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6
1
民子站在房門前窺探裡面的動靜。然而,那扇橡木門緊閉著,連交談聲都聽不到。房門上的金屬字號碼是「823」。
到底是誰住在「823號」房?民子從剛才就一直站在那扇房門前,走廊上不見其他房客進出,也看不到房務員,靜悄悄的,連午後的陽光也照不進來,整條走廊就像隧道般,只有天花板上的照明連成了一線。
民子剛才撞見的那名女子,其身影已印在她腦海裡。雖說她來不及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不過從其身上的和服與儀態來看,年紀不算輕,大概三十歲左右吧。當然,這是她憑直覺判斷的,不算準確,但她覺得應該相去不遠。
難不成這家飯店的董事長千金是個晚婚的老小姐?抑或是離了婚回娘家的女兒?儘管如此,作為小瀧交往的物件,剛好是最適合的年齡。不,也有可能是女方主動示愛,因為對方正處於渴求性愛的狼虎之年。
在民子看來,小瀧的外表看似斯文,骨子裡卻是野心勃勃。毋庸置疑,既然他在追求董事長的女兒,自然會盤算哪一天奪下飯店的經營權。照此推論,董事長的女兒絕對是個醜八怪,民子之前相當敬佩小瀧,不過在經歷了這些情緒轉折之後,對他的印象也大打折扣。
話雖如此,民子對小瀧另結新歡的醋勁始終未減。不,正因為看不見房內的纏綿情景,更使得她怒火中燒。她也想當下敲門,門一開,他們兩人肯定會嚇得驚慌失措吧。此刻,她正猶豫不決:要不要暫時隱身暗處,等他們出來,再當場數落或冷嘲熱諷?
儘管民子裹足不前,內心卻是醋海翻騰,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正因為什麼都聽不到,更使得她胡亂猜想。民子心想,要是就這樣破門而入,小瀧的計劃將會化為泡影,他本人也有可能被趕出飯店。把董事長千金弄得灰頭土臉,小瀧也會跟著受害……
她知道這麼做一定非常暢快,卻不敢付諸行動。她發現自己總是處處在維護小瀧的利益,雖說當面舉發可以一掃內心的憤懣,但她不想為此而讓小瀧落到悲慘的地步。民子之所以暫時保持冷靜,或許認為小瀧是為了自己的恢巨集大業與董事長千金逢場作戲而已。她有自信可以抓住小瀧的心,光是這點自我肯定,便足以將宛如山洪暴發的情緒給壓抑下來。
民子進退失據的窘態,被側身躲在走廊角落的久恆完全看在眼底。她不是靜靜地佇立在門前,而是不時傾身想要移步,就像在原地踏步。
那女人到底為了什麼事情如此焦躁不安呢?由於久恆晚了幾步才走上八樓,並未看到小瀧和那女子的背影,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更覺得民子的行為極其怪異。乍看之下,民子苦守門外,像是在等候房內的人穿戴完畢後開門走出。久恆目視著眼前的房間號碼:「819號」。在他眼前的房號號數較小,往後默數,判斷民子面對的房間是「823號」房。「823號」房,我得把它記下來。對久恆來說,房號是查案的重要線索,可就此查出裡面的房客是誰。
此時,民子的舉動突然有變化,只見她擺出防備姿態,往後退了兩三步,這光景讓在後面監視的久恆也嚇了一跳,似乎有人即將從房間裡走出來,她的神情顯得格外緊張。
房門敞開了,久恆的眼睛為之一亮。首先走出來的是小瀧總經理,他看到民子站在門口,驀地愣怔了一下。一個身穿白色和服的女人若無其事地跟在小瀧後面走了出來,但突然看到民子站在門口,又驚慌失措地退回房內,重重地把門關上。接下來,只見民子對小瀧說了些什麼,一臉不肯罷休的模樣。
久恆凝目細看,小瀧似乎正在催促民子往走廊方向走去,並安撫著民子。久恆不由得怒上心頭,只見小瀧摟著民子的肩走著,而民子又狀似親密地依偎在高大的小瀧身旁。久恆一時失去理智,差點從轉角處衝出來,但此時後面正好有人走來,他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體形高大、滿頭白髮的男子,低著頭緩步走來,
久恆情急之下,只好偽裝成悠閒踱步的房客,然而當他與對方擦身而過時,不由得大吃一驚。不久前,他在岡橋理事的葬禮上見過那個人,對方就是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香川總裁。久恆沿著走廊逕自走去……
現在,他的心思全被剛才擦身而過的香川總裁檯住了,但不一會兒,腦海中又迅即浮現幾分鐘前佇立在「823號」房門前窺看的民子身影。香川總裁似乎有意避開他人的目光,始終低著頭信步而行,這個舉措促使久恆做了諸多聯想,進而判定他是去找女人。
再說,堂堂總裁身旁沒有隨從也很奇怪。他沒有祕書或保鏢陪同,單獨到這種地方難免啟人疑竇,更何況也沒有飯店人員隨行,縱使他非常熟悉飯店內部,小瀧總經理也應該會吩咐重要幹部予以接待。
總之,香川總裁單獨到這種地方確實可疑。久恆估量時間,回頭看去時,香川總裁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
這次,久恆疾步返回走廊的轉角處,盡量避免探出身體,守在剛才目送小瀧他們離去的位置,僅以一隻眼睛窺探,此時,香川總裁走進了「823號」房,久恆隱約看到他的上衣衣角,接著傳來了關門聲。
近來,大部分的飯店客房房門上都裝有喇叭鎖,只要按下按鈕,即可從裡面鎖上。不必特地加鎖,自然就聽不到上鎖聲。
香川總裁為什麼獨自待在那女子的房間?久恆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走著,多虧厚實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腳步聲。民子和小瀧同時離去,這讓久恆很在意。他們倆是否已離開了飯店?然而對於現在的久恆來說,「823號」房裡的情況更顯重要。
自殺身亡的岡橋理事在失蹤前一晚,曾經出現在新皇家飯店,難道這只是單純的巧合?不,久恆認為,這兩者之間絕對有關聯。久恆之所以緊張,可說是刑警的嗅覺使然。雖說民子的事讓他掛意不已,但此刻旺盛的好奇心和職業敏感度終究占了上風。
久恆認為,香川總裁離開時將是關鍵。房裡的女人會用什麼態度送香川總裁離去?他們是單純的生意往來,抑或男女關係,一眼就能分辨。尤其這一區比較僻靜,兩人肯定不加設防。若是那名女子與他有點感情,必然會不自覺地顯露出來。
久恆信步而行,繼續等了二三十分鐘。香川總裁始終沒有現身,看樣子他們是久聊不下。忽然間,久恆猛然一驚,香川總裁遲遲未現身一事,使他回想起岡橋理事失蹤的情形。迄今為止,警方還不清楚岡橋理事失蹤當天晚上落腳何處。久恆推測岡橋是住在鬼頭的豪宅裡,但岡橋在失蹤之前來過這飯店,其中必有什麼關聯。
莫非,香川總裁也步上了與岡橋理事同樣的命運?久恆心裡掠過了這樣的預感與疑惑。所謂的疑惑,即不管對方是總裁或理事,綜合高速公路公團這個機構本身的定位即曖昧不明,尤其該機構和道路建設有關,據聞與各方的利益糾葛甚深,背地裡有龐大的款項進出。雖說岡橋理事上吊身亡乃神經衰弱所致,但似乎也可以解釋為他是由於官商勾結問題,受到脅迫而死的。
久恆不知不覺等了一個小時。他心想,不能再這樣苦等下去,這期間,他只看到一名房客回房。他朝對方瞥了一眼,發現是個年約二十三四歲的女子,長得很漂亮,穿著洋裝,身材姣好,宛如時髦的外國女子。那女子開鎖,發出輕微的聲響,便關上了門。那女子的房間是從「823號」房算起的第三間。
若能跟那女子上床的話……久恆的腦海中倏地掠過這種下流的念頭。他突然間靈光一現。剛才,香川總裁低著頭走著,生怕被別人撞見,身旁也沒有隨從。從他走進那個房間之後,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卻不見他走出來,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那女子肯定是他的情婦。這麼一想,香川怪異的舉動以及長時間待在房間裡未再現身,即可獲得合理的解釋。剛才那名摩登的年輕女子,大概也是那種女人吧。小瀧只不過是飯店總經理,受到出手闊綽的金主捧場,總得對他們的女人多加關照,民子卻錯怪起小瀧來了。這時,久恆又把岡橋理事的失蹤與這家飯店做了必然的聯想……
之前久恆也推論過,雖說秦野長期住在飯店八樓的某間客房,但他一點都不像有錢人。因此,誰是秦野的金主,以及八樓這個疑點重重的「823號」房,其中必定有牽扯。那麼,秦野到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不可能負責監管房裡的女子。不,也許情況恰巧相反,說不定正是與香川總裁沆瀣一氣的秦野,負責把總裁的女人安排到這間客房吧。
剛才僅掠眼而過,並沒有看清楚,不過久恆認為,走進「823號」房的女子,可能是藝妓或待過風月場所的風塵女郎。像香川那號人物,若是讓情婦住在市區的公寓,每天過去溫存確實很不方便,而且勢必會被附近的住戶撞見。從這一點來看,若把情婦安排在高階飯店,一來可以名正言順地以洽商為藉口,二來也能會晤各界人士,開車前來是最自然不過了,那麼香川總裁與鬼頭又是什麼關係?秦野對鬼頭亦步亦趨,可見得香川總裁和鬼頭的關係應該也很密切。
如此推想之際,「823號」房依舊是房門深鎖。香川總裁和那女人始終沒有出來。最後,久恆終於放棄埋伏,離開了飯店。
民子還待在小瀧的辦公室。她坐在床沿,對著桌前的小瀧出言責怪:「我在門口站了三十分鐘,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但你們兩人在房裡到底在做什麼呀?」
「什麼也沒做啊,只是談公事。」
小瀧專注地看著桌上的資料,絲毫沒看民子一眼。
「談公事?你們談了什麼公事呀?」
「我們商量了許多事情。」
「既然是談公事,根本不必鎖門,如果光是交談,在大廳或辦公室,或其他地方都可以啊。」
「在房間裡談比較方便嘛。」
「那當然囉。只要鎖上門,隨便幹什麼都可以,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
「你不要胡說八道好嗎?門根本沒鎖嘛。」
「不,門是鎖住的。」
「沒有啦。」
「可是你們關門的樣子就是給人這種感覺嘛。」
「你弄錯了。」
「哼,我才不管呢。想要騙人的話,手法就高明一點吧,我站在外面,你完全沒察覺,但你走出來時,看到我卻一臉慌張。」
「我哪有慌張!只不過看到你站在門外,一時很意外,換作別人也會有這種反應。」
「你豈止是臉色蒼白。你們那個董事長女兒隨後走出來時,看到我不也嚇得逃回房間嗎?」
「她才不是嚇得逃走。同一件事,說好說壞全憑你怎麼解釋。她只是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頓時不知所措而已。」
「那有什麼好驚訝的,那是你們心虛,才會不知所措吧?」
「你不要胡亂猜測,能不能心平氣和好好說話呢?」
「你還在糊弄我呀,我才不會上當呢。」
「是嗎,我百般解釋,你還這樣耍性子,隨便你啦!」
小瀧翻著案前的資料,瀏覽著上面的數字。
民子直盯著依然故我的小瀧,說道:「我這麼在意,你卻無動於衷。」
「你這麼不通人情,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講?」
「停下你手邊的工作!」
「這是重要的生意,我哪能不管啊。」
「工作正忙的時候,還可以在女人的房間裡胡搞?總經理這位子真好坐啊。」
「別再胡鬧啦!」
小瀧在資料上蓋章。民子看到他這個動作,不由得怒上心頭。
「我可不能丟下工作不管哩。」
「你若不停下來,我就把你桌上的資料撕成兩半!」
「我可沒辦法接受你這樣胡言亂語,更何況,你沒有資格命令我。」
「不,我當然有資格,因為我們關係匪淺!」
「……」
「你在沒有旁人的地方裝無辜,卻不了解我站在門外是什麼心情。」
「你今天怎麼啦?」
「你這樣裝模作樣,對我可行不通呢。來,你得讓我消消氣,陪我到外面走走。」
「不行,我正在上班呢。」
「既然這樣,我就衝到『823號』房把對方臭罵一頓。」
「喂,鬧夠了沒?」小瀧這才抬起頭來說,「不要再胡鬧啦!」
「喲,你緊張啦?」
「哪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只是希望你別牽扯到無辜的人。」
「這麼說,你願意陪我出去散步囉?」
「你這女人真令人頭痛啊。」
「是啊,我是很難纏的,只要跟我玩過,若不聽我的,我可不會善罷甘休。這一點你得順從。」
「又不是小孩子,別這樣胡鬧啦!」
民子看到小瀧如此冷靜自持,分外地焦躁了起來,接著便靠向了小瀧。她直盯著小瀧的側臉,猛然抱住了小瀧的肩膀。小瀧的身體頓時歪向一邊。
「喂,你在做什麼?」
民子按著小瀧極力別開的臉,湊上了嘴唇,重重地咬了一口。
「住手!」
「我說小瀧先生啊,若不陪我到外面散散心,在這裡就得聽我的,把房門鎖上!」
民子雙手纏住小瀧的脖頸,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床鋪。
「快放開啦!」
「不會有人來的。」
「等一下有人會來。」
「把門鎖好,只要不出聲,別人就以為你不在。電話響了也別接,對方自然會認為你外出了。」
「怎能這麼胡來!」
「你在說什麼啊!是你先在『823號』房與那女人胡搞的呀。如果你所言屬實,跟那女人只是談公事,那就證明給我看啊!」
「你在胡說什麼?!」
「我才不是無的放矢呢。人家畢竟是女人,你若不證明給我看,我不可能消氣。小瀧先生,你若把我當成普通女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時,電話響了,在這種情況下,電話彷彿也通曉人情似的來得正是時候。小瀧推開民子,急忙拿起了話筒。
「啊,是的,好的,沒問題。」小瀧公事公辦地回答,「嗯,有關這點,待會兒我再想想,嗯……」
這通電話久久未歇。民子瞪視著他那冰冷的側臉,看樣子似乎是對方講個不停,小瀧只負責陪聽,民子則冷眼旁觀他們的對話。在民子看來,小瀧是為了擺脫她的糾纏故意拖延交談時間。坐在一旁的民子頻頻用眼神催促小瀧趕快結束這通電話,但是小瀧佯裝沒看見。
民子吞忍不下,作勢切斷電話之際,小瀧急忙把她的手擋開。可是她立刻又把手伸向話筒,小瀧以另一隻手緊抓住她的手,依舊把話筒貼在耳邊繼續講話。她的手被小瀧強行壓住,一時無法掙脫,這反而讓她感受到了男人手汗淋漓的觸感。長談結束的同時,小瀧才鬆開了民子的手。
「不要胡來嘛。」他轉臉看向民子說,「我在談正經事,被你這樣搗亂,可難以收拾。」
「要怪你講那麼久,害我等得不耐煩。」
「那也沒辦法,這裡是辦公室嘛。」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
「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你把辦公室和房間的界線搞混了,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哼,你居然有臉埋怨我呀。」民子這樣說著,不過因為剛才擾亂小瀧講電話,使得她稍稍平靜。然而,她又發現這樣的和緩如同自認落敗,旋即逞強地說:「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樣呢,一旦被惹毛了,就管不了什麼分寸了。」
「來,抽根菸吧。」小瀧安撫似的遞出了煙,「你得趕快離開。一個女人在總經理辦公室久待不走,恐會惹來服務員的胡亂猜測。」
「是嗎?那麼一個男人一直待在女人的房間裡,貴飯店的服務員就不覺得奇怪嗎?」
「又在胡說了。我不是告訴過你是在談公事嗎?」
「要談公事,在電話裡也可以解決呀。喏,你剛才不是用電話在談公事嗎?」
「這要依工作性質而定。有些工作可以在電話裡商量,有些必須會晤當事人。」
「你的差事還真是方便啊。」民子以淚汪汪的眼睛凝視著小瀧。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啦!」
「反正不吵你就行了嘛。你再這麼說,我就要賴在這裡不走!」
「你真要在這裡靜坐嗎?」
「不要轉移焦點,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女人越是受到無情的對待,越會意氣用事。」
「真是傷腦筋啊。」小瀧無奈地苦笑,「你若賴在這裡,我根本沒辦法工作。」
「很為難嗎?」
「那當然。」
「既然這樣,我回去好了。」
「謝謝啊。不好意思,我忙著談公事,請你多多體諒。」小瀧總算如釋重負地說道。
「那你要答應我哦。」
「知道啦。」
「你回答得很不耐煩。這樣隨便敷衍,人家可不領情哦,我看我還是賴在這裡。」
「喂,不要這樣啦。」
「這麼困擾嗎?」
「嗯。」
「聽你的,可是……」民子從椅子上起身,把臉湊向了小瀧,抬起下巴說:「來,親一下。」
小瀧稍微猶豫了一下,隨即抱住了突然倒向自己的民子的肩,低下頭親吻民子的唇。民子閉目享受的同時,猛地摟緊了小瀧的脖子。
「明天可以見面嗎?」民子環抱小瀧的脖頸問道。
「嗯,我盡量騰出時間。」
「真的?你該不會是為了想早點趕我走,故意哄我吧。」
「不會啦。」
「你要答應我哦。」
「就這麼說定了。不過你出得來嗎?」
「我會找機會溜出來,在路上打公用電話給你,明晚七點以前你在這裡等著,可以嗎?」
「嗯。」
「那麼,再親我一下,這次親這裡。」
民子側過臉去,示意小瀧親吻耳朵。小瀧朝民子的耳朵時而輕咬時而吮吻,民子顯得很陶醉,胸部起伏著。
民子走出小瀧的辦公室,來到走廊旁的電梯前,小瀧也站在門口目送她離去。電梯由上而下,民子搭到二樓時,突然叫了一聲「東西忘了拿」,電梯小姐旋即按下往上的按鈕。
民子回到走廊上,已不見小瀧的身影。於是,她沿著通往八樓的階梯拾級而上,一路上沒看到房客進出,也不見員工走動,她來到小瀧剛才待過的「823號」房前,站在那裡時,碰巧是久恆刑警離去不久。
她一直站在離房門兩三步遠的地方傾聽裡面的動靜,後來終於下定決心敲門。可是,房內並沒有回應。民子心想,房內的人是否外出了?不過,她有預感那女子應該還待在房裡,房門之所以沒有立即開啟,或許是因為對方在觀察門外的動靜,也就是說,現在演變成兩個女人隔著一道門相互窺探的境況。
民子又敲了一次門。這次,不到一分鐘,便傳來了轉動門把的聲音。只見房門被拉開一條小縫,民子屏息以待,但那條縫太細,看不到對方的臉。
「誰呀?」
令人意外的是,傳來的是個男人的聲音。民子驟然愣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誰啊?」
這次,房門略微開啟,可以看到男子的半張臉。對方相貌溫和,眼角堆著皺紋,近前一看,魚尾紋更明顯了。
「嗯,請問……」民子驚慌失措地說,「對不起,我弄錯房間了……」然後,向對方點頭致意。
「是嗎?」
語畢,對方迅即把門關上,只剩下「823號」房的金屬數字在眼前泛著光。民子慌忙逃離,但對方那句低沉的響應依稀在耳中縈繞著。她感覺對方絕不是泛泛之輩,看起來社會地位頗高。僅是匆匆一瞥,卻留給她極深刻的印象,對方已有些年紀,卻儀態不凡,但話說回來,此人為什麼待在那個房間裡?
當她走到電梯前方時,驀然掠過一個念頭,對方該不會是這家飯店的董事長吧?也就是說,他是那女子的父親。如此解釋就合乎情理了,問題是,小瀧與那女子結束交談之後,董事長隨後過來,這樣就不符合小瀧所說的,與代理職務的董事長千金談公事。如果董事長前往那個房間,小瀧豈不是得先去拜會董事長,再跟他一起過來嗎?
這其中仍有些許疑點。電梯終於來了,民子走了進去,幸好裡面只有兩名外國婦女。民子走到電梯小姐的身旁問道:「你們董事長有過來嗎?」
「我不清楚耶。」電梯小姐朝民子瞥了一眼,「只聽說董事長好像在大阪。」
「是嗎,不過他應該回來了吧?」
「要不要替您問問櫃檯?」
「不用啦,不用專程去問……」
那兩個外國女人在五樓走出電梯,只剩下民子一人。
「不知道董事長今年幾歲了?「民子喃喃自語著。
「嗯,大概五十二三歲吧。」
「五十二三歲?」民子露出訝異的表情,「那麼年輕啊?可是看起來有點老態耶。」
「不,我們董事長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多了呢,大家都覺得他還不到五十歲呢。」
「他有沒有白髮?」
「一根也沒有。滿頭黑髮梳得很整齊,而且很注重儀容,臉上半點皺紋也沒有。」
這麼說來,她在「823號」房看到的男子顯然不是飯店董事長,那麼,對方到底是誰?民子把小瀧久待在那個房間的事情做一個聯想,難道那女子並非董事長千金?
「請問你們董事長有沒有女兒?」民子用交淺言深的語氣,綻著笑容向電梯小姐問道。
「女兒?沒有耶,他只有一個兒子。」
「……」民子頓時語塞,接著說道:「這樣啊。這麼說,住在『823號』房的小姐不是他女兒囉?」
「不是。」
「那麼,那位房客是誰?」
「我不清楚耶。」
電梯小姐不知如何回答之際,電梯眨眼間就來到了一樓。在外面等候的客人,見電梯門一開啟,隨即蜂擁而入。
傍晚過後,民子才回到鬼頭的宅第。
那間「823號」房肯定有隱情,因為小瀧沒說實話。民子為了斥責小瀧說謊,在回程路上打了通電話到飯店,不過櫃檯說小瀧外出。小瀧到底是不是真的外出,或是覺得不勝其擾,故意避而不接電話,她無從猜起。待在那個房間裡的女子究竟是誰?小瀧離開之後,立刻有一個陌生老人進去。那女子的來歷絕不單純,以民子同為女性的直覺來看,對方很可能待過風月場所。然而,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這一切安排完全超乎她以往的經驗,以至於無法判斷。小瀧答應明天見面,到時候她決定直接問清楚。
昨晚,她和米子發生了扭打,民子料想回去之後,米子一定會把她罵個狗血淋頭,便做好了心理準備,從側門走了進去。她遇見一名年輕女傭,但不知米子會有什麼反應。她在走廊上信步而行,果真一如她所預料的,體態豐盈的米子迎面走了來。對方一看到她,頓時掠過些許驚愕的神情,民子也立即武裝起來。
米子迎面走來,民子朝前邁步而去,但由於走廊狹窄,兩人不得不擦肩而過。此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米子居然別過臉,默然地走了。這與民子猜想的恰好相反,她以為米子肯定會破口大罵,如同昨晚的那番咒罵。然而,米子的表情卻像一隻喪家之犬,民子雖然有點意外,但也在那一瞬間摸透了她的本性。這女人只會恃強欺弱,遇到強烈反擊就臨陣退縮了。像米子這種欺善怕惡的人,民子看太多了,周遭淨是這樣的人。
此時,民子顯得非常快活,畢竟之前太過客氣,反而助長了米子囂張的氣焰。今後,她打算用這種態勢與米子對抗下去。
「老爺在嗎?」民子隔著拉門朝房裡招呼道,「我是民子,剛剛回來,回來得有點晚了,對不起。」
一如往常,民子正要拉開拉門時,卻傳來了老人的聲音:「喂,等一下!」
「咦?」
由於之前從未發生過這種情形,民子愣了一下,把搭在拉門上的手抽了回來。
「你先在房裡待著,待會兒再叫你。」
民子察覺房內有訪客,便急忙地說了聲「知道啦,我先告退」便悄然起身離去了。民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可是鬼頭老人始終沒再傳話叫她進去。她遵守訪客來訪期間避免進出房間的指令,心想再等個兩小時,老人應該會請人傳話,不過依然沒有動靜。
民子無所事事地坐在這個四坪大的房間裡。不知不覺,夜色悄然降臨,已經九點多了。她擔心鬼頭老人隨時會召喚,因而不敢換衣服,沒有比這種苦等更難熬的了,儘管鬼頭是個難纏的老色鬼,但只要走進他的臥房,就不會感到百無聊賴,若把事情看開,其實那老頭也蠻風趣的。
奇妙的是,心裡越是這樣想,越覺得老人為何不快點召喚她?而且明天還要與小瀧見面,非得把那個神祕女子的身分問明白,也得向老人弄清楚是否真有其事。不,說小瀧追求的女人是飯店的董事長千金,原本就是老人嚼的舌根。她聽到這事時不由得妒火中燒。
由此看來,那老人真可說是個偽善者,一邊與民子嬉戲逗玩,一邊也偶爾耍點小手段,想來這是老人慣用的伎倆。
晚上十點多,年輕女傭終於來了,不過,她是來通知民子在房裡好好休息。也許訪客回去之後,老人已然疲累萬分,儘管縱情調戲愛撫民子有助回春,但每晚皆如此反而有礙健康。他大概已深切反省,今晚才決定獨自睡覺吧。
民子躺在被窩裡。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深夜時分,她突然睜眼醒來,再也睡不著了,雖然已經很晚了,她還是起身去了浴室。浴槽上鋪排著木板,氤氳的熱氣從木板縫間冒了出來。她移開木板一看,尚熱的水溫還可以入浴。
民子脫下衣服,豎耳傾聽周遭的動靜,走廊彼端並沒有腳步聲。她浸身在浴槽時,浴室門外卻傳來了聲響,她嚇得把身子蜷縮起來。剛才可能是因為水聲嘩啦作響,心裡想著其他事情沒注意,但此刻她發現有人正站在門外。
她屏息以待,以為是鬼頭老人,接著那扇門冷不防被粗魯地開啟了。她之所以嚇得說不出話來,是因為站在眼前的不是鬼頭老人,而是另一個男人。她慌張地把身子往下沉,只露出脖頸以上的部位。
「噢,原來是你啊?」男子探視了一下說道。
對方穿著夾克和長褲,卻光著腳。此人就是成天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的那些成員之一,不用說,民子之前不曾與他有過接觸,但知道他姓黑谷,經常看到他在走廊和庭院裝腔作勢地走著。
「快關門!」
她用毛巾遮住胸部。浴室的電燈就在頭頂上,她實在無處可躲。黑谷一直盯著她浸在水中的裸體。
「三更半夜傳來水聲,我覺得奇怪,便過來看看。」黑谷杵在她面前說道。
不用說,黑谷肯定知道開燈洗澡的必定是宅裡的人。他的身分有點像是警衛,一旦聽到任何響動,便率先趕來檢視。但是來到浴室,理應知道是什麼情況。首先,更衣室的衣籃裡放著民子捲折的睡衣,一般而言,男人看到這些衣物應該會主動迴避。不過,這也可能挑起他的色心。民子想到自己的內褲與睡衣放在一起,如同全身被看光般羞赧,不由得怒上心頭。
「你趕快走啦!」她朝黑谷呵斥道。
「嗯,我走開就是。」他這樣說著,但還賴著不走,「話說回來,為什麼這麼晚還在泡澡啊?」
簡直是廢話,而且他問得再多也沒必要回答,民子僅是點著頭瞪視他,黑谷約莫二十五六歲,經常一臉汙垢,臉色卻像喝過酒般通紅。
「那麼,我先走了。」
語畢,黑谷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把門關上,但將門拉至約剩十公分的門縫時,又依依不捨地探看了一下,隨後才把門關上。民子豎耳傾聽,仍然聽得到在附近徘徊的腳步聲。她總覺得黑谷正在盯視她捲放在衣籃裡的內褲,於是越想越氣憤。
在這棟房子裡,每天都有四五名像這樣的男子四處閒晃。由於民子不做廚房的工作,與他們沒有任何接觸,只見女傭每天端著中飯和晚酌的酒壺送去玄關旁那個三坪大的房間,那個房間就是他們的巢穴。
看到這些人,民子不由得想起曾經在「芳仙閣」聚賭的那些賭徒。當時,好幾個年輕人為了防止民子這些女招待靠近那房間,聚集在通往房間的走廊上戒備。他們約莫半年一次在「芳仙閣」開設賭局,可是民子從未看過他們的老大,「芳仙閣」的老闆娘似乎知道老大的來歷,卻從來不向她們透露。小瀧曾經與他們賭博,由此可以推論與鬼頭老人這條線索仍有關聯。
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後,民子才從浴槽裡站了起來,但心情依然無法平靜。由於擔心黑谷隨時會折返,她來不及擦乾身體,就蹲在衣籃旁急忙穿起衣服。由於內褲還在原來的位置,她才確定黑谷沒有翻動過。儘管如此,黑谷有可能窺視她的貼身衣物意淫,於是她在房間裡又把內衣褲重新換過。
2
民子與小瀧約在這一晚見面,但是她擔心該如何離開這宅第。
首先,民子面臨的難關之一就是鬼頭老人。若想外出原本就要獲得老人的准許,可是直接向他央求,很可能遭到回絕。這樣一來,無疑是自找麻煩,因而她打算悄然開溜。第二關就是米子,但對方的態度與之前已大不相同了。在此之前,米子總是躲在暗處監視民子,一旦發覺民子有外出跡象,便迅即出面阻撓。不過,自從前天晚上她們扭打之後,米子對民子的態度變得客氣了起來。
大白天,鬼頭老人那邊沒什麼事要忙。民子約莫下午五點便開始化妝,這時女傭前來傳話,老爺有找。民子又把特地上的濃妝稍微弄淡些,她擔心老人看到她這副打扮,會發現她即將外出,而她之所以有這些舉措,最大原因是心虛。
她帶著淡妝來到老爺的房間,碰巧遇見醫生正在替老人打針。老人每天會請醫生替他打營養劑。民子看著老人細瘦的手臂上插著針,針頭處滲著暗紅色的血跡,嚇得趕緊別過臉去。
「每次打這種營養劑,身體馬上就暖和起來了。」老人對醫生說道。
「嗯,您會覺得不舒服嗎?」
「不,反而舒體通暢呢,就像被女人焐曖似的。」
「那就好,看來您已經習慣這種濃烈的蒜頭味了。」醫生一臉微笑。
「嗯,剛開始有些排斥,習慣以後反而迷上了,真奇妙啊。」
醫生結束注射之後,用女傭端來的一杯水清洗針筒。老人那微量的血漬浮在水杯裡,像陣煙暈染開來,醫生看到民子跪坐在一旁,說了聲「請多保重」,便急忙離去了。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民子對捲起衣袖仰躺的老人說道。
「喂,我剛才被打了一針,這裡很痛,趕快幫我揉揉吧。」老人指著注射的針痕,皺著臉說道。
「哦,那是靜脈注射啦。如果是皮下注射,往往很痛又會淤血,打靜脈沒什麼要緊啦。」
「啊,好痛哦!」老人繼續哀吟著,雙眉緊蹙,嘟起發黑的嘴唇,如同尋常老人,沒有半點凶惡之相。
「哼,又在撒嬌啦。」民子膝行而至老人身旁,揉了揉那貼上醫用貼布的細瘦手臂,「有沒有舒服點?」
「當然有啦,你果真比醫生高明啊。」
「那當然囉。因為您東拉西扯裝痛,目的就是要我服侍您嘛。」
「既然你那麼了解我,就應該常常來陪我呀。」老人說著,從底下抓住民子的手。
「哎呀,您就是愛做這檔事,所以才不得不常常打針。別這樣啦,天色還沒暗呢。」
「昨晚,怎麼啦?」老人缺牙的嘴巴泛著笑問道。
「沒什麼,您昨晚不是一直在接待訪客嗎?」
「哦,你都知道啊?」
「老爺,今天晚上沒有訪客吧?」
「是啊。」
「既然這樣,我有個請求。」民子握著老人細長的手指說,「可不可以讓我到有樂町走走?我會早點趕回來,我想看的一部電影,現在正在上映呢。」
「哼,你想去找小瀧嗎?」老人的三白眼掠過一抹光。
「不是啦。」民子搖頭說道。
最後,老人終於同意了。因為他原本就期待著民子從外面偷情回來。
民子坐上了計程車。上一次,民子發現鬼頭老人在棉被底下藏著一把槍之後,變得有些不安。那把槍可能是作為防身之用,但是一個老頭子,之所以如此小心謹慎,可見其樹敵之多。他的敵人大概也有黑道吧!從這深宅戒備森嚴的程度即可看出端倪。老人看似色鬼,或許本身就是幫派大佬。他有點像美國片裡的幫派老大,走路蹣跚、弱不禁風,由於年事已高,便私藏手槍以求自保吧。
只是,就算他開槍也打不中對方吧,難道最近日本的政壇人物都流行這一套嗎?然而,民子礙著自己三番五次與小瀧偷情,終究對老人私藏的槍感到莫名的畏懼。在電話中,她與小瀧相約晚上八點見面,因此她先到那家裝置簡陋的旅館等候。
「敝姓小田,請問我朋友還沒來嗎?」民子事先已與小瀧商妥,用這個姓氏掩飾身分。
「還沒來耶……您先請進吧。」
女招待把民子帶到最裡面的房間。民子坐在鋪著紅薄被的暖爐桌前,無所事事地看著電視。她是七點五十五分進來的,此際已過了三十分鐘,仍不見小瀧現身。她一邊看著乏味的電視節目,一邊傾聽房間外頭的腳步聲。由於旅館外面是石鋪路,腳步聲格外響亮,只不過那些腳步聲總是一下子就消失了,小瀧不可能爽約吧?他的工作向來繁忙,可能是被什麼事耽擱了吧,她這樣善意地解釋,等待小瀧的到來。
「您的朋友還沒來呀?」服務員端上新沏的茶水問道。
「嗯。」
民子來到這旅館的時候,馬上塞了一張「千圓」紙鈔給這名女招待,所以對方的態度顯得格外親切。
「太太,洗澡水已經放好了,您先泡澡休息一下,待會兒您的朋友就會來了。」
服務員這樣勸慰著,可是民子沒有獨自泡澡的心情。儘管她願意相信小瀧會來赴約,其實心裡已經不寄希望了。她又等了二十分鐘。他們約好八點見面,但是現在已經八點五十分了。她關掉電視,埋頭趴在暖爐桌上。若是讓她苦等一個小時還沒來,那就表示小瀧無意赴約,絕對不是因為工作太忙。
小瀧現在在做什麼?民子的腦海中浮現出各種想像。該不會是躲在那間「823號」房吧?據她模糊的印象所及,那個房間的房客是個標致的女子。在那白髮紳士尚未出現之前,女子曾與小瀧在房裡獨處。由此可見,女子似乎同時在玩弄兩個男人。當然,在這種情況下,那老紳士應該扮演的是她丈夫,小瀧則是她的情夫。至於是她主動獻身或小瀧有意勾引,民子不得而知,但是像小瀧那樣充滿魅力的男人,絕對是那女子心儀的物件。
剛才,民子在出門前,曾若無其事地向鬼頭老人試探那家飯店的大致情況,然而鬼頭老人始終裝傻。
「那家飯店的董事長根本沒有女兒呀,小瀧追求的是不是別的女人?」民子問道。
「是嗎?這麼說,是我聽錯啦?」
鬼頭老人遇到不利於自己的情況時,總會出現一個習慣動作——茫然地睜著那雙三白眼,茶褐色的眼珠動也不動。
「那女人是不是長期住在某間客房啊?」
「嗯,不太清楚。」
「總覺得是這樣。」
「你調查過了嗎?」
「我沒做什麼特別調查,只是憑感覺。」
事實上,民子想深入探問其中虛實,但自覺不能問得過頭,畢竟她對鬼頭老人仍存在著幾許莫名的恐懼。別看他玩弄她的時候,表面上看似糊塗,實則令人不寒而慄。有關那女子的來歷,她打算日後再慢慢向鬼頭老人套話,便先就此打住。可是,此刻一邊苦等著小瀧,一邊想像他的行蹤,民子再也受不了這種精神煎熬了。
民子終於撥打室內電話喚來了女招待。在女招待還沒來之前,民子每次聽到腳步聲,總以為是小瀧來了,頓時心臟狂跳不已,但終究是一種奢望罷了。
「哦,您要回去啦?」女招待看到民子已做好回去的準備,不無同情地抬頭問道。
「是啊,他可能有事耽擱不能來,他總是很忙。」說到這裡,民子不由得感到羞愧。
「您專程來一趟,這樣就回去了,未免有些可惜。太太,或許再等一會兒,說不定他就來了。何況這時候交通擁塞,計程車往往會誤點。」女招待安慰道。
「謝謝。不過,我會再來的。」
「這樣啊?……如果你們剛好錯過的話,要不要我替您向他轉達一聲?」
「不用了。他應該不會來了,謝謝您的好意。」
九點十分,民子來到新皇家飯店前面。她這麼做是考慮到他們很可能錯身而過,便特地看了表確認。民子猶豫著是否從大門進入,因為從正門進去自然會被櫃檯人員看到。與白天不同,到了這時刻,在大廳約見的房客少了,自然容易引來側目。若進出的房客多,櫃檯忙碌起來時趁機進入並不會引起注意,但是現在大廳裡像退潮的沙灘般靜寂,無論如何都會引來櫃檯人員的目光。正因為她與小瀧有約,更是盡可能不想讓飯店的人發現。
民子想起正門旁有道便門,專供飯店員工使用,此時又是晚上,從那裡進入絕對不會引來注目。她繞到便門一看,一如所料,沒有遇見任何人。民子迅速閃入空無一人的電梯裡。白天,裡面有服務員負責按鈕升降,過了晚間八點,即由客人自行操作。
民子獨自坐到了八樓。步出電梯,她站在走廊上,毫不猶豫地朝較不引人注意的走廊走去。果真沒有任何人。現在,這高階飯店的走廊恰似渺無人跡的窄巷。
小瀧一定待在那個房間……民子的心情亢奮了起來。她打算用力敲門,等房門一開,再不由分說地衝進去。然而,即使敲了門,對方也可能佯裝不在。倘若如此,她打算繼續猛力敲門,敲到其他房客出來探看,讓他們倆在房內坐立不安,要不就是從外面打電話騷擾他們。為了報復小瀧的爽約,她覺得使出什麼極端的手段都無所謂,只是想要以牙還牙罷了。
民子來到「823號」房前,心臟劇烈地跳動。那房門緊閉著。她倚在門前豎耳細聽,當然聽不到任何聲響,房門四周也沒有人影。她毅然地掄拳抵在門前,不過,她敲得沒想像中那麼大聲。她想了很多,但要付諸實行時,卻欲振乏力了。房內依然沒有任何反應,由於門板厚實,房裡的響動自然傳不出來。
儘管如此,她又稍等了片刻,感覺待會兒房門就會開出一條細小的門縫。房門還是沒開啟——於是,民子略微用力地敲了敲。她心想,待會兒誰會先探頭出來?但是房門依舊紋絲不動。
至此她仍然深信,小瀧就待在房間裡。她甚至認為,他們兩人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已嚇得不敢出聲。她的眼簾映現他們倆的狼狽相,他們肯定驚慌得來不及穿好衣服。民子腦海中浮現他們兩人躲藏在床底下的窘狀,甚至想像那女子被敲門聲已嚇得拿毛毯裹住肩膀,由於房內開著暖氣,說不定那女子就赤裸著身子呢。
民子越想心思越紊亂。說不定小瀧已發現她在門外,屏住呼吸不敢做聲,但也有可能依然厚顏無恥地冷笑以對,一邊還摟著那裸身女子。民子伸手向門把,她明知這是徒勞之舉,還是試著轉動了一下,但令人意外的是,門竟然開啟了,她簡直不敢相信,原來房門沒上鎖。這沉重的房門像輕盈的羽毛般輕易被推開,一下子把她引進房內。民子輕輕地把身後的房門關上,倚在門邊,房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話說回來,他們沒上鎖就出去也未免太大意了。難道是打算馬上回來,才刻意不鎖門的嗎?其實,房門不需特別上鎖,只要按下喇叭鎖鈕即可鎖上;進門時,也只需用鑰匙即可開啟,簡單又省事。不過,可能有人覺得按喇叭鎖費事,乾脆不上鎖以便自由進出,因此不能掉以輕心。如果他們只是出去一下,想必很快就回來。民子設想自己的立場,必須盡早離開此地。她認為他們倆不可能沒鎖門即上床睡覺,於是大膽地扭開牆上的開關。
房內為之明亮了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民子看見床上斜躺著一個從薄毯探出上半身的女子。那女子的一隻手垂至床下,不,應該說她的頭靠在床邊,長髮垂落著,仰起的下巴映入民子的眼簾。民子赫然發現,一件肉色絲襪緊緊纏結在那女子白皙的脖頸上。
她就是住在這房裡的女人!
民子不知自己是何時、怎麼離開那個房間的。然而,出於自我防衛的本能,民子並沒忘記用手帕擦拭碰觸過的地方,包括電燈開關,以及房門把手的裡裡外外。她放過了把手的按鈕,因為她沒有碰觸到那裡。民子目擊到這猝不及防的驚悚場面,反而變得膽大起來。
不過細想起來,亦可說是茫然失神,因為她已忘了走廊上是否有其他房客。她很篤定地認為,接下來在半路上應該不會遇到任何人,當她轉過走廊的轉角後,才開始感到恐怖。一個女人被殺了。那女人白皙的頸部纏著絲襪,那慘狀還烙印在她腦海中。這時,她好不容易才想起來——
那女子的臉皮白皙,一隻手和頭髮垂至床下,身上穿著白色長襯衣,在燈光的照映下,白紗襯衣底下的滑嫩肌膚更是深刻留在了民子的腦海裡。另一張單人床仍維持著整理過的模樣,沒有躺睡過的痕跡。薄毯的邊緣折成白色三角形,看來格外明顯。這都是她親眼所見的情景。
民子害怕直接來到樓下,總覺得獨自下樓很可能被跟蹤。此外,她也擔心飯店人員會張開雙手擋住她的去路。民子既不朝電梯方向走去,也不往樓梯口奔去,而是走往左邊,走向秦野的房間。
奇妙的是,走到秦野的房門口時,她意外地平靜下來。剛才,她因目擊女人慘死而造成的過度驚嚇似乎緩和了不少,要說當時被嚇得頭暈眼花也不誇張。她敲了敲門。
「請進。」
房內旋即傳來了微弱的回應。這房門十分厚實,在門外尚能聽到微弱的響應聲,秦野肯定喊得很大聲,民子往房內一看,秦野正坐在沙發上讀報。
「會不會打擾到您啊?」
「不會,我正閒得發慌呢,進來吧。」秦野含笑答道。
民子在臨窗的椅子坐下,往和服的衣袖摸找,取出了香菸,叼了一根在嘴上,忐忑的心情才安定下來。
「小瀧先生呢?」
「他來過了,反正他在飯店裡也閒得很。」
「您真會挖苦人呀。對了,小瀧怎麼啦?今天都沒看到他呢。」
民子思忖著,倘若把「823號」房的慘案告訴秦野,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此時,她是為了一個特殊的理由而替小瀧擔心。雖說她不認為是他殺了那個女人,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
比如,那女子是有夫之婦,他們為此起了爭執,小瀧一氣之下把她勒死了。這種情形不無可能。還有一種情況是,小瀧打算與那女子分手,對方卻不答應,小瀧不知如何處理,因而痛下殺手,或許小瀧害怕那女子若把他們的關係公諸於世,他不僅會被逐出這裡,還會影響到今後的工作。
這時,民子的腦海中又浮現那個被絲襪纏頸勒斃的女子的死狀。
「喂,」秦野冷笑地對民子說道,「你怎麼看起來滿臉愁容啊?」
「才沒有呢。」民子試圖掩飾神情說道。
「哎呀,少騙人啦。你很擔心小瀧吧,瞧你的心思全寫在臉上呢。」
「小瀧先生是不是很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民子試探性地問道。
「別人的事我可不清楚,」秦野回答道,「我自己的事情已經很多了,根本沒有餘力關心別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們隨意地閒聊了起來。
「哦,」秦野霍然說道,「你有點不對勁哦。」
「咦?」民子暗自吃驚。
「從剛才起,你回話就前言不搭後語,到底怎麼啦?」
「沒有啊。」
儘管民子辯解,但在秦野看來,民子不知不覺流露出恍惚的神情。
「你心不在焉哦。唉,小瀧不在也難怪你無精打采。」
「才不是呢。我可沒辦法綁住那種人,早就死心了。」
「是嗎?喂,如果你真的這樣想,我現在要出門,要不要一起走啊?麻布那邊的門禁時間也快到了吧?」
「不要說出這麼掃興的話嘛,什麼門禁不門禁的……」
幸虧秦野提出這樣的建議。比起民子獨自離開飯店,與他一起走比較不會引來飯店員工的側目。
雖說她與剛才所見的凶殺案無關,可是她曾經侵入那房間,仍然難脫嫌疑。那女人遇害一事連飯店員工也不知道,雖然離開那房間的時候,基於自我防範的本能,她已經把所有留下的指紋都仔細擦掉了,但是此舉仍可能會招來質疑。警方肯定會針對凶手行凶前,有誰曾經進入那房間展開調查,因此她必須製造不在場證明,即她一直待在秦野的房間裡。
「我說先生啊,民子一邊吐著青煙,問道,「待會兒,我們去哪裡?」
「是啊,我餓扁了,我們到附近的餐廳吃飯吧。這飯店的食物真難吃。」
這個提議正符合民子的心意。總之,她很想趕快離開這裡。
「話說回來,你三天兩頭往外跑沒關係嗎?」
「當然沒關係。我又不是活祭品……」
「老爺果真蠻通情達理的嘛。」
「以前他管得很嚴嗎?」
「他呀,是個醋罈子,動輒醋海生波。你最好別跟小瀧過從甚密,免得惹他吃醋。他應該警告過你了。」
「我才不會迷上那個花花公子呢。」
「偶爾見個面倒沒關係,你還是謹慎為上。」
事情都鬧到這種地步了,小瀧現在到底人在哪裡?難道真的是他殺了那個女人?從以絲襪勒死對方來分析,表示凶手與被害人的關係匪淺。死者身上還穿著長襯裙,但絲襪被脫下了當成武器,這種死狀意味著什麼?而且又發生在晚上。難道是他們完事之後,男子突然拿起丟在床下的絲襪,往女子的脖頸纏繞?如果這是計劃性行凶,凶手至少應該會自備繩子吧,用絲襪勒頸很可能是臨時起意。
用餐之前,秦野提了一間高階餐廳的店名,民子表示同意,於是他先把民子送到走廊上,自己再把房門關上。民子見狀,聯想到一件事。秦野先按下門把上的按鈕,再從外面反拉扣上門,這個表示房門已經上鎖,可是她剛才走進「823號」房時,房門並未上鎖。這是為什麼?這種鎖只需按下內側的按鈕,關上門就鎖上了。可是凶手沒把門鎖上即逃之夭夭,到底是什麼原因?
民子和秦野一起走進電梯,其他房客也跟平時沒什麼兩樣。經過大廳櫃檯時,櫃檯人員恭敬地接下秦野的鑰匙,禮貌地說了聲「請慢走」,對站在稍遠處的民子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一副「你很常來嘛」的表情,微微一笑,並沒有特別的舉動。有些櫃檯人員操著英語與外國人交談,有些則在整理傳票,飯店內沒什麼異狀。走出大門,涼風迎面拂來時,民子才有了終於脫離險境的真實感受。
飯店附近通常會有兩三輛固定排班的計程車。秦野先讓民子坐進去,自己與她緊鄰而坐,從飯店到銀座很近,只需眨眼間的工夫即可抵達。
「噢,已經過了九點半。」秦野抬看手錶說道。
他這麼一說,民子也挽起衣袖看錶,確實是九點四十分,她在秦野的房間待了約莫二十分鐘。
那女子到底是何時被殺的?從陳屍情況看來,可能早已遇害,在民子進入房間前已死亡一段時間。這起命案應該很快就會曝光並見報,很可能今晚即會傳開來,民子期待明天的早報如何報導,而發現那名女屍的人,很可能是其他尾隨而入的人,要不就是飯店員工。
他們進入那家高階餐廳,相視而坐,享用美食佳餚,不過,在用餐的同時,民子對於秦野及其他人居然不知飯店裡鬧出命案,仍有些坐立難安,她的腦海中忽然掠過久恆刑警的臉孔。這個如影隨形、令人討厭的傢伙,說不定會加入這起案子的調查,不,民子總覺得久恆已察覺可能會出事,早就如鬼魅般潛入「823號」房了。久恆就是這樣的一個刑警。
「對了,」喝著湯的秦野抬起頭來,「之前有個警視廳的刑警一直對我糾纏不休,這陣子突然不見人影了,他有沒有去找你?」
民子恰巧想起久恆,而秦野竟也在這時候提起這個人,彷彿看透她的心思般令她吃驚。
「沒有。」民子不由得心慌,刀叉重重碰到餐盤,發出清脆聲響。
「哦,是嗎?」秦野又低下頭。
「有什麼……」民子欲言又止。
「沒事。」秦野支吾其詞。
過了一會兒,秦野正要開始品嘗牛排,食慾似乎很旺盛。說到食慾,民子因為心裡堵得慌,絲毫沒有吃牛排的興致。只為了配合秦野,她的面前也端上一份牛排。秦野拿起餐刀將牛排切成零碎小塊,肉塊切面滲出的血水染紅了白淨的餐盤。民子看到這番情景更難以下嚥了。
「咦,怎麼啦?」秦野抬眼望著民子,「你真的一口也吃不下嗎?」
「嗯,因為我很晚才吃中飯。」
「哦,這樣子啊。」
秦野頻頻喝水,一邊切肉送進嘴裡。
「秦野先生。」
「什麼事?」
「您今晚會去麻布嗎?」
「今天倒沒有預定去那裡。」
「如果您要去的話,我希望同行。」
「咦?看來你又要拜託我替你爭取什麼吧?」
民子聽得出秦野這番話是意有所指地針對此刻的她而說的。
「不是啦,我只是順便問問。」
「順便問問?不巧,我今天沒預定去老爺那裡請安。對了,就算今晚去了麻布,也未必見得到老爺呢。」秦野後面這句話,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
「哦,為什麼?」
「說不定他要見訪客。」
「訪客?」
民子聽到鬼頭夜有訪客會覺得詫異,是因為腦海中始終深烙著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理事岡橋的面孔。
「老爺那裡不論白天或晚上常有訪客上門,有些人我也不認識。」
「不過,您好像蠻受老爺信任的嘛。」
「很多人都這樣認為,可事實並非如此,老爺不太容易信任別人,他願意展開雙臂接納的,頂多只有你吧。」
「不會吧。他可是從來沒對我說過真心話呢。」
「這就是老爺的本領。」
「我始終很納悶,他平常請客花費甚多,如此龐大的財產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也不清楚。」
秦野將牛排半塊不剩地吞進了胃裡。
3
晚間十一點許,民子回到了麻布的鬼頭宅第。
「誰呀?」黑暗中射來了手電筒光束。
「是我。」民子已經習慣這種形式。
「啊,原來是你,進來吧。」巡夜的警衛語氣溫和地說,「外面很不安寧,沒事最好早點回來。」
民子正想疾步走向鬼頭老人的房間打招呼,但其他女傭告訴她,老爺正在接見訪客。會被女傭領至鬼頭老人寢室的訪客,要不是與鬼頭交情甚深,就是有重大事情要商量。
事實上,有些訪客的來歷諱莫如深,只有鬼頭老人清楚。民子聽見有訪客上門,便想起秦野剛才的那番話。光是清楚知道今夜有訪客,就足以證明鬼頭老人與秦野的關係何等密切。
民子恰巧藉機回到自己的房間,要是這樣與鬼頭見面,她可能會不小心說出飯店內發生的命案。那具女屍現在還像裝飾品般被放在床上嗎?抑或已經被警方無情地抬了出去?
民子很想收聽十一點的新聞快訊,她已經等不及看隔天的早報了。再過三分鐘,民子直盯著手錶,做好收聽的姿勢,廣播連續劇結束之後就是新聞。她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小,避免傳到外面,坐在牆角貼耳傾聽。
首先播報的當然是政局動向,她忍耐著令人煩躁的播報員聲音,過了一會兒,換來這樣的新聞——
接下來播報的新聞是:今天晚上,在東京都內的某家高階飯店客房內赫然發現一具被勒斃的女屍……
民子不禁心臟劇烈跳動,耳中嗡嗡作鳴。
……
今天晚間九點五十分左右,新皇家飯店的員工發現「823號」房的女客遭人用絲襪勒斃,陳屍在床上,根據住宿登記簿上的資料顯示,這名女客住在橫濱市鶴見區XX町,是個珠寶設計師,名叫檜原映子,現年二十六歲,五天前到了該飯店投宿,發現屍體的房務員表示,檜原小姐下午一直待在房間,當天晚上將近十點左右,房務員準備前往更換床單,數次敲門無人響應,自覺情況有異,便請來值班主任,以備用鑰匙開啟房門,赫然發現檜原小姐陳屍在床上,根據初步驗屍結果來看,預估死亡時間已超過一至兩個小時,詳細情形必須等隔天早上進行屍體解剖後才能分析。由於房內沒有翻箱倒櫃的情形,已排除遭小偷闖入的推論,情殺的可能性極高。由於該客房外側的窗戶和房門都己上鎖,因此警方分析,嫌犯很可能是從走廊旁邊的出入口闖入及逃走的。門把上有喇叭鎖,可能是嫌犯離開之際,按下按扭再關上房門的。警方目前正積極從房門和其他地方採集指紋,此外,飯店的相關人員也正在接受警方的查問,這是截至目前的最新狀況……
這則報導內容一直在民子的耳底縈繞。她目擊的場面,此際經由新聞快訊播報出來,令她心情有些複雜。此則新聞快訊提到,警方目前正積極地採集指紋。她當時已把留下的指紋都擦掉了,照理說應該沒有疏漏之處,可還是有些許不安。
她覺得奇怪的是,剛才新聞快訊說房門是上鎖的,她清楚記得,離開那房間時,房門並沒有鎖上。這麼說來,有人按下了鎖鈕,換句話說,有人在民子之後將房門鎖上,然後逃之夭夭。
那會是誰?是小瀧嗎?新聞快訊說,遇害的女性是一位珠寶設計師,住在橫濱市,五天前到該飯店投宿。所謂的五天前,顯然是飯店方面刻意粉飾之詞。在民子看來,那名女子原本就一直住在「823號」房。
警方所採集的指紋,應該是時常進出那房間的人所留下的吧,屆時不知案情會有什麼新發展,仔細思量之後,民子終於悟出嫌犯為什麼不鎖上房門的原因了。倘若從內側按下門把的按鈕,離開時若不用力拉,門就無法完全關上,可若是用力拉門,附近和其他房間的人就會聽到關門聲。而警方從關門聲即可分析嫌犯離開的時間,嫌犯可能有此顧忌,因此才沒把門鎖上即落荒而逃吧。民子離開那房間之後,有人隨後鎖上了門,而此人關門的聲響,有可能會傳進鄰近房客的耳裡,想必警方會朝那個時間點展開調查吧。
民子如此沉思之際,走廊彼端悄然響起了腳步聲,而且不止一人,似乎是來拜訪鬼頭的客人正準備離去,民子抬表一看,已將近深夜十二點了,民子悄聲拉開隔扇,佯裝有事般,沿著走廊朝鬼頭的房間方向走去,只見前方的人影迅即逼至而來。走廊雖然陰暗,仍有微亮的燈光。
第一個迎面而來的人,約莫一米七,似乎上了年紀,在燈光的照映下,滿頭銀髮格外醒目。由於逆光的關係,比起那頭銀髮,對方的臉部輪廓顯得很模糊,僅能看出下垂的濃眉、大鼻子和厚唇等特徵。民子見他們前來,便跪坐在走廊側旁,他們以為她是女傭,只是微微點頭致意就走過去了。
其中一人不是那訪客的保鏢,而是整天在這裡遊手好閒的男子。之前民子在浴室裡泡澡時,就是這個姓黑谷的男子粗暴地開啟玻璃門窺探的,他那黝黑的臉孔漲得潮紅,直盯著民子。接著,跟在他後面的是他的同伴,一有訪客上門,他們就得充當護衛。
說到這個黑谷,自從上次到浴室偷窺民子洗澡之後,就經常若無其事地接近民子。雖說這宅第占地廣闊,但總是在宅院之內,難免會不期而遇,每逢這時候,黑谷便對她訕笑,要不就是朝她招手。
玄關處傳來送客的交談聲。其他女傭已經就寢,米子肯定站在那裡送客吧。那位訪客到底是誰?從他的相貌來看,似乎頗具社會地位。三更半夜還待在鬼頭的房間裡談話,顯然在商量重大事情。民子很想知道他的來歷,或許詢問米子就知道了。
這次,民子直接走到鬼頭的房門前,出聲問候。
「誰啊?」鬼頭意外地大聲問道。
「我是民子。」
「是你啊,
「客人好像剛離開,我來收拾一下。」
這種工作通常由米子全權負責,但她自從被民子痛打之後,變得對民子畏懼三分,現在已管不了這些,全憑民子恣意而為。
民子開啟隔扇,訪客似乎剛走,鬼頭老人坐在床上。他的床前擺著兩只茶杯和沒吃的糕餅。如果是往常,鬼頭老人總是皺著臉,打情罵俏地叫民子到他身邊,然後把手伸到她面前,可今晚不知怎麼回事,他臉色凝重不說半句話。
民子難得看到鬼頭老人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由於光線的關係,他那瘦削的臉頰蒙上凹陷的陰影。乍看之下,他的容貌猶如怪石嶙峋的斷崖,眉宇之間有深深的皺紋,那雙三白眼彷彿定睛在遠方的某個點。此時,民子又想起他藏在棉被底下的手槍。
她感受到這股威懾的氣氛,輕聲地收拾坐墊和茶碗之類的雜物,她覺得自己不吭聲有點奇怪,於是問道:「客人很晚才離去,想必老爺疲累萬分吧。」
「嗯。」鬼頭老人依舊板著臉,但絕不是心情惡劣,或許可以說心情還不錯,最明顯的就是他突然轉向民子,聲音輕柔地說:「給我一根菸吧。」
鬼頭難得如此,因為他不太喜歡抽菸,頂多與人會面之後,抽根菸解解悶,今晚的菸灰缸已經有三根菸蒂了。況且他又要求再吸一根,看來這場談話相當棘手。
「您現在抽菸,今晚就會睡不著呢。」民子先這樣安撫道。
「什麼嘛,沒關係啦。」
鬼頭老人一反常態沒跟民子開玩笑,似乎一直在思索事情。民子很想問今晚的訪客是誰,但總覺得難以啟齒,最後還是作罷。老人因為招呼訪客沒聽到收音機的新聞廣播,若把秦野投宿的那家飯店發生了凶殺案告訴他,不知他是否會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
民子端著茶具要退下時,老人這才把臉轉向她說:「我有事情交代,你馬上回來。」
此時,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神色。
昨晚,民子到鬼頭老人的房間被他盡情把玩之後,很快地進入夢鄉,醒來時,木板套窗已透進了細微光線,她扭開檯燈看錶,已接近清晨六點。若是這時刻,早報大概已塞進門口的信箱裡了。宅第的女傭似乎還尚未起床。
民子不曾這麼急切地想看早報。她在睡衣外披了件短外褂,悄聲地往走廊走去。宅第的每個房間都緊閉著,彷彿還置身在黑夜裡。她躡手躡腳走到玄關,悄悄地解開格子門的鉤環,走到門外,眼前一片天剛亮的青白,路燈微亮,拂面而至的空氣冷冽清新。
她趿著木屐走過石子路,走了段距離來到大門邊。她往信箱裡探看,只有兩份報紙。她將報紙塞進懷裡,匆忙返回玄關。她把格子門拉回原位,扣上鉤環,走上玄關處時,一名高大男子冷不防閃身而來,嚇了她一跳。
原來是黑谷,他穿著夾克一臉獰笑地佇立著。
「早安!」他向民子打招呼,但一開始就是糾纏不休的態勢,「起得這麼早啊。」
語畢,還擋住了她的去路。民子磯一聲。
「是不是睡不著啊?」他的語氣傲慢無禮,「哦,居然去拿報紙呀。」
黑谷的視線始終盯著民子的懷裡。民子慌張地把衣領合攏起來,黑谷賊溜溜直盯她懷裡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
「平常都是你去拿報紙嗎?」黑谷問道。
「不是,因為睡醒之後閒得發慌。」
「哦。」他像塊屏風似的擋在民子面前,並沒有退下的意思,雙眼眯成一條縫,「發生什麼事啦?」
他粗魯的語氣與平時判若兩人。民子每次看到他那泛著油光的紅臉,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民子像是反抗似的也不回答,急著回到起居室,遠處傳來拉開木板套窗的聲響,幾名女傭終於起床了。
她開啟報紙一看,果真有這則凶殺案的報導,版面上刊著斗大的標題和照片:「某女客在高階飯店遭人勒斃」,該飯店的外觀和遇害房間前的走廊照片出現在報紙上,她還記得那條通往後側的走廊。這則新聞與昨晚收音機播報的內容幾乎大同小異。不過,比起收聽新聞,展讀文字的印象更為深刻,此外還有發現屍體的房務員證詞,以及警方的談話補充佐證。警方指出,目前尚未掌握到嫌犯的相關線索,現在正積極採集指紋和展開搜查行動。
民子被刊登在這則報導後面的「根據小瀧總經理表示」這段文字所吸引:
這次發生了凶手進入本飯店並殺死房客的慘案,我深表遺憾與抱歉。本飯店平時即非常注意內部的保全措施,卻發生這樣的不幸,本人感到萬分內疚。從住宿登記簿的資料來看,目前只知道被害人在五天前投宿本飯店,除此之外不甚清楚。今後,我們會全力協助警方早日將凶手繩之以法,同時藉此機會加強本飯店內部的治安工作,務必讓每位房客安心住宿。
民子不由得嗤笑了起來。什麼除了住宿登記簿的資料以外一概不甚清楚,根本是胡扯嘛!小瀧三番五次到那女子的房間調情,兩人又相偕外出共遊,他居然還能睜眼瞎說。那名遇害女子的身分背景正如昨晚廣播所說的,可是並沒有這類案件經常出現的被害人家屬的談話。該報導似乎有意炒作死者從事珠寶設計師這個職業,事實上,他們的確也打出了「美女珠寶設計師被殺」的副標題。一流飯店、珠寶設計師、豪華客房……這些條件一旦湊齊,新聞媒體沒有不想藉此炒作一番的道理。
民子又開啟另一份報紙,所寫的內容大致相同。令她感到惶恐不安的是以下這段文字:
被害人似乎是在晚間八點至九點左右遇害的,警方目前搜查的重點擺在同時段是否有可疑人士在「823號」房附近徘徊。根據訊息指出,有飯店員工看到類似的可疑人士,警方現正朝這個方向全力偵查。
民子不由得擔心起來,所謂有飯店員工看到類似的可疑人士,該不會就是指她吧?話說回來,就算她從便門進去被員工發現,只要堅持是直接前往秦野的房間即可釋疑。
報導中指出,搶劫殺人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男女關係惹來殺機等等。這是從其美貌所做的常態推論,但另一份報紙也指出,若從其珠寶設計師的職業來看,儘管歹徒搶劫殺人的可能性很低,但也有可能牽涉到價值不菲的珠寶糾紛。
兩份報紙的報導取向雖多少有些不同,但兩份報紙都指出,警方目前正積極化驗相關指紋,民子再次回想了一遍當時的情景,並沒有在房間裡留下任何指紋。
那則報導在最後提到,想不到在高階飯店內居然發生了這種駭人聽聞的凶殺案,著實令人震驚。不過,另一份報導的措辭卻格外耐人尋味。不,豈止耐人尋味,民子看到這樣的文字時,簡直面無血色。
據搜查一課資深刑警久恆表示,新皇家飯店雖堪稱一流飯店,但這只是外觀予人的印象,其實飯店內部幾乎沒有保全裝置,與其人潮熙來攘往、聚散不定的大廳沒有兩樣。任何人都可逕自到各樓層走動,飯店員工亦不會盤問。一般人認為,一流飯店必定有嚴格的保全措施,其實這正是盲點所在。嫌犯很可能利用這個漏洞行凶殺人,今後我們將針對這一點深入追查。
久恆果真參與這起命案的追查。昨晚民子聽到收音機的新聞快訊時就有此隱憂,果然在報紙上出現了他的名字。這番見解看來像是他的親身經驗,民子總覺得久恆正躲在暗處窺視著她。
飯店裡發生了離奇命案,想必小瀧正忙得不可開交。如果小瀧與那女子有所牽扯,從警方調查的方向來看,說不定他是被鎖定的嫌疑犯之一。當時,民子埋伏在那女子的房間門口,看到小瀧走出來時,就曾當場質問他。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啦,你這樣誤會,讓我很困擾!」
小瀧努力辯解,半哄半勸地把她帶離了漫長的走廊。當時,表面上像在好言哄騙,現在仔細想來,又覺得他所言不假。
那女子應該是小瀧基於某種特殊情況接待的客人——由此看來,這起命案疑點重重,報上披露警方的調查進度似乎也有所隱瞞。民子的心裡一會兒相信小瀧的說法,一會兒又覺得被他矇騙,總之心情混亂不已。沒辦法,一旦遇到心愛的男人,也難怪會如此亂了方寸。
她本想打電話到飯店找小瀧,但待在這宅第諸多不便,於是決定到外面打公用電話,不過,昨天才請假外出,今天又要出去有點困難,再說就算打到飯店,正逢命案鬧得沸沸揚揚之際,小瀧不見得會待在辦公室。
這會兒,秦野已來拜訪鬼頭老人,說不定他正興趣盎然地向老人說明那起命案的經過呢。如果碰見秦野,民子甚至想向他打聽警方的偵查進度。不過,又覺得太關心此事恐怕會令他起疑,還是隻字不提的好。若有必要,民子必須力央秦野證明她當時一直待在他的房間裡,但這事等警方找上她時再提不遲,太早央託反而奇怪。
說到警方的搜查,就不得不顧慮久恆。今後不能隨意外出了,總覺得一旦外出,久恆便可能會如影隨形直逼而來,還是躲在深宅大院來得安全。她決定視情況再外出。
每逢廣播的新聞快訊時段,她便仔細收聽。只是警方的搜查似乎沒有進展,都是重複和前一天同樣的報導。倒是有一則政治新聞,播報員如此報導:
……
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總裁香川今天請辭。今天下午三點,香川總裁以健康因素為由向政府部門遞出辭呈,由於此舉來得突然,使得外界一片譁然。此外,香川表示,辭職後暫時不參加公開活動,預定在石川縣片山津溫泉靜養。
久恆刑警是這起新皇家飯店珠寶設計師命案的專案小組成員之一。聽到新皇家飯店傳出凶殺案時,他當下就聯想到三個人——民子、小瀧總經理、秦野。應該說,在新皇家飯店發生的這起命案未免太過詭異,絕對與秦野和小瀧有關,而民子與小瀧又有牽扯,久恆之所以想起民子,大概是因為內心下意識惦記著她。
專案小組已掌握到被害者的解剖報告和基本資料。根據推斷,被害人在當天晚間八點至九點左右遭到勒斃,十點許,房務員前往敲門。據解剖結果指出,死者身上並未受到攻擊,不過,被勒頸時曾試圖掙扎抵抗。死者僅穿著一件長襯衣,幾近裸身狀態。從凶手以其絲襪勒斃死者來看,難免會令人聯想到兩人的情慾關係。被害人平常所穿的洋裝仍完好地掛在客房的衣櫥裡,睡袍也疊放在棉被旁邊,死者生前使用過浴室,但是幾點使用則不得而知。由於隔壁的房客沒有聽到流水聲,因此無從判斷大致的時間。由此看來,女子很可能走出浴室之後,穿著內衣直接躺進被窩,凶手再將其殺害。另外,還可做成兩種解釋:其一,女子剛從浴室裡出來,沒有立刻穿上睡袍,僅穿著內衣就躺進被窩裡,因為剛泡過熱水澡,這麼做全身舒暢,可能當時房內只有她一人,其二,她預料有人來訪,便故意這麼躺進被窩裡,而登門來訪的人,肯定是與她關係匪淺的男人。從女子生前未受暴力攻擊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極大。
有東西遭竊嗎?她的貴重物品都寄放在飯店的櫃檯:一隻偌大的西式信封裝著三十二張「萬圓」鈔票,名牌手提包裡的皮夾只剩下八萬六千餘元,這隻名牌手提包還好端端地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顯然不是搶劫殺人。
女子在住宿登記簿上留下這樣的資料——珠寶設計師檜原映子,住在橫濱市鶴見區XX町。搜查員根據這個地址前往查訪,這裡卻是一家小雜貨店。該雜貨店老闆表示,並不認識檜原映子這個人。
由於女子是珠寶設計師,可能與珠寶商有往來,警方因而到東京都內的珠寶店查訪,不過店家看到被害人的照片,都異口同聲表示不認識。
「她自稱是珠寶設計師,大概是捏造的吧,在我們業界沒聽過這個人耶。」珠寶店老闆這樣說道,「二次大戰結束以後,曾經發生一起飛機墜毀三原山的空難。當時,有個女乘客在航空公司的旅客名簿上登記的職業是珠寶設計師,經過查明才發現是假的,女人只要一填上那個職業,男人便會信以為真,把她捧為高尚的職業婦女呢。」
既然地址是虛構的,檜原映子這個名字也有可能是假的。珠寶店老闆的證詞更加強了這種可能性。飯店方面的響應如下:
檜原映子五天前到本飯店投宿,這位小姐偶爾會來本飯店光顧,每次都是一個人來。根據房務員表示,偶爾會有訪客到她的房間,但據檜原小姐向房務員表示,他們全是生意上的客人。約有五六個人,但都是各自前來。檜原小姐每次都是請房務員送餐到房間,很少到飯店的餐廳用餐。她大約在下午外出,多半在路旁攔計程車,約莫晚上七點以前回來,說是到外面洽商。此外,她似乎很少打電話與外界聯絡,從來不曾在房間裡使用電話。她遇害那天,約莫下午四點左右回來,似乎就一直待在房間裡,也沒有點晚餐。
這裡有個疑點,那個到過她房間的神祕男子是誰?飯店方面表示,總共五六個人前來找過那女子,卻沒能看清楚他們的長相,因為他們都沒有經過櫃檯,而是直接進入客房。房務員也不清楚那些人的相貌,即使有訪客上門,檜原映子也從未叫客房服務。
在生意場合上,有時難免如此小心謹慎,可是專案小組根本不相信她在住宿登記簿上填寫的職業。如果檜原映子是假名,就得查出她的真實身分。登記地址上雖寫的是橫濱,也僅供參考,房務員說,檜原映子操著流利的東京腔,並非關西人,儘管如此,也不能就此斷言她不是來自關西。
總之,這個自稱檜原映子的女子,一開始就披著神祕面紗,偶爾有外線電話打進來找她,她也不曾從飯店的房間撥打電話出去。從飯店的房間撥打任何電話,必定會在總機那邊留下記錄,她大概是不想讓對方的電話號碼曝光吧,此外,她進出飯店從不叫租車,而是自行走到外面攔計程車,充分反映其謹慎的作風。有訪客上門,她從來不叫客房服務送茶點,也不到餐廳吃飯,而是在房間內用餐,似乎是刻意保持低調。
久恆很高興能參與這起命案的調查,就算當時被分配到其他小組,他也會主動請求調換,並想辦法加入。久恆大致看過那名女子的長相。在此之前,他跟蹤民子到那間可疑的「823號」房時,就曾目睹那名女子匆忙探頭的模樣。由於民子站在房門前,他擔心被民子發現,縮身躲在牆角,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仍可看出對方長得很漂亮。話說回來,那名女子應該不單純。久恆把她與另一名住在隔壁客房的女客相比,還是這麼認為。
他也認為飯店方面的宣告只是小瀧的個人表述,小瀧應該清楚那個自稱檜原映子的女人的來歷。他很可能在她的房間裡待了很久,才會導致民子和他在走廊上起了爭執,從那情景看來,他絕對知道遇害女子的背景,民子會為此妒火中燒,可見他與被害人關係匪淺。
說不定小瀧就是凶手!久恆這樣想著,卻不透露任何口風,召開專案小組會議時,他也佯裝不知諸多內幕,他會這麼做,部分原因是想藉此升官,畢竟其他同事尚不知案情,唯獨他掌握到有力的證據,怎可能在會議上平白與大家分享呢?另一個原因是他對小瀧的敵意。他始終認為小瀧與民子絕對發生過關係,一想到這個便讓他情緒激動。
太好了,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徹底揭穿小瀧那偽善的紳士面具!專案小組結束對小瀧的訊問之後,久恆才前往新皇家飯店正式造訪小瀧。
久恆走進總經理辦公室,這次算是正式搜查,因而還帶了一名年輕刑警隨行。這名刑警沒什麼辦案經驗,只能任憑資深的久恆差遣,根本派不上用場。
「噢,幸會了。」
小瀧帶著慣有的優雅笑容迎接久恆,時間在命案發生後的第二天晚上。小瀧正收拾著,準備下班。
「耽誤您下班,真是不好意思。」久恆故作客套地說道。
「唉,捅出這麼大的婁子,給你們添麻煩了。」小瀧也圓滑地虛以應對。
「飯店業者向來講求住宿品質和安全,發生命案,貴飯店想必很傷腦筋吧,對了,有件事情真是奇怪哪,我們已經把客房裡的指紋全部採集下來,發現都是被害人的指紋,只有一枚指紋例外,不過,經過比對之後,發現它與指紋檔案的資料不符,我們暫時儲存下來,分析這枚指紋大概是之前的房客留下來的。」
「嗯,大概是吧。」小瀧泰然地回道,那表情彷彿在說,你們在現場要採多少指紋也與我無關。
「對了,小瀧先生,我們現在可傷透腦筋呢。」
「為什麼?」
「因為查不出被害人的真實身分。或許您早已知道,被害人填寫的地址和姓名都是捏造的,您知道這方面的線索嗎?」
久恆直盯著小瀧,只見小瀧搖搖頭。
「唉,我被許多刑警先生問過同樣的問題,但我毫無頭緒。」
「啊,是嗎?只要知道被害人的身分,大部分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正因為沒有任何線索,我們才感到棘手。我覺得,您多少會知道一些線索。」
「哦,您為什麼這樣認為?雖說我是總經理,也不可能知道所有房客的背景資料,而且這飯店總共有一百二十多間客房呢。」
「居然有那麼多間客房啊?坦白地說,我並不清楚貴飯店的客房配置呢。」久恆故作不知,其實在現場鑑識的時候,他已經畫下了示意圖。「方便請您用現成的便條紙畫張房間配置的簡圖嗎?」
「嗯,沒問題。」
小瀧面不改色,隨手從桌上的飯店專用便條紙撕了一張下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派克鋼筆,流暢地畫下了簡圖。
「大概是這樣。」
「啊,謝謝。」
久恆盡可能拿著便條紙的邊角,把它折成四折,放入西裝外套的暗袋。小瀧目不轉睛地看著久恆的動作。
「您好像是率先趕抵命案現場的辦案人員,對此案子有什麼看法?」小瀧問道。
「說實話,我也是霧裡看花,絲毫摸不著頭緒呢。依我猜測,可能是情殺。」
「原來如此。」
「我認為,凶手進入房間之前,被害人並沒有鎖門。被害人之前正在浴室裡泡澡,泡過澡便直接躺在被窩裡,以常理判斷,此時被害人應該會鎖門,其實,她只要按下把手上的按鈕即可鎖門。不過,凶手離開房間時,同樣也按下按鈕,重重地關上房門,匆匆離開現場。正因為如此,房務員若不使用備用鑰匙,根本進不去。」
「說得也是。」
「照理說,凶手按下門把的按鈕,自然會留下指紋,而且一旦走出房間,就沒有機會擦掉了。」
「說得也是。」
「鑑識課人員勘驗後發現,除了被害人檜原映子的指紋之外,還查到一枚清楚的指紋。基於偵查不公開的原則,我不能把具體案情告訴您,但因為您表示要全力協助警方,我才一時說漏了嘴。」
「我絕對會全力協助。」小瀧語氣冷靜地答道。
「聽說遇害的女性是一位珠寶設計師,但不知道此訊息是否可靠?唉,我想問的是,她看起來像不像從事那項職業的人。」
「我不太清楚。在本飯店投宿的外國人非常多,從事的行業五花八門,雖然我身為總經理,也不可能對房客逐一查證。」
「如果她是珠寶設計師,到她房間洽談的人應該從事相關行業,倘若您有此印象,對我們查案也很有幫助。」
久恆向小瀧點頭致意之後便離開了,小瀧面無表情地佇立著。
從飯店回到警視廳的刑警辦公室,系長旋即召集其他刑警開會。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系長以眼神示意久恆,「我正在跟大家宣布呢。有關新皇家飯店的凶殺案,只要查出死者的身分即可,不必深入調查死者的人際關係。」
「系長,這是什麼意思?」
久恆露出愕然的表情。系長似乎有難言之隱,雙肘支在桌上,十指時而交握,時而放鬆。
「當然,我們還是要抓到凶手,但若查出被害人的身分,希望你們就此打住,不要再深入追查她的人際關係。這麼說有點矛盾,但這是刑事部長下的指示。」
「刑事部長?」
久恆聽到這項宣布後,旋即猜想這道指令絕不只是刑事部長發的,很可能來自更高層的人士,哪有這麼荒謬的事啊!只有查出被害人的人際關係,方能抓到凶手。到底是怎麼回事?由此推想,警界的高層已經知道被害人的身分了,不然怎麼會對他們下達切勿深入追查的指令?更極端地揣測是,上司彷彿在暗示他們最好不要繼續追查下去了。
在場的刑警個個一臉困惑,連說明這項指令的系長也覺得不好意思。在久恆看來,這顯然是上級施壓,換句話說,今後的搜查方針將受到相當程度的限制,他們辦案時就不得不節制了。
「你們必須徹底查出凶手的下落,但不可深入追查死者的周遭關係。」這矛盾的說法到底有什麼玄機?看來只有——政治力的介入。從她自稱是珠寶設計師這個職業一事來看就啟人疑竇。沒有比這更豪奢、更含糊的掩飾了,不禁聯想到整起事件似乎與政治有所牽扯。
負責偵辦貪汙瀆職案的搜查二課經常遇到這種情形。當他們查到緊要關頭時,經常遇到高層人士來電詢問,案情進展到什麼情況。而這正是變相的施壓,希望他們就此罷手。多年來,久恆一直是基層刑警,不但沒有升遷機會,也沒有這種企圖,上級交辦什麼任務,只要恰如其分地完成即可,而他也在其中享受到了適度的特權。
儘管如此,他對上級的諸多做法很不以為然,這是出於基層警員本能的反抗。然而,他從來不在上級面前表露。警察這個行業是僅次於軍隊,必須嚴守紀律、絕對服從的體系。可是遇上這麼嚴重的事態,他的妥協心態霍然轉變為昂揚的鬥志,表面服從,心裡卻思考著如何反攻。
他前往鑑識課,將口袋裡折妥的便條紙出示給與他頗有交情的鑑識員過目。那是小瀧自畫的飯店客房配置簡圖。
「這張便條紙上面有指紋,能不能幫我鑑定一下?」
鑑別這種指紋不費事。鑑識員拿起白色粉末撒在那張紙上,立刻得出了結果。
「哦,蠻多枚指紋的嘛。」
便條紙的邊緣有三枚,分別是右大拇指和食指。背面也有幾枚,後來證實是久恆的指紋。
「可不可以幫我把這次的指紋和上次那枚從門把按鈕採集下來的指紋,比對看看?」
鑑識員依久恆的要求,將上次儲存的指紋與這次的指紋做了比對。
「喂,不一樣呢。」鑑識員回頭對久恆說道。
「不一樣?」
這不是小瀧的指紋!這麼說來,又是誰留下的?久恆陷入苦思,旋即認為這枚指紋可能是秦野留下的。不過,飯店內部的景況一如往常,凶手未必是該飯店的房客,久恆很想了解秦野在命案當天的行蹤。在此之前,他曾懷疑秦野的高額住宿費可能是麻布的鬼頭老人提供的,這時他又覺得這樣的推測似乎太過單純,比起由鬼頭本人出錢,更可能是秦野借用鬼頭的名義向各方籌錢所得。
至此,他幾乎認定了秦野的角色與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岡橋理事的自殺,必定有所關聯。前日,同一機構的總裁香川敬三閃電請辭,同樣令人錯愕,而且他也是在新皇家飯店發生命案的翌日去職的,岡橋理事的自殺與香川總裁的突然請辭不無關係。想到這裡,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上級之所以莫名其妙地下令停止追究被害者人際關係的玄機了。
很久以前,他曾經追查過一宗大型貪汙瀆職案,由於該案涉及刑事問題,因而與搜查二課共同偵辦,然而,該起案子卻辦不下去,最後莫名其妙地無疾而終。至於刑事部分,也基於證據薄弱,沒有追查的必要這種模稜兩可的判斷,畫上了休止符。
這次命案與上述案件亦有相似之處。雖說他尚未掌握確鑿的證據,但感覺這次命案絕對有強大的政治因素介入,由此推論,秦野之所以能夠長期住在豪華的飯店,與其說是接受鬼頭老人的援助,不如說他是聽從鬼頭的指示,隱身幕後吞噬綜合高速公路公團。
久恆對於該機構有一些了解,它是兩年前由政府和民間各出資一半所成立的機構。該機構的主要功能,有別於現在的地下鐵工程,而是在東京的東西南北興建四條高速公路,以此為幹線的第二期工程,中間還要再興建四條備用道路。這些路線的開通,除了可以疏通交通堵塞,同時還可成為由東京市中心通往厚木、橫田、立川等各空軍基地的軍用道路。
眾所周知,該公團是以龐大的預算與長期工程為起始創立。根據報導指出,公團成立之初,總裁的人事任命曾發生爭端,重量級人士也數度更迭,好不容易才落在現在的香川身上,問題是,香川是技術人員出身,長期以來與政府和執政黨之間就不斷地發生糾紛。
他們為什麼鬧得如此嚴重?久恆聽到的訊息是,興建道路工程的承包商無力提供政治獻金給政壇的有力人士。說政治獻金是比較好聽,實則是有力人士強行要求承包商捐款。因此,他們必須安插一個凡事聽從政壇人士指揮的總裁,然而反對派當然也想另行扶植領導者。
鬼頭洪太、秦野重武、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總裁和理事,把這幾個人連結起來,即可勾勒出整起事件。據傳鬼頭是政壇的幕後黑手,與重量級的政治人物互通鼻息。從其他公團的例項來看,即可知道該機構原本充滿了各種利益糾葛。如果這個推論成立,岡橋理事的自殺以及香川總裁的閃電請辭,都是這場利益爭奪的必然結果。儘管事情演變到自殺的地步有點過度,但從秦野周圍恐怖的右翼勢力來看,一點也不唐突。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單憑久恆這名基層刑警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儘管如此,他還是想查明香川總裁請辭的原因。雖說政治向來詭譎多變,就算他無力查出諱莫如深的黑洞實態,只要把焦點鎖定新皇家飯店,必然可以從周邊查出些許蛛絲馬跡。
根據報導,香川總裁是以健康因素為由請辭的,話說回來,先前從未報導他有意請辭的訊息,而且繼任者又懸而未決,此時以這個理由請辭,未免令人起疑,顯然是因為某種突發事故。報導還說,香川目前在石川縣的片山津溫泉靜養。
久恆曾想過,若向記者打聽,或許對方會告訴他一些內幕,不巧的是,他認識的多半是警政記者,跑的新聞屬性不同,可能不太了解,於是隻好向專跑國土開發省的記者或熟悉政壇內幕的政治記者求救。
久恆從各種跡象做出這樣的推論——總之,無論是香川總裁或已自殺的岡橋理事,他們都承受著某方面的壓力,被迫要求辭職,但是他們不願屈服。而施壓者很可能是對香川和岡橋的營運方針不滿的某個黨派,香川和岡橋都曾經奮力抵抗過這股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
香川出身技術人員這一點很值得重視。此外,新聞報導也指出,自殺身亡的岡橋也是個剛直不阿的人,在政府各部門當中,經常可見技術工程單位與政客對抗的情形。所謂政治力的策動,簡而言之,正是搞錢弄權的政客的野心。
政客為了方便行事,常利用各種手段換掉公團的總裁和理事,而現任的總裁和理事越是剛直不屈,與政客的對立就越尖銳。只要政客找不到責難的理由,便沒有冠冕堂皇的藉口將他們解職。於是,政治力的脅迫將會改變形式猛攻而來。這時候,不就需要鬼頭這種恐怖的人嗎?
岡橋理事因為神經衰弱而上吊自殺,然而沒有人能斷言,他不是因為擔心生命受到威脅,才導致神經衰弱的。那麼,香川總裁的閃電請辭,是否同樣受到這股黑暗勢力所迫?所謂讓對方覺得生命受到威脅,並不侷限於當事人,從其周遭的親友下手,同樣可以達到恐嚇效果。
倘若新皇家飯店「823號」房的命案是為了達到這種效果,就不難理解香川總裁為什麼突然請辭了。那女子如果是香川總裁的情婦……久恆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住在新皇家飯店的秦野重武。之前,久恆曾經調查過他的經歷,得知他在戰爭期間到過滿洲國。雖然不知道他在滿洲做過什麼,不過他肯定是個「滿洲浪人」,歷史早已證明這種「滿洲浪人」的恐怖性格。
4
久恆在新皇家飯店現身了。一如往常,八樓的走廊空無人跡。儘管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走廊上依舊點著燈,這裡是這棟樓的第八層,卻像地下室般寂靜。久恆朝著坐在房務部發呆的兩名房務員走去。
「你好。」
他拿出印有金色警徽的黑色手冊,先表明身分,這樣做伴有恐嚇的意味。他之所以不通過大廳櫃檯引見,直接來到房務部,一則不希望在樓下引起騷動,二來不易被秦野發現。通常女房務員的資歷尚淺,只要說是警察來查案,多半會依照他的指示行事。果然,那兩名房務員的反應一如他所料。
「你們兩個是誰負責打掃秦野先生的房間?」久恆眼見恐嚇效果已達,故意語氣溫和地問道。
「今天輪到我。」圓臉女子神情緊張地回答。
「是嗎?辛苦啦,秦野先生還在房裡嗎?」
女房務員表示,秦野一早就埋頭寫檔案。
「是嗎?我們警視廳想調查一些事,這一點絕對不可以告訴秦野先生……你已經送過茶水了嗎?」
「是的,剛送過熱茶。」
「那個茶杯還在房裡嗎?」
「沒有,我把杯子收走了。」
「收在什麼地方?」
「我把它洗乾淨了。」
「哎呀呀,」久恆連笑了幾聲,「可不可以勞煩你再端茶給秦野先生?他若沒有特別交代,你們主動送茶水過去也不會見怪吧。三十分鐘以後,你再去把杯子收回來。怎麼樣,秦野已經上了年紀,應該喜歡喝茶吧?」
「嗯,他很喜歡喝茶。」
「這麼說,你送茶水過去,他反而更高興呢,對了,你絕對不可以跟他說我來過這裡哦。」
客房服務員溫順地依照久恆的指示,倒上茶水用托盤端到離房務部稍有距離的秦野房間。端茶水的女房務員很快就回來了。
「怎麼樣?」
「嗯,他特別向我道謝。」
「就是嘛,你是個親切的房務員,他肯定很開心。待會兒,你斟酌他喝完的時機再去把杯子收回來。但是呢,你的手盡量不要碰到杯子。」
女房務員依照久恆的指示,估量時間,又去了一趟秦野的房間。眼前,只剩下這個窄臉纖瘦的女房務員。
「之前那起命案可鬧大了呀。」久恆微笑地攀談了起來,「那天,你在這裡值班嗎?」
「是的。」她羞赧地答道。
「這樣啊,那天,是誰負責打掃秦野先生的房間?」
「是我。」
「哦,是嗎,這起命案鬧得沸沸揚揚之際,秦野先生一直待在房裡?」
「沒有,當女客的屍體被發現,引起騷動時,秦野先生已經外出了。在那之前的半個小時,他一直待在房裡,而且還有一位訪客。」
「咦,有訪客?是什麼樣的人?」
「是一位女性訪客,經常來找秦野先生。」
久恆直覺那名訪客就是民子。於是他開始描述民子的特徵,對方立即回答就是此人。
「那位女訪客一開始就待在秦野先生的房間嗎?」
「秦野先生叫我送茶水進去時,她已經在那裡了,所以,我想她很早就過來了,他們還一起出門呢。」
此時,前往秦野房間收拾杯子的女房務員回來了。久恆把這隻茶杯用手帕裹住,帶到了鑑識課。
「這隻茶杯上沾有指紋,能不能儘快處理一下,看看它與命案現場裡的指紋是否一致?」
與久恆交情甚篤的鑑識員,迅速進行指紋比對作業,不久,茶杯上的指紋已取下,鑑識員將它與「823號」房門把上採集的指紋加以比對,他拿著放大鏡仔細比對那兩枚指紋,然後把久恆叫了過來。
「這隻茶杯印有清晰的右大拇指、食指、中指及無名指的指紋,也就是說,對方是以右手持物。至於從門把上採集的指紋,是右手的食指。若是同一人,指紋應該相符。你看,這兩枚指紋完全不同呢!」
久恆透過放大鏡察看兩枚指紋的紋路,果然完全不同。
「門把上的指紋即所謂的蹄狀紋(又稱為環紋,狀似馬蹄,其紋路中心向左或向右傾斜,可細分為甲種蹄狀紋(中心向左傾斜),或乙種蹄狀紋(中心向右傾斜)),而茶杯上的則是渦狀紋(其紋理可能成圓形或橢圓形)。你看,這兩枚的紋線差異很大吧。」
「原來如此。」久恆顯得很沮喪,因為他始終堅信門把上的指紋是秦野留下的。
「門把上的指紋確定是右手嗎?」他仍不放棄地問道。
「錯不了。」鑑識員笑了笑,「門把上的指紋是食指,乙種蹄狀紋相當普遍,紋流的流向若在右側,自然就是右手。」
從比對結果可知,按下「823號」房門把按鈕的人並不是秦野。不過,這還沒跟指紋檔案上的資料比對過。鑑識員指的是秦野的指紋。
「什麼?」
「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語畢,鑑識員朝著存放指紋檔案的櫃架走去。那裡分門別類地存放著前科檔案和嫌疑犯的相關檔案。他往櫃架上探頭查詢,說了聲「沒有耶」,然後啪的一聲合上了厚厚的檔案。
「是嗎?」
久恆原本也不抱希望。這裡的檔案都是屬警視廳管轄的犯罪資料,至於全國性的犯罪資料,則是由警察廳統一管理。
「謝謝。」久恆走了一步,突然輕叫一聲又走了回來。「上次寄放在你這裡的便條紙還在嗎?」
久恆指的是小瀧留下指紋的那張便條紙。
「嗯,還在啊。」
鑑識員從指紋檔案裡抽出那張便條紙,他已經把小瀧留在紙張上的指紋轉印至明膠片上面了。
「這個已經用不著了,你拿去化驗吧。」
久恆小心翼翼地把便條紙放進口袋,接著又把沾有白色粉末的茶杯用手帕包妥。警察廳位於緊鄰警視廳的人事行政局大樓裡。
久恆走到昏暗的鑑識課,拜會過主任之後,把帶來的茶杯和便條紙呈了上去。這兩個物件分別附有指紋,勞煩您將它與全國性的指紋檔案進行比對,因為警視廳轄區內查不到資料。
「知道了。您急著要嗎?」
「嗯,越快越好。」
「那麼請您明天中午再來一趟。」
事實上,久恆當下就想聽取指紋比對的結果,但因為雙方隸屬不同部門,他也不便強求,只能說聲「萬事拜託啦」,便離開了這棟陰暗的大樓。
久恆熱切期待第二天的結果。他有預感明天的比對結果會有出乎意料的發現。根據他長年的刑事警察經驗,光憑第六感就可嗅出哪些案子會不會出現曙光。這一次的情形亦然。這與釣客持竿垂釣,憑著手感拉線即知魚兒是否上鉤的情形有點類似。
翌日,久恆來到警視廳,先到辦公室露個臉,便朝警察廳邁步而去。他直奔四樓的鑑識課。
「早安!」他向昨天會見的主任打招呼。
「啊,早安。」主任看到久恆後抿嘴一笑,突然說道,「你帶來的東西可不得了呀。」
「咦?怎麼了?」久恆說到這裡,心臟狂跳不已。
「過來一下。」主任把久恆喚至辦公桌前,桌上擺著一本厚重的指紋檔案簿。「你看。」
鑑識課主任為了讓久恆看清楚那一頁,還把一張代替書籤的明信片抽了出來。久恆看了一下,主任拿著一張明膠片。
「這是從昨天那個茶杯上取下的指紋。喏,指紋檔案就在上面,你仔細比對一下。」
主任把放大鏡交給了久恆。久恆拿著這枚指紋與檔案簿的那一頁資料做了比對。兩枚指紋都是渦狀紋,紋流也一模一樣。久恆的心跳劇烈,看著檔案旁的記述,上面以鋼筆寫著幾行字。
「富浦京造住在和歌山縣東牟婁郡北見村,明治三十二年十一月九日生,職業為鎮西礦業股份有限公司小竹礦坑的礦工。昭和三年二月十七日,該氏於福岡縣嘉穗郡小竹村鎮西礦業股份有限公司小竹礦坑內,涉嫌殺害原籍東京府下北多摩郡調布村的長谷川源八(當時二十八歲,礦工),遭到當地的警局逮捕。同年十月二十日,福岡地方法院依證據不足作出無罪判決。檢察官於昭和四年三月予以起訴,但經長崎地檢署審判後予以駁回,最後仍以證據不足判定無罪。(註:該氏的照片為檔案中的32—6號。)
久恆屏住了呼吸。這枚指紋是秦野重武的,這是久恆之前請女房務員從秦野房間帶回來的茶杯採集下來的,這一點絕對不會錯。而這枚指紋竟然與檔案中那名礦工的指紋完全符合。
想不到秦野重武居然是礦工富浦京造。久恆頓時一片茫然。主任似乎早已預期久恆會感到驚愕萬分,於是又拿來另一本照片檔案,似乎也是為了久恆預先準備的。
「你看,這就是附註編號的32—6號。」主任指著檔案簿上富浦京造的照片說道。
沒錯,上面貼著秦野重武年輕時的照片,有正面與側面兩張。照片底下有一段與指紋檔案相同的記述。
久恆「啊」的一聲。到底是怎麼回事?頂著律師頭銜的秦野,居然是殺人犯富浦京造。久恆閉目思索著,這麼說來,秦野重武是富浦京造的化名,那麼秦野重武是真有其人嗎?抑或是富浦虛構的?
思索至此,他想起之前曾經到日本律師公會調查秦野重武的身分。秦野確實登入在冊,由此看來,這個名字不是偽造的。久恆認為必須先了解那起九州島礦工殺人案的來龍去脈。不知這些檔案記錄放在哪裡?
「嗯,這個你得去問問法務省囉。」針對久恆的詢問,主任如此答道。
久恆步出昏暗的人事行政局大樓,白晝的陽光炫目刺眼,他頓時感到眼冒金星,他大步穿越了路面電車的軌道,法務省就在警視廳前面。說來,警視廳、警察廳和法務省這三個日本的權力機構都矗立在這裡。他走進法務省,詢問服務臺。
「我是警視廳的警員,請問在哪裡可以調閱早期的判決書?」
法務省這棟建築物是二次大戰前興建的,內部光線不足。久恆依服務臺的指示,沿著走廊繞了幾個彎,步上樓梯,不料居然迷路了。他只好沿著各科室掛的名牌邊看邊找。終於看到了「檔案室」的名牌,久恆推開泛舊的門扉走了進去。
「我請教過服務臺的人,想在這裡調閱檔案……」
久恆向年輕的承辦員說明來意,對方朝久恆出示的警察證瞥了一眼。
檔案室有點像圖書館,以巨大的書櫃隔間,儼然一面面厚實的牆壁,裡面放滿了數量驚人的檔案。承辦員消失在裡面,約莫二十分鐘後,抱著一份厚實的卷宗走了過來。卷宗內的紙頁布滿塵埃,已泛紅變色,承辦員用撣子撣了一下,角落處仍殘留著烏黑的積塵。
卷宗封面上以毛筆寫著:「福岡縣嘉穗郡小竹村鎮西礦業股份有限公司小竹礦坑內凶殺案」。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久恆誠惶誠恐地接下了這本卷宗,「請讓我在這裡閱讀。」
他翻開卷宗封面,映入眼簾的是印有「司法省」久違的橫格紙頁,上面工整地抄寫著黑色筆跡,這是福岡地方法院的主文眷本。久恆目光熱切地讀著以下這段文字。
主文
被告人無罪
理由:據本件公訴事實,被告人於昭和三年二月十七日下午六點許,於福岡縣嘉穗郢小竹村鎮西礦業股份有限公司小竹礦坑第二礦坑內,涉嫌勒斃長谷川源八,後來因證據不足,富浦京造被判定無罪。
有關事實內容,概括如下:
二月十八日早上八點許,當天進入一號坑的礦工,在小竹礦坑的某個坑內,發現了長谷川源八的屍體。由於前一天晚上沒有夜班,二號坑的挖掘作業己結束,因此所有二號坑的礦工是在下午五點左右出坑的,此時,其他同事曾目擊富浦京造帶著長谷川源八進入同坑道,當地的警察局基於這些證詞,逮捕了富浦京造並進行偵訊。
面對訊問的富浦京造極力否認行凶。他坦承當天下午五點左右和長谷川源八進入二號坑,但是其強烈表示是與對方有事商量。話說回來,如果要商量事情,根本不必專程進入坑內,而且冬天的下午五點許,天色已暗,特地將人帶入坑內更顯怪異。
所謂的有事商量,根據富浦京造的說法,他們因為賭博而互有借貸,他與長谷川源八之間的糾紛,正是因賭博而起。為了避免被其他同事聽到,他們特別在坑內談判。警方暗中打聽他們平日的交友關係,兩人確實經常賭博。那時俟的礦工時常聚賭,若有類似的金錢引糾紛,其他同事多少知情,富浦所言顯然不是事實,況且,遇害的長谷川源八原本是居無定所的遊民,身強體壯,在礦工群中有許多跟隨者。而富浦京造則是同坑的領班,統管二十四五名礦工。
富浦京造乃鬼頭洪太社長於鎮西礦業股份有限公司之礦工,鬼頭當年二十八歲,原籍長崎縣南松浦郡玉姬村……
閱讀至此,久恆瞪大了眼。鬼頭洪太?鬼頭的名字在這裡出現,而且曾任鎮西礦業的社長。久恆頓時只覺得眼前的文字開始扭曲變形。
判決內容這樣寫道:
警方認為被告人富浦京造涉嫌重大,並展開調查。但富浦矢口否認犯行,最後被移送至地檢署。無論在警察局或在調查庭上,富浦自始至終否認行凶。然而,在警方的初期搜查階段中,經四處打聽,均認定富浦為凶手,後來甚至有流言傳說鎮西礦業的鬼頭社長亦涉案。
據說被害人長谷川源八經常抱怨礦工遭到嚴苛對待,打算將資方壓榨礦工的黑幕公諸於世,當時的礦工與現在不同,住在環境極為惡劣的工棚,棚內的工頭即為老大,其他全為手下,階級制度之嚴格絕不容許違抗。因此只要老闆與工頭站在同一陣線,即可有效地壓制礦工的不滿。儘管長谷川受到礦場老闆的敵視,但由於他有眾多追隨者,縱然資方對他不滿也不能輕易將他解僱。
因此,殺害長谷川源八的凶手是鬼頭社長最信任的富浦京造的說法甚囂塵上。然而,檢警雙方雖判定富浦有此犯行,卻沒有關鍵證據,在沒有當事人的自白和物證的情況下,把辦案重點放在人證上,將富浦移送到地檢署。
被告人在調查庭始終否認犯行,一審時法官全面採納檢察官的主張,將重點放在人證上,送交辯論庭進行辯論。但正如判決主文所寫的,後來因為證據不足而判定無罪。檢察官為此不服上訴,但長崎地檢署仍以證據不足支援原判決,駁回檢察官的上訴。可能是檢察官不再議,此案後來並沒有上訴到高等法院,富浦京造的判決就此定讞。
久恆讀完整個判決書之後,在原處稍坐了片刻。他到現在才知道鬼頭洪太居然曾是九州島的礦場老闆,而且從那時候起,鬼頭與現在的秦野當時的富浦京造即關係匪淺。從這份判決書可以嗅出些許訊息,亦即被害人長谷川源八對鬼頭洪太經營的鎮西礦業甚為不滿,礦工與老闆鬼頭洪太及其手下富浦之間的對立關係非常緊張。檢察官之所以僅以人證即將富浦送交法庭,顯然是已經打聽到鬼頭命令富浦殺害長谷川的事實,而且也有證人指出富浦和被害人一同進入命案現場。
久恆出於刑警的直覺,相信檢察官的推論是正確的。富浦正是殺害長谷川的凶手。他實在不能理解審判長為什麼以證據不足判富浦無罪。他認為,法律若太拘泥於繁瑣細節,不把常理考慮在內,反而會看不清楚真相。富浦京造後來的身分為秦野重武,有殺人前科,之所以能佯裝若無其事,正因為巧妙掩飾了這段黑暗的經歷。如今,在他那律師的面具下,是否依然隱藏著殘忍的性格?此外,說到教唆殺人的鬼頭,只要想到他現在坐擁的恐怖勢力,終究不得不承認他的可怕,換句話說,鬼頭現在的性格並非突然顯現,早在三十五年前即已成形了。
久恆曾經從坊間的出版品檢視過鬼頭的簡歷,但那些刊物僅簡短地寫著:「鬼頭曾為九州島的礦場老闆」,由此看來,鬼頭似乎不想將以前的經歷公諸於世。當年的鬼頭年僅二十八歲,即經營著鎮西礦業公司,該公司實際的運作情況,此際已不可考,但仔細想來,有兩種可能——
或許是當時的幫派奪下那家公司?抑或是鬼頭自己創業的?那個地區全是一些小型礦坑,要將它占為己有並非難事。鬼頭和秦野是老闆與部屬,現在仍維持著上下級的關係……
鬼頭之所以能夠在現今工商業界的背後如梟雄般屹立不搖,難道是初闖天下的資金,經由鎮西礦業奠定基礎所累積的?據悉,鬼頭在那之後遠渡滿洲國,恰逢中日戰爭爆發,緊接著又面臨二次世界大戰,他與日本軍事局勾結,應該發了不少橫財。
秦野當時也在滿洲國活動,可知他與鬼頭絕對擺脫不了關係。倘若現在的秦野重武果真是三十五年前的礦工富浦京造,他又如何變成秦野的身分?在日本律師公會的會員名簿中,秦野確實登記在冊,並且他在資料上還寫著畢業於了大的法律系,看來,還是得從秦野重武的戶口簿徹底調查。或許也可以推測,這個假借身分的伎倆早在滿洲國的時代即已完成。換句話說,富浦京造待在滿洲時,真正的秦野重武應該和他住在和一個地區吧。在滿洲國這個殖民地的模糊地帶,以及日本戰敗以致凡事必須重新開始的情況下,想要假造身分一點也不困難。
那麼,真正的秦野重武是否還活著,或者已經死亡?想到這裡,久恆不由得認為,真正的秦野重武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在當時的滿洲國,有些區域是法律管轄不到的。另外,還有一種可能,鬼頭在當時已掌控著某巨大的權力機構,真正的秦野就是被鬼頭的手下幹掉的。
久恆從新皇家飯店採集到秦野重武的指紋,調查結果居然使案情往意外的方向發展,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然而,既然知道這個祕密,以後便更有自信和心理準備來接近秦野。現在想起來,在日本律師公會的會員名冊中,秦野的資料從滿洲時代起即未更新過,也正是因為有這段隱情之故。
久恆回到警視廳,一名老刑警看到他,便走過來低聲說:「上級一旦下達指示,我們就不好行動。事實上,被害人的身分已經查出來了。」
「哦,對方是什麼來歷?」
久恆對於自己不在的期間,搜尋有所進展,不由得精神緊繃了起來。
「那個女人根本不是珠寶設計師,她是京都祇園的女人。」
「藝妓嗎?」
「兩年前有個金主看上她,她就突然從煙花界消失了。」
「可話說回來,在那個行業,只要有固定的金主捧場,大部分都會半公開吧。」
「不過,她並沒有這樣做。她出道時的藝名叫靜香,引退時只說是東京一家中小企業的社長出錢替她贖身的。」
「既然這樣,只要調查那女子出道時捧場的客人,幕後金主自然呼之欲出了。」
「是啊,問題是上級指示我們不可深入調查那女人的背景。」老刑警露出嘲諷的笑容,「不過,真要調查,倒是輕而易舉。現在,我們正在暗中追查呢。」
「真有意思啊。」久恆也讚許道。
通常遇到上級下達不合理的指令,基層刑警多少會因不服而私下行動。
「那個叫靜香的女人,本名叫什麼?」
「她登記的是檜原映子這個假名,有點像電影女星,但她原籍在福井縣的鄉下,姓名也很普通,叫做天野佳子,老家務農,有三個兄弟姊妹。」
「是嗎?」
久恆將這名同事帶往走廊,從旁門走了出去。戶外的天氣晴朗,他們一邊晒太陽一邊散步交談。
「在辦公室裡不方便說,」久恆解釋著,「你查到替靜香贖身的金主嗎?」
「還沒呢。」老刑警回答著,朝久恆瞥了一眼,反問道:「那你知道嗎?」
「不,我不清楚。」
公團總裁的名字尚未在同事之間傳開,不過久恆知道。
「我是這麼認為啦,」久恆若無其事地說著感想,「上級指示我們不要深入追查被害人的人際關係,或許對方可能是頗有社會地位的大人物吧。」
「你是指那個遇害女子的幕後金主嗎?」
「嗯。不過,我不認為那個金主就是凶手。只不過一旦一路查下去,最後必然會查出金主的姓名,上面不想讓金主曝光。要是這個訊息被記者截獲,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久恆問了一些事,便與老刑警分手了。他朝皇宮的護城河方向走去,此時陽光明媚,許多來自鄉下的團體觀光客正列隊經過,久恆的目光停駐在寫有「富山縣XX町」的旗子上,他茫然地看了一會兒,霍然想起香川總裁請辭後表示要到石川縣的片山津溫泉靜養的新聞,心想,也許朝這個方向可以查出一些端倪。
久恆回到警視廳,步下樓梯,走進刑警辦公室,朝剛才那個老刑警走去。
「你剛才說在新皇家飯店遇害的那名女子,籍貫在福井縣吧。」
「嗯,是啊。」
「在福井縣的什麼地方,請詳細告訴我。」
久恆旋即翻開記事本準備抄下。
「在福井縣翱井郡翱田村竹井。」
「謝謝。」
久恆衝進圖書室,開啟分縣地圖一看,一如他所想像的,翱田村位於福井縣的北部,與石川縣接壤。另外,片山津則是緊鄰福井縣的溫泉勝地。
這是巧合嗎?香川到天野佳子的原籍地附近的溫泉勝地靜養,是因為與她有某種關係嗎?從地圖上來看,其實離她的原籍地很近的溫泉區是福井縣的蘆原溫泉。倘若他們兩人有什麼關聯,蘆原應該更近。
但仔細想來,若真的前往蘆原也未免太明顯了,儘管這兩處的溫泉區很近,但福井縣和石川縣畢竟縣名不同,很容易給人一種相隔遙遠的錯覺。香川這麼做,顯然是企圖隱瞞。
久恆屈指算了一下,明天就是天野佳子的頭七了,犯罪的氣味益發濃厚……他如此認為。他的腦際掠過一個想法,回到刑警辦公室,立刻走到系長面前。
「對不起,我想請三天假。剛才我太太來電告知,丈母娘突然生病。」
「哦,真令人擔心哪。」系長抬頭看著久恆。
「在繁忙中請假,實在過意不去。」
「這是特殊情況,快回去吧,對了,你太太的娘家在什麼地方?」
「仙台。」
「是嗎?最近有點人手不足,如果你丈母娘的情況稍微好轉,要儘快趕回來哦。」
「知道了。我只是去打聲招呼就回來。」
「當天晚上,久恆在上野車站搭上了『白山號』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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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是三更半夜,不如說是快天亮的時候,民子聽到走廊上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她是因為這聲音醒來的,扭開檯燈看錶,快五點了。
民子猜想,該不會是鬼頭老人的氣喘發作了吧?由於鬼頭上了年紀,民子當下如此聯想。不過,那些腳步聲並不紊亂,像是躡足走著。於是,她認為應該是外來的訪客。
儘管如此,這個時間的訪客倒是很罕見,可能是有急事,否則不會在這時候來訪。她心想,待會兒米子就會起床,接待這些清晨的訪客。民子輾轉反側,絲毫沒有睡意。當她在檯燈下準備攤開雜誌閱讀時,隔扇外面傳來了細微的男聲。
「民子小姐,醒了嗎?請你趕快起床。」
民子知道那是黑谷,故意不予理會。黑谷似乎也已察覺,略微大聲地說:「有訪客上門,先生叫你呀。」
他們口中的「先生」就是鬼頭老人。
「米子小姐怎麼啦?」民子在床上提防地問道。
「細節我不清楚,反正先生這樣交代就是,拜託你啦。」
黑谷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民子起身穿衣打扮,心想,米子發生了什麼事?以往每次遇到這種場合,通常都是由米子負責接待的。尤其是深夜的訪客大多有要事商量,鬼頭老人從來不叫米子以外的女傭進房接待。
民子初次聽到鬼頭吩咐她接待重要訪客,心想這正表示自己已受到鬼頭的信任,但她也暗想可能是米子有事耽擱才由她替代吧。總之,民子穿上和服,急忙化好妝,來到了廚房。不知是不是黑谷或其他人已經燒好了一壺水,心想若沒確認訪客人數,便無法準備茶杯,此時,黑谷的身影在門口出現了。
「辛苦啦,」黑谷有別於平日的吊兒?當,以一本正經的神情說,「來了三位,請你準備咖啡。」
民子泡了四杯咖啡,端送到鬼頭老人的房門前。她先在隔扇外面小聲地說了聲「打擾了」,這才移開隔扇。
當她乍看到房內的光景時,頓時不知所措。只見鬼頭老人盤腿坐在棉被上,雖說這是他見客的慣常舉止,但是三位客人卻誠惶誠恐地跪坐在他面前。
其中有個滿頭花髮、體形肥胖的五十歲紳士,伸出雙手像青蛙般趴伏在鬼頭面前,由於鬼頭盤坐在厚實的棉被上,從這個情景看來,有點像戲劇中家臣晉見王公諸侯的場面。民子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趴身平伏的紳士對鬼頭老人恭謹地說:「承蒙先生的鼎力相助,後生方能順利繼任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總裁,在此向先生致上最高謝意。後生將永遠記住先生的大恩厚澤,今後先生若有任何交代,後生願意效犬馬之勞。在此語窮詞陋,實不足以表達後生之萬分感謝。」紳士的語調與平伏的姿勢十分相稱,自始至終措辭莊重。
民子對這舊時代森嚴的禮節感到驚愕不已,與此同時,她也親眼見識到鬼頭的實力。鬼頭一如往常,那雙三白眼看著膝下的新總裁頭頂,撇著嘴唇,神情僵硬。
其餘兩人可能也是重量級政客,恭謹地跪坐著,雙手平放在膝上,微低著頭,恰似在等候達官顯貴出來似的。民子不由得感到奇怪,這個愛發牢騷的老人為何有如此龐大的勢力?她始終無法把這股恐怖勢力與這個碎嘴老人聯繫起來。眼前,這三人似乎將鬼頭視為當世最有權力的人。
鬼頭老人握有隨意任免公團總裁的生殺大權嗎?民子心想,新皇家飯店的凶殺案與之後閃電請辭的前總裁,以及鬼頭的龐大勢力必然有所關聯。
「民子,」鬼頭老人看也不看那三人,而是對著跪坐在隔扇邊的民子說:「發什麼呆,趕快上茶呀!」
民子恭謹地在三位訪客面前端上咖啡,他們隨即點頭回禮。尤其接任公團新總裁的男子,更是雙手平伏向民子致謝,他似乎將民子看成是鬼頭老人的愛妾。民子把咖啡端至鬼頭老人面前,正要退下時,鬼頭老人卻說:
「沒關係,你坐在旁邊吧。」
由於訪客坐在前面,民子不便違逆,於是在鬼頭老人的被鋪旁跪坐下來。新總裁低頭對著鬼頭,也朝民子瞥了一眼。他的眼神彷彿在揣度這女人是什麼來歷。
「前後任總裁的交接工作都辦妥了嗎?」鬼頭老人以骨節粗大的手指握著咖啡杯問道。
「香川大概都交接給我了。」新總裁每次說話,都要恭敬地欠身,像是來到高官面前。
「這樣很好啊……香川現在在做什麼?」
「嗯,他堅持要靜養一個星期,聽說好像去了什麼溫泉勝地。」
「溫泉勝地?」
老人點點頭,咖啡汁液卻像口水般從嘴角淌到了下巴。
「看來我還是得安排他的出路呀。」老人嘟囔著。
「請先生務必幫忙,香川畢竟是個人才。」
新總裁這樣說完,便閉口不語了。他出於表面上的禮貌,提到對手時,姑且先美言幾句。不過,看得出他很在意鬼頭老人的想法。老人後來也沒說什麼,張開缺牙的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公團的新總裁看到這種情形,顯得倉皇緊張,旋即又雙肘平伏,前額抵在榻榻米上說:「大清早即來打擾,真是冒犯之至啊。」這句話又像古裝劇中常出現的臺詞,儘管如此,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流露出嚴肅的神情。
「為了不影響到先生的健康,我們就此告辭。」
「哦,是嗎。」老人用三白眼朝那三人的頭頂上一瞪,「謝謝你們過來看我,你們也累了吧。」
「不敢當,今天我特別高興,談不上什麼疲累。倒是先生您為了我們,不,應該說為了整個日本,請您務必保重身體……」
「謝謝。」老人用無趣的語氣回應,「阿民,」老人對著民子說道,「送客!」
新總裁與兩名同伴頻頻向鬼頭老人點頭致意,最後甚至不敢直接從榻榻米上起身,而是膝行至隔扇旁,致上最後的敬意才起身離去。民子將這三名訪客送到玄關。此時天色已亮,院子裡的樹叢凝聚著乳白色的露水。
「請先生保重身體啊。」新總裁再次向民子欠身致意,「先生看似健朗,但畢竟年事已高,請先生務必妥善養生啊。」
新總裁這番客套話,讓民子聽得有些忸怩。民子站在門前目送三人坐車離去,卻見黑谷站在門旁。她不想與黑谷打照面,便回到了老人房間,民子為米子沒出來送客感到有點納悶。米子的房間在另一條走廊的盡頭,那邊依舊陰暗無比。
民子走進房內,只見鬼頭還坐在棉被上,菸斗前端插著一支短菸,正在吸著。
「我把客人送走了。」
民子向老人報告送客情形。
「是嗎?」老人把菸斗從厚厚的嘴唇拿開,「他淨說些蠢話。」說著,他把口水吐進痰盂裡。
「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
「嗯,可是聽得不多。」
「那種人居然也能當上公團的總裁,日本也太沒有人才了吧。」
鬼頭向民子打了一個想要躺下的手勢。民子先把手伸到鬼頭背後,再托起他的頭部讓他枕躺下來,正要替他蓋被時,他突然拉住了民子的手。剛才的厲眼眯了起來,臉孔也皺成一團。
「阿民,把腰帶解開!」
「可是,天都亮了。」
「幾點了?」
「大概六點半吧,而且米子就快過來拉開木板套窗了。」
「她不會來啦……她回水戶的親戚家去了。好久沒逗弄你了,沒關係吧?」
「什麼?」
「少裝糊塗!你明明跟那個飯店總經理見過面吧?」
「沒有,我根本沒跟他見面。」
「上次,你說要去看電影啦買東西的,我就覺得有點奇怪呢。」
由於鬼頭老人用力拉住民子的手,民子的面頰一個不小心便貼在他突出的喉結處。老人這次用雙手夾住民子的臉頰,伸出長長的舌頭猛力舔吮她的額頭和眼鼻。接著將手伸進民子的胸部,用那骨節粗大的手指抓握她富有彈性的乳房。
「不要啦!」
民子慾火難耐地趴在老人胸前,鬼頭乾脆把民子的和服扯至肩膀處。
「好嫩的肌膚啊。」
老人往民子的肩膀和後背撫摸著,「怎麼樣,想不想做?」
「您好壞呀。「民子低語道。
「快解開腰帶啦!」
民子站起來,正要關燈時,老人出聲制止:「不必關啦。」
「可是在這麼亮的房間,我會不好意思。」
「亮著有什麼關係,要是把燈關掉,就看不清楚你的臉了。」
「要是被別人撞見,人家可無地自容。我要關燈。」
「我說不要嘛。」老人斥責道,「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反應,檢查你是不是真的私會過那個總經理。」
「您真多疑啊。」
「我整天躺在床上,就會變得疑神疑鬼嘛。」
「您不是什麼事都看在眼裡嗎?」
「只有你例外。趕快到我身邊來。」
民子不予理睬地關了燈,房裡頓時陰暗下來,但黎明時分的白光仍然從門上的小玻璃窗照了進來。
「哎呀,原來外面這麼亮呀。」
「天剛亮,也許這時間最恰當呢。」
民子轉身背對著老人,慢慢解開腰帶,腰紐上的衣襟一下子鬆了開來。她用手遮住鬆開的衣襟,在老人身旁坐下。
「很久沒跟你這樣溫存了。」
老人一隻手抱住民子,另一隻手剝開民子膝前的和服下襬。民子的膝蓋夾得很緊,老人的手卻硬掰開她的雙膝,往內側伸探,他愉快地撫摸著民子的大腿內側。
「嗯,看來你的話倒可以信呢。」
「別說這種難為情的話啦。」
「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這裡只有我們兩人呀。女人啊,白天要像高貴的淑女,晚上要像淫蕩的妓女。來,別顧慮太多,照我的話騎上來吧。」
民子像騎馬似的坐在老人身上,扭身搖晃了起來。
「怎麼樣?」
「討厭,您最會折騰人家了。」
民子即使極力克制,終究從齒間流瀉出急促的喘息。
「嗨喲!」
隨著老人發出吆喝聲的同時,他的另一隻手更來勁,民子整個身體趴伏在老人身上,老人雙手抱住民子的兩腋,然後把她的腹部靠在自己的下巴上,民子就這樣任憑老人恣意吸吮,痛苦得直用衣袖遮著臉,她明白正在做此動作的老人,背後藏著一把槍。
鬼頭老人起得很早,平日再怎麼晚睡,每到這個時刻就會醒來,只是會固定睡個漫長的午覺。鬼頭戴著眼鏡,坐在榻榻米上讀早報。民子在老人面前擺上一張矮桌,矮桌上的托盤裡放著各類盥洗用具。老人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笑了起來。
「您笑得這麼詭異,讓人家好不舒服哦。」民子別過臉說道。
「哎,我去洗個臉。」
「哎呀,要不要我端水進來?」
民子因為初次照料鬼頭老人的起居,有點摸不著頭緒。
「不用啦,我自己去洗臉臺。我討厭在榻榻米上洗臉。」
鬼頭老人借民子的手站了起來,步伐蹣跚,但平常走得很穩健,也許是藉機撒嬌吧。專為老人打造的洗臉臺,就設定在離房間五六步遠的地方,民子遞上齊備的盥洗用具,正要扭開熱水時,老人卻說要用冷水。
「這水很冰呢。」
「不管天氣再怎麼泠,若不用年輕時習慣的冷水刷牙洗臉,就會渾身不舒服呢。臉皮畢竟得隨時保持刺激才行,用冰水洗臉感覺更好呢。」
「哎呀,您真健朗呀。」
「多虧你用身體滋潤我。」
「討厭。」
老人低頭洗臉時,民子從身後拉住了他的睡衣兩袖。果然,他連漱口都用冷水。那缺牙的嘴含著冷水,咕嚕咕嚕地發出誇張的漱洗聲,再吐了出來,刷牙則只是隨便搓刷幾下而已。
「民子,今天把你折磨到大清早,你肯定很睏,去睡個午覺吧,否則身子撐不住哦。」鬼頭體恤地說道。
漱洗完畢後,老人又踉蹌地回到了房間。他平常換穿的衣物已整齊地擺放在榻榻米上,顯然是他去洗臉時,其他女傭送進來的,這也是女傭每天清早的例行工作。
「來,我替您穿上。」
民子幫老人脫下睡衣,老人身上旋即散發出男人特有的體味。這表示鬼頭身體強健,他的雙腳看似無力,說不定根本是裝的。
「每次把你逗得扭來扭去,我就會感到莫名的快活。」
「少說這種噁心話啦。」
民子替老人穿上色澤素雅的捻線綢和服,繫上錦緞腰帶,套上藏青色布襪。在這樣的穿衣動作中,鬼頭老人如木偶般站立,溫熱的鼻息噴吐在民子臉上。這時候,一旁的女傭俐落地換上新的鋪墊,老人吆喝一聲坐了下來。接著,他開始大口吃麵包,但由於拿掉了假牙,他先用牛奶將麵包沾濕,再以牙齦撕啃。民子又拿起一片吐司塗抹奶油時,一旁的報紙標題霍然映入眼簾。
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總裁接任者敲定/由前電器開發理事熊谷四郎接任/內閣會議已同意,最近將發布人事命令
民子直盯著報上那個橢圓框中的大頭照。此人今天清晨還在鬼頭老人面前卑躬屈膝,現在卻顯得很威嚴。
「喂!」
老人伸手,民子連忙在麵包背面塗抹奶油並遞了過去。老人咕唧咕唧地啃吃著,不時發出吸吮牛奶的怪聲。民子一邊看著報上的標題,一邊暗想眼前這個呆呆的老人,居然有此龐大的權力,心中仍不敢置信。老人吃過麵包,喝完牛奶。
「我累了,想躺下來休息。」
他叫民子扶他躺下。民子心想,老人若此時入睡,她正好可以脫身,可老人躺下後仍想跟她說話。通常吃過早餐後,其他女傭會過來收拾,民子總覺得鬼頭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今天秦野先生不來嗎?」民子撫摸著老人伸出的手問道。
老人的手指骨節粗大,臉皮泛著雀斑似的黑點,這是長壽者的表徵。不過,民子仍不得不提防,一不留神,這隻怪手就會伸進她的大腿內側亂摸。
「又想趁機亂摸啦!」
民子往老人的手打了一下,接著,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見老人張開缺牙的嘴,哈哈笑道:「我的手總會不聽使喚地貼著你的臉皮嘛。」
「您最會耍心機了。話說回來,也許正因為老爺這樣,身體才這麼硬朗。」
「這話有幾分道理……或許你會認為我很齷齪,但對我而言,這可是長壽的祕訣。」
「您是個怪人。」
「這也沒什麼奇怪。以前有個政治家,經常叫兩個年輕女人陪睡,所以很長壽呢,他很喜歡吃魚,聽說只要吃上一口生魚片,立刻就能猜出那尾魚是從哪個海域捕獲的。」
「這麼說,他是個出色的美食家囉。」
「他年輕時在國外待過。還曾有過這樣的軼事——當時的日本總理召見他,總理見稀客到訪,便拿出珍藏的葡萄酒,結果他端詳瓶上的標籤良久,然後說,要喝葡萄酒,我剛好帶在身上,於是從提包裡取出一瓶陳年的法國葡萄酒。他就是這麼奇特的人。」
「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呢。」
「是啊。不過,他長壽的祕訣不僅在於享受美食和品嘗陳年葡萄酒,他還說,一旦年老體衰,還可以把新鮮的生魚片放進女人體內加溫再吃呢。」
「又在胡扯了。」
「是真的嘛,我可沒騙你。哈哈……」
老人笑得合不攏嘴。這是他最高興的時候。
「老爺也想學他嗎?」
「我正有此意。」
「您要是有此癖好,我可不幹呢。這種角色我演不來。」
「是嗎?你不願意的話也勉強不得,不過,以後我會慢慢教導你就是了。」
「因為您是政治家,所以要學那個人嗎?」
「政治家?」或許是心理作用,鬼頭的三白眼從棉被暗處射出銳利的光芒,「我不屬於那一類的人,政治和經濟與我無關。」
「哦,是嗎?可是……」
民子說到這裡,又把後面的話給吞了下去,因為她知道鬼頭不喜歡談到這個話題。
「今天清早有客人來訪的事,你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哦。」
鬼頭老人看似好性情,但也正因此才令人不寒而慄。
「我絕對不會說出去,請您放心。」
「是嗎?對了,你剛才問到秦野嗎?」
「嗯。」
「秦野有沒有提到我的事呀?」
「沒有,秦野先生完全沒提到老爺的事。我在這裡每天都可以見到您,根本沒必要問他。」
「嗯,」老人沉默了半晌說,「秦野這兩三天大概不會來吧。」
「他很忙嗎?」
「他好像忙著跑業務呢。你沒跟秦野照個面,果真會寂寞嗎?」
「成天關在這深宅大院,有熟悉的朋友來訪當然很開心。」
「是嗎?其實你更想去見那個飯店總經理吧?」
「您疑心病太重了。可以的話,我當然想見他一面。不過,我不喜歡您這樣猜疑。」
「不見得吧。」
「您別胡思亂想,補眠休息一下吧……大清早就做那檔事,也沒怎麼睡吧。」
「我待會兒再睡,接下來你怎麼安排?」
「我還是睡回籠覺來得好。」
「要睡的話,在這裡睡呀!」
「怎麼可能……」
「民子,再聊聊吧。」
「好,那我很想聽您年輕時候的事。」
民子試圖引出這個話題,但老人顯得缺乏興趣。
「我年輕時沒什麼好談的啦。」
在那之後,民子被老人留在房裡聊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得到老人的允許,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小睡一下哦。」
老人仰躺而下。透過紙拉門射進來的陽光恰巧落在他那高挺的鼻梁上,顴骨下的凹陷陰影深深。民子將薄被拉至老人的下巴,拍了拍棉被的邊角,這才走出了房間。她想到那床棉被底下藏著一把槍,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民子因為照料老人而有些疲累,便想去茶房小憩一下。那裡雖髒汙潮濕卻很幽靜。當她爬進入口在榻榻米上坐下時,一條黑影冷不防地從樹叢後走了出來,是經常穿著夾克的黑谷。
「早安。」黑谷那張泛著油光的髒臉堆著冷笑,微開的嘴露出垢黃的牙齒。
「哎呀,你幹嘛躲在樹叢後面啊?」
「巡視宅院是我的差事呢。」
黑谷說著,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根皺巴巴的香菸,叼在嘴上,這傢伙在鬼頭視線之外就顯得格外傲慢,說話毫不客氣。
「民子小姐,你到這髒兮兮的茶房有什麼事啊?」
「沒什麼事。這茶房不愧是華族用過的建築物,蓋得典雅古樸。我只是覺得它應該還能用,或許可以稍微翻修一下。」民子胡亂扯一通。
「你好像蠻喜歡這間茶房嘛。」黑谷又掠過一抹冷笑,「你說得沒錯,這茶房閒置不用,確實很可惜。下次你乾脆告訴老爺,請他重新翻修嘛。」
黑谷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命令,讓民子很不高興,不知什麼緣故,每次看到這男子就沒有好心情。
「是啊,哪天我再跟老爺說。」
民子臨走前撂下這句話。這棟豪宅裡的成員關係複雜,不僅黑谷,還有一些來歷不明像流氓的男人,不時在宅第周遭鬼鬼祟祟。這裡真的需要他們嗎?與其說是鬼頭老人下令他們巡視,不如說他們是鬼頭豢養的保鏢。這筆花費肯定不小。
民子背後突然傳出了一聲冷笑,她直覺是來自黑谷,試圖快步逃走之際,黑谷猝不及防地伸出雙手從後面穿過她腋下緊緊抱住她。
「你、你要幹什麼!」
黑谷沒有吭聲,一隻手抓住民子的後領,猛力地往下拉,接著,他湊上嘴巴朝民子赤裸的背部拚命吸吮著,民子無法抗拒。
下午五點左右。
民子聽到庭院那邊傳來車子駛進的聲響,有點嘈雜。她走出房間往外一看,一輛卡車開了進來,還有兩個經常窩在保衛房的小夥子。
他們穿著工人服。那個穿皮夾克的黑谷,正在指揮卡車的行進方向。民子看到黑谷,迅即跑進屋內。今天清早她險些落入他的魔掌,早上黑谷用那髒嘴吸吮她背部的齷齪感至今仍揮之不去。
滿臉油光的黑谷朝民子挨近,湊上嘴試圖吻她,惡臭的鼻息迎面噴了上來。她覺得此時若尖叫有失風度,只好拚命推開他。她的背部硬是被黑谷強吻了一次,但奇怪的是,至今仍覺得火辣辣的。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回到房間之後,心情依然悸動不已。這麼說來,其實她下意識渴望得到像黑谷那樣強有力的擁抱,希望再度被擁抱,但是黑谷除外。一個慾望正在蠢動,她渴望被其他男人激情擁抱,渴望有人剝光她,從背後強吻她,渴望鬼頭老人所沒有的年輕能量。
浮想至此,她也察覺自己的心中漾滿綺思。每晚為紓解鬼頭老人的性癖好,弄得自己慾火難耐,體內總有股莫名的情慾正在蠢蠢欲動,雖然那感覺只是霎時而過,但當她被黑谷強力擁抱時,那股難以名狀的苦悶卻頓時消失,她也不解其中原因。
她渴望被擁抱,但不是黑谷,卻渴望那種野性的活力,黑谷那油頭垢面的模樣確實讓她深感猥瑣,但其身上有些特質仍吸引著她。比如,他渾身散發著小瀧所沒有的野性氣息,他那滿是頭皮屑的枯發令人噁心不快,濃密的鬍鬚刺痛了她的背,但此刻她卻懷念那消逝的快感。小瀧穩重自持的態度,完全沒有黑谷的野性活力,民子此刻有一股衝動:不如自己索性投入那充滿體臭的懷抱吧!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對方不是黑谷,那種男人就算說得天花亂墜,她也絕不接受。
民子洗過臉,重新化好妝,無疑是想把黑谷的吻印完全抹除。她試圖通過這樣的動作,從心裡趕走黑谷。她穿上和服,連腰帶都換上新的,一副凜然威嚴的氣勢,彷彿絲毫不給其他男人有機可乘。
民子從房裡往外探看,卡車已不見蹤影,似乎駛進另一棟房舍的後面。她正在納悶卡車裡裝了什麼的同時,又看見卡車開了出來。這次停在倉庫和圍牆之間,卡車上並排躺著三名男子,接下來好像要去什麼地方載貨。
躺在卡車上的那三個人,用覆蓋貨物的防水布代替棉被蒙頭蓋著。他們三人並排著,中間那個人穿著膠底布襪,其餘兩人則穿著鞋。而黑谷則坐在車斗的角落看著民子。雖說距離有點遠,但他們湊巧四目交會,黑谷便朝她揚揚手並投來冷笑,彷彿在跟民子問侯似的。看到他這副德性,民子旋即轉過身去。
卡車緩緩地朝門外駛去。車鬥上的人依然蒙頭蓋著防水布,好像正躺睡著。卡車駛出門外之後,立刻疾馳而去。
民子心想,那輛卡車到底去哪裡載什麼東西?民子突然發覺人數有異。剛才卡車駛進來時,除了黑谷之外,只有兩名年輕人。現在,車鬥上卻躺著三個人,再加上黑谷,豈不是多了一個人?若是接下來要搬很多材料,增加人手也說得過去。不過那三個人用不著才出發就躺睡下來。民子經常在街頭看到工人躺睡在車鬥上的光景,不甚雅觀。話又說回來,一般的工人不是在卡車行經半途之後才會躺睡嗎?
卡車駛出宅第時,車鬥上的三個男人之所以蒙頭躺睡著,民子想起只有中間那個人穿著膠底布襪,兩邊的男子則穿著鞋……這裡沒有人穿膠底布襪,那些閒晃的年輕人也都打扮入時,平常穿著造型新穎的鞋子。
膠底布襪,難道是為了方便載貨特地換上的嗎?然而,民子又有其他想法。穿上膠底布襪豈不是故布疑陣,讓人誤以為是工人嗎?民子對於剛才躺在車鬥上的三名男子,只有中間那人穿著膠底布襪感到疑惑不已。
沒錯,三個人用防水布蒙頭蓋著,路上行人看到這副光景,會以為是三個工人躺在車鬥上休息。民子心想,米子這時候若在家,就可以知道是什麼情況,但米子這兩天到水戶的親戚家做客,沒有看到她的蹤影。
6
片山津溫泉位於從動橋車站搭公車往西約莫十分鐘車程,面向柴山潟湖的一座溫泉小鎮上。
久恆查出香川前總裁投宿在三國屋旅館,立刻前往問詢。由於旅館當天住進了京阪地區的團體客,幾乎沒有空房,經他百般央求,旅館好不容易弄到一間陰暗狹小的客房給他。
他馬上向女招待打聽香川的動靜。女招待表示,香川昨天去了福井縣,很晚才回到旅館,今天清早又坐包租車趕去那裡。
一開始,久恆打算隱瞞身分暗中調查,此時突然改變了心意。我得打鐵趁熱,儘快處理!
他一邊從口袋裡取出黑色封面的警察證,一邊問女招待:「你能不能把香川先生的住宿登記簿給我看一下。」
說是住宿登記簿,其實現在每家旅館都改用長條形的薄紙填寫,女招待拿來的住宿專用紙上,以毛筆寫著「香川敬三」幾個大字,字型很漂亮。
「這東西我用得著,請暫時讓我保管。不過,你絕對不可以告訴香川先生哦,這可事關警察辦案。」
久恆說著,把那張薄紙對折,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裡。他擔心的是,能否從這張薄紙上順利取得指紋,為此暗自祈禱著。
久恆於次日早上十點左右醒來。他迅即到櫃檯結帳,火速趕往車站。火車眨眼間駛進了福井縣內,又過了三十分鐘,抵達金津車站。他在這裡坐上計程車,前往翱田村。翱田村位於北潟湖的附近,片山津溫泉竟然與這湖沼有奇妙的關聯。
久恆很快就知道天野佳子出身於中產階級的農家。於是在她家附近打探。鄰居表示,天野佳子在家中排行第二,從當地的高中畢業以後,寄住在當時於東京上班的兄嫂夫婦家裡,後來兄嫂夫婦調到其他縣市,她在某家公司擔任祕書。曾一度傳聞她在京都當藝妓,之後就下落不明瞭。
她曾經返鄉兩次。第一次回來時衣著普通,第二次卻打扮入時高雅,引來村民的驚訝與好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聽說她給了家裡一大筆錢,雙親非常高興。接著,久恆問到與她過從甚密的香川時,村民們都說不認識這個人,只說有一輛掛著石川縣車牌的包租車來過天野家門口,好像是來弔唁的樣子。由此看來,香川來此弔唁極其慎重隱匿。
久恆得知上述訊息後,旋即折返車站,等候開往東京的快車。他檢視時刻表,有一班十二點零一分發車的「溫泉鄉號」快車。這班列車駛至米原車站時,剛好可以接上上行快車。
久恆吃完火車便當,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待他突然驚醒時,列車已經駛進了山谷。他不知道置身何處,但估計再過一個小時即可望見敦賀灣。他在列車上買了瓶柳橙汁,愣怔地望著窗外風景。
這次的北陸之行沒有獲得豐碩的成果,但話說回來,現在妥善收在手提箱裡的住宿登記表上,只要留下了香川的指紋,就不能說毫無收穫。說到重要性,這張薄紙極為珍貴,久恆這次強調是為了私事請假,完全自費,然而此時這張薄紙成了他唯一的寄望。
他把視線投向窗外,恰巧有輛卡車沿著鐵道旁行駛,車鬥上躺著三名工人,當他感嘆竟然有人過著如此艱困的生活時,那輛卡車眨眼間從車窗前飛逝而過,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打起瞌睡來,抵達米原車站已經十四點四十一分了,要換乘那班上行快車,還得等四十分鐘。
哪怕只是三四十分鐘,待在月臺上無所事事,他都覺得無聊至極,於是便和其他乘客坐在長椅上發呆。上行快車終於來了。久恆走進二等車廂,由於米原車站是轉乘站,碰巧尚有空位。儘管如此,坐到東京仍需六個小時,還得忍著腰痠背痛之苦。
他拿著在車站買的週刊翻閱了半晌,窗外的天色很快地暗了下來。他想到前兩節車廂有提供餐車服務,於是想去喝杯啤酒,便把週刊丟在座位上起身走去。
他點了一瓶啤酒,在啤酒還沒送來之前,點了根香菸。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看向車廂裡的客人,卻發現有張熟悉的臉孔,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不久,啤酒送來了,他拿起酒杯,請服務員倒了一杯,一邊喝著,再次看向那個男子——是秦野!
秦野也坐在對桌喝啤酒。那桌沒有其他客人,秦野兀自舉杯喝酒。久恆注視著鄰桌客人的動靜。觀察片刻後,好不容易才確認對方與秦野無關,久恆立刻懷疑,秦野這次該不會又在這裡等誰吧?看來情況並非如此。
我居然在這個奇怪的地方,遇上了奇怪的人呀!久恆的心情雀躍不已。秦野既然坐上這班列車,肯定去了什麼地方,現在正在回程的車上。他到底去了哪裡呢?秦野坐的這班車是從大阪發車的「澱號」快車,看來他去了趟關西,現在正要回東京。儘管久恆不知道秦野是去了大阪或京都,但是他很重視這條線索。想不到在追查香川的行蹤之後,居然在回程的車上意外撞見那個可能涉案的秦野。這件事看似有點巧合,久恆卻覺得冥冥中有一股莫名牽引的力量。
秦野這傢伙是個壞蛋,曾經犯下殺人案,而且還是個冒牌律師!那個真正的律師待過新京,但可能已經被假冒的秦野殺害了。利用戰爭結束後的混亂魚目混珠,讓人根本查不到真相。於是,富浦京造便安心地改名換姓,變成了秦野武重。
久恆刑警始終認為,有殺人前科的罪犯很容易再度犯案。他從座位上打量著坐在斜對面,有點佝僂的秦野,認為此人絕對與新皇家飯店香川總裁的情婦遇害有所牽扯。那麼,秦野去關西做了什麼?秦野出現的地方,必定有那個飯店總經理的身影。久恆猜想小瀧可能會現身,可是環視整節車廂,並沒有任何發現。久恆甚至猜測,不止小瀧,說不定民子也會跟來。他這樣進行推想後,就無法把秦野當成單純的嫌疑犯,而是以另一種心情在審視對方。
秦野看起來心情很好,把隨後送上的啤酒一口氣喝光,沒用餐即站了起來。他不是朝久恆這邊走來,而是往反方向的出口走去,那邊是頭等對號座的車廂。
久恆立刻付了錢尾隨其後,他正要步出餐車、走進頭等廂時,發現對號座車廂有兩道門,於是先開啟第一道門,但走到第二道門前,卻佇立不動了。他想起秦野認得他的長相,若不小心露臉,就沒辦法潛入車廂裡了。
久恆很想看看車廂裡的情形,但開啟門縫窺探容易引來側目,便在門前遲疑了片刻。此時,三個乘客結伴走了出來,他們像是去餐車吃東西,依序步出,門敞開的時間很久,久恆便藉機隔著他們的肩膀往車廂內探視。由於對號座的座位都是朝著列車前進的方向,從他的位置望去,乘客全背對著他。他終於略感安心,但仍小心翼翼,趁門尚未關上之前快速閃入。在這個關鍵時刻,若有頂鴨舌帽該有多好,久恆後悔沒戴頂帽子過來。幸好,所有乘客都面朝前方,時而翻閱報紙雜誌,時而聊天打瞌睡。在這些乘客當中,他很快就發現了身形佝僂的秦野。
久恆看著坐在秦野旁邊的乘客。那名年輕男子正在閱讀雜誌,看起來似乎與秦野互不認識,他們既未交談,久恆的印象中也沒見過此人。久恆把目光移至別處,隔著走道坐著一對年輕夫婦,他們的前後座也沒有類似秦野的朋友。照常理判斷,從大阪返回東京坐的是長途列車,如果有同伴,必定會坐在秦野鄰座。可是,車廂內完全沒看到小瀧和民子的身影,看來秦野的確是一個人。
久恆看到秦野的模樣沒什麼變化,不由得感到無聊起來。這期間,秦野只起身上了一次廁所,廁所在前一節車廂。秦野回來時,恰巧與他正面交視,他連忙拿著報紙遮臉,不過,久恆仍不時翻著眼珠趁隙偷看,秦野的表情似乎也顯得疲倦,可能是坐長途列車也累了。之後,秦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又印證了他沒有同伴隨行。
列車終於經過了熱海。暮色低垂,熱海小鎮的霓虹燈在底下閃爍著。久恆每次遠行,總覺得來到這裡才有回到東京的感覺。
秦野似乎仍靠在座椅上假寐。這時候,列車長走了進來。由於從熱海起有乘客上車,列車長便走進車廂驗票。久恆向他出示警察證,說明坐在頭等車廂的種種原因,並央求列車長為其補票。通常,刑警出公差限乘二等車廂,再加上這次又是私人休假並非公務,補票的差額出乎意料的多,久恆掏出皮夾裡所有的錢,好不容易才保住顏面。
列車行經根府川附近時,海面一片漆黑。此時,秦野從座位上抬起頭,起身將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取了下來。
哦,他要下車了嗎?或者只是把東西拿出來?久恆正在仔細打量時,列車的速度減緩下來,逐漸駛向小田原站,秦野拿著手提箱站在通道上。久恆慌了起來,因為他以為秦野不會在中途下車,必定會直接坐到東京。由於久恆剛剛付了補票的差額,皮夾內已空空如也,現在若跟著秦野在小田原站下車,根本不可能繼續追蹤下去。一來他不知道秦野欲往何處,二來即使猜出秦野可能前往箱根,他也沒錢付車資了。
秦野去箱根做什麼?難不成在那裡跟某人會面?會面之後他們又將談些什麼?不可能叫女人作陪吧。繼續跟蹤秦野很可能遇見有趣的事,但是久恆沒錢了。其實,他亦可考慮向派出所借錢,但眼看秦野就要從車站前坐計程車離去,他實在沒時間跑去借錢。
若先到秦野投宿的旅館,向櫃檯說明情況又如何呢?問題是,現在的秦野根本不是警方追捕的通緝犯。久恆既有這方面的顧忌,又怕在此大費周章思考對策之際,說不定會被秦野察覺。然而,這次若讓秦野逃走,下次就沒有機會逮住他了……
久恆正陷入左右為難之際,列車緩緩地駛進燈火通明的小田原站,秦野悠然地正要下車。久恆來到通道上,既無法尾隨下車,也不敢坐下,只能焦急地徘徊,他望向窗外,只見秦野的身影沒入三三兩兩的乘客中,朝地下道的樓梯慢慢走去。最後,久恆還是走到月臺上,不過他仍然舉棋不定,不敢貿然追蹤。
啊,要是身上有錢的話……久恆深切地感嘆,要不是付了頭等車廂的車票差額,就不用這麼狼狽了。想到這裡,不由得痛恨起自己的窮困。
發車的鈴聲響了,秦野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地下道的彼端。久恆惋惜地提起腳踩上車廂踏階,並朝秦野消失的方向凝望。一名乘客氣喘如牛地跑了過來,看到久恆擋在前面,旋即沒好氣地說:
「您到底要下車還是上車呀?」
久恆這才死心地回到座位上,留下無比懊惱和遺憾。列車緩緩地駛離了小田原站,久恆氣得直想捶胸頓足,這班列車使得他與秦野的距離越來越遠,他也不得不認命了。
咦?久恆暗自吃驚,秦野該不會發現我跟他坐在同一節車廂,才會在小田原站下車吧?這並非不可能。秦野記得久恆的長相,何況反應機敏,或許早就知道久恆跟蹤,卻佯裝不知情,最後才給了久恆一記悶棍吧。
久恆不由得痛罵了一句:「畜生,居然這樣耍我,今後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你這次去關西的目的查個水落石出!」想到這裡,久恆的鬥志更高昂了。
隔日早上,久恆回到警視廳上班。這天早上,他難得拿著一隻泛舊的手提包。首先感謝系長給予兩天假期,接著急忙前往鑑識課。
「喂,鑑定指紋的工具可以借我一下嗎?」
「怎麼了?」
「我家附近有人遭小偷,他們請我代為鑑定指紋。這點小事不需勞煩你,我來處理就好,這也算是敦親睦鄰。」
鑑識課課員把白色粉末交給了久恆。久恆的手提包裡有張紙條,上面有香川前總裁親自題寫住宿登記的筆跡。按照正常程式,應該交由專業的鑑識課處理,但是他尚有所顧忌,不希望這件事情曝光。
還沒等到中午,久恆旋即拿著手提包步出警視廳,朝日比谷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走去。他在角落坐下,取出那張薄紙,小心翼翼地攤展開來,盡可能避免碰觸到。然後,把剛才拿到的白色粉末撒在那張薄紙上。這樣的差事沒辦法在辦公室裡進行,因為馬上會被同事發現,
他仔細地撒上白色粉末,再用柔軟的毛筆尖抹平。這張薄紙總共有五枚指紋。薄紙的左下角三枚,右上角兩枚,由於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他正擔心取樣能否成功,幸虧每枚指紋都很清晰。他把從新皇家飯店「823號」房的門把按鈕採集到的指紋,與它做了比對,他的心臟狂跳到發疼的地步。那枚附著在門把按鈕上的指紋是右手食指。
符合!久恆在心中高唱萬歲。在那五枚指紋之中,有一枚確實是香川前總裁的,其他四枚應該是旅館女傭的。果然不出所料,門把按鈕上的那枚指紋是香川前總裁留下的。他興奮得手指顫抖。而且這張薄紙上還有香川敬三的親筆署名,再也沒有比這更強有力的證據了。
他在腦海中重現這樣的情景——女人知道當天晚上香川會來「823號」房,因此像平常一樣沒有按下內鎖。先行潛入房間的凶手勒斃女子之後,離開房間時,刻意不按下內鎖。這麼做可以有兩種設想:其一,情急之下忘了按內鎖。其二,凶手得知在他之後會有人來,故意不按下內鎖再逃走。久恆認為後者的可能性較大。
照常理來說,凶手寧願按下內鎖,拖延屍體被發現的時間。然而,這個凶手似乎另有盤算。為了方便後者輕易推門而入,自然不按下內鎖。隨後而來的人,不用說,當然是天野佳子的情夫香川敬三。
凶手逃走後,其間隔了多少時間不得而知,但應該不久,香川敬三像平常那樣推開「823號」房的房門。香川走近床邊,迅即發現情婦已死,嚇得驚慌失措,久恆在此試著分析香川驚慌的心理狀態。按照一般人的處理方式,首先會報警,要不就是通知飯店員工。
然而,香川的社會地位頗高,必須顧及顏面,知道他在這飯店金屋藏嬌的,頂多只有小瀧總經理和少數員工吧。香川為此方寸大亂。他怕警察直逼而來,屆時會被當成第一目擊者,連他們的偷情關係都會受到追查。他很快就會變成重要證人,也就是變成半個嫌疑犯,受到嚴厲審訊:報社若風聞此事,更會大幅報導……
香川出於自我防衛的本能,倉皇地離開房間,但不知是有意識或無意識按下了門把按鈕,來到走廊上。所謂的無意識,意味著他走出房間的習慣;所謂的有意識,則表示他意圖延遲命案曝光的時間。
先行潛入房間的真凶,小心翼翼地沒有留下指紋,偏偏隨後而入的香川不慎把自己的指紋印在門把按鈕上。由這個跡象分析,香川並非殺害情婦的凶手。
久恆很早就很在意住在八樓的房客秦野。香川在那起凶殺案之後迅即請辭。可是在此之前,香川堅持不肯辭去公團總裁的職位。這個職位因涉及各種利益糾葛,向來是各方勢力覬覦的禁臠。據說香川總裁非常清廉,拒絕各種關說利誘。事實上,香川還剩下兩年任期。甚至有傳聞,上自政府和執政黨,下至交通部長及各方勢力的壓迫,但香川依然堅守本分並未屈從。而現在之所以能讓這個頑固的香川總裁閃電請辭,是因為這起凶殺案的策略奏效嗎?
久恆認為,這起事件背後有鬼頭洪太的影子。
7
晚上十點左右,鬼頭老人把民子喚至床前。
「民子?」躺睡在床的鬼頭老人勉強晃動枕上的頭顱說,「我有點不舒服,幫我搓揉手腳好嗎?」
民子探看了一下,老人並非在演戲,臉色確實很差。
「這可不能耽擱呀,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
「沒那麼嚴重吧。」
「有發燒嗎?」
「我也不知道。幫我量量體溫。」
民子在老人的枕邊坐下,伸手捂著老人的額頭。
「額溫好低哦,沒有發燒耶。」
「是嗎?」
那老人直睜著眼,眼神卻有些迷濛。看樣子鬼頭老人並非在撒嬌。民子拿起老人的手,感覺他難得如此虛弱。話雖如此,若不提防這隻怪手,他隨時都會趁隙而入。民子最初看他那病懨懨的模樣時,一眼就看出他是裝的,有好幾次,他故意引誘民子來到床畔,再冷不防把民子拉進被窩裡,不過,現在的他看起來卻萎靡不振。
「好奇怪哦,到底怎麼啦?」
「我覺得胸口很悶。」
「以前出現過這種毛病嗎?」
「嗯,倒不是沒有。上了年紀以後,各種毛病都會跑出來。如果每天有你在我身旁照料,也許可以治好呢。」
「我會盡可能待在您身邊。米子小姐呢?」
「她暫時不會回來。」老人可能心情不好,語氣很冷淡。
民子摸了摸老人枯瘦的手腕,老人骨節粗大的手指扣住民子的手,但已非常吃力,幾乎沒什麼力氣。
「民子,替我揉揉腳。」
「嗯。」
民子繞到老人腳邊,但仍不忘提防著。之前,老人曾用過這招苦肉計,最後卻命令民子撫摸他的私處。不過,老人現在那兩條腿安分地伸展著。
「有沒有舒服一點?」
鬼頭老人沒有回答。如果是平常,他都會指使民子撫摸哪個部位,但他沒有這樣做。民子覺得異常,老人驟然側過身子。
「嗚……嗚……」老人細聲地哀吟,「民子,我有點想吐,快拿臉盆過來呀。」
「您想吐嗎?」
民子根本來不及去洗臉臺拿臉盆,當下就攤開目己的衣袖接著老人的下巴。
「沒關係啦,您直接吐在這裡。」
老人的肩抖動了一下,嘴裡的嘔吐物全吐進了民子的衣袖裡。老人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
「不要緊吧?」民子一面捲起衣袖,一面鼓勵,「我馬上叫醫生過來。」
老人的下巴靠在枕頭上,他那雙三白眼也無力地閉合著,到底怎麼了?食物中毒嗎?或是體內哪個臟器突然出了毛病?正因為民子不知道鬼頭的健康狀況,這下子更摸不著頭緒了,或許老人原本就有些宿疾。
民子挽著衣袖跑到洗臉臺把穢物洗淨,衣袖未乾,就衝到電話前面。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固定來看診的醫生是誰,於是叫女傭打電話。民子迅速換好衣服,回到老人的房間,黑谷及三個年輕保鏢已經趕到,他們正蹲在老人身旁。
「秦野還沒來嗎?」老人微弱地問道。
「還沒看到。」
「是嗎……啊,秦野今天不會來,他去關西辦事。」
「秦野去關西辦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醫生開車趕來,判斷鬼頭老人必須洗胃,引起了在場者的騷動。醫生當下建議老人住院治療,這樣做是考慮到老人已經上了年紀。四五名男子費了好大的工夫,連同棉被和墊子將鬼頭老人裹起來,合力把他抬到走廊,再把他搬進在外面等候的車子裡。
老人哀吟地躺在後座上。民子深怕老人因晃動而摔落,蹲在他面前守護著。老人的手搭在民子肩上,藉此支撐自己的身體。民子很在意藏在棉被底下的那把槍,但總有人會把它收妥吧。
民子察看老人的臉色,比剛才紅潤了許多。隨車照料的護士抬起老人的另一隻手把脈,然後錯把民子當成鬼頭的眷屬,語氣溫和地說:
「現在老爺的脈搏蠻穩定的。」
澤杉醫院坐落在茗荷谷的靜謐角落,這棟兩年前興建的醫院,號稱具有現代化裝置的病房。院長為澤杉博士,曾任了大教授,許多政商顯貴經常在他的醫院看診。
鬼頭老人的病房在三樓靠東南方的角落。說是角落,其實是這裡等級最高的病房。除了床位,還附設類似飯店的會客室、設定了冰箱的廚房、廁所以及電視機。
電梯設在醫院的中央,各樓層的左右都設有病房。老人住的特等病房在最裡面。鬼頭住院後不久,院長隨即現身。他滿頭銀髮、氣色紅潤,氣勢果真像是長期高居醫界的人士,身後跟著三名年輕的醫師及四名護士。或許是尚未擺脫在大學附屬醫院帶著醫生和護士會診的習慣吧,當教授會診時,年輕醫師就像跟隨將軍出巡似的,一個個隨侍在後。
院長嚴肅地替鬼頭老人把脈,時而用聽診器在老人胸前移動,時而像女人溫柔地用手指按著老人的腹部。
「現在覺得怎麼樣?」院長帶著笑容探視著年老患者瘦削的臉龐問道。
「嗯,舒緩多了。」鬼頭倨傲地說道。
「是嗎?目前的情況沒什麼大礙,過兩三天,我會替您做精密的檢查,到時候再來診斷您的身體狀況。」
「嗯。」
「那麼日後再見,請多保重。」
院長恭謹地施上一禮,便走出了病房。其他隨行者也仿效院長向鬼頭老人欠身致意,一個個走出病房。
澤杉院長對待每個病患都是如此恭謹客氣嗎?民子認為不全然如此。可能是對待鬼頭老人的態度比較特別吧。看來,這家醫院也把鬼頭洪太視為大人物。
這時候,黑谷一副忠心為主的模樣,悄悄地來到鬼頭老人身旁,與他調戲民子的態度截然相反,表情顯得誠懇許多。
「先生,現在感覺怎麼樣?」
鬼頭睜開那雙細眼,眼珠滴溜溜地轉到眼角,粗聲地說:「你可以回去了。」
「是。」黑谷顯得誠惶誠恐。
「其他人也不必過來。」
「嗯。」
「對了,秦野還沒回來啊?」
「是的。依照行程,現在應該快到東京了,但他還沒回來。若回來的話,我會請他馬上過來。」
「嗯。」
鬼頭依舊一臉悻悻然。可能是身體不適的緣故,連說話都很費力,不過,跟他躺睡在麻布宅第的房間時相比,或許是環境不同,現在看起來很嚴重。當黑谷小心翼翼地正要走出病房時,鬼頭老人朝他喊了一聲:「你去告訴醫生,從今晚起,她要住下來照料我。」鬼頭老人用眼神示意著民子。
「知道了。」黑谷恭敬地欠身行禮之後,步出了病房。
「阿民,」老人說了一聲,「我住在這裡的這幾天,你要陪我哦。聽見了沒?我會安排你住在隔壁房間。」
「可是,您的任性要求說得通嗎?這裡有全天候看護,院方絕對不會答應的。」
「什麼!誰敢違逆我!」老人趾高氣揚地說道。
「您不叫米子小姐回來照料嗎?」
「你根本不必在意她。」
「可是向來都是她照料老爺,現在由我代為照顧,她豈不是要恨死我了?」
「我吩咐由誰照料,你只需乖乖聽從就行了。」
深夜時分,院長帶著兩名護士前來看診。這時候,院長不像先前那樣有一群人隨行在後,只有他和兩名護士,其中一名護士端著注射用具。
「醫生,請問老爺的情況怎麼樣?」民子向醫生詢問鬼頭的病情。
院長眯起那雙細眼,說道:「沒什麼大礙,您不必擔心。」
「是嗎?」
「我要再檢查一次,方便請您移步到隔壁房間嗎?」
「是的。」
鬼頭往的是特等病房,隔壁尚有間會客室。民子在沙發上坐下。從窗簾的細縫中望去,夜晚的燈光閃爍著。說到茗荷谷,大多是大學或會館之類的建築物居多,民房只有零星幾戶。丘陵上的樹林蒼鬱茂盛。觸目所及的燈光,都是從那幾所大學建築物對映出來的。就在民子眺望之際,兩個窗燈消失了,夜色更深了。
民子覺得納悶,院長為什麼要把她趕出來呢?要是普通診察,不必把她請出房間。難不成鬼頭老人罹患了什麼怪病?比方說,疑似胃癌的疾病。果真如此,一般人也不懂診察細節,就算有人在場陪同也無所謂。民子原先認為可能只是食物中毒,可老人這次的病情或許更嚴重,因而院長在深夜又過來診察。
不管怎樣,鬼頭老人已經決定今晚不希望閒雜人等進來打擾;連米子也被摒除在外,宅第的保鏢全被趕回去了。這時候秦野若知情,肯定會馬上趕來,但他現在似乎還在外地,仍然沒有現身。如果鬼頭老人的病況真的很嚴重,撇下孤單的民子陪伴,還真的有點不安。
隔壁的病房安靜無聲,偶爾傳來護士巡房走動的微弱腳步聲。約莫十五分鐘後,房門開啟,一名年長的護士朝民子招手,示意她走到病患身旁。鬼頭老人一如往常,頭部底下墊著枕頭。院長結束診察後,肥胖的身軀欲往出口走去。
「醫生,感謝您的費心照料。」
「請保重。」院長語氣溫和地說著,便朝走廊走去。
民子追到了走廊上。
「醫生。」
院長聞聲駐足。
「病人的病情怎麼樣?」民子繞到院長面前,小聲問道。
「沒什麼大礙。」
滿頭銀髮的院長鼓著臉頰泛著笑,一雙眼睛顯得更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會突然想吐?」
「他的胃功能有點差。」
「是嗎?」
「碰巧又吃到髒東西,因而有點食物中毒。總之,他的胃以前就不好,又吃到不該吃的東西,造成了胃痙攣。」
「這樣啊。」
「用不著擔心啦。老人家嘛,只要在這裡待個三四天,就可以回家了。」
「謝謝您。」
站在一旁的護士對民子吩咐著,必須依用藥指示給病人服藥。院長轉過肥胖的身軀,悄聲趿著拖鞋朝樓梯走去。
民子回到病房,鬼頭老人仰著大鼻子躺睡著,下巴冒出的白鬍碴更為醒目。民子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隔著毛毯將手搭在病患身上。
「沒什麼大礙,真是萬幸。」
「醫生說了什麼?」仰躺的老人問道。
「他說您的胃原本就不好,偏巧在這時候吃到髒東西,造成胃部抽筋,三四天後就可以出院了。」
「是嗎?」
「您吐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讓你擔心了。我也以為這下子死定了呢!」
「您說話最誇張了。」
「老人家嘛,隨時都會想到死呀!」
「真意外,我以為您不是這樣的人。」
「阿民,我的腳有點酸,幫我揉一下。」
「好。」
「在毛毯上揉沒什麼感覺,你要從下面。」
民子把手伸進毛毯底下撫摸老人的腳。
「不是那裡啦,再往上一點。我的腿有點痠麻。成天在房間裡躺睡,可能不習慣這種地方吧,總覺得身體很不對勁。」
「是嗎?」
民子把手往上移動,老人的手也悄然伸出,突然抓住了民子的手腕。
「哎呀!」
「有什麼關係。」
「想不到您居然這麼有活力,果真又想使出魔爪了。」
「因為我又返老還童啦,心情特別愉快嘛。」
「您最會吹噓呢。哎呀,不能摸那裡啦!安分一點。」
「沒關係啦,盡量往上摸。」
「不能碰到讓您興奮的部位,再忍耐個三四天吧。」
「只不過鬧胃病而已,不會有影響啦。」
「老爺您聽著,我這樣犧牲自己讓您返老還童,可您像現在這樣突然病倒,我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未來。剛才您也說,還以為這次死定了。雖說我也不想往那方面想,但哪天您要是真有三長兩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正在為你安排出路,放心啦。」
「是嗎?您這樣說我好開心,可沒有具體承諾之前,總會擔心呀。」
「我會負責到底,絕對會讓你如願以償。我不是個不信守承諾的男人。」
「我相信。您真的要妥善安排我的出路哦!」
「先前我問過你的希望,所以自有想法。有關具體的安排,哪天我會找秦野商量。」
「老爺,那米子小姐又怎麼辦?您總得為她的出路設想吧。」
「知道啦。米子的事你別管。」
鬼頭老人露出為難的表情。民子這時候的解讀是鬼頭很在乎她的感受。
「今明兩晚我在這裡過夜,接下來要不要叫米子小姐過來?我覺得沒叫米子小姐過來,對她很過意不去。」
「你不要無聊地瞎猜。我比較希望你在這裡陪我,聽懂了沒?」
「我是很高興啦……」
「啊,你別光揉那裡啦,換個部位嘛!」
「這裡嗎?」
「不是,再往上一點。唉,照我指的部位揉就是了。」
「哎呀,您真亂來!」
民子正想把手抽回來之際,桌上的電話響了。在靜謐無聲的深夜,這電話未免來得正是時候,民子嚇了一跳。
「這時候會是誰呀?」
鬼頭老人不吭一聲。民子拿起了話筒。
「請問是鬼頭先生的房間嗎?這裡是後面的服務臺,現在有位秦野先生要上去會客。」
入夜後的醫院大門深鎖,改由後面的警衛室充當服務臺。
民子對老人說:「秦野先生來了。」
「是嗎?叫他上來。」鬼頭老人的聲音充滿期待。
秦野將手提箱放在會客室,在民子的引導下走進病房。在微弱的燈光下,鬼頭的面容顯得虛弱蒼白。不過,當他看到秦野時,那雙三白眼似乎又充滿了活力。
「先生,」秦野大聲招呼,走到枕畔欠身問道:「您怎麼啦?」
「我突然不舒服,驚動大家了,剛回來嗎?」
「嗯,我在電話中得知情形,嚇了一跳,馬上趕來這裡。」
「辛苦啦。不過不必擔心……民子,給秦野倒杯熱茶。」
「是。」
民子走出病房,朝隔壁房間走去。會客室旁邊就是廚房,裡頭有瓦斯爐和冰箱。民子點火燒開水。水尚未煮沸之前,她打算回病房照料鬼頭老人,只見秦野欠身湊在鬼頭老人耳畔竊竊私語,似乎在講什麼祕密,她只好折回廚房。水終於沸騰。民子倒了杯熱茶端進病房,這時鬼頭和秦野的對話恰巧停了下來。
「先生已經幾年沒住院了?」秦野說起話來比剛才還大聲。
「是啊,大概二十年了吧。可是秦野呀,其實住院也蠻不錯的,跟住在家裡的感覺完全不同。」
「換個環境畢竟是好事。」秦野對著端上熱茶的民子,微笑地問道:「你要徹夜照顧嗎?」
「是啊,老爺說我不陪他就不高興。」民子也笑著回答。
「先生原本就很任性,所以你要多擔待些。對了,從明天起,可能會有許多訪客來探病。」
「訪客?」
「先生住院的事我盡量保持低調,可是難免有人聞訊趕來,明天起我會叫人過來幫忙。」
「米子小姐會來嗎?」
「嗯,目前還不確定。」秦野說得格外曖昧不明。「對了,民子,我要跟先生報告旅行心得,你可以稍微迴避一下嗎?」
「是的。」
民子看著鬼頭老人,他也點點頭。民子回到休息室,想到秦野所謂的旅行心得,居然不想讓她聽到,使得她有種被排除在外的落寞感。
民子醒來時,休息室厚重的窗簾隙縫間已透出陽光。她裹著毛毯在沙發上睡著了,可能是太疲倦,即使換了地方也睡得很沉。昨晚她為了服侍鬼頭,折騰到凌晨三點才入睡,累得連做夢的時間也沒有。
秦野和鬼頭老人密商之後,又把民子叫去,他們邊喝茶邊聊到很晚。
鬼頭老人談興正盛,在秦野的話語中,透露他好像去了一趟關西。
「那邊辦得很盛大。我是隔天早上在旅館收到電報的,因此急忙坐上快車……啊,後來在火車上遇見一個奇怪男子,我記得他應該是在米原站上車的,沒多久便坐到我的車廂。我原本就認得他,但沿路佯裝不知。」
民子並不知道秦野口中的男子是誰,只見鬼頭仰著大鼻子,興趣盎然地聆聽著。
「我在中途臨時下車,他頓時驚慌失措,始終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繼續跟蹤我或另作安排,弄到最後他終於放棄,坐著原班火車離去。」
秦野說,那個怪異男子是從米原站上車的,由此看來,對方似乎先去了京都。剛才,秦野和鬼頭正竊竊私語,民子更不能直接詢問秦野去了哪裡。他們兩人原本就有許多祕密。
秦野於凌晨一點多才離開,之後鬼頭老人又跟民子百般央求,幫他搓腳啦摸手啦,一下子摸這裡,一下子摸那裡,淨說些無厘頭的話,始終不讓民子離開。鬼頭老人要求民子搓揉的全是敏感而私密的部位,最後甚至空出半個床位,叫民子躺在旁邊陪睡。
「您不要這樣無理取鬧嘛!」民子斥責道,「這裡不是麻布的宅第,而是神聖的醫院。況且全天候有護士照料,可不容許家人過夜。我留在這裡已經算是他們特別通融,您不要錯把這裡當成飯店好嗎?」
「醫院和飯店都一樣啦。」鬼頭張開缺牙的嘴微笑地說,「跟你單獨來這裡,好像外出遠行呢,感覺非常新鮮。」
「是啊。您成天躺睡在家裡,這裡或許可以轉換心情,但我這樣通宵照料,可辛苦得很呢。」
「你是不是想回隔壁睡覺?」
「啊,是呀!您肯放我回去,我好開心哦。話說回來,畢竟已經凌晨兩點多啦。」
「這樣啊。跟你這樣玩耍,時間過得好快哦。」
「您躺在床上舒服得很,我可沒這麼輕鬆,都快累垮了。」
「那麼你趕快去休息吧。」
「晚安啦。」
「喂喂,別這麼冷淡。來,跟我好好道聲晚安嘛。」
鬼頭嘟起嘴唇,央求民子吻他。民子欠身吻了他一下,「喏,這樣總該滿足了吧。」
「嗯,啊……肚子又痛了起來,民子,替我揉揉肚子吧。」
「您又想故伎重施,真是個老色鬼。」
「哈哈哈。」老人笑得開懷。
民子跟鬼頭老人打情罵俏,折騰到將近凌晨三點才睡。由於她是和衣入睡的,即使已解開腰帶,仍覺得備受拘束。等她抬手看手錶時,已經是早上七點半了。走廊上還沒傳來護士的腳步聲。
民子掀開毛毯站了起來,移步到隔壁病房察看。鬼頭老人由她照料,她終究有責任在身,萬一患者的病情惡化,她可沒有理由卸責。加之患者是老年人,更不能大意。民子往病房探看了一下,鬼頭張著嘴鼾聲連連,偌大的鼻孔和黑洞般的嘴巴,就這麼迎面映入了眼簾,老人的顴骨很高,加上臉頰的臉皮鬆弛,皺紋格外明顯,乍看之下,只是個長相寒酸的普通老人。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休息室,門外傳來了啪嗒啪嗒的拖鞋聲,緊接著是刷地丟擲聲。一份報紙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這間特等病房完全是飯店式服務。民子開啟報紙瀏覽,惺忪的睡意尚未散去,但她知道再睡下的話,恐怕很晚才能起床,於是決定用讀報提振精神。
今天的報紙沒什麼特別。當然,鬼頭洪太住院的事也隻字未提。當她讀到社會版新聞時,目光不由得停了下來。
黑道老大齊聚京都召開大會。在日本全國擁有強大組織的黑道老大,四月二十一日下午於京都某地舉行聯誼大會。東自關東,西至九州島的老大及其重要幹部全員參與這次盛會,在大會上,某大臣以個人名義獻上花籃及致辭,受到各方矚目。
民子暗自吃驚,原來秦野去關西旅行就是為了這件事呀。她終於明白秦野的底細了,看來他與那些幫派頗有牽連。換句話說,他代替鬼頭老人出席那場大會,在大會上,想必被奉為上賓吧。她感到不寒而慄,急忙翻到另一個版面,但以下的報導卻讓她更加膽顫心驚。
神奈川縣發現一具遭勒斃的裸體女屍
這則報導這樣寫道:
四月二十日晚間八點左右,在神奈川縣中郡伊勢原町比比多的山林中,發現一具年約四十歲、遭勒斃的女屍。根據轄區警局的驗屍報告指出,死者死亡約三十個小時,全身赤裸,並未遭到暴力凌虐的跡象。根據分析,死者可能是東京人,由於棄屍地點在厚木通往秦野市的國道旁,緊鄰大山,那一帶卡車往來頻繁。目前警方有兩派說法:一、被害人是在該處遇害身亡;二、那裡是第二現場。神奈川縣警局已成立專案小組展開緝凶行動。
民子的腦海中又浮現那輛卡車駛出鬼頭的宅第時,車鬥上有三雙腿的情景——那上頭躺著三個人,蒙頭蓋著防水布,其中兩人穿著鞋,另一人穿著膠底布襪。那個穿著膠底布襪的男子躺在正中間。那輛卡車是在二十一日下午五點左右駛出鬼頭的住宅。
這則報導指出,陳屍現場附近的馬路上卡車往來頻繁。話說回來,車鬥上躺睡著工人的卡車行駛在東京市區是很常見的情景。那卡車載著經過偽裝的屍體,駛出宅第,悠然地穿越喧囂的市區,來到了大山街道,不正是直奔新聞報導提到的陳屍現場嗎?
這則報導提到死者全身赤裸。裸體的女屍固然容易引發好奇,但實則是為了模糊死者身分的障眼法。四十歲左右的年齡是不是跟誰很相似?而且四五天前她就從這宅第消失了。
驀然,民子的睡意全消。是米子!那具女屍必定是米子,而且是從鬼頭家用卡車載出去的。並肩躺在車鬥上的三個人,中間那個穿著膠底布襪的腳踝的影像至今仍留在民子的腦海中。躺在兩側、穿著鞋的男人是活人,而穿著膠底布襪的是女人!這樣想來,難怪那穿著膠底布襪的腳踝白皙得多。
米子是在宅第的某處遭殺害的。鬼頭老人說,數天前米子回水戶的親戚家探親,事實上,她被禁閉在占地寬廣的宅第某處,被掐死之後,再由卡車載出去。這與報上提到的死亡時間完全符合。殺死米子的可能是那些成天待在宅第內的年輕保鏢,也可能是黑谷,而下此命令的當然是鬼頭老人。
民子感到渾身打冷戰。米子為什麼被殺?民子將鬼頭老人的突然發病與米子的失蹤做一聯想,不過鬼頭老人是在米子消失的數天後才食物中毒的。假設米子真的在給鬼頭的食物中下毒,鬼頭老人則應該會在米子失蹤的那天,至少是隔天,就會出現中毒症狀。
話說回來,並非所有的毒物都具有速效性。聽說近年來外國的藥物非常先進,有些毒物會在四五天後才會出現異常反應。鬼頭老人服下的會不會就是那種毒性緩慢的毒物?其他女傭絕無下毒的機會,因為鬼頭老人的餐食都是由米子烹煮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民子知道,自從她出現以來,米子便逐漸受到鬼頭冷落。以常理而言,米子自然會對民子心存嫉妒,對鬼頭老人反感和怨恨。米子難道不會因此懷恨在心,想毒死鬼頭老人嗎?至少也想略施小毒稍微折磨一下鬼頭老人吧。
然而,這種說法也有矛盾,畢竟鬼頭老人是在米子失蹤後才發病的。米子失蹤意味著曾遭到監禁,也就是鬼頭老人尚未發現自己被下毒之前,她已經被監禁了。如果是出現初期中毒反應,由此判斷下毒者是米子,再將她囚禁起來尚可理解,但米子是在鬼頭尚未出現中毒反應之前就被囚禁的,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民子無法理解。不過,鬼頭之所以把米子除掉,是否意味著他已察覺米子背叛了他?那絕對不是起因於米子埋怨遭到鬼頭老人冷落,也不是對民子的嫉妒,肯定是因為某種背叛行為惹惱了鬼頭老人,否則鬼頭再怎麼心狠手辣,也不會把米子殺死。
換句話說,鬼頭老人發現米子背叛,索性除掉米子。但鬼頭為了證明米子確實下毒,在除掉她之後,讓醫生從自己體內驗出毒物反應。那絕對不是單純的食物中毒。民子想起,鬼頭老人被抬進醫院時,醫生把她支開,單獨與老人交談的情景。醫生告訴民子,這是單純的食物中毒,顯然沒有吐實。民子感到渾身冰冷。她不禁思索,此刻睡在隔壁病房的老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那老人張著缺牙的嘴,呼呼睡著,一副老天真的模樣。在民子看來,鬼頭只是個裝傻的尋常老人。他真的那麼殘忍嗎?仔細端詳他的臉,他就像個掐數著念珠、口中唸唸有詞的普通老人。
民子不由得認為米子遭到殺害與鬼頭老人的過去有關。要不然,老人不可能下得了手。說到鬼頭洪太,他在政經界的背後擁有深不可測的力量,他到底是什麼來歷?民子無法把老人莫測高深的實力與他那痴呆的臉孔重疊,要從眼前的線索去了解老人的過去並不容易。但說到殺人,民子本身可也是有經驗的。
鬼頭老人睡到早上九點多。十點,院長前來巡房。這次,院長又帶著幾名年輕醫師及四名護士,不過與昨晚的第二次診察截然不同。由於鬼頭老人的病情已好轉,這天早上院長只是義務性地巡房,很可能院方早已查出老人的病因了。
「老爺的情況如何?」民子問道。
「啊,很好啊。」院長神情開朗地說道。
其實,鬼頭的病情好轉,民子再清楚不過,要是病況嚴重,老人就不可能那樣任性而為了。儘管如此,昨晚院長前來診察時似乎有意支開民子,顯得很慎重,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十點一過,病房隔壁的休息室來了三名陌生男子。三人都是長相體面、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紳士。民子認得他們,這三人曾來過鬼頭的宅第。
「辛苦了。」三人對民子行禮致意道。
正以為他們是來探病的,不料矮小的秦野卻從三人身後走了出來。
「啊,民子小姐。」他語態輕鬆地說,「昨晚跟你說過,今天可能會有很多訪客,我請他們負責接待……」
秦野對著那個較年長、蓄著鬍子的男子說道:「你留在這裡。」他又對另外兩名男子說:「你們兩個分別站在櫃檯旁邊,擋住上樓探病的訪客。我已經拜託院方,請他們提供桌椅。」
「知道了。」
兩名男子朝樓下走去。
「應該沒問題,但我擔心訪客太多不好處理。」秦野嘟囔著,在沙發上坐下抽菸。
民子看著秦野,想起早報上的社會新聞倏地暗自吃驚。他昨天確實從關西回來,還說在途中遇上一名可疑男子,自己先下車離開。
那麼,他在哪一站下車?倘若他下車的地方是早報上提到的距離神奈川縣伊勢原町很近的車站,那就大有問題了。當然,米子被殺的時候,秦野人在關西還沒回來。可是他們平時聯絡密切,秦野接到來自東京的緊急指示,就算在返回東京的半路上突然下車也不無可能。昨晚,秦野支開民子,與鬼頭老人密談,顯然事有蹊蹺。
民子這時連看著秦野若無其事吞雲吐霧的側臉都感覺毛骨悚然,秦野表面上是個親切體貼的紳士,然而,他畢竟是鬼頭老人的手下,似乎暗中操控著一切,也具有和鬼頭老人一樣的冷血性格。
民子想起那個在新皇家飯店遇害的珠寶設計師。當她開啟房門時,那女子已經氣絕身亡了,她慌張地跑到秦野的房間,那時候秦野正無所事事地讀著報紙。至今回想起來,很難說那時候的秦野是不是在故做樣子。
敲門聲響起,一名負責接待的男子捧著一大籃水果走了進來。
「秦野先生,XX黨的橫川政之先生正在樓下等候。」
「啊,原來是副祕書長。請他回去。」
「知道了,那麼我把禮盒放在這裡。」
「喂喂,要不要讓他們上來,你們不必詢問我,直接回絕即可,若是對方來頭很大,記得從樓下櫃檯打電話通知。」
「嗯,知道了。」
男子下樓後,正在接電話的秦野這才掛上了電話。
「執政黨的代理總務會長剛到,怎麼辦?」另一通電話又打進來問。
「代理的?」秦野嗤之以鼻,「代理的沒必要讓他上來,請他回去。」他再度結束通話電話冷笑,「好快哦,訊息一下子就傳開了。」
不到十分鐘,電話又響了。
「現在是全體資源開發公團的上村總裁。」
「他本人嗎?」
「是的,還有兩名理事隨行。」
「那麼請他們上來吧。」
矮小的秦野靠著沙發對民子說:「全體資源開發公團的上村總裁也受到老爺關照呢。」
8
久恆刑警躺在床上讀報時,對於在神奈川縣伊勢原町附近的山林中,被發現的那具遭勒斃的裸體女屍並沒有特別留意。因為那裡不是警視廳的轄區,也不是什麼會引起注目的社會案件。
久恆默默地吃著早飯。味噌湯難喝到了極點,宛如在喝米糠水似的。儘管如此,他仍一聲不響地一邊舉筷,一邊對報導的新聞浮想聯翩。妻子不停地抱怨家裡的開銷很大,快撐不到發薪日了,久恆這次北陸之行的旅費是自掏腰包的,情況當然更吃緊了。
「今天回家之前,我會想辦法湊錢。」久恆簡短說道,妻子那分不清是抱怨或不滿的嘀咕令他心煩。
久恆到警視廳上班,走進刑警辦公室,發現同事們並未談論伊勢原町的凶殺案,畢竟不是轄區內發生的命案,大家的反應都很冷淡。
過了中午,刑警辦公室收到上級轉過來的四五張照片。
「喏,她就是在神奈川縣伊勢原町的山林中被發現的被害人。神奈川縣警局目前還查不出死者的身分。他們推測死者很可能是東京人,因此請我們代為查詢。大家仔細看看是否有相關線索,可別盯著其他部位猛瞧哦。」系長笑道。
幾名刑警各自拿起一張照片。這幾張照片是在命案現場拍攝的,背景荒涼,以各種角度拍下,也有區域性放大某部位者。遇害女子約莫四十歲,體形豐腴,下巴處有幾道像黑墨般的勒痕。這些刑警並未察看死者的臉部,紛紛把目光集中在裸屍的下體,開起猥褻的玩笑。
久恆看到照片,不禁一愣。女子杏眼圓睜,張著嘴,露出略彎的牙齒。她的容貌高雅,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久恆覺得這張臉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但絕不是被害人年輕的時候,印象中就是照片裡的容貌,應該在不久前見過的。
他仔細端詳死者的臉孔,並拿起以各種角度拍攝的側臉及區域性照片,越看越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女人。他也想過,死者可能在餐飲業做女招待,可是卻完全沒這個印象。至於是不是某起案子的證人,好像又不是。他沒有與之直接交談的印象,僅止於打過照面的關係。
此時,久恆差點叫了出來,心臟劇烈地跳動。他依稀記得在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理事岡橋的葬禮上見過這名女子,當時的情景又清楚地浮現。香川總裁前來上香,當香川與此女四目交會時,此女的表情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由此可見香川總裁也認識她。
久恆當時興趣盎然地探看女子在簽名簿上的署名,才知道她是代替鬼頭洪太而來的。那時候,久恆還以為她是鬼頭洪太的妻子,然而,這個想像在後來與民子交談時得以更正。民子說:「那女子不是鬼頭洪太的妻子,你看到的是鬼頭豪宅裡的資深女管家。」
大事不妙了!她是鬼頭家裡的女管家,被剝得精光又遭勒斃。久恆不想讓同事們察覺他的亢奮,悄然溜出辦公室,來到了中庭。他挺胸用力呼吸新鮮空氣,極力抑制狂亂的心情,一面思考著女管家為何曝屍荒野。
今天早上他對報上的社會新聞沒什麼興趣,僅匆匆瀏覽一下,但依稀記得報導指出,神奈川縣警局認為被害人可能是由卡車從東京運到該處丟棄的。凶手將死者衣物脫光,主要是擔心警方從死者的衣物找到線索。
卡車,由於是用來運屍,因此不可能委託貨運業者,而是找有卡車的人幫忙。鬼頭洪太的勢力範圍內有很多幫派組織,只要沿著這條線索追探下去,應該很容易找到擁有卡車的土木建築公司。
在麻布那棟古老的深宅大院裡,經常聚集著一群來歷不明的年輕人。不用說,那些人都是鬼頭的保鏢,也有可能聽從鬼頭的指示殺人,甚至安排卡車運屍。神奈川縣的伊勢原到底是什麼地方?
久恆折回警視廳大樓,朝圖書室走去,借了一份神奈川縣的地圖仔細尋找。伊勢原位於厚木往小田原的途中,久恆再度感到心跳劇烈。上次,從北陸返回的途中,正好在火車上看到秦野。當時,秦野不是突然在小田原站下車嗎?久恆原以為秦野會坐回東京車站。而且他還認為秦野之所以提早在小田原站下車,是因為發現被跟蹤,所以臨時變更了行程。
看來,秦野在小田原站下車具有另一層意義。從小田原前往伊勢原町比較方便。雖說從平塚站附近下車更近,不過這班快車沒有停靠平塚,秦野自然得在小田原站下車,說不定秦野原本就計劃如此。
這麼說來,是秦野先指示某人將女管家殺死,然後才去關西,接著再到棄屍現場商量後續事宜嗎?久恆浮現這樣的想法。如果這個推測沒錯,秦野是為了察看棄屍現場,才在小田原站下車?
但話說回來,秦野沒有必要到現場察看。久恆開始自問自答。倘若秦野與伊勢原町的命案有所牽連,那麼前往棄屍地點豈不是更危險?有很多方法可以確認後續情況。比方說,回東京之後再向同夥打聽,要不就是從報上探得結果,有什麼理由冒著危險前往棄屍現場?
久恆弄不清楚其中的緣由。雖說此舉也可以解釋為秦野膽識過人,但這完全不符合秦野向來的謹慎作風。顯然,秦野這一次不夠慎重。或許在新皇家飯店殺死香川總裁情婦的人就是秦野。至少他與死者住在同一層樓,不可能完全排除嫌疑。何況,此人確實有過人的膽識。
問題是,這必然是經過縝密思考所採取的行動。最好的證明就是,秦野絕不會在作案現場留下任何跡證,而且那枚留在門把按鈕上的指紋,反而讓香川前總裁涉有重嫌。
久恆走出警視廳,不過,這次不是為了自己。他最近處理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案子,沒什麼機會好好表現,雖然平安度日是件好事。目前他參與專案小組辦案的只有新皇家飯店的女屍案一件,但這看來得長期抗戰,不是三五天即能破案。他遵從專案小組的命令,與兩名年輕刑警繼續追查案情,淨寫些無關痛癢的報告。其實他另有目的。
久恆在警視廳前門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新宿。那附近有他熟識的特種行業店家,久恆走進巷子後面的小餐館,找了一位老闆娘商量。
「老闆娘,不好意思,方便借我一點錢嗎?我又缺錢了。」
之前,久恆曾多次來這裡調頭寸。他知道這家餐館違法播放色情影片及表演煽情秀,有半數女招待涉嫌賣淫,店裡經常坐滿尋芳客。久恆從老闆娘手中接過兩張五千日元的鈔票,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今晚回家,耳根子總算可以清淨些,不必聽妻子的嘮叨了。
他又回到警視廳,認為有必要確認那個女管家是否還在鬼頭的宅第中。這個舉動很危險,但不得不這麼做,他想起了還住在那裡的民子。
不妨打個電話探問一下?久恆目前只想到這個方法。比如,佯裝是民子的朋友,請民子接聽,再若無其事地探其口風,但這麼做還是有危險性,很可能被對方識破,也因此,久恆直至這時都沒有付諸行動,正由於對手是鬼頭,宅第裡的人接到奇怪的電話,絕對會格外提防戒備。可是,這樣也沒關係吧。趁鬼頭目前正捲入各種醜聞風暴,藉此試探一下應該可行吧。
久恆又佯裝有事走出辦公室,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
「我是壽險公司的收款員,麻煩您請貴府的幫傭民子聽電話,我想跟她確認何時去收款。」久恆說道。
「民子小姐現在不在。」回話的是一個年輕女傭。
「那麼請女管家聽電話好了。」
「女管家?米子小姐嗎?」年輕女傭愣怔地問道。
「是的,米子小姐。」
「米子小姐四五天前返鄉探親,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耶。」
沒錯。說米子返鄉探親根本是胡扯,遇害的女人就是那個叫米子的女管家,而且民子也不在。世事真是奇妙,眼看線索已斷,卻又在某處接連起來。久恆打完電話,正要回辦公室時,碰巧遇上了不同辦公室的三名刑警。起初,久恆以為他們是支援伊勢原凶殺案,在東京市內搜查,便若無其事地探問。
「我們正要去茗荷谷的澤杉醫院。」有個刑警答道。
這三名刑警並未刻意喬裝,一身西裝打扮,顯得整齊俐落。看到這副裝扮,大概猜得出目前的搜查進度,久恆當下即知他們要去執行警備勤務。
「誰住院了?」
其中一名認識的刑警低聲說:「坦白說,我們的身分若曝光,就不好行動,因為麻布的鬼頭洪太住在醫院裡。」
「咦?」久恆瞪大了眼問,「鬼頭住院了?」
「鬼頭是政經界幕後的大人物,身邊倒沒什麼保鏢,不過會有許多重要人士聞訊來探望。警備部部長指示我們去保護那些探病的訪客。當然,轄區警局也會派人支援。」
「這樣啊。他什麼時候住院的?」
「好像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久恆和秦野不期而遇是在昨天的火車上,傍晚時分秦野卻在小田原站下車,失去了蹤影。鬼頭偏巧又在當天晚上住院。這些互有關聯的事情居然像念珠般串在一起。聽那位同事說,前部長級的高層人士也去探望過鬼頭洪太。由此可知,鬼頭洪太比他想像中更具影響力,
久恆突然想起一件事,剛才打電話到鬼頭家,女傭表示民子不在。他想到民子正待在醫院裡,不由得心情雀躍了起來。他先向那幾位同事告別,下午則繞到茗荷谷察看,久恆看見一個熟識的刑警在澤杉醫院門口附近徘徊,在這種場合,彼此不打招呼是一種不成文的規定。下午四點左右,醫院大門即關上,但一旁的便門還敞開著。
久恆決定到櫃檯表明身分,再找個護士探問,事實上,直接面見院長最妥當,但又擔心院長不肯據實以告。久恆站在櫃檯旁,詢問一名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護士。
「聽說鬼頭先生在住院是嗎?」
久恆語氣輕鬆,護士卻守口如瓶。然而由於詢問者是警視廳的刑警,而且醫院裡已有轄區警察站崗,她也沒有予以否認。
「鬼頭先生得了什麼病啊?」
「嗯,好像是胃不舒服。」護士並未說明病情。
「胃不舒服,是不是像胃潰瘍或疑似胃癌的病?」
「我不清楚耶。」
護士支吾其詞。儘管如此,久恆直覺這個護士絕對知道真相。
「能否坦白告訴我?我們是為了保護探望鬼頭先生的訪客而來,因此有必要了解鬼頭先生的病情。」
「嗯。」
「我向您保證,絕對不會造成您的困擾。」久恆溫和地說道。
這時候,護士好不容易避開櫃檯的男同事,低聲回答:「聽說鬼頭先生好像是食物中毒才送進來治療的。」
「食物中毒?」久恆略顯吃驚。
「只是食物中毒,需要住院嗎?」
護士噤口不語。鬼頭食物中毒一事似乎並不是虛言,然而久恆想不透鬼頭住院的真正原因。即使鬼頭年事已高,但若只是食物中毒,請醫生到家裡診療也可以。
「好奇怪哦。到底是什麼食物中毒?」
「我不清楚。」
看來這名護士被下了封口令,始終不肯吐實。可是,久恆覺得再差一步即可成功,便極力誘使護士全盤托出。
久恆終於讓護士說出部分真相了,然而,她只是抽象性地說明,鬼頭洪太並非單純性的食物中毒,而是其他原因所引起的中毒症狀。
「其他原因?」
久恆又問了一次,但護士沒有再繼續說,久恆不甚明白她的沉默是因為缺乏正確的醫學知識,還是擔心惹禍上身。但從她的表情來看,顯然是後者占較大因素。久恆自覺不能再追問下去了,畢竟對手是鬼頭洪太,憑他這個普通刑警追問總有限度。不,應該說是久恆鼓足了勇氣才追查至此。想到鬼頭具有在政壇呼風喚雨的雄厚勢力,他觸及到這個程度已經相當危險。警方為了保護前來探望鬼頭的重要人士,分別部署警力在訪客周遭及醫院門口,豈不是最好的證明?這些訪客被以部長級的規格對待。不,也許尚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仗著某派系力量謀取了部長職位的平庸政客,簡直不能與這些和鬼頭掛?者相提並論。
由此可知,久恆跟鬼頭比起來,根本就是個一吹即飛的小人物,雖然已不流行用這句話來形容一個人的微不足道。他之所以想盡辦法接近鬼頭,並不是出於刑警追查真相的使命感,只是妄想著會有民子的身影出現在鬼頭宅第內罷了。
久恆結束問話,悠然地走向醫院大門。這時候,有輛眼熟的警視廳座車停在門口。久恆側身後退探看,下車的是警視廳的警備部部長。這位被公認機敏幹練的警備部部長,也被視為警界的明日之星,將來可能會晉升為警視總監,外傳有保守黨的重量級人士在他背後撐腰。
部長當然是微服出巡,疾步往大門走去,幾位正在執勤的刑警悄悄地向他敬禮,警視廳似乎已電話告知院方,因此專程為他在醫院門口保留車位,久恆再次見識到鬼頭展現的龐大勢力。
他不由得渾身打起冷戰,他的上級長官居然還得專程前來醫院探望鬼頭。憑他一介基層刑警想要調查鬼頭的底細,更得如履薄冰般謹慎才行。久恆對於自身的安危頗為敏感。這樣可不行呀!他想收手,心裡又有點不甘。在還沒逮住民子之前,絕不能輕易放棄。如今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更何況他已經發現那個女管家米子已慘遭殺害。
久恆有點想再探虎穴。目前,他還沒感受到具體的危險,而周遭仍舊風平浪靜。久恆繼續思索剛才護士所說「不是食物中毒,而是其他原因引發的中毒症狀」的含意。他雖沒有豐富的醫學知識,然而所謂不是食物中毒的中毒症狀,他馬上聯想到毒物。
久恆越想越激動。鬼頭洪太會不會在自宅中遭人下毒?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他一度否定自己的質疑,但無論從護士莫名驚恐的表情,或是分析其回答的結果來看,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是誰下的毒?久恆想到那個被殺的女管家米子。米子在鬼頭洪太的食物中下毒,卻被鬼頭的手下抓到,然後被凌虐致死,其遺體被卡車載到神奈川縣伊勢原町的山林中丟棄……米子身為豪宅的女管家,最有機會在鬼頭的食物中下毒。
然而,女管家為什麼要對鬼頭下毒?久恆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自從民子出現在那棟豪宅之後,備受鬼頭的寵愛,米子會因而懷恨在心吧。
久恆又回到了後門,鬼頭洪太想必正與警備部部長在病房裡開懷暢敘吧。根據那名護士的說法,鬼頭的症狀很輕微,兩三天後即可出院。
久恆心想,鬼頭此際不在自己的城堡內,麻布的那座深宅大院,正是他潛入追查的絕佳時機。不過,他的單獨搜查絕不能被其他同事發現。
久恆在櫃檯附近轉來轉去。過了傍晚六點,只剩下後面的警衛室還亮著燈,醫院四周籠軍著昏暗的夜色,看似冰冷的水泥天花板上點著一盞小燈。久恆發現櫃檯內全無護士的身影,心想她們可能被調去了鬼頭的病房。這也難怪,像鬼頭那樣的大人物,必然會受到特殊禮遇。
久恆期待護士等一下就回來,便在原地繼續等候。電梯下降的聲響傳來。久恆凝目細看,現身的不是護士,竟然是民子,而且是一個人,民子沒有發現站在暗處的久恆,只是簡短地向警衛打聲招呼,便走到外面。久恆內心一陣激動,尾隨著她。
民子站在路邊攔計程車。久恆很想上前輕拍她的肩,但他壓抑著這股衝動,先確認民子的去向再說。而且他也顧忌著警備部部長的座車還停在醫院門口。民子攔到一輛緩緩駛來的計程車。久恆見狀著了慌,恰巧迎面駛來另一輛計程車,他揚手招了招,計程車迅速回轉,在他面前開啟了車門。久恆乘坐的計程車因回轉花了些時間,使得他與民子的距離拉大,一下子沒辦法跟上,久恆著急了起來。前面那輛計程車朝麻布方向疾馳而去。
當然,這可以做多種解釋,民子既像是返回宅第替鬼頭拿換洗衣物,又像去處理私事,若沒有緊跟在後,是無法明確得知的。
久恆與民子之間還夾著四五輛自用車、計程車及卡車。久恆擔心可能會跟丟,剛好碰上了紅燈,他向司機出示警察證,司機便朝車縫鑽去,悄悄地駛至民子坐的那輛計程車旁。久恆見紅燈還要持續數十秒,丟了一張「百圓」紙鈔給司機,自行開門下車,然後穿過緊靠的車陣走去。
「先生,危險哪!」司機怒斥道。
久恆敲了敲民子乘坐的計程車車窗,向司機出示了警察證。司機點點頭,迅即幫他開啟後座車門。民子見久恆倏地坐了進來,不由得驚叫了一聲。訊號燈由紅轉綠,計程車又疾馳而去。
「好久不見。」久恆朝著倚身在角落的民子說道,「想不到在這裡遇上你,真是巧合啊。很榮幸能與你共乘計程車啊……因為平常很難見到你呢。」
民子朝久恆瞪視著。
「你要去哪裡?」
「恕不奉告。」民子氣憤地說道。
由於久恆此舉甚為突然,民子努力想要緩和驚慌的心情。看到這個男人,民子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自己殺夫的種種罪行。平常,這些事像已遺忘似的沉積在意識底層,但久恆一出現,她就覺得對方正在追查她的過去,不過,這種感覺之所以轉淡,是因為久恆以情慾的眼神端視著她。久恆悠然地挪動著屁股,若無其事地攀談了起來。
「聽說鬼頭先生住院啦?」
「……」民子沒有回答,她認為少說為妙。
「不曉得是什麼病呀。聽說鬼頭先生是食物中毒,可是我詢問醫院,與實際情況好像有點出入?」
久恆這句話不禁讓民子一驚。因為,民子從醫生的態度和醫院的氣氛,正在質疑鬼頭老人食物中毒的真假。民子覺得,鬼頭老人這起食物中毒必有隱情,久恆似乎已知情,不愧是刑警。
「你應該知道鬼頭先生中毒的真正原因吧?」
久恆像往常那樣掏出皺巴巴的香菸抽了起來。因為他的口吻似乎得知鬼頭老人的中毒疑雲,使得民子暫時忘了原先對他的偏見。
「我什麼都不知道。」民子搖搖頭,「醫生什麼也沒說,我只聽說老爺是食物中毒。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亂說話!」民子故意這麼回答,想要套話。
「看來只有你被矇在鼓裡。」久恆訕笑道。
「那你倒說說看,我們老爺到底是怎麼回事?」
民子板著臉。這番抗議的話目的是在誘使久恆說出真相。久恆沒有回答,只是對著朝麻布方向直奔而去的司機吩咐:
「麻煩開往新宿。」
「哎呀,不行啦!我得回鬼頭家辦點事呢。」民子怒聲說道,「司機先生,請您直接開往麻布。」
「不,我有點事想跟她談談,麻煩你繞到新宿。」
久恆剛才出示給司機看的警察證似乎起了作用。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久恆低聲對民子說,「有些事還想請教你呢。」
「你還要問那件事嗎?」
「你不要亂猜嘛,今天絕對不提那件事。」
所謂的「那件事」,當然是指民子有殺夫嫌疑一事。
「那你想問什麼?」
「我想問鬼頭先生的病情。我認為你知道真相。其實,不知道也沒關係啦。此外,倒是有兩三件事想請教你……」
民子正想脫口而出「你有什麼資格問我?」這句時,民子意識到這個刑警似乎打聽出什麼事情,這讓她很感興趣。至此,民子決定順著久恆的意思。
「我實在不想說,但如果我覺得沒什麼不妥,倒可以說明。你要問什麼事?」
「這裡不方便講。」
久恆抬起下巴指向司機,表示隔牆有耳。
「我知道新宿有家小餐館,在二樓談話很安靜,只耽誤你幾分鐘,我們去那裡。」
「不會是很奇怪的地方吧?」
「怎麼會呢。」久恆笑了笑,「我好歹是個警察呢,若干起狗屁倒灶的事,馬上會被這樣。」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意即被撤職查辦。
「那就相信你。不過,請你控制在五十分鐘之內,我還得趕回去辦好老爺交代的事呢。」
「知道啦。」
久恆說著,雙手交抱胸前,閉目沉思。這個動作表示車內的談話到此為止。事實上,久恆的心臟鼓動得很激烈,他之所以環手抱胸,也是為了壓抑狂烈的心跳。看來,民子似乎備受鬼頭的疼愛,他不能得意忘形說錯話,也沒辦法對民子下手。可是失去這次機會,米子被殺一案也會跟著石沉大海……
計程車前往新宿的一家雞肉料理店。在這條勉強容納計程車通行的窄巷裡,林立著許多餐館,小酒館、中式餐廳、炸豬排店及賣茶泡飯的小店等等。
久恆掀開布簾,看到肥胖的老闆便說:「二樓借一下哦。」
禿頭老闆以半似行禮的態度點著頭,識相地抬起下巴指向樓梯,順便朝久恆身後的民子瞥了一眼,那眼神令民子感到渾身不舒服。
二樓好像有三間兩坪半的包廂,中間以簡陋的隔扇間隔。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粗俗女招待走了上來,把清酒、啤酒及下酒菜擺在他們兩人面前。女招待似乎跟久恆很熟,彼此開起輕浮的玩笑。她毫不客氣地打量著民子的側臉,然後把酒壺推到民子面前說:「拜託您啦。」
久恆一反剛才在計程車上的態度,興致非常高昂,向民子要求斟酒:「我們先乾一杯吧。」接著又說,「這個房間很隱祕,不必拘束,想說什麼都沒關係,我很關照這家店。」
民子多少聽得懂「關照」的弦外之音。不久,那個女招待又上來了。這次拿著連著塑膠管的小瓦斯臺,擺在矮桌上,再放上鍋子和雞肉。
「打擾啦,雞肉煮熟後,記得關火哦。」
女招待向久恆說著語意雙關的下流話。民子低著頭,等候久恆出招。久恆用筷子戳著鍋內,對民子招呼著:「來,肉熟了,吃吧。」然後他又請民子斟啤酒,「你能喝吧。」
「嗯,一點點。」
民子把杯子遞了上去。這樣一來,表示某種程度的順從,反而可以向對方套話。
「你待在那裡,大概很少有機會喝酒吧。」
「嗯。」
「鬼頭先生有晚酌的習慣嗎?」
「沒有。他身體欠安,不能飲酒,醫生說酒清有礙健康,不准他喝酒,而且他又臥病在床。」
「哦,他今年幾歲?」
「應該六十一歲了。」
「這樣的歲數,身體就這麼糟呀?可是,聽說社會上的重要人士都靠女色回春,你該不會也被摸得飄飄欲仙吧。」久恆露出猥瑣的眼神。
「不要胡說八道!我是因為那邊缺人手,純粹幫忙而已。」
「哦,算啦,不提這個了。」久恆把煮熟的雞肉夾到民子的碟子裡,說道:「我說民子小姐啊,聽說鬼頭先生是食物中毒,他到底吃到什麼髒東西啊?」
「不清楚,因為他的三餐不是我煮的。」
「你服侍鬼頭先生不可能不知情,至少知道那天早上他吃了什麼吧。」
「我真的不知道。」
「是誰在廚房裡煮鬼頭先生的餐食?」
「向來都是由米子小姐負責。」
「米子小姐資歷很深嗎?」
「嗯,已經待了十幾年。」
「那麼久啦?想必很受鬼頭先生的重用吧。」
「她簡直就像那裡的主人。」
「你知道她的背景嗎?」
「不清楚,而且對她的來歷也沒興趣。你若真想調查,不需吹灰之力即可查出來吧。」
「這種事我當然明白。可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是誰負責端送鬼頭先生的餐食?」
「當然是米子小姐,因為向來都是她在照料老爺的生活起居。」
「照料生活起居?」
久恆意有所指似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米子小姐幾歲啦?」
「大概快四十歲了吧。」
「這麼說,從十幾年前算起的話,她當時約莫二十八九歲吧。剛好是用最寶貴的青春來照料鬼頭先生。」
久恆又泛起一陣冷笑。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呀?米子小姐之前是不是鬼頭先生的情婦?」
「不可能吧。」
久恆打量著民子的側臉,雙眼迸出銳利的目光。
「對了,米子小姐現在在家嗎?」
「不在,聽說回水戶探親。」
民子試圖保持冷靜。
「那也可以打電報到水戶把米子小姐叫回來呀?」
「這……我不清楚。」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鬼頭先生住院,沒有道理不叫女管家回來吧。」
久恆盯著民子,動也不動。
「我哪知道呀。這種事都由秦野先生處理吧。」
「哦,由秦野先生處理呀……」久恆這才垂下視線,「來,多吃點。」
他改變態度,又夾起鍋內的雞肉放在民子的碟子裡。
「謝謝。不過,我還是沒辦法好好坐在這裡,必須趕回去處理老爺交代的事,快來不及了。」
民子放下筷子。
「哎呀,別急啦。再請教兩三個問題就好。」久恆故作沉著地說道。
「可是你再怎麼問,我也不知情。」
「我當然只問你知道的事。」
「你們這些刑警真恐怖……」
「我不會增添你的困擾。你的事我全都放在心裡,光是這樣,就知道我不是個普通的刑警吧?」
久恆以微醉的紅眼看著民子。這句話是暗指民子有殺夫嫌疑,同時也有把它當做交換條件的含意。
「那麼請你趕快問。」
「秦野先生在做什麼?」
「好像去醫院探望老爺。」
「原來如此。」久恆點點頭,「秦野先生與鬼頭先生是老大與手下的關係嗎?」
「這種事我不清楚。」
「秦野先生好像才去旅行回來,你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嗎?」
民子驚覺這個刑警比她想像中還厲害,絕不是個平庸的警察,連秦野去旅行都瞭如指掌。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從哪裡得知的?
「這樣啊,坦白說我不知道耶。」
「哦,秦野先生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有沒有回到宅第我不清楚,我是今天早上在老爺的病房裡遇見他的。」
「這麼說,他昨晚沒有回來囉?」
民子知道久恆這番喃喃自語是在套話,因此沒有答腔。
「秦野先生與鬼頭先生談話時,沒有提到去關西的事嗎?」
「這種事我不清楚,因為他們談論重要事情時,我不方便在場。」
「他把你支開後,才與老爺密談嗎?」
「是我主動走開的。」
「主不主動都無所謂啦。」
久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剛開始是用小杯子盛酒,不知不覺換成大杯子。
「對了,你還跟那個新皇家飯店的小瀧總經理碰面嗎?」
久恆滿嘴酒臭地問,他的問話方式變來變去,不固定詢問同一個問題。不過,或許這種不按牌理的問話方式,足以混淆答話者的思緒,使其不由自主地說出實話。這是刑警長期以來審問嫌犯慣用的招數。
「沒有,我沒跟他碰面。」民子說道。
「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呢。」
久恆又喝了口酒。
「為什麼這麼說?」
「你也知道一個女人在飯店被殺的事吧?」
「嗯。」民子點頭說。
「你怎麼知道的?」
久恆間不容髮地追問,這方面的步調完全像在盤問。
「我是……看報紙知道的。」
民子在久恆醉眼的盯視下,不由得支吾了起來。雖然僅是剎那而逝的念頭,不過她差點就把當天看到的情景脫口說了出來。
「哦,看報紙的呀。」久恆驟然吐了一口氣,然後直接挑明道:「不是看報的吧,你當時在飯店裡。」
「為什麼這麼說?」
「還問我為什麼?你裝蒜也沒用。那麼我就讓你心服口服吧。那時候,你就站在那女子遇害的房間前面。」
民子不禁臉色大變。因為事發突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是誰告訴你的?」民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是誰說的不重要。這點小事不需問別人也知道,因為警察總有辦法查到。你可不要小看我們。」
民子嚇得快喘不過氣來。難道是小瀧告訴久恆的嗎?這個可能性最大,因為那時候走廊上空無一人。當時,她認為小瀧待在那個房間裡,所以站在門外等候。那麼,可能是飯店服務員把當時看到的情形告訴了那個刑警?那時候,她因為醋海翻騰,或許沒注意到自己的行蹤已被服務員看在眼裡……
「那女子是公團總裁的情婦。」久恆帶著醉意說道,「而且跟你喜歡的總經理也發生過關係。」
「是嗎?」
民子對於這個長久以來的質疑從久恆口中說出,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個刑警就像萬能的神明,對於她的事瞭如指掌。正因為如此,民子斷定久恆所說的小瀧與那個遇害的女人有染的事絕非虛言。
「她只是普通房客,是某位重要人士託我照料的,我只是奉命行事罷了。你質疑的不是事實!」當時,小瀧曾那樣辯解。他果真在撒謊,原本對小瀧的愛意已逐漸降溫的民子,這下子情感又燃了起來。這股被矇騙的懊悔,又重新喚起情意猶存的她對小瀧的關注。
「你打聽到這種事也沒用。」
民子語畢,正準備離去。
「已經這麼晚了,我就此告辭。」
「要回去啦?」
久恆帶著滿臉醉意凝視著民子。
「嗯,得回去了。」
「還不能讓你回去呢,因為還有很多問題想請教你。比如說,米子的事。她回水戶的親戚家,根本沒這回事吧,若真有其事,你就說出她親戚的姓名和地址,我直接去當地查訪。」
「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問這件事呢?再說,你也沒資格詢問和限制我的自由。」
「別太囂張哦。」
久恆急忙站了起來。不過,民子在他的手未搭至肩膀之前便逃開了。
「你要幹什麼?」
「你知道的嘛。」
「什麼事?」
「還在裝蒜啊?你對我的承諾還沒履行呢。今天絕對不會讓你逃走!」對方不愧是刑警,已經站在門口堵住了民子的退路。民子站在壁龕旁的牆邊,與他保持距離。
「我會大叫哦。」
「在這裡,就算你喊破喉嚨也沒用……這店家的老闆全聽我的指示,即使你高聲呼叫,也不會有人過來。」
久恆抬起雙手,擺出游泳姿勢逼向民子。他擋住門,打算把民子趕進死衚衕。民子慌張地四處逃竄,可是行動範圍有限,因為這個房間只有兩坪半,正中央又隔著一張矮桌。久恆背對著門,逐步逼向民子。僅僅是剎那間的動作,單腳跳過矮桌而來的久恆順利地抓住了民子的手。
「你要幹什麼?」
「明知故問嘛。你答應過我的,若不乖乖聽話,你和這家店的老闆都有麻煩。」
「住手!」
民子用力推開久恆的下巴,仍感受到久恆噴吐在她臉上的酒臭氣息。最後,民子被久恆強壓到窗邊,她拚命轉頭。久恆把氣喘吁吁的民子抱在懷裡,不由自主地興奮了起來,想不到民子居然這麼不上道,他因為女體的刺激而顫抖不已。此外,就算民子大聲尖叫,也不會有人來搭救,他感到安心,於是毆打拚命掙扎的民子,以減緩其反抗。
「啊啊……」
民子往後畏縮,久恆便用雙手把民子按在牆上,硬是把嘴巴湊了上去,一旦貼吻著民子的唇,他的牙齒和舌頭吸吮得更激烈了。這時候,背後的隔扇嘩啦一聲地被拉了開來。捧著溫酒上來的女招待,目瞪口呆地佇立著——
當天晚上,久恆刑警回家後,沒能睡得安穩。
現在,他的舌頭還殘留著將民子壓在牆上瘋狂吸吻的感覺。看著躺睡在他身邊的妻子,那副黃臉婆的模樣令他倒盡胃口:妻子的身材枯瘦,毫無女人味,尤其是那個睡相——張著缺了門牙的嘴,久恆真想往她臉上吐口水。
真可惜啊!那時候,如果女招待沒闖進來,他差點就可以把民子按倒在榻榻米上了。至今,久恆的腦海中還殘留民子驚慌逃躲的身影,民子被他扯得披頭散髮、滿臉通紅、渾身發汗、情緒激動,滿臉怒容……
久恆沉浸在這樣的回想中,然而乍閃而逝的恍惚,讓他醒了過來。他突然驚覺民子或許會向鬼頭告狀。
他突然不安起來。毋庸置疑,鬼頭當然認識警視廳的高層。現在,警備部部長聽到鬼頭住院的訊息,便專程趕來醫院探望。久恆原本就知道民子的背後有鬼頭這個人物撐腰,向來謹慎小心。可是,當他向民子強行索吻的時候,卻把這些禁忌統統忘了。
久恆不由得感到背脊躥起一股寒意。我若馬虎大意,可能會自身難保。或許鬼頭聽到民子的訴苦後,大為震怒,立刻將此事告知警視廳的高層,命令他們將久恆革職。久恆的前輩們也曾經有人因為政界重量級人士施壓而不得不離職。
久恆現在才慌張了起來。他原本就是資深刑警,最近的新人當然不能與他相提並論,尤其在搜查方面,連上司都肯定他的實力。說到要保住飯碗,只能向上司強調自己的辦案能力了。正因為他假職務之便,犯下調戲婦女等嚴重違紀的行為,他必須做好防禦對策。
對了,還是將寫有香川總裁筆跡的住宿紙條交給上司吧。也就是說,將手中的資料全盤托出。之前,他曾想好好利用這份資料,但事情走到這種地步,也由不得他猶豫了,他必須讓上司肯定自己,透過破案績效來保住自己的飯碗。
久恆原本是崗亭的基層警員。當時他還很年輕,非常羨慕在崗亭休息的便衣刑警,他很渴望哪天也能成為其中一員,便熱心投入轄區內打擊犯罪的工作,小至攔檢未開頭燈的自行車,大至民宅遭闖空門、小偷入侵,他都拚命追捕。後來,他的績效獲得上司的肯定,終於如願以償地成為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基層刑警。他始終堅信,拼績效是升遷的要決,更能保障自身的職位。將資料拱手讓出有點可惜,但這也沒辦法。
久恆出門時,把那張住宿紙條小心翼翼地放在西裝外套的內袋。
「哦,真能幹呀。」搜查一課的系長仔細端視久恆遞出的那張紙條讚歎道。
「上次,你請假就是為了這個?」
「嗯。」
久恆難為情地搔搔頭。
「這是正當公務,不必這麼委屈。為什麼沒申請出差旅費?」
「因為我的推測還不明確,也沒想到會取得這種東西。坦白說,我沒把握查到實證,所以先私下調查。」
久恆極力表現出謙遜的態度。
「那麼我馬上替你核章,你把到福井縣的出差旅費細算一下吧。」
「嗯……不用啦。」
「幹嘛客氣呢。其實,你真是幫了大忙呢。」這個負責調查新皇家飯店凶殺案的警部神情快活地說,「案情目前可說是毫無進展,不但被媒體修理得很慘,又挨課長的罵。老實說,我心情鬱悶得很呢。感謝你呀,感謝你!」
系長激動地握住久恆的手,感謝他的努力。
「那麼趕快送去鑑定吧。如果驗出這枚指紋與飯店客房門把按鈕的指紋相符,那就可以斷定香川前總裁曾經進出那個房間。」
「我也跟系長的看法相同,所以設法取得證物。不過,並不能因此斷定是香川殺了那名女子。也就是說,在香川走進那個房間之前,凶手已經先潛入將女子勒斃。香川看見女子的屍體,驚慌地逃出房間。不過,香川礙於被害人與自己有特殊關係,不希望這起命案太快被發現,於是在離開時按下了門把按鈕……」
「嗯,嗯。」系長頻頻點頭。
「話說回來,即便香川不是凶手,或許從香川這條線索也可以找到凶手。」
「說得沒錯。」系長幹勁十足地說,「我們就在會議上討論這項證物,重新擬定偵辦方向,幹得好!組織裡可真少不了你呀。我會馬上將你取得的成果報告課長。」
系長拍了拍久恆的肩,走出了辦公室。其實,還有米子遇害的命案尚未查出真相,幸好他沒把這階段的進展講出來……久恆提出的新證物,比起負責此案的其他刑警們更具有突破性的發展。從這層意義來說,無疑是替這起懸案帶來了新契機。然而,從久恆的立場來看,如此輕易交出寶貴的證物,實在有點不甘心,其實他本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哪天再以此為線索迅速建功。畢竟,他也有過英雄般的野心。
久恆之所以隱匿不報,是因為想利用這個證物與民子交易。無奈所有的計劃,都得為了自身安危而犧牲了。他堅信自己會平安無事,就算鬼頭那邊意圖破壞,上司也會以他是個幹練的刑警為由,掩護他過關。久恆安心了。
隔天早上,久恆一進辦公室,隨即被系長約談,他以為要談那張紙條的事,心情雀躍地走到系長辦公室。但昨天笑得燦爛的系長,今天卻神色凝重地板著臉。
「你先坐下。」系長指著桌前的椅子,「有件事想拜託你。」
系長難以啟齒似的望著久恆。
「什麼事?」
「其實,我希望你調到其他辦公室。」
「咦?」
久恆驚愕地抬頭望著系長,一下子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目前,久恆隸屬於搜查一課第一系,雖然尚未升上室長,但因為資深還算吃得開。第一系有六間辦公室,專司追緝凶案,久恆配置的辦公室,包括室長共有十四人。
他心想,各辦公室都有人事異動,之後自己會不會升上室長?現在,尚看不出類似的異動氣氛,但通常人事調動都不公開,往往在當事人不知情的狀況下,早已決定了分發單位。
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自己向來在緝凶上立下不少功勞。尤其這次又取得香川總裁親筆書寫的住宿紙條,努力到這個階段,說不定有升遷機會了。
「請問調到哪個部門?」久恆邊看著系長嘴角淡淡的鬍碴邊問道。
「嗯,不是第一系。」
「啊?」
就在久恆愕然的同時,系長說:「其實是要你調到第二系,那邊正缺人手。第二系的系長說,希望像你這樣幹練的老刑警替他們整頓士氣。」
「……」
完全出乎意料。第二系同樣隸屬於搜查一課的編制下,負責追查搶案和偷竊案。久恆一直待在第一系,並沒有第二系的經歷。雖說到底是追查凶殺案重要,還是逮捕搶匪為上,在此很難評斷。但比起輯捕搶匪和竊賊,他覺得追緝殺人凶手來得有意義。而且,他在緝凶方面確實有兩把刷子。
「系長。」久恆吞了口水問道,「我要調到第二系的哪間辦公室?那裡是不是有人要調動?」
他這麼問,是想像調到那裡擔任室長,若是這樣,雖說心中有些不滿,好歹也算是升遷,尚可接受這樣的調動。不過,正如系長難以啟齒的表情,他的回答與久恆的期待相反。久恆依然是基層刑警,只是轉調到第二系。
「這幾年來,讓你奔波勞累,你就暫時到那邊休養一下吧。」
「……」
「再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不適合在外面衝鋒陷陣,不妨多多指導新人。」
雖說要久恆去指導後進,若是他辦慣的凶殺案那還情有可原,但是偵辦搶案與竊案,他根本沒有經驗。
「系長,這指令是您與其他幹部協議的嗎?」久恆難得如此抗拒似的質問道。
系長露出為難的表情。
「事實上,這是搜查一課的課長直接下令的。」
「課長?」
「他交代把你調到那裡……大概是希望你休養一下吧。」
「……」
久恆沉默了。如果是課長的意思,沒什麼話好說,因為這個系長只是把上級的命令傳達給部下而已。
「今天就先這樣,明天起你要調到那邊,最好先去跟第二系的系長打聲招呼。」
系長親切地忠告。
「知道了。」
久恆這樣說著,但仍難掩失望與憤怒的情緒。
「你也夠辛苦了,我還要向你致意呢。哪天找其他辦公室的同事們替你開個歡送會。稍後再去打聲招呼吧!」
久恆沮喪地回到辦公室,其他同事有的正在抄寫檔案,有的正在下象棋。室長坐在角落眷寫筆錄之類的檔案,猛然抬起頭來,恰巧與久恆四目相對。對方之所以略顯尷尬地低下頭,顯然是知道這項人事異動。
為什麼要把我調走?在久恆看來,從第一系調到第二系根本就是降級,偏偏又在他得意洋洋提出那張住宿紙條之後,突然來個人事調動,久恆板著臉,拿著年輕刑警送上的茶水,內心深處倏地掠過一絲不安,它就像逐漸擴散的烏雲蔓延開來。
是不是鬼頭在背後搞鬼?難道民子已經把我調戲她的事情告訴了鬼頭?不安的黑雲逐漸變厚,蒙上了他的心頭。倘若他的推測無誤,往後的每一天得在上司的瞪視下工作,逐漸地被冷落,尤其最近的年輕刑警通過警察特考獲得升遷,像久恆這樣的老鳥逐漸被遠遠地拋在後頭,他朝辦公室掃了一眼,那些渴望早日升遷的年輕刑警,與其外出搜查,不如啃書參加考試。他們急著走上基層警察、警部補、警部,甚至是警視的升官之途。
久恆對此現象頗不以為然,真想怒斥他們:你們有閒工夫啃法律書籍,倒不如多花些精神查案吧。久恆年輕時就非常熱衷緝凶工作,即便上級沒有下令,他還是積極投入,有時候三四天沒回家,甚至自掏腰包在案發現場附近的二樓租屋埋伏,為的就是將凶手逮捕歸案。
如今已找不到像他這種氣魄的刑警了。現在的刑警跟上班族沒有兩樣,搜查會議一結束,個個滿臉倦容,立即下班回家。遇到重大刑案,早上又姍姍來遲。他們蒐集的情報也是虛應故事,外出查訪和埋伏的技巧,更是笨拙到了極點,完全看不出有緝凶的熱情。前陣子,久恆與年紀相仿的同事喝茶閒聊時,就這麼嘲笑現在的刑警。
「這就是潮流呀。」有個兩鬢霜白的同事感嘆道,「我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以前,搜查課課長與刑警不分彼此,積極參與辦案,如今不同啦,來的全是些只想升官的上司,主持搜查會議不但不得要領,一旦缺乏自信,便又改弦易轍,真想告訴他們,別亂來嘛。在那種笨蛋底下做事,哪能認真查案呀。我們明明掌握到有力的證據,他們卻置之不理,坦誠提出意見,他們又覺得自尊心受損,還白眼回瞪,真是荒謬到了極點啊。儘管如此,那些高階警官對於退休後的出路又精於算計。比如,空降到某個單位占個董事職位,課長級的警官則設法轉調到黃金地段的警察局當局長,退休以後,又拉攏當地的地主開設公司。換作我們這些老刑警,又有什麼搞頭呢?頂多在百貨公司當警衛,不然就是當公司倉庫管理員。」
他們只能這樣彼此訕笑。
久恆待在第一系還算不錯,一旦調到環境陌生的第二系,可就沒辦法像現在這麼自由了。雖說他是第一系的老刑警,但調到新辦公室,多少都要低調行事。
久恆心想,當初若沒輕率地調戲民子,就不會落得如此地步。倘若他的推測沒錯,這次的降調異動,絕對是鬼頭示意的。他又想起警備部部長的座車停在醫院門口的情景,明知鬼頭的勢力無所不在,卻因為迷戀民子沖昏腦袋,因而犯了大忌,他為自己的輕率懊惱不已。久恆甚至興起這樣的念頭——
要不要向民子賠罪?向她鞠躬也沒關係。總之,為了自身安全,是否該央求鬼頭原諒?他越發覺得,待在第一系的時候,雖然沒受到特別照顧,但要離開熟悉的辦公室,終究還是有些不捨。至少留在原單位,還可以通過民子追查鬼頭。
然而,發生了那起強吻事件,他再也沒有藉口接近民子了。那麼,是不是可以利用民子殺夫來要挾她呢?久恆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他見識過鬼頭的各種勢力,認為這招恐怕起不了作用。憑鬼頭的力量,輕而易舉就能把它擊碎:自以為是的妙策,並打算以此為武器的恐嚇手段,在威風顯赫的鬼頭面前越顯得無力招架。
而且,在這個節骨眼,還把那個具體證物交給上司,反而會遭到惡意的質疑,所有事情都對久恆不利。他抱頭苦思,但陡然又看到了一道新曙光。那就是鬼頭的中毒事件,以及涉嫌殺死米子的秦野,或許可以利用秦野來反制。現在的久恆可說是溺水者攀草求援了。
9
鬼頭洪太預計明天出院。
一名高瘦男子來到了鬼頭的病房,他是警視廳的高階警官。他先慰問鬼頭的病情,寒暄一番後,接著與鬼頭聊談了起來。這位高階警官對鬼頭極為謙恭,鬼頭則躺在床上回話。不久,高階警官說話的語氣由聊談轉變為報告,他談到已經把某刑警調離。鬼頭抿著嘴,用鼻息哼哼地回應。
「情形是這樣,請您多多諒察。」
高階警官嘴角泛起溫和的微笑,鬼頭依然板著臉。接著突然咳嗽,大喊了一聲:「喂」,民子旋即從隔壁的休息室跑來,用日本宣紙把鬼頭嘴裡的痰擦掉。擦痰的動作一結束,鬼頭伸出枯瘦的手指,比了個手勢,示意民子離開,他的目光並未直視著警官,而是朝天花板說話。
「這樣未免太輕了吧。」鬼頭喃喃自語地說道。
「什麼?」高階警官掛在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我是說你的處置好像太輕了。」
「我們私下調查過他的品行。你身為他的長官,知道他做了多少違紀的事嗎?」
「目前尚未看到相關報告……他違反了哪些風紀?」高階警官眉頭微蹙。
「基層刑警經常在外面亂搞。比如說,仗著刑警身分,到小餐館或酒店白吃白喝。」
「……」
「就我們這邊的調查,他幹的好事可真不少,可惜我沒辦法記得一清二楚。你們自行調查的話,相信還會抖出更多。」
「這方面我還沒細察。」高階警官低下頭來。
「那些品行不良的刑警,大概就像江戶時代的滑頭捕吏,往往仗勢欺壓可憐商家。雖說你們號稱是民主國家的警察,但這樣胡搞只會惹來更多民怨。」
「先生說得有道理。」
「一個刑警的違紀可會影響警界的威信……你是不是應該更嚴厲懲處呀。」
「我會道照您的指示!」
「你的部下連這點小事都沒察覺,也難怪你被矇在鼓裡。之前跟你提的,只是輕描淡寫提到當事人很不舒服而已。可是你們的中級幹部沒有積極查辦,大概是有意要矇騙你吧,這是常有的事。袒護部下是沒關係啦,但有時候反而會阻礙自己的官途。」
「先生教訓得對,我會妥善處理。」
「最好是這樣。」
鬼頭只說了這句話,便閉上了眼,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態,這個動作表示,話已說完請你離開。警視廳的高階警官站了起來,他一身西裝,卻像穿著制服、不失禮節地向病床上的鬼頭欠身鞠躬。
「先生,我先告辭了。」
「哦,要走啦?」鬼頭吃力地睜開眼睛,「謝謝你專程來看我。跟你說了些奇怪的話,不好意思。」
「不,哪裡的話,您訓誡得很有道理。若沒有您的直言教誨,或許我們真的會離民眾越來越遠呢。今後還望您多多指導。」
「我是沒什麼影響力,不過你就放手去做吧……你常跟佐野君碰面嗎?」
鬼頭所說的佐野是執政黨的重量級人士。
「是的,偶爾會跟他見面。前些日子,我還在赤翱舉行的『十七會』小曲演唱會上見到他呢。」
「那傢伙要是不唱那難聽的小曲,人還算不錯。最近內閣要改組,請你代我向他問侯一聲。」
「我就此告辭了,請您保重身體。」
高階警官略顯誇張地說道,接著行禮如儀地走出了病房。待在隔壁休息室的民子送他到走廊,他也是恭謹地向民子欠身致意。
鬼頭老人之所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內閣改組」,目的是向這個高階警官示威,這是鬼頭在政商界經常使用的伎倆。民子把門關上,回到鬼頭老人的病床旁,鬼頭立即露出孩童般的眼神說:
「怎麼樣,你有沒有聽到?那個警官好像被我唬得說不出話來了。哈哈哈……」
「這麼說來,那個刑警會被炒魷魚嗎?」
民子望著鬼頭問道,鬼頭拉著她的手,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這個老人稱心如意的時候,那雙三白眼就會細眯起來,擠得眼角與臉頰滿是皺紋。
「大概是吧,你覺得他很可憐嗎?」
「是啊,他要是被開除,想必也很傷腦筋吧。」
民子這麼說並不是同情久恆,而是擔心遭到撤職的久恆,說不定會懷恨在心,對她做出報復行動。久恆確實掌握到民子縱火燒死丈夫的某些證據,到底是什麼樣的證據,她不得而知。然而,久恆總是把它掛在嘴邊威脅,正因為這些證據不是捏造的,民子才感到不安,鬼頭緊握著民子的手,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
「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躺在床上的鬼頭環視著病房。雖說他僅暫住了六天,仍難免有些感懷。
「有時候住在新環境也不錯,心情都煥然一新。」
在民子眼中,實在看不出鬼頭就是剛才訓斥高階警官的那個人。他嚅動著缺牙的嘴,眼裡閃著混濁的光芒。如果明天出院,麻布的宅第那邊就會有各種人前來張羅。
「想到今晚是最後一天,不由得有些依依不捨。你有什麼感想?」
「是啊,我也有同感。不過這裡畢竟是醫院,氣氛不是很好。」
「把這裡當飯店嘛。雖然有點藥味,但住在這裡還能忍受。」
「說得也是。說到普通病房,只能容納兩三張病床,而且護士和醫生三不五時來房,又有探病的訪客,讓人心情沉重,偶爾還會碰到隔壁躺著垂死的患者。幸好老爺財力雄厚,才能住在這宛如天堂的豪華病房。」
「我手上也沒有多少錢,但因為各界人士要來探病,住在特等病房比較體面。」
「真是讓我開了眼界。您這次住院,來了好多卓越人士呀。」
「他們哪有什麼卓越,只不過恰逢其時罷了。只要資格符合,任何人都可以勝任他們的職務。你去當個女部長,照樣可以乾得很出色。」
「怎麼可能。」
「一般人確實認為不太可能。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人都可以勝任部長或什麼首長,只要有人妥善安排,自然做得來。」
「老爺在這樣的組織中擁有關鍵性的勢力吧?」
「還不到那種程度,我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的地位,就像我剛才說的,以我的立場來說,只要時來運轉,加上有點才能,任何人都有可能擁有我目前的地位。」
「我覺得沒這麼簡單。老爺終究是具有特殊才幹的人。」
「你那麼肯定我的才幹嗎?」
「當然囉。」
「這麼說,你越來越喜歡我囉?」
「嗯。」
「你說得我心花怒放,那你要緊跟在我身旁哦。」
「我會全力以赴。」
「噢,這樣叫做全力呀?我總覺得還不夠耶。」
「哎呀,您真討厭!」
說著,民子朝鬼頭老人伸出的手打了一下。
傍晚時分,久恆回到家裡。
「啊,這麼早就回來啦?」
妻子見天色尚明丈夫即返家,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嗯。」
久恆用鼻音回應,逕自走進屋內。「咚」的一聲在榻榻米上坐下,仰身躺了下來,十指交抱著頭,覺得渾身無力,對著煤煙燻黑的天花板愣怔半晌。
這是一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今天到警視廳上班,馬上被刑事部長叫去。心想,沒有通過課長和系長,部長親自把他找去,顯然是有什麼特殊命令,因而心情雀躍,但部長的表情卻格外嚴肅。
在那以後,更是令他驚愕連連,因為部長將他在外面的「不當行為」全都抖了出來:比如,常去酒吧白吃白喝、刻意放過收取贓物的當鋪並勒索金錢、借錢不還;另外,之前還因調戲餐廳女招待,現在已演變成「強暴未遂」。所有寡廉鮮恥的勾當全攤在他面前。
話說回來,那些全是微不足道的事嘛。久恆的前輩們幹過的齷齪事多不勝數啊。什麼常去酒吧白吃白喝,所謂白吃白喝,大多是彼此有默契,對方主動請客的情況居多,後來習以為常,吃喝之後跟老闆說了聲請多關照,老闆也會點頭同意。
有時候,他覺得問心有愧,大概每三個月會結一次酒錢,但對方就是堅持不收。另外,他之所以跟那些專收贓物的當鋪往來,是為了與他們建立交情,以利於日後的緝查工作,畢竟有時單一地從正面搜查很難有所斬獲。
對刑警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常識。誠然,對收取贓物的當鋪網開一面也許違紀,但若想到可以藉此破獲重大案件,輕縱小惡又何嘗不可?這就是權宜之計,站在經營違規生意的商家立場,他們願意協助刑警,有時候還會請刑警喝兩杯,或塞張「千圓」紙鈔聊表心意。你若當面退回,到時候還會擔心他們口風更緊,對刑警保持戒心,日後甚至無意協助警方。
難道上級連這一點都不懂嗎?強暴未遂?開什麼玩笑!到餐館飲酒作樂,自然會喝得酩酊大醉。一旦喝醉,自然會與女招待打情罵俏嘛。這種事不能明講,其實她們也都投其所好,賣力地爭搶客人呢。
在這種情況下,向她們勾肩搭背或摟抱親吻,算哪門子的強暴啊!在久恆的印象所及,那些被他調情的女招待們無不高興地歡叫,也就是說,以此理由逼走久恆,根本是上司編造的藉口。
久恆也有過這種經驗:假設這裡有個殺人嫌犯,儘管警方找不到物證,但有人證指出對方可能涉嫌。在這種情況下,警方如果不能以殺人罪將之逮捕,就會改用其他罪名將之定罪,比方說,欺詐、竊盜、強姦等罪名,警方的做法就是先行逮捕,再慢慢調查其殺人嫌疑。從某種角度來說,所謂的其他罪名,全都是刑警硬冠上的。換句話說,為了編造這些藉口,必須徹底調查嫌犯的品行。比方說,假如嫌犯之前曾因喝酒打人,警方就會找出被害人,叫被害人報案,使其傷害罪成立,又比如,嫌犯曾向某人借錢,兩三個月未還,警方便認定嫌犯有欺詐嫌疑。
多麼恐怖的手法啊。警察的厲害之處在於,儘管不追究輕罪,但哪天你涉有重嫌,他們早就備妥逮捕你的罪名了。久恆心想,如今那種手段完全反撲在自己身上。他益發覺得住在麻布深宅大院裡的鬼頭老人勢力是何等強大啊。
久恆被妻子搖醒。
「快遲到啦。」
他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還沒告訴妻子已被解職一事。兒子正在喝味噌湯,那喝湯的聲音顯得有些匆忙,這僅存的平靜生活只維持到昨天就被擊碎了。從今天早上起,他就失業了。由於事發突然,以至於昨晚不敢將自己被逼走一事告知妻子,而且那個理由很糟糕,實在無顏據實以告。
他慢吞吞地起床。吃過早飯的兒子,說了聲「上學去啦」,便朝玄關走去。看到兒子的身影,他的心情更低落了。
「再不快點,就要遲到啦。」
從他在洗臉時,妻子就催個不停。他扒著白飯,卻食不知味。
「是不是不舒服?」妻子探問道。
「我沒什麼食慾。」
「可能是工作過度,才那麼累吧。工作雖然要緊,但也不能把身體累垮啊。才領那麼點薪水,就別太賣力嘛。」
「嗯,我一直都是這樣。」
「聽說最近的年輕刑警更懂得渾水摸魚?!」
「不能拿我跟他們比呀。我們就像工匠,耗時費工,就是要把工作做好。」
這句話現在聽起來多麼虛無繚緲。
「像你說的那種堅持理想的刑警似乎越來越少,說不定你是最後一個呢。」
在久恆聽來,「最後」兩個字最刺耳。現在待在家裡又得與妻子照面,簡直如坐針氈。久恆急忙著裝走出玄關,所謂的玄關只是徒具虛名,那狹窄的空間堆放著鞋櫃和亂七八糟的雜物。
一走到外面,久恆終於鬆了一口氣。終究得向妻子坦白,但以目前的氣氛,這兩三天似乎不適宜。他必須為被開除一事找個適當的藉口。現在,警視廳正在辦理他的離職手續,這樣一來,他可以領到離職金和同事的餞別金。
只不過離退休還差兩年,沒能領到退休金有點可惜,久恆不知該如何向妻子說明,一如往常,他坐上公車來到國鐵車站,走進了車站,從今天起就不必到警視廳上班,但他不知道該去哪裡。
久恆之所以淪落到這種地步,完全是麻布的鬼頭洪太一手造成的。他的上司屈服於鬼頭的壓力,找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刁難他。即便如此,也用不著逼走他啊。他的上司也未免太無情了。
他不由得憎恨起鬼頭。歸根究底,都是為了民子。他只是稍微調戲一下民子,鬼頭卻如此震怒,顯然把民子當成自己的女人,否則不可能使出這般激烈的報復手段。鬼頭素有政商幕後推手之稱,但只不過為了一個女人就這樣耍弄陰謀,由此可見他的肚量之小。
這麼一想,久恆突然覺得鬼頭這號人物並無特殊之處。之前因為與鬼頭沒有直接往來,會把他視為高高在上的人,但一想民子與鬼頭過從甚密,便覺得鬼頭已淪落到與自己同等程度了。
社會上的傳聞大多言過其實,在久恆看來,鬼頭只不過是泛泛之輩罷了,久恆不知道鬼頭洪太到底擁有多少勢力,說到底他只不過是九州島某家礦場的老闆嘛!戰爭期間,他在中國大陸勾結軍方,幹一些奇怪的勾當。戰敗後回到日本,以戰時掠奪的物資為基礎,發展成現在的勢力。
至於秦野,儘管後來因為證據不足被判無罪,但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直到現在,他們兩人仍聯手幹盡壞事。久恆握緊拳頭告訴自己,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他絕對要盡全力親手揭發他們的惡行,以報一箭之仇。
久恆前往與警視廳反方向的新宿,在那裡換搭小田急線。坐在電車上,久恆依舊想著那張留有香川前總裁指紋的紙條會被如何處理?光是這枚指紋,就足以揭發新皇家飯店的陰謀。久恆完全不知道那張紙條的情況,而這也是鬼頭老人的龐大陰影影響之一。久恆的上司難不成想將這起凶殺案抹掉?因為就連初期搜查階段,上司也意有所指地表示,你們可別追查得太深入。久恆心想,情況演變至此,即使與警視廳正面交鋒也未嘗不可。
小田急線的終點站為箱根的湯本站,中途經過原町田和厚木。從新宿站出發,約莫五十分鐘即抵達伊勢原町站。久恆在那裡下車。
丹澤山群小鎮就在附近,車站前有間警察局。如果是往常,久恆會魯莽地衝進警察局,炫耀自己來自東京警視廳的身分,可昨天已交還警察證及所有證明,久恆已一無所有了。
離開權力機構,久恆陡然覺得自己像個失魂落魄的人,就連踏進警察局都會有所遲疑,尤其當他想到已失去警察身分,更是畏縮不前了。在警察局前方不遠處有座崗亭,他客氣地向崗亭的警員詢問。倘若他還是現職刑警,應該會仰著下巴對這個基層警員問話。
「聽說不久前,這附近曾發現一具女屍,請問棄屍地點在什麼地方?」
那個有點毛躁的年輕警員眼光為之一亮。
「有什麼貴幹?」
久恆依照年輕警員的指示坐上公車。這班車沿著往西御殿場和小田原方向的國道直行,即可抵達御殿場線的駿河小山站。公車行駛了大約二十五分鐘,久恆在路邊一塊孤零零的站牌前下車。報上說,發現米子屍體的地點,就在這條國道通往山裡的附近。他在野草延伸的山路中跋涉。抬頭望去,丹澤山群的斜坡面林鬱蒼蒼。
他目視一處適當地點,在樹林中佇立。不管怎麼說,棄屍地點應該在附近。以地形而言,山路兩旁都是斜坡,長滿了茂盛的樹林和野草,偶爾可見草叢間綻放著小黃花。久恆朝草叢間打量,他知道那裡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和線索。
一到晚上,沒有人會經過,這裡絕對是棄屍的最佳地點。凶手只需留意來往於國道上的汽車就行了。說到伊勢原町,久恆認為,在列車上遇見秦野的那天晚上,秦野在小田原站下車後,很可能直奔這裡。久恆從口袋裡掏出地圖攤展端詳,從小田原到這裡有兩條路線:一是走國道到大磯,然後進入伊勢原町;二是從小田原向北而行,來到松田的小鎮,走國道來此地。總之,他認為那天晚上秦野絕對來過這裡。秦野坐的那班列車因為是快車,沒有在大磯站停靠,所以他才在小田原下車,換搭計程車。
其實,久恆可以到小田原向計程車行打聽,如今連這種方法他都使不上了。他沒想過失去搜尋權,居然如此寸步難行。儘管如此,他想到秦野曾經站在這裡,便開始推測秦野當晚的行動。
由於是晚上,秦野不可能獨自在附近徘徊,應該有人接應。而接應者不可能是當地人,也不是運屍的人,因為搬運米子的屍體,以及秦野坐車趕來,不像是約好時間的。在久恆的印象中,秦野先去了一趟關西,回程坐快車抵達小田原站時,突然在中途下車,可能是發現有人在跟蹤。再不然,就是秦野在大阪接到通知,米子的屍體即將運到這裡,他為了慎重起見,在返回東京的半路上到此地勘查,這麼說來,帶著秦野夜訪此地的絕不是搬運米子屍體的人,可能是秦野或鬼頭的手下。
久恆下山來到國道上。他來到剛才的站牌前,這次不是等公車,而是沿著國道悠哉地朝伊勢原町的方向折返。一個農夫駕著拖拉機迎面駛來。最近的農村已全面使用現代化工具,但只有機械本身標榜著現代化,農村的純樸風情似乎隨處可見。
「請問一下,」久恆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喊住那農夫,「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地方正在施工?」
久恆之所以提到施工,是因為推估那天夜晚秦野來過這裡。換句話說,因為當天晚上秦野並非依約前來此地,倘若有人接應,肯定是在這附近工作至深夜的人。如果是道路施工或建築工地,必定有工人在深夜加班。而且,他總覺得工地的工人和鬼頭的手下可能有往來。
「這附近好像沒有,農夫停下拖拉機搖搖頭說道。」
「這樣啊,」久恆有點失望,但仍發揮鍥而不捨的精神說,「如果沒有工地,這附近有沒有人工作到深夜?」
「這附近有幾戶農家,但莊稼人很早就睡了。」
「如果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過來工作的人呢?」
「嗯……」
農夫看似忙碌的樣子。這時候久恆若出示警察證,想必對方會更熱心,但現在遇到他這個潦倒的陌生人,當然不想多作回答。農夫轉動方向盤開著拖拉機離去了。就在久恆往前走了五六步時,與他擦身而過的拖拉機猛然倒了回來。
「剛才那件事,」農夫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對久恆說,「你是問三更半夜在這附近工作的人嗎?」
「嗯。」
久恆也駐足,抬頭看著農夫。
「這附近沒有工地,倒是有座採砂場。」
「採砂場?」
「嗯,東京那邊派車來這裡採挖建築用砂石。如果是指那個,他們倒是挑燈工作到三更半夜。」
「採砂場在什麼地方?」
「從這裡沿著山腰稍撖往北走,有一條河。他們就在河灘上採挖砂石。」
久恆顯得格外激動。他依農夫指示的方向走去,從國道往北走,狹窄的小路上塵土飛揚。右邊的河川很寬廣,不過僅剩河床中央淌著細細的涓流,河灘上全是砂石。砂石地留下卡車碾軋的車胎痕跡,堤防下方有條斜坡路可以通往河灘。抬眼望去,一邊是山,一邊是平原,陡峭的山崖緊鄰溪邊,呈現溪谷之美。前方有一座吊橋。
久恆走了五六百公尺,來到山麓下,只見河川流經至此的彎幅很大。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臺挖採砂石的機械,旁邊還停著兩輛卡車。它們都在對岸的下方,久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在挖土機旁邊,有一根專供夜間作業的電線杆,上面掛著一個燈泡,這些景象清楚地映人他的眼簾。
久恆看到五六名工人正在工作,他很想走過去看個究竟。剛才看到的那座吊橋就在前方約莫十公尺處。他步伐堅定地走上吊橋,只有經過眼前這條吊橋,才能走到對岸。吊橋高度約有十公尺,每邁出一步,橋身便晃動不已,底下的溪床也跟著搖晃起來。
前方有兩個當地小孩一邊玩耍,一邊走了過來。久恆患有懼高症。
「這條吊橋沒問題嗎?」他向小孩問道。
兩個小孩笑了笑。最後,他費了些時間才走到對岸。久恆大步地從堤防走下河灘。挖土機每挖起砂石,就往卡車的車斗倒入。卡車司機和工人們就站在那裡。卡車的車身上印有「東都建材」的字樣。
「打擾一下。」久恆對其中一名工人問道。一個在帽子上紮著毛巾、穿著燈芯絨褲的黝黑男子回過頭來。
「真有幹勁呀,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在這裡採砂石了?」
「嗯,有一段時間了。」像工頭的男子回答道。
「現在到處都在蓋樓房,聽說再多的砂石都不夠用。不知怎的,這附近晚間也在載運砂石嗎?」
「是啊,晚間也有作業,因為晚上載運比較不會塞車。」黝黑男子答道。
「說得也是。」
久恆朝採砂場打量了一會兒。
「東都建材的營業所在哪裡?」他又問道。
「你是指這裡嗎?營業所在池袋。」
「哦,在池袋呀。」
久恆佯裝若無其事,其實心裡非常緊張。
「你們公司好像規模蠻大的嘛,總共有幾輛卡車?」
「嗯,有幾輛呀,好像有二十幾輛吧。」
「蠻多的嘛。」
「是嗎?」
「前陣子報上說,多摩川、相模川、荒川等河川的砂石都快被挖光了,情況好像很嚴重。這條溪是馬人川的支流嗎?」
「不是。」工人不耐煩地回答道。
「這樣啊。這麼說是另一條河囉?」
「……」
「聽說這附近的砂石很多,但總有一天會越採越少吧。」
「……」
工人根本不想與久恆閒聊。
「不久前,這附近的山林裡發現一具裸體女屍,請問有沒有人看見可疑的卡車出現在棄屍地點?」
「我不清楚耶。那天不是我們這一組的,夜班是另一組人。」
「是嗎?那組人今晚會過來嗎?」
「不會。今明兩天休息,得等到後天晚上才會上工。」
久恆將所有希望寄託在後天晚上。他打算檢視卡車的車身上是否寫有「東都建材」的地址,可惜沒有,也沒有電話號碼。他只好在腦中把卡車的車牌號碼牢牢記下來,若在這裡又抄又寫,說不定會惹來事端。
回到東京已經傍晚了。今天,他專程到神奈川縣的伊勢原町查訪,結果徒勞無功。但話又說回來,在那裡發現採砂場勉強算是收穫之一。只是失去搜尋權令他感受最深刻。姑且不提他是否出示警察證,光是懷裡有沒有那本警察證,便有很大的差異,因為那本小手冊即是權力的象徵——通行無阻的王牌。在此之前,他從未體會到這本冊子竟然具有如此的威力。
如今,他已經是離開權力機構的尋常百姓。儘管過去曾經有過輝煌的功績,在緝凶方面自認為高人一等,但那是因為有警察這個權力機構在充當後盾,而不是他個人的本事。他把權力機構與自己的實力混淆了,正確地說,現在的他已淪落為一介草民了。尋常百姓不再懼怕久恆,也不再對他畢恭畢敬;就連小酒館的老闆也不再笑臉相迎,甚至喝幾杯小酒都要向他索帳。
久恆沮喪地在新宿車站下車,但內心深處仍燃著刑警的鬥志,對了,他應該從那間採砂石的建材行著手調查。停放在工地上的那輛卡車,車身上寫著「東都建材」的字樣。雖然沒有地址和電話,但後來問了工人,得知營業所位於池袋。
久恆走到香菸攤,買了一包和平牌香菸,並借來電話簿,上面果真有「東都建材」的電話和地址:豐島區池袋日出二丁目XX號。
「您不用電話嗎?」看店的老嫗探頭問道。
久恆不打算打電話,而是立刻朝池袋車站走去。他抵達車站時,已經傍晚六點半,車站擠滿了下班的人潮。以前,久恆對於這些熙來攘往的人群完全不感興趣,現在失去了工作,頓時覺得彷徨落寞。在他看來,每個上班族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表情,踩著歡快的腳步,踏上回家之路。
現在,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業者。昨天之前雖然只是個基層刑警,但仍然有著國家權力充當後盾。如今威風不再,他的失落感比任何人都要強烈,久恆對於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鬼頭洪太,不由得燃起了狂烈的怒火。登記在電話簿上的「東都建材」,位於從池袋搭乘路面電車往護國寺的中途,日出町二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前約一百公尺處。在那個角落有一家賣蕎麥麵的麵店。
他向那家麵店打聽,「東都建材」恰巧位於麵店的正後方。他朝小店旁的巷子走進去。他先從「東都建材」的營業所前面經過,不時朝那塊招牌打量。營業所本身是一棟水滬建築物,門口很寬敞,外面停著三輛沒載貨的小卡車。可能是打烊了,僅剩門口敞開著,其他門窗均已關上。一旁的地面上尚看得到搬抬水泥和土木材料時殘留的白色粉末。
久恆折返,再次從門前經過。這次,他放慢腳步觀察裡面的情況,由於門口深處是泥地,看得到桌角,好像有人在裡面。接下來,就是如何深入虎穴了,久恆心想,即使向附近的店家打聽營業所的情況,大概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直接探查了。他在路旁思索了片刻,這次假裝有事般往回走。
「有人在嗎?」
久恆下了決心在門口出聲問道,一名二十七八歲,身穿髒汙工作服、臉皮黝黑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請問有什麼事?」臉上分不清是油垢或灰塵的男子,眼裡閃著銳光問道。
「我是品川那邊的下遊包商……」
「跟我們初次交易嗎?」
「是的。」
「這樣恐怕有點困難,我們的貨都交出去了。」年輕人很想往裡面走去,久恆只好跟著往前跨上一步。
「其實是有人介紹我來的。」
「是誰介紹的?」
「是住在新皇家飯店的秦野先生……」
「請稍等一下。」
年輕男子疾步往裡面走去,連喊了兩聲老闆:「有個秦野律師介紹的人,說要買我們的建材……」
久恆全神貫注了起來。
「什麼,秦野律師介紹的?」
那人嗓門很大,接著便傳來了從椅子上起身的聲音。久恆證實到這裡,悄聲地走出門口,然後拔腿就跑。他跑進了池袋車站前擁擠的人群中,這才略感安心。
果真奏效了!久恆一提到秦野的名字,對方不是迅即有了反應嗎?從那聲音聽來,對方顯然認識秦野。久恆的直覺真準,這家建材行就是鬼頭底下的組織之一。當他說出「秦野先生」時,對方卻回答「秦野律師」,豈不是最有力的證明嗎?由此看來,搬運米子屍體的卡車或許是「東都建材」提供的。
久恆坐上電車,先前消沉的意志稍微提振了些。接下來,東都建材可能會向秦野報告,營業所來了一個可疑的人。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他能夠證實那樣的關係就很滿足了,況且,他當時站在昏暗的泥地上,或許對方已記不得他的長相,就算見過他的人,也只有營業所的那名員工。在那個很像營業所老闆的男子走出來之前,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營業所的老闆是什麼來歷?他的身分遲早會曝光吧,久恆為自己的精準推測喜不自勝,無論是鬼頭的手下殺死米子再棄屍,或鬼頭的手下在棄屍地點附近握有某種勢力和地緣關係,這些全被他猜中了,不僅如此,秦野從關西返回的火車上,突然中途下車的原因,也正如他的推測。大概是因為秦野接到東京方面的指令,趕往棄屍地點吧。
不過,接下來才是難題。查訪至此,久恆大致上已有目標,只是往後的蒐證有點棘手。尤其對手是鬼頭洪太這號人物,久恆非得步步為營。他該如何殺出重圍呢?
久恆走進家門。
「回來啦。」
妻子迎了上來,表情卻異於往常。由於她詫異地打量他,令他感到吃驚。
「我說老公啊,你今天到總局上班了嗎?」妻子朝正在脫鞋的丈夫劈頭問道。
「沒有,今天到外面搜尋,沒有待在總局。」
久恆突然搶先回答,但想到妻子可能已知情,心跳更劇烈了。
「是嗎?」
妻子的聲音顯得平靜。久恆正覺得奇怪,刻意在脫鞋時抬頭問道:「什麼事?」
「沒事。中午左右,總局有位年輕刑警過來,說有東西急著交給你,請你到總局一趟。」
他當下就知道是離職金通知,說不定同事想借歡送會一起交給他吧。
「那是什麼?是案情資料嗎?」妻子問道。
「嗯,大概是吧。」
久恆答得有些心虛,走上已泛舊的榻榻米,忽然想對妻子全盤托出。但妻子問到是不是案情資料時,他又下不了決心。久恆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抽菸。因為情緒高昂,奔波了一整天完全不覺得累。
妻子替他擦拭鞋子,發現鞋底沾著泥土,又問他今天是不是下鄉搜尋?久恆對此也只是虛應以對,兀自茫然地吞雲吐霧。妻子似乎相信他的說法,也沒再多問下去。廚房裡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妻子好像正在準備晚餐。
久恆就此躺下來,雙手枕著頭。他知道這件事遲早都得向妻子坦白,只是這一兩天似乎找不到機會。想到這裡,他對於把自己逼到絕境的鬼頭洪太,又燃起了憤怒之火。不僅鬼頭,有殺人前科的秦野及殺夫的民子,都讓他憎惡至極。
混蛋,我該怎麼辦?!他的想法傾向復仇。可是喪失了警察權力,這才深切體會到自己的無能。他既沒有資格向上司檢舉鬼頭這幫人的惡行惡狀,也無權暗中調查他們的行徑。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卑微的失業者。
然而,就在久恆抬頭坐起來的時候,腦海中倏地閃過了一個想法——香川前總裁留下的住宿紙條,警視廳的高層好像打算把它銷毀掉。
既然這樣,我就把這個祕密對外?露。他認為這是個上策,因為再怎麼向警視廳的高層檢舉都是徒勞,那麼只好把全部真相向警視廳以外的單位投訴了。是啊,現在的他是自由之身,要做什麼沒人管得著,比起處處受限的現職警員,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行動。
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是因為被警視廳開除而失去所有自由,這種想法大錯特錯。現在,他不正是從警察機構僵化的秩序中解放嗎?連警察娶妻都要受到上司的調查與准許呢!今後他要做什麼,都不會受到限制,也不會因違反公務員服務法被追究。他可以為所欲為,恢復個人的自由了。
那麼,他應該把這個祕密告訴誰?最先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地檢署。話說回來,檢察官是否願意全面審理此案還不得而知。久恆以前接觸過的檢察官大多偏向警視廳的立場,他們對於能否把警視廳送交的案件提起公訴而無不繃緊神經,尤其,自從檢察官喪失了指揮警察搜尋的權力以來,他們的銳氣似乎受挫更大了。
那麼,向律師公會爆料又如何?問題是,這個事件既沒有嫌疑犯,也沒有被告,只是一樁疑雲重重的事件。律師的職責在於替被告洗刷冤屈、減輕刑責,而這起事件還沒有找到凶手,這樣向律師公會投訴也是無濟於事。律師公會不是製造凶手的地方,而是保護被告的場所。
最後,久恆心想,除了新聞媒體之外,已無處可投訴了。報社聽到這種離奇的凶殺案肯定很感興趣,而且話題也牽涉到政商界的幕後黑手鬼頭洪太和香川前總裁,絕對會鬧得沸沸揚揚——公團理事離奇自殺、新皇家飯店女客遭勒斃等等。尤其,後者的案件遲遲沒有進展,當時報上還刊登死者的照片大幅報導。報社對於久恆提供的內幕訊息絕對會有所行動。
久恆的腦海中浮現出幾個常駐警視廳的警政記者的臉孔,但他又擔心他們會洩露給警視廳的高層,於是最後決定直接寫信給報社的社會組召集人。那天晚上,他寫了一封長信,一直寫到深夜。
「你在寫什麼?」妻子滿臉睡意地問道。
「沒有啦,在寫報告。」久恆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回答。
「那種東西明天再寫也沒關係啊,有那麼急嗎?」
「嗯,很急。」
「要寫報告在局裡寫嘛。只領那麼一點薪水,沒必要把工作帶回家吧。在總局寫得再晚,不是還可以領加班費嗎?」
「別這麼說嘛,就是因為不方便在總局寫呀……你先睡吧。」
妻子打了個哈欠,鑽進被窩裡。
敬啟者我有重大事件息著向貴報社揭露,為了向您表示這封信絕不是惡作劇,我先表明自己的身分:我是前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
久恆這樣開頭,然後將所知的真相娓娓寫來。他在長信的結尾說,貴社若想更詳細了解這案件的內幕,隨時可以來找他,他會盡己所能告知。
久恆光是寫這封長信,就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由於是信件,沒辦法寫得很詳細。此外,他也有故作省略之處。例如,他並未提及東都建材這個在伊勢原町附近的河川地採挖砂石的業者可能也牽涉其中。總之,他的信件只述梗概,把可能成為最後王牌的具體事證隱而不提。
他寫到凌晨兩點才躺下,睡到隔天早晨才被妻子喚醒。他一起床,立刻準備要出門上班。一想到昨晚寫的那封信,便從抽屜裡拿了出來。這封信足足寫了二十張左右的信紙,感覺很有分量。信封上尚未寫上寄件人的名字,他打算今天在半路上先打電話給屬意的報社,問明社會組召集人之後再寄去。不過,當他把這封長信放進口袋的同時,又改變心意了。
報社會花錢買下這份內幕訊息嗎?久恆已身無分文。他預計兩三天內去警視廳領離職金,但一想到將來,又感到彷徨不安。這時候,確實需要錢應急。他心想,如果這封信不只作為檢舉之用,還可以換成現金,豈不是一舉兩得?何況這種可能性很高。
說到鬼頭洪太,報社應該很感興趣。況且鬼頭又是爭議性人物,報社必然會對他緊咬不放。於是,久恆改變了心意,沒把貼上郵票的那封信投寄出去。他像往常那樣走出家門,但決定晚一點再去伊勢原町。賺錢和報仇若能同時兼顧,那是求之不得的了。但是,他應該選擇哪一家報社?
久恆來到市中心,幾經思量之後,朝著R報社的大門走去。他向櫃檯的警衛說,有事想見社會組召集人。警衛迅即回答說,召集人還沒來上班。
「請問召集人幾點上班?」
「大概十一點多吧。」
久恆向警衛說待會兒再來,便走出了大門。他無處可去,但是時間尚早,便到銀座的街上蹓躂。不過,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消磨這兩個小時,於是信步朝築地的方向走去。但奇妙的是,一旦被警視廳逼走,他的腳步自然朝反方向走去。
他在路上巧遇到兩名熟識的刑警,對方迎面走來。
「嗨!」久恆向他們打招呼,「還好嗎?」
其中一名刑警朝久恆投以微笑,便匆忙離去了。久恆遭到冷淡的對待,感到格外的落寞。後來,他也沒興致繼續閒逛了。好不容易熬到十一點,他趕緊回到報社,這次警衛說,社會組召集人已經進辦公室了。
久恆在會客登記表填上資料,隨即被帶往三樓的小會客室,不久,一名三十四五歲、戴著眼鏡的清瘦男子,捲起襯衫袖口,很有朝氣地走了進來。
「剛才聽櫃檯說,您好像帶來什麼內幕訊息?」男子快嘴地問道。
久恆向來對媒體記者沒什麼好感,在這裡卻顯得畏縮了起來。
「您是社會組召集人嗎?」久恆小聲問道。
「不是,我是編輯。召集人現在有事走不開,叫我先來了解狀況。」
久恆從口袋裡取出厚實的信封,低聲下氣地笑著。
「您讀完這封信就會知道。」
「稍後我會拜讀,裡面大概寫些什麼內容?」
那編輯朝信封內瞥了一眼,不打算把信紙取出來,一副先聽其概略,若不值得報導,便把他趕回去的態勢。
「其實,是有關鬼頭洪太的事。」
「咦?」
原本缺乏興趣的編輯,目光為之亮了起來。
「您說的鬼頭,就是那個……」
「沒錯,就是那個黑幕重重的鬼頭。」
「哦,原來如此。」
編輯打量著久恆的相貌,露出狐疑的眼神。
「不好意思,您是久恆先生是吧,請問您在哪裡高就?」
「我說過您讀完這封信就會明白,信上會清楚交代我的身分,我絕對不會拿不重要的情報過來。」
「這樣啊……恕我先失陪一下。」
編輯驟然頗感興趣地急忙把信封倒過來,再把信紙抽了出來。久恆直盯著男子移目瀏覽信件的模樣,對方的表情似乎有些雀躍之色,讀得非常專心,連翻閱信紙的速度,也慢得令人著急,久恆故意別過臉,毫不在乎地抽著菸。編輯手中的信紙越翻越少了。
「嗯,我明白了。」編輯的態度與剛才截然相反,「我現在就拿給召集人看,但我還要再向您確認一下,信上所寫的全是事實嗎?」
「千真萬確,絕沒有半點虛假。」
「是嗎?這內容真有意思,簡直太有趣了。雖說是出於工作關係,但您能夠調查得這麼深入真是不簡單呀!」
「嗯。」久恆點點頭,
「接下來想要請教的是,您是基於什麼原因要揭露這件事?」
「我個人跟鬼頭沒有任何恩怨,只是有點看不下去。」
「換句話說,是因為正義感囉?。」
「大概是吧。」
「對了,我們若接受這封信,應該付多少錢答謝您呢?另外,目前是不是只有我們報社獨得這個訊息?」
「當然。有關報酬,等召集人看完再商量,畢竟他是否願意買下這份情報尚不得而知。」
「是嗎?那麼請您稍候一下。」
編輯抓起那封信,疾步走出會客室。
久恆在會客室等了好久。編輯說要拿給召集人過目,但剛才已在他面前讀過,召集人應該不需多費工夫即可把信讀完。之所以沒有馬上響應,很可能在找誰研商這封信是否有其價值,要不就是召集人忙得延後看信。
約莫過了四十分鐘,那個男編輯終於回來了,一隻手拿著那封信。
「真是對不起啊!」
編輯把那封信遞到久恆面前。
「我已呈給召集人過目,他說您的調查具體翔實,但就算我們有意採用,也無法立即挪出版面刊登,所以只好先還給您。」
久恆愕然不已。
「這麼說,這封信對貴社沒有任何用處囉?」
「召集人也說過,您調查的內容非常具體,可是對於報社來說,該怎麼說呢,站在客觀報導的立場,有些資料雖然很珍貴,但無法使用的情況在所難免。這訊息我們決定暫不考慮,讓您白跑一趟真是遺憾。」
「這樣啊?」久恆將那封信收進西裝內袋,「打擾了。」
「不客氣。」
久恆走出會客室,那個編輯一直目送他離去的背影。久恆失望地來到街上,今天早上,他想到要把這份訊息賣給報社時,已經在盤算能賣到多少錢,還認為對方至少會出二十萬日元,說不定可能出價到三十萬日元呢。如果對方想把它砍成十萬,也未免太便宜了,折衷出價為十五萬的話,他倒可以接受。要是還談不攏,他就暗示把它賣給其他報社,到時候對方必定會慌張地按他開出的價碼買下。
久恆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現在卻覺得塞在西裝內袋裡的那封信是個累贅。儘管他有點喪失信心,仍決定再找其他報社試試。他一想到這訊息可以換成金錢,無論如何就是想把它賣出去。
他找的那家報社的社會組召集人也沒有出來,而是由一個肥胖的男編輯代為接洽,只是在他面前讀完信件,同樣說會呈給召集人過目,便返回辦公室了。
「看來我們報社好像沒辦法採用這份情報耶。」
在漫長的苦等之後,他得到的回答大都跟前一家報社一樣。久恆的心情跌到了谷底。為什麼報社對這份情報沒有趨之若鶩?警視廳的警政記者每次看到刑警,便拚命打聽有沒有刑事案件或有無訊息可寫。報社應該很重視新聞採訪。
然而,各家報社對於這麼震撼性的內容居然無動於衷,讓久恆困惑不已。難不成報社也懼怕鬼頭洪太的恐怖勢力?擔心可能惹來嚴重的後患,正猶豫要不要買下這份訊息?
他不得不這樣猜想。倘若真是如此,鬼頭洪太的勢力絕對是超乎他的想像。而報社之所以畏首畏尾,很可能是因為鬼頭勢力下的暴力組織會來騷擾吧。也就是說,新聞記者雖然筆鋒銳利,面對黑道還是只能舉手投降。
久恆飢腸轆轆又疲累萬分,於是走進了一家大眾飯館。就在吃著廉價的炸天婦羅蓋飯的同時,深知自己越來越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