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瑪拉茲英靈錄卷一:月之花園 by 史蒂芬·埃里克森
2019-10-29 20:53
我看到一個人,
蹲在火堆邊,
留我在寒冷裡。
我想知道,
他如此大膽地蹲在我的柴堆裡,
想要做什麼……
《加窮比墓誌銘》
匿名
這一次,科盧普的夢帶著他從沼澤門離開,沿著南方大道,然後左轉來到了斷湖路,頭頂上的天空盤旋著最令人不快的銀色和淺綠色紋路。「一切都這麼不穩定。」科盧普屏住了呼吸,他的腳帶著他匆匆地在荒蕪的道路上走著,揚起沿途的塵土。「硬幣已經跳到一個年輕人的懷裡啦,不過他自己還不知道。難道科盧普要走這條猴兒路?幸運的是科盧普那完美的滾圓身材是完美的對稱範例。不是所有人生來就如此擅長平衡的,必須經過艱苦的實踐和學習。當然,科盧普是獨一無二不需要鍛鍊的——在任何方面。」
左邊是一圈細弱的小樹叢,小火堆投射出朦朧的紅光,映射著萌發的幼嫩樹枝。科盧普那銳利的眼睛可以看到一個身影坐在那裡,似乎雙手伸在火堆裡。「腳下太多翻翻滾滾的石頭。」他氣喘吁吁地說,「這條亂石叢生、遍地車轍的路。科盧普要離開這遍地裂紋的土地,在這個季節裡都還沒有綠草生長。事實上,那邊的火在召喚。」他離開了道路,往那圈小樹叢走去。
他大踏步地穿過兩株細弱的樹幹,走向那團明亮的光,那個蒙著面的人影慢慢地轉過身來,打量著他,雖然火光閃爍,但那人的臉仍然籠罩在陰影裡。他的手在火焰裡,卻無視那股灼熱,修長而彎曲的手指伸展開來。
「我會分享這溫暖,」科盧普微微鞠躬,說著,「在科盧普最近的夢中,這是多麼罕見啊。」
「陌生人徘徊在此,」那人影開口,奇特而纖細的嗓音,「就如我。是否你在召喚我,嗯?我在這片土壤上行走已經很久,很久了。」
科盧普的眉毛揚了起來,「召喚?不,畢竟,科盧普也是自己夢境的可憐受害者。試想一下,科盧普現在正睡在自己的普通房間裡,躺在溫暖的羊毛毯下。而你看到我了,陌生人,啊,我覺得冷,哦不,冰寒徹骨。」
那人柔和地笑了,示意科盧普靠近火堆,「我又一次尋求感知,」他說,「但是我的手什麼感覺也沒有。被敬奉就得分享祈求者的痛苦,我想我的追隨者已經不多了。」
科盧普沉默著,他不喜歡這個夢境裡陰暗的情緒。他把手伸向火堆,感覺到了一點溫暖。寒冷已經刺痛了他的膝蓋。
終於,他抬起頭看著火焰映射下那張籠罩在陰影裡的臉,「科盧普認為你是一個上古之神。請問你的名字是?」
「我被稱為科倫。」
科盧普全身一僵,他的猜測是正確的。一個上古之神已經覺醒,並在他的夢境裡徘徊,這讓他的思緒如受驚的兔子一般無法平息。「您怎麼來到這裡的,科倫?」他聲音顫抖著問道,第一次感覺到這裡似乎太熱了。他從袖子裡掏出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科倫思考著,科盧普聽到他帶著疑問的聲音,「在這個閃光的城市背後,鮮血在噴灑,噴灑在那塊曾經擁有我神聖名字的石頭上,科盧普。這——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曾經,許多凡人供奉著我,他們用鮮血和撕裂的骨頭飼養我。遠在第一座凡人率性修建的石塔聳立之前,我行走在狩獵者之間。」蒙面的臉往上抬,科盧普能感到神祇的眼睛盯著他,「鮮血已經再一次地噴湧出來,但那還不夠,我相信我是在等待著被一個人喚醒。許久之前,我已確信。」
科盧普獨自消化著這酸澀的膽汁:「那麼,你為科盧普帶來了什麼?」
上古之神站了起來,「古老的火焰將在你需要的時候為你提供溫暖。」他說,「但是我無法給予你什麼。尋找那個女人領導的不死族。他們是覺醒者。我必須準備好戰鬥,我想。否則我會失敗。」
突然的了悟讓科盧普瞪大了雙眼,「你正在被使用。」他喘息著。
「或許,如果這樣的話,那些新生神祇就犯下了嚴重的錯誤。畢竟,」可怕的笑意滲入了他的語氣,「我可能會戰敗,但我不會死去。」
科倫離開了火堆,他的聲音飄忽著傳入科盧普的耳朵裡,「繼續這個遊戲,凡人。每一個神祇最終都會隕落在凡人手裡。這是永生的最終結局。」
科盧普對神祇的意願並非無動於衷,他懷疑一個偉大的真相在神祇最後的話中被揭示出來,一個可以利用的真相。「那麼,科盧普會好好利用它的。」他低聲自言自語。
上古之神已經離開了這片火光,朝著東北方向的平地走去。科盧普盯著火堆,它貪婪地舔舐著木料,燃燒著,但是不帶一絲灰塵。自他來時沒見任何木料添加進去,而那火焰卻沒有絲毫黯淡。他顫抖了下。
「在一個孩子的手裡,」他喃喃自語道,「這一夜,科盧普真正地遺世而獨立。遺世而獨立。」
黎明前一個小時對身在暴君望樓下的破環者而言是最輕鬆快慰的。今夜此時,暴君的望樓底下沒有人前來赴約。當他獨自走在香料區蜿蜒迂迴的茴芹魅力街時,閃電不停地在北方犬牙交錯的塔林山脈的諸峰之間嬉戲。前下方是閃閃發光的湖畔,氣燈閃耀的石碼頭上,來自卡勞斯、伊林噶斯和開普勒之怨的商船隊往來穿梭。
清涼的湖風給他帶來了雨的氣息,雖然頭頂上的天空還閃耀著明亮的星。他脫下戰袍,摺疊起來掛在肩上。只有掛在髖部的平短劍標誌著他是一名士兵,一名看不出歸屬的士兵。脫下戰袍,也脫下站崗的職責。他朝著湖水走去,多年的職責從他的靈魂脫離。而童年時候在這些碼頭的回憶在他腦海裡閃現,每一個黎明,他都來到這碼頭,被那些奇特的商隊所誘惑,他們像是從戰爭中返回的英雄一般疲憊地停泊在港口。在那些日子裡,很少可以看見這些自由人的私掠艦隊進駐這個港口,腦滿腸肥的艦隊被掠奪來的物資壓得沉沉的。人們歡呼著,他們來自不同的港口,菲爾曼·奧拉斯、半部要塞、死者傳說與流亡。這一系列冒險之地的名字,是他在這座城市的外牆之內從未聽說過的。
破環者的步伐緩了下來,他已經來到了碼頭的石墩下。那些年,那些人們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裡重放,戰爭的場面越來越嚴峻。如果他仔細觀察過去曾經走過的那些十字路口,可以發現天空中扭曲的風暴,破碎而風蝕的土地。歲月的力量在這片土地上肆虐,而他無論作出何種選擇,似乎都是註定的、絕望的。
難道他是唯一一個感到絕望的年輕人?坐在碼頭擋海的石牆上,他仍然無從得知。面前漆黑的海水泛起漣漪,二十英尺之下,岩石滿布的海岸躺在雲層之下的黑暗中,玻璃和陶器的碎片閃耀著些許的光芒,像是星星落在了岸上。
他微微轉過身,往右方看去,他的目光穿過斜坡,攀到了山頂。上面隱約可見王權山的輪廓。不可能攻到這麼遠。這個簡單的教訓是他在很久之前學到的,通過那些燃燒的海盜船的甲板,它們的腹部灌滿了海水,在一座名叫碎顎的城市的峰頂工事外飄蕩。傲慢,學者們以此來作為那些自由人的私掠艦隊最終結局的註解。
不可能攻到這麼遠。破環者的眼睛一直盯著王權山。自利姆理事會員被暗殺以後出現的僵局現在仍在牆內持續著。
理事會亂成一鍋粥,諸多寶貴的時間不用來處理城市事務,而是被浪費在投機倒把和流言蜚語中。塔班·奧爾,他在投票板上的勝利果實就像只煮熟的鴨子在最後的時刻突然飛走。現在派出了所有的獵犬搜索每一個蹤跡,尋找那些他確信已經滲透進自己巢穴的間諜。理事會員可不是傻瓜。
頭頂上一群灰色海鷗朝湖面飛去,叫聲在冰冷的夜空中迴響。他嘆了口氣,佝僂著肩膀,強迫自己的目光離開了王權山。
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得太深,卻也太遲了。自從鰻魚的代理人找到他的那一天,這個男人的命運已經被註定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稱為叛國。或許,到最後,這就是叛國。可是誰又說得清鰻魚腦子裡在想什麼呢?就連他的委託代理——跟這個男人接觸的人——都自稱對主人的計劃一無所知。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塔班·奧爾身上。他是在跟一個狡猾而手握大權的男人對抗。而他能夠與奧爾對抗的唯一基礎在於自己是個匿名的小人物。但是,這不會持續太久。
他坐在碼頭上,等待著鰻魚的代理人。而他會把要傳遞給鰻魚的消息送到那個人手上。而這些消息的傳遞到底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而他尋求幫助的行為是否是一種錯誤?是否威脅到他那脆弱的匿名——是獨處給了他潛在的力量,堅定了他的決心麼?然而,擁有足以和塔班·奧爾鬥智鬥勇的能力——他不認為自己一個人就能做到。
他把手伸進了短上衣,拿出來一個卷軸。他非常明白,自己正面臨著一次抉擇。迴應自己那不能慎重的恐懼,他在卷軸上寫下了求助的信息。
現在選擇妥協應該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他掂了掂手中薄薄的羊皮紙,感受著那輕微的重量,浸了油的外層,粗糙的繫繩。真是件非常容易並且孤注一擲的事情。
男子抬起頭,天空已經開始發白,湖面的風預兆著強勢的一天即將開始。從北方應該會有雨襲來,每年的這個時候,司空見慣。那是對城市的一次清洗,充滿香料味道的清新氣息。他拉開卷軸的繫繩,展開了羊皮紙。
再容易不過了。
緩緩地,他刻意用力撕毀了卷軸,碎片飄了下來,散落在湖邊陰影籠罩的岸上。升騰的波浪席捲了它們,像一群灰色的斑點四散開來。
他的頭腦深處的某個地方,似乎傳來了一陣硬幣旋轉的聲音,聽上去很憂傷。
幾分鐘後,他離開了碼頭。鰻魚的代理人會在清晨慣常的漫步中留意到過去常常接觸的男子缺席了,然後走他自己的路。
破環者沿著湖濱街往前行,身後投下王權山逐漸縮小的剪影。清晨第一批絲綢商人出現了,在寬闊的步行道上擺出他們的商品。在那些絲綢中他認出了伊冷特色的薰衣草色絲綢卷和疋,還有淺黃色絲綢,來自塞塔和雷斯特——吉納貝奇斯東南方的兩座城市,據他所知,上個月被潘寧先知所吞併——還有醒目的來自薩洛卡拉的絲綢卷。品種逐漸在減少,在瑪拉茲帝國統治下,北方的交易被終結。
他在香木林的入口處轉身,朝城市走去。再過四條街就能到達他那位於一棟腐朽的樓房第二層的小屋。黎明的前夕,灰色而靜默。小屋那薄而扭曲的門閂扣得緊緊的。在那間屋裡,他不允許任何回憶存在。沒有任何魔法師的眼或是機敏的間諜狩獵者的蹤跡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在那間屋裡,甚至對他自己而言,他都是匿名的。
辛托夫人正在踱步,這些天以來,她扔出了許多來之不易的黃金,卻像是扔進了平靜的水面。該死的利姆家的婊子,她的悲傷並沒有吞噬掉貪婪。兩天不到就脫下黑色的衣服,在庭院裡穿梭,掛在那個花花公子莫瑞里奧的手臂上,得意洋洋的像舞會上的妓女。
辛託那描繪得精緻的眉毛微微下垂。莫瑞里奧,那個年輕的男人總是一個聚光點。他似乎值得栽培,任何情況都得考慮。
她停止了踱步,面向趴在床上的男子:「這麼說你什麼都沒調查出來。」一絲輕蔑出現在她的語氣中,不過她懷疑對方是否能聽出來。
理事會員塔班·奧爾那傷痕累累的前臂覆蓋在眼睛上,一動不動,只回答說:「我都告訴過你了,誰也不知道那支劇毒的四角箭從哪裡來,辛託。地獄啊,劇毒的!難道刺客是從這幾天才開始用毒的?沃坎早就把能弄到的東西上都塗了毒,這沒意義。」
「你在跑題。」她說,很滿意他沒有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洩露的情緒。
「正如我所說,」奧爾繼續說道,「利姆參加了不止一次,呃,冒險的活動。這次刺殺事件或許根本和你無關。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陽臺上,只是湊巧落在了你的。」
辛托夫人抱著雙臂,「我不相信巧合,塔班。告訴我,是否他的死讓你的票選失利——在表決前的這一夜?」她看到男人的臉抽搐了下,知道自己刺中了他的傷疤。她笑了,移上了床。她坐在床上,一隻手沿著他裸露的大腿移動著,「不管怎麼說,你調查過他嗎?」
「他?」
辛託皺起了眉,收回手,站了起來:「我那位被剝奪財產的前愛人,你這個蠢貨。」
塔班·奧爾的嘴角得意地咧開了,「我始終為你留意著他,親愛的。但是沒有什麼動靜,他還沒清醒過來,自打你把他屁股朝上踢出門以後。」他坐了起來,拿起了掛在床柱上的衣服,開始穿上。
辛託轉身面對他,「你這是在做什麼?」她質問道,聲音刺耳。
「你覺得呢?」塔班拉好了長褲,「王權大廳的辯論還十分激烈,那裡需要我的影響力。」
「需要你幹嗎?讓另一位理事會員屈服於你的意志之下?」
他將輕柔的絲綢襯衫滑上身,仍然保持著微笑:「當然,還有其他事情。」
辛託翻了翻眼睛:「哦,當然——間諜,我都忘了這回事了。」
「就個人而言,」奧爾繼續說,「我相信對瑪拉茲帝國宣佈中立是可行的——或許就在明天,或許在後天。」
她厲聲笑了起來:「中立!你開始相信自己的宣傳了。塔班·奧爾,你想要的其實就是權力,赤裸裸的絕對的權力,你只是想成為瑪拉茲帝國的一位高階拳首而已。你覺得這是鋪平你通往效忠女皇道路的第一步,代價就是整個城市,可是你該死的根本不在乎!」
塔班衝著辛託冷笑:「離政治遠點吧,女人。達魯吉斯坦被帝國征服這是不可避免的。和平佔領總比暴力要好得多。」
「和平?你是瞎了麼,難道你不知道蒼白城貴族的遭遇?哦,烏鴉飽餐了一頓血肉的饕餮盛宴。帝國從來都以吞噬貴族的血液為生。」
「蒼白城發生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這麼簡單,」塔班說,「其中涉及到蟲族的賬,那是寫在聯盟條款裡面的。這樣的大屠殺不會發生在這裡——另外,就算它發生了又怎樣?我們可以利用它,為我服務。」他的臉上又掛起了笑容,「你為這個城市的困境操碎了心,該你的利益總會是你的。省省你那公民的正義感,留著用來奉承討好吧,辛託。」他開始調整自己的綁腿。
辛託踱到了床柱邊,摸著奧爾決鬥劍上的銀質劍柄。「你應該用這個殺了他的。」她說。
「又說到他了嗎?」理事會員邊笑邊站起身,「你大腦的工作像一個微妙的喜歡惡作劇的孩子。」他拿起自己的劍,綁在腰帶上。「看起來你需要費盡全力才能把你那白痴丈夫的一切都奪取了真是個奇蹟——你是如此狡猾,這個特質在你身上表現得太豐富了。」
「傷害一個男人的心是世界上最容易不過的事情。」辛託說著,露出一個極富個人特色的笑容。她躺在床上,伸展著胳膊,背部拱起,「那月之巢又如何?它仍然靜靜地掛在那兒。」
低頭看著她,他的眼睛沿著她身體的曲線遊走,理事會員的回答有些心煩意亂,「我們還沒有找到跟他們聯繫的方法,我們已經在它的陰影下建起了一個帳篷,代表駐紮在裡面。但是那個神祕的領主根本無視我們。」
「說不定他已經死了,」辛託嘆了口氣,放鬆地說,「也許月之巢僅僅是待在那裡,因為裡面已經沒有活人。你想過這個可能性麼,親愛的理事會員?」
塔班·奧爾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們想過。今晚我過來找你?」
「我希望他被殺死。」辛託說。
理事會員的手伸向門閂,「或許。今晚我能過來找你嗎?」他又問了一次。
「或許。」
塔班·奧爾的手放在門閂上,然後,他打開門,走出了房間。
躺在床上,辛托夫人嘆了口氣。她的思緒轉到了某個花花公子身上,要是失去他,對某個遺孀而言將是一場最美味的政變。
莫瑞里奧呷了一口香料酒,「細節尚未敲定。」他說著,火辣辣的酒精刺痛他的脣角,讓他的臉扭曲著。
下面的街道上,精雕細繪的馬車輕巧地行駛著,由三匹戴著黑色嚼環的白馬拖拉。操控韁繩的男子戴著面罩,全身裹在黑色的長袍裡。拉車的馬一直搖晃著頭,耳朵來回擺動,眼睛翻來翻去,但是在這個男子那雙寬闊、青筋畢露的手掌控下,仍然穩穩地前行。馬車兩側一群中年婦女在行走,光潔的頭頂著青銅杯,一股股帶著香味的白色霧氣從裡面飄出來。
莫瑞里奧靠在欄杆上,看著下面的情景劇。「芬德瑞那婊子總算被送走了。」他說,「血腥而莊嚴的儀式,要我說的話。」他又坐回到毛絨的椅子裡,微笑著看著同伴,舉起杯子,「冬狼女神又一次在季節性的死亡中死去了,仍然在白色的地毯上。然後整整一週時間的戈德蓉慶典,街道上滿是鮮花。很快就會把整個城市的排水溝渠全都堵塞完的。」
他對面的年輕女子微笑著,眼睛落在自己的酒杯裡,雙手捧著,像是在舉行什麼祭禮。「你所指的是哪個細節?」她問著,僅僅抬頭掃了他一眼。
「細節?」
她隱約地笑了:「粗略的那些。」
「哦,」莫瑞里奧輕輕揮了揮戴著手套的手,「辛托夫人的版本說,理事會員利姆以私人的身份拜訪她,是來接受她的正式邀請的。」
「邀請?你是指她在戈德蓉前夕的節目嗎?」
莫瑞里奧眨了眨眼:「當然啦,這麼說,你的家族已經被邀請了?」
「噢,是的。你呢?」
「啊哈,沒有。」莫瑞里奧笑著說。
女人沉默了,她的眼皮耷拉著,在思考著什麼。
莫瑞里奧的視線又回到了底下的街道上。他在等待著。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仍然按照應有的軌道前進著。就連他也無法猜測到女人思緒的蹤跡,尤其是關於什麼時候該用點性愛的技巧。這是他最有把握髮揮的領域——莫瑞里奧最擅長玩的遊戲,他總是能夠超常發揮贏下來。從來沒有讓她們失望是關鍵。這可是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腐朽的祕密能力。
陽臺上的桌子空餘得還不少,那些大莊園的貴族們更願意在飯廳裡聞著香濃的味道擺架子。莫瑞里奧則在街頭喧鬧的嗡嗡聲中找到安慰,他明白自己的客人同樣如此——至少在這一點上如此。從下面升上來的噪音讓他們的談話被偷聽到的機會變得微乎其微。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摩錄的珠寶街上梭巡,突然,他身體略微僵直,眼睛睜大了,他的目光盯著對面門口站著的人身上。他在座位上動了動,將左手伸出了石欄杆外女人看不見的地方。然後,他猛地揮了好幾次手,瞪著那個人。
拉里克·諾姆笑得更開了,他從門口走開,漫步在街頭,停下來檢查一家商店門外烏木桌子上放著的大串珍珠,店主人緊張地靠近了一步,當看到拉里克繼續往前走之後又放鬆下來。
莫瑞里奧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啜飲了一口酒。白痴!這個人的臉、手、步伐、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昭示著他的身份:刺客。該死的,就連他的全套行頭都透著一股子劊子手的味道。可是說到老謀深算,卻是拉里克所缺乏的特質。這就讓一切變得奇怪了,如此精妙的計劃怎麼會從刺客那方方正正的腦袋裡想出來呢?不過,不管它的起源如何,那確實是個天才的方案。
「你是真的想參加嗎,莫瑞里奧?」女人問道。
莫瑞里奧扭過頭,親切地衝著她微笑:「是在一個大莊園,對嗎?」
「辛托夫人的莊園?確實,裡面還有很多房間。」女人將一根纖細的手指伸進了刺鼻火熱的酒液中,然後把指頭放在嘴脣間,似乎經過深思熟慮以後,再伸進了嘴裡。她繼續打量著另一隻手握著的酒杯,「我想,那兒也有許多僕傭的房間,雖然沒有能滿足最基本需求的奢侈品,但是會整個晚上都空閒呢。」
莫瑞里奧不需要比這更清晰的邀請了,這個非常的時間對拉里克的計劃而言至關重要,對結果而言更是如此。儘管如此,通姦總還是有個毫無疑問的缺陷的。莫瑞里奧可不希望跟這個女人的丈夫在滑雪道上決鬥。他把這種令人不安的想法揮出腦海,又啜飲了一口酒,「我非常樂意參加辛托夫人的宴會,不過只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他抬起頭,凝視著女人的目光,「我希望您能和您的伴侶一起前來——哪怕就一兩個小時,主要是,」他假裝露出很困擾的樣子,「我可不想侵犯您丈夫的特權啊。」這恰好是他會做的,而他倆都明白。
「當然,」女人突然有點忸怩地回答,「那樣就太不合時宜了。你需要幾個人的邀請?」
「兩個。」他說,「最好是我被人看見帶著同伴一起來。」
「是的,這樣最好。」
莫瑞里奧帶著悔恨的表情瞥了瞥已經喝空的酒杯,然後,嘆了口氣,「唉,我想,我必須得走了。」
「我很佩服你的自律。」女人說。
在戈德蓉前夕之夜你就不會了。莫瑞里奧無聲地回答,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機運夫人為我帶來了我們的約會,這讓我感到無上榮幸。」他說著鞠了個躬,「直到前夕之夜來臨,奧爾夫人。」
「直到那時。」理事會員的妻子回答說,似乎已經對他失去了興趣,「再見。」
莫瑞里奧再次鞠躬,然後離開了陽臺。當他穿行走過那些擁擠的桌子之間,不少貴婦人偷偷地抬起眼目送他離開。
摩錄的珠寶街,終點就在鐮刀門。拉里克穿過第三層護牆的巨石通道時,能感覺到斜坡兩旁守衛的目光跟隨著他。豹貓曾經明確地告訴過他,而莫瑞里奧也說過,除非是個瞎子,否則誰都看得出來他身上的刺客特質,拉里克已經儘可能表現得不那麼明顯了。
當然,守衛沒有做什麼。看上去像是個殺人犯和事實上是個殺人犯這是兩碼事。在這方面,城市的法律仍然是嚴格區分了的。他明白,正大步走在高等貴族區街道上的自己很可能被跟蹤了,但是他需要這樣,沒有費神去甩開他們。達魯吉斯坦的貴族日復一日地付錢釋放間諜,甚至還讓他們賺到麵包。
拉里克可不會同情他們,然而,他也沒有普通平民對貴族的仇恨。畢竟,他們那沒完沒了的矯揉造作,動輒易怒的榮譽感,還有無休無止的爭端為刺客們帶來了不錯的生意。
不過,瑪拉茲帝國來臨之後,他覺得這一切都將結束了。在帝國,刺客公會是非法的,而那些被認為有能耐做這種生意的人則會被招募進利爪這個祕密行列。如果蒼白城的傳聞屬實,那麼貴族的命運就很糟糕了。當帝國來臨,這裡將變成完全不同的世界,拉里克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要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不管怎麼說,總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他在想莫瑞里奧是否已經成功拿到了邀請,一切都取決於這一點。在前一天晚上,關於這個問題他們有過長時間的爭論,莫瑞里奧更願意找寡婦,畢竟通姦從來都不是他的風格。但是拉里克堅持,最終,莫瑞里奧讓步了。
刺客現在仍然在想著朋友的不願。他首先想到的是,莫瑞里奧擔心跟塔班·奧爾決鬥的可能性。但是莫瑞里奧並不是一個懈怠用劍的人,拉里克在沒人的地方已經對他進行了足夠的訓練,現在他毫無疑問是一名專業劍客——至少,塔班·奧爾可不敢這麼自稱。
不,跟人決鬥的恐懼應該不是莫瑞里奧迴避計劃這一部分的原因,拉里克突然醒悟過來,問題應該出在道德方面。莫瑞里奧的一個全新側面展露在拉里克面前。
他正琢磨著,突然在街上的人群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面孔。他停下來,打量著周圍的建築物,很快,他睜大了眼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每隔幾分鐘就在街道對面的位置出現。刺客的眼睛眯縫起來,若有所思。
在正午那銀色和藍色為主的色調下,克魯克斯沿著湖濱路行走,周圍的店家和顧客喧鬧地包圍著他。前面十二條街的地方,在第三層護牆之上,城市的山脈聳立著。最東邊的山頭上有一座科倫鐘樓,綠色的青銅鏽痕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在他看來,這鐘樓足以挑戰王權大廳的明亮風采,蹲伏在這裡,用那帶著歷史傷痕的臉和閃爍的眼俯瞰著下面的莊園和山頭——這是個疲憊的角色,閃著嘲諷的光芒。
想到這裡,克魯克斯共享了鐘樓那股子嘲諷,王權大廳裡盛行虛偽,多年以來,他的叔叔已經把這種憎惡的情感滲入到小孩的頭腦深處。而年輕人那種蔑視一切權威的叛逆則給這憎惡之火增添了不少的助燃劑。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思考過,但導致他從事行竊活動的衝動正是來自於這種憎惡。可是,以前他從來沒考慮過自己的入室行竊會給受害者帶來另外一種入侵和恥辱——對隱私權的侵犯。一次又一次,他如幻覺般徘徊在白天和黑夜之間,那在床上睡著的年輕女子的身影一直出現在他眼前。
突然間克魯克斯明白了那身影突然出現的原因——所有原因。他要再次進入她的房間,那個垂涎她的貴族小子不能進入的地方,那個她可能會跟童年時的布娃娃講悄悄話的地方,天真並不僅僅意味著一朵嬌豔的小花還沒有被採擷。那是她的避難所,而他卻進入掠奪,掠奪了這個年輕的女子最珍貴的財產——她的隱私。
雖然她是德阿爾勒家的女兒,是一名純血貴族——從未被乞丐夫人觸摸過的人——可她總會從象牙塔裡走出來,降臨到這個真實的世界。但是不管怎樣,對克魯克斯而言,他對她所犯下的罪行無異於強姦。他竟然如此大膽地打破了她的世界……
他的思緒陷入了自我詰責的風暴,年輕的小偷轉入了茴芹魅力街上擁擠的人潮。在他心中那曾經偉岸的公正義憤之牆,現在正搖搖欲墜。以前,他痛恨貴族,可現在一張貴族小姐的臉縈繞在他的腦海,把它的心往數不清也意想不到的方向拉拽。而那香料店裡的馥郁芬芳,隨著一陣陣溫暖的風四處飄散,又把一種莫名的情愫扼在了他的喉嚨裡。達魯區的孩子們在窄巷裡喧囂,那情形似乎往他的眼裡注入了快到滿溢的多愁善感。
克魯克斯大步穿過丁香門,進入了奧斯里克窄巷,沿著徑直往上的坡道走,就能進入高等莊園區了。當他快到的時候,突然迅速地躲到路邊,避開了一輛從身後駛來的大馬車。他無需看馬車那裝飾得華貴的側板就能辨認出它所屬的家族。
馬兒的脾氣很暴躁,打著響鼻踢著腿,不管不顧這條街上的任何人和事物,直往前衝。克魯克斯停下腳步,看著馬車咔嗒咔嗒駛上斜坡,人們朝街道兩邊迅速散開。從人群中,他聽到了理事會員塔班·奧爾的名字,看上去這橫衝直撞的馬倒也跟他相匹配,塔班·奧爾對所謂僕役之流總是蔑視對待。
當他走到奧爾莊園的時候,馬車已經進了大門。四名身材魁梧的私人警衛早已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他們身後的護牆足有十五英尺,頂上晒乾的黏土裡插著生鏽的鐵釺,牆上的浮石火炬整齊地排成一排,間隔十英尺。克魯克斯散步著走過大門,忽略了兩旁的警衛,護牆從底部看約有四英尺寬,標準平方尺的磚粗糙不平。他繼續沿著這條街往前走,然後右轉,打量著衚衕對面的護牆。只有一扇僕役出入的、包裹著青銅邊的橡木門,塗有柏油。在這道護牆最近的邊角。
沒有警衛,對面莊園的投影像是給狹窄的衚衕披上了沉重的陰影斗篷。克魯克斯走進了潮溼發黴的黑暗裡。當他走到衚衕約莫一半的地方,突然,一隻手從身後伸出來,猛地捂住了他的嘴,一柄匕首的尖端壓在了他的身側。克魯克斯全身僵直,那隻手用力地把他的頭扭過去,他悶哼一聲,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拉里克·諾姆收回匕首,往後退了幾步,緊緊地皺著眉,在額頭上擠出一條深刻的痕跡。克魯克斯呆了半晌,然後舔了舔嘴脣:「拉里克,天哪,你嚇死我了!」
「很好,」刺客說著,走近了幾步,「仔細聽著,克魯克斯。你千萬別打奧爾莊園的主意,千萬不要再次靠近。」
竊賊聳聳肩:「我這只是一個念頭,諾姆。」
「打消它。」拉里克說。
他的嘴脣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直線,克魯克斯點了點頭:「好吧。」他轉過身,面朝下面那條灑著明媚陽光的街走去。他感覺到拉里克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直到他走上叛逆者小徑。他停了下來,左側是高聳的高絞架山,繁花如錦的斜坡上,鮮豔的顏色圍繞著五十三級蜿蜒的階梯。山頂的平臺上,五具絞索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它們黑色的影子延伸到鋪著鵝卵石的斜坡路上。距上一個上等人罪犯在這裡被絞死已經過了很久了,而與之相對的是,在加窮比區下等人的絞索由於使用過度幾乎每週更換一次。一個奇特的對比,標誌著這個緊張的時刻。
突然,他搖了搖頭。要擺平層出不窮的疑問風暴需要太多的努力。諾姆還跟著他嗎?不,刺客更可能在瞄準奧爾或者莊園裡的某位暗殺目標。一份膽大包天的契約,他懷疑誰有這個膽量買單——某個貴族傢伙,毫無疑問。但是跟拉里克接受契約的勇氣相比,就遜色許多了。
無論如何,刺客的警告有著足夠的分量粉碎他想要潛入奧爾莊園搞點小偷小摸的念頭——至少現在是這樣。克魯克斯把手塞進了口袋,他走著走著,思緒陷入了迷宮的死角。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隻手在衣服口袋深處摸到了一枚圓圓的硬幣。
他把硬幣拿了出來,沒錯,這就是他在暗殺之夜發現的硬幣。他回憶起了硬幣那無可解釋的到來,叮噹作響地落在他腳下,就在刺客的四角箭呼嘯著飛過的前一瞬間。在明亮的陽光下,克魯克斯有足夠的時間仔細研究它。朝上的這面刻著一個年輕的男子,表情滑稽,戴著一頂軟塌塌的帽子。邊緣是一圈微小的像符文一樣的字符——竊賊對這種語言一無所知,和他熟悉的潦草的達魯區通行的文字完全不同。
克魯克斯翻轉了硬幣,真奇怪!另一面是一個女人的頭像。銘刻的字符風格也和背面不同,是一種向左傾斜的開口體。那女人看上去很年輕,輪廓跟男人相似。她的表情一點也不滑稽,看在竊賊的眼裡,似乎是冰冷和倔強的。
金屬很古舊,隨處可見粗銅的條紋,還有人臉周圍粗錫的坑點。拿在手裡,硬幣出奇的沉重。儘管如此,他仍然得出結論:這枚硬幣唯一的價值在於它的與眾不同。他見過卡勞斯,吉納貝奇斯大陸通行的貨幣,以及艾瑪·伊的造幣,曾經還有一次見過色古爾人脊條狀的錢幣。可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
它從哪裡落下來的?難道是他的衣服不小心從哪個地方捲來了,或者他穿過屋頂的時候從某個角落踢出來的?或者它是德阿爾勒少女的寶藏之一?克魯克斯聳聳肩,不管怎麼說,它來得挺及時的。
這一次,他步行到了東門,走出了城市,沿著名叫加藤之憂的道路前行。前方伏著些許凹凸的建築物,那兒是憂慮鎮:竊賊的目的地。大門在白天依然開放,一列沉重的裝滿蔬菜的貨車擁擠在狹窄的道路上。他被人潮擠得向路邊走去,看到了第一批來自蒼白城的難民,那些成功從圍城戰中溜出性命的人,越過南萊維平原,翻過了加窮比山,最終來到了加藤之憂。他仔細打量著難民們的臉,遲鈍的疲憊夾雜著辛辣的絕望。他們抬頭,用遲鈍的眼神看著這座城市薄弱的防禦,意識到他們的逃亡可能只是苟延殘喘而已,但是疲憊讓他們顧不得想這些了。
為他所看到的而不安,克魯克斯匆匆穿過大門,走近了憂慮鎮上最大的建築物:一間雜亂的木製小酒館。酒館的門上掛著一塊木板,上面畫著一隻三條腿的公羊,約莫是二十年前的東西了。在竊賊看來,他的畫跟小酒館的名字沒什麼關係,它叫野豬之淚。硬幣仍然捏在他手裡,克魯克斯走了進去,剛一進門就停了下來。
一些散漫的臉孔僅僅轉頭瞥了他一眼,又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杯子上。在對面陰暗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上,克魯克斯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手舉過頭頂,誇張地做著手勢。一抹笑容在竊賊嘴脣上綻開,他大步向那邊走去。
「……那時候,科盧普飛快地把自己藏起來,不讓石棺蓋子裡國王的王冠和權杖發現。墓穴裡有太多牧師,科盧普想著,至少對大家而言都是種安慰,以免死去的國王那帶著屍腐味道的呼吸短促,靈魂被喚醒。此前,科盧普遭遇過太多太多幽靈的怒火,在德瑞克徘徊的某些深坑裡。它們那嗡嗡作響的樣子,對生命的憎惡,科盧普真的很遺憾,因為它們想要吞噬我的靈魂——啊哈!對這些雜七雜八的靈魂來說,科盧普永遠是難以捕捉的,它們那彎曲的腳沒完沒了地……」
克魯克斯用手拍了拍科盧普潮溼的肩膀,圓圓的臉轉了過來,閃亮的眼睛看著他。「啊!」科盧普大叫一聲,衝著對面那位同伴揮揮手,解釋說:「以前的小學徒,現在也會用時尚的方式諂媚啦!克魯克斯,不管怎麼樣都得趕緊坐下來。姑娘!再來點最好的葡萄酒,要快!」
克魯克斯打量著坐在科盧普對面的男人:「看樣子你們正忙著呢?」
希望的光輝閃過男子的臉,他立刻站了起來,「哦,不,不,」他叫道,「歡迎打擾,一點都不介意的。」他的眼睛在克魯克斯和科盧普之間逡巡了一圈,「我真的必須離開了,我保證,真的!多麼美好的一天啊,科盧普。下次再見了。」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急躁的東西。」科盧普嘀咕著,伸手拿過男子留下來的葡萄酒杯,「啊,看看這個,」他衝著克魯克斯皺眉,「基本上還有三分之二呢,潛在的浪費!」他一口喝光,迅速地吞了下去,然後嘆氣,「潛在的,該避免。達森·布瑞說得沒錯。」
克魯克斯坐了下來,「那個人是你接觸的交易商嗎?」他問道。
「天哪,當然不是。」科盧普揮了揮手,「只是一個來自蒼白城的貧窮難民,迷失的流浪者。幸運的是他遇到了科盧普,科盧普那輝煌的歷史和見解讓他——」
「倉皇逃出了大門。」克魯克斯接了下去,大笑。
科盧普皺眉。
女服務生送上了一陶壺帶著酸味的葡萄酒,科盧普給自己倒滿一杯,「現在,科盧普很好奇,這個已經訓練有素的熟練工小夥子為什麼來這裡尋找曾經教授過邪惡藝術的主人?或者說,你又一次收穫了成功的喜悅,滿載著戰利品來到這兒,尋求出貨?」
「呃,是——我的意思是,不,不完全是這樣。」克魯克斯四下掃了一眼,然後俯身向前,「是關於上一次,」他悄聲說,「我知道你會在這裡把我給你的東西賣出去。」
科盧普也俯身向前,他和小夥子的臉之間只有幾英寸,「關於德阿爾勒的收穫?」他小聲說,眉毛一揚一揚的。
「沒錯!你已經賣出去了?」
科盧普從袖子里拉出一條手帕,擦拭著額頭:「拜這場戰爭所賜,交易商的路線都快迷失了。所以,你的問題答案是,呃,還沒有,科盧普承認——」
「太好了!」
科盧普被小夥子的大叫嚇了一跳,他的眼睛閉了起來,當它們再次睜開的時候,已經眯成了一條細縫。「啊,科盧普明白了,小夥子希望能拿回那些東西,他可以在其他地方賣到更高的價,是嗎?」
克魯克斯眨了眨眼,「不,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沒錯,我是想拿回去。不過我不打算把它們賣到任何一個地方。也就是說,我仍然只會在你這裡賣一切東西。只是這一次有點特殊。」他說著說著就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升起一股熱氣,這讓他不由得感激身處在這個陰暗的角落,「這次是特殊情況,科盧普。」
科盧普圓圓的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啊,那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我可以在前夕夜那天把東西給你嗎?好極了,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啦。天啊,告訴我,你手裡的東西是什麼?」
克魯克斯迷惑地看著自己的手,「噢,只是一枚硬幣,」他解釋說,把硬幣放在科盧普面前,「就在我偷竊德阿爾勒的那天晚上撿到的。雙面硬幣呢,看到沒?」
「是嗎?科盧普親手檢查一下好不好?」
克魯克斯當然同意,伸手拿過葡萄酒杯,靠在椅背上,「我在思考下一個目標,奧爾的莊園。」他輕描淡寫地說,眼睛盯著科盧普。
「嗯嗯嗯。」科盧普一遍又一遍地翻弄手裡的硬幣,「質量真是不行啊,」他喃喃自語,「還印歪了。奧爾的莊園,你說什麼?科盧普建議你謹慎,那座莊園警衛力量很強。澆築它的冶金學者應該被絞死,好像已經被絞死了,科盧普記得。黑銅,毫無疑問,廉價的錫,溫度太低了。幫我個忙好麼,克魯克斯?從門口仔細看看街上,如果看到一輛紅色和綠色的商人馬車搖搖擺擺地進城了,科盧普會非常感激你提供給我的信息的。」
克魯克斯站起身,打開了門,走到街上四下張望。視線內沒有一輛馬車,小夥子聳聳肩,回到了酒館裡,重新坐下:「沒有商人的馬車。」
「啊,好吧。」科盧普說著把硬幣放在桌子上:「總的來說,一文不值,聰明的科盧普下的結論。你可以在閒暇的時候把玩它,以作消遣。」
克魯克斯把硬幣收好,放在口袋裡。「不,我要一直帶著它,它會帶來好運。」
科盧普抬頭,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不過克魯克斯的注意力集中在手裡的杯子上。胖子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科盧普必須離開了,前夕夜的交易需要馬上去處理。」
克魯克斯一口飲盡了酒:「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太好了,」科盧普站起身,把胸口的碎屑撣了下去,「我們現在就走,好嗎?」他抬頭一看,克魯克斯皺著眉,低著頭,看著他的手。「小夥子遇到一見鍾情的人啦?」他輕快地問。
克魯克斯一驚,有點羞愧地扭過頭,他的臉上又熱了起來,「沒有。」他低聲說,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我可能是在哪裡蹭到了一點蠟。」他解釋著,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走吧。」
「這是一個散步的好天氣,科盧普宣佈。科盧普在所有事情上都這麼明智。」
白金廣場環繞著一個廢棄的塔樓,頂上有著明亮色澤的遮雨棚。每一家金匠的商鋪外都有著私人警衛在遊蕩,商鋪面朝環形的街道,它們之間的狹窄通道直接通往廢棄塔樓的場地。
隱喻之塔以及周邊地帶,有著太多充滿死亡氣息和瘋狂的傳聞,因此這裡一向少有人煙,而對金匠商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沒有多少人會靠近那些存儲了珍貴貨物的商店。
黃昏時分,天色逐漸轉暗。廣場的人愈加稀少,而私人警衛們則更加謹慎。大部分店面的鐵柵欄在一陣叮叮噹噹之後放置就位,仍有少數幾家店還開著門,點燃了火炬。
莫瑞里奧從第三層大道走進了廣場,在每家店門口走走停停,端詳著店主擺放在櫥窗裡的商品。他的全身包裹在一件閃閃發光的藍色披風裡,那可是馬勒荒地出產的東西。莫瑞里奧很清楚,他這種誇張的炫耀財富的舉止可以消除不少懷疑。
他來到一家特別的商鋪面前,夾在兩家已經關門的店鋪中間。那金匠有張狹長的臉和一個卵石樣的鼻子,鷹隼般靠在店外的櫥臺上,一雙飽經風霜的手放在身前,上面有著細小的灰色疤痕,像是烏鴉泥濘的爪子抓過一樣。他的一根手指在櫃檯上不規則地敲著,莫瑞里奧靠近,迎上男人凸出的眼睛。
「特里安特的科路特的店鋪嗎?」
「我就是科路特,」金匠酸酸地說,彷彿在發洩對生活的諸多不滿,「特里安特的珍珠,來自摩普與貝特山脈的血金,整個達魯吉斯坦只此一家。」他的身體前傾,一口痰吐了出來,從莫瑞里奧身邊飛過,他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躲了躲。
「今天沒有客人?」他問道,從袖口拉出手帕,輕輕擦了擦嘴脣。
科路特的眼睛眯縫起來,「只有一個,」他說,「在儲藏室裡仔細地看了葛里斯寶石,珍貴程度堪比巨龍的奶水,從險峻的岩石裡孕育出來。從那憤怒的山脈採出一顆寶石,就得賠上一百個奴隸的性命。」他的肩膀一晃,眼神凶狠了起來,「我得好好地把它們保管起來,以免那種誘惑讓鮮血撒在街上之類的。」
莫瑞里奧點點頭:「很實際的做法。那位客人買了沒?」
科路特咧嘴一笑,露出發黑的牙齒,「買了一個,不過不是最好的那個。來吧,我帶你去。」他走過去打開了側門,「從這裡走。」
莫瑞里奧走了店裡,黑色的簾子遮蓋了整幅牆壁,空氣裡充滿了積年塵埃的黴味。科路特領著他進了裡屋,那裡的味道更嗆,簡直令人窒息。金匠拉下了兩屋之間的簾子,看著莫瑞里奧。
「快走!我放了許多黃鐵礦和不值錢的石頭在外面的櫃檯上。要是趕上一個眼尖的顧客留意到了,這通道就廢了。」他踢了一腳背後的牆壁,鉸鏈吱嘎作響,拉起了面板。「快過去,該死的,告訴拉里克,公會非常不滿他把我們的祕密告訴外人的行為,快去!」
莫瑞里奧跪倒在地,跌進了那扇門,地板上潮溼的泥土將他的手和膝蓋弄得泥濘。門在他身後關上,他呻吟著抱怨,然後爬了起來。在他前面的就是隱喻之塔,那滿是黴痕的石頭在黃昏的光線中閃耀。雜草叢生的鵝卵石小道直通拱形入口,裡面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橡木叢那交錯盤雜的根拱在地面上,把小道上的鵝卵石頂了起來,讓這條小路看上去更加危險。莫瑞里奧謹慎地走了一分鐘,抵達了入口。他眯起眼睛試圖看透黑暗。「拉里克?」他輕聲喚道,「該死的你到底在哪?」
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來晚了。」
莫瑞里奧轉身,左手迅速地從腰間抽出細長的決鬥劍,在面前低空劃了個半圈,一把防禦匕首出現在他的右手,他的身子半蹲伏著,伺機待發。突然他放鬆了下來:「拉里克,你這個該死的傢伙。」
刺客被逗樂了,悶哼一聲,盯著決鬥劍的尖端,瞬間之前它就離自己的腹部幾英寸遠:「很高興看到你的反應還沒有遲鈍,朋友。看來那些紅酒和酥皮點心還沒有讓你的腰圍增加……嗯,太多。」
莫瑞里奧收起武器:「我本來期望在塔裡找到你的。」
拉里克瞪大眼睛說:「你瘋了嗎?那可是鬧鬼的地方。」
「那不是你們刺客公會編出來恐嚇別人不靠近這裡的故事嗎?」
拉里克轉身,朝著一個曾經可以俯瞰花園的露臺走去。白色的石凳在黃色的野草叢中,像是一塊塊某種龐大野獸的骸骨。莫瑞里奧跟著刺客來到了露臺,下面是一片遍佈苔蘚的泥濘池塘。青蛙的呱呱聲和蚊子的嗡嗡聲在微溫的空氣中交雜,「某些夜晚,」拉里克把枯葉從石凳上掃了下去,「幽靈擁擠在入口處——你可以徑直朝他們走去,聽取它們的要求和威脅。它們想要出來。」他坐了下來。
莫瑞里奧仍然站在那兒,盯著隱喻之塔:「那隱喻者本人呢?他是否也是其中的一個幽靈?」
「不,那個瘋子仍然在沉睡,據說是這樣。那些幽靈被困在巫師的噩夢中——他困住了它們,就連胡德也不能把它們捉入自己冰冷的領域。你想知道那些幽靈是從哪來的嗎,莫瑞里奧?」拉里克笑了,「走到塔裡面去,然後你就會發現了。」
要不是拉里克突然出現嚇到,莫瑞里奧已經準備走進塔裡了。「真該謝謝你的提醒啊。」他銳聲諷刺著說。緊了緊斗篷,坐了下來。
拉里克揮了揮手,趕走眼前的蚊子,「如何?」
「我拿到了。」莫瑞里奧說,「奧爾夫人最信任的貼身僕傭今天下午送過來的。」他從斗篷裡拿出一個綁著藍色絲帶的竹筒。「兩份辛托夫人宴會的邀請,答應過要到手的。」
「很好,」刺客飛快地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你沒有見過科盧普鼻子抽動的樣子吧?」
「沒有。下午碰見他了,似乎克魯克斯提了一些奇怪的要求,當然,」莫瑞里奧皺著眉,補充說,「誰又知道科盧普嗅到了怎樣的風聲?不管怎樣,我沒有看到那個圓滑的小地精懷疑我們的跡象。」
「你說克魯克斯會有什麼離奇的要求?」
「反正是挺奇怪的,」莫瑞里奧沉思,「今天下午,當我路過鳳凰酒館的時候,看到科盧普正把那小夥子上次的戰利品遞還給他。可是,克魯克斯沒有拋棄科盧普這個銷贓人——起碼我們都沒聽到這種風聲。」
「那好像是從某個莊園偷出來的,是嗎?誰的莊園?」拉里克問道。
「德阿爾勒的,」莫瑞里奧回答,他的眉毛抬了起來,「向戈德蓉獻吻吧!德阿爾勒家的少女!成熟的少女,成熟的臉頰——該死的她在每一個聚會上露面,那些垂涎的小夥子口水都快流成河了。噢,諸神!我們年輕的竊賊不會也對她一見鍾情了吧?所以把從她那裡偷來的小玩意留給自己。對一個所有夢想都希望渺茫的男孩來說,這算得上最糟糕的一個夢了。」
「或許是,」拉里克平靜地說,「也或許不是。如果要他叔叔來說的話……」
莫瑞里奧誇張的表情鬆弛下來,「往正確的人生道路前進的一小步?是的,終於啊!曼莫特會非常高興的——」
「耐心點,」拉里克打斷了他,「讓一個竊賊孩子轉變成堂堂正正的人,那可是一項艱鉅的工程,可不是瞎興奮就可以搞定的。」
莫瑞里奧皺眉:「好吧,原諒我太興奮了,看到那小子的生活有了希望。」
拉里克的笑容柔和下來,「這種快樂不會讓人後悔的。」他說。
注意到刺客的語氣,莫瑞里奧嘆了口氣,他那諷刺和尖銳的樣子消逝無蹤。「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有這麼多需要爭取的希望。」他平靜地說。
「通往成功的道路總是血腥的,」拉里克說,「不要忘記這一點。不過,是的,已經太長了。我懷疑科盧普是否還記得那些日子。」
莫瑞里奧哼了一聲,「科盧普的記憶每個小時都在修正,他害怕被人看穿。」
拉里克的眼神黯淡下來,「被看穿?」
他的朋友似乎在突然間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然後又把思緒拉了回來,笑了,「哦,純屬猜疑,沒別的。他是個圓滑的傢伙,是的,科盧普。」
拉里克被莫瑞里奧那嘲弄的語氣逗笑了,打量著面前的池塘,「是啊,沒錯。」頓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表示贊同,「他是個滑不溜手的傢伙,沒錯。」他站了起來,「科路特恐怕要關門了,這個時候的廣場幾乎就沒人走動。」
「好吧。」
兩名男子離開了露臺,薄薄的霧嵐隨著他們行走的雙腿紛飛。當他們走到小路的時候,莫瑞里奧又轉身看著隱喻之塔的門,好奇自己能不能看到喧鬧不已的幽靈。可是他仍然只能看到懸拱下方的一片黑暗。奇怪的是,這比他能想象的任何一種幽靈更讓他感到不安。
清晨明媚的陽光流淌在巴呂克書房那寬敞的窗臺上,溫暖的風帶著下面街道的喧囂嘈雜,飄入房間。煉金術士仍然穿著他的睡衣,坐在地圖桌前的高腳凳上。一隻手拿著一把刷子,一次又一次地在一方華麗的銀質墨水池裡蘸著。
紅色的墨水已經調製好了,他在地圖上畫著,把所有被瑪拉茲帝國佔領的區域都塗成紅色。地圖約莫一半的地方——北邊的一半——全是紅色。黑犬森林南部還有一塊乾淨的區域,反映出卡拉丹·布諾德的強大力量。兩翼還有小小的一塊,標誌著緋紅護衛軍。紅色的區域包圍著這幾個乾淨的小塊,往下延伸,吞噬了蒼白城,一直到塔倫山脈的北邊。
巴呂克湊近地圖想要畫出紅色區域的南部邊界時,意識到街上的喧鬧聲太吵了。道路施工,他推斷,聽到了絞車的隆隆聲,還有人的吼叫。聲音消失了,緊接著突然迸發出一聲巨響!巴呂克嚇得一跳,右手抖了一下,撞倒了墨水池,紅色的墨水一下子傾倒在地圖上。
巴呂克咒罵著坐了回去,他瞪大眼睛,看著那紅色蔓延覆蓋了整個達魯吉斯坦,並往南延續到卡特林河。他從椅子上下來,拿出一塊布擦拭著雙手,這種顯而易見的預兆讓他感到心驚膽戰。他走到窗戶邊,彎腰往下看去。
一群工人正在忙著拆毀正下方的街道,兩位魁梧的男人揮舞著鎬頭,另外三人排成一排,把破碎的鵝卵石傳遞到人行道上堆在一起。工頭就站在附近,背靠著一輛馬車,埋頭研究著羊皮卷軸。
巴呂克皺著眉,「誰負責修這條路的?」他正想大聲問出來。
輕輕的敲門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請進。」
他的僕人,羅爾德,一個跨步就進了房間:「您的代理人之一已經到了,主人。」
巴呂克掃了一眼桌上的地圖:「讓他等一會兒,羅爾德。」
「是的,主人。」僕人後退,關上了門。
煉金術士走到桌子前,捲起被破壞的地圖。走廊裡傳來了響亮的喧鬧聲。巴呂克把地圖塞在架子上,轉過身,正好看到代理人走了進來,後面跟著愁眉苦臉的羅爾德。
揮揮手示意羅爾德離開,巴呂克低頭看著面前這個打扮得俗麗的男人:「你好,科盧普。」
羅爾德輕輕地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非常好,巴呂克,科盧普親愛的朋友。今天真是太棒了!你享受到了清晨新鮮的空氣沒?」
巴呂克瞥了一眼窗口,「很不幸,」他說,「我的窗外塵土飛揚。」
科盧普頓了頓,他的胳膊放在身側,從袖子裡掏出一張手帕,拍了拍額頭,「嗯,對啊,修路工人。科盧普來的路上看見了。相當多啊,科盧普認為。事實上,太粗魯了,但是這種地位卑下的勞動者都是這樣的。」
巴呂克指著椅子示意他坐下。
帶著幸福的微笑,科盧普坐了下來,「這天氣真熱啊。」他邊說邊虎視眈眈地看著酒瓶。
巴呂克假裝沒聽見,大步走到窗口,然後轉身。他打量著眼前的人,懷疑自己是否捕捉到了科盧普那天真無邪的舉止背後一閃而過的東西。「你聽說了什麼?」他輕聲問。
「科盧普聽說了什麼?你該問科盧普沒有聽說什麼!」
巴呂克挑起一邊眉毛:「直奔主題可以嗎?」
男子在椅子上扭了扭,擦拭著額頭,「這天氣太熱!」看到巴呂克的表情一僵,他繼續說,「現在,新的消息到處都是,」他的身體前傾,聲音小到幾乎耳語,「酒吧角落的耳語,潮溼陰暗街道和門口,邪惡籠罩的黑夜之下,還有——」
「說重點!」
「好吧,當然,好吧,科盧普捕捉到了謠言的風聲。刺客戰爭,毫無疑問。公會吃了大虧,據說。」
巴呂克轉身面對著窗口,他的眼睛看著下面的街道:「竊賊們在什麼地方?」
「屋頂已經越來越擁擠啦。喉嚨都被切開了,收益直線下降。」
「拉里克在什麼地方?」
科盧普眨了眨眼睛,「他消失了,」他說,「科盧普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刺客戰爭,是內戰?」
「不是。」
「新介入的勢力已經確定了,是嗎?」
「沒有。」
巴呂克的目光尖銳起來,街道上的工人似乎花了更多的時間在爭論而不是在工作上。刺客戰爭可是個大麻煩,沃坎的公會是強大的,可是帝國的力量更加強大,如果確認這些新介入的力量是利爪的話。可是整件事情總有這麼點不對勁。以前女皇大多利用當地的刺客公會,直接從裡面招募人員。而在這場戰爭中,煉金術士可以看出來沒有這種目的。而這一點對他來說,比戰爭本身更讓他不安。聽到了身後拖著腳步的聲音,巴呂克才想起了他的代理人。他轉身,露出笑容:「現在你可以走了。」
科盧普的眼中突然閃過讓巴呂克嚇了一跳的光芒,胖子倒是一下站了起來:「科盧普還有更多的事情要說,巴呂克大人。」
煉金術士困惑地點點頭,示意科盧普繼續。
「傳說總是充滿艱難和困惑的,哎,」他說著靠近了窗口,跟巴呂克站在一起,手帕也揣回去了,「作為一個擁有無盡智慧的人,科盧普也只能猜測。在那閒暇的時光裡,機運的遊戲以及類似的東西。在雙子和高手的光環下,可能聽到,看到,嗅到,捕捉到那些如風一般的傳聞。機運神祇的味道,那種苦澀就似男神在嘲笑。」科盧普的目光緊緊盯著煉金術士,「你能明白嗎,大人?」
同樣緊緊盯著科盧普圓圓的臉,巴呂克平靜地說:「你說的是歐普恩。」
科盧普回頭看了一眼街上:「或許,也或許是某些嚴峻的跡象誤導了像科盧普這麼愚蠢的人——」
愚蠢?巴呂克心內一陣好笑。這個人可真夠「愚蠢」的。
「——誰又知道呢?」科盧普抬起一隻手,一隻平底的蠟盤出現在他掌心。「一個小東西,」他盯著蠟盤輕聲說,「它的出處無人可知,多少人渴望著它那冰冷的一吻,對它而言,生命和生命所附帶的一切都是一場賭博。它可能帶給乞丐以皇冠,而大部分,則帶給國王以愚蠢。加劇著毀滅,鮮血在它之下傾瀉,就如一場輕雨。誰也不知道它的價值,要科盧普說,它一文不值,可是對熱衷它的人而言,則是完全相反。」
巴呂克屏住了呼吸,他的肺都快燃燒了,可是卻很難吐出那一口氣。科盧普的話讓他想到了很多——某個地方,暗示了太多的真相和信息。那永恆而精確的手蒐集著一切,標記在羊皮紙上。一間圖書館,黑木的書架,給人以奇特的厚重感,大部頭的書包裹在光澤的皮革裡面,泛黃的卷軸,滿是斑痕的書桌——巴呂克覺得自己僅僅是在複製自己書房的場景,而科盧普認為,那個神祕的地方只對一個人開放。「你說的是——」巴呂克緩緩地開口,掙扎著把自己的視線從那個蠟盤拉回到現實,「一枚硬幣。」
科盧普的手猛地抽緊,他轉過身,把蠟盤放在窗臺上:「看看這東西的樣子,巴呂克大人,這是某枚硬幣的兩面。」
手帕再次出現在科盧普手裡,他後退了幾步,擦了擦額頭,「天,這個天氣太熱了,科盧普說的!」
「給自己倒點酒吧。」巴呂克喃喃地說,科盧普離開窗臺的時候,煉金術士已經打開了他的迷道。他指了指蠟盤,它升到了空中,緩緩地懸停在他的眼前。他研究著上面的印記。「女神,」他喃喃自語,連連點頭。蠟盤翻了一轉,男神朝上。旋轉的硬幣聲出現在他的腦海深處。他感到自己的迷道承受了越來越強的壓力,很快,崩塌了。
依稀地,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科盧普的聲音:「即使在這個假東西的上面,巴呂克大人,都有著雙子的氣息。沒有一個法師的迷道可以承受。」
蠟盤仍然懸浮在空中,帶著模糊的銀色。一層薄薄的霧嵐包裹在它周圍,熱辣的液滴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後退了幾步。藍色的火焰閃爍,蠟盤開始熔化,迅速萎縮,片刻之後就消失了。那旋轉的硬幣聲和與之而來的壓迫感也突然停止。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巴呂克頭痛不已,他顫抖地伸出手,支撐在窗臺上,「誰帶著硬幣,科盧普?」他的聲音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誰?」
科盧普再次走到了他身邊,「一個小夥子,」他漫不經心地回答,「科盧普認識他,穩妥地說,就像科盧普也認識你的其他代理人一樣,比如莫瑞里奧,拉里克和科爾。」
巴呂克的眼睛重新睜開,「這不可能只是一個巧合。」他噓聲說。絕望中的希望湧上來,跟他的恐怖感覺作戰。歐普恩已經進入了這場遊戲,對這樣的力量而言,這座城市裡的生命和其他的東西一點意義也沒有。他瞪著科盧普,「集合所有的人,趕快。所有你命名的,他們已經為我服務很久了,而現在必須召集他們,比任何一件事情都緊急。明白嗎?」
「科盧普會轉告你堅持的話。拉里克或許必須去履行公會的職責,而科爾的生活中又一次出現了目標,或許會讓他的眼神穩定點,可能會把這次任務放在心上。對了,巴呂克大人,順便問一句,這次是什麼任務啊?」
「保護攜帶硬幣的人。盯著他,弄清楚到底是哪個機運神在護佑他。我必須知道是女神選擇了他,還是男神。另外,科盧普,找到拉里克。如果是男神選擇了攜帶硬幣的人,那麼刺客將會有他的用武之地。」
科盧普眨了眨眼,「我明白了,啊哈,要為年輕的克魯克斯奉上憐憫的微笑。」
「克魯克斯?」巴呂克皺眉,我知道這個名字。
科盧普的臉上仍是無動於衷。
「不要介意,很好,科盧普。」他轉身再次面對窗口,「有什麼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一如既往,巴呂克,科盧普的朋友。」胖男人鞠了一躬,「謝謝你的酒,這是世上最美味的飲品了。」
巴呂克聽到身後的門開了又關了。他凝視著街道,他得平靜下來,戰勝恐懼。歐普恩那種把一切精心策劃好的東西毀於一旦的本事。巴呂克鄙視依靠機運來處理事務的前景。可他無法再完全依賴自己的能力了,去預測事情的走向,去做應急的準備,想好每一種可能性的對策,並做一切努力把事情往他希望的方向引導。硬幣在旋轉,這個城市同樣如是。
還有女皇那神祕的行事。巴呂克擦了擦額頭,指示羅爾德給他來點治療茶水。他的頭痛已經快讓他衰弱了。當他把手從臉上拿下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捕捉到一絲紅色的閃光,他把手掌攤開在眼前。紅墨水染上了它們。
他的身體前傾,靠在窗臺上。透過如雲的灰塵,達魯吉斯坦的頂層映入他眼簾,和海港遙遙相望。「至於你,女皇,」他對自己低語,「我知道你在這裡,在某個地方。你的走狗在看不見的地方亂竄,但我會找到他們的。不管有沒有歐普恩該死的運氣幫忙。」
伊冷,以薰衣草色絲綢出名的小城。
德瑞克,不朽者女神,被稱為秋季的蠕蟲,有時也被稱為疾病女王。
達森·布瑞,不朽者神祇,災難領主。
妙手操縱之下,
木偶起舞——
我故意跳出兩次糾結的舞步,
絆倒了那提線,
詛咒那些,
尚在瘋狂單腳旋轉的傻瓜——
我不能像它們那樣生活,
噢,絕不,
讓我跳著自己的舞步吧——
你能看到,
我在胡德之墳前的誓言,
那不受控制的舞步,
如此優雅地跳著,跳著……
《愚者之說》
熱尼·佈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