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瑪拉茲英靈錄卷一:月之花園 by 史蒂芬·埃里克森
2019-10-29 20:53
他們是同類人,
鮮豔的歷史銘刻在,
雕飾花紋的格窗中,
傳說追溯著舊有的傷痕,
而他們的眼中,
冷硬的火焰在燃燒——
那被焚燒的橋拱,
那被毀壞的橋跨,
他們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
他們排列成行,
隕落在河畔的路邊,
他們拒絕這個名字……
《焚橋者》(Ⅳ.ⅰ)
小托克(b.1141)
塔特薩爾怒瞪著威士忌傑克,「海爾洛克瘋了,」她斷然宣判,「他的界限一直在那兒,但是他把自己的迷道撕開了一個孔,想要嚐嚐混沌的滋味。更糟糕的是,這讓他更加強大,也更危險。」
他們正待在塔特薩爾宿舍的外間裡,宿舍的臥室還有一扇罕見的豪華實木門。
前任屋主匆匆忙忙帶走了所有值錢而且便於攜帶的東西,只留下一些大塊頭的傢俱。塔特薩爾坐在桌子邊,還有威士忌傑克、迅影·本、卡拉姆和一名叫提琴手的工兵。屋內的空氣逐漸發熱,悶熱。
「他確實是瘋了。」迅影·本回答,他正看著中士,中士臉上仍然無動於衷。魔法師快速地補充說,「但這是可以預見的,女士,他的身體現在只是個木偶!理所當然會讓他扭曲。」
「怎麼個扭曲法?」威士忌傑克問他的魔法師,「他打算繞到我們的後背,是嗎?」
卡拉姆說,「迅影可以控制他的,海爾洛克正在回溯,在迷宮裡工作——他會找出帝國裡的哪個人想要置我們於死地。」
「這是件很危險的事情,」迅影·本補充道,看著塔特薩爾,「如果用自己的迷道,他會被發現。他必須用非傳統的方式在迷道里穿行——常規路線都是有痕跡的。」
塔特薩爾反覆思考這一點,然後點了點頭:「泰斯切倫可能會找到他,至少會了解有人在嗅探的風聲。但是海爾洛克正在使用混沌的力量,混沌是填充迷道之間的東西,非常危險——不光是對他而言,而是對我們所有人。」
「為什麼說我們所有人?」威士忌傑克問。
迅影·本回答道:「因為這會讓迷道削弱,會損壞迷道的構造,海爾洛克才能一個一個穿行進去,然後……又再出來。但是我們別無選擇,我們不得不給海爾洛克繩子。從現在開始。」
女魔法師嘆了口氣,按摩著她的額頭,「泰斯切倫就是你們要找的人,我早就告訴過你們——」
「這個答案不夠好。」迅影·本插話了,「他到底有多少個代理人?計劃的細節是什麼——而且該死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計劃?這一切都是拉辛的意思,還是高階法師自己對那個王座虎視眈眈?這些我們都必須弄明白,該死的!」
「好吧,好吧,」塔特薩爾說,「於是海爾洛克為你揭開了整件事情——然後呢?你是不是打算嘗試刺殺泰斯切倫,還拉著其他人都參與進來?你們把我也算進去了麼?」她挨個看著他們的臉,每一張臉都平板得沒有任何表情。她的怒火上來了。「我明白了,」她生硬地說,「泰斯切倫很可能謀殺了阿卡倫斯、寒夜,和我的精英團。他很可能明白你們的地道會坍塌,把你們埋在裡面。另外他很可能認為杜吉克的第二軍團是潛在威脅,需要撲殺。但是,如果你們覺得我會在對你們的計劃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幫助你們,那你們就錯了。事實比你們告訴我的複雜得多,如果僅僅是你們的生存受到威脅,為什麼你們不乾脆離開算了?我想杜吉克不會追捕你們。除非,好吧,泰斯切倫對獨臂和第二軍團的懷疑是對的——你們在計劃兵變,扶持杜吉克登基,然後一路打回吉納巴瑞斯。」她停頓了一下,挨個看著所有人,「難道說泰斯切倫已經懷疑你們了,所以妨礙了你們的計劃?我是不是已經被拖入一場陰謀中了?如果是,那麼我要知道它的最終目標,我有這個權利的,不是嗎?」
威士忌傑克哼了一聲,拿起桌子上的酒壺,給每個人的杯子倒滿。
迅影·本長舒了一口氣,揉了揉脖子背後,「塔特薩爾,」他平靜地說,「我們不會直接挑戰泰斯切倫,除非我們想自殺。不,我們會切斷他所有的支援,小心地、精確地,然後安排他的……失寵。我們假設女皇沒有參與這一切。但是,我們需要了解更多,我們在決定選擇之前需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你不會被拖入什麼,因為你已經成為當事人了。事實上,這樣更安全。海爾洛克希望你能保護他的後背,拒絕其他的選擇。或許,那並不是必要的。」他抬起頭,有點不自然地衝她一笑。「把泰斯切倫留給我和卡拉姆吧。」
非常好,但是你們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塔特薩爾看著另一個黑皮膚男人,她的眼睛眯了起來。「你曾經是一名利爪,是嗎?」
卡拉姆聳聳肩。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活下來。」
他又聳了聳肩。
工兵提琴手突然發出一陣聽不懂的低聲咆哮,從他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在屋子裡踱步,那雙向外彎曲的腿帶著他從一堵牆走到另一堵,像是一隻掉入了陷坑的狐狸。
威士忌傑克遞給塔特薩爾一個杯子,「在這裡跟我們待在一起吧,女魔法師。迅影·本通常不會把事情搞砸……嗯,不會砸得太嚴重。」他故意板著臉,「我承認,我們彼此之間還沒有完全信任,不過我已經在學著相信他。你也可以試一試,值得一試。」
塔特薩爾喝了一大口酒,擦了擦嘴脣:「你的部隊今晚上要向達魯吉斯坦進發。行動是保密的,這就意味著,如果事情有什麼糟糕的轉變,我沒有辦法聯繫你們。」
「泰斯切倫只會用常規的方式刺探我們。」迅影·本說。「海爾洛克就是我們唯一的聯繫——你可以通過他接觸到我們,塔特薩爾。」
威士忌傑克看著女魔法師:「回到海爾洛克身邊,你還是不信任他?」
「不信任。」
中士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膠著在桌面上,他的臉不再冷漠,各種情緒在他臉上交戰。
他想要保守自己世界的祕密,但是越來越大的壓力卻讓他很難保持下去。她想知道他內心的防禦鬆動、被打破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
兩名來自七城大陸的男子等待著,看著中士的眼睛。只有提琴手仍在繼續他那心事重重的踱步。工兵那身不搭調的制服仍然沾滿了隧道的汙泥。上衣的前襟有一片厚重的血跡——像是有朋友死在了他的懷裡。臉頰和下巴不規則的胡楂中夾雜著尚未癒合的水泡,皮革頭盔下,稀疏的紅色頭髮亂糟糟地垂了幾縷下來。
漫長的時間在靜默中滑過,中士突然重重地對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冷硬的眼神仍然盯著桌面,「好吧,女魔法師。我們給你想要的答案。迅影·本,告訴她關於索瑞的事情。」
塔特薩爾眉毛一揚,雙臂交叉看著法師。
迅影·本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他不安地移動著,充滿希望的目光投向卡拉姆,可是大個子男人轉頭看著別處。
威士忌傑克低吼一聲:「現在就說,魔法師。」
迅影·本幾乎是一臉孩子氣的表情迎上了塔特薩爾盯著他的目光——恐懼、內疚和懊悔從他英俊的臉上飛快掠過。「你還記得她麼?」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很難忘記,那種古怪……的感覺……她身上的,危險。」她想起了跟泰斯切倫解讀龍之套牌之時自己所得到的暗示。死亡貞女,但是還有什麼在背後支持她。不,她是自己行動的——我仍然不能完全信任他們。「你們懷疑她背後有什麼人指使?」
魔法師的臉蒼白得像蠟像,他清了清嗓子。「她是兩年前在伊特克·卡恩招募的新兵,帝國中心地帶,通常只能招募到一群垃圾。」
卡拉姆的聲音在她身邊隆隆地響起。「那時候正巧有一些骯髒的事情發生,被埋得相當深,但是輔佐官摻和進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利爪,他們讓所有能夠開口說話的警衛都永遠閉嘴了。我動用了一些舊的資源,追查到一些奇怪的線索。」
「非常奇怪。」迅影·本說,「而且揭露了一些真相。如果你知道你在搜尋什麼的話。」
塔特薩爾笑了笑,這兩個人像是串好詞了一般說話。她的注意力回到了魔法師身上,他繼續說著。「似乎有一隊騎兵撞上了倒黴的事情,沒有一個倖存。至於他們遭遇的襲擊,看上去像是來自於——」
「狗。」卡拉姆不假思索地連上了最後一個詞。
女魔法師衝著刺客皺了皺眉。
「把這些聯繫在一起,」迅影·本開口,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勞恩輔佐官是拉辛私人的法師殺手,她的出現表明了那場大屠殺涉及到魔法,高階魔法。」魔法師的眼眯了起來,盯著塔特薩爾,等待她說什麼。
她吞下一口酒,套牌已經暗示我了,狗和巫術。她的腦海裡出現了繩索的影像,就如她在解讀套牌的時候看到的那樣。陰影神殿,陰影王座和繩索所轄,為他們服務——「陰影七獵犬。」她看著威士忌傑克,但是中士的眼睛仍然低垂著,他的臉如磐石一般面無表情。
「很好。」迅影·本有點不耐煩地說,「獵犬在狩獵。這只是我們的猜測,不過是個很合理的猜測。第八騎兵團十九隊全軍覆沒,連他們的戰馬都無一倖存。足有一里格的海岸沿線居住地需要重新遷入人口。」
「好吧,」塔特薩爾嘆氣,「但是這個跟索瑞有什麼關係?」
魔法師轉過頭去,卡拉姆接著說,「海爾洛克要追蹤的不止一條線索,女魔法師。我們可以非常確定,索瑞和陰影神殿有錯綜複雜的關係……」
「很有可能。」塔特薩爾說,「自從這個陰影神殿來到龍之套牌,並且開啟迷道的時候,陰影的通道就和帝國本身的有著太多的交錯,那不會是偶然。為什麼光明和黑暗之間的迷道對瑪拉茲帝國顯示出如此……困擾?」
卡拉姆的目光像蒙上了塵一樣,「很奇怪,對嗎?畢竟,正是在拉辛之手對皇帝進行刺殺之後,迷道才開啟的。陰影王座和他的同伴,刺客守護者——科提利昂,在皇帝和舞者死亡之前根本沒人聽說過。從種種跡象來看,陰影神殿和女皇拉辛之間的……矛盾,似乎,嗯,是源自個人因素……」
塔特薩爾閉上了眼,該死的,如此明顯,不是嗎?「迅影·本,」她說,「難道不是一直都有容易接觸的陰影迷道麼?拉尚,幻覺迷道。」
「拉尚只是一條虛幻的迷道,女魔法師。它只是自己聲稱代表陰影,如果你能原諒我這樣措辭的話。它本身就是幻覺。只有神祇知道它從哪裡來,或者誰創建了它的位置,或者是它為什麼存在。然而真正的陰影迷道已經關閉了,數千年來沒有人能接觸,直到伯恩女神入眠1154年,九年前。最早的關於陰影神殿的記載似乎表明佔領它王座的是幻影精靈提茲·奧杜爾……」
「幻影精靈提茲·奧杜爾?」塔特薩爾打斷了他的話,「他們是誰?」
魔法師聳了聳肩,「黑暗精靈提茲·安迪的表兄弟吧?我也不知道,女魔法師。」
你不知道麼?該死的,事實上你知道得不少。
迅影·本又聳了聳肩,作為對自己最後一句話的強調,然後補充說,「不管怎麼樣,我們相信,索瑞跟陰影神殿有聯繫。」
威士忌傑克突然站了起來,嚇到了所有人。「我並不確信,」他開口,瞥了迅影·本一眼,塔特薩爾明白這其中還有無數的爭論。「索瑞熱衷殺戮,她在你周圍就像蜘蛛爬進了你的上衣。這些我都知道,甚至我和你們有著同樣的感覺。但是這並不能證明她是一名惡魔。」他轉頭看著卡拉姆,「她殺戮的方式跟你一樣,卡拉姆。你們倆的血都像冰一樣寒冷,那又怎麼樣?我看著你,在我眼中你是個好夥伴,因為你有著出色的能力——我不想去找藉口,因為我不願意去想那種讓我們都厭惡的理由。我們看著索瑞,也能在她身上看到我們自己的影子。胡德在玩我們,哪怕我們不喜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坐下去的時候跟站起來一樣突兀,拿起了酒壺,他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反正,這就是我的看法。我不是辨別惡魔的專家,但是我曾經看過很多危險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的舉止就像惡魔一樣,那是出於需要。在我小隊裡的魔法師毫無理智地懼怕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而每當我們的刺客在靠近她二十步內的時候,手掌裡總是握著匕首。」他迎上塔特薩爾的目光,「所以,海爾洛克有兩個任務,而不是一個。如果你認為迅影·本和卡拉姆的懷疑是對的,你可以從這裡離開——我非常瞭解,當神祇參與戰爭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眼窩周圍的線條突然繃緊,似乎回憶起了什麼。「我非常清楚。」他低聲說。
塔特薩爾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自中士站起來的時候那口氣就憋在她身體裡。她很清楚威士忌傑克的言下之意:他希望索瑞只是一名人類,只是一個被冷硬的世界扭曲的小女孩。因為這樣的話,事情就在他可以理解的範疇內,他可以處理好這一切。「早在七城大陸,」她靜靜地說,「這種故事就發生在皇帝的帝國第一劍——軍團的指揮者——達森·奧爾託身上,他接受了神祇的旨意。胡德讓達森做了他的死亡騎士。然後發生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出錯了。達森放棄了這一榮譽,對胡德發出了復仇的誓言——對抗死亡君主本人。那一次其他的不朽者也開始插手,操縱事情的發展。最終,一切終結於達森被謀殺,然後,皇帝被刺殺了,鮮血灑在了長街上,寺廟參與了戰爭,各種巫術、魔法到處釋放。」她頓了一下,看到那個時代的回憶反映在威士忌傑克的臉上。「你親身經歷過。」而你不希望它再次發生,在這裡,在現在。你相信,如果你能否認索瑞是在為陰暗神殿服務,你的信念足以塑造現實。你需要這一切來挽回你的理智,因為有些東西,你這一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噢,威士忌傑克,我無法減輕你的負擔。你明白,我認為迅影·本和卡拉姆是對的。「如果陰暗神殿的神祇已經佔據了那個女孩,那麼證據會十分明顯——海爾洛克會發現它的。」
「你要從這一切中抽身麼?」中士問道。
塔特薩爾微笑。「我唯一擔心的死亡方式是死於無知。我不會,這就是我的回答。」勇敢的回答,女人。這些人有能力找到最好的方式——或許是最壞的——對我而言。
威士忌傑克的眼裡有什麼在閃閃發光,他點了點頭。「那麼,就這樣吧。」他粗聲粗氣地說,靠在椅背上。「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提琴手?」他問著仍然在他身後踱步的工兵。
「我有很糟糕的感覺。」工兵喃喃自語,「有什麼東西搞錯了。雖然不是在這裡,不過很接近。它只是——」他停了下來,揚起了頭,隨後嘆了口氣,又開始了他不安的踱步。「不清楚,不清楚。」
塔特薩爾的眼追隨著這位矮個結實的男人,天生的特殊能力?純本能的直覺?非常罕見。「我認為你該聽他的。」她說。
威士忌傑克回了她一個痛苦的眼神。
卡拉姆笑了,他的黑色眼睛周圍泛起幾道皺紋,「提琴手在隧道里面救了我們,」他解釋說,「他感應到情況會很糟糕。」
塔特薩爾靠在椅背上,交叉雙臂,問道,「那麼,索瑞現在在哪?」
提琴手轉過身,他的雙眼瞪大盯著女魔法師。他張了張嘴,又緊緊閉上。
其他三個人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三把椅子「砰」地倒在地上。
「我們得趕緊走,」提琴手煩躁地說,「有一把刀子出現了,上面還沾了血。」
威士忌傑克檢查著自己的長劍,「卡拉姆,往前走二十步。」刺客溜了出去,他面對著塔特薩爾,「我們好幾個小時前就不見她蹤影了,使團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臉看上去很憔悴,「或許她和那把血淋淋的刀子沒有關係。」
一股爆發的魔力充滿了整個屋子,塔特薩爾看著迅影·本,她暈眩了一下。魔法師連通了他的迷道,滲出一股奇怪的、四散飛揚的氣息,她無法辨認出來,再加上那恐怖的強度,她被嚇壞了。她迎上了黑人閃閃發光的眼,「我應該認得你的,」她低聲說,「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這麼多我不認識的真正強者,可是我不認識你。你是誰,迅影·本?」
威士忌傑克發話了:「每個人都準備好了麼?」
魔法師給塔特薩爾的回答只是聳聳肩,他朝威士忌傑克點頭,「準備就緒。」
隨後,中士大步走到門口。「小心點,女魔法師。」
片刻之後,他們都離開了。塔特薩爾扶起了椅子,往自己的杯子裡倒滿了酒。陰影神殿,黑暗中的刀子。一場新遊戲已經開局了,又或許是舊遊戲仍在繼續。
當帕蘭睜開眼睛的時候,明亮而熾熱的陽光就在他眼前,可是頭頂的天空似乎有點……不對勁。他沒有看到太陽,那黃色的光線逐漸變得刺目,但是看不到源頭。灼熱的氣息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身體。
一陣呻吟的聲音在空中瀰漫,不是風,因為這裡根本就沒有風。他試圖去思考,試圖回憶起失去知覺前最後的記憶。但是他的記憶一片空白,似乎被撕碎了,只剩下碎片;船艙裡,他一遍又一遍用匕首在木質橫槓刺出痕跡;一個戴著指環的人,白色頭髮,嘲諷地對他微笑。
他凝聽著另一側,搜尋呻吟聲的來源。這個平坦的地方既不是草地也不是泥地,離他約十幾步遠的地方立著一個拱門,通往——虛無。我見過這個門。沒有這麼大,我想的話。也沒有這麼像……這個東西。拱門在他的身旁一側,扭曲著。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拱門並不是石頭做的。人體,裸露的人體。是雕刻的肖像?不……不,不!那些人在移動,在呻吟,慢慢地在原地翻轉,彷彿沾滿了泥炭,他們緊閉著眼,嘴巴微微開合著,發出無休無止的呻吟。
帕蘭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一波又一波暈眩的感覺衝擊著他的身體,他努力抵抗,卻徒勞地待在地上。
「優柔寡斷的樣子。」一個聲音冷冷地說。
眼前閃過一道光,帕蘭掙扎的力氣一下子沒了。他的頭頂上出現兩個年輕的人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是一對雙胞胎。男人穿著寬鬆的絲綢服裝,白色和金色。他那張瘦削的臉面色蒼白,毫無表情。他的雙胞胎姐妹裹著一件閃閃發光的紫色斗篷,她那頭金髮閃耀著略帶紅色的光芒。
剛才說話的是雙胞胎中的男人,他正掛著毫無笑意的微笑,低頭看著腳下的帕蘭。「我們久仰你的……」他突然睜大了眼睛。
「劍。」女人接著說了下去,語氣中帶著得意。
「微妙得多,怎麼說呢,比一枚硬幣微妙多了。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男人的微笑變成了嘲弄,「最重要的是,」他搖擺著頭,研究那扇巨大而陰森的拱門。「不能停在這裡。據說以前有一個異教,他們習慣把受害者淹沒在沼澤中……我可以想象胡德認為這情景非常賞心悅目。」
「不足為奇,」女人慢吞吞地說,「死亡之神沒什麼品味。」
帕蘭試圖坐起來,但是四肢拒絕聽從他的命令。他垂下了頭,感受到身下的地面軟軟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銼刀在摩挲著嗓子。
「你被殺害啦。」男人淡淡地說。
帕蘭閉上了眼睛。「那麼,為什麼,我還沒有穿過胡德之門?如果就是眼前這東西的話。」
「因為我們插手了。」女人說。
歐普恩,機運雙子神。還有我的劍,我多年前購買,但是從未使用過的劍。我還給它起了個善變的名字——「歐普恩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就是這個絆腳石,忘掉那些你稱為生命的東西吧,親愛的孩子。不朽者的麻煩就在於他們試圖插手每一次遊戲。當然,我們則喜歡……不確定性。」遠方似乎傳來一陣狼嚎的聲音。
「哎,」男人說,「讓我們弄清楚些事情,我得說,我們最好離開,姐姐。抱歉,上尉,看上去你最終還是要通過死亡之門。」
「也許……不一定。」女人說。
她的兄弟瞪大了眼:「我們說好的!不能對抗!對抗會很糟糕,一點都不愉快。我討厭尷尬的場面!除此之外,正過來的這位從來不講什麼公平的。」
「我們也不講。」女人猛地說,她轉頭看著拱門,提高了聲音。「死亡主宰!我們想跟你談談!胡德!」
帕蘭努力抬起頭,看到一個佝僂著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從拱門另一側出現,衣著襤褸,那身影緩緩朝他們這邊靠近。帕蘭的眼眯縫著——是一位老婦人,一位口水流到下巴的孩子,一位畸形的年輕女孩,一位殘缺不全的特雷利,還有一位乾涸的黑暗精靈——
「噢,下定決心吧。」姐姐說。
幽靈豎起了死亡般的頭,它咧開嘴,牙齒上沾滿了泥濘般的黃色汙垢。它開口了,「你們的選擇,」它的聲音有點顫抖,「太乏味了。」
「你不是胡德。」弟弟皺起了眉頭。
那幽靈的皮膚下骨頭髮出吱吱嘎嘎的摩擦聲,「主宰沒空。」
「沒空?我們可不接受這樣的侮辱。」姐姐說。
幽靈發出咯咯的叫聲,又突然停下來:「太不幸了,我更喜歡甜美的、發自喉嚨深處的笑聲。噢,好吧,答案是這樣的:我的主人不喜歡你們干涉一個靈魂應該走的路。」
「他死於神祇之手,」姐姐說,「這樣才能讓他更公平地參與遊戲。」
那幽靈哼了一聲,靠近了俯視著帕蘭,它的眼窩裡有著微弱的光,彷彿陳舊的珍珠躲在陰影背後。「你們想怎麼樣,歐普恩,」它邊研究帕蘭邊問,「你們想見我的主人嗎?」
「跟我可沒關係。」弟弟說著,轉過身去。
「姐姐呢?」
「即使身為神,」她回答說,「也終有死亡的一天,正是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不確定性,」她停頓了一下,「才讓他們成為不確定的存在。」
那幽靈又咯咯叫了起來,並且再次突然停下來。「互惠互利。」
「當然,」姐姐回答說,「我會去尋找另一個,死亡的早產兒,即使,毫無意義。」
幽靈沉默著,然後點頭,它的頭髮出嘎吱的響聲,「在這個凡人的陰影下,確實如此。」
「同意。」
「我的陰影?」帕蘭問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準確的意思。」
「數不勝數的悲傷,唉。」幽靈說著,「你的某位親近之人將穿過胡德之門……代替你。」
「不,讓我來穿越死亡之門吧,求求你。」
「安靜!」幽靈厲聲打斷他,「悲愴的聲音讓我不舒服。」
嚎叫聲再次響起,這次顯得更近了一些。
「我們最好還是走吧。」弟弟說。
幽靈的下頜張開了,彷彿在笑,隨著一陣嗒嗒聲,它又閉上了,「不必,」它喃喃自語,「不必尋找另一個了。」它轉身,一瘸一拐地往拱門走去,中途停了一下,轉身揮了揮手。
姐姐的眼睛轉了轉。
「趕緊離開吧。」弟弟不安地重複道。
「好的,好的。」他的姐姐盯著帕蘭說。
上尉嘆了口氣,看向別處,「拜託你們,別到了最後還讓我猜謎。」當他的視線轉回之時,歐普恩已經走了。再次地,他試圖坐起來,而再次地,他失敗了。
有另外的人到來了,空氣中充滿了緊張、威脅的氣味。
嘆著氣,帕蘭努力地轉了轉頭。他看到兩隻獵犬——龐大笨重的身軀,全身黑暗,懶洋洋地伸著舌頭,坐在地上,盯著他。就是它們殺死了伊特克·卡恩的騎兵隊。它們是被詛咒的、可怕的野獸。兩隻獵犬沒有動,只是把頭朝他的方向拱起,彷彿看出了他眼中的仇恨。
帕蘭覺得自己的心在它們的凝視下冰冷,慢慢地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嘴張著,牙齒露了出來。
一團陰影分開了兩隻獵犬,那團半透明的影子依稀能看出是名男子的輪廓。陰影開口了,「原來是勞恩派來的傢伙。我還以為是什麼……更有能耐的人。不過,你應該死透了。」
「顯然還沒有。」帕蘭說。
「嗯,好吧。」陰影說,「最終還是得我來完成這個任務,真夠麻煩的。」
帕蘭想起了剛才歐普恩和胡德僕人的對話。不確定性,如果一個神也有所恐懼……「到你死的那天,陰影王座,」他平靜地說,「我會在這座拱門的另一側等你,微笑著等你。神也是會死的,我說得對嗎?」
拱門上有什麼東西在噼啪作響,陰影王座和獵犬都退縮了一下。
帕蘭繼續,他很驚訝自己居然這麼有勇氣,敢去激怒這些不朽者。我總是在蔑視權威,不是嗎?「在生與死的中間——我說到做到,這不用費什麼力氣,你明白嗎?」
「騙子,現在可以接觸到你的迷道的只有——」
「死亡,」帕蘭說,「不過呢,」他補充道,「有其他人……為我說情,當然,人家早在你和你這兩隻龐大的獵犬到來之前離開了。」
陰影神殿的國王往前踏了一步。「是誰?誰計劃的?誰在跟我們作對?」
「自己尋找答案吧,陰影王座。其實你心裡有數,對吧?如果你現在把我打發上路了,你的……反對者難道不會再尋求其他途徑嗎?那樣的話,他們下一次會使用誰當工具,你可一無所知,這樣怎能猜到人家下一步棋會怎麼走?你只能被陰影矇蔽。」
「盯上你倒是很容易,」神祇承認,「我必須跟我的同伴商量——」
「隨你,」帕蘭中斷了話題,「我希望,如果我能站起來……」
神祇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如果你站起來了,你就得走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你現在只是介於生死之間——如果胡德讓你站了起來,那麼來指引你的就是他,而不是我們。非常好,如果你活下來,我的陰影會跟著你。」
帕蘭咕噥一聲,「這些日子,我的陰影是個擁擠的地方。」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獵犬身上。這些龐大的生物仍然靜靜地盯著他,它們的雙眼看上去像是燃燒的火球,我們走著瞧吧。彷彿被他無聲的宣告所煽動,那紅光更加銳利了。
神祇繼續在說話,但是帕蘭周圍的世界變得黑暗、褪色、收縮,直到那說話聲開始遠去,只剩下暈眩,還有重新旋轉的硬幣聲。
未知的一段時間跨度在帕蘭的腦海裡回放,那是一段他自己都已經遺忘的記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抓著母親的衣裙往上爬,完成了他第一次蹣跚地學步;那暴風雨的夜晚,他跑過寒冷的走廊去父母臥室,小小的腳板啪啪地跑在冰冷的石頭上;牽著兩個妹妹的手,站在庭院硬鵝卵石路上——等待,等待著某人。這些影像似乎突然在他頭腦中傾斜,他母親的衣裙?不,是一名在家裡當傭人的老婦人。那臥室也不是他父母的臥室,而是僕人的。而他和妹妹們在庭院裡等了半個上午,等待他們父母——那兩個很少見到的人歸來。他腦海中的場景像走馬燈一樣翻動,回到了那神祕的、深藏的時刻,那就似一片片拼圖的碎片,他無法辨認出來,彷彿是掌握在另一隻手裡,有著他無法理解的目的。一種恐懼的震顫隨著他紛亂的想法來臨,他感到了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在重新安排他生活裡的各種事件。從頭到尾翻閱了一次,然後重新鑄造成新的影子。不知怎麼的,那雙擁有神祕魔力的手……玩弄著,玩弄著他和他的人生。
這似乎是一種奇怪的死亡經歷——
他聽到了說話聲。
「啊,該死的。」一個人彎著腰,臉湊到帕蘭面前,看著他睜開茫然的雙眼。那是匹克,「他死透了。」她說。
安特西中士的聲音從幾英尺外的地方傳來。「第九隊沒有人能把他弄成這樣子,」他說,「在這個城市裡面,沒人。」
匹克伸出手,摸了摸他胸前的傷口,她的手指接觸到他撕裂的皮肉,指尖的動作出奇地柔和,「這不是卡拉姆的傑作。」
「你沒事吧?」安特西問,「我得去找籬笆和木槌,還有已經露面的其他人。」
「去吧,」匹克回答,她搜尋並找到了第二條傷口,在第一條下面八英寸的地方,「這是後來的傷口,右手刺的,力道很輕。」
確實是很奇怪的死亡,帕蘭想著。他怎麼會在這裡?這是否是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有著灼熱黃色光線的地方?那聲音,模糊的人影,淡淡的,拱門下面的……人群,奇怪的人群在那個地方,雙眼緊閉,嘴脣張開。一闋亡者的合唱……難道他去那個地方只是為了又回到這裡,這個有真實聲音、有真實的手可以觸碰到他的地方?他怎麼能透過自己空洞的眼睛,或者空洞的感官感覺到女人溫柔的手指觸摸在他的身體上?還有那劇烈的痛苦,他的意識怎麼能突然從一個深淵迅速上升?
匹克收回了手,手肘支在大腿上,蹲在那裡看著帕蘭,「現在,你怎麼會還在流血,上尉?你身上的刀傷至少是一個小時之前的了。」
疼痛到達了身體的表面,帕蘭覺得嘴脣黏黏的,還裂開了,下頜骨破碎了,他發出一陣野蠻的喘息,然後尖叫。
匹克被嚇壞了,突然拔出劍往外狂奔,跑到了小巷裡的牆邊。「謝德娜慈悲!」靴子在鵝卵石上踩踏的聲音從她的右邊傳來,她的頭瘋狂地搖擺著,「治療師!那個混蛋活過來了!」
午夜後的第三次鐘聲在蒼白城響起,在因為宵禁而空無人煙的街道上回蕩。一場小雨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來,給黑暗的夜空染上一點金色。從古老宮殿往外兩個街區,有個荒蕪的佔地廣袤的莊園,那裡現在已經成為了第二軍第九隊的駐地,莊園門口,兩名全身裹著雨衣斗篷的水兵站崗警衛著。
「該死的悲慘夜晚,不是嗎?」其中一個說著,瑟瑟發抖。
另一個把長矛換到左肩,往水溝裡吐了一口痰。「得了吧,」他搖著頭說,「本來沒這麼糟糕的,被你一說覺得更難過了,真是倒黴!」
「我就隨便說說而已!」第一個人不高興地抱怨。
第二個突然繃緊了身體:「噓,街上有人過來了。」
警衛們緊張地把武器握在手上等待著,一個身影從對面過來,走到了火炬照耀的地方。
「來人止步!」第二個警衛咆哮著,「慢慢過來,你最好來這裡有什麼正經事要辦!」
來人又走近了一步。「卡拉姆,焚橋者,第九隊。」他平靜地說。
水兵仍然保持謹慎的態度,不過焚橋者沒有再靠近了,他那黝黑的臉龐上,雨滴在閃著光。「你來這裡幹什麼?」第二個警衛又問道。
卡拉姆咕噥了一聲,轉頭看了一眼街上,「我們本來沒打算回來的。好吧,我們私下說,最好這件事情別讓泰斯切倫知道,算作咱們之間的小祕密,如何?」
水兵又往水溝裡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卡拉姆——你是威士忌傑克的下士。」他的語氣裡帶上了尊重,「無論你想幹什麼,都行。」
「該死的,沒問題,」另外一個士兵低聲吼道,「我曾在納斯羅格服役,先生。如果您需要,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雨太大,我啥也沒看見。」
「我們要帶個人進來。」卡拉姆說,「不過你們最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胡德之門啊,我們啥也沒看到。」第二個水兵說,「七城的黎明一片和平。」
從街上傳來有什麼人靠近的聲音,卡拉姆揮手示意他們靠近,第一名水兵打開了大門,他很快地溜了出去。
「你認為他們想幹什麼?」當卡拉姆消失在他們視線之後,那名水兵問道。
另一個聳聳肩。「希望他們給泰斯切倫整點棘手的麻煩事兒,胡德帶走那個奸詐的凶手吧。另外,既然知道他們是焚橋者,他們會做什麼就不言而喻啦。」一隊人過來了,他閉上了嘴。兩名男子抬著第三個人。第二名水兵瞪大眼看著昏迷的那人的軍銜,還有他配章前面沾染的血跡。「歐普恩的運氣啊,」他衝著最靠近他的、戴著舊皮帽的焚橋者發出一陣噓聲,「看來是拉扯,而不是推動了。」他補充說。
焚橋者給了他一個銳利的眼神。「要是看見一個女人跟著我們出來,最好離她遠點,明白了嗎?」
「一個女人,誰?」
「第九隊的,而且對鮮血很飢渴。」那人邊和戰友合力把上尉扛進大門邊說,「別去想什麼警衛了,」他回頭說,「先保證自己活下去才是正經的。」
當那人走過去以後,兩名水兵面面相覷,不一會兒,第一名水兵上前想要關閉大門,另一個攔住了他。
「就讓它開著,」他喃喃自語,「讓我們找個暗點的地方待著,靠近大門,但是不要太靠近。」
「地獄一樣的夜晚。」第一名水兵說。
「你簡直在說一句顯而易見的廢話,不是嗎?」另一個一邊說著,一邊離開了大門。
第一名水兵無奈地聳聳肩,然後匆匆地跟了上去。
塔特薩爾死死地盯著那張她放到正中的卡牌,她選擇了一個螺旋的形狀擺放所有的龍之套牌,那是最後一張卡牌,它標誌著一個巔峰,或是一次神靈顯現,這取決於它是怎樣放置的。
螺旋形成了一個坑,一條往下的隧道,它的底部似乎遙不可及,陰影籠罩,有一隻獵犬的影子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次解讀的結果。陰影神殿已經插手了挑戰歐普恩指揮的遊戲。她的目光落在第一張放置的卡牌上,在那螺旋的開始。死亡神殿的石匠在總的排列裡沒有什麼重要性,可是現在這個蝕刻在木頭上的影像似乎被提升到了一個重要的位置。石匠是死亡神殿士兵的兄弟,他的影像是一名精幹、灰白色的男人,穿著褪色的皮甲。他那雙寬大的手掌上血管虯結,手裡拿著石匠工具,周圍是數不清的、粗糙原始的巨大石碑。塔特薩爾發現她可以讀出石碑上模糊的字跡,那是一種她不認識的文字,但是讓人聯想起七城大陸的文字體系。在死亡神殿裡,石匠是古墓的建造者,石碑的放置人,他的出現標誌著不僅是一兩個人,而是大規模的死亡。那石碑上的信息並非是有意給她準備的:石匠僅僅為自己刻上那些字句,而時間已經磨損了它的邊緣——甚至石匠本人都在時間中風化,他的臉上佈滿了裂縫,銀色的鬍鬚稀薄而彼此糾纏。這名角色預示著一位曾經在石頭堆裡工作,但早已脫離的人。
女魔法師發現她這一次的解讀有點困難,她看到的形狀嚇著她了:似乎一場全新的遊戲開始,參與的玩家已經依次入場。螺旋的中間是黑暗神殿的騎士,它在開始和結束的地方呈現出對位。而套牌最後一次出現這個殘酷形象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在騎士身後陰暗的天空中徘徊,同樣難以捉摸,有幾次看上去倒像是她眼中的一個暗斑汙點。騎士的劍劃出一道黑色的痕跡,指向螺旋頂點的獵犬,在這種情況下,她能明白這個含義。在未來,騎士將和陰影神殿發生衝突。這個想法讓塔特薩爾既感到恐懼,又有一絲隱隱的寬慰——這將是一場對抗,而不是神殿之間的聯盟。這倒是一件罕見的事情,能夠如此清晰和直接地看到兩座神殿之間的聯繫:可能會發生鋪天蓋地的毀滅,這種擔憂讓塔特薩爾全身冰冷。如此上層的力量對抗,哪怕是餘波也會讓鮮血灑滿整個世界。不可避免地,人們會受到傷害。這個念頭讓她的目光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死亡神殿的石匠身上。塔特薩爾的心在胸腔裡怦怦跳著,她眨了眨溼漉漉的眼,深深地呼吸了幾口。
「鮮血,」她喃喃自語,「無休止地往下流著。」石匠在塑造古墓——不管怎麼說,他仍然是死亡的僕從——而他將直接接觸到我。那個古墓……會是我的麼?而我能全身而退麼?撒手不管,讓焚橋者面對他們自己的命運,而我逃離泰斯切倫,逃離帝國?
一個古老的記憶淹沒了她的思緒,那是她壓抑了幾乎兩個世紀的回憶。而那影像讓她震撼了,她又一次回到了出生時的村莊,走在那條泥濘的街道上,那個有著卓越天賦的小孩,那個被騎兵沖垮了風雨不侵生活的孩子,那個孩子想要逃避這一切,沒有告訴任何人,而那一夜又重現了,那一夜的尖叫聲,還有死亡。
內疚感在她心裡充斥,那縈繞不去的幽靈般熟悉的面孔。這麼多年過去了,它仍然能夠把她的世界擊成粉碎,顛覆她的信仰,毀滅安全的假象,那種幾乎持續了二百年的恥辱。這些畫面再次沉入了黏稠的記憶之湖,但是已經足以讓她改變想法。這一次,她已經不能再逃避了,她的雙眼最後一次看向了獵犬。野獸的眼裡似乎燃燒著黃色的火焰,似乎在尋找她靈魂中的烙印,這種感覺令她厭惡。
突然,她坐在椅子上的身體一僵,有什麼冰冷的東西來到了她的背後。緩緩地,塔特薩爾轉過身來。
「很抱歉沒有事先提醒你。」迅影·本從陰雲的漩渦中脫身,跨出迷道,他的迷道有著一種奇怪的、辛辣的氣味,「軍隊過來了,」他說著,似乎有點心神不定,「我召喚了海爾洛克,他正從迷道里趕來。」
塔特薩爾似乎感到一陣預感的駭浪刷過她的脊背,她顫抖著,再次轉向龍之套牌,開始把它們收起來。
「現在的狀況不是一般的複雜。」魔法師在她背後說。
女魔法師頓了頓,給自己一個細微的、緊張的笑容,「真的嗎?」她低聲說。
猛烈的風吹著雨點,打在威士忌傑克臉上,黑夜中依稀傳來了第四次鏗鏘的鐘聲。中士拉了拉雨衣斗篷,換了個站姿。站在宮殿東塔樓的屋頂上,視線被雨幕遮蔽。「你這幾天一直在回味什麼事情?」他對身後的人說,「說來聽聽吧,士兵。」
提琴手拂去了眼前的雨水,眯縫著眼打量著東方,「沒有太多要告訴你的,中士,」他粗聲粗氣地說,「只是一點感覺,關於那個女魔法師。」
「塔特薩爾?」
「是啊,」工兵鬆開了扣著劍的腰帶,發出一陣金屬的碰撞聲,「真討厭這個該死的東西。」他嘀咕著。
威士忌傑克看著他扔開了腰帶,拔出短劍,插在他們身後鋪滿鵝卵石的屋頂地面。「別像你上一次那樣把它忘了。」中士帶著隱隱的笑意說。
提琴手的臉抽搐了一下,「犯過一次錯誤就被所有人惦記上啦。」
威士忌傑克沒有回答,不過他笑得連肩膀都晃動了。
「胡德的骨頭,」提琴手繼續說,「我又不是戰士,反正不喜歡那玩意。我出生在瑪拉茲城裡的小巷,在闖入莫克要塞背後的平原時,學了點切鑿石頭的技藝。」他抬頭掃了中士一眼,「你曾經也是一名石工,跟我一樣。只不過在學著怎樣當一名士兵的時候,我沒你學得這麼快。這就是我的能力了——有時候我真覺得我選錯了行當。」
威士忌傑克的愉悅被提琴手的話給扼死了。學到了什麼?他很懷疑,怎樣殺人?還是怎樣派人去異國他鄉送死?「你對塔特薩爾什麼感覺?」中士簡短地問道。
「她被嚇壞了,」工兵回答,「過去有什麼回憶像惡魔一樣壓迫著她,而且越來越沉重。」
威士忌傑克哼了一聲,「你要能找到一個擁有愉快過往的法師,那倒稀奇了。」他說,「傳聞說她並不是招募來的,她是個逃兵。第一次任務被她搞砸了。」
「現在可真不是她對我們軟化的好時機。」
「她失去了整個法師團,而且被出賣了。沒有了帝國,她還能找到什麼依靠?」我們又能找到什麼依靠?
「她看上去像是隨時可能哭出來,就在崩潰的邊緣,每一分鐘都有可能。我想她失去了主心骨,中士。如果泰斯切倫將她玩弄在股掌之間,她很有可能會告密。」
「我想你低估女魔法師了,提琴手,」威士忌傑克說,「她是一名倖存者——而且很忠誠。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其實好幾次都被授予了高階法師的頭銜,只是拒絕接受。雖然沒有跡象,但是她和泰斯切倫之間的正面衝突即將爆發。她可是一個精通魔法的人,你不會認為那樣的人會有一副軟弱的脊骨吧。」
提琴手輕輕地吹了個口哨,手臂撐在護牆上,「那我得改變看法了。」
「還有什麼事麼,工兵?」
「就一件。」提琴手面無表情地回答。
威士忌傑克全身一僵,他明白對方這種語氣的暗示。「說下去。」
「今晚,有些東西會被釋放,中士。」提琴手轉過身,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切將變得混亂。」
突然「砰」的一聲,倆人轉過身去,屋頂地面上的活板門打開了,高階拳首杜吉克·獨臂的身影出現,從樓下房間傳來的光像是一座燈塔突然升起在屋頂上。他跨上了梯子最後一步,站到平臺上,「這該死的門,來幫我一把。」他叫著那兩人。
他們大步走過去,靴子在碎石密佈的屋頂上喀嚓作響。「有帕蘭上尉的消息嗎,高階拳首?」威士忌傑克問道。提琴手蹲在活板門邊,咕噥著把槓桿挪回原位。
「沒。」杜吉克說,「他失蹤了,還有你的那個殺手,卡拉姆。」
威士忌傑克搖搖頭。「我知道他在哪兒,我也知道整晚上他都待在什麼地方了。籬笆和木槌是最後看到上尉的人,後來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高階拳首,我們沒有殺害這個帕蘭上尉。」
「空口無憑啊,」杜吉克喃喃道,「該死的,提琴手,那是你的佩劍麼?插在泥坑裡?」
提琴手發出嘖嘖的聲音,急急忙忙拾起了武器。
「這個傢伙真是無可救藥,」杜吉克說,「謝德娜保佑他藏好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想法,「好吧,不去想那些了。你們沒有殺害帕蘭,那他去哪了?」
「我們正在尋找。」威士忌傑克平靜地說。
高階拳首嘆了口氣,「好吧,我理解。你們想知道還有誰希望害死帕蘭,這就意味著誰真送他去死了。好吧,他是勞恩輔佐官的人,而且為她服務一段時間了,但是他不是利爪。他只是個恩塔貴族的兒子。」
提琴手裝備好自己的武器,站在約莫二十步遠的屋頂邊緣,雙手叉在腰上。一個很好的人,他們都很好,去他媽的。
雨水落在威士忌傑克的臉上,他眨了眨眼,「從首都來的?那可能是他們那個圈子的人乾的吧,沒有人喜歡那些舊貴族家庭,甚至連貴族本身都不喜歡。」
「這也有可能,」杜吉克勉強承認,「不管怎麼說,他也是你們隊的指揮官,並不是臨時指揮,而是正式任命的。」
威士忌傑克問道:「去達魯吉斯坦是他自己的想法?」
高階拳首回答說:「不是,不過誰也說不清楚。也許是輔佐官,或者是女皇本人。這就意味著我們無論如何必須把你們送走。」他皺著眉,「我要轉告你最後的任務,」他看著中士,「假設帕蘭永遠消失了。」
「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說點什麼嗎,高階拳首?」
杜吉克大笑了一聲,「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威士忌傑克?計劃太糟糕,自作聰明得像噩夢——」
「我不同意。」
「什麼?」
「我認為它會如計劃一樣成功。」中士陰鬱地說,他的目光落在東方,那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的地平線,然後回到站在屋頂邊緣的士兵身上。因為那計劃是讓我們都去送死。
高階拳首仔細打量著中士的臉,「跟我來吧。」他領著威士忌傑克走到了提琴手站的地方。工兵衝他們點頭。一時間三個人站在屋頂上,俯瞰著整個城市。蒼白城裡,一條條昏暗的街道隔開了參差不齊的建築,似乎拒絕屈服於黑夜,在雨幕的背後,它們的輪廓似乎在顫抖,等待著即將來臨的黎明。
沉默過後,杜吉克平靜地說:「這裡真他媽的寂寞,不是嗎?」
提琴手悶哼一聲,「沒錯,長官。」
威士忌傑克閉上了眼,幾千裡格以外的地方無論發生什麼,到這裡已經沒意義了。帝國總是一如既往。他們只是一群工具,在那些製造者的手裡被玩弄。中士很久以前就明白這個真相了,這真相曾經刺傷了他,而現在又一次將他刺傷。這些天以來唯一的安慰,似乎已經被耗盡。
「焚橋者,」高階拳首緩緩地繼續說,「一直面臨解散的壓力。我已經得到命令,第二軍團和第五、第六軍團合併。我們必須面對的是,第五軍團幾乎是滿額編制。潮汐把新的海水帶到了我們的海岸,先生們,而它們聞上去苦澀無比。」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如果你和你的小隊能從達魯吉斯坦活著出來,中士,你可以得到我的許可:離開。」
威士忌傑克聽到這話,猛地一抬頭,提琴手也全身一僵。
杜吉克點頭。「你們聽到我說的了。其餘的焚橋者同樣可以,嗯,高枕無憂,我會照顧好他們的。」高階拳首瞟了瞟東方,咧嘴,露出一個絲毫沒有笑意的笑容,「他們逼得我如此,但是該死的他們沒有辦法把我逼到毫無轉圜之地。我手下有一萬士兵,我虧欠他們許多——」
「抱歉,長官,」提琴手插話了,「一萬備受虧欠的士兵,您說這話的意思是——」
「安靜。」杜吉克警告他。
「遵命,長官。」
威士忌傑克一直沉默著,他的思緒是一團混亂的漩渦。遺棄,這個詞響徹在他的頭頂,彷彿一闋輓歌。他認為,提琴手的預感是正確的。如果高階拳首打算做點什麼,那麼威士忌傑克絕不會希望在這個時候跑到遠離事件中心幾百裡格的地方去待著。他跟杜吉克走得太近了,雖然他們都極力掩蓋這一事實,他們之間的歷史在平靜的表象之下錯綜複雜。曾經有那麼些年,杜吉克對他要稱呼「長官」,雖然威士忌傑克對現狀無怨無悔,但是他知道,杜吉克仍然很難接受這種命運的轉變。如果時機成熟,威士忌傑克一定會站在杜吉克這一邊。
「高階拳首,」最終他開口了,明白兩人都在等待他說話,「仍然會有一些焚橋者離開,沒幾個人會把劍拿在手上。但是,劍依然鋒利,輕易放過那些跟我們作對的人,這不是我們的風格——無論他們是誰。只是想要靜靜地離開……」中士嘆了口氣,「好吧,那也適合他們,不是嗎?但凡還有人手上握著武器,哪怕只有一個人,焚橋者就永不退縮。這是融入了血液的榮譽感。」
「我明白你說的,」杜吉克回答,然後悶哼一聲,「嗯,他們來了。」
威士忌傑克抬頭,跟著高階拳首的目光看向東方的天空。
迅影·本昂著頭,從牙縫裡發出一陣嘶嘶聲,「獵犬已經發現了他的蹤跡。」他說。
卡拉姆狠狠地咒罵一聲,一下子站了起來。
塔特薩爾坐在床上,木然地皺著眉看著這個虎背熊腰的人踱步,他踩在地上的步伐僅僅是帶起了一點吱嘎聲。這麼大的個子,他的行走卻似滑動,再加上盤腿坐在屋子中間,並且懸停在離地面幾英寸空中的魔法師,這一切讓這間屋子裡的場景看上去像是幻覺。
塔特薩爾意識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太多的事情發生,而且在同一時間發生。她搖了搖頭,讓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迅影·本身上。魔法師正保持著和海爾洛克的聯繫,而木偶則在跟蹤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進入了陰影迷道。海爾洛克已經接觸到了陰影領域的大門,然後他越過去了。
一時間迅影·本失去了和木偶的聯繫,長時間的沉默弄得大家緊張得快要窒息。當魔法師再次感應到海爾洛克的存在時,他卻靜止不動了。
「他正在出來,」迅影·本宣佈,「轉移迷道,歐普恩保佑他可以擺脫獵犬。」
迅影·本偶然提到這個愚蠢的名字讓塔特薩爾一陣顫抖,在這個有如此混亂魔法波動的地方這樣的顫動可能會招來不必要的關注。
迅影·本在說完最後一句話以後,低下了頭,塔特薩爾明白,他的意識正在迷道里面穿梭,用牢不可破的力量抓住海爾洛克的肩膀。
卡拉姆踱步到女魔法師面前,停下來,面對著她,「泰斯切倫那邊怎樣了?」他粗聲粗氣地問,雙手抽搐著。
「他知道出事了,在迷道里搜捕,但獵物很狡猾。」她對著刺客微笑,「泰斯切倫是個謹慎的人,非常謹慎。他很清楚,獵物可能是隻兔子,或者是匹狼。」
卡拉姆的表情仍然嚴峻,「又或者是條獵犬。」他喃喃道,然後繼續來回踱步。
塔特薩爾盯著他,是否這就是海爾洛克所做的事情?招惹一隻陰影獵犬,把它引來伏擊泰斯切倫?「我想不會,」她的目光銳利地盯著刺客,「招惹到獵犬就太愚蠢了。」
卡拉姆沒有迴應,避開了她的目光。
塔特薩爾起身,「不,不是愚蠢,是瘋狂。你們到底知不知道這樣會惹多大的麻煩?傳說中陰影獵犬比陰影迷道本身還古老。誰也說不清會出多大亂子——力量彼此相逐,在這種時候,倘若有一名不朽者介入了,其他人也會接二連三跟來,帶來血腥的味道。然後,在即將到來的黎明裡,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凡人都有可能會死去。」
「放鬆點,女士。」卡拉姆說,「沒人願意一隻獵犬在城市裡自由活動。我只是因為害怕才這麼說。」他仍然沒有看她。
刺客的坦誠讓塔特薩爾吃了一驚,原來是恥辱導致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恐懼是軟弱的表示。「看在胡德的分上,」她嘆了口氣,「我都提心吊膽兩個多小時了。」
這句話讓他動容,他停了下來,面對著她,然後大笑。
這是一個酣暢淋漓的笑聲,讓她感到高興。
臥室的門開了,木槌走了進來,他圓圓的臉上泛著通紅的光。治療師迅速地掃了迅影·本一眼,然後走到塔特薩爾身邊,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聽我說,」他平靜地開口,「帕蘭上尉本應該被埋在軍官專屬的墳場裡,漂亮的臉蛋上堆滿五英尺的泥巴。」他衝著湊過來的卡拉姆點點頭,「第一道傷口是致命的,穿透了心臟。刺殺得非常專業。」他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看刺客,「第二道傷口應該是後來才補上去的,不過也不一定。」
卡拉姆苦笑:「所以他早該死了,但是他沒有。這意味著什麼?」
「干預。」塔特薩爾回答,一種反胃的感覺在她的肚子裡翻騰,她強打精神盯著木槌,「你可以確認嗎?畢竟你是個擁有使用治療通路德紐爾的治療師。」
治療師扭曲地笑了,「很容易證明的,我的能力沒起多大作用。」他解釋說,「傷口已經癒合了,受損的地方已經修補好了。而我的治療僅僅起了加速恢復的作用。他受的是致命傷,無論是身體上還是靈魂上的。不管怎麼說,按照自然規律,僅僅恢復肉體上的傷口就得好幾個星期,事實上那傷口能恢復本身就不符合自然規律。」
「這話是什麼意思?」塔特薩爾問道。
卡拉姆大步走向桌子,拿來了一瓶酒和三個酒杯。在他回來大口灌著酒的時候,木槌接著說:「身體機能的治療和感官的治療密不可分,這很難解釋。治療通路涉及到治療的各個方面,自受傷開始,當它發生的時候,就對應著各種不同等級的治療。傷口引起的震盪,就是身體和靈魂之間的連接出現了缺口。」
「都恢復了,」卡拉姆悶哼一聲,給治療師遞上一杯酒,「帕蘭的現狀如何?」
木槌喝了一大口,用手抹了抹嘴脣,「不管幹預的力量是什麼,也只能治療他的肉體,差不多兩三天就可以痊癒,但是靈魂震盪需要時間來癒合。」
「你無法解決嗎?」塔特薩爾問道。
他搖了搖頭。「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無論怎樣的調和都會切斷那些關聯。帕蘭這一生經歷了多少受傷事件,就有多少震盪。我應該從哪條傷口追蹤起呢?我如果貿然追蹤將會給他帶來更深的傷害。」
塔特薩爾思考著那個一個小時之前從這間房子裡被拖出去的年輕人,他尖叫了兩聲,提醒匹克自己還活著,自那以後,他就陷入了昏迷。而她對帕蘭的全部瞭解就是這是個貴族的兒子,來自恩塔,他還是第九隊在執行去達魯吉斯坦的任務時的指揮者。
「無論如何,」木槌喝乾了杯中的酒,「籬笆一直照料著他。他隨時可能醒過來,但是誰也說不清楚他腦子處於什麼狀態。」
治療師朝卡拉姆笑了笑:「籬笆挺喜歡這小子的。」刺客發出一陣詛咒,這讓他笑得更開心。
塔特薩爾挑起一邊眉毛。
看到她的表情,木槌解釋說:「籬笆也喜歡照料流浪狗——和其他,呃,需要照顧的傢伙。」他瞟了一眼卡拉姆,刺客又開始滿屋子踱步。「而且他對此會很固執。」
下士無聲地做了一個咆哮的表情。
塔特薩爾笑了,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帕蘭上尉身上,「他會有用處的。」她斷言,「就像一把劍。」
她的話讓木槌清醒了過來:「治療當中沒有仁慈可言,只能估計概率。」
迅影·本突然發起的聲音讓他們都嚇了一跳:「他的遇刺來自陰影。」
屋子裡一下子沉默了。
塔特薩爾嘆了口氣,在此之前,她一直只是在懷疑。無論索瑞來自何處,她回來以後都會有非常麻煩的問題。而塔特薩爾現在知道了——她也確定了——那個女孩屬於陰影。
「這就意味著,」迅影·本愉快地繼續說,「干預帕蘭死亡的,是直接跟陰影領域作對的人物了。」他轉過頭,目光直視著女魔法師,「我們需要了解帕蘭所知道的,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只是——」
「那時候我們已經不在這兒了。」卡拉姆接著他的話說完。
「你們是不是覺得光跟海爾洛克打交道還不夠麻煩?」塔特薩爾嘀咕著,「現在還要我來為你們照顧上尉。」
迅影·本站起身,撣了撣皮革綁腿上的塵土,「海爾洛克會離開一陣子。那些獵犬非常固執,估計一段時間內他甩不掉。或者,如果出現最壞最壞的情況,」魔法師苦澀地笑了笑,「他會帶著它們回來,給陰影之主留下一些耐人尋味的線索。」
卡拉姆對木槌說:「召集籬笆吧,我們準備出發了。」
迅影·本最後的話讓塔特薩爾如墜冰窖。她苦笑,嘴裡充滿了塵土的味道,默默地看著準備出發的小隊。他們未來的使命之一會將他們帶到達魯吉斯坦的核心地帶。這個城市,最後的自由之城,整個大陸上唯一能夠引動貪婪的瑰寶,現在已經被列上了帝國即將征服的土地的名單。他們小隊會被派去滲透,為進攻鋪好路子。而他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奇怪的是,塔特薩爾幾乎快嫉妒起他們即將面對的局面——與世隔絕。幾乎,但是並沒有。她擔心,他們都會死在那裡。
石匠的古墓又回到了她的腦海裡,像是由恐懼而生。她突然意識到,那墳墓大得足以把小隊裡所有人埋在裡面。
黑蟲族坐在科洛背上高高的脊鞍裡,它們的身後劃出長長的,如刀刃般薄的血紅色軌跡,看上去像是一串在血色中閃耀的鑽石。威士忌傑克、提琴手和高階拳首注視著十二個飛行動物靠近,頭上的雨下得小了,屋頂附近泛起灰色的霧嵐,沉降在戰痕累累的石牆上。
「你的小隊在哪,中士?」杜吉克問道。
威士忌傑克衝提琴手點點頭,提琴手轉身朝活板門走去。「他們會到這裡的。」中士回答。
每隻科洛有兩對薄而透明的翅膀,在空氣中迅速拍打著,泛起一層層粼粼的波光。十二隻蟲族整齊劃一地在塔樓頂上降落。尖銳的翅膀呼嘯聲不時被蟲族騎手彼此之間的呼叫打斷,似一陣狂風掠過,他們在離中士和高階拳首僅僅只有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沒有任何動作。
提琴手已經從平臺消失,到下面的房間去了。杜吉克的手扶在腰上,瞪著蟲族好一會兒,才發出一陣低聲的抱怨,朝活板門方向走去。
威士忌傑克走到最近的一名蟲族身邊,黑色的甲殼罩著那士兵的臉,他轉頭看著中士,沉默地致意。「我認識一名蟲族,」中士開口,「只有一隻手臂,可是驍勇善戰,以一當十。他還活著嗎?」
黑蟲子沒有回答。
中士聳聳肩,注意力又轉到了科洛身上。雖然他自己以前也乘坐過,不過它們仍然吸引了他。這種長著翅膀的生物靠著脊鞍底下伸出的四條細細的腿在平臺上保持平衡,它們停下來的時候,仍然伸出翅膀,飛快地顫動著,在它們周圍幻化出一片水波樣的霧嵐。那奇特而分叉的尾巴約莫有二十英尺長,各種顏色混合。威士忌傑克鼻子抽動了下,他聞到了熟悉的刺鼻氣味。離他最近的科洛長著巨大的腦袋,上面最醒目的就是複眼和強健有力的下頜。兩隻額外的肢體——他猜是手臂——蜷縮在身體下方。科洛的左眼迎上了中士的視線,威士忌傑克頗為好奇地盯著它,猜想著科洛眼裡看到的景象是,也不知道它在想什麼——如果它會思考的話。他好奇地衝科洛點點頭。
科洛的頭揚了起來,然後轉到一邊。威士忌傑克睜大眼睛看著科洛的尾巴突然蜷縮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姿態。
蟲族與帝國的同盟徹底改變了帝國的戰爭形態,瑪拉茲在吉納貝奇斯採用了全新的戰術。越來越依賴空中運輸,包括戰士和補給。這種依賴是危險的,威士忌傑克意識到。我們對蟲族所知甚少——甚至沒人親眼見過他們在森林裡的城市。我甚至連他們的性別都認不出來。大多數學者認為他們還是屬於人類的種族,但是沒有辦法確認——蟲族在戰場上的屍體都被自己的族人所收走。如果蟲族的權力慾望開始膨脹,毫無疑問會給帝國帶來麻煩。不過,據他所知,蟲族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派別,其中有著千變萬化的等級制度,彼此間的競爭和傾軋仍然保持在一個狂熱的程度。
高階拳首又回到了威士忌傑克身邊,他那僵硬的臉色似乎有所軟化。從活板門那裡傳來了各種爭論的聲音。「他們來了。」杜吉克說,「給你的新兵一點教訓吧——不要告訴我教訓什麼,我也不想知道。」
威士忌傑克這才意識到,他那短暫的輕鬆已經被粉碎了,他曾以為索瑞不會再回來。他的手下找到了她,或是她找到了他們。不管怎麼說,小隊其他成員一點也不會因此而高興,他也無法責怪他們。是不是索瑞刺殺了帕蘭?這似乎是迅影·本和卡拉姆的懷疑。
卡拉姆總是按捺不住在咆哮,逾越了一名下士該有的分寸。杜吉克掃過來的眼神讓威士忌傑克不得不朝活板門走去。他來到門邊,朝下方的屋子瞪去,每個人都在,圍著索瑞站成一圈。索瑞背靠著梯子,似乎眼前這氣勢洶洶的包圍讓她覺得很無聊。
「安靜!」威士忌傑克的吼聲傳了下來,「檢查你們的補給,然後上來,立刻!」他看著他們四散疾奔,滿意地點點頭,回到了高階拳首身邊。
杜吉克正在揉著左臂的殘肢,苦惱地皺眉,「該死的天氣。」他抱怨著。
「木槌可以緩解疼痛。」威士忌傑克說。
「沒有必要。」杜吉克回答,「我只是老了。」他摩挲著下巴,「你們所有沉重的補給已經被送到降落點了。準備好出發了麼,中士?」
威士忌傑克打量著科洛背上凸起的第二個脊鞍,用力地點頭。
他們看著隊員從正方形的門口出現,每人身上都披著雨衣斗篷,揹著沉重的揹包。提琴手和籬笆正在悄悄地爭論什麼,後者回頭看了一眼特羅茨,他正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面。野蠻人似乎把所有的符咒、裝飾品和戰利品掛到魁梧的身上各個位置,看上去像是在伊特克·卡恩蠍子祭祀當中滿身裝飾的鉛木樹。巴哈斯特野蠻人總是有著奇特的幽默感。迅影·本和卡拉姆站在索瑞的兩側,都對她怒目而視,而索瑞壓根沒把他們放在眼裡,慢慢地朝等在那兒的科洛們走去。她的揹包還沒有一個鋪蓋卷大,而她背上的雨衣斗篷更像是一件披風——不是標準樣式——直接垂到她腳踝。
她戴著兜帽,儘管晨曦已經照耀出蓬勃的光芒,她的臉仍然籠罩在陰影中。我也只能如此了,威士忌傑克嘆氣。
杜吉克悄悄地問,「她怎麼了,中士?」
「還活著。」威士忌傑克冷硬地回答。
高階拳首慢慢地搖了搖頭,「這些真他媽該死的日子……」
杜吉克的話引動了威士忌傑克的回憶:他們曾經短暫地附庸於第五軍團,離開了對蒼白城的圍城,在莫特戰役之中,一群新兵被送到納斯羅格,索瑞就是其中之一,她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親眼看著索瑞拿著刀對三名押送囚犯去灰狗鎮的僱傭兵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是在問消息,可是,他回憶到這裡的時候不由打了個寒噤,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新兵,從沒見過她這樣的行為。他看著索瑞對那些僱傭兵進行殘忍的逼供,他被那手段嚇呆了。他還記得他們迎上了卡拉姆的視線,那絕望的姿態讓黑人忍不住手持匕首踏步上前。卡拉姆推了一下索瑞,然後做了三個迅速無比的動作,那三個男人的喉嚨被割開了。隨之而來的一幕讓威士忌傑克的心涼了個透,三名僱傭軍最後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話,竟然是對卡拉姆的感激。而索瑞居然神色不動地收起武器,然後走開。
雖然那女人已經來到小隊兩年了,可他們仍然叫她新兵。或許直到他們死亡的那天也會這樣叫她。其中的意思威士忌傑克是理解的,新兵就意味著她不是一名焚橋者,那個標誌,必須得靠戰果來贏取。而索瑞之所以仍然是一名新兵,則在於他們一旦想到她如附骨之疽般跟隨著焚橋者隊伍,就像是一把灼熱的刀子橫在每個焚橋者小隊隊員的脖子上。這種想法,連中士本身都無法擺脫。
這一切記憶閃電般劃過威士忌傑克的腦海,他那一貫冷漠的表情也鬆動了。他腦子裡重複著自己的聲音:年輕人?不,你能原諒年輕人,你可以滿足他們簡單的要求,而且你可以透過他們的眼睛讀懂他們。可是她?不能。能做到最好的事情是迴避她的眼,她的眼裡有年輕人的特質嗎?——沒有,一點都沒有。
「準備出發了,」杜吉克吼道,「大家趕緊上脊鞍。」高階拳首看著威士忌傑克,似乎想最後交代他幾句話,不過威士忌傑克的臉色把他的話憋回了喉嚨裡。
當一片血紅色的斗篷在東方升起成一層紅雲的時候,城市上空接連響起了兩次微弱的雷聲。是夜晚天空最後的淚水湧入了船舷和城市裡的街道,在排水溝裡打著旋兒。泥濘的坑窪被雨水填平,映照出頭頂上逐漸變薄的雲層。
蒼白城科瑞爾街區狹窄彎曲的小巷裡,潮溼冰冷的夜晚固執地佔據著黑夜的空間。在這滿是磚塊模具和破舊鵝卵石的地方,連雷聲都似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沒有迴音的水滴聲。
一條蜿蜒向下,直通外城南部的走道上,一條騾子般大的獵犬正在小跑,寬闊而充滿了力量感的肩膀前,碩大的頭顱低垂著。它那灰色斑駁、乾燥而佈滿塵土的毛皮顯示出它沒有經歷那場下了整夜的雨。它的口鼻部分是灰色的,帶著斑點,雙眼閃爍著琥珀色的光芒。
這頭獵犬的名字叫做吉爾,是陰影王座的僕從,排名第七,它在狩獵。它的獵物狡猾,飄忽,還在迅速飛行,可吉爾仍然逼得很近。它明白,自己追蹤的不是人類——沒有一個男人或者女人可以從他的下頜骨前逃離這麼久。而更驚人的是,吉爾甚至還沒看到一眼獵物的樣子。但是它已經入侵了,並且成功逃脫。它入侵了陰影領域,跟蹤陰影王座本人,撥弄了吉爾的主人所編織的網絡。這種挑釁的唯一下場只有死。
獵犬知道,很快它自己就會成為被狩獵的那一個,如果狩獵他的獵人成群結隊,並且力量強大到可以阻礙吉爾繼續捕獵。他們在城市裡面,已經能感覺到野蠻的氣味。離開迷道大門還不到一分鐘,吉爾脖子上的毛都豎起來了,它能感覺到周圍有強烈的魔法氣息。到目前為止,獵犬躲過了很多次探測,但是好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它無聲而謹慎地移動著,沿著城牆根,蜷縮在窩棚的陰影下,掠過那些前來呼吸黎明時清新雨後空氣的普通居民,它跨過那些擋著他路的乞丐,城裡的狗和老鼠在他經過的時候盯了他一眼,然後都被嚇壞了,耷拉著頭,夾著尾巴在泥濘的街上四散逃竄。
當吉爾靠近一座沉在地下的石制屋子時,它的頭在晨風吹拂下轉來轉去。它停頓了一下,眼睛搜索著下方對面的街道。迷霧四散,小販拉著清晨第一車貨物在寒冷的迷霧裡穿行——獵犬感覺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它的眼睛打量著街道的長度,集中在牆壁包圍的巨大莊園盡頭。四名士兵懶懶散散地充當看門人,百無聊賴地看著過往的行人,相互交談著。吉爾抬起了頭,它注意到了莊園第二層的一扇掛著百葉窗的窗口。
期待和愉悅的感覺像電流一樣通過了獵犬的全身,它終於發現了線索連接的盡頭。它低下了頭,開始移動著,目光死死地盯著四名警衛。
該換班了,新來的水兵靠近的時候,兩人都注意到了,大門沒有鎖,半開著。
「這是怎麼了?」其中一人問道,盯著靠牆站的兩名臉色憔悴的士兵。
「這個夜晚,」年長那位回答說,「是那種你不該問怎麼了的夜晚。」
新來的兩名士兵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衝著說話那位點了點頭,笑了笑,「我明白了,好了,走吧走吧。床鋪在等著你們。」
老兵移動了下長矛,很疲憊的樣子,他看了看夥伴,但年輕人的注意力似乎被街上的東西吸引了。「我想現在已經太遲啦,」老兵對來換班的人說,「這意味著沒什麼事情發生,所以無關緊要。但是,如果一名女人來了,一個焚橋者,你最好讓她直接進去,自己只管盯著牆壁就行。」
「瞧啊,那兒有條狗。」年輕的士兵說著。
「聽你的意思,」新來的人說,「生在第二軍——」
「瞧啊,那兒有條狗!」年輕的水軍又喊了一次。
其他人的目光轉向了街道。年長的警衛雙眼瞪大,發出詛咒的噓聲,他舉起了長矛。而其他人,甚至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因為獵犬已經緩步朝他們走來。
一夜無眠,塔特薩爾平躺在外屋的床上,她的疲憊已經到了頂點,反而讓她無法入睡,只好盯著天花板發呆。她雜亂的思緒還在過去的七天裡打著轉,儘管莫名其妙被捲入焚橋者的計劃讓她感到憤怒,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同樣覺得很興奮。曾經強烈的慾望似乎已經成為古老的記憶,那種想要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打開迷道,逃離帝國,逃離海爾洛克的瘋狂和渴望,逃離這片永無休止戰亂四起的大陸的感覺,她再也沒有了。
但是並非僅僅是這種人性的復甦迫使她留下來看著事態發展——不管怎麼說,焚橋者一而再、再而三地顯示出他們可以把自己的事務打理妥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她其實想看到的是泰斯切倫被打倒。這個真相讓她害怕,復仇的渴望侵蝕著靈魂。而她可能不得不等待很久很久,才能看到泰斯切倫的滅亡。她懷疑這麼長的時間,她的心已經被侵蝕透了,整個世界都是海爾洛克閃爍著瘋狂光芒的眼。
「太多了,」她喃喃自語,「這陣子怎麼這麼多事,都湊一塊了。」
突然在門口響起的聲音嚇得她坐了起來,「噢,」她皺著眉頭說,「你回來了。」
「安全,但是響動不小,」海爾洛克說,「抱歉讓你失望了,薩爾。」木偶那小小的、戴著手套的手一揮,身後的門關上了,門閂落下,卡在了鎖門的位置。「那些陰暗的獵犬們真讓人擔心。」他遊蕩到屋子中間,還踮著腳尖轉了一圈,這才坐下來,雙腿叉開,手臂下垂。他竊笑著,「不過最終,讚美那群愚蠢、笨拙又遲緩的蠢貨吧,他們在每棵樹上嗅探著,最終還是徒勞地沒能抓住狡猾的海爾洛克。」
塔特薩爾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迅影·本對你的馬虎很失望。」
「蠢貨!」海爾洛克呸了一聲,「我甩開他了,他以為他所擁有的知識可以控制住我?他以為我去哪他都能跟蹤到?他急切地想要指揮我,而我現在還給他一句‘蠢貨’,這讓我的復仇嚐起來更加甜美。」
這些話她之前都聽說過,也明白這是海爾洛克在對付她,想要動搖她的信念。不幸的是,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成功了,因為她確實感到懷疑。也許海爾洛克說的是實話,也許迅影·本已經不能掌控這個木偶,而他對這一事實卻一無所知。「你的報復最好集中在那個讓你丟了兩條腿和半拉身子的人身上。」塔特薩爾乾巴巴地說,「泰斯切倫的存在是對你最好的諷刺。」
「他會是最先還債的一個!」海爾洛克尖叫,而後彎下腰,握住自己的兩腳。「一次最好只做一件事情。」他低聲說。
窗口傳來了院子裡的第一聲慘叫。
塔特薩爾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海爾洛克大吼:「被發現了!我必須藏起來,女人!」
木偶急急忙忙地站起來,衝向牆邊自己的箱子。「毀掉那隻獵犬——你別無選擇!」說完他迅速爬進了箱子裡,砰地一聲,箱蓋合嚴了,防護法術的氣息蔓延出來,包裹了整個箱子。
塔特薩爾倚靠在床邊,木材破碎的聲音還有整棟樓的震盪讓她猶豫起來。水兵們尖叫著,武器發出各種鏗鏘的聲音,女魔法師迫使自己站直了,恐懼滲入了她的四肢,像是灌進了融化的鉛。毀掉一隻來自陰影的獵犬?重重的撞擊聲不斷地從窗口飄進來,水兵一個接一個被扔了出去,倒在樓梯腳下,然後停止了呼吸。一片嘈雜中,她能聽到士兵們的叫喊聲。
塔特薩爾打開了自己的泰爾迷道,魔法的能量流轉全身,趕走了壓迫得她無法動彈的恐懼。她站得穩穩的,一切的疲憊都消逝無蹤,她的目光盯著大門。剎那間,木質的大門向內爆炸開來,那碎片像是猛地從投石器裡四散彈射的彈藥,直擊塔特薩爾護身的魔法盾,還有天花板和牆壁也不幸罹難。她身後的玻璃成了碎片,百葉窗砰地彈開。刺骨的冰冷寒風攪亂了房間裡的氣息。
獵犬出現在門口,它的眼睛如熊熊燃燒的黃色火焰,緊繃的寬闊肩膀上,肌肉在皮膚底下糾結著。這個傢伙的魔力像是一陣波濤朝塔特薩爾打來,她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來自遠古的獵犬,比她所見到的任何東西都古老。它停在門口,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鮮血從它黑色的嘴邊滴答流下。不一會兒,他的目光盯在一個方向,塔特薩爾左側牆壁邊上的鐵皮箱子。恐怖的野獸緩緩地向前走來。
「不。」她說著。
獵犬停住了腳步,碩大的頭顱慢慢地轉過來,打量著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屋子裡還有這麼個生物。它的嘴咧開,露出幾乎有人拇指這麼長的犬齒,閃爍著寒光。
去你媽的,海爾洛克!我需要你的幫助!拜託!
獵犬的雙眼射出一道白光,一聲巨響,鐵皮箱的蓋子砰地合上。獵犬往前衝去。
太快了,塔特薩爾連手都沒來得及抬,獵犬已經撲到她面前。龐大的魔力湧動著,穿透了她外放的魔法,就像穿透一陣輕快的風這麼容易。她最貼身的防禦,來自迷道魔力的守護盾,像一堵石牆一樣攔住了獵犬的衝鋒。她感覺到守護盾在破裂,直到咔嚓一聲,她的手臂和胸口多了兩道裂口,鮮血狂湧而出。獵犬猛地一用力,她的身體被甩了出去。塔特薩爾重重地撞在窗戶邊的牆上,所幸背部的守護盾幫她緩解了衝擊的力量。砂石泥土迸射到她周圍的空氣中,碎磚塊噼裡啪啦掉在地上。
獵犬趴在地上,搖著頭,很快又站了起來,從鼻腔裡哼出一口氣,再次發動了攻擊。
塔特薩爾的神智已經被獵犬的第一次衝鋒衝得所剩無幾,她虛弱地抬起鮮血淋漓的手臂,擋在面前,可除此之外,她無力再做任何抵抗。
正當獵犬起跳,竄到空中,巨大的頜骨逼近塔特薩爾頭頂的時候,一陣淺灰色的魔法波動撞在野獸的腰側,把它撞倒在塔特薩爾右邊的床上,「砰」地一聲,床板被壓得粉碎。獵犬噴著氣又站了起來,這一次,它轉頭面對著站在盒子上的木偶,海爾洛克的雙臂抬起,晶瑩的汗水在臉上閃閃發光。「嘿,吉爾,沒錯!」他尖叫,「我才是你的獵物!」
塔特薩爾倒了下來,靠在牆邊,在地板上嘔吐。充滿了混沌氣息的迷道在屋內盤旋,像狂暴的瘟疫一樣攪動著她,那灰色的、有規律的脈動,似乎呈有形的顆粒狀,從海爾洛克身上輻射出來,穿透了黑暗。
獵犬盯著海爾洛克,它的身體兩側起伏著,似乎它正在試圖消除衝擊在它腦部的魔法波動。然後,一陣低吼從它厚厚的胸膛迸了出來——這是它第一次出聲,碩大的頭顱垂了下來。
塔特薩爾瞪大了眼,突然明白現在的狀況,猶如一柄重錘打在她的胸口。「獵犬!」她尖叫著,「他在搜索你的靈魂!快逃!離開這裡!」
野獸咆哮得更厲害了,但是它沒有移動。
他們三個都沒有注意到,通向裡間的門悄悄地打開了,帕蘭上尉遲疑不決的身影出現在門邊,他全身包裹在褪色的、垂到腳踝的毛毯裡。臉色蒼白而憔悴,他往前移動著,眼裡一片空白,死盯在獵犬身上。吉爾和海爾洛克之間那無形的意識之戰仍在繼續著,而帕蘭走近了。
塔特薩爾最先捕捉到他移動的身影,她張開嘴,正要警告他,不過帕蘭的行動比她想象的更迅速。毛毯掉了下來,露出一柄長劍,劍身上閃爍著魔法的波動,帕蘭一個弓步向前,那柄長劍迅速地沒入吉爾的胸口。他握著劍,用力旋轉著,然後一個迅速地後撤,乾淨利落地把劍拔了出來。轟隆的巨響從吉爾的喉嚨裡低吼出來,獵犬踉蹌地退到床板的殘骸邊,鮮血從它的傷口噴出,疼痛無比。
海爾洛克憤怒地尖叫著,往前一跳,朝吉爾靠近。
塔特薩爾伸出一隻腳攔在木偶的身前,一把抓起他,扔到了牆角。
吉爾怒吼著,一道黑暗的裂隙在他的周圍出現,伴隨著布帛撕裂一般的聲音,他轉過身,遁入黑暗深處。裂隙封閉了,只留下冰冷空氣的漣漪。
驚訝壓過了身體的疼痛,塔特薩爾看著帕蘭上尉和他手上鮮血淋漓的長劍,「怎麼回事?」她氣喘吁吁地說,「你怎麼能穿透獵犬的魔法?你的劍——」
上尉低頭看著它,「只是運氣好而已,我想的話。」
「歐普恩!」海爾洛克噓了一聲,他站直了,怒瞪著塔特薩爾。「胡德詛咒那個蠢貨!還有你,女人,我不會忘記這件事的。你要付出代價——我發誓!」
塔特薩爾扭過頭去,嘆了口氣,一抹微笑爬上她的脣角,她重複著先前說過的話,不過現在有了更嚴峻的新一層意思,「在你死去之前你都會忙得顧不上的,海爾洛克,你顧不上跟我算賬。想想你給陰影王座留下了多少蛛絲馬跡,夠讓你後悔了,木偶,你不該引起陰影王座的注意,別否認這個事實。」
「我要回到盒子裡去了,」海爾洛克急急忙忙說,「估計幾分鐘內泰斯切倫就會來這裡。什麼也別說,女魔法師。」他爬進了盒子,「什麼也別說!」「砰」地一聲,蓋子合上了。
塔特薩爾笑得更開心了,嘴邊的鮮血像是一個預兆,無聲的,但可以看見的預警,關於海爾洛克的,那些即將到來的一切——她知道,他卻不知道。這讓她覺得鮮血的味道幾乎都是甜的。
她試圖移動身子,可是冰冷的寒意似乎浸透了她的四肢。她的意識似乎飄出了身體,可黑暗禁錮著它。她感覺自己似乎在消逝。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急迫地,「你聽見了什麼?」
她皺起眉頭,試圖集中精力,然後她笑了,「旋轉的硬幣,我聽到旋轉硬幣的聲音了。」
歐普恩的男神推動代表黴運,女神拉扯則代表好運。
是什麼意外的驚喜輕撫過我們的感覺,
轟鳴的雷聲擦過平靜的湖面,
紡織著遮天蔽日的陰影,
就如那命運的轉輪,
從黎明到黃昏,
不停地趕著我們,
前行在溫柔的路上……
是什麼樣的警示,
那噼啪作響的絞車帶來的恐怖感覺?
如浮沉的軟木塞,
溫柔地飄蕩在我們的路上,
花瓣紛飛,
帶出華麗的洋紅色海洋,
或許須臾之後,
它就成了,
點綴在黃昏中的血色斑痕……
《謠言誕生》
費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