最早退出戰爭的是影血族弗庫·阿塞爾,或者說庫塞,這是他們現在的名字。不是因為弱小,而是——好吧,他們覺得這樣的征戰沒有意義。其餘兩個種族繼續戰鬥不休,最終其中一個隕落了,因為他們是一個單體作戰的種族,彼此之間的內戰和跟外敵作戰一樣多。他們被稱為雪魔族,加哈特,這個詞現在已經退化成吉哈格,或者舒爾。雖然他們在戰爭中失敗了,不過並沒有完全滅絕——據說到今天為止仍有雪魔族活著,不過,令人欣慰的是,他們不在吉納貝奇斯。」
「因此,」曼莫特把茶杯捧在手上,「達魯吉斯坦誕生於一個謠言。在加窮比山的部落之中流傳著一個傳說,有某個雪魔族的墳墓就埋在山裡。現在,人們都認為雪魔族擁有極其龐大的魔力,創造了神祕的迷道,還有其他魔法的東西。隨著時間推移,加窮比的傳說流傳了出來,流傳到了吉納貝坎北部和卡特林南部的王國,現在早已化成了塵埃。不管怎麼說,那些尋寶者來到了山上,一開始零零星星,後來成群結隊——整個整個的部落,在權力慾膨脹的法師、薩滿和術士什麼的帶領下一擁而入。每一個山坡上都有無數的孔洞和深溝,正是從那每年春天成千上萬尋寶者的營帳、棚屋裡,誕生了一座城市。」
「達魯吉斯坦。」克魯克斯說。
「是啊,古墓從來沒被找到,傳聞就慢慢地淡了下去——不過這些天來又有人在提起,而那些人應該知道如何繼續搜索。」
「為什麼?」
曼莫特皺起了眉頭,「很少有雪魔族的建築落在人類的手中,但是並不是完全沒有,而後果是災難性的,」老人的眉皺得更深,「這個教訓很清晰,如果人類願意承認的話。」
克魯克斯想了一會兒,「這麼說,庫塞消失了,吉哈格被擊敗了。那麼第三個種族呢?到底是誰贏了?為什麼他們沒有佔據這裡,而是我們?」
曼莫特張開嘴似乎要回答,突然停了下來,思考著。
克魯克斯眯起了眼睛,他很好奇曼莫特剛才那一瞬間想說什麼,而為什麼他又閉口不言。
曼莫特放下了杯子:「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克魯克斯,或者歷史是怎麼變成今天的樣子。他們存在,或者說,被人所知,是跟瑪拉茲帝國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作為不死族,提蘭·伊瑪斯。」
索瑞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努力把那個胖子保持在視線之內。並不是因為他難以追蹤,而是她在跟自己頭腦裡的一場風暴對抗。那是由威士忌傑克中士無意中說出來的那個詞觸發的。
先知。
這個詞彷彿引爆了她腦海中某個黑暗、堅固的東西,現在它和周圍的一切在激烈戰鬥。最初它來勢洶洶,擁有壓倒一切的力量,而現在,她能夠感覺到那股力量變得微弱了。它所對抗的東西贏得了這場勝利。然而,隱約中,她聽到了小孩的哭泣聲。
「我是科提利昂,」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自言自語,「刺客的守護神,大家都叫我陰影神殿的繩索。」那哭泣聲變得微弱了。「先知已經死了。」
她心內的一部分尖叫著,而另一部分在質問:什麼先知?
「我一直都在,從未離去。我一直站在陰影王座的身邊,他名叫安曼納斯,他是陰影領域的主宰。我一直作為死亡之手存在。」索瑞笑著對自己點了點頭,再次控制了自身。那爆發的情緒已經平息,再一次被埋葬在內心深處。哭泣、憤怒、恐懼都是奢侈品,那不屬於她,從來都不屬於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官集中在任務對象身上。那個小胖子是個危險的人。如何危險,為什麼危險,她還不清楚,但是她能夠在人群中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的每一絲魔法的波動。所有一切危險的東西——她告訴自己——都必須死。
在湖畔的第二層護牆下,鹽市步道周圍的市場一如既往的瘋狂。那成天不斷的酸腐高溫,在雜亂的小巷中四散擴張,正攀上一天中的頂點。汗流浹背、疲憊不堪的商戶正在競相爭奪客源、咒罵對手。每隔幾分鐘就會有打鬥爆發,而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又趕在脾氣暴躁的衛兵到來之前,把打架的雙方拉扯開來。
萊維人蹲在草蓆上,用那帶著鼻音的、如唱歌般抑揚頓挫的嗓音浮誇地讚美著他們那優秀的馬肉。在路口,加窮比牧民站在圈養的山羊和綿羊中,叫賣聲被此起彼伏的羊咩湮沒。其他人推著手推車,上面擺滿了奶酪,還有一壺壺發酵牛奶。達魯漁民們扛著叉滿薰魚的長矛,成群結隊的蒼蠅在他們頭頂上嗡嗡作響。卡特林織工坐在堆得齊腰高的鮮豔的染色布後面,格雷法倫的農夫站在他們那裝滿了當季水果和甜番薯的推車背後,木材商人趕著牛車強行穿過人群,他們的孩子緊緊地抱著捆好堆齊的木材捆,像猴子一樣。穿著深色長袍的卡勞斯人大聲吵鬧著,為他們那幾千種不同的德·瑞克派別而爭論不休,每一種都有自己獨特的標誌。
科盧普輕鬆愉快地在市場的街上走著,他的胳膊似乎隨意而有些做作地揮動,然而,這樣的動作有著更深的含義:它為釋放魔法打著掩護。作為一個小偷,科盧普的嗜好並不奢侈,他偷的大部分都是食物——水果、甜品,大部分如此——似乎他磨鍊魔法技巧只是為了滿足舌尖的慾望。
他一邊走著,雙臂那混亂的舞蹈讓蘋果從籃子裡飛出來,糕點從托盤裡跳出來,裹滿巧克力的櫻桃從鍋裡蹦出來,所有的移動都是如此迅速,路上的行人都沒有看見。在他那寬大的外套袖子裡縫著幾個或大或小的口袋,所有飛到科盧普手裡的東西都消失在袖子裡,塞進大小合適的袋子。他大步往前走著,心中有一種成為美食鑑賞家的滿足感,這種感覺油然升上了他那張圓圓的臉。
終於,走過長而迂迴的路線,科盧普抵達了鳳凰酒館。他在臺階上停下來,跟一個獨自站在那裡很久的傢伙聊了一會兒,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光滑的糖球。他咬了一口甜點,推開門,走了進去。
半條街外,索瑞靠在某座建築斑駁的牆上,交叉著雙臂。那個矮胖男人簡直是個奇蹟,她親眼目睹了他那如優雅的舞蹈般精湛嫻熟的技能,她意識到這是位專家。然而,她感到很困惑,不是為了男人顯示出的技藝,而是那嫻熟技藝背後的暗示。她再一次確認這是個危險的生物。
她從所站的位置打量著那間酒館。臺階上站的那個人似乎是在核實進入酒館者的身份,可是她沒有檢測到任何可能表明竊賊行話的手勢。他們之間的談話都很簡短,通常是相互問候。不過,無論如何,她仍然打算走進那間酒館。威士忌傑克已經派出卡拉姆和迅影·本尋找這個地方——竊賊、武者和刺客出沒的地方。而中士想要找這種地方的原因是一個還沒有跟她分享的細節。魔法師和卡拉姆已經對她有所懷疑,她意識到他們的話可能會動搖威士忌傑克。如果他們能,那麼會將她排斥在一切重要信息之外,但是她並不想要接受這個結果。
站直身子,索瑞穿過馬路,接近鳳凰酒館。剛近黃昏的暮色攀上她的頭頂,空氣中充滿了濃重的雨水氣息。她走到了臺階前面,站在臺階上的人注意到了她。那人笑了,「跟在科盧普後面,嗯?」他搖搖頭,「女孩不應該帶劍,不管怎麼說。希望你沒有打算進去。帶著劍?嗯哼哼,不過反正這裡沒有護衛。」
索瑞退了回來,她環視了一下街上。離這裡最近的行人都在一條街以外,自顧自地前進。她把半敞的斗篷拉緊,環住自己的腰。「讓我過去。」她平靜地說。
男子倚在欄杆上,「你得學點談話的藝術,友好一點。」他說,「那麼這樣吧,不如你跟我回去那邊的小巷子,你把劍放下,我會對你溫柔點兒。否則的話,蠻幹會很糟糕,那就沒什麼好玩的——」
索瑞的左手迅速伸出,匕首的寒光一閃而過。鋒刃從男子的右眼刺入,整個沒入了他的大腦。他猛地往後跌退,「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索瑞走到他面前,收回了匕首。她頓了頓,整了整腰帶,又掃了一眼街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昏暗的角落,她走上臺階,進入了酒館。
她剛進去就停了下來,面對著一個被倒吊起來的男孩。兩個粗野的女人正在來回搖動他,每次他想伸手觸碰綁在腿上的繩子,他的頭都會被敲上一記。一個女人衝著索瑞笑著。
「嘿,你!」當索瑞走過她們身邊的時候,那個女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索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幹什麼?」
女人傾身靠過來,她的呼吸裡帶著啤酒的味道,低聲說:「你要是遇到了麻煩,就呼喚易瑞塔和米斯。那就是我倆,明白?」
「謝謝。」
索瑞繼續往裡走,她已經看到了那個矮胖的小個子——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科盧普。他坐在遠處靠牆的桌子邊,就在樓座的下方。在擁擠的房間裡穿行,索瑞注意到了吧檯那裡有個空位,她可以坐在那兒觀察。她走了過去。
既然科盧普已經知道她在跟蹤,她就沒有費力去隱藏自己。通常情況下,注視的目光也是擊潰一個人意志力的壓力。
在這場耐心的戰爭裡,索瑞發自內心地笑了,凡人永遠是處於劣勢的一方。
克魯克斯走過轉角,靠近了鳳凰酒館。曼莫特為他安排的課程簡直是噩夢,遠遠超出書本範圍的教育。貴族的禮儀、各階官員的職責、血緣關係還有某些政要的特殊怪癖——但他發誓會遵從這一切安排。他的目標是某一天能夠站在德·阿爾勒少女面前,等待著一場正式的介紹。
他的腦海中似乎在嘲笑著這樣的景象。這裡站著克魯克斯,學者,年輕人的典範,一個小偷。這簡直是太荒謬了。然而,這也給予了他頑固的動力、錘鍊著他的決心。他總有一天會做到的。然而,這個時候突然有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當他來到酒館門口,發現欄杆下有個人影躺著。克魯克斯謹慎地靠近。
當索瑞走到吧檯的時候,房間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她和其他人一起轉身,看到一個年輕的黑髮男子站在門口。
「有人謀殺了角巖!」那個男子大喊著,「他被刀刺死了!」
半打吧裡的人衝到了門口,從年輕人身邊推搡過去,消失在門外。
索瑞轉身,對著吧檯。她迎上酒保的眼睛,「格雷法倫啤酒,勞駕,用錫酒杯裝。」
那名叫做易瑞塔的女人叫著米斯一起出現在她身邊,「砰」的一聲把那雙粗壯的前臂放在吧檯上,「趕緊給這位女士上酒啊,斯科。」米斯粗聲粗氣地喊著,「她可是有品位的人。」
米斯的頭靠近了索瑞:「品位很不錯啊,角巖就像頭豬一樣。」
索瑞全身一僵,她的手滑落到斗篷底下。
「放鬆點,女孩,」米斯低聲說,「我們可不是長舌婦。在這裡,照顧自己是第一位的。我可不想被一把匕首插在眼睛裡。我們說過會照顧你的,是吧?」
索瑞點的啤酒上來了。她舉起一隻手,放在酒杯把手上,「你並不想要照顧我,米斯。」她平靜地說。
有人來到米斯的另一邊,瞥了一眼,索瑞認出就是那個黑頭髮的青年,他臉色蒼白。「該死的,米斯,」他噓聲說,「今天真是太糟糕了。」
米斯咯咯笑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斯科,再來兩杯格雷法倫啤酒。克魯克斯應該喝到達魯吉斯坦最好的飲品。」米斯轉過頭,再次靠近索瑞,「下一次,」她低聲說,「你最好別點這種東西,至少在這裡,不要。」
索瑞對著她的飲料皺著眉頭,她大意了,點了城市裡最好的酒。然後她喝了一大口酒,「這非常好,」她說,「非常好。」
米斯笑了,輕推著克魯克斯:「女士喜歡就好了。」
克魯克斯俯身向前,給了索瑞一個疲憊但溫暖的笑容。外面傳來了警衛的聲音。
斯科又端上來兩杯啤酒。
索瑞看著克魯克斯的目光掃過自己的身體,然後停止。年輕人的笑容僵住了,臉上更加蒼白。正當酒端上來的時候,克魯克斯移開了目光。
「先付錢再喝,克魯克斯,」斯科喃喃自語,「你快跟科盧普一樣壞了。」
克魯克斯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把硬幣。當他想要數清楚的時候,有幾個從他的指縫間漏了出來。三枚硬幣跌在吧檯上,兩個旋轉了一小會兒然後停止,而另一個一直旋轉著,不斷地旋轉。索瑞的眼盯著那枚硬幣,還有斯科和米斯。克魯克斯朝它伸手,又猶豫了一下。硬幣仍然在旋轉,一點沒有停止的跡象。
索瑞緊盯著硬幣,她的頭蓋骨裡像是有海浪在迴響。腦海內一下子出現了一切的答案。硬幣旋轉著滑過吧檯,斯科叫喊著,那硬幣在空氣中彈了一下,然後徑直落到克魯克斯面前,停下。
沒有人說話,除了他們這幾個人,也沒有人看到這一切。
克魯克斯伸出手,拿走了硬幣。「不是這個。」他咬著牙說。
「好的。」斯科用一種同樣嘶啞的聲音回答。他伸出顫抖的手,收起了克魯克斯放在吧檯的其他硬幣。
吧檯下,索瑞的手蹭著她短劍的劍柄和劍鞘。她滿手溼潤,她明白克魯克斯看到了鮮血。她應該殺了他。可是,她的眉皺得更深了,她知道自己不會。
「克魯克斯,我的孩子!」樓座下面有人叫著。
米斯衝著那方向冷笑。「那條笨重的蠢魚,」她喃喃說,「科盧普叫你呢,克魯克斯。」
克魯克斯哼了一聲,把硬幣收回到口袋裡。他拿起啤酒杯,「一會兒見,米斯。」
這麼說,她發現了歐普恩的人——這太輕易了。而他和科盧普又有著某種程度的聯繫。這簡直是太簡單了,讓她懷疑。
「可愛的小夥子,」米斯說,「我和易瑞塔,我們留意著他呢,對不對?」
索瑞靠在吧檯上,她的眼睛盯著手裡的啤酒杯。她必須非常仔細地玩這個遊戲。陰影的法術爆發,迴應著硬幣的影響,這完全出自本能。「沒錯,米斯,」她說,「不用擔心這點錢,好麼?」
米斯嘆了口氣,「好。現在讓我們試試便宜的東西。斯科?達魯啤酒,勞駕了。用陶器杯子,如果你有的話。」
第二層護牆面朝湖畔的一面有一座名叫「妙語」的酒吧,那裡是漁民和船員們出沒的場所。酒吧的牆壁是由切割的砂岩建造而成,隨著時間的推移,整棟建築有點朝後仰,像是要從前面的街道抽出一樣。妙語酒吧朝著第二層護牆的方向傾側,還有周圍那些簡陋的棚屋,那大多是由浮木建成,還有偶爾從鼴鼠暗礁上漂過來的船板。
黃昏時分,一場小雨降落在達魯吉斯坦,迷霧從湖邊蔓延到岸上。遠處的湖面偶有閃電劃過,但是太遠了,無法聽到雷聲。
卡拉姆從妙語酒吧走出來,打扮得像一個當地的人,他用燃燒的瀝青棒觸碰了一下附近的汽燈,很快打開了銅閥門。
汽燈閃過藍色的火焰,迅速燃燒起來。卡拉姆停在酒吧外面,看著奇怪的、灰袍包裹的人在街上來來回回。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又回到了街頭。他走到棚屋區最後一間窩棚,緊鄰著護牆的缺口,然後他走了進去。
迅影·本盤腿坐在髒汙的地板中心,看著他:「運氣如何?」
「很糟糕,」卡拉姆說,「公會已經不在地面上了——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他走到對面的牆邊,坐在鋪蓋捲上。背靠著古老、凹凸不平的石頭,盯著他的夥伴,「你覺得會不會城市理事會想要除掉當地的刺客?」
迅影·本的目光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你的意思是,他們預測到我們會嘗試跟他們接觸?」
卡拉姆看向別處:「我想他們不是白痴。他們肯定知道瑪拉茲帝國的行事方式。提供給公會一個無法拒絕的買賣,然後坐視統治者隕落,城市亂得像沒頭蒼蠅一樣。威士忌傑克建議用這個計劃,杜吉克也同意了。這兩位還在講著老皇帝時代的語言,迅影。而那個老人八成在地獄裡狂笑呢。」
魔法師顫抖了下:「真是個讓人不愉快的畫面。」
聳肩,卡拉姆繼續說:「所有一切都是理論,如果我們不能找到當地的刺客。不管他們在哪裡,反正不在湖畔街區,我可以發誓。我唯一的收穫是有個叫鰻魚的神祕人。雖然不是刺客,是別的身份。」
「下一步去哪裡?」迅影·本問,「加窮比區?」
「不,那裡只有農民和牧民,地獄啊,那裡的氣味就可以把它排除在名單之外了。我們試試達魯區,明天開始。」
卡拉姆猶豫了下:「你那邊的事情呢?」
迅影·本低下頭,用幾近耳語的聲音說:「基本上準備好了。」
「威士忌傑克聽到你的建議時幾乎快哭出來了,我也是。你會在毒蛇巢穴上行走的,迅影。你確定那很必要?」
「不,」迅影·本抬起頭,「就個人而言,我寧可我們放下一切然後逃離——逃離這一切,從帝國,從達魯吉斯坦,從戰爭中逃離。但是首先得說服中士啊,他只忠於一個想法,而那是最難做到的。」
卡拉姆點頭:「榮譽、忠誠,都是世上最昂貴的廢話。」
「沒錯。所以我們只能這樣做,因為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海爾洛克的瘋狂對我們不利,但我們仍然可以使用他,最後一次。力量相逐,如果運氣好,海爾洛克會死。越多的不朽者加入戰局,情況就越有利。」
「我一直認為那是我們該避免的東西,迅影。」
魔法師的笑容很緊張:「你跟我說過。但是,現在,更多的迷亂和混沌,更好。」
「如果泰斯切倫捕捉到風聲了……」
迅影·本笑得更開心了:「那我們可以死得更快,如此而已。」
卡拉姆短促地叫了一聲,露出一個毫無幽默感的笑容:「如此而已。」
魔法師抬起了頭:「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了,該出發了。」
「你要我離開這裡麼?」卡拉姆問道。
迅影·本搖頭:「不,我要你待在你該待的地方。如果我回不來了,就把我的軀體燒成灰。把灰燼撒在四個方向的風中,然後全心全意詛咒我的名字。」
卡拉姆沉默了很久,然後用咆哮的口氣問:「我該等到什麼時候?」
「黎明,」迅影·本回答,「你應該明白我只會對最親密的朋友提這個要求。」
「我明白。現在,趕緊去吧,該死的。」
迅影·本做了個手勢,一個火環從地面上突兀而出,環繞在魔法師周圍,他閉上了眼睛。
卡拉姆看到,他的朋友似乎在縮小,彷彿某些對生命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已經消失。迅影·本的脖子吱嘎作響,下巴落到胸前,肩膀滑了下來,一個緩慢的呼吸,長長的嘶嘶聲從他嘴裡發出來。火環燃燒著,然後黯淡下來,成了地面上一堆暗紅的微光。
卡拉姆動了動,伸展著雙腿,手臂交叉。在一片沉默中,他等待著。
面色蒼白的莫瑞里奧回到桌前,坐了下來,「有人死了,」他說,然後搖搖頭,「那個殺死角巖的傢伙肯定是專業殺手,有著令人討厭的個性,徑直從眼睛裡——」
「夠了!」科盧普大叫,抬起手,「科盧普正在吃東西,親愛的莫瑞里奧,而科盧普正好也擁有一個敏感的胃。」
「角巖是個蠢貨,」莫瑞里奧無視科盧普,繼續說,「但是他沒有理由吸引這樣邪惡的傢伙。」
克魯克斯什麼也沒說,他看到了那個黑頭髮女人匕首上的血跡。
「誰知道呢?」科盧普抬了抬眉毛,「也許,他目擊了某些可怕的事情,也許他只是像一個人踩死一隻老鼠一樣被順手弄死了呢?」
克魯克斯環視四周,盯著跟米斯一起站在吧檯的女人,她穿著皮甲,一把普通的決鬥劍掛在臀部,這讓他想起他在幼年時候看到過的,穿越城市的僱傭軍部隊。他們是緋紅護衛軍,他還記得:五百個男人和女人,沒有一個的鈕釦是閃著光的。
他的目光仍然停在女人身上。就像僱傭軍,她是一個長期習慣於殺戮的殺手,一個殺手早就忘記了什麼是恐懼。而角巖到底是做了什麼才落得個被匕首插入眼睛的下場?克魯克斯轉過頭,正好看到拉里克·諾姆進入酒吧,刺客往桌子這邊走來,看上去像是無意識地在人群中穿行。
科爾在他走到桌子邊之前攔住了他。那個魁梧的男子一巴掌拍在拉里克的背上,醉醺醺地靠在他身邊,「諾姆,哈,你這個老混蛋!」
拉里克的手臂摟住科爾壯實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到桌前。
科盧普抬頭,「嗬!我親愛的夥伴們,科盧普邀請你們加入到我們熟悉的聚會中。」他的手衝著兩把空椅子揮了揮,他在自己的椅子上搖晃著,「為你們報告下我們最新的戲劇性作為,小夥子克魯克斯在看著什麼東西神遊太虛,莫瑞里奧和科盧普正在閒聊那些過街老鼠的最新傳聞。」
科爾仍然搖搖晃晃地站著,皺著眉頭,拉里克坐了下來,伸手去拿啤酒杯,「有什麼傳聞?」刺客隨意地問道。
「傳說我們要和月之巢結盟。」莫瑞里奧說。
「那是廢話,不是嗎?」科盧普說,「你見過任何跡象?」
莫瑞里奧笑了,「月之巢還沒離開呢,對吧?不僅如此,理事會的帳篷還徑直駐紮在月之巢下面。」
克魯克斯說話了:「我聽曼莫特叔叔說,理事會還沒有從月之巢那裡撞到好運,不管裡面住著誰,都還沒有得到半點消息。」
「肯定的。」莫瑞里奧評論,他眯縫著眼睛打量拉里克。
「那裡面住著誰?」克魯克斯問道。
科爾蹣跚著,兩隻手撐在桌子上,穩定著身體,那張泛著紅光的臉衝著克魯克斯大喊:「五條黑龍!」
在混沌迷道里,迅影·本知道有無數的轉移道路通往門。雖然他管它們叫做「門」,實際上則是迷道接觸之間的屏障,一種堅硬如玄武岩的鈣質巖能量體。混沌用那流竄著龐大魔力的粗糙指尖觸碰著所有的領域,而門,則像那些魔法世界裡的傷疤,堅硬而冷酷。
魔法師把自己的天賦集中在對付那些門上,而在混沌的迷道中,他學會了塑造能量的方法。他發現了改變那些屏障的手段,感應它們背後的能量。每個魔法的迷道都有一種特別的氣味,每個領域都有自己的紋理,雖然他通過的道路沒有重複的,但他已經掌握了尋找目的地的辦法。
現在他正下降到一條路徑上,一條虛空的路徑,被迷道本身的所有物包圍著,扭曲、充滿著矛盾。在某條路徑上,他想要往前,卻發現自己在後退;而他走到了一個向右的急轉,然後又一個、再一個、再一個——都是往同一個方向的。
他知道是自己的精神力量打開了這樣的通路,但是它們有著自己的準則——或者說這些路徑是他自己的,雖然他並不太清楚。無論塑造的源頭是什麼,至少都是瘋狂的。
他來到了自己尋找的最後一扇門前,面前除了沉悶的灰色板岩屏障,什麼也沒有。迅影·本在屏障前徘徊,低聲說出一個命令,他的精神形成了自己身體的模樣。他站了一會兒,控制住自己的精神體不再顫抖,然後走上前,把手放在那門上。屏障的邊緣堅硬而溫暖,朝中間逐漸變得柔軟和炙熱。在魔法師手掌的觸碰下,屏障表面逐漸變得透明,像是黑曜石一般。迅影·本閉上了眼睛。
他在之前從來沒有這樣嘗試著通過一個門,他甚至不敢肯定這樣做是有效的。如果他在通過門後倖存下來,有沒有辦法返回?有件事情一直籠罩著他,是他最後、最嚴重的擔憂:他正要嘗試進入一個不受歡迎的世界。
迅影·本睜開了眼,「我要往那個方向去,」他安靜地說,背靠在屏障上,「我的力量遵從意志,我尊重這一切,僅此而已。」他依靠得更用力了,「我是迷道的接觸者。對混沌,一切無法免疫,一切無法免疫。」他感覺到門開始崩潰,他用力抵住身後的門,抗拒著越來越大的壓力。「只有我可以通過!」他咬著牙說。突然間,伴隨一陣奇怪的重擊聲,他滑過了屏障,身體周圍的能量燃燒起來。
魔法師掙扎著在粗糙、龜裂的大地上站了起來。他恢復了平衡,環顧著四周。這是一片荒蕪的平原,在左邊遙遠的地平線那端有著低矮的雙峰山。頭頂的天空呈現水銀的顏色,一條條長而纖細的雲朵遊動變幻,漆黑如墨。
迅影·本坐了下來,屈折雙腿,雙手放在腿上,「陰影王座,」他說,「陰影的主宰,我來到了你的領域。你會接收到我作為一名嚮往和平的遊客的存在意願嗎?」
從那山頭傳來了迴應:一陣獵犬的吼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