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6
1
秦野在飯店房間裡。
早起的他,正一邊讀著從門縫底下塞入的五六份報紙,一邊用湯匙舀吃著燕麥粥。飯店每天供應早餐,而且是固定時間,房務員非常了解這位長期房客的習性,即使沒有特別通知,時間一到就會準時送來。
「早安。」
「早。」
秦野心情好的時候話說得多,但早晨大都板著臉,僅這樣與人寒暄,然後在傳票上簽名後即交給房務員。
秦野花了一個小時看報,讀得非常仔細,覺得不錯的報導就剪下來,並把它塗上漿糊,貼在剪貼簿上。房間裡沒擺上什麼書籍,但光是堆在角落的剪貼簿就有二十本之多。
就在秦野吞完黑色燕麥粥的時候,電話響了。
「秦野先生嗎?我這裡是櫃檯,樓下有位岡村先生要找您。」
「是嗎?請他直接上來。」
岡村當然是假名,只有當事人和秦野知道。約莫十分鐘後,敲門進來的是一位三十四五歲、戴著眼鏡的清瘦男子。他的舉手投足顯得匆忙急促,似乎是職業使然。
「來得真早呀。」
秦野請客人在晨光明亮的窗邊椅子坐下。
「我想這時候您大概起床了,便趕了過來。要是錯過這時間,恐怕就找不到您了。」
客人有點粗魯地蹺著腿,拿出菸。
「你平常都是中午到公司吧。這麼早來,真難得啊。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囉!」
這名姓岡村的男子,從西裝內袋裡取出一隻茶色大信封,信封上印有報社名稱。男子的真實身分,是某大報社的社會組副召集人,很早以前即與秦野交往密切。
三年前,曾經發生一起黑道火拼,他因為採訪這則新聞認識了秦野。從那以後,他經常來秦野這裡打探訊息。那時候,秦野透露的內幕訊息,遠比警方後來掌握的情報正確得多,讓這名記者大為驚嘆。不僅如此,即便其他事件也都是秦野透露給他的。
每個新聞記者都有各自採訪的門道和經驗。比如,在政治組,報社都會在政壇重量級人士的周遭部署政治記者,在政府部門,則有專駐各部會的資深記者。這些記者尤其能掌握特定人士的動向,說不定還比一般政黨人士或政府官員更清楚各部會的內幕訊息。他們有時候會威脅當事人換取情報,有時候則從對方的隻字片語窺知真相。
近年來,新聞記者也出現上班族趨勢,大家都在感嘆具有「記者本色」的新聞從業人員越來越少。儘管如此,多少還是有舊派的記者。目前,秦野面前的岡村便是其中之一。此人透過秦野,不知不覺變成了鬼頭洪太旗下的外圍分子。像這樣的採訪方式,記者往往會不知不覺地淪為採訪物件的傳聲筒。比方說,長期跟隨某政界人士的新聞記者,若與其交往太深,就會無意識地擁護當事人:有的辭去記者工作擔任其祕書、有的接收其地盤代為角逐眾議院議員選舉等等,當然這是最極端的例子。
在人情方面,自然會演變成那樣的結果,但主因還是出於利益共享。這一型別的新聞記者往往從對方身上取得特殊情報,而對方亦可利用記者進行有利的宣傳。就某種意義上來講,記者也算是體面的情報員。
現在,秦野面前的岡村雖然無法接近鬼頭,但通過秦野這個視窗,得以深入了解鬼頭。他因為長年研究素有幕後推手之稱的鬼頭,對於外界難窺其祕的財經業界內幕瞭如指掌。岡村這男子有如此能耐,怪不得這麼年輕就坐上了副召集人的位子。
「秦野先生,請您讀讀這封信。」
岡村將信封遞到秦野面前。秦野還穿著飯店的浴衣。他捲起袖口,把信封內的信紙抽了出來,掃了一眼說:「哦,是影印的嘛。」
「是的。這是昨天拿來兜售的內幕訊息,字寫得很糟,內容卻充滿爆炸性呀。」
「嗯,哦!裡面還稍微提到鬼頭先生和我的名字呢。」
「總之,請您讀下去。」
秦野戴上老花眼鏡,目光落在那些彩印的信紙上,岡村則仰著頭抽菸。秦野看完那些信紙,隨即拿下老花眼鏡。
「你知道這封信是誰拿來兜售的?」
岡村從視窗移回視線,抬頭對秦野說:「一個姓久恆的男子帶來的,他還自稱是警視廳的前刑警。」
「什麼,姓久恆?」
「嗯,您認識他嗎?」
「嗯,這也不是普遍的姓氏。」
「聽說最近還是現職警員。後來,我馬上向警視廳的人事課打聽,他在三天前離職。不過,聽人事課的口氣,好像有什麼隱情才讓他離職的。該不會是被革職的吧?」
「這我不清楚。原來是那個刑警帶來的呀,買這封信花了多少錢?」
「我跟他說,這東西派不上用場,當場就把信退還了。我跟召集人商量,他看過信的內容後,說買下這封信會惹來危險。」
「也就是說,你讓他待在會客室,然後把這封信影印下來?」
「是的。我告訴他,請你把信帶回去吧,他一臉不高興地離開了。」
「他到過其他報社兜售嗎?」
「他表示只找過我們,可是我沒買他的訊息,搞不好他會去其他報社兜售。」
「嗯。」秦野邊啃著指甲邊沉吟,「裡面寫的全是胡說八道,但被報紙報導出來也不是好事。幸虧你機警擋了下來。回辦公室代我向召集人問好。」
「我會替您轉達。」
秦野說這封信全是胡說八道,岡村對此也沒有詢問。
「若有什麼訊息,務必盡快通知我。」
塞了謝禮給岡村的秦野,脫下浴衣之後,急忙換上了襯衫。今天,秦野的臉色格外凝重,報社已經知道這封信的內容,岡村說已經把這封信拿給上司看過,顯見更多人知道這件事了。不僅如此,儘管岡村他們拒買這則內幕訊息,久恆很可能會向其他報社兜售。
話說回來,這也沒什麼不大了,根本無法構成威脅,憑鬼頭現在的勢力,這點反撲很快就會被擊潰。最後,這封信頂多成了報社部分員工竊竊私語的話題,並不會公諸於世……
秦野到了鬼頭的宅第時,鬼頭老人正坐在床上,面前擺著臉盆,民子正在替他擦臉。鬼頭老人的手抖個不停,民子就像在照料幼兒般,先把毛巾浸濕扭乾,再擦拭他的臉。
「老爺自從出院以後,變得更不講理了。」民子向秦野告狀。
「有了民子小姐的照顧,老爺也安分多了。」
秦野在鬼頭的枕畔盤腿坐下。
「不過,我還是比不上米子小姐細心。老爺常發牢騷,說我沒抓到重點什麼的。」
鬼頭老人缺牙的嘴既不像發笑也不像在張嘴咕噥。
「秦野,今天來得真早呀?」鬼頭老人讓民子用乾毛巾擦拭他微濕的臉皮,只轉動脖子問道。
「是啊,有點事。」
「是嗎?我也正想找你呢……等一下哦。」
鬼頭老人向民子使了個眼色,伸出一隻手讓民子搭扶,自己也跟著吆喝一聲,站了起來,然後踉蹌地朝廁所走去。鬼頭老人在民子攙扶下走出房間之後,秦野悄然地掀開枕頭底下厚實的被墊察看:空無一物,他把被墊回復原狀,在鬼頭老人回來之前,若無其事地抽著菸。
鬼頭走得搖搖晃晃,在民子的攙扶下,慢慢地在床鋪上坐下。
「什麼事?」
「是這個。」
秦野把那封信直接遞到鬼頭面前。
「民子,拿眼鏡給我,然後,你先回房休息一下。」
三十分鐘後,秦野來到民子房前叫喚。
「民子小姐,事情講完了。」秦野站著含笑說道。
「哦,您要回去啦?」
「還有事情要忙呢。」
「大清早趕來,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隨便閒聊而已。」
其實,民子很想問米子的下落,但當然不能直接問鬼頭,也不敢向秦野探問。秦野說了聲下次再來,便消失在玄關處。
民子回到鬼頭老人的房間,不知什麼時候,鬼頭老人已兀自躺在床上,張著缺牙的嘴打著哈欠。
「你們的密談結束了嗎?」民子挖苦似的說道。
鬼頭老人每次談機密,必定會把民子支開,民子對此稍有不滿。
「啊,講完了。我原本就不多話,而且跟男人沒什麼好聊的,還是跟你聊比較有趣,每次都聊得欲罷不能。」
「您淨說甜言蜜語,我可不會上當呢。秦野先生一大清早來這裡,想必有重要的事吧?」
「沒什麼啦。有時候他就會這樣小題大做。」
「總之,他是來緊急報告囉?」
「淨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不過,想到他對我這般忠心,就算閒扯打屁,我也不得不奉陪。」
「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總覺得這房子藏著許多祕密。」
「哪有什麼祕密,你別亂想啦。唉,這種話題一提就沒完沒了……真是個不錯的早晨啊。民子,替我按摩一下吧,肩膀和腰。」
「您要按摩的部位總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真是傷腦筋呀。」
鬼頭老人張著嘴哈哈大笑,一臉無憂無慮、看似痴呆的表情。比起脖頸和肩膀,鬼頭老人喜歡民子按摩他的腰椎,每次總是叫她用力指壓尾骨附近凝突的部位。據他表示,那裡最為僵硬痠痛。
「都這把年紀了,腰痠的部位還真特別呢!」民子經常這樣調侃鬼頭老人,「接下來要按哪裡?」
「幫我按一下腰椎附近。喏,有點突出來吧?」
「老爺那裡突得恐怖,好像直接壓在骨頭上。」
「你得按對位置呀,也可以再往內側按一下。」
「不行啦,成何體統呀,又在大白天。」
「又沒有人看到,怕什麼!」
「我只按到這邊哦,接下來可不管了。」
「想不到你還這麼害羞呢……」
「說到飯店,你知道那個姓小瀧的已經離職了嗎?」
「咦?」民子瞪大了眼睛。
「我就說嘛,談到那個姓小瀧的,你馬上有反應。不過,按摩的手別停下來。」
「小瀧先生怎麼了?」
民子心想,難怪最近打電話給小瀧都找不到他。其實,這期間民子曾經私下打了三四通電話到新皇家飯店,每次櫃檯那邊都說他休假,回答得很含糊。
「哦,你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那表示你最近沒跟他見面。」
「在老爺嚴密的監控下,我哪有機會跟他見面呀。」
「好可憐哦。你想不想知道?」
「少挖苦人家啦,您就別再裝模作樣了吧。您說了我也不會怎樣,反正我跟他又沒什麼,您何必擔心!」
「女孩子總是口是心非。」
「哦,是嗎?」
「我知道你很在意,所以才告訴你。小瀧已經在半個月前辭掉飯店工作,改行去做生意了。」
「他在做什麼生意?還是在什麼地方上班?」
民子之所以這樣問,是認為小瀧可能通過秦野的人脈到其他公司上班。
「他沒當上班族,跑去開古董店了。」鬼頭愉快似的叉開雙腿,把腳尖張開成八字形。
「按摩這個部位不會很癢嗎?」
民子故意岔開話題說著,不希望鬼頭老人看出她很關心小瀧。
「不會啊,很舒服呢!」
「您果真老了。年輕人被摸了大腿內側,可會按擦不住呀。」
「到了我這把年紀,感覺會變得遲鈍。」
「好像不是哦。」
民子這樣說著,鬼頭旋即露出慣有的猥瑣笑容。
「對了,說到小瀧……他怎麼了?」
「喂,你又停下來了。你可以一邊按摩一邊聽嘛……等一下,別那麼用力嘛!」
「知道啦。」
「小瀧本來就懂得鑑賞古玩。他在那家飯店工作期間,有許多客人前來住宿。其中,有些客人經常出入高階古董店,有些客人砸重金買古董,他自然而然認識了這些人,在耳濡目染下,練就了鑑賞古董的眼力。再說,他也不可能當一輩子的總經理,於是找了秦野商量。秦野那傢伙原本就很關照小瀧,這次好像還幫他出了部分資金。」
「真有此事?」
「不信的話,你去問秦野。」
「太過分了!這種事秦野先生居然瞞著我。」
「哦,他沒告訴你嗎?」
「您這樣說根本在裝傻嘛。」
「我還以為他早就告訴你了。」
「小瀧先生現在在什麼地方?」
「聽說在赤翱那一帶。我不太清楚,你去問問秦野吧。」
「可是,他突然做這樣的決定,生意做得順當嗎?」
「擔心啦?」
「嗯,有點擔心。」
「這正是你們女人的淺見。他是個聰明人,懂得在適當時機改行。他若沒有充分把握,絕對不會貿然下海。」
「說得也是。」
「喂,你又不動啦!講到小瀧就這副德性,你認真點好嗎?」
「現在,他的生意興隆嗎?」
「小瀧在一流飯店做過總經理,交友廣闊,到他那裡住宿的全是好主顧。其中不乏長期住宿的房客,而且政客和公司董事長,都會到那裡舉辦什麼聚會或聯誼會,每次都由小瀧親自照料。他認識了那麼多高階層的人,即使轉行開古董店,還是可以穩撐一陣子,那些老主顧多少會捧場。」
「是啊。」
「怎麼樣,安心了吧?」
「他跟我沒什麼關係,所以無所謂安不安心。」
民子思忖著,小瀧為什麼沒把這件事告訴她?從那之後,小瀧一直在躲她。換句話說,小瀧該不會是看出鬼頭已迷上她因而中途退出?要是被男人這樣猜想,也難怪她突然湧起這種不平的情緒。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與小瀧交往很久,但他的做法有點卑鄙,下次通見他的時候,絕對要他說個清楚。
「老爺,小瀧先生沒來這裡嗎?既然開古董店,多少會上門推銷吧。」
「他不會直接來我這裡。」
「為什麼?」
「因為有秦野在,秦野自然會把許多古董帶來。」
「秦野先生在替小瀧先生仲介生意嗎?」
「說他在做仲介業有點過分。秦野住在飯店期間,因為受到小瀧的關照,大概也想投桃報李吧。話說回來,小瀧根本不必理會我這種人。他認識的有錢人多得是。事實上,聽說無論客戶在哪裡,他都會親自登門拜訪。」
民子也這麼認為。古董商可以自由進出任何人的場所,而當過飯店經理人、資歷豐富的小瀧,憑其靈活的技巧和機智,即使做古董生意也會成功。
「這麼說,小瀧先生在赤翱有自家的店面嗎?」
「如果他有開店,你是不是馬上佯裝要去買古董,其實是去見他?」
「您又在胡亂猜疑了,我只是隨口問問嘛。」
「我不太清楚。不過,秦野倒是萬事通,你可以問問他。」
鬼頭老人開始發出陣陣鼾聲,民子好不容易才從他身旁解脫。鬼頭很能睡,雖說白天睡得不長,但跟她聊不到幾句,一下子又發出鼾聲。兩三分鐘後,他又突然睜眼,回到剛才的話題。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這麼硬朗吧。
民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自從米子不在,其他女傭終於對民子畢恭畢敬了起來。那些女傭大概知道民子與老爺的關係非比尋常,因此對她不敢有所怠慢。
「民子小姐,您要吃什麼?」有個資深女傭問道。
「哦,現在幾點了?」
「兩點多了。」
「這麼晚啦?難怪我這麼餓呀。現成的飯菜就行了。」
「去廚房好像有點麻煩,要不要幫您端來房裡?」
「真的嗎?不好意思耶。我的確很累,那麼就勞煩你了。」
女傭從廚房端著豐盛的飯菜來了,回想起當初來這裡的情形,與現在的待遇有如天壤之別。米子對她妒意甚深,其他女傭也對她白眼相向。現在這個專程把飯菜端至房間的女傭,之前也對她不懷好意。
不過,她在「芳仙閣」當女招待的情況更糟:遇到討厭的客人必須笑臉相賠,毫無尊嚴可言;此外,她還得對老闆娘察言觀色,更得看女領班的臉色,與同事之間也鬧得不愉快。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個星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又得服侍善妒的中風丈夫,動輒被施暴、強行求歡,那時候的生活簡直像地獄。
相較之下,目前的處境宛如人間樂園,民子只要再向鬼頭老人撒撒嬌,討一間像樣的餐館,那就沒話說了,而且她絕對有資格這麼要求。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這下子不就變成這老頭的玩具嗎?但是,如果鬼頭沒有如此能耐,就算她強求也沒有用。鬼頭絕對有這個實力,所以,一定得跟他討一間高階餐館。
秦野就是證人。因為鬼頭老人很狡猾,秦野必須兌現這個承諾。在不久的將來,民子必能成為日式餐廳的老闆娘。這個夢想一直在她內心勃發壯大。民子長期受僱於他人,相當了解差使下人的訣竅。到時候得把廚藝高超的廚師挖過來,收銀臺因涉及金錢進出,必須僱用可靠的心腹。如果稍一疏忽,錢財很容易被內賊偷走,至於稅金方面,憑鬼頭老人的人脈,應該可以少繳納一些吧。總之,稅務局這種衙門就是欺善怕惡。在「芳仙閣」工作期間,民子看過太多女招待被客人灌酒和調戲的場面了。
然而,在這些美麗憧憬的背後,有個如芒刺般的隱憂,那就是久恆。那個難纏的刑警知道民子涉嫌縱火燒死親夫,還說手中握有證據,看來不像是虛張聲勢。話說回來,民子目前之所以平安無事,完全要感謝久恆的不軌與野心。正因為久恆尚未把證據揭露,今後總有辦法解決。
可能是吃飽了,民子覺得有點睏。大白天即被鬼頭折騰得疲憊萬分,一躺下來稍事休息,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2
「老公,總局的系長來了。」
妻子這句話驚醒了夢中的久恆。剛才,妻子已經過來喚他起床,他卻推說今天下午只需出外勤,便又慵懶地睡下,不像往常那樣急著整裝,趕著上班。前兩三天,他勉強矇混過去,並沒有露出馬腳,但漸漸覺得這樣太荒謬了。這時候,傳來了妻子的叫喚聲。
一聽到系長的聲音,久恆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幾點了?」
「已經十點半了。」
「他進來了嗎?
「沒有。我們家這麼小,你又睡在那裡,根本騰不出空間,所以我請他在門外等著。他說不認得路,是崗亭的警員帶他過來的。」
系長為什麼專程找上門來?比起這樣的疑惑,久恆倒是先為系長的突然來訪是否意味著妻子知道他已失業一事而驚慌。妻子沒有理會他,走到門口與系長閒話家常。久恆從他們的對話中察覺妻子似乎快發現他已離職一事,便坐起身子大聲嚷道:
「喂,快請系長進來嘛!」
他慌張地疊好棉被,急忙跑去洗臉。請客人入座的地方,即隔壁的三坪大房間。
「系長還專程過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連妻子也覺得事態有異,對著正在擦臉的久恆問道。
「我也不知道。」久恆咕噥地說著,急忙換上衣服。拉開紙門,理著平頭、臉皮黝黑的系長端正地坐在薄墊上。此刻的他,與總局裡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早安。」久恆伏身招呼道。
「嗯,早!」系長的厚唇勉強嚅動了一下。
寒暄結束時,妻子剛好端著茶水進來,她又欠身向系長問候:「外子承蒙您關照了。」
系長詫異地朝久恆瞥了一眼,仍勉強配合地點頭回禮。
「你還沒把事情告訴你太太嗎?」
系長等久恆的妻子走出去,問著久恆。
「嗯,我還不敢跟她說。」
久恆不由得露出尷尬的表情。
「是嗎?難怪你太太剛才那麼說。」系長壓低聲音說道。
「因為不算是正常退休,還是得找個恰當時機跟她說明吧。」
「嗯,說得也是,但你總不能永遠瞞著她吧。」
「是啊。」
久恆心想,就是被你逼走的,你還大言不慚啊。穩坐上位的系長是不會了解他的苦悶。他真想跟系長說:你何必來呢,多管閒事嘛!
系長板著臉。久恆心想,或許他是來發牢騷的。不過,又猜不出他是為了什麼事而來,久恆決定主動出擊,因為他不清楚系長專程上門的目的,內心忐忑不安。
「請問到底有什麼事?」
「嗯……你惹麻煩了。」
系長神情僵硬地叼著菸。
「什麼事?」
「你是不是寫了什麼,還帶去報社?」
久恆大吃一驚。系長翻起白眼瞪著他。系長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一定是報社向警視廳通風報信的,久恆顯得很狼狽。他擔心繫長在這裡張揚此事,更怕被妻子聽到。
「系長,這件事慢慢談,我們到外面走走吧。」
久恆把系長帶到一家蕎麥麵店。雖說已經上午十一點了,麵店才剛剛開店。
「這件事若被我老婆知道就糟了。」久恆尷尬地搔著頭說道。
「這麼說,在這裡你就願意坦白囉?久恆君,為什麼拿那種東西去報社?」系長終於不假辭色地問道。
「您是說……」久恆裝傻地說道。
「我不是在盤問嫌犯,我們就開門見山說清楚吧。」
「……」
「是報社打電話來問的,他們在打聽警視廳搜查一課是否真有一個姓久恆的刑警,還說你自報姓名,拿著一封怪信到兩家報社兜售。我也覺得很奇怪,但這未免太巧了。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有人冒名惡作劇。」
久恆陷入沉思,他並沒有向報社收錢啊!而且對方當場就把那封信退還給他。
「我確實去了趟報社。」
熟識的麵店老闆端出了清湯,久恆啜飲著湯說:「不過,那只是一封普通訊件,裡面沒寫什麼,何況我也沒向報社拿錢,沒必要勞動系長來這裡訓斥我。」
「我看過那封信了。」
系長靜靜地說著,久恆卻聽得心驚肉跳。他看過那封信?他為什麼讀得到那封信?那兩家報社的編輯不是當場把那封信還給我嗎?久恆突然心頭一驚,報社編輯隔了很久時間才把信還給他。直到現在,他還以為是社會組召集人讀信需要時間,原來他們是趁他在會客室等候時,悄悄把信影印下來。最近,影印機的效能優越,影印速度極快。那兩家報社大概把那封信影印下來,再轉寄給警視廳。
然而,報社為什麼毫不吝惜地把這內幕訊息提供給警視廳?至此,久恆才察覺所謂的「內幕訊息」已失去價值,因為他分別找了兩家報社洽談。換句話說,不止一家報社知情,另一家也知道內容,完全失去了獨家新聞的價值,報社為了邀功自居,乾脆做個順水人情,向警視廳通報——貴局的前刑警帶這種東西到報社兜售哦。久恆在腦海中如此推測,頓時不知如何回答,就像自己訊問過的嫌犯那般,沮喪地低下了頭。
「你在信上寫了許多離奇的內容,我簡直嚇呆了。連你都會拿這種不負責任的內容賣給報社,不覺得很離譜嗎?」
系長的語氣尖銳。從系長的表情看來,肯定已經被上司狠狠訓斥過一頓了,所以才氣急敗壞地跑來久恆家。這件事似乎已經嚴重到如果系長沒有妥善處理很可能就此丟官的地步。
「我並沒有向報社要求酬金……」
「這不是收不收酬金的問題。對方不滿的是你硬要兜售那些內容,後來他們認為毫無用處,當場退還給你。話說回來,假設報社接受的話,自然就會付錢。」
「我真的沒有索費的意思。」
「總之,惹出事端的是你這個離職警察。我之所以準你辭職,是考慮到你將來的出路,特別放行的,可是,你卻馬上闖禍,豈不是讓我下不了臺嗎?」
「我並沒有寫對警視廳不利的內容……」
「你是沒有直接寫出,可是辭去警職的你,拿著那些離譜內容要賣給報社的行為,等於是在羞辱警視廳。你要是真有正義感,為什麼不在現職期間?露那些內幕呢?」
他們坐在店裡的角落,儘管壓低聲音交談,但因為語氣太尖銳,惹得店員不時好奇地朝他們打量。
「系長說得有道理。我在職期間也有過這種想法,但我認為長官大概不會採納一個基層刑警的意見,所以現在成了自由之身,便想藉由報社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的理念。」
聽完久恆的辯解,系長不禁冷笑以對。
「這是你事後的強辯之辭,如果你真有這種雄心壯志,離職後再說也不遲,沒必要找報社,可以直接向長官陳述意見啊。你這種不按正常程式的做法,就是我們不信任你的地方。」
向長官陳述?久恆心中思忖:你在胡說什麼呀!我已經離職,你還跟我扯這些長官啦正常程式啦什麼的。在職期間,倘若我向長官直抒己見,必定會惹來白眼相向。正如久恆親眼目睹警備部部長親自到醫院探望鬼頭洪太那樣,連警視廳的高階警官都對這個政經界推手禮遇七分,久恆這基層刑警的意見,頂多被掃進垃圾桶。
不光是警視廳有所顧忌,連報社也對鬼頭懼怕三分。久恆對自己中了報社的圈套感到窩囊至極。他與系長分手後,回到了家。妻子終於對他起了疑心。
「系長找你有什麼事啊?你是不是惹出什麼麻煩?」妻子執拗地問道。
妻子似乎還未察覺他已去職。久恆含糊帶過,以現在的氣氛,更無法向妻子開口了。他打算在找到其他工作以後,再對妻子說已厭倦了警察這一行才自行請辭的。
他吃著乏味的早飯,不由得恨起了系長。向警視廳通報的雖然是報社,不過系長在長官的命令下,跑來家裡興師問罪,豈不表示警視廳鬧得雞飛狗跳?由此可見,那封信的威力有多麼大。
久恆再次深刻體會到鬼頭洪太的勢力有多麼龐大。從這個角度來看,報社之所以向警視廳通風報信,正因為深知鬼頭的厲害之處,否則報社不可能放掉那封信。這麼推想,報社自知若向離職刑警買下爆炸性的內幕訊息,日後很可能惹來麻煩,因而只是影印存檔。後來,得知久恆又向其他報社兜售那封信,頓時興趣全消,於是乾脆丟給警視廳。而警視廳讀到那封信之後,肯定會大感驚訝吧。
這天的早報對於伊勢原町裸屍案的調查進度隻字未提。這原本就是別縣的命案,倘若案情沒有重大進展,東京的報紙也不會報導。
傍晚時分,久恆坐上了小田急線的電車。今晚,他打算向採砂場的工人們打聽訊息。因為米子的屍體被卡車運上山的那天晚上,那些工人正在附近的採砂場,可能知道一些情況。
此行充滿了不可預期的危險。倘若載運米子屍體的卡車確實為挖採砂石的東都建材所有,那麼自己隻身調查宛如飛蛾撲火,然而,東都建材僅有少數高層知道那個祕密,在工地的工人們不可能知情。而且殺死米子的人是鬼頭的手下,第一現場可能在宅第的某處。也就是說,運屍的卡車確實是東都建材所有,但僅是出借的交通工具而已。這就表示鬼頭的同夥只是向東都建材借卡車,說不定連東都建材也不知情。
照這種邏輯推論,此行應該沒有危險。不過,久恆心裡仍有說不出的恐懼。久恆從新宿站出發,約莫五十分鐘之後,在伊勢原町站下車。在傍晚朝溪床旁的採砂場走去。步行了一會兒,隨即看見溪邊掛著燈泡,旁邊停著一輛卡車,三四名工人一如往常在燈光下採挖砂石。久恆來到了溪床上。
「晚上工作真辛苦啊。」他先行問候道。
「嗯。」
有個工人朝久恆點點頭,對方與之前的工頭不同,顯得比較和藹可親。或許是因為在寂寥的夜間工作,遇到人比較友善吧。
「請問您是這裡的晚班人員嗎?」久恆微笑地問道。
「是的。」
「辛苦了,對了,前陣子,聽說不遠處的山林裡發現了一具裸體女屍,好像是被一輛來自東京的卡車載過來的。」
「哦,真的嗎?」
幾名工人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這樣的話題似乎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久恆暗自雀躍,如果能引起對方的興趣,肯定挖得到更多訊息。
「那天晚上,那附近有沒有出現可疑卡車?我想,你們徹夜在這裡工作,說不定發現了什麼可疑車輛呢。」
工人們面面相覷。
「不清楚耶。」
「請各位想想看。若要把屍體搬進山林裡,那輛卡車必須在附近停留。也就是說,那些運屍的人得坐那輛卡車回去。到底是幾點發生的目前還不清楚,各位真的沒發現那附近停著一輛尾燈未熄的卡車嗎?」
「我們忙著工作,沒有留意。」
工人說到這裡,後面有個戴鴨舌帽的工人走到前面。
「啊,這麼說來,我好像看到有可疑車輛。」那工人說道。
「咦?您是……」
久恆看著那名戴鴨舌帽的男子,由於他背著光,又把帽簷壓得很低,以至於看不清楚長相。其他工人看到這名男子,頓時啞口無言。
「那時候,我剛好去鎮上辦事,經過那附近的時候,看到一輛沒開頭燈的卡車。」
「哦,大概幾點?」
「大概是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晚上十點左右。不瞞您說,那時候我肚子餓了,打算去車站附近吃拉麵,想不到那附近停著一輛卡車,我以為是車子拋錨,便往駕駛座探看了一下。」
「您看到了什麼?」
久恆緊張了起來。此時,男子似乎察覺久恆的身分,問道:
「您是刑警先生嗎?」
「不,我不是警察。」
久恆正在猶豫要不要報出警察身分,此時,對方又追問道:
「那麼您是記者囉?」
那男子似乎不喜歡這兩種職業。
「也不是!我是基於某種機緣知道那起案子的某些線索,可是不想告訴警方,這麼打聽只是想證明我的疑問而已。」
「最好不要告訴警方。」鴨舌帽男子也表贊同,「對了,我正想抽根菸呢,不過在大家面前有點不好意思,要不要到那裡邊抽邊聊?我再慢慢告訴您……喂,接下來拜託各位囉!」
從他的模樣看來,似乎是這裡的工頭,久恆認為那男子可能知道什麼重大線索,卻不慎中了對方的圈套。顯示出久恆的焦慮與大意。男子帶著久恆朝陰暗的溪床悠哉走去。
「其實,我看到的那個司機是我認識的人,所以沒有告訴警方和報社。」男子說道。
「咦?您認識司機?他……他叫什麼名字?」
久恆壓抑不了內心的興奮,幾乎大叫了出來。
這時候,男子謹慎地打量著久恆,叮囑道:「你的口風緊嗎?」
「當然……」
久恆用力點點頭,男子則像在思索似的,朝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久恆不得不跟著他。走著走著,他們踱步到土堤下方的陰暗處。
「可以把對方的名字告訴我嗎?我絕對不會給對方添麻煩,請您告訴我,對方叫什麼名字?」
久恆這樣央求男子的時候,黑暗中突然傳來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那個人就是我啦……」
話聲方落,久恆的嘴被身後一隻強勁有力的手摀住了。
上午,秦野來探訪鬼頭老人,聊談了片刻。
民子探看了一下,只見秦野解開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在鬼頭面前取出一尊高約二尺的石佛像。那是由一塊橢圓形石頭刻鑿出來的,石佛禪坐在龕洞中,由於採用浮雕技法,更顯古意盎然:石頭兩側刻有裝飾,左右各有一小尊菩薩和獅子對稱。
「這是個好貨。」
坐在床上的鬼頭老人,不停地打量著身旁的這尊石佛像。
「這是早期的作品,臉部表情頗有中國北魏的石雕風格。」秦野說道。
「竟然會把這種東西拿出來呀,這是誰的收藏品?」
「原先是N財閥的舊藏,這一點應無疑問。」
「N在戰後也一敗塗地。不過,這真不愧是他在鼎盛時期的收藏品。古董商開價多少?」
「他開價八百五十萬。美國那邊也有人交涉,但我這邊執意要買,所以那邊後來也作罷了。」
「不過,這價錢也未免太貴了……小瀧算你多少?」
民子聽到小瀧的名字,立刻凝神豎耳,只是目光依然若無其事地看著那尊石佛。
「他說,七百萬的話,願意成交。」
「嗯,好吧。」
「您要買下嗎?」
「東西放在我這邊也沒什麼用,況且我對古董也沒興趣。秦野,你告訴小瀧,把這東西送去尾山家。」
尾山這號人物在政壇上頗有實力,擔任過好幾任部長,是保守黨的重量級人士。然而,從鬼頭老人的口氣聽來,好像只是鄰居似的。
「是啊,送給尾山先生最適當。」秦野感佩地說道。「他對古董一竅不通,卻偏愛蒐集古玩。」
「話說回來,這就是尾山先生的長處呢。從社會眼光來看,蒐集古董畢竟是一種高階嗜好,他總是想跟那些熱衷浪花小調和講評古書的爺兒們有所區隔嘛。」
「庸俗之輩!」鬼頭老人不屑地說道。
「不過,現在派得上用場的人只剩下他。你說對不對啊,秦野。」
鬼頭似乎想繼續說,但察覺到民子站在一旁,便對她說:「喂,去端杯茶過來。」
這顯然是不想讓民子聽到他們談話內容的慣用伎倆。民子故作彆扭地大聲說「知道啦」,這才走出房間。她知道鬼頭老人的意思,故意拖延泡茶的時間。
民子端茶進來時,秦野已經把那尊石佛像包裹起來。拉開隔扇的時候,鬼頭老人和秦野正促膝對坐,每每竊語幾句,便哈哈大笑,好像是在講黃色笑話。鬼頭老人對秦野的風流韻事很感興趣的樣子。
「熱茶來了。」
秦野離開鬼頭老人的身旁,欠身致意道:「老爺,那我就去辦了。」
「辛苦了。」
「啊,您要回去啦?」
「今天有點急事。」
秦野抱著沉甸甸的石佛來到走廊上。民子做出送客的動作,朝走廊走去。此時恰巧有個女傭經過,民子便吩咐對方請年輕保鏢協助把石佛搬上計程車。一名平日遊手好閒的年輕男子來到走廊上,從秦野手中接過石佛,朝玄關方向走去。他們隨後緩步踱去。
「秦野先生,小瀧先生的古董店好像也上了軌道吧?」
「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掌握到經營訣竅了。」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咦?你是問他的店面嗎?」
「您少裝蒜啦。」
「哈哈哈,看來你還是很擔心他嘛。」
「我好久沒見到他了嘛。成天陪著老爺悶得很,總需要轉換一下心情。」
「還真令人同情呢。」
「告訴我吧。」
「如果別纏得太緊,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您真壞,越來越像老爺了。」
「因為我也怕丟了飯碗呢。」秦野故作糊塗地說道。
「保證不會啦。」
「是嗎?告訴你吧,他在赤翱的一樹街。」
「咦?在那種地方?開店嗎?」
「他目前住在公寓。」
「住公寓可以做古董生意嗎?」
「他住的是最近興建的高階公寓,坪數很大。他在裡面堆了許多古董商品。」
「那公寓叫什麼名字?」
「好像叫芝村公寓。」
「那種地方有客人上門嗎?」
「這不是客人上不上門的問題,做這行生意必須主動向客戶推銷,開店可說是擺個形式。」
「老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花了七百萬買下那東西呀。這房子裡真有那麼多錢嗎?」
「當然有囉。」
秦野嘿嘿地嗤笑。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在嘲笑民子的無知,即便這裡沒有那麼多現金,也可以藉由其他管道銷帳啊。
「你待會兒打算去找小瀧嗎?如果想去的話,得事先打個電話,因為他常常不在,否則你可能會白跑一趟。」
「請告訴我電話號碼。」
「電話簿上有登入他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秦野坐上門前等候的計程車,剛才那名幫忙搬抬石佛的年輕男子已不見蹤影。這麼說來,這三四天以來,連黑谷也不見蹤影,整棟宅第顯得格外安靜。
民子準備前往小瀧的公寓。剛才秦野說小瀧經常外出,最好事先打電話,但民子想直接去找他。若在電話中先聽到小瀧的聲音,見面時就會少了些激情,畢竟他們已許久沒碰面,她很期待這份激情。
自從米子失蹤以後,民子即可輕易外出,照料鬼頭的生活起居成了她的工作,生活反而變得平淡乏味,光是說服鬼頭老人同意,就費了好一番工夫。而且,今天不知怎的,一大清早即有許多訪客。早晨,秦野回去以後,客人接二連三地上門,平常難得有這麼多訪客,或許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登門造訪的客人幾乎不遞發名片,只報上姓氏說敝姓山本啦、岡田啦、黑川啦等等。如果姓氏太普通容易弄混的話,他們便主動報出是品川的山本或淺草的岡田。
由於鬼頭絕對不見陌生人,所以只報姓氏就知道來者是誰了。一般家庭往往會有常客上門,然而,這宅第除了秦野,幾乎很少有人頻繁進出。儘管如此,對方僅報上姓氏,鬼頭即有默契地點著頭。
來訪的客人以老年人居多,多半都是穿著體面的紳士,態度謙恭地出現在鬼頭的病榻前。最近,鬼頭老人更自大了,不像以前走出病榻到有壁龕的房間會客,硬要每位訪客跪坐在他床邊。
民子趁鬼頭正與一名六十歲左右、氣色紅潤的男子談話時,準備開溜。她拉開隔扇,隔著那位客人的背,對鬼頭說:「我出去辦點事。」
鬼頭看似正在談興上,僅心不在焉地點著頭,但那老人最會裝模作樣,其實很在乎民子外出,只是當著訪客的面不便發牢騷。民子也深知這方面的訣竅,只要回來以後忍受鬼頭老人執拗的性遊戲就行。
民子擔心會被鬼頭老人叫回去,緊張兮兮地走出玄關,在路上旋即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似乎對於赤翱最近新蓋的公寓大樓房不甚熟悉,兜繞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在電視臺附近找到類似的建築物。民子下車一看,玄關上掛著住戶的名牌,除了一般住戶,大多是貿易公司的辦事處。在這些名牌當中,設在三樓的「古美術商·小瀧」的名字映入了眼簾。
民子趿著草屐拾級而上,置身於新穎的現代化樓廈,感覺真好,屋租一定很貴。各戶的門邊都掛著某公司辦事處的招牌:三樓的第一戶即掛著「古美術商·小瀧」嶄新的檜木招牌,大概是出於藝術視覺的考量,招牌比門牌略大了些。
民子站在門前即怦然心跳,連敲門聲都讓她心跳加速。房門朝內開啟了,但出來應門的是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小姐。
「請問小瀧先生在嗎?」
「您是哪位?」女子冷淡地問道。
對方是個濃眉單眼皮的清瘦女子,眼窩深陷,並不是沒有現代女性的特質,但予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
「小瀧在的話,請您叫他一下。」民子故作親暱地說道。
「哦,」女子朝民子打量,冷漠地說,「他外出了。」
「是嗎?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他在外面拜訪客戶,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可是這裡算是門市,他總會從客戶那裡打電話回來吧?」
「是的。」
「既然這樣,我就在這裡等他的電話。」
民子不由分說地朝半開的門擠身進去,或許是懾服於她的強勢作風,女子只好把整扇門開啟了。女職員端著紅茶出來,她的手指細長,很有骨感,眼角有些繼紋,頭髮未經染過,是天然的咖啡色。
原來小瀧喜歡這種型別的女人?如果不喜歡的話,也不會僱用她吧。
「喂,我問你一下。」民子朝坐在一旁埋頭寫帳簿的女子說,「你早上幾點上班?」
「十點半。」
「小瀧先生沒回來之前,你一直待在這裡囉?」
「沒有,就算小瀧先生還沒回來,六點一到,我就關門回家。」
「這麼說,小瀧先生不可能成天在外面跑業務,所以你們兩人經常待在辦公室囉?」
「是的。不過,小瀧先生剛入行不久,畢竟外出拜訪客戶的時間多。」
民子感到焦躁了起來。清瘦女職員的答話方式太循規蹈矩,民子真想找碴數落她幾句。況且,在這裡已苦等了三十幾分鐘,電話卻一聲也沒響起。
「小瀧幾點會打電話進來?」
女職員翻了一頁帳簿,看看手錶說:「沒有特定時間耶。一個小時以前他來過電話,我想他很快又會打來吧。」
「他來電大概都是聯絡生意上的事,如果你不懂古董,也幫不上忙吧。」民子揶揄道。
「是啊,不過小瀧先生外出期間,我要負責接聽電話或招呼上門的客人,然後向他報告進度。」
「是嗎?所以小瀧先生會告訴你,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囉?」
「大概是這樣。」
「那麼小瀧剛才來電時又在哪裡?」
「在慄橋先生的府上。」
「慄橋先生?」
這名字經常出現在報上。不是那個人吧?
「他叫慄橋什麼?」
「慄橋澱平。」
果然是他。他是保守黨的核心精英,之前擔任過好幾任部長。難不成是女職員不懂得政壇動態,回答得很淡漠,像是在提及鄰人似的。然而,也可能是民子猜錯了,因為小瀧的客戶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或許女職員對那些政商名流早就習以為常了。
民子對於女職員愛答不理,始終低頭寫帳簿的態度,益發感到焦躁。或許這女子原本就是這副冷傲的德性。
「他怎麼不打電話回來?」
說著,民子抬手看手錶。女職員沉默不語,從她的側臉看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喂,小瀧先生在慄橋先生府上時,有沒有提到待會兒去哪裡?」民子的語聲略顯嚴厲起來。
「沒有。通常小瀧先生到了客戶那裡才會打電話聯絡,所以他的行程很難預定。」
「真是難搞呀。」
民子故意這樣數落,是想讓對方察覺自己與小瀧有不尋常的關係。
「我再問你,秦野先生經常過來嗎?」
「秦野先生只打電話聯絡,我從未見過他。」
「前幾天,小瀧先生是不是把那尊石佛交給秦野先生?」
「我不知道。」
女職員這次倒是據實以告,由此看來,那尊石佛是小瀧從別處直接交給了秦野,秦野再把它帶到鬼頭老人那裡的。正如秦野所說的,小瀧純粹是個古董掮客。
電話響了,民子不由自主地想起身接聽,但最後還是沒做出反客為主的舉動。她豎耳細聽女職員的應答,要是小瀧打來的話,她會立刻把話筒奪過來。
「是的,了解了,我會代為轉告。」女職員喀嚓結束通話了電話。
「不是小瀧先生吧?」
「嗯,不是。」
「誰打來的?」
「客戶。」
女職員這次顯得裝模作樣。
結果,民子熬到了傍晚六點,小瀧仍然沒有回來。六點一到,女職員開始啪嗒啪塔地收拾桌面。民子覺得這舉動是衝著她來的,因此故意叼著菸,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對不起,我要關門了。」女職員站在那邊催促道。
「這樣啊。」
民子故作泰然的模樣,但最後還是敗給對方,不好意思再坐下去。
「小瀧先生到底怎麼啦?在外面搞些什麼,實在沒人知道呀。」
民子盡其所能地出言挖苦,其實這不是挖苦,而是出自於失望的感喟。
「他到現在還沒來電,可能不會打來了吧。」咖啡髮色的女職員板著臉孔,公事公辦地說道。
「我下次再來。」
「抱歉!」
民子勉強從沙發上起身,走出了辦公室,心有不甘。她打算向秦野發牢騷,打電話到飯店,結果總機表示秦野不在。她覺得今天好像被所有人耍弄似的。
天色暗了下來,她知道太晚回去會惹鬼頭老人不高興,只好坐上計程車。隔窗瀏覽街燈的同時,總覺得小瀧此刻正與哪個女人在某處逍遙,是不是因為開古董店很賺錢,很容易在外面胡搞?而且,她覺得那個女職員也喜歡上了小瀧。
因為心有所思,所以覺得回程的時間過得特別快。計程車在宅第門前停了下來,門前還停著兩輛豪華轎車。
3
五天後的早上。
在神奈川縣浦賀的觀音崎近海,漂浮著一具中年男屍,是附近的漁民發現的。
觀音崎位於東京灣南端的出口,抬頭即可望見對岸的千葉縣群山。如果把東京灣比喻成一個袋子,狹窄的袋口就是浦賀水道,船隻在那裡進出頻繁。
這具浮屍是在早上被發現的。但根據驗屍結果推斷,死者可能在昨夜十一點左右溺斃,身上沒有明顯外傷,不過西裝皺得很嚴重。警方通過死者的隨身物品,迅速查出了死者身分,死者身上有一張「久恆義夫」的名片,轄區警員看到這張名片有點吃驚,因為名片上的頭銜寫著「警視廳搜查一課刑警巡查」,不過已經用鋼筆劃掉了。
轄區警局立刻向警視廳查詢。總局這樣回覆:
不久前,這名刑警的確在本局服務,但後來因某種理由被解職。他之所以劃樣名片上的頭銜,可能是出於這個原因吧,有關他是否因此自殺,本局不便揣測。因此,他是自殺或他殺或意外,請貴局自行判斷。
其實,判斷是否為溺死屍倒不困難。有外傷的話自不必說,若真的是淹死,既可視為自殺,亦可判定為意外。如果是他殺,必須有具體的證據,否則很難判定。
轄區警方通知久恆的妻子前來領回遺體,當場詢問事情的緣由。久恆的妻子邊哭邊表示,她是聽丈夫的上司提及才知道的,丈夫因為在職務上行為不端被撤職,曾為此非常痛苦,卻從未向她吐露心事。
轄區警方向總局查詢時,對方似乎不太想提及久恆,但聽完死者妻子的說法以後,才明白個中緣由。因此,將之視為自殺並予以結案。因為,當事人對於被革職深感絕望,是很有可能尋短見的。
中年警察一旦失業,必定無路可走。若是圓滿退休,還可找到公司警衛或百貨公司夜警等差事,若因故遭解職,任何地方也不會錄用的,因此,轄區警方下了一個常識性的結論:這名前刑警大概是基於上述因素而尋短見。因此,久恆刑警之死並沒有展開調查,報上也隻字未提。
為什麼報上對此沒有任何報導?部分原因是出於輔區警方想維護這位前同仁的名譽。然而,更主要的原因,為了全體警察的顏面,他們不希望社會知道這起似有隱情的刑警自殺案。
死後的久恆,雙眼輕閉、嘴巴微啟,舌頭略微外露。從整個表情來看,有點像扮鬼臉。話說回來,即便久恆的自殺案登上報紙版面,充其量只是不起眼的邊框新聞罷了。
比起一名中年男子的自殺,社會上還發生了更重大的事件。在當天的報紙上,即報導某幫派組織的堂主在京都街頭遭到槍殺的訊息。報導指出,槍擊案發生在行人稀少的街頭。當時,有兩名男子結伴同行,一輛自用車從後面緩緩駛近。當時車上有人講話,被害人和同伴迅即往路旁跳開,車內頓時傳出槍聲,堂主應聲倒地。歹徒親眼看到對方倒下後,才開車匆匆逃離。據目擊者表示,車牌號碼不甚清楚,但確定車牌是白色的。
遭到槍殺的堂主年約三十五六歲,在道上相當吃得開。警方將之視為幫派之間爭奪地盤的火拼事件,並展開調查。這起事件讓社會大眾想起半個月前在京都舉辦的全國性黑道聯誼會,據說北至北海道、南至九州島的幫派老大,在聯誼會上齊聚一堂。某部長還在會上獻上賀詞,引來各方的矚目。
報上提到,該槍擊事件乃起因於幫派之間的地盤之爭,以及不久前在京都舉行的黑道聯誼會,原本東西陣營的對立,後來經由某重量級人士居中斡旋已達成和解,此外,進而說明這兩個對立的幫派帶給社會不安,但其地盤之爭很早以前即存在,背後原因實為爭奪販毒的主導權。遭到槍殺的堂主是西邊幫派的成員,這起事件意味著兩大幫派的再度決裂。換句話說,之前雙方曾經協議暫時劃分販毒地盤,但這次又因此而導致紛爭,協議終究破局。
不久,一名自稱是凶手的男子向警方自首,但任何人都猜得出那是頂罪的嘍囉,真正的唆使者仍躲在幕後。然而,警方並沒有深入追查。警視廳當局認為,最近的販毒集團犯案手法高超,從某種意義來說,可能牽涉到政治層面。然而,這只是意見而已,至於如何取締或找出根本的解決之道,警視廳當局完全沒有作為。
民子被困在鬼頭那昏暗的房間裡,只要鬼頭沒按下枕畔的按鈕,其他女傭絕對不敢靠近一步。
鬼頭老人汗水淋漓,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對他而言,玩弄民子的一個小時,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因為他自己也被折騰得疲憊萬分,離開床鋪的民子,垂臉蹲踞著。倘若這一個小時,對鬼頭老人是沉悶的深淵,那麼也可用來形容民子。她同樣也有理不斷的壓抑和性苦悶,脖頸滲著汗珠,凌亂的髮絲貼在耳後。
鬼頭老人微微睜眼,凝視著民子低伏的姿影,用極其淫穢的話問著。民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把拉門前的窗簾開啟,耀眼的陽光登時照了進來。
這片窗簾是民子後來提議裝上去的。之前,每次得關上木板套窗,可木板套窗的開合總會發出很大的聲響,大白天拉上木板套窗,畢竟會讓其他人產生奇怪的聯想,因此改掛不會發出聲音的窗簾。鬼頭老人的性慾湧來,便分不清日夜晨昏,而且總是以折騰民子為樂。
民子很快地打扮妥當,到洗臉臺用臉盆裝熱水。最近,宅第裡裝上熱水器,水龍頭一開啟,熱水即出,非常方便。她把浸過熱水的毛巾輕輕擰過,又折回鬼頭老人的房間。她跪坐在老人身旁,幫老人擦去臉上的汗水,輕柔地擦拭他的每根手指。
鬼頭老人也感到通體舒暢,睜開那雙特有的三白眼。此時,老人又從那缺牙的嘴吐出不堪入耳的淫穢話語。
「別再鬧啦!」民子漲紅著臉,情緒未歇地瞪著老人說,「不管怎樣,也不該在白亮的房裡說呀。」
老人覺得有趣,有時會執拗地說個不停,有時則默然地嗤笑。每逢此時,老人便反常地道歉:「不好意思啦。」
「什麼事?」
「喂,何必掩飾呢!你現在一定慾火難耐吧?」
「才不會呢。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只要稍過些時間,就會沒事的。」
「所以在這之前,你都是急不可待囉。」
「不會啊,只要平靜下來,完全不成問題。」
「那要多久才能平靜下來?」
「夠了沒!」
說著,民子拿著擦拭過的毛巾朝洗臉臺走去,沾水用力搓揉著,但老人那句挑逗的話還在體內竄動。確實,她現在的感覺很奇妙,心中的慾火似乎不那麼容易冷卻。心跳得厲害、血脈沸騰、下體沉甸甸的,這時候真想去泡個澡,可在這突兀的時間燒熱水,又怕其他女傭胡亂猜疑,所以想泡也泡不成。
最近,鬼頭老人折磨民子的技巧越見高妙,這是因為他深諳民子的身體反應。不只動作,他還在民子的耳畔情話綿綿,故意挑逗女人的情慾。大多是老人的妄想,民子也忘卻眼前的現實,墜入了老人營造的虛幻世界,而那房間就成了淫亂的野獸舞臺。
每當那宛如畫卷般的虛幻世界在民子面前鋪展開來,中風老人的身影就會消失,民子沉浸在如夢似幻的春園中。不過,令她難受的是,這份性飢渴迅速喚醒了她,儘管她花了很長時間沉溺幻想,但因為這情思沒有得到滿足,更使得她慾火悶燒,渾身倦懶。
再次回到房間時,鬼頭老人已經張開大嘴呼呼睡去了。看上去,那下巴的臉皮顯得鬆弛浮腫。可能是疲累過度,老人的眼角滲出淚水,直淌到臉頰上。
大白天服侍鬼頭老人,最令民子吃不消了。如果在晚上,結束後服下安眠藥即可倒頭就睡,可是從白天到夜晚的時間很長,這段時間最難熬。
說來奇怪,民子的腦海中驀地浮現黑谷滿是油光的面容,彷彿覺得自己快被那單眼皮、目光呆滯、扁鼻厚唇、下巴粗獷,渾身充滿濃烈體臭的黑谷所吸引。
在這種氣氛下,如果這棟豪宅的某處只剩下他們兩人,將會發生什麼事,連民子自己也沒把握。她的腦袋裡一片茫然,很想就此放開一切,任由黑谷的撫摸擁抱也無所謂。雖說她平常很討厭黑谷,可鬼頭老人把她玩弄之後又棄之不顧,也難怪她失去理智。
民子之所以陷入這種境況,完全是鬼頭造成的。或許那老人也沒想到女人會有這種反應,他的恣意痴戲,其實是將民子推入危險的狀態。儘管如此,民子又不能對鬼頭老人說,這樣下去我會想入非非,別再亂摸啦!因為鬼頭每次把她推倒在床,她總是毫無抗拒地任他擺弄。
秦野恰巧在傍晚七點來了。
「你還好嗎?」秦野以平常的語調問道,「老大在做什麼呀?」
「從下午三點就睡了,不過我已經喚醒他了,別客氣,請進吧。」
民子和秦野一同朝鬼頭老人的房間走去。
「大白天就睡得昏昏沉沉,雖說是身體微恙,老大也真好命呀。」
秦野這樣說著,但聽得出「大白天」這句話,其實是在嘲弄民子。
拉開隔扇,躺在床上的鬼頭做了個「噢,你來了」的表情,側過身子,秦野在他枕邊盤腿坐下。他們兩人雖是主從關係,但這個動作像朋友般親近。
「民子,你迴避一下。」
「知道啦,我會閃啦。」
一如往常,鬼頭把民子趕走。其實,民子即懂得察言觀色,但先被下逐客令,心裡很不高興。
秦野回頭對民子說:「這是男人之間的話題,不便在女人面前說,精彩的就要開始囉。我要講點自己的風流史,多少讓老爺的心情年輕一點。」
是嗎?民子心想,這當然是撒謊,他們又要開始密談了,之前,發生了一連串諱莫如深的事件,看來就是鬼頭和秦野聯手策劃的。就算不是他們直接下令,也擺脫不了關係。他們這票人到底在幹什麼勾當啊?
秦野的身影好不容易出現在走廊時,天已黑了。
「風流史講完了嗎?」民子語帶嘲諷地對秦野說道。
「嗯,我給老爺講了色情話。他像往常那樣,呼吸急促地聽得入迷呢。」
「真噁心。」
接著,秦野故作敷衍地說:「對了,老爺剛才說,如果你想外出,今天晚上可以出去走走。」
「咦?」民子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著秦野。
「老爺的心情好像特別好,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你一程,送你到想去的地方。」
「真的嗎?那麼我去問問老爺。」
鬼頭之所以准許民子今晚外出,可能是白天的性遊戲令他心花怒放吧。鬼頭支起頭來,理所當然地准許道:
「嗯,去吧,你偶爾也要呼吸外面的空氣。」
民子回到自己的房間,迅即換上洋裝。她平常都穿和服,但今晚想轉換氣氛,特別穿上洋裝。她對著鏡子略微化妝,拿起手提包走向玄關時,看到秦野和黑谷正站著交談。
「喲,這麼快就換好啦?」
秦野笑了笑,打量著民子,黝黑的黑谷眼睛為之一亮,直盯著民子的洋裝打扮。剛才,民子雖然那樣想入非非,可實際看到黑谷這張臉,便有說不出的厭惡感。
「我們走吧。」
秦野穿上鞋子,走了出去。民子慢吞吞地穿鞋,黑谷悄然地來到她身旁,不悅地說:「外出啊?」
民子故意充耳不聞,迅速穿上鞋子,挺直身子。
「該不會是去外面偷腥吧?」
「胡說什麼?!說話放尊重點!」
民子氣呼呼地瞪視著,黑谷則張開滿是口水的嘴巴。
民子在秦野身旁坐下,車子開動後,民子問道:「我說秦野先生呀,那個黑谷是什麼來歷?」
「怎麼了?」
「他說話老是欺負人,真是奇怪。這豪宅為什麼要僱用這種人,我實在弄不懂呀。」
「黑谷喜歡上你了。」
「人家可不要呢。我一看到他的臉就起雞皮疙瘩。」
「他不只出言調戲,肯定還騷擾過你吧?」
「嗯,這倒是沒有……」
民子在茶房被黑谷強吻的事,終究不便說出來。
「他的本性不錯,只是不修邊幅。」
「不修邊幅也該有個限度呀。看到他那副髒兮兮的德性,渾身都發癢了起來。」
「不過,像他那樣充滿野性魅力的男人,倒是蠻能吸引女人的。」
「連你也越說越離譜了。」
「我可沒亂說哦,這是從別的女人那裡聽來的。她們還說太年輕的女人無法體會。」
「不要再談這個話題了。」
「對了,民子小姐,你今晚若沒有其他行程,可不可以替我跑腿一下?」
「好啊。去哪裡?」
「請你去小瀧那裡……」
民子頓時心情騷動了起來。不過,表面上又不便拒絕。
「我去了那裡,也幫不上忙。」
「不會吧,你和小瀧感情不錯呀。」秦野隨著車子的震動,挪了挪坐墊上的屁股說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對小瀧的感情已經淡了嗎?」
「我原本就沒有多迷戀他。」
「這麼說,果真是老爺的技巧進步囉。老年人的動作總是慢條斯理。」
「請您別胡說,不過,很久沒跟小瀧先生碰面,感情變淡倒是事實。」
「是嗎?越是沒見面的話,不是會更想念嗎?」
「怎麼會呢。我又不是黃毛丫頭……」
「真所謂『去者日疏』啊。」秦野這樣嘟囔著。
民子輕易答應了秦野的委託,連自己也有些慌張。今晚,她確實很想見到小瀧。應該說,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態,無論如何都想依偎在小瀧的臂彎裡。
「您現在叫我去小瀧先生那裡,到底是什麼用意?」民子試探地問道。
「嗯,因為我還有其他事佾要辦,得有人替我跑一趟,打電話有點不方便,碰巧這會兒你有空,就請你代勞一下。怎麼樣,沒什麼不妥吧?」
「好吧,那我就接受您的好意。」
「瞧,你終於吐出真心話了。」
「那我也可以不去呀……」
「哎呀,別這樣嘛,你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的,若不是由你去的話,我可不放心。」
「什麼事?太困難的任務,我可沒辦法達成。」
「沒什麼事,只是代為轉達。等一下,我要寫幾個字。喂,司機先生,麻煩你開一下燈。」
司機開燈後,秦野從口袋裡取出記事本,用鋼筆寫了起來。
「車子震動得太厲害,不好寫字。」
「司機先生,麻煩在路旁停個兩三分鐘。」民子這樣說道。
「談到小瀧的事,你就變得熱心起來了。」
「哎呀,我叫司機停車是為了讓您方便寫字。」
「不是吧。你是在催我趕快寫好,儘快讓你去見小瀧吧。」
秦野一面調侃著,在停妥的車上寫好以後,從手提包裡取出一隻橫式信封,把它裝進裡面,伸出舌頭朝封口舔了舔。
「連信封都帶著,真是周到啊。」
「像我這種大忙人會遇到什麼事也很難預料。嗯……信在這裡,萬事拜託了。」
秦野將寫上「小瀧先生收」的信封交到民子手中,計程車又開動了。
「信要送去哪裡?」
「小瀧應該還在上回告訴你的赤翱公寓裡。」
「他現在真的在那裡?」
「在,錯不了。」
「不先打電話沒關係嗎?我上次去的時候,還被一個奇怪的女職員趕了出來呢。」
「如果他外出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是啊,那次他在慄橋先生家裡。」
「他呀什麼地方都去。總之,他是個古董商嘛。」
民子覺得這句話值得玩味。所謂「什麼地方都去」,意味著每個地方都接受他。如果對方是老主顧,即使客戶彼此是敵對關係,他照樣可以自由出入。比方說,小瀧進出慄橋澱平的府上,同樣的,他也可以用古董商的身分,進入反對派的宅第。
「我在這附近還有事要辦。」秦野說的是東京車站前。
「哦,去哪裡旅行嗎?」
「不是,我去接一個人,從大阪來的客戶,今晚要跟他碰面,所以沒時間去小瀧那裡。」
「是嗎?」
「那麼拜託你囉。」
秦野在車站入口處下車,關上車門之前,對著民子冷笑道:「喂,盡量早去早回。」
「司機先生,請您到赤翱的一樹街。」
民子的聲音變得歡快了起來。秦野下車後只剩下她一人,她的心跳更激烈了。因為之前來過這裡,民子知道路線。從一樹街爬上陡坡,兩旁盡是一棟棟從視窗透出燈光的樓房。計程車在那棟建築物前的寬敞停車場停了下來。
民子朝玄關走去。熄燈後的一樓門廳渺無人跡。這裡如同飯店大廳,備有沙發、音響及電視機等等,地板上鋪著紅色地毯。
一樓到三樓全是大理石地板,走廊兩側的每一戶大門深鎖,想必裡面的裝潢充滿了豪華的氣氛。來到三樓,隨即看到「古美術商·小瀧」嶄新的檜木招牌,在天花板燈光的映照下泛著光。
民子走到門口,呼吸變得紊亂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襟,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回應。民子以為小瀧又不在,此時門內突然亮了起來。緊接著,門上的窺視窗閃過一道黑影,然後發出扭動門把的聲音,門往內拉開一半,由於逆光,僅看見小瀧瘦削的身影。
「晚安。」民子寒暄道。
小瀧默然地看了一下來訪者,說道:「原來是你啊。」
這句話令民子輕鬆不少。或許是為了見小瀧之前小心翼翼的心防終於解除,因而有了更大的勇氣。
「沒什麼事啦。秦野先生有沒有打電話過來?」
「沒有。」
「咦,不可能吧!」
「進來吧。」
小瀧往後退去,民子直接走進室內。由於裡面沒開燈,依稀可見許多類似佛像的黑影。門重重地被關上。
「過來這邊。」
小瀧直接穿過店內,開啟後面那扇門。上次因為那個古怪的女職員坐在那裡,民子沒能進去。民子踏進房間,頓時瞪大了眼。因為室內的擺設氣派非凡,不論是沙發或普通椅子都非常講究,就如西式客廳,與這棟價格昂貴的樓廈外觀極為相配。小瀧長時間在飯店擔任總經理,自然很注重這種高雅的品味。
小瀧已換上長袖睡袍。這房間的隔壁可能就是寢室,想必廚房和浴室就在旁邊。小瀧不愧是古藝術品商,房間牆上掛著彩色浮世繪版畫,一旁又擺著多尊石佛,反而融合出一種異國風情。
「為什麼東張西望?」
小瀧坐在與民子隔桌而視的柔軟沙發上。他斜仰著上半身,反倒像是抬著頭看她。許久未碰面,小瀧似乎比以前瘦很多,顴骨突出、下巴尖細,整張臉的輪廓變得深刻有致,眼眶略微凹陷,目光炯然,恰似西方人的眼睛。
「因為走進一個完全不同的房間,有點好奇。」
「很平常啊。這房子一半做店面,偶爾會有客人上門。」
小瀧的聲音很沉穩,這是久違的語氣。民子興奮得有點微顫。
「我整天待在那舊宅院侍候那老頭,看到這樣的房間,真的很有新鮮感嘛……我問你哦,屋裡還有其他人嗎?」民子凝神傾聽著。
「晚上只有我。」
「是嗎?之前,有一次白天過來找你,不知道是你的祕書還是店員,很冷淡地把我趕出去。」
「不好意思。她是店員,我不在的時候,所有聯絡工作全由她處理。」
「不知道什麼原因,總覺得她的態度傲慢,老是用惡意的眼神打量我。小瀧先生,這樣好嗎?」
「胡說什麼呀。」
小瀧笑了笑,把桌上的菸盒蓋開啟。
「給我一根。」
「請自便。」
「討厭,你得幫我點著……」
小瀧把嘴上叼的那根菸遞給了民子。
「謝謝。」
民子心滿意足地抽著,之前鬱積在心中的不快乍然一掃而空。
「秦野先生有什麼吩咐?」小瀧也叼上一根菸催促道。
「哎呀,糟糕,我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
民子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對折的信封,遞給了小瀧。小瀧開啟信封,讀著裡面的字條,很快地又把字條放回信封內,塞進長袖睡袍的口袋。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要我託口信帶回去嗎?」
「不用了。明天,我直接打電話給秦野先生。」小瀧吐了口青煙說道。
「是嗎……對了,我想喝杯茶,可沒人泡也沒辦法呀。」
「抱歉!別這麼說,我來泡。」
「哎呀,那麼就麻煩你了,不好意思啊。」
「這裡就我一個人,所以什麼事都得自己來。」
「什麼嘛,現在不止一個人,還有位女士呢。」
民子用食指抵著自己的臉頰說道,連自己都感到害臊。
「你不熟悉這裡的門道,我泡就好。」
「那麼你就告訴我門道在哪裡吧。」
民子跟著小瀧,朝廚房走去,那廚房是個完全獨立的空間,跟一般廉價公寓不一樣,有著令人稱慕的現代化廚具。
「你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太奢侈啦……」民子驚愕連連地環視著,「威士忌放在哪裡啊?」
「你要喝酒啊?」
「那當然。現在可不是白天。」
民子逕自開啟喀噠喀噠作響的美耐板櫥櫃。
「在這裡啦。」
小瀧伸手開啟挨著天花板的櫥櫃。
「太棒了,是老帕爾耶。」
民子看到小瀧抓著黑色瓶身的威士忌,頓時目光生輝,但當下就把它奪下擱在一旁,迅即伸出雙手環抱著小瀧的脖子。小瀧不敢動彈,像根木樁般佇立著。民子的雙手彷彿吊掛在小瀧身上,仰著頭凝視著小瀧的臉,由於上衣往上撩起,裙頭處露出了白色底褲。
小瀧目不轉睛地俯視著民子,民子則把小瀧推到櫥櫃前。
「吻我。」民子嘟起嘴唇,「你真壞。這麼久沒碰面了,趕快吻我。」
小瀧別過臉去。
「為什麼不?別讓我等得發慌!」
「太突然了,我有點不知所措。」
「說得也是。畢竟許久沒相會了。小瀧先生,我今晚不回麻布了。」
「這怎麼行!」
「不要,我不回去。」
民子掛在小瀧脖頸上的雙手用力一拉,小瀧的臉不由得垂至民子面前。民子把舌頭伸進小瀧的嘴裡貪婪地吸吮著,小瀧窒息般地想推開,可是民子偏不放手,體內的慾火正熊熊燃燒。當民子移開嘴唇時,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回去吧。」小瀧按住民子的肩膀說道。
「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那你怎麼跟那邊交代?」
「老頭那邊嗎?就算被他炒魷魚,我也不在乎。」
「別說傻話啦。」
「總之,我今晚不回去,你要有心理準備……」
「玻璃杯在哪裡?我想喝這瓶老帕爾。」
民子在櫥櫃裡搜尋著,終於找到了玻璃杯。她拿起兩隻,另一隻手提著黑色瓶身的老帕爾,步伐搖晃地朝小瀧的寢室走去。從那以後,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民子倚靠在小瀧的床上。激情交歡後的疲倦遍布全身,民子只覺得渾身像要癱軟掉似的。她閉上眼,帶著輕微的興奮嬌柔地呼吸著。這心蕩神馳的陶醉感,宛若海草被海浪撫弄般,民子任憑這無邊的慵懶擺佈。
「我想喝水。」民子喃喃自語。
她的嘴唇微啟,輕輕嚅動舌頭。她聽到穿著拖鞋的小瀧來回於廚房的腳步聲。此時,一個冷硬的東西碰觸到她慵懶的嘴唇。她的雙眼半睜,只見小瀧拿著一個杯子。
「餵我喝。」
說著,她翻身仰躺,枕頭已被壓得扁塌。小瀧含了口水,馬上貼在民子唇上,民子忘情地吸著。小瀧的舌頭一挪動,滿滿的冷水便往民子嘴裡灌注,沿著喉嚨淌流而下。小瀧已把口中的冷水灌完,民子卻不肯放開他。
「就這樣別動!」
民子以動作表示這個需求。小瀧躺在民子身旁。民子拿起小瀧的手臂枕在自己的頸下。
「好幸福哦。」她把手搭在小瀧胸前低語著,「希望永遠都能這樣。」
小瀧沒有回答。
「真希望每天晚上都能躺在你懷裡。」民子朝小瀧的側臉注視著,「從那以後,你再也沒理我。」
可能是喝了威士忌微醺的關係,民子的身體尚感到有些微熱。完事後,男人的醉意退得很快。
「現在幾點啦?」小瀧嘟囔著。
「真是的,不要問時間嘛……」
「難不成你擔心那老頭生氣?」
「我是為你著想。」
「我倒無所謂呢。我知道你很怕那老頭。」
「……」
「不管怎樣,今晚我就是不回去。」
「十二點半了,現在還趕得上計程車。」
「清晨都還招得到計程車呢。」
「這麼說,你要回去囉?」
「我不過隨口說說,因為你急著把我趕走。」
「我若不趕你走,你會回去嗎?」
「你問幾次都一樣啦。我要拖到日正當中的時候,才大搖大擺地回去。」
「不會被罵嗎?」
「不會,因為那老頭非常迷戀我。」說著,民子看了小瀧一眼,「我這樣說,你不吃醋?」
「無所謂。」
「太過分了!那老頭的事,正如我剛才說的,所以你不要擔心嘛……不過,從某個意義來說,你應該比一般人更嫉妒才對。因為那老頭可是把我當成玩具,自己心愛的女人被糟蹋成那樣子,你還覺得無所謂嗎?或者說你根本不愛我?」
「……」
「幹嘛一聲不響?好,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在怕那老頭吧?」
「當然會怕,鬼頭先生是何等人物呀。」
「我知道你是聽從那老頭的指示行事。不過,那老頭根本不在乎這點小事。他老是提到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說了什麼?」
「叫我跟你上床。」
「胡扯。」
「真的。但這是不是那老頭的真心話我不清楚,或許他這樣說,是在激發自己的性慾。」
「是嗎?他這樣說嗎?」
「這也沒辦法啊!總之,他那樣的身體,難免心焦不已。每次看到他張著缺牙的嘴,整張皺臉布滿汗水,有時候也覺得他蠻可憐的。」
儘管這樣說著,民子認為自己之所以經常感到情慾難耐,完全是鬼頭老人的變態玩弄造成的。
「我不是不怕那老頭。不,應該說我越來越怕。」
「什麼意思?」
「他曾經說過,在外偷情沒關係,但絕對不可以愛上對方。」
「……」
「他還說要是動了真感情,愛上其他男人,那女人的性命就會縮短。原以為這是老年人無聊恐嚇,但最近終於看到例項了。」
「……」
「小瀧先生,米子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嗯,我不知道。你應該比我清楚呀?」
「少裝蒜了,」民子目光儼然地看著小瀧,「米子小姐肯定被那老頭殺死了。」
「……」
「我清清楚楚看到的。」
「你看到了?」小瀧驚訝得連忙鬆開民子的身體,「你在哪裡看到的?」
「瞧!你嚇成這樣。從你的眼神就證明你已經知道米子小姐被殺的事情了。」
「不,不是這樣。」
「一般人不會嚇成那樣,而是露出更疑惑的表情。」
「因為你說親眼看到,我實在不敢相信。」
「坦白告訴我啦,米子小姐真的被殺了吧?」
「你先說吧。你真的看到了?」
「我可沒看到命案現場,當然不可能看到。不過,我的確看到米子小姐被扮成工人模樣躺在卡車上被載走。她身上還蓋著防水布,那個模樣即使進入鬧市區,任何人都會看成是工人在車鬥上睡午覺。我認為這是絕妙的瞞天過海之計。」
「是嗎?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小瀧低下了頭。
「你終於承認了。可是我實在不明白米子小姐被殺的原因,你應該知道吧。」
民子這樣想像——由於自己的出現,米子備覺失寵,在妒火中燒之下,試圖毒殺鬼頭。不料,鬼頭早已察覺米子有背叛之心,於是命令手下將她殺死,然而,這樣推論仍太過武斷。正如她之前所推想的,倘若鬼頭是在得知遭下毒後而殺掉米子自不必說,可是尚未發展到那個階段,為什麼要殺掉米子呢?
「鬼頭先生的宿敵很多。」小瀧說道,「正因為他是個大人物,敵人自然也特別多。不過,他們都敵不過鬼頭先生的勢力。確切地說,他們敵不過的並非是操控政經界的鬼頭先生,而是鬼頭手中握有的那股強大勢力。」
「是黑道嗎?」
「也可以這麼說。他們向來慣於勾心鬥角,但最後還是鬼頭先生占上風,因為他老人家有足夠的威望鎮得住場面,不過,他的對手找上其他大佬,加以串聯結合。對於那個大佬來說,為了對抗鬼頭先生,反而樂於利用這股力量。」
「此人就是慄橋先生嗎?」
「沒錯。慄橋因為政敵與鬼頭先生有所勾串而顯得鬥志高昂。政壇是很複雜的,不像你在報上看到的那樣。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祕密。慄橋的政敵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有鬼頭這股恐怖勢力在背後撐腰。慄橋之前不敢貿然迎戰,是擔心這股恐怖勢力隨時會有所行動。」
「……」
「慄橋現在敢於正面迎戰,是因為握有足以對抗鬼頭先生的勢力。當然,不只是撒下大把鈔票,其中還牽涉到毒品。」
「毒品?」民子愕然不已。
「你是說政治人物在操控毒品?」
「所以這是很恐怖的事。當然,並不是直接操控,但在有形無形之間,部分政客總會朝著那個方向動腦筋。我不能說得太清楚,你明白嗎?」
「嗯,我猜得出來。」
「不久前,秦野先生不是曾經去關西出差嗎?」
「好像去京都,報上也有披露。報導說,日本全國的幫派要角在京都舉行聯誼會。某位政治人物還特地獻上賀詞,後來引發很大的爭議。秦野先生就是代表鬼頭老人參加那場聯誼會的吧?」
「嗯,秦野先生主要的任務是替這兩派人馬調停。直接地說,鬼頭先生派他出面,向對方表示讓步。而秦野先生在代表鬼頭先生出席的同時,又居中斡旋成功。」
「然後呢?」
「可是,你看過那則報導吧,最近某幫派堂主在京都被槍殺的案子……」
「嗯,看過了。這兩者有關嗎?」
「大有關係。換句話說,兩派的協商破裂了。與其說是……我還要講下去嗎?」
「什麼嘛,都講到這節骨眼,還故意賣起關子。」民子強烈要求道。
「那麼我沒必要講得太詳細,說個大概就好,從結論上來說,鬼頭先生先表示妥協,然後開始分化他們。遭到槍殺的就是敵手陣營的堂主。」
「算是借刀殺人囉。」
「他們那些人向來廝殺不斷、爾處我詐,極盡耍弄權謀之能事。」
「這麼說,受騙的陣營肯定大為光火?」
「當然很生氣,慄橋底下的那票人好像非常氣憤。」
「好恐怖哦,總覺得現在的日本就籠罩在腥風血雨之中。」
「沒你說的那麼誇張,但我總有那種預感。」
「真令人毛骨悚然……對了,米子小姐後來怎麼了?」
「是啊,」小瀧點點頭,「米子被慄橋派收買了。」
「咦?米子小姐她……」
民子對此說法驚愕不已,簡直不敢相信。
「慄橋派很想掌握鬼頭先生的動態,於是安排米子長年在鬼頭先生身邊臥底,並認為這是上上之策。他們擅長抓住敵手的弱點,始終都在暗中觀察。結果正如你所猜想的,由於你的出現,米子自認為被鬼頭先生冷落而心生不滿,他們便利用了米子這個弱點。」
「真討厭,這件事果然與我有關。」
「當然有關。」
「我不要,」民子緊緊抱住小瀧赤裸的胸膛,「太可怕了。」
「這種事或許令人不寒而慄,可事實就是如此。所以我才說你不要問得太多。」
「可是被矇在鼓裡更不安。你再多說一點。」
「後來,鬼頭先生開始察覺到米子的情況有異,便派人暗中調查。」
「啊,」民子吃驚地盯著小瀧,「是你嗎?」
「就是我。這樣你知道了吧?」
「我知道。因為你辭去飯店的工作,搖身變成了古董商。而當了古董商,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無論到敵對陣營或友方那裡做買賣,誰都不會起疑。況且又得時常跟買主促膝交涉,像你這樣的人,肯定會去探查米子小姐和慄橋先生之間的關係。」
「說得沒錯。後來,我查出米子是對方派來臥底的,便把所有情報告訴了鬼頭先生。」
「你好殘忍啊!」
「那有什麼辦法,我若不從也會被殺。」
「被殺?」
「我若不聽從命令,就會被視為異己。他們那樣的人疑心病本來就很重,一旦加入他們的陣營,若不賣力效命,即會被視為敵人,或是被當成叛徒,沒有灰色地帶,也就是所謂的非敵即友。」
「這個道理我懂。可是你化身為古董商,慄橋先生居然沒察覺你是鬼頭老人的人嗎?」
「因為這條線索做得很隱祕,我從來不曾在鬼頭宅第出現。」
「啊,說得也是。你真的從來沒到過那老頭家。」民子恍然大悟。
「米子甚至出了一個主意,就是要毒殺鬼頭先生。這件事正如你猜想的那樣。不過,鬼頭先生早一步獲知這個訊息。換句話說,我提供的情報迅速準確。鬼頭先生為此大為震怒,因為對他而言,如同被長年豢養的家犬反咬了一口,他當然不可能讓米子活命。」
「所以後來就把她殺了?」
「嗯,不過在此之前,鬼頭老人好像沒察覺自己被下毒。那是一種進口的遲效性毒物,上面寫著艱深的片假名,是敵對陣營提供的。他們那票人最近越來越懂得利用科學方法犯案了。因為販毒的關係,他們也拿得到更高等級的毒物。」
「好可怕哦!」
民子緊緊抱住小瀧說:「小瀧先生,我冷得像冰塊似的,趕快幫我焐暖。」
小瀧的額頭滲著汗珠。這汗珠與剛才在床上取悅民子時冒出的汗水不同。小瀧也與鬼頭同流合汙。在柔和燈光映照下的汗珠,正顯現他的恐懼與苦惱。
「小瀧先生,我越想越害怕耶,因為你和我都在他的掌控中。」
「咦?什麼事?」
「……我殺了丈夫的事啊。」
「……」
小瀧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鬼頭老人對那些事都瞭如指掌。連你也認識的久恆刑警,就是被老人弄到被革職的那個男人,好像心有不甘地寫了什麼告密信,可不知道被誰拿去給鬼頭老人。依我推測,可能是裡面的警察通風報信的,因為那老人的勢力非常大。從外界看來,根本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這已經超出尋常的想像了,社會上難免會有這種事嘛。」
「你不要說得這麼輕鬆自在,這可關係到我的將來呢。因為做了那件事,你也成了幫凶,得跟我同生共死才行。」
「鬼頭先生沒說什麼吧?」
「他倒是還沒說什麼,但光是這樣我就覺得好像被他掐住脖子似的。」
「話說回來,警方也不再追查那件事了,何必這麼害怕呢。」
隔壁房間的電話響了。那斷續的鈴聲,在靜謐的深夜中格外響亮。小瀧和民子互看了一眼。民子認為那通電話是秦野打來的,因為只有秦野知道她的行蹤。鬼頭老人當然也知道她的去向,可是他不可能直接打電話過來,必定是深知其心思的秦野打的。
小瀧嘎吱嘎吱地下了床。在這段時間,電話鈴聲仍節奏分明地響著。鈴聲停歇了下來,是因為小瀧拿起了話筒,民子豎耳細聽。
「嗯,是的。我是小瀧……好,了解了。感謝惠顧。」
講完電話,小瀧回到房間。不過,他沒有來到床邊,而是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誰打來的?」民子問道。
「是我的客戶。」
「是啊,因為你跟對方說了聲感謝惠顧。」
民子心想,這是小瀧在敷衍了事。
「這麼晚還打電話來呀?」
「我做的不是普通生意,對方若心血來潮,隨時會打電話來說這扯那的。有錢人都是反覆無常,但因為我想賺他們的錢,所以並不覺得困擾。」
「生意興隆,真不錯啊!」
民子感到莫名地不安。她很在乎這通電話,她認為這必定是秦野打來的。
「給我一根菸。」她把手伸向坐在椅子上的小瀧說道。
小瀧默然地吸了一口,起身把它夾進民子的指間。民子也吸了一口,看著自己朝天花板噴吐的青煙。
「怎麼樣,該回去了吧?」
「趕我回去嗎?」
「時間不早了。」
「我要在這裡過夜。」
「你最好還是回去。是凌晨一點零五分,這時候回去那裡也很自然。」
「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坦白告訴我。」
民子叼著菸,心裡卻不安起來,不過,她還想多纏著小瀧一會兒。
「你不認識的人。」小瀧坐在椅上說道。
民子坐在床沿直盯著小瀧。看上去,只有她坐的位置凹陷下去。
「你在騙我?」
「真的啦。」
「是秦野先生打的吧?」
「秦野先生沒打來,跟鬼頭先生也沒有關係。」
「我會擔心呀。」
「所以,我就說對方是客戶嘛。」
「好像哪裡怪怪的哦……搞不好是女人?」
「別胡鬧了!」
「我也太糊塗了,滿腦子只顧著鬼頭老人的事,卻沒注意還有別的女人。」
「不是啦。」
「我不信。」
民子把香菸扔掉,朝房內打量著。枕邊擺著那瓶黑色瓶身的老帕爾,她探身向前,拿起了玻璃杯。
「喂,你要幹什麼?」
「喝酒呀。」
說著,民子把斟滿酒液的杯子遞到小瀧面前。
「你不回去嗎?」
「你陪我喝的話,我就回去。」
民子一口氣喝了半杯。
「你坦白招來,剛才那通電話是女人打來的吧。」
「真囉嗦啊。」
小瀧眉頭微蹙地別過臉去,民子則興致盎然地打量著他。
「像你這種單身漢,風流瀟灑又多金,女人可是搶著要呢……」
「別鬧啦。」
「我不相信你不沾女色,像這樣每天晚上獨自待在這裡發呆。你一個星期去女人那裡幾次?還是女人主動上門?」
「都沒有啦!」
「哼,被我說中了,你就這樣擺臭臉。對了,小瀧先生,說到之前在飯店開房間的事,那個香川總裁的情婦,對你好像蠻親切的嘛。當時,我氣得火冒三丈,硬是要你說個明白,你跟那女人的關係也未免太不尋常了。」
「她是別人的女朋友,我身為飯店總經理只是受託照料一下。」
「誰曉得你怎麼照料呀。」
「你夠了吧!喂,都快兩點了,還不趕快回去……」
「你要趕我走嗎?」
「太晚回去,對鬼頭先生不好交代吧。」
「不會啦。」民子搖動著身體說,「老頭那邊我會適度安撫不會有事的。何況他也知道今晚我來這裡,應該說是他故意安排我來找你的。」
「真的?」小瀧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哪會騙你呢。其實,秦野先生託我送信來這裡,八成也是那老頭授意的……秦野先生給你的那封信根本不是什麼重要信函吧。」
「……」
「那只是藉口,目的就是派我來找你。」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啊。」
「哎呀,你嘆氣啦,我這麼讓你困擾嗎?」
「我很困擾。」
「剛才那通電話是不是女人要來這裡幽會?一定是這樣。所以你才急著趕我走。」
「喂喂,」小瀧從椅子上起身,把手搭在民子肩上,「你醉成這樣,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不是該有點分寸,趕快回去啦!」
「不要。」民子甩開小瀧的手似的搖動著身體,「我要陪你到早上,還要等到那女人出現,看看她是什麼貨色……」
「真是傷腦筋啊。」
小瀧和民子並肩在床角坐下,隻手托著後腦勺。民子直盯著小瀧臉上的表情。
「小瀧先生啊,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請你也要有所覺悟。」
「覺悟什麼?」小瀧抬起眼問道。
「你的眼神好像在害怕什麼呢。」
「……」
「沒那麼嚴重吧。我只是今晚不回去,想留到早上在這裡陪你而已。」
這時候,隔壁房間傳來了聲響。雖說只是輕微的聲音,但他們兩人卻覺得那是屋內的響動。小瀧從床沿站了起來,急忙拿起睡袍罩住半裸的身體,握著手電筒,神情非常緊張。
小瀧扭亮手電筒,朝隔壁房間走去。民子從床上半坐起來,直盯著小瀧緊張的身影,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害怕得快要窒息。小瀧走得很慢,但步步為營似的,傳來了四處探繞的拖鞋聲。民子以為就要發出巨大聲響,趕緊扯著棉被一角遮在胸前。突然間,傳來了「砰」的一聲,嚇得她所有神經繃緊了起來。
小瀧現在無法說什麼,只在心中思忖——民子非常了解鬼頭老人的可怕。這次秦野派民子過來這裡,鐵定也是鬼頭授意。小瀧不清楚鬼頭老人的本意。總之,鬼頭很可能故意讓民子離不開他。現在,他與民子在床上耳鬢廝磨,似乎也都在鬼頭的算計之中。
民子豎耳細聽了一會兒,隔壁房間一片寂靜,剛才那個聲音顯然是小瀧絆倒了什麼發出來的。
「喂,」民子忍不住地問道,「有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小瀧沒答腔。
「喂。」
民子又喚了一次,小瀧依舊沉默。民子趿著拖鞋下床,然後提心吊膽地開啟隔壁房間的門。她看到手電筒的光束時,這才安下心來,因為小瀧平安無事。
「你看到了什麼?」民子朝著小瀧黑暗的身影問道。
「嗯……」小瀧低聲說著。
手電筒的光束不斷地朝房內掃晃著。在那光束的照射中,佛像的臉部顯得蒼白,背後拉出一道道黑影。民子躲在小瀧身後,將手搭在小瀧肩上。
架上的佛像當中,有一尊面目猙獰的神將——頭髮倒豎,滿臉怒容,嵌入的眼珠如炬燦然,栩栩如生。
「好可怕哦。」民子緊緊拉住小瀧的手。
「好像沒什異狀。」小瀧嘟囔著。
「是嗎,沒有就好。」
「不過,剛才那聲音確實像是腳步聲。」
「討厭,不要嚇我啦!」
「我檢查過房門都有上鎖,應該沒問題,不過……」
「我們回房去。」
「等等,我到走廊那邊看看。」
「不要去啦!」
民子阻止道:「既然房門已經上鎖,這樣就好啦,沒必要去走廊檢視嘛。我好害怕哦,你不要去啦。」
「可是,我有點不放心。」
「求求你別去,再過兩個小時天就亮了,我們待在房裡不要出去。」
小瀧拗不過民子的勸阻,因而不再堅持到走廊檢視。民子硬是把小瀧拉回房間,然後關上房門上了鎖。
「總算放心了。」
民子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裡還撲通撲通跳不停呢。民子完全不顧形象,把長襯裙高高撩至臀部,迅速鑽進了被窩。小瀧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點了一根菸。
「趕快過來嘛。」民子從被窩裡只露出眼睛說道。
小瀧仰著頭像在思索什麼。
「你在那裡要坐到什麼時候啊?」民子急不可待地叫喚道。
「嗯。」小瀧含糊其詞地說著,眼睛卻盯著天花板。
「在想什麼啊?我好怕哦,快來抱緊我呀,否則我沒辦法安心。」
「等一下嘛。」
「你好壞哦,躺在我身邊也可以想事情啊。」
「……」
「趕快啦,我保證乖乖不吵你,快到我身旁來。」
小瀧紋絲不動。
「你暫時安靜一下,讓我把這根菸抽完。」
不久,民子情慾難耐地貼伏在小瀧胸前。當她雙手環住小瀧的脖子時,她的長襯裙肩帶也被小瀧應聲扯落,接下來兩人便陷入一場激戰,只記得有過數次狂烈的愛撫,連枕畔的檯燈都被推倒了。
激情過後,小瀧放開民子,拉起薄被捲住身體側身翻去,像是終於恢復自由似的。民子對小瀧的冷淡感到生氣,可跟平常不同,她這時候腦袋混沌不清,渾身疲倦,連跨出一步都覺得吃力。
她醒來時,耀眼的陽光已從窗簾縫隙間照了進來,她轉身探看,小瀧早已不在床上。廚房那邊傳來金屬器具的碰撞聲,小瀧好像在煮什麼。
她看看床邊茶几上的鐘,已經早上九點了,這下糟糕了,原本打算早點起床趕回麻布的,不知不覺竟睡過了頭。就算這麼想,仍覺得渾身無力,在被窩裡面蠕動,昨晚最後脫下的長襯裙像條圍裙般掛在胸前,好像是小瀧弄的。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急忙穿起內褲,但仍覺得全身慵懶,蜷縮在床上。
房門開了,小瀧來到民子枕畔。隔壁房間傳來微微的咖啡香氣。
「醒啦!」
民子以為小瀧還穿著睡袍,但他已穿上筆挺的西裝,當然是容光煥發。
「直接過來吧,咖啡煮好了。」
民子摀著臉頰。
「為什麼不叫我起床呢?」
「因為你睡得很沉。」
她只記得長襯裙被退至胸前,之後發生什麼事就說不上來了,以前的女人都會盡量避免讓丈夫看到自己起床時的睡臉。
「我還沒洗臉呢,怎麼喝咖啡?」
「沒關係,剛起床喝咖啡也不錯。」
「是嗎,你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嗎?」
「嗯,那個女助理快來了,等她一來,我馬上就要出門。」
「哇,糟糕,那我得趕快起床。」民子慌張地踢開身上的薄被。
「她幾點上班?」
「十點。」
「那還剩下不到一個小時。」
「嗯,熱水已經燒好了,你去泡個澡吧。」
「不要站在這裡啦!」
民子在整裝打扮之前,至少不想讓小瀧看在眼裡。
民子在小瀧的陪送下,慢慢地步下樓梯。她的心裡七上八下,幸虧其他住戶的房門深鎖,也沒有人出來探看。不過,她現在才離開這裡,難免會被認為是徹夜未歸,因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在激情之後,民子匆忙走進浴室洗澡化妝,跟小瀧沒講上幾句話。她總覺得那女職員待會兒就會出現在辦公室,然後毫不客氣地盯著她,令她坐立難安。其實,她很想跟小瀧多聊一下,藉此探查鬼頭與米子之間的事,但後來只好作罷了。
雖說遲歸讓她多了一份傻勁,但她腦海中不斷地閃現鬼頭的形影,令她不由得焦急起來。鬼頭老人大概也知道她在小瀧的住處過夜,但她該如何向他辯解?
這麼說來,今天早上起床以後,小瀧便巡視房內,只嘀咕著沒有異狀。昨晚,她著實被那可怕的聲響嚇得睡不安穩,乾脆盡情地與小瀧纏綿,所以倦睡到這麼晚還起不來。話說回來,她之所以害怕成那樣,是因為擔憂鬼頭可能會為此大發雷霆,受此影響之下,連小瀧也變得神經兮兮。搞外遇終究是危險行為,而且他的老闆又是鬼頭,想必他也膽顫心驚。
4
走到戶外,初夏的陽光燦然耀眼,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們平靜地走著,看不出不安的陰影。原來陽光可以讓心情變得這麼不一樣!
「那我回去囉。」民子在小瀧身旁說道。
事實上,民子在臨別前還想親吻小瀧,但最後還是忍住,只跟他握個手。小瀧眨動著沉重的眼皮。
「路上小心哦。」
說完,小瀧把手交疊在身後。他所說的「小心」,是指在鬼頭面前必須謹慎應對嗎?總之,民子和小瀧已有了默契——她並未在他的房間裡過夜;就算鬼頭知道,她打死都要否認到底。這件事絕對不能坦白以告,畢竟得考慮到日後小瀧與秦野見面的立場。
民子來到街上,攔了一輛計程車,小瀧目送她離去才回到屋內。
「請問到哪裡?」司機問道。
民子原本想說「麻布」,突然改口說:「到赤翱。」
「咦?這裡就是赤翱啊。」司機一臉困惑。
「嗯,沒關係啦。我因為腳痛,就算很近也得搭車。」
「這樣啊,到赤翱的什麼地方?」
「新皇家飯店。」
「太太,新皇家飯店就在前面呢。」
「我知道。這麼近還坐計程車有點誇張,可是我實在走不動。」
「說得也是。」
司機繞過路面電車道的轉角,轉動方向盤直駛而去。
民子不敢直接回到鬼頭那裡,畢竟有些心虛。心想,時間不早了,現在回去也算晚歸。不如說,不要在早上回去,反而不會那麼尷尬。
首先,就這樣回去的話,她的情緒還沒平復。而且在鬼頭面前辯解,得編想更多理由,她驀然想起住在新皇家飯店的秦野,只要與秦野碰面,總會感到安然一些。此外,她也想從秦野的口氣中尋思如何向鬼頭辯解的對策。昨晚,她與小瀧在枕邊細語之際,對秦野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現在,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即使與他閒話家常,也能注意到其他細節。
她在新皇家飯店門口下車,一走到櫃檯,有個員工朝她微笑,點頭說道:「好久不見。」
對方認得民子,立刻拿起室內電話通報。
「秦野律師嗎?成澤小姐來訪。」
秦野似乎回話請她直接上樓。櫃檯人員朝民子說了聲「請上樓」。民子有些不好意思,仍朝電梯方向走去。她以為已經仔細化了妝,但因為昨晚太累,眼圈泛黑而有點心虛。
在電梯前有四五名男子正在等候。民子來到「807號」房前,掏出小化妝盒,再次往臉上補妝。秦野向來目光敏銳,看到她這副模樣,或許會看出什麼端倪,因為他原本就知道她在小瀧的住處過夜。
「請進。」
敲門後,房內傳來這樣的響應。民子走進房內,只見秦野穿著西裝正在看報紙,桌上尚擺著吃得半剩的吐司和紅茶茶杯,床鋪整理得乾淨整齊。
「啊,這麼早就來啦。」
秦野將報紙挪到身旁,放下老花眼鏡,仔細打量民子,嘴角自然堆起笑意。
「您也起得早啊。這會兒準備出門嗎?」
「哎呀,您為什麼這樣看我?」
「可能是你今天的妝容化得比平常濃?,看起來格外漂亮呢。」
秦野果真看出其中蹊蹺。
「昨晚,你在哪裡過夜?」
「哎呀,我把你的信轉交給小瀧先生就走了,後來難得到某家飯店自在地住了一晚。」
秦野不禁笑了出來。
「有什麼奇怪嗎?」
「因為你說了像三歲小孩編的謊話。」
秦野像是要逗笑民子似的笑個不停。
「討厭……我是說真的嘛。我專程去了那裡一趟,他自然請我喝了杯熱茶,可是我待不到三十分鐘,一來時間不早,總不方便一直待在男人的房間裡。況且他對門的鄰居太太直盯著我走進屋內,所以我早早就走了。給小瀧先生添了麻煩,真的沒騙你呀。」
「哪有什麼麻煩。這時候你在這裡出現,可以想見昨晚有多麼天雷勾動地火啊。」
「好低階哦……」
「不過,應該不是吧。」
「嗯,是啊!您再怎樣瞎猜我都是清白的。」
「是嗎?!」
「相信我嘛。」
「有點難耶。」
「對了,秦野先生,老爺會怎麼說呢?」
民子窺探秦野的表情。
「我不知道。」秦野望著半空說,「可能會有點在意吧。」
「啊,會嗎?」
民子半開玩笑地說道,卻極力想從秦野的口氣中探出鬼頭的心情。
「自己疼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上床,任誰都不可能無動於衷吧。」
「您又扯起這些無聊事了。我跟小瀧先生可沒發生什麼事。或許我一夜未歸可能惹得老爺不高興,但這也是老爺想像得到的呀。」
「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是您派我去小瀧先生那裡的,說是替您送信,但我認為這是老爺授意的。所以就算我眼小瀧先生發生一夜情,不,縱使老爺胡亂猜想,也不會責罵我。」
「你說得拐彎抹角,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爺太了解女人的弱點了。」
「哦,是嗎?」秦野仰起下巴,看向天花板嗤笑道。
「我有說錯嗎?」
「你為什麼興沖沖跑去小瀧那裡,我大概知道。當我看到你拿著那封信興奮得急欲離去時,心裡就有底了。現在聽你這麼一說,便把它們聯想起來了。」
「您要怎麼猜想隨您便,反正老爺應該不會太生氣。」
「是啊,鬼頭先生最會裝糊塗,不會像其他男人因為吃醋而氣得怒髮衝冠吧。」
「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畢竟他很狡詐,會做出什麼舉動,誰也料不準。秦野先生,到時候您一定要替我說情哦。」
「沒問題,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但說到底,我還是不放心,因為您是鬼頭先生的手下。」
「什麼嘛,我對女人可是很溫柔的。」
「一切拜託了。」
聊談至此,民子總算安心了些。她為自己來這裡找秦野談話感到慶幸,否則直接回去麻布,心情終究無法平靜下來。說不定還會被鬼頭臭罵一頓。這麼一來,她總算可以若無其事地行動了。
桌上的電話響了。
「您若要忙其他事,那我先告辭了。」
民子藉機站起來,秦野拿著話筒貼耳講著。
「嗯,是的。咦……什麼?」
秦野說得很大聲,走到門口的民子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因為難得看到秦野如此激動。
「嗯,什麼時候發生的?三十分鐘前,醫生呢?這樣啊。」秦野直握著話筒,朝民子喊道:「民子小姐,先別走。」
「……」
民子立刻察覺情況有異。秦野在談話中提到醫生二字,她以為小瀧發生了什麼不測,心裡七上八下。這讓她想起昨晚傳來的奇怪腳步聲。接著又猜想:他們分手以後,小瀧回到房間,因為是單獨一人,會不會遭到黑道攻擊?一想到這裡,不禁顫抖了起來。
「現在,民子小姐也在這裡,我們馬上趕回去。」
秦野放下話筒,茫然佇立著。他動也不動,直盯著某個方向,表情嚴肅得恐怖。
「秦野先生,」民子往前走近兩三步,「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
秦野從口袋裡掏出香菸,慢慢地點著火,可能是暈眩所致,看得出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好擔心哦。」
秦野吐了青煙,把打火機放回口袋。
「告訴你,老爺在三十分鐘前昏倒了。」
「咦?」
民子驚愕不已。不過,在驚慌之中,為小瀧平安無事感到放心。
「昏倒了?什麼意思?」
「嗯,好像在睡夢中發作的。一個小時以前,他直喊著頭痛,聽說現在已經陷入昏迷。」
「怎麼會這樣!」
「總之,我們先趕回去再說。」
秦野這才恍然大悟地有了動作,在菸灰缸中按熄香菸,急忙拿起房間鑰匙。民子也嚇得不知所措,腦海中頓時浮現鬼頭老人垂死的面容。
到底是怎麼回事?民子霎時想起,昨天鬼頭玩弄她時,確實太過勉強,很可能是導致他發病的原因。當時的鬼頭急不可待得近乎反常,比平常更加死纏不放,弄得滿頭大汗……
兩人走進電梯,電梯內沒有其他人。
「秦野先生,」民子對著佇立在旁的秦野低聲說道,「老爺萬一有什麼不幸,您要盡力為我的出路著想……之前老爺也交代過,一切拜託您了,想不到老爺的病情變化得這麼快,我又沒拿到法律上的任何保障。」
「你是指遺產分配嗎?」
「是的。」
「知道啦。不過,我們先回去探視鬼頭先生之後再說。」
秦野雙手直插在口袋裡。
計程車緩緩地駛進鬼頭宅第門內,秦野焦急地脫鞋走進玄關,民子也跟隨在後。在走廊上遇見女傭,秦野問道:
「老爺的情況怎樣?」
「嗯……」女傭欲言又止。
秦野慌張地朝鬼頭的房間走去,民子也緊隨其後。他們來到隔扇前,秦野輕輕拉開隔扇,但因為被秦野的背部擋住了視線,民子沒能立即看到鬼頭的睡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醫生和護士,還有黑谷及老女傭澄子的身影。
秦野坐了下來,民子此時才看清楚鬼頭仰躺的睡臉。鬼頭雙目閉著,安靜地沉睡著。床鋪已整理妥當,由此可知萬事已終。
秦野雙膝併攏在鬼頭的枕邊坐下,朝著死者大聲喊道:「鬼頭先生!」
民子也雙腳無力,在秦野身旁癱軟地跪坐下來。鬼頭的嘴巴微啟,依舊是民子看慣的那個缺牙的黑洞,偌大的鼻孔還露出了鼻毛,臉頰瘦削、鼻梁尖細。民子僅一個晚上不在,他的臉孔似乎變了樣,他的死相有些可怕,但臉頰尚有些血色。
一名四十歲左右的醫生,拘謹地來到秦野身旁,低聲說道:「我……接到電話通知趕來時,他已經失去意識了……」
秦野點點頭。
「他是在上午十一點十二分過世的。」
秦野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十一點半。
「在您尚未趕回來之前,我們不敢搬動老爺。」站在醫生身旁的黑谷插嘴道,並不停地朝民子的側臉瞥視。
秦野問醫生:「是什麼病?」
「嗯,是心臟麻痺,不過還是腦中風引起的,經常喊頭痛,就是這種病的特徵。我聽到房裡傳來哀吟聲,急忙趕來看個究竟,只見老爺雙手抱頭直喊頭痛。於是我替他輕揉鬢角,但他的情況卻越來越嚴重,我馬上請黑谷先生打電話給醫生。」女傭澄子說完,接著泣不成聲,挽起衣角遮住臉說:「這時候,老爺又大大地哀叫了一聲,沒多久,表情就變了樣。」
「鬼頭先生,我們的交情也夠久了。」秦野俯視著鬼頭的遺容,「我們已經有三十五六年的交情了,仔細回想,我都是受您的照顧比較多。」秦野端坐著,對著鬼頭繼續說:「晚年得了這種病,想必很不甘心吧。您向來很能忍耐,不怎麼表露出來。不過,您還是奮力實現夢想,堅持到底,身為男人算是得償夙願。這些日子以來辛苦了,請您安心瞑目。」秦野雙手合十祝禱說道。
民子終於也壓抑不住情緒,從棉被裡取出鬼頭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他的手冰冷卻還柔軟。
「老爺,請原諒我。我不在的時候,偏偏發生這樣的事……發生這樣的事……」
她哭了,悲傷是超乎理性束縛的。雖說她對鬼頭沒有感情,但看到他的死亡,終究還是覺得悲憐。秦野說得沒錯,鬼頭凡事總是堅持己見到底,但最後卻死得孤苦伶打。聽說他生前掌控莫大的勢力,但終究與死在陋屋裡的老人沒有兩樣。
醫生回去以後,民子用熱水仔細擦拭鬼頭的身體。乍看之下,鬼頭的腳趾已開始出現屍僵現象。他那肋骨突出的胸部和滿是皺褶又凹陷的腹肚,以及瘦削的大腿,都與民子的記憶聯繫在一起。
秦野也合力幫忙,一邊不停地唸誦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一邊抱起鬼頭老人的屍體擦拭著。秦野的舉動就像是死者的妻子,鬼頭的頭臉在秦野的懷裡晃動著。黑谷已不見身影,想必在準備葬禮。
床鋪已換上新棉被,鬼頭的臉上蓋著白布,枕邊點著香炷,此時的他已經是個往生者了。黑谷不知不覺走了進來,秦野正在打電話聯絡其他人。接著,他們站在房間角落,悄聲交談著。
鬼頭洪太死了。從今晚到明天,肯定有許多弔唁者蜂擁而至。在那以後,又會是什麼樣的局面?確實,鬼頭的驟逝可說是操控日本部分政經界那股力量的消損,看著臉上覆蓋著白布的鬼頭,民子覺得情勢更顯得嚴峻。
民子看著秦野低聲指示黑谷,像是在交辦什麼事。她心想,秦野今後可能會遞補鬼頭的位子,這讓她想起秦野剛才仔細擦拭鬼頭身體的友情。秦野端坐在枕邊,對著鬼頭的遺容說「我們已經有三十五六年的交情了」,三十五六年……這時候,民子發現秦野說的年份相當於昭和二三年。民子有點納悶。之前,她曾經聽說鬼頭和秦野的交往始於戰爭期間的滿洲國境內,眾所周知,九一八事變始於昭和六年即一九三一年,中日戰爭爆發於昭和十二年即一九三七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始於昭和十六年即一九四一年,如果之前小瀧的說法屬實,他們兩人曾經在中國大陸闖蕩,但其實在此之前他們即已熟識,而且一定是在日本結識的。由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在滿洲國認識的,而是在之前即有交情,可能在九一八事變之後,彼此變得更合作無間吧。
從他們慣用的手段來看,對於在日本期間的關係他們似乎是刻意保持低調。只是秦野這次對著鬼頭的遺容喃喃自語時,不小心洩露了祕密。有關這方面的事,民子認為有必要再向秦野求證。
民子到廚房一看,女傭們一下子向酒鋪訂酒,一下子烹煮料理,非常忙亂。民子走進房間,脫下洋裝換上了和服。
明天起,我非得離開這裡不可。之前已向秦野央求相助,但他會盡力替我爭取嗎?鬼頭無妻無子,這房子裡有多少財產很難估算,但少說也有兩三億。鬼頭的黑手伸進政經界,肯定撈了不少利益,到時候他的親戚們該不會一個個跳出來要分財產吧。
民子有點後悔,若知道鬼頭這麼短命,早就應該要他立下遺囑。而且從他的口吻聽來,當時似乎會答應送她一間高階日式餐館,當時,她若打鐵趁熱硬是央求就好了。當初沒有把握良機,心裡只想著更大的利益,真是最大的敗筆……
民子換上和服來到走廊上,秦野恰巧迎面走來,看到民子,隨即用眼神示意她過來。秦野先是打量四周,發現旁邊的房間沒人,便把民子帶進裡面,站著對她說:「鬼頭先生的死因好像是精神上的打擊。」他接著又說:「該不會是因為你徹夜未歸吧?」
「怎麼可能?!我外宿的事老爺也猜想得出來呀。」
「你經常那樣講,所以老爺很吃醋,想必整個晚上焦慮不安,因此精神受創才會承受不住吧。」
「不要亂講……」
「說不定就是這個原因呢!因為那天他跟你玩得那麼盡興,但光是那樣也會把老人家累垮的。」
「請您不要亂講話!照您的話意聽來,豈不是我害死老爺嗎?」
「哈哈哈……」
秦野笑了笑,默然地推開隔扇走了出去,跟剛才坐在死者枕邊哀慟的表情截然不同。民子原以為秦野會因鬼頭的死而顯得神情沮喪,但情況恰巧相反,秦野離去的瞬間,民子不禁想起昨晚秦野要她轉交給小瀧的信,以及那通深夜電話。
夜色越深,弔唁者陸續蜂擁而至。這時候,平常黯淡的玄關已燈火通明,大門也徹夜敞開著。十幾名年輕保鏢圍聚在玄關旁充當警衛。那票人平常都與黑谷窩在房間裡無所事事,看起來就像某幫派的成員,他們尚未穿上染料味猶存的嶄新藏青色短外褂。民子看到年輕人開來的小卡車當中,有一輛卡車的車身側面寫著「東都建材」四個大字。
民子心想,這場葬禮應該會很隆重。鬼頭剛死,治喪事宜尚未安排,氣氛便如此肅穆。秦野以電話通知的大多是友人或舊識。他們聞訊後紛紛趕來致意,車子接連不斷地碾過碎石路而來。之後,報社記者也前來採訪,由秦野出面說明鬼頭的發病經過。
民子搞不清楚弔唁者的身分及姓名。鬼頭老人的遺體被安置在房間裡,女傭自不必說,連民子也不得靠近。端坐在鬼頭枕邊的秦野正在接受探訪者的致哀,不過他既不像治喪委員會的負責人,也不似死者家屬。其他房間備有矮桌,並提供日本酒、洋酒及小菜,以招待前來致哀的客人。民子也跟著忙進忙出。
「我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民子問秦野。
「今晚就一如往常,你佯裝成局外人。」
儘管如此,弔唁者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民子。民子的目光盡可能不與他們交會。訪客幾乎都是老年人,年輕人並不多,他們看起來都像是具有社會地位的賢達人士。
晚上九點一過,民子見過的訪客也現身了,對方就是曾經到醫院探望鬼頭老人的警界高層。他們一身西裝,座車上還有三名部下,他見到秦野,鄭重其事地致哀,但停留不到十分鐘即匆忙離去。
民子突然聽到那位高層與秦野的交談內容。
「鬼頭先生不愧是一代豪傑,他創造了一個新時代。」
「您說得沒錯。老爺去世後,我們才了解他的偉大。」秦野答道。
「其實,老爺的仙逝,等於向世人宣告一個時代已經結束。」
「也就是說,因為老爺的死,戰後的某個勢力也宣告結束啦!」秦野說完,微微地笑了一下。
「您是洽喪委員會的負責人嗎?」一名弔唁客問道。
「不,我還沒有那種資格……我已經委託其他人擔任。」
「哦,這樣啊。」
民子也在揣測治喪委員會的負責人是誰。當然,這裡從不缺人才。鬼頭老人生前即認識許多政經界的大佬。
民子想像鬼頭的枕邊必定鋪滿了鮮花,但那天晚上卻出奇的少。不過,這原本就是出殯當天才會出現的景象。民子曾經看過某鎮的幫派老大去世時,弔唁的花圈、花籃排滿了道路兩旁,長達兩百多公尺,堪稱是一場豪華葬禮。不過,鬼頭出殯的陣仗絕對更壯觀,說不定到時候沿著麻布的深宅大院一直到下坡路的路面電車道旁,全都排滿了花圈花籃。而在那些花圈及輓聯上,必定會寫上各界代表的知名人士及公司團體名號。
民子思忖著,鬼頭的財產到底由誰管理。鬼頭並沒有留下遺囑,這項權力自然落在秦野身上,儘管如此,秦野也不可能獨斷而行,或許是經由四五個人合議再做出決定吧。現在,圍聚在鬼頭遺體前的四五個人似乎就是這群成員。雖說是合議制,秦野的存在亦不容小覷,因為他是鬼頭老人生前的得力助手,又是磋商大小事宜的夥伴。換句話說,他是比核心幕僚還重要的心腹。他有什麼意見,其他人也不敢不從。
民子自認為有資格分到部分財產,否則如此犧牲肉體、充當鬼頭老人玩物的意義何在?秦野對此非常清楚,他應該最能理解民子的立場,不可能耍詐,而且還有一副俠義心腸,從他與鬼頭之間的友誼與情分即可看出。
民子不清楚宅第裡到底有多少財產,她想要十分之一。因為鬼頭沒有家屬,她不知道秦野將如何分配這筆遺產,不過應該會如她所願吧。以民子的立場來說,她既不是情婦也不是女傭,實質上等同於鬼頭的姨太太,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強調這一點。
秦野一直待在鬼頭的房間裡。民子被派到廚房幫忙,幾乎沒機會碰到他。前來弔唁的客人如潮水般湧至,在這個沒有後代子孫的房子裡,氣氛時而顯得輕鬆自在。有些客人上過香便退至其他房間聊談,聊的全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身分,民子無從判斷。總之,她覺得自己被刻意支開,目的是不希望其他女傭和陌生訪客知道她的來歷。
夜色漸深,弔唁者陸續離去,後來的訪客考慮到時間已晚,上過香便匆匆離開了。那時候,玄關上已貼出葬禮預定程式的告示。這場葬禮的順序為——今天下午三點左右火化遺體,今晚為守靈夜,明天下午兩點在東京都內某殯儀館舉行告別式。
鬼頭老人的遺體在被送往火葬場之前還擺在那個房間裡,那裡就是往生者最後露面的地方。民子和宅內的其他員工被安排到那裡與死者拜別。在蓋上棺蓋之前,民子朝鬼頭老人看了一眼,他的臉皮顯得更暗沉,嘴巴微開,形成一個缺牙的黑洞,漆黑的鼻孔撐大,眼窩和臉頰深深凹陷。
這是民子之前常見鬼頭的模樣,但鬼頭現在已僵化成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她不想再去碰觸,正因為他們的交情似深尚淺,老人的遺容令她感到噁心。在民子的記憶中,鬼頭老人是第二個死者,而她的丈夫是第一個。民子縱火燒死了丈夫,半張臉被燒焦的丈夫在入殮時,民子還是流淚了,那不是後悔的淚水,而是與親人離別的悲泣,也可說是她與丈夫寬次尚有深厚的感情。
在別人眼中,民子對死去的丈夫流下眼淚,卻對安詳離世的鬼頭沒有半點哀傷,這證明瞭平時備受疼惜的民子,對鬼頭沒有感情。而鬼頭也沒有對她付出真愛,只是把她當成垂暮之年的玩具罷了。民子在心中咒罵,你這個該死的老色鬼!有時候,她會驚訝於鬼頭的顯赫名氣,然而在一般女人眼中,鬼頭只不過是個猥瑣的窩囊廢。
前往火葬場的靈車上坐著其他男子,民子並未隨行。不知為何,秦野居然留下來,比起禮貌性地送行至火葬場,或許收拾內務來得重要吧。四五輛汽車隨行,車上坐著民子認識或不認識的男子。他們都穿著黑色禮服,以老年人居多。簡單地說,他們並沒有哀傷的表情,反倒是一臉醉意。由此可知,鬼頭死後是多麼孤獨。
靈車和隨行車隊離去後,宅第內又恢復了暴風雨後的寧靜。沒去火葬場的客人,則被安排在三間房間裡促膝飲酒,其熱鬧程度不亞於有三絃琴表演的酒席。在這麼多客人當中,沒有人真心哀悼鬼頭老人的死。
鬼頭住院期間和死後即趕來致哀的高階警官已不見蹤影。此外,雖然各界紛紛致贈花圈、花籃,但始終沒看到那些知名集團的高層及公司社長現身。他們應該會參加明天的葬禮,原本在鬼頭生前即有來往,出殯前露個臉似乎比較有情面。今晚是守靈夜,但也不確定他們會不會來上香。總之,人一死註定要吃虧。
喧鬧的氣氛暫時平靜下來,民子很想找個地方歇息一下,但遇到這種情形才深切體認到自己的處境。也就是說,她既不想與其他女傭共處一室,返回自己的房間又有些尷尬,因為那裡充當招待弔唁客的場所,原本應該去客廳,但鬼頭生前的一干友人理所當然在那裡把盞言歡,根本沒地方可坐。不僅如此,他們紛紛以有色眼光打量著民子。宅第如此大,竟無她的容身之處。
鬼頭老人在世時,民子是他的情人,但他一死,民子現在又恢復了女傭身分。她再次體會到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得儘快向秦野要到錢,然後離開這裡。在此之前雖令人不愉快,但必須忍耐。如果秦野的承諾尚未兌現,她即貿然離開此地,最後的輸家必定是她。
民子站在廚房,窺探秦野是否來到走廊,秦野步伐搖晃地走了出來。
「秦野先生,」民子輕叫了一聲,「有事想拜託您……」
秦野眉頭微蹙,環視了四周,他看到訪客徘徊不去,兀自嘀咕道:「有沒有談話的地方?」
「那間茶房可以談話,不會有人來打擾。」
「茶房?」
秦野顯得意興闌珊。
「只有那裡最適合商量重要事情。」民子悄聲而急忙勸邀道。
秦野眼見無法推辭,只好跟在民子身後。跟前些日子相比,秦野顯得無精打采,頓失鬼頭的打擊果真無法掩飾。鬼頭老人一死,秦野雖然強作鎮定,但失去後盾的茫然感逐漸地顯現出來了。
他們走進了那間僅開啟一片木板套窗的茶房,兩人都是站著。
「秦野先生,那件事沒問題吧?」
「好啦好啦,我會妥善處理。」
秦野厭煩地點點頭,一臉料中似的不悅。
「或許您會覺得我很囉嗦,但我可是很認真的。」
「好啦,等辦完老爺的喪事再說。」
秦野可能還在擔心其他事情,始終惶然不安。
「沒問題吧?請一定要替我著想哦,否則我一直以來的犧牲就沒有意義了。」
「知道啦!總之,交給我處理。我會誠心誠意替你爭取的。」
秦野顯得心神不定。
「發生了什麼事?」
民子終於察覺秦野的臉色很差。
「有三個可疑分子混進來。」
「三個?」
「是玄關的警衛說的。」
秦野這才露出驚慌的神色。剛才始終強自鎮定,現在卻睜大了眼、緊咬著唇,額頭浮現青筋,微微發汗。
「知道對方是誰嗎?」民子低聲問道。
「不清楚……」秦野夢囈似的說道,語尾模糊得幾乎聽不見。
語畢,秦野逕自往前走去,民子從未看過他如此驚慌失措。民子回到廚房。傍晚六點,參加守靈夜的客人將陸續抵達,廚房得忙著準備餐食,不過她另有所思,根本無心幫忙。
「對了,小瀧今晚應該會來參加守靈。」
想到小瀧可能會來,民子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到時候要向他表白一切,找他商量未來的出路,總之,見到他猶如找到了避風港。
5
傍晚六點一過,弔唁客陸續湧至。民子把引導客人上香的差事交由另一名女傭處理,她不打算露臉,因為現在已經沒什麼好盡力的了。
每位客人與秦野閒聊個三十分鐘,便匆匆離去。正如民子所猜想的,在其他房間裡圍坐、飲酒歡談的客人都走了,守靈夜的氣氛似乎顯得很匆忙。
民子在廚房裡溫酒時,背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驚叫聲,當時,已經有一群人衝了進來,但她完全沒有察覺,而是聽到凌亂的腳步聲才回頭看去。一名女傭疾步跑到民子跟前。
「不好了,秦野先生滿身是血,倒在茶房裡!」
民子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鬼頭的宅第裡逃出來的。她只記得連衣服都沒換就後門跑出去,然後在路上欄了一輛計程車。她把去處告訴了司機,這才稍微安下心來。她跑出後門時,還看見幾名陌生男子,直到現在她仍然嚇得雙腿發軟,以為他們要抓她。
當她知道秦野被殺時,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來,下意識只想趕快逃離,否則連自己也會遭遇不測。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沒看到秦野的屍體,只看到宅第裡的男人們接二連三地沖向茶房。她擔心情況變得很混亂,倘若自己跟去的話,可能會被挾持,於是沒命地逃進了計程車。這麼一來,鬼頭的遺產即與她無關了。
街燈依舊耀眼。她在赤翱下車,直接跑到小瀧的公寓,但屋裡空無一人。她爬上三樓,但總覺得後面有追兵,於是前傾著身子,只想趕快進入小瀧的房間。她來到掛著古董商招牌的門前,不由得吃了一驚。門把下掛著一塊「歇業」的牌子。然而,她不能就這麼離開,說不定小瀧還在裡面。她敲敲門,越敲越急。
「誰呀?」
驀然間,門邊有個小盒子傳出了聲音,民子嚇了一跳,原來那裡裝了一個對講機,她之前來的時候還沒有。這令她覺得連小瀧也變得謹慎了。
「是我。」民子朝著對講機說道,「快點開門。」
裡面傳來切掉開關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她覺得等待的時間漫長難熬,就連站在走廊上,都感覺會有像黑谷那樣的人要來抓她。
門開了一條細縫。小瀧以一隻眼睛探看著,像是在確認來者身分。民子直嚷著「快開門啦」,小瀧把她帶進房間,當她跌坐在沙發上時,這才像得救似的安下心來。小瀧謹慎地鎖上門。
這房間之前是用來陳列古董品的展示間,可能是關了燈的緣故,顯得有些寒冷蕭瑟。不,絕不是因為一片漆黑,屋內確實是空蕩蕩的。民子在黑暗中打量著,原本即寬敞的空間,現在卻空空如也。之前,這個展示間隨處擺著石佛和木雕佛像,四面牆壁皆掛著字畫,如今已蕩然無存。小瀧的辦公桌已撤走,連那女職員專用的小桌也不見了。
民子頓時忘了不安,走到小瀧身旁問道:「怎麼變成這樣?」
小瀧還沒換上居家服。
「賣了。」小瀧簡短地答道。
「咦?全賣了?」
「我嫌麻煩,統統賣了。我不想幹這一行了,所以把這裡的東西以不到半價的價錢全部賣了。」
民子原本想問為什麼,旋即又想,或許他的歇業與秦野被殺有關。
「小瀧先生,」民子從沙發坐直身子,朝黑暗中的小瀧說道,「秦野先生被殺了!」
原以為小瀧會大吃一驚,但他只是低聲地說:「我知道。」
「咦?你知道了?我逃出那裡的時候,秦野先生才剛剛遇害,我也沒看到他的屍體。」
「有人打電話通知我了。」
「……」
「反正比你早一步就是。」
民子渾身發抖。一條隱形的線索像電波般正從鬼頭的宅第朝四面八方傳送出來,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湧上了民子的心頭。
「那麼你也知道是誰下的手囉?」
「大概猜得出來。」
「莫非是,」民子緊張萬分地問,「莫非是黑谷殺的?」
「不是。」小瀧明確地否認,「不過很接近了。」
「是誰,快說!」
「你不認識。或許你見過他,但你不知道他的身分。」
「他經常來鬼頭家嗎?」
「大概吧!現在幾點了?」
「八點四十分。」
「九點有新聞,你看了自然明白。」
「這麼快就知道凶手是誰了嗎?」
「反正看了就知道!」
離播報新聞尚有二十分鐘,民子覺得漫長難熬。小瀧從櫥櫃裡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兩個玻璃杯。
「想這些也無濟於事。」
說完,小瀧朝玻璃杯斟入麥芽色酒液。
「總覺得連你也很害怕的樣子。」
「怎麼說?」
「因為你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
「我當然知道,因為有人打電話通知嘛。」
說到這名通風報信者,八成是鬼頭宅第裡的成員。因為如此迅速通知小瀧,顯然當時就在命案現場。她猜不出是誰,這已經超出她的想像了。
「秦野先生的遭遇蠻令人同情的。」小瀧在民子身旁坐下,「明天是鬼頭先生的葬禮,接著又要替秦野先生辦喪事,可忙壞了前去鬼頭家弔唁的客人。」
小瀧眉頭緊蹙,神情黯然地飲著威士忌。他仰靠著沙發,動也不動,端著玻璃杯直往嘴裡送酒。
「你也喝一杯。」
「嗯,謝謝!呃,小瀧先生……」
民子正要往下說的同時,小瀧突然指示道:「慢著!已經九點了,快開電視!」
民子將湧至喉頭的話又吞了下去,朝牆角的電視機走去。起初播報的是政治新聞,內容枯燥乏味。民子想找機會把那欲言又止的話說出來,可是見小瀧神情嚴肅地盯著電視畫面,只好作罷。電視畫面出現某部長從羽田機場啟程出國的鏡頭,接下來全是送行者揮手致意的無聊光景。那則新聞結束的同時,下一則新聞並未出現照片,僅打出字幕。
今天晚間七點左右,位於東京麻布已故的鬼頭洪太宅第發生了一起凶殺案。死者秦野重武是鬼頭洪太的友人,遭人用短刀刺死。凶手於案發後一個小時主動向附近警局投案。這名凶手自稱川上銀三,現年二十五歲,在大阪打零工。
字幕和旁白繼續播放著:
凶手表示,秦野仗著自己身為鬼頭洪太的幕僚,壞事做盡,先前即已對他心生不滿,此次趁鬼頭去世,決心殺死秦野。警視廳指出,由於凶手目前情緒很激動,需待其心情平復,再來理清案情。
接下來播出毫不相干的畫面。民子關掉電視,回到小瀧身旁坐下,小瀧支著下巴,眼神空洞地盯著消失的畫面。對於民子來說,幾個小時以前還見到活生生的秦野,這則新聞還無法與現實聯結,彷彿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所有情況遠超她的想像。從鬼頭的猝死到秦野遇剌身亡,想不到情況竟演變到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凶手自稱在大阪打零工,但很可能是某幫派的成員,在上級的唆使下殺死秦野先生吧?」民子對著坐在一旁、板著臉孔的小瀧問道,她的緊張情緒尚未完全平復下來。
「大概是吧,想必真正的凶手還在背後等著看好戲呢。」小瀧的聲音顯得嘶啞。
「是誰?」
「我不知道。」
「可是,鬼頭老人還沒出殯,他們為什麼急著下手呢?」
「可能事態緊急,先下手為強。」
小瀧的視線盯著玻璃杯。
「真正的凶手是誰?」
「要知道凶手的身分也不是那麼困難。」
語畢,小瀧慌張地環視漆黑的店內,似乎在確認房門是否確實上了鎖。
「怎麼了?」
「沒事。」
小瀧將殘剩的酒液一飲而盡。驀然,電話響了起來。民子嚇了一大跳。不過,不同於之前那通深夜電話,小瀧像是等候已久似的迅即拿起話筒。他只是聽著對方說話,嗯嗯地回應著,神情緊張。
「知道了,謝謝!」
這通電話前後不到一分鐘,小瀧焦急地點了一根菸。
「發生了什麼事?」
民子抬頭望著佇立的小瀧,他似乎極為恐懼。
「離開這裡!」小瀧說著,「現在就走。」
「去哪裡?」
「今晚先在其他地方過夜,待在這裡越來越危險了。」
小瀧從衣櫃裡拿出一隻小型旅行箱,迅速把內衣褲和襯衫塞進去。不論是剛才那通電話,或是之前打來的深夜電話,小瀧似乎不斷地與誰聯絡,而對方可能是假弔唁之名、混進鬼頭宅第的人。
不用說,民子的心情從剛才就一直七上八下,又在小瀧的催促下,迅速與打點妥當的他一起走出這裡。民子望著空蕩蕩的屋內,為小瀧的處事果斷感到佩服。就像他知道秦野會遇害那樣,難道有人事先通風報信?
這次因為與他同行,跟剛剛上來的心情不同,連下樓也沒那麼害怕了。儘管如此,她仍覺得那夥人似乎就要圍攻上來,難免有些膽顫心驚。
由於小瀧悄聲對計程車司機告知去處,所以民子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不過,只要有小瀧陪同,她就不會那麼不安。
「我們去什麼地方?」
「去旅館。總之,得暫時在那裡待個兩三天。」
「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那通電話跟你說了什麼?」
「警視廳已經展開搜捕行動了。」
「咦?他們要進入鬼頭家搜尋嗎?」
「這次跟殺死秦野無關,警方一直在等候機會,鬼頭先生一死,立刻展開行動。」
「你剛才說,警視廳很早就盯住鬼頭家,難不成鬼頭老人活著的時候,他們還不敢輕舉妄動?」
「當然。我之前說過,鬼頭先生在世時,警察再狠也不敢碰他一根寒毛。」
計程車來到多摩川畔,過了那座橋,對面就是神奈川縣的登戶了。點點燈火投映在黯淡的河面上,計程車沿著河川往左轉,道路一邊盡是招牌林立的餐廳。
「到這裡就好。」
小瀧交代司機在某間旅館前停車。民子默然地跟在他身後,旅館大門兩側有黑色圍牆,一條碎石小路延伸至深處的玄關。碎石小徑旁的石燈籠亮著微光,將草皮照得亮白。出來迎接的女招待對小瀧說了些什麼,隨即領著他們繞過玄關旁邊,來到另一棟建築物前,開啟格子門走了進去。那是一間三坪大的房間,壁龕和桌子等傢俱擠放在一起,屋齡相當老舊,一旁就是庭院。
女招待將茶杯收走之前,民子環視四周,責難似的對小瀧說:「這裡是什麼地方啊?色情賓館嗎?」
「這種地方反而安全。這兩三天絕不能待在東京市區裡。」
「你常來嗎?」
「算是吧。」
小瀧細眯著眼,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對這裡並不熟悉,或許是剛才那通電話指示他過來的。
「我不喜歡這裡。如果東京不能待,也可以去橫濱、箱根或熱海呀?」
「不行,那些地方反而危險。」
「你太過小心了。」
民子嘴上這麼說,卻能理解小瀧為什麼這麼謹慎,因為他也是被捲進這場風暴中的其中一人。
「警視廳正在找你嗎?」
「嗯,或許正在調查我的下落。」
「你到底做了什麼事?」
民子問及這裡,外面傳來一陣木屐聲,隨後有人拉開格子門,女招待在隔扇外招呼了一聲,便端著熱茶走了進來。接著,後面傳來熱水滴淌的聲音。此時,他們兩人都噤口不語。
女招待說了聲「洗澡水已備妥」,便起身離去,小瀧則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鎖上門閂,民子這才覺得終於來到安靜之所。
「你到底做了什麼啊?」民子回到剛才的話題追問道。
「我根本就沒有犯罪的意圖,可是被捲入這麼大的漩渦中,不得不做出違法的事。這也是無可奈何呀。」
「你的意思是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嗎?」
「……」
「小瀧先生,」民子語氣嚴肅了起來,「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什麼哪一邊?」
「你當古董商不是經常進出慄橋先生的家嗎?你說是受秦野先生之託,在那裡臥底探查情報,怎麼弄到最後,卻成了慄橋派的人馬?」
小瀧沒有回答便站了起來。
「時候不早了,人家特地準備的熱水快泠掉囉,一起泡澡吧。」
遠處傳來了電車行經鐵橋的聲音。小瀧站著脫掉上衣。
「喂,你不洗嗎?」換上浴衣的小瀧拿著毛巾對民子說道。
「嗯……」民子坐在桌旁,沒能立刻站起來。
「怎麼了?」
「我太……震驚了……」
民子一隻手肘支在桌上,另一隻手揉著鬢角。聽完小瀧的話,她心跳得更厲害了。
「連你也這麼膽小?」
「什麼嘛,我本來就很膽小。」
小瀧暗指她親手殺了寬次,但這兩件事豈能相提並論,她殺掉臥床的丈夫,是為了自己的將來。要是跟這形同廢人的丈夫再耗個十幾年,她的人生也將化為烏有。就算她再怎麼賣力工作,永遠也無法出頭。
在「芳仙閣」工作的那段時間,她已經是資深的包廂女招待,卻還是穿著簡陋的和服,經常得重染縫補。倘若對那男人還有感情,辛苦付出還有意義,可是她沒有理由被一個討厭的丈夫——永遠治不好的病人拖下水。今後,要是那種狀況持續十幾年,她早已年華老去,以後誰來照料她的生活呢?
這對於備受照料、在無憂無慮中死去的當事人而言,或許無關緊要,但民子卻沒有得到任何保障。寬次死後,民子似乎還沒完全擺脫不幸的陰影。一旦出現了翻身的機會,她奮力爭取有什麼不對?世俗只會隨意批評,認為這種事與自己無關,根本不了解當事人的苦楚……
民子想到連小瀧都這麼看待她,感到有些錯愕。這是她在生死存亡之下所做出的無奈行為,與鬼頭集團幹下的勾當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在想什麼?我先進去囉。」
小瀧迅速走出拉門。接著傳來拉開玻璃門的聲音,水聲嘩啦嘩啦地響著。民子心中尚有疑惑,經過小瀧的說明,她大概能夠接受,但還是無法理解鬼頭和秦野的性格為何如此殘忍。到底是怎麼回事?
民子好不容易起身寬衣解帶,大概是受到水聲的吸引,她換上旅館的浴衣,把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和服迅速摺好。她纏上腰布,開啟浴室的玻璃門,看到更衣室的衣籃裡放著小瀧半卷的內褲。她在衣籃旁蹲下,脫下了浴衣。
「我要進去囉?」
眼前的毛玻璃門被蒸騰熱氣蒙得霧白。一開啟玻璃門,只見小瀧從浴池中露出頭來。
「不好意思。」
民子用毛巾遮住身體,在浴池前蹲下來。她在小瀧身邊用水盆往池子裡舀熱水。
「過去一點好嗎?」
民子全身浸下,熱水頓時漫溢到瓷磚地板上,水盆和香皂盒跟著浮沉移動。
「糟糕,水都漫出來了。」民子看著溢位的熱水驚叫道。
「你多重?」
「大概五十二公斤吧。」
「胖了好多!」
「比起以前,現在確實胖得離譜。」
民子住進鬼頭家以後,的確豐腴了不少。在她身旁的小瀧則顯得瘦削,脖頸細長,肩膀上的鎖骨清晰可見。小瀧伸手環住民子的背,像要確認她的體態似的摟著。民子提防他可能會往下摸,趕緊把雙膝夾緊。
「好安靜啊。」
外面的馬路偶爾會傳來汽車的喇叭聲,行經鐵橋的電車聲越來越遠了。
「這三四天你會一直陪著我嗎?」民子對著仰看天花板的小瀧問道。
「看來我們得躲一陣子。」
「一直待在這家旅館嗎。」
「看看明天的狀況再說,或許搬到別家旅館。」
「真的?就這麼做吧。」民子高興地說,「在這狹小的旅館裡窩個三天,也不會發生什麼事。就算不能去箱根或熱海,到偏僻的溫泉勝地也不錯啊。」
「是啊!」
「我沒去過的地方多得很呢。奧日光和原那邊的溫泉旅館怎麼樣?」
「現在可能訂不到房間。」
「可是最近蓋了許多大飯店,訂房應該不成問題吧。」
「難說。」
「你當過飯店總經理,透過關係應該會賣你面子吧。」
「傻瓜,現在我這新皇家飯店總經理的面子已經掛不住了。」
小瀧潑水搓洗著臉。說到新皇家飯店,便會想起「823號」房的那起凶殺案。民子認為那是秦野幹的,不過到現在還沒破案。她推測小瀧也是幫凶之一。
「坦白告訴我!」民子開門見山地問道。
「正如你推測的。」小瀧搓洗著鼻頭,「這件事也是鬼頭先生指使的。秦野殺了香川總裁的情婦之後,迅速躲回自己的房間,然後閉門不出,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警方做了什麼?」
「他們當然展開了多方搜尋,可後來發現幕後指使者就是鬼頭,便不敢追查下去。鬼頭的目的很明確,亦即打算把不聽話的香川總裁趕下臺,可是香川總裁還有兩年任期,一下子無法把他拉下來,若等到香川總裁的任期結束,就會耽誤到鬼頭支配利益輸送的計劃。簡單地說,這麼一來他就無法撈錢了。所以他製造了『命案』,讓香川總裁和情婦的關係浮上檯面,逼香川主動辭去總裁職務。」
「也就是說,他們藉由殺死香川的情婦逼他下臺,若還是不從,就將其醜聞公開嗎?」
「沒錯,這對香川總裁才是致命的打擊。」
「小瀧先生,為什麼鬼頭老人或秦野先生這麼輕易殺人呢?」
「你也這麼覺得嗎?」
「誰都會這樣想呀。」
小瀧沉默了一下,說道:「要我全部告訴你嗎?」
「嗯,我想知道實情。其實,你說不說都一樣吧。他們已經死了,你也不必為他們盡情分。」
「鬼頭和秦野在九州島的煤礦區即有來往,而且秦野在那時候就已經殺了人。」
「什麼?」
「被害者是個礦工,因為發現鬼頭壓榨勞工的證據而以此作為要挾。於是,鬼頭便叫自己最信住的秦野把對方殺掉。那起凶殺案後來陷入膠著,而且早就超過追緝時效了。」
有關鬼頭和秦野的殘忍性格,民子至此有了初步了解,同時也知道他們兩人關係匪淺。
「我什麼都不知道,卻一直待在那個殺人犯身邊。」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吧。」
「你真可怕!明知那些事,卻要我去照顧那老頭。」
「因為我覺得你去他那裡比較安全。打個比方,即使警視廳的刑警查出你有殺夫嫌疑,只要你受到鬼頭的保護,絕對不會被抓。」
「……」
「這一切都是替你著想。如果只讓你當鬼頭的傭人,那根本救不了你,還是得把你變成鬼頭的女人才行。」
原來小瀧是出於這樣的意圖?
「一切都結束了呀,那些人全死了。」小瀧嘆息似的自言自語。
「是啊。」
小瀧說得沒錯,鬼頭、秦野、米子和久恆刑警都死了。
「剩下我們兩個了。」
「嗯。」小瀧在白色霧氣中微笑著,「現在是。」
「咦?還不知道今後要去哪裡嗎?」
「也是啦,畢竟每個人很難預測自己的未來。」
「別說這種不負責的話,這次的事件你也變得很謹慎。」
「那當然了,因為我也被捲入這場風暴。」
「可是你這個人絕不打沒把握的仗,不是有人頻頻打電話通知你嗎?那是誰?」
「你認為他是誰?」
「是弔唁客之一嗎?」
「不是。」
「是嗎,我是這樣認為……」
「這個人你也很熟悉。」
「我認識?」民子驚愕不已,「是黑谷嗎?」
她屏住呼吸望著小瀧,只見他露出惡作劇的眼神。
「啊,原來是黑谷!」鬼頭死了以後,黑谷還在背後祕密策動。「這麼說,指示你到這裡的人也是黑谷嗎?」
「算是吧。」
小瀧似乎想說是誰並不重要,接著突然抱住民子的身體,揚起了一陣水花。
「哎呀,不行啦。」
民子掙扎著,但小瀧仍輕輕抱著她,朝她濕漉漉的臉頰親吻著。小瀧難得這麼激情,小瀧用膝頭欲頂開民子緊閉的大腿,那個動作也極為激烈。
「哎呀,我不喜歡在浴池裡做嘛,會很難為情……待會兒再慢慢來嘛。」
「有什麼關係。」
「不要啦。」
「鬼頭先生肯定把你訓練得很厲害。」
「連你也說起這種不三不四的話。」民子瞪著小瀧說道。
「你越來越有女人味了,多虧鬼頭先生訓練有素啊。」
「又亂說話啦。哎……不要啦,不行啦。」民子拍打著池水,「待會兒再做嘛。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
「是嗎?」
「是啊。」
「好吧。」
小瀧從容地離開了民子,直盯著她,說了聲「我先上去囉」,便起身走出了洛池。剩下民子一人時,她悠然地舒展雙腿,雙手在水中泳劃,自然露出了微笑。雖說浴池並不寬敞,但她一個人浸泡其中,畢竟還是悠閒愜意。她隱約感覺小瀧正在更衣室穿內褲。民子最近被這接連不斷的騷動折騰得有點睡眠不足,惶惶不可終日,說是患了神經衰弱症也不奇怪。不過,她浸身在浴池裡,覺得繃緊的神經逐漸獲得紓解,甚至湧起了輕微的睡意。她走出浴池,吹掉身上的肥皂泡。
小瀧似乎已回到了房間,民子凝神細聽,他正在打電話,大概是叫櫃檯送啤酒過來吧。民子仔細往每根腳指頭抹上肥皂泡沫,她的肌膚柔滑細緻,散發著光澤,她覺得自己還很年輕,美好的人生即將開始。雖說之前曾因鬼迷心竅,待在不正常的環境裡,若把它視為漫長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也很有意思。
她覺得身體發冷,再次走進浴池。今晚她可以盡情地躺在小瀧的懷裡直到天亮,不必擔驚受怕了,可以坦率地向他撒嬌求歡。至於小瀧是哪個陣營的人馬,黑谷是否與小瀧同謀共策,今晚就別去想這些煩心的事,她只想縱情地跟小瀧一起享樂。
忽然間,旁邊傳來了響動。起初她沒注意到,後來才察覺牆邊有扇小門,那扇小門匡啷匡啷地響著。民子慌忙地浸在浴池裡,用毛巾遮住胸部。
「水溫怎麼樣?」小門外面的聲音問道,這聲音像是男服務員傳來的。
「剛好。」民子大聲回答道。
房客正在泡澡,卻問說水溫,未免太沒禮貌了。原以為男服務員問完就要離去,那扇小門卻突然開啟,一名提著水桶的男子弓身走了進來。
「哎呀,不行啦!」
民子退到角落,用毛巾遮住赤裸的身體。男子穿著毛衣,腳下蹬著一雙半筒靴,額上紮著一條手巾。
「走開!」
民子雖發出尖叫聲,但那男子毫不理會地硬是站在她面前,打量著她的身體。
「你要幹什麼?」
民子怒聲呵斥,待白濛濛的霧氣散去之後,卻發現那男子竟然是黑谷。
「啊!」
民子驚叫的同時,腦筋一片空白。男子的意外出現,嚇得她險些暈倒。隨在不能貿然走出浴池,倘若起身,黑谷肯定會把一絲不掛的她強行摟住。
「哈哈哈,」黑谷鬨笑著,「民子,你的身材真好呀。」
民子想呼叫小瀧,卻叫不出聲音。
「民子,我好氣啊,花了這麼大力氣,最後還是沒能把你弄上床。」
「……」
「雖然有點可惜,但這也是沒辦法。你就在這裡追隨死去的丈夫吧。」
「咦?」
「喏,你乖乖站在那裡別動哦!」
黑谷欠身把水桶提了起來,然後作勢要將水桶裡的東西倒進浴池。那個水桶上面有個厚重的鐵蓋。
「你別亂動哦。不好意思,現在不得不請你到陰間去照料鬼頭老爺了……警視廳正以殺夫罪嫌在通緝你,你要是被捕的話,我們也會受連累,因為你知道太多內幕了。今後對小瀧先生和我都極為不利。」
「怎……怎麼回事?」
民子尚搞不清楚狀況。水桶裡的水聲蕩漾。
「熱水太燙了吧,幫你沖涼些。」
黑谷掀開蓋子,把桶內的液體倒進浴池裡,只有那裡的煙氣靜靜地消散。接著,黑谷又把桶內殘餘的液體沖潑在地板上,做完這個動作便緩身退到那扇小門。
「身材好棒哦,真的好可惜呀。喂,在這裡也可以做,要不要玩一下?」
「卑鄙的色鬼!」
民子尚未察覺到,其實黑谷這樣口出穢言極其挑逗,目的就是不讓她走出浴池。她退到浴池的角落蹲身將水漫至下巴。
民子乍然看去,眼前發生了奇妙的光景。剛才黑谷倒進的液體,浮在水面上泛著光。當她聞到一股惡臭的瞬間,不由得「啊」的大叫了一聲。與此同時,黑谷將點燃的火柴棒丟進了浴池裡。頓時,周遭如白晝般亮晃,火焰在她眼前猛烈躥燒。
民子想從浴池裡逃出來,可是下肢沉重無力,熱水像章魚般絆住了她的雙腳,令她動彈不得。她突然覺得眼睛灼熱,臉皮疼痛不已。火勢迅即遍及整個浴池,然後蔓延至地板上,周遭頓時陷入一片火海。全身著火的民子痛苦地在地板上打滾,最後僅在浴池裡看到她半浮半沉的黑髮。
旺燃的火勢延燒至黑谷跟前,他趕緊朝那扇小門退去。可是那道小門緊閉著。他慌張地用力推撞,偏偏就是打不開。黑谷此時才驚覺事態嚴重,嚇得瞠目結舌。
「小瀧!」
大火快燒至黑谷的下巴,他衝過火陣往更衣室那道隔門奮力跑去,可是那道隔門還是打不開。那道隔門已經被牢牢鎖住。
「小瀧先生,救救我呀!」
黑谷身上的夾克著火了。他聞到一股異臭,隨即知道自己的頭髮燒焦了。冷靜的判斷僅此而已,黑谷像發了瘋似的敲破玻璃門,雙手被玻璃碎片割得鮮血直流,但是那狹窄的木框依然牢固。他試圖從擊碎的破洞伸出手,要把門鎖開啟。不料,他的手卻被另一隻手抓住,並用力地推了回去。黑谷在驚慌中兩腳一滑,躺倒在火海中。
庭院裡傳來了小瀧陣陣的狂笑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