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瑪拉茲英靈錄卷一:月之花園 by 史蒂芬·埃里克森
2019-10-29 20:53
假如他夢見你,
當你在季風吹拂,
沉思的夜晚,
當你在結實的樹枝底下,
當你的陰影被結繩籠罩,
那麼,他所帶起的風,
會讓你僵硬的四肢痙攣,
復生的假象……
《謠言誕生》
費舍
第三千禧年907年
五獠牙之年,芬德瑞之季
達魯吉斯坦城市建成2000年
在夢裡,那個矮胖的男子發現自己正要穿過雙牛門離開達魯吉斯坦城,往夕陽的方向前去。他匆匆而去,那件紅色的、襤褸的背心被風帶起,像是尾巴一樣拍打在他身後。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多遠,只知道腳板早就走疼了。
這個世界充滿了諸多苦難,這裡的苦難只是其中一樁。良心發現的時候,他覺得對世界的責任還是比個人重要,幸運的是,他反省道,這種時候很少。而現在,他告訴自己,也不是想這個的時機。
「哎呀哎呀,正是這樣的夢讓那些長滿了腳趾的東西搖搖擺擺地用膝蓋爬行。」他嘆氣,「就是這樣的夢。」確實如此。他看到眼前的太陽騎在遠處的山頂上,像銅盤一般穿過了森林的霧靄。他的雙腳踩在汙垢泥濘的加窮比貧民窟的街道上,木屋和棚屋蹲伏在街道兩側的陰暗中。一群被遺棄的裹著骯髒黃色破布的老人蹲在繚繞的炊煙邊,木然地看著他走過去。還有群穿著差不多的女人,站在爛泥井邊,無休止地把貓淹在水裡——令人困惑的行為,他不知道其中有什麼象徵意義,他只管急匆匆地走過。
他穿過衛矛河橋,穿過逐漸稀疏的加窮比牧人的帳篷,腳下的道路開闊,兩旁都是葡萄園。他徘徊著,思考用這些多汁的葡萄釀成的美酒該是怎樣的味道。而那夢境突如其來,衝入了他的腦海,淹沒了其他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腦子裡的念頭在飛——逃離了他身後命運多舛的城市,逃離了那城市頂部黑暗骯髒的天空;而最重要的是,逃離那些他已知的東西,逃離他自己。
某些人擁有奇特的天賦,能夠找出手指骨上的通道,可以透視肩胛骨的裂痕,或者閱讀龍之套牌。對科盧普而言,他根本不用故弄玄虛,占卜的力量就在他腦袋裡,連他自己都無法否認這一點,不管他怎麼努力。在頭蓋骨內,總是盤旋著哀樂般的預言,並且在他的全身迴盪。
他喘息著,喃喃自語:「這只是個夢而已,睡眠後遺症。想想科盧普,或許他真的要在這個時候逃離了。畢竟,沒有人可以把科盧普當傻子。這個胖子又懶惰又糊塗,沒錯;他有時候笨得連碗湯都端不好,真的。但他不是傻子。這個時代註定會出現智者。明哲保身,難道這不是聰明人的作為嗎?其他人的生命哪有自己的重要?沒錯,太聰明瞭,科盧普就是個聰明人。」
他頓了頓,喘了口氣。面前的山川和太陽仍在如此遙遠的地方,似乎沒有半點變化。這些夢就像促使年輕人變為成年人的催長劑,誰會明知山有虎還回頭往虎山行的——年輕人?或是某個特定的年輕人?「當然不會是聰明的科盧普!他腦子在走神——科盧普大度地原諒了這個笑話——那肯定是因為鞋底磨破了,這簡直是酷刑!而且大部分是因為走得太快才磨破的。水泡都出來了,毫無疑問。腳底板強烈需求溫暖的肥皂水和藥膏。兩邊的腳底板都在哀求啦。啊!一串一串的水泡啊!絕望的哀嚎啊!不要抱怨啦,親愛的想要飛的翅膀。離太陽還有多遠?就在那群山的背後,科盧普敢肯定。沒有比這更肯定的了。沒錯,像枚旋轉的硬幣一樣肯定——天啊,誰說到硬幣了?科盧普才沒有,科盧普是無辜的!」
微風吹進了他的夢裡,來自北方的低沉氣壓讓人嗅到了雨水的氣息。科盧普緊了緊破舊的衣服,他費盡力氣去扣肚子上的最後兩枚釦子,不過成功扣緊的只有一個。「哪怕睡著了,」他呻吟著,「內疚也要出來搗亂。」
他眨了眨被風吹得難受的眼睛:「雨水?但是今年剛剛才開始!春天下過雨麼?科盧普自己可從來不關心這些俗事。或許這只是湖水的氣息吧。是的,沒錯。問題圓滿解決。」他眯起眼,盯著阿祖爾湖面上厚厚的陰雲。
「科盧普該逃開嗎?不行,他得對得起自己的驕傲和尊嚴!科盧普的夢裡沒有見到一張人臉,你將去的路上沒有住處嗎?啊,科盧普的腳痛死了,他的腳底流血了,血肉模糊!這是什麼?」
前方是一個十字路口,小斜坡上有棟房子,百葉窗的縫隙裡透出些許燭光。
科盧普笑了:「當然,一座旅店。旅行了這麼久,也該為疲憊的旅客準備一個休息和放鬆的地方了。就像科盧普這樣憔悴的、片刻未停地走了好幾裡格路的旅行者。」他急急忙忙往前走去。
一棵光禿禿的大樹成為了十字路口的標記,在一根沉甸甸的樹杈上,吊著一個長麻布包裹的東西,在風中搖擺作響。科盧普掃了一眼,繞過了它,朝斜坡的方向走去。
「這是個錯誤的選擇,科盧普宣佈。為遊客準備的旅店怎麼能在斜坡頂上?詛咒還有這麼長一段路要爬,跟這裡的老闆談談是有必要的。不過那得等到甜甜的麥芽酒灌進了喉嚨,多汁的紅肉和烤地瓜塞滿了食道,還有乾淨、沾著藥膏的繃帶綁上了腳板以後。毫無疑問,必須優先考慮規劃,解決科盧普看到的這些問題。」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停下來休息,調整好呼吸,繼續艱難地前行。終於抵達旅館大門了,科盧普大口大口喘著氣,沒多餘的力氣觀察周圍,徑直推開了門。他幾乎就沒用力,那腐朽的門板隨著生鏽的鉸鏈吱嘎聲開了,像是一陣風吹過。
「哎!」他叫了一聲,停下來撣了撣外套上的灰塵,「那冒著泡的啤酒杯……」他看到門裡一張張滿是汙垢的臉,話頭也中斷了。「我想這兒生意真糟。」他喃喃道。這地方確實是個旅店——或者說曾經是,也許一個世紀之前吧。「嘿,今夜這雨下得可夠大的。」他對著六個蹲在地上的乞丐說,他們圍著一支厚重的牛油蠟燭。
其中一個點點頭,「我們歡迎你,不幸者。」他衝著一具草蓆揮了揮手,「坐下吧,當這裡是自己的地方。」
科盧普抬高一邊眉毛,「您的邀請讓科盧普感到無限榮幸,先生。」他點了點頭,然後大步往前走,「不過,拜託,請千萬不要認為他缺乏高貴的品質,吝於為宴會作出貢獻。」他努力地盤腿坐下,還發出一陣叫聲,然後看著剛才跟他說話的人,「他會把麵包分給在座的所有人。」他從衣袖裡掏出一小片黑麥麵包,另一隻手裡出現了一把麵包刀,「人見人愛的科盧普——不管是朋友還是陌生人,現在就坐在你們面前。他來自古老而閃耀的達魯吉斯坦,吉納貝奇斯大陸的璀璨珍珠,成熟待摘的多汁葡萄。」他拿出一塊山羊奶酪,對著面前的乞丐們微笑,「這是他的夢。」
「原來如此,」乞丐們的發言人說,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快樂的表情,「你那特別的味道讓我們感到愉快,達魯吉斯坦的科盧普。你如此熱愛旅行,讓我們非常開心。」
科盧普開始切黑麥麵包,「科盧普總是為你們考慮,而很少為他自己。六個人,眾多飢餓者之中的六位,正在我眼前。噢,你們需要什麼?你們會從主人那裡渴望什麼?那他就會從旅行中折回,當然。那傢伙腦袋一直是騙術企圖霸佔的聖殿——科盧普的經驗可以向你們保證,所有的欺騙都誕生在腦子裡面,當美德被餓死了,它就開始茁壯成長。」
說話的那個乞丐接過一片面包,笑了,「或許我們成就了你的美德。」
科盧普頓了頓,打量著手裡的奶酪,「這是科盧普以前從沒有考慮過的問題,就跟從沒沉默地觀察這片奶酪上的黴斑一樣。不過,我們還是少打點機鋒吧,這樣會講跑題的。好了,當有奶酪在面前的時候,乞丐不應該挑三揀四。你們又回來了,科盧普知道原因,他已經用令人欽佩的冷靜解釋過了。」
「硬幣在旋轉,科盧普,仍然在旋轉。」說話的乞丐臉上已經沒有了快樂的表情。
科盧普嘆氣,把一片山羊奶酪遞給了坐在他右邊的人,「科盧普聽到了,」他疲憊地承認,「聽到了,但是無能為力。無休無止的聲音,一直在腦子裡迴響。可是對科盧普而言,有什麼意義?科盧普只是一介凡人,一個只想在遊戲裡面贏點金幣的人。」
「也許,我們象徵著你的‘疑惑’,」那乞丐說,「以前你從來不害怕面對疑惑,現在也不會。所以,我們要求你回去,我們要求你繼續留在達魯吉斯坦生活,為了你和你那許許多多的朋友,為了那個年輕人,那個硬幣將落在他腳下的人。」
「今晚就會落下。」科盧普說著,雖然六個乞丐不掩飾對他手裡的麵包和奶酪的渴望,仍然對這句話點頭。「科盧普應該接受這個挑戰嗎?說到底,神祇到底是什麼,完美的受害者?」他笑了,舉起手,擺動著手指,「科盧普手指的靈巧和他頭腦的聰明相輔相成,為信念所受累的傢伙啦,科盧普必須這麼說,他們曾經被傲慢矇蔽,曾經以為永無謬誤。他們能活這麼久,難道不是個奇蹟?」
說話的乞丐點頭,一邊大口咬著奶酪,一邊說著:「也許,我們象徵著你的‘天賦’。就像以前被浪費掉的那些一樣。」
「或許。」科盧普說,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說話?」
乞丐頓了頓,吞嚥下嘴裡的東西,然後笑了,他的眼睛在燭光中閃爍:「也許其他人還不能發聲,他們還在等待自己主人的命令。」
「唉,」科盧普嘆氣,準備站起身,「然而科盧普總是充滿了驚喜。」
說話的乞丐抬頭:「你要回達魯吉斯坦了?」
「當然,」科盧普艱難地站了起來,發出一陣呻吟,「你們眼前這位只是踱步出來呼吸下夜晚的空氣,在城市那搖搖欲墜的城牆之外,空氣真清新,難道不是?科盧普需要更多的鍛鍊,才能磨鍊他那已經驚人的技能。夢遊,今天晚上只是夢遊。」他的手指搭在腰帶上,「硬幣落下來了,科盧普必須回到事件的中心去。他得回到自己的床上,這個夜晚還長著呢。」他掃了一圈這群乞丐。看上去他們似乎都增加了一些體重,上仰的臉上呈現出健康的顏色。科盧普滿意地嘆了口氣,「科盧普宣佈,今晚很高興,先生們。不過,下次我們能不能別選在山頂上見面,你們沒意見吧?」
說話的乞丐笑了:「啊哈,不過,科盧普啊,天賦並非可以輕而易舉獲取的,美德同樣如此,就連疑惑也不是這麼容易克服的。只有飢渴會成為爬上來的動力。」
科盧普眯起眼睛打量著他,「到目前為止,科盧普實在是太聰明瞭。」他喃喃自語著。
他離開了這群人,輕輕地把身後那嘎吱作響的門關好,重新踏上回去的路,當他來到十字路口的時候,他停在了那個被粗麻布包裹著、吊在樹枝上的東西面前。科盧普的手叉在腰上,打量著它,「我知道你是誰,」他快活地說,「最後的確認,讓這個夢完整了,夢裡面這麼多的臉,都是科盧普自己的。或者你來宣佈,你是謙遜,不過,誰都知道,謙遜在科盧普的生命裡可找不到位置,記住這一點。所以,你會留在這裡。」他看著東方的天空,被那座偉大的城市映成藍綠色,「啊,這個奇妙的、璀璨的達魯吉斯坦,那是科盧普的家,而且,」他開始一邊往前走,一邊說,「一直都是。」
沿著湖邊碼頭的階梯往上就可以抵達加窮比和達魯街區。管理城市的理事會坐落在廟宇複合區和高級莊園區之間,面朝王權山的方向。達魯吉斯坦城的頂部繁華擁擠,簇擁著拱形山牆、錐形塔、鐘樓和平臺。人潮湧動,這裡的主街似乎被來來往往的人們遮得永不見天日。
那些比較繁華的小巷有火把作為標誌,這個城市裡的火把由裝著浮石的空心杆和燻黑的鑄鐵頭組成。從那古老的礦坑裡延伸出的銅管中,天然氣嘶嘶地噴湧,通過多孔的石球,支持著火焰燃燒,不均勻的火投下了藍色和綠色的光。天然氣來自城市地下龐大的洞穴,通過大量裝滿了閥門的管道得以使用。參加這些工程建設的是灰臉人,那些沉默的男男女女像幽靈一般在城市鋪滿鵝卵石的街道下方穿梭。
九百多年來,這個城市從未完全斷絕過天然氣的輸送。雖然肆虐的火焰曾經燒斷過不少管道,團團火光衝上天空好幾百英尺。灰臉人仍然繼續著他們的工作,扭曲著束縛著,用他們的膝蓋駕馭那無形的氣龍。
城市頂部之下則是永遠沐浴著藍色火光的底層社會,而那藍色的光芒則標誌著主要的街道,以及那些人跡繁密、狹窄而彎曲、通往集市的巷弄。然而,在城市裡,仍然有幾乎二十萬的巷弄,窄到連雙輪馬車都很難進出,這些巷弄永遠被遮蓋在陰影之下,除非偶爾有舉著火炬的市民走過,或是被城市巡邏隊的光芒照耀到。
白天的時候,城市的頂部在陽光之下,永遠光明和熾熱。各家各戶的晾衣繩簇擁在一起,上面的衣物飄揚在湖面吹來的風中。而到了夜晚,明月和繁星照亮整個夜空,那些晾衣繩投射出混亂的陰影。
在這個夜晚,有個人影在晾衣繩上搖擺前行,在陰暗中穿梭來去。頭頂上,鉤鐮般的月劈開了薄薄的雲層,像是神祇手中的短彎刀。那個人影的軀幹和四肢裹著汙痕遍佈的貼身衣,臉上也罩有面罩,只留下雙眼處的細縫。他的目光在城市頂部掃來掃去,胸前綁著縱橫交錯的吊帶緊身皮甲,上面有口袋。裡面裝著許多幹活用的工具:銅線線圈、鐵銼刀、三把包裹在油紙裡、大小不同的金屬鋸子、根膠、一塊方形的動物油、一卷漁線。他的左臂綁著一把薄刃匕首和一把投擲刀,劍柄朝前。
這名竊賊的鹿皮靴的末端沾上了瀝青,當他在平臺頂行走的時候,他非常小心地控制著身體,沒有把全身重量壓在腳趾上,只留下最多半英寸長的帶狀瀝青印記。他來到建築的邊緣,往下俯瞰。三級臺階下坐落著一座莊園,四角的氣燈模糊地照亮著一個噴泉環繞、有石臺的庭院,噴泉旁的石凳上躺著一名酣睡的警衛,長矛橫在膝蓋上。
達魯吉斯坦貴族圈裡被談論最多的要數德阿爾勒家族,尤其是他家最小的女兒,吸引了絡繹不絕的求婚者,奢華的寶石和飾品堆滿了少女的臥室。雖然這類故事像最甜美的麵包一樣在上流社會交相傳遞,但大部分平民百姓對此毫無興趣。不過其中也有一些人關注著這些小道消息,對財富的渴望促使他們默默地聆聽和思考每一個細節。
克魯克斯·揚罕仔細打量著下方庭院裡正在打瞌睡的警衛,在腦子裡仔細揣測和篩選潛入的路徑。關鍵點是在這片莊園中找到屬於那位少女的房間,克魯克斯不喜歡猜測,但是他發現自己的想法和行動大多都出於本能,需要確定什麼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遵從了本能的邏輯。頂層是最有可能的,身為德阿爾勒莊園最年輕也最漂亮的女兒,她一定需要一個陽臺可以俯瞰花園。
他的注意力從庭院裡的警衛轉到了下方的牆上,三個陽臺,不過只有左邊那一個在三樓。克魯克斯從平臺邊緣回來,一聲不響地沿著屋頂滑行著,直到他斷定自己位於那個陽臺的正上方,然後他再次走近邊緣,往下看。
最多隻有十英尺,陽臺的兩側都有著華麗的雕紋彩繪的木飾,上面約莫一臂長的地方還有半月形的拱蓋,完成了整個花式框架。他最後掃了一眼警衛,確信那傢伙仍然在酣睡,一動不動,連長矛都放得穩穩的,絲毫沒有落在地上撞出聲音的危險。克魯克斯緩緩地沿著牆往下爬。
他鹿皮靴上的瀝青讓他有自信緊緊地黏在屋簷下。這兒不缺可抓握的地方,因為雕飾木質的紋路非常深,而油漆早在風吹日晒雨淋中脫落。他順著一根柱子往下爬,直到腳踩到了陽臺一個緊靠著牆的扶手,不一會兒他已經蹲在陽臺帶釉的瓷磚上,躲在鍛鐵桌子和枕形椅子的陰影下。
推拉門的縫隙裡面沒有透出一絲光線,他輕巧無聲地往前跨了兩步,來到了門邊,稍事檢查,他就弄明白了閂鎖的式樣。克魯克斯掏出一把細齒鋸,開始工作。這種工具發出的聲音極其細微,不比一隻蝗蟲抖腳的聲音大,稱手的傢伙,很稀少,也很昂貴。克魯克斯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涉足鍊金術的叔叔,總是需要一些奇特的淬硬工具來滿足他稀奇古怪的冷凝啊、壓縮啊什麼的要求。而更幸運的是,那個心不在焉的叔叔經常亂放東西。
二十分鐘過後,鋸子的齒咬斷了最後制約大門的螺栓,他把工具收回到口袋裡,擦了擦手裡的汗水,輕輕推開門。
克魯克斯先把頭探進了房間內,一片灰色的昏暗中,他看到左側幾英尺遠的地方有一張大的四柱床,床頭靠在外面的牆上。蚊帳罩著整張床,從上空垂到地板。床裡面傳來平穩的呼吸聲,主人睡得很沉。房間裡有昂貴的薰香味道,那香味應該是來自卡勞斯的。
他面前有兩扇門,一扇虛掩著,通往浴室;另一扇條紋橡木門則似乎不可逾越,上面掛著巨大的鎖。他的右邊靠牆立著衣櫃和梳妝檯,上面有三個拋光的銀鏡,緊緊靠在一起。中間的鏡子正對著前方,兩邊的衝著梳妝檯折靠,可以讓人從各個角度欣賞自己。
克魯克斯側著身擠入了房間,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放鬆自己的肌肉,過去的半個小時裡,它們太緊張了。他的目光掃過了梳妝檯,然後躡手躡腳地朝它走去。
從舊科倫大道峰頂數過來第三座莊園就是德阿爾勒莊園,在城內的第一座山頭上,圓形的莊園裡滿是雜草和不規則的、半掩埋的古墓。莊園對面是科倫寺廟,古老的石頭已經風化產生裂隙,埋葬在苔蘚堆裡。
上古之神科倫的寺廟裡,最後一位僧侶的死亡都已是陳年往事。寺廟內院廣場上的鐘樓樣式古樸,高臺四周有四根標誌性的大理石柱,屋頂上的青銅瓦片上有著綠色的斑痕。在鐘樓能俯瞰十幾個平房屋頂,那些平房曾經屬於士紳。有一間屋緊靠著寺廟粗糙的牆壁,而在它的屋頂上,塔樓投下的濃重陰影中,一名手上染著鮮血的刺客蹲伏著。
來自朱瑞·德納特宗派的塔龍·克拉法略微喘息著,額頭上的汗水和著汙泥沿著他那大而歪的鼻子流下,那雙黝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自己的雙手,他手上沾的血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
這天晚上他的使命是當一名「漫遊者」,在城市的屋頂上來往梭巡。除開偶爾路過的竊賊,這裡是屬於刺客的地盤,他們用這種方式跑遍了城市裡每一個沒有被其他人發現的角落。屋頂是他們的未經政府許可的生存空間……遊走在兩個神殿邊緣的人,在罅隙裡活動、延續,或者執行對背叛者的懲罰。白天,理事會在公眾的監督下行使統治;而黑夜則由刺客公會統治,無人可見,不留下任何證據。亙古以來,一直如此,自達魯吉斯坦城從阿祖爾湖岸邊成立那天開始。
正在塔龍穿梭在安全的屋頂時,突然一支從十字弓射出的四角箭徑直命中他的左肩,撞擊的力量讓他猛地往前一衝,然後目瞪口呆地盯著陰雲密佈的天空,愣了好一會兒,他還在驚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左肩的痛楚取代了麻木,他才扭曲著身子側到一邊。四角箭已經完全射穿了他的肩膀,正躺在幾英尺外塗了柏油的磚頭上,他蜷曲著身子爬到血跡斑斑的箭頭邊,他掃了一眼就能確定這不是竊賊用的四角箭。它來自於一把沉重的十字弓——通常是刺客的武器。這個想法讓塔龍的腦子混亂了,他努力爬了起來,然後站直。搖搖擺擺地移動到建築物的邊緣。
他爬到陰暗的小巷裡,血一直從傷口往外流,他的鹿皮靴終於踩到油膩、垃圾遍佈的鵝卵石街道上,他停了停,迫使自己的腦袋清醒過來。一場刺客間的戰爭在今夜開場,但是哪個宗派的頭領會蠢到相信自己可以篡奪沃坎的公會首領地位?無論如何,他得返回自己宗派的老巢,如果他還能成功回去的話。想到這一點,他開始動了。
當他衝入第三個衚衕的陰影時,冰冷的感覺沿著脊背往下流淌。塔龍大口地呼吸著,全身如墜冰窖,毋庸置疑,這種感覺是對危機的預兆,他本能地確認:自己被人盯上了。他低頭掃了一眼襯衫上的斑斑血跡,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追捕的人。他敢肯定,追捕者已經看到他進入了這個巷弄,甚至現在就有一張十字弓在遠處的黑暗中張開獠牙等著他自投羅網。至少,如果是塔龍自己的話,就會這樣玩這場遊戲。
他必須把遊戲逆轉過來,設下一個陷阱。這樣做的話,他需要一個屋頂。塔龍轉身向衚衕口走去,他剛進來的時候就研究過附近的建築物,右邊兩條街道中間就是科倫寺廟。他的雙眼盯在黑暗的高聳的鐘樓上。就是那兒。
攀爬上屋頂讓他簡直快昏厥了,現在他蹲在那座鐘樓所在的寺廟影子底下。他的用力讓肩上的傷口迸裂,噴出的血多得嚇人。他曾經見過這麼多鮮血,可是都不是從自己身上流出的。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會死去。麻木蔓延到他的胳膊和腿,他明白,如果自己再這麼待下去的話,可能就永遠無法離開了。他輕輕地咕噥了一聲,用力讓自己的身子站直。他跳到寺廟頂上只有幾碼開外的地方,但是落地帶來的衝擊讓他的膝蓋麻木。
塔龍喘著氣,把失敗的念頭驅趕出了腦海。現在只剩下爬上通往寺廟內庭院的牆了,然後登上鐘樓的螺旋式階梯。兩個任務,兩個非常簡單的任務,一旦他身處鐘樓的陰影裡,他就可以控制附近每一座屋頂。然後追捕者會來找他。塔龍停下來檢查自己綁在背上的弓弩,他左邊大腿的箭囊裡還有三支四角箭。
他瞪著周圍的黑暗。「不管你是誰,你這個該死的混蛋,」他低聲說,「我都要你的命。」
他開始匍匐著在寺廟的頂上爬行。
珠寶箱上的鎖已經證明很容易被挑開。克魯克斯進門十分鐘之後,就把它席捲一空。一筆不小的橫財啊,黃金、寶石、珍珠首飾現在正躺在他腰帶上一個小皮包裡。
他蹲在梳妝檯前,最後的戰利品握在手上。這個東西,我得自己留下來。這是一頂天藍色絲綢的頭巾,綴著黃金編織的流蘇,毫無疑問,這是為即將到來的盛宴準備的。他驚歎地盯著它好幾分鐘,才把頭巾夾在胳膊下,站起身來。他的目光在床的那邊逗留了一會兒,然後靠近。
在蚊帳的掩映下,那半埋在柔軟毛毯裡的身影顯得朦朧,又一步,他來到了床的邊緣。女孩的上半身赤裸著,尷尬的紅暈升上了竊賊的臉頰,但是他沒有把目光移開。夢境女神啊,她真的太可愛了!十七歲的克魯克斯對妓女和舞女早已司空見慣,她們絲毫不會介意暴露自己身為女人最隱私的美好之處,哪怕男人的目光在那裡徘徊流連。然後,皺著眉,他走到了陽臺門邊,一個閃身他又回到了外面自由的世界。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晚涼爽的空氣,讓頭腦冷靜。夜空中,一小撮閃亮的星星穿透了如薄紗般的雲層。不,那不是雲層,是煙霧。從阿祖爾湖北方飄來的。在過去的兩天裡,人們口中談論的盡是蒼白城在瑪拉茲帝國的強攻下淪陷了。
而我們就是下一個。
他的叔叔曾經對他說,理事會仍然瘋狂地堅持中立,不顧一切地想要讓這座城市從現在已經毀滅的自由城市聯盟中孤立出來。但是瑪拉茲帝國根本不理會這些。而他們為什麼要呢?曼莫特叔叔曾經詰問,達魯吉斯坦的軍隊就是那群爛泥扶不上牆的貴族兒子,什麼事都不懂,只會抓著自己鑲滿寶石的長劍在妓女街上來來回回……
克魯克斯爬到莊園的屋頂,默默地走過屋頂的瓦片。另外一間跟這裡等高的屋子就在他面前。屋頂離他還不到六英尺。竊賊在邊緣頓了頓,往下看去,下面的小巷至少離地三十英尺,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於是,他縱身一躍,輕輕地降落在臨近的莊園屋頂。
他開始在屋頂上移動,左邊就是科倫寺廟荒涼的鐘塔樓,那輪廓節節凸出,像是瘦骨嶙峋的手握成拳頭往夜空推去。克魯克斯一隻手按著綁在腰帶上的皮包,手指尖探了探繩結以確認繫繩的狀態。很好,他很滿意,他又檢查了夾在皮甲一根吊帶中的頭巾。一切都很好,他繼續著自己在屋頂上無聲的穿行。很棒的夜晚,克魯克斯對自己微笑。
塔龍·克拉法睜開了眼睛,茫然而不解地盯著自己。他這是在哪?為什麼感覺如此虛弱?隨著回憶慢慢甦醒,他的呻吟從脣角滑了出來。他暈了過去,靠在這個大理石柱上。但是什麼讓他驚醒了?全身一僵,刺客立刻強迫自己離開遍佈塵埃的大理石柱,站起身來。在那兒!一個人影從不到五十英尺的距離穿梭而過。
就是現在,你這個混蛋,就是現在。他舉起手中的弩,一隻手肘支在石柱上,他的武器已經架設好了,雖然他記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做的。在這個距離他不可能失手,他的追捕者不出幾秒就會死亡。塔龍咧嘴,露出牙齒,小心翼翼地瞄準目標。
克魯克斯正穿行到屋頂的中間,一隻手還在撫摸著懷裡的絲綢頭巾,突然,一枚硬幣落在他腳邊,鏗鏘作響。他本能地撲下身,用雙手抓住了它。一陣尖銳的破風聲在他頭頂響起,他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眼睛四下一掃,立刻一個翻滾,二十英尺外的一枚瓷磚「砰」地粉碎。
突然意識到的事實讓他咒罵出聲,當他爬起來的時候,一隻手無意識地抓著了那枚硬幣,塞到了腰帶裡面。
塔龍懷疑地詛咒著,他放下了弩,盯著下面的人影,驚呆了,直到他那對危機的敏銳嗅覺最後一次發揮本能的作用。暈眩中,他瞄到了一個穿著斗篷的模糊身影站在他面前,雙手平舉,然後那手臂猛地一劃,兩柄長而帶著血槽的匕首刺入了塔龍的胸口。
最後一聲莫名其妙的咕噥,刺客死了。
刺耳的聲音傳到了克魯克斯耳朵裡,他抬頭看著鐘樓,一個黑色的人影從石柱之間跌了下來,「砰」地落在離他十五英尺遠的地方。緊接著,一把弓弩跟著掉了下來。克魯克斯抬頭一看,有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石柱中間,手中拿著閃閃發光的長匕首。這個身影似乎在打量著他。
「噢,莫瑞女神保佑!」竊賊祈禱著,然後轉身就跑。
站在科倫鐘樓上的殺手那形狀奇特的眼看著竊賊從屋頂另一邊逃竄。他的頭微微一抬,聞了聞空氣中的味道,然後皺起了眉頭。一股強大的力量剛才迸發了,撕裂了夜幕的某處,就像一根手指戳破了腐朽的布匹。另外,隨著那股撕裂,有什麼東西到來了。
竊賊已經跑到了另一邊,從殺手的視線中消失。殺手嘴裡發出一陣嘶嘶聲,那是一種比這座鐘樓和寺廟還古老的語言,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好幾千年沒有出現過了。然後他從塔樓一躍而下。魔法的能量圍繞在他的四周,殺手緩慢地降落到下方的屋頂,控制精確。然後,一陣光閃過屋頂的瓷磚,第二個人影出現了,他穿著像黑色羽翼一樣的斗篷,從黑暗中出現在殺手身邊。然後是第三個,他沉默地出現,降落在屋頂上。他們簡短地交談了下,最後一個到達的人低聲發佈了什麼命令,然後消失了。其他兩個人彼此交談了兩句,指明瞭小偷逃竄的蹤跡,第二個出現的人準備好了弓弩。
十分鐘後,克魯克斯靠在一個商人的屋子邊,大口地喘著氣。他什麼也沒看到,他什麼也沒聽到。那殺手可能沒有追上自己,也可能他根本沒追來。或許是她,在克魯克斯的腦子裡浮現出那殺手站在鐘樓上的身影。不,不太可能是個女人——太高了,也許有六英尺半,而且瘦削。
震驚的感覺掠過年輕的竊賊全身,運氣這麼好?一個刺客幾乎就讓他成了肉串,結果被謀殺的卻是他自己。是公會戰爭嗎?如果是的話,那麼屋頂就將成為一片危險的領域了。
克魯克斯警惕地站起來,環視著四周。
屋頂側面的瓷磚咔嗒作響,克魯克斯轉過身來,正好看到朝他衝過來的殺手。只掃了一眼那兩柄在夜空中寒光閃爍的匕首,竊賊就衝出了屋頂邊緣,朝黑暗一躍而去。
他對面的建築離他太遠了,不過克魯克斯選擇了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作為暫時休息的場所。當他跌入那一片黑暗的時候,他伸出了手,抓住了手肘邊一根繩子,瘋狂地緊握住,他安全地懸在二十英尺的半空,在巷子上方盪來盪去。
雖然大多數縱橫交錯在大街小巷的晾衣繩都是細而不可靠的麻繩,但是其中也有金屬線。那是由好幾代以前的竊賊放置的,它們牢固地釘在牆壁上。在白天,這些被竊賊們稱為「猴兒路」的金屬線跟其他掛滿內衣和床單的晾衣繩沒什麼兩樣,但是隨著太陽落山,它們真正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克魯克斯的雙手快被勒得燒起來了,他順著金屬線往遠處的牆滑去。他偶然一抬頭,嚇呆了。在他面前的屋頂邊緣站著第二名狩獵者,張開一架沉重而古老的弓弩,仔細瞄準著他。
克魯克斯立刻鬆開手,跌下去的同時,四角箭破空的呼嘯聲從他頭頂掠過,背後的一扇窗戶「砰」地碎了。他跌到一大片交纏的晾衣繩裡,繩子拽著他的四肢,減緩了他落地的衝力。他後背著地,深入骨髓的痛楚襲來,像是鋒利的刀刃刺破了他背上的衣服,在他脊背上肆虐。克魯克斯猛地撞上了巷子地面的鵝卵石,雙腿直伸著,他斜過一邊肩膀翻滾了兩圈,在腦袋撞到牆之前減緩了一些衝力。
克魯克斯茫然地呻吟著,掙扎著站了起來,他抬起頭,疼痛讓他視線模糊,他看到一個人影慢慢地往下降落,馬上就到他的頭頂了。竊賊瞪大了眼。巫術!
他轉過身,暈眩著一瘸一拐地沿著小巷逃跑。跑到了被氣燈照亮的拐角,匆匆跨過寬闊的街道,進入了另一個衚衕口。走進了那衚衕的影子,克魯克斯停了下來。謹慎地從牆壁邊緣探頭出去。一支四角箭嗖地撞碎了他臉旁的瓷磚。他立刻跳回了巷子裡,眩暈著往前衝。
克魯克斯聽到了頭頂上斗篷獵獵作響的聲音,左邊屁股一陣突如其來的痙攣讓他跌倒在地,另一支四角箭飛速擦過他的肩膀,劃過了鵝卵石地面。前面,就在這衚衕口,那燃著氣燈的門口。一位老婦人正坐在石階上抽著菸斗。當她看到竊賊跑近的時候,她的雙眼閃爍了一下。當克魯克斯越過她身邊走上石階的時候,她在鞋底上敲了敲菸斗,一陣火花如雨點般打在鵝卵石街道上。
克魯克斯猛地推開門,跌跌撞撞衝了進去。他停了停,面前是一條狹窄、光線暗淡的走廊,遠處的樓梯上擠滿了孩子們。他看著樓梯,踉蹌著上去,進了大廳。從門廊兩邊的窗簾裡傳來刺耳的噪聲:似乎有人在爭論什麼,嬰兒嚎啕大哭,炊具喀嚓作響。
「你們這些人都不睡覺的嗎?」克魯克斯邊跑邊喊。樓梯上的孩子們蹦蹦跳跳地避開他,他歪歪斜斜地兩步並作一步往上躥。在頂層,他停在了大廳三分之一處的門邊,面前是一扇堅實的橡木門。他推開門,走進了屋內。
巨大的桌子後面坐著一個老人,他短暫地從工作中抬頭掃了克魯克斯一眼,然後低頭繼續在一張褶皺的羊皮紙上飛快地寫著潦草的字,「晚上好,克魯克斯。」他心煩意亂地說。
「您也是,叔叔。」克魯克斯喘著氣說。
曼莫特叔叔的肩上蹲著一隻小翼猴,半瘋狂的目光閃爍著,跟隨著竊賊飛快地穿過房間來到窗口對面的門邊。克魯克斯猛地打開百葉窗,跳上了窗臺,下面是一片骯髒不堪、雜草叢生的花園,大部分都被陰影淹沒。一棵孤獨的、粗糙的樹矗立在那裡。他看了看對面的樹枝,抓著窗框,靠在牆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跳了出去。
當他躍過窗戶和樹枝之間的空隙時,他聽到驚訝的悶哼聲從上方傳來,然後是一陣雜亂的碰撞聲,剎那之後有人應聲摔倒在下面的花園裡。貓的尖叫聲和人的呻吟聲似乎是一闋配合良好的詛咒曲。
克魯克斯緊緊地抓著彎曲的樹枝,每一次樹枝反彈向上的時候,他都伸長自己的腿,他的鹿皮靴夠到了一個窗臺,鉤住了。他低吼一聲,鬆開了抓著樹枝的手,朝窗臺方向撞過去。他撞穿了木質的百葉窗,頭朝下地在屋內滾了一圈。
他聽到另外一間屋子裡傳來的移動聲。他的腳晃動著,奔向通往走廊的門口,猛地打開,躥了出去,留下一陣嘶啞的詛咒在身後的屋子裡。克魯克斯狂奔到盡頭的通道,那裡有梯子通向天花板的活板門。
很快他就到了屋頂上,蜷縮在黑暗中,試圖平穩呼吸。灼痛感又一次在屁股上燃起,他從金屬絲上摔下來時肯定撞壞了身體的某個部分。他俯身按了按,手指壓到了一個硬、圓而灼熱的東西。硬幣!克魯克斯伸手拿出了它。
正在此時,他聽到了呼嘯聲,石屑濺在他身上。他急忙閃避,一支四角箭從他面前飛過,繞著軸心高速旋轉,撞在房頂上,彈開,又落在了房頂邊緣,瘋狂地打著旋。軟弱的呻吟逸出他的嘴脣,他往屋頂遠處狂奔。沒有一絲停頓,他縱身往下跳。下方十英尺處有一個遮雨棚,中央凹陷,形狀扭曲,他跳到了遮雨棚上。棚布和鐵桿稀里嘩啦地響作一片,但是撐住了他的下墜。他飛快地從遮雨棚爬下,到了街上。
克魯克斯搖搖擺擺地跑過巷弄轉角,衝著一座古舊的建築物跑去,昏黃的燈光如血一般從骯髒的窗口傾瀉而出。門口上方掛著一個木牌,上面有著褪色的圖案,畫著一隻躺著死去的鳥兒,腳朝著上方。竊賊蹣跚著走過去,推開門。
一片嘈雜的燈光和鼎沸的人聲像是藥膏一樣給予他安慰。他「砰」地一聲關上身後的門,靠在上面。克魯克斯閉上了眼睛,拉下遮住頭臉的蒙布,露出那一頭及肩的黑髮——現在正往下滴著汗水——還有那環繞在淡藍色眼睛周圍的勻稱線條。
當他伸手擦拭額頭的時候,一隻杯子被推到他手裡。克魯克斯睜開眼,看到蘇提急匆匆地走過,一隻手舉著裝滿錫制酒杯的托盤。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狼狽的一夜,克魯克斯?」
他盯著她,然後說:「沒有,沒什麼特別的。」他把杯子舉到嘴邊,喝了一大口。
搖搖欲墜的鳳凰酒館對面的街道,一個狩獵者正站在屋頂邊緣,他將弓弩抱在懷裡,打量著竊賊剛跑進去的門。
第二個狩獵者來了,收起了兩把寒光閃閃的長匕首。
「你怎麼搞的?」第一個狩獵者靜靜地問道,用他們那種特殊的語言。
「跟一隻貓吵起來了。」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第一個狩獵者擔憂地嘆了口氣,「總而言之,每次都差一點,太不正常了。」
另一個表示同意:「你也感覺到了。」
「一名不朽者……插手了。不過他很謹慎,不願意暴露自己。」
「很不幸,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殺過不朽者了。」
他們開始檢查武器,第一名狩獵者裝著弓弩,把四支四角箭插在了腰帶上。第二個狩獵者拔出了兩把長匕首,仔細地擦拭乾淨上面的汗水和汙垢。
他們聽到有人靠近的聲音,轉過身來,指揮官站在他們身後。
「他在酒館裡。」第二個狩獵者說。
「我們不該留下這個看到了公會祕密戰爭的目擊者。」第一個補充道。
指揮官瞥了一眼鳳凰酒館大門,然後對兩個狩獵者說,「算了。有個目擊者動動舌頭或許對我們的努力結果更有利。」
「有人幫助那小子。」第一個狩獵者意味深長地說。
指揮官搖了搖頭:「我們還是回去吧。」
「好的。」
兩個狩獵者收起了武器,回頭望了一眼酒館,問著:「是誰在保護他,你覺得呢?」
第二個狩獵者低聲說,「總歸是個有幽默感的傢伙。」
卡勞斯,吉納貝奇斯大陸西南海岸線的一座城市,以香料和香水聞名。
莫瑞女神,乞丐、奴隸和農奴的女神,瑪拉茲帝國時期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