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6
1
民子在老人的房裡度過了第一個夜晚。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足足有六坪大,壁龕有四公尺寬,旁邊還擺著嵌有貝殼花紋的古董櫃,靠近壁龕處的矮窗透著光,一看就知道這是格局氣派的傳統日式住宅。不僅如此,梁柱和天花板均選自高階木材,而且因為歷史悠久更顯得莊重威嚴。
老人面朝壁龕處睡著了,底下鋪著三層厚厚的墊被。最近流行使用方便的床墊,不過老人似乎偏愛這種傳統式的奢華風情。
壁龕上掛著一幅墨寶,筆跡潦草,民子根本看不懂,其枯瘦的筆法像是出自禪僧之手,豪宅主人似乎喜好這款風格。掛軸前面並沒有放花瓶,而是擺了一尊偌大的佛像。佛像的臉孔有點像不動明王,頭戴獅子冠,頭髮糾纏倒豎,身上有六隻手臂,每隻手都抓著東西,看起來像是古董佛像,身色暗紅,而且剝落處還露出了黑斑,一雙怒目如玻璃珠發亮,可能嵌入了水晶,張開的大嘴露出可怕的獠牙。
除了這座佛像,在多寶格層架和壁龕的邊框處都擺滿了大小不一的佛像。除了最大的那尊很像不動明王的佛像,另有呈現結跏跌坐(佛陀的坐法,即盤膝而坐)姿勢的釋迦如來、手持藥壺的藥師如來、單腳盤膝做沉思狀的佛像,也有巨頭壯身的佛像,還有披上袈裟、無頭無手腳只有軀體的佛像,以及僅有一顆毛發如漩渦的頭顱的佛像等等。總之,這些東西看來像是古董店裡的稀世珍品。
老人就躺睡在古董佛像旁邊,上次帶領民子走進豪宅的微胖女管家說,老爺因腦中風臥病在床,民子看到老人的臉,立刻得知那是腦中風病患的臉色,因為她看慣了丈夫寬次的病容,當下就察覺出來了。然而,二人還是有所差別,比起寬次那髒汙蒼白的臉色,躺睡的老人氣色顯得很好,聽女管家說,他已經六十歲了,一頭短髮尚未全白,眉毛像描過似的又黑又濃,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上吊。這讓民子想起了淨琉璃人偶的眉毛。
這是後來民子才發現的,老人的眼白較多,黑眼仁顯得很小。因此,只要眯起眼睛,總會給人一種目光炯炯的感覺。他眼眶四周的臉皮鬆弛,還有很大的眼袋。他的長相倒是令人印象深刻:顴骨突出、雙頰凹陷,鼻子很大,還有一字形的薄唇,不過下唇有點前突,可能是缺牙的緣故。他還蓄著稀疏泛白的鬍子,下巴又瘦又尖。
「那女人叫什麼來著?」
這是民子初次見到老人時,對方脫口說的第一句話。他靠在大枕頭上,稍稍挪動了一下臉部,用獨特的黑眼珠看著民子,這句話是問女管家的,後來他與民子說話的語氣也是這個樣子。
「她叫民子。」
女管家躬身貼近老人的枕邊說道。她跪坐在老人耳畔,目的是想讓他聽得更清楚,由於姿勢如此,因此只抬臉側向老人。
「她是哪裡人?」
那老人使盡力氣,不同於丈丈寬次,老人的聲音嘶啞,像是破鑼嗓子。
「她是富山縣人。」
「是越中(宮山縣的舊稱)嗎?……住在哪裡?」
「伏木。」米子把從民子那裡聽來的向老人轉述。
「伏木啊?」老人抬起尖瘦的下巴點點頭,「她幾歲了?」
「聽說是三十一歲。」
「有過男人嗎?」
「聽說之前有過一段婚姻。」
女管家米子對老人恭敬有禮,不過與那老人之間似乎曾經有過某種親密關係。民子跪坐在離老人稍遠處,視線低垂,在傾聽他們對答的同時,驀然有了這樣的直覺。或者說,這個女人很早之前即與老人有過肉體關係,但現在似乎已經結束了,有點像從前的領地諸侯,把染指過的女人留在身邊,隨侍在側一樣。
老人對女管家的回答似乎很滿意,接著便沉默不語了。
「那麼,就勞煩您了。」
米子朝民子點頭示意站了起來,但離去時扭腰款步的姿態,總給人無比淫蕩的感覺。
屋內只剩下民子時,那老人躺著說:「過來這裡。」他用的是剛才對那女管家說話的語氣。
民子往前挪動了一下。
「坐在那裡沒辦法講話,再過來一點啦。」
老人的聲音很有稍神,跟健康的人沒什麼兩樣,民子大幅度地往前挪動,老人用那三白眼看著她,臉上沒有笑容。
「手伸出來。」老人突然說道。
不過,民子猶豫了一會兒,但心想他不可能就此把她拉進被窩,便溫順地把手伸了出去。老人從棉被裡慢悠悠地伸出手,握住了民子的手,讓民子意外的是,他的手勁很強,不過,他並不是要把她拉過去,而是像在檢視什麼似的撫摸著她的手掌。
老人的手指瘦骨嶙峋,但那奇妙的搓揉方式,卻莫名地挑起了民子的慾火。看來,老人深諳女人的弱點,民子不由自主地看向老人,老人卻面無表情。民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視線投向壁龕處那尊滿臉怒容的佛像。
「老爺。」民子不得不說些什麼。「擺在那裡的不動明王長相非常恐怖呀。」
「那不是不動明王。」老人冷淡地答道。
「那麼是什麼?」
「愛染明王。」
「怪不得背後沒有火焰,愛染明王是何方神聖?」
「愛染明王嗎?此尊為愛欲貪染即淨菩提心的象徵,也是金剛王菩薩的化身。所謂的愛染,不但能昇華人類的煩惱,還可消除男女愛欲的困擾。」
「算是蠻有人性的神明嘛。」
「嗯,他的長相凶惡,心地卻很善良。」
民子沉默不語。老人繼續撫摸她的手,她很想把手抽回去,卻又渴望他這樣撫摸把玩,這種奇妙的快感,甜滋滋地滲入她的體內。
「老爺,您喜歡收藏佛像嗎?」民子繼續問道。
「嗯,算是吧,因為佛像絕不會騙人或耍弄陰謀。」
「老爺曾經吃過這樣的虧嗎?」
「活了大半輩子,不可能不吃虧上當的。」
「您覺得我怎麼樣?我像是會背叛您的女人嗎?」民子越來越習慣這樣的對話方式了。
「女人都一樣,到頭來就會背叛男人。」
「那麼,您為什麼選上我?」
「因為我喜歡你的身材。」
「我來這裡之前,已經有許多女人來面試過了吧。」
「嗯,不過在這之前有個女人跟你長得很像。」
「是老爺以前的情人嗎?」
「她是我的女人。」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地回答。
「她過世了嗎?」
「死了,臨死之前背叛了我。」
「您不恨她嗎?」
「我原本就知道她是那種人,所以並沒有特別恨她。」
「那麼,哪天我背叛了老爺,您也不會恨我嗎?」
「我是個達觀的人,不喜歡記仇憎恨。」
「老爺很有名吧。」
「為什麼這麼問?」
「我總是這樣覺得。您難道不是只聽其名即天下知的大人物嗎?」
「或許有部分人認識我。」
「是工商業界的人士嗎?」
「不是。」
「您是成就卓著的學者嗎?」
「也不是。」
「那麼,您是政治家囉?」
「也不算是政治家……」
這時候,拉門外傳來女人恭喊「打擾了」的聲音。米子走了進來,老人的手迅速縮回被窩裡,民子也連忙後退了幾步。米子似乎朝民子的位置瞥了一眼,接著走到老人枕邊,這次毫不拘謹地靠近老人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麼。只聽得到老人對民子嗯嗯嗯地響應,並沒有反問什麼。
「扶我起來!」老人說道。
「是的。」米子回應,並對民子說,「請以這種方式扶老爺起床。」
然後她向民子示範以手托住老人的後頸,像扶起枯木般將老人的上半身扶起來,老人就坐在了棉被上,可能是因為被棉被的陰影擋住,剛才沒看到老人對面還有一個置衣盤,米子替老人披上一件半纏(一種和式棉襖外套,無翻領)。
「有訪客來了,我帶您去對面。」
民子很意外。為什麼女管家不把訪客帶到這裡來?莫非是因為老人臥病在床?否則老人何必專程到客廳接見訪客?難道是因為對方很重要,還是因為民子在場?要是這樣,她迴避就行了。
老人在米子的細心攙扶下,站了起來。當他邁出步伐時,用另一隻手搭在米子肩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這是民子初次見到老人的站姿,他的個子不高,身形很枯瘦。
民子聽著老人徐徐挪移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彼端。過了一會兒,只有米子回來了,她在離民子稍遠的隔扇前坐下。
「老爺正在接見訪客,我想趁這個空檔跟您商量一下,突然這麼說很失禮,不過我還是覺得最好趁早決定。」
民子心想,米子言下之意是要談條件了。
「您……民子小姐,請您在這裡住兩晚。」米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只有兩晚?」民子應和著對方冷淡的語氣,「然後呢?之後就把我一腳踢開嗎?」
「我會給您二十萬日元,這樣您滿意嗎?」
「我接受。」民子的腦海中忽然閃現小瀧的臉龐,當下同意了。
「您真的願意嗎?不過……我想老爺對您一定會很滿意。」
「為什麼?」
「我有絕對的把握。」
「如果老爺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希望一直把我留在身邊,那我又會怎麼樣?」
「我想他應該會照顧您一輩子吧。」
民子覺得很奇怪,口頭上說要照顧她一輩子,問題是對方能活到幾歲?對方不僅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是個腦中風患者。
米子似乎察覺到了民子的顧慮,補充道:「萬一老爺將來有個三長兩短,我想他也會把遺產分給您的。」
此時,小瀧的某個表情又倏地掠過了民子的腦海,於是她這麼回答:「如果只待兩晚,您剛才說的二十萬我可以接受。不過,若要我長期待下去,與其付我特別津貼,不如能得到您全心地接受。」
「您的意思是?」
「希望您能包容我的任性。」
「……」
米子沉默不語,似乎領會了民子開出的條件,之所以默不作聲,好像是在分析這番話的含意。
「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我向老爺稟報之後再答覆您。」米子順其而為地答道。
「敬候您的答覆。」民子又說,「關鍵還是在於老爺對我滿不滿意呀。」
鈴聲響了。這鈴聲來得巧,彷彿是為了打破她們之間的沉默。
「訪客好像要離開了。」米子站了起來。
像幼兒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又從走廊彼端傳進了民子的耳朵裡,她懷著迎接命運的心情靜靜等候。
老人與訪客結束會談後,臉上似乎洋溢著些許亢奮的表情,這與他長期臥床的模樣有點不同。其實,這種差別並不明顯,若稍不留意,很可能看不出其間的差異。說不定他的亢奮也與民子有關,雖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確實像是因見到某人,受到某種刺激以後仍餘韻猶存。
米子扶著老人安坐在床上,正如之前示範的動作,先扶住老人的後頸,再輕輕將他的頭放在枕頭上,一連串動作非常熟練。米子替老人蓋好被子,朝被緣拍了拍。
民子一直看著老人的模樣。心想,其實他腦中風的情況不算嚴重,也許是之前中風的病情有所好轉。同樣是罹患了腦中風,他的情況與寬次還真是大不相同,難道是因為環境不同所造成的錯覺嗎?
米子轉身對民子輕聲說:「麻煩您了。」
話畢,米子往隔扇旁邊退下。她說得很輕快,部分原因是怕民子難為情,就連民子瞟了她一眼,她也迅速別過臉。
老人面朝天花板閉目,兩頰突出的顴骨下方有凹陷的陰影,即使已閉目睡著,淨琉璃人偶般的濃眉也沒有下垂。民子直覺女管家還會再回來,原因就在於那道隔扇尚留下三公分的縫隙。米子是個機靈的女人,不可能一時疏忽沒關上,這麼做是在向民子暗示,她待會兒還會回來。
果然不出民子所料,走廊彼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米子連句「打擾啦」都沒說,就直接拉開隔扇,雙手捧著一個梧桐材質的置衣盤。
民子覺得米子的舉動有點奇怪。她在「芳仙閣」當女招待的時候,經常被使喚做這種差事。在那種場合,她見過各式各樣的人。當然,也包括年輕情侶,不過還是以中年男女居多,也有像父女般差距甚大的老男人帶著年輕女孩來過夜。
她曾經撞見這樣的情景:某天,一名年約四十五六歲的婦女,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很像一對母子,雙雙從大門走了進來。這種情景在旅館不足為奇,不過,當她端著茶水跪坐在隔扇邊準備遞上裝有浴衣和羽織的置衣盤時,她不以為意地拉開隔扇卻把那名女客嚇得花容失色。民子反射性地關上隔扇落荒而逃,原來他們不是母子,那女人當時的輕佻模樣全被她看在眼裡。
然而,米子捧的置衣盤裡放的不是旅館浴衣或日式棉袍。這次,米子什麼也沒說,而是把它擺在民子目光所及之處,便移身至走廊,關上了隔扇。一道冷冽的目光彷彿就在她關上隔扇之際,從一公分的縫隙間射了進來。米子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地躺在枕頭上。民子望著那個置衣盤一上面放著一套像是吳服店(江戶時代賣布匹或訂作衣服的店家都稱為吳服店)大掌櫃親自折疊的和服,放在最上面的是貼身長襯衣,另外還有裝飾用的博多伊達締(和服配件之一,繫在和服領子下的胸口位置,多為質地較薄的博多織品)。
「你可以把燈光弄暗些。」忽然間,老人開口說道,他的聲音和先前一樣嘶啞。
民子聽到老人這麼說,反而輕鬆多了。她把牆上的三段式開關按下一格,房裡的燈光便暗了下來;按下第二格開關,隔壁房間的燈光也熄了,只剩下老人枕邊的一盞檯燈,那微亮的燈光溫和沉穩。
民子原本打算在隔壁房間更衣,但現在,她總算明白米子為什麼把衣物放在那裡了。民子站起來解開緞子腰帶,老人不發一語,周遭也異常靜謐,她寬衣解帶時發出的?窣聲,猶如啜泣般持續了一陣子。老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把衣服脫下。話說回來,民子若不在老人面前寬衣,肯定會惹得老人不高興。
她屈膝跪著解開腰紐(和服配件之一,約兩公尺長,三點五公分寬的帶子,用來固定外衣)。不久,許多配飾的細繩逐一落在榻榻米上。置衣盤最上面是一件淡粉紅色的錦緞長襯衣,底下還有一件麻紗貼身襯衣,領口是淺紅色的紡綢質料,另外,還有一件桃紅色縐綢襯裙。此時,老人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民子知道老人偏好日式風味,最近,她雖然身穿和服,裡面卻穿著西式內衣,老人似乎不太喜歡。她把胸罩脫了,若不脫胸罩,繫上腰帶時胸部會顯得很突出,會與穿上和服的儀態不符。接著,她半裸著拿起長襯衣穿上,然後連內褲也脫了,她站起來拉攏長襯衣的前襟時,一如所料,無論袖長或腰身都很合身。由於剛才脫下的衣服也是量身定做的,所以此時這件合身的長襯衣也並沒有令她特別驚訝。
民子又跪膝整理脫下來的衣服。這時候,她才驚覺每件衣物都是頂級品:剛才脫下的衣服是一越縐綢(為互動織入不同於捻線方向的橫紗)的夾衣,裡襯是紡綢料;腰帶是鹽瀨(一種厚絲紡綢品,用來製作和服腰帶等)質料;連她脫掉的布襪,也是用高階平紋細白棉布製成的。高階布襪有五個別扣,一般商店販賣的布襪只有四個別扣,這雙有五個別扣的布襪是專為民子訂製的。民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已經徹底改變了,不過,到底是隻住兩晚,或成為永遠的主人,民子還不得而知。她在老人面前跪了下來。
「穿好了嗎?」
此時,老人稍微轉臉,以那雙三白眼望著民子。
「好了。」民子輕聲應道。
「是嗎?」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又握住了民子的手,從前,她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有個男客突然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強行拉進被窩。老人並沒有握得很緊,如同剛才那樣輕柔地撫摸她的手。不過,這次撫摸的部位與前次不同。他用枯瘦手指按壓的,全是足以使民子情慾飄然的敏感帶。
民子低下頭來。那老人並沒有要求民子躺進被窩,他那眼神銳利的黑眼珠由下往上地打量民子的臉龐。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嘴唇緊抿,下巴至脖頸處的皺紋宛如鬆垮的橡皮,頸動脈恰似細管般在臉皮表面暴突出來。
「怎麼樣?」老人說話很小聲,略顯嘶啞卻有著某種吸引力。
民子被老人撫摸得春心蕩漾,不自覺地彎下身來,與被亡夫撫摸的感覺截然不同。寬次向民子求歡時總是很粗魯,他總是把滿嘴的臭氣吐在民子臉上,性急地往民子身上胡亂搓摸,如此蠻乾的舉動只會讓民子感到極度厭惡。他性飢渴的模樣就像一頭野獸,讓民子很想狠狠扇他幾記耳光,甚至可以說就是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動了殺機,家裡那床沾滿油垢的棉被,幾乎把她悶得快不能呼吸了,同樣是腦中風患者,想不到竟然有這麼大的差異。
老人並沒有急於求歡,也沒有強渡關山,反而像春野踏青般,一邊拉著她的手信步而行,一邊眺望風景,緩慢又悠閒。
現在,民子的臉貼著老人的被褥,那不是被寬次弄得又油又髒的棉被,其鬆軟程度令人直想摟得更緊。另外,她躺靠的墊被也很舒適,而且彈性適中,彷彿托住了她全身的重量。
老人已不再把玩民子的手掌。不知不覺,民子身上的腰紐被解開了。
「我不會只想滿足自己。」老人以更低沉嘶啞的聲音說道,像是從喉嚨擠出來似的,「只要能讓你滿足,我就開心了。」
「哎呀,老爺您這樣就滿足啦?」
「那要看物件是誰。」
「看物件?」
「總之,我對毫無反應的女人沒興趣。」
「這麼說,我有反應囉?」
「嗯。」老人以破笛般的聲音應道。
「啊,那您剛才搓我的手是在測試哦?」
「沒錯。怎麼樣,我一直在注意你的反應。」
「真討厭,您光看我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嗎?」
「那當然。我之前找來的女人,反應跟你一模一樣。」
「老爺,所以您一開始就是用這方法測試物件吧?」民子撫摸老人瘦削的側腹說道,她終於了解老人的意思了。
或許因為老人穿得很少,民子在撫摸他的肋骨時,那種觸感仍然令她有些噁心。
「你說得沒錯。以那種方式大概測得出來,所以完全沒反應的女人,我立刻會把她趕出去。」
「幾個人沒過關?」
「多得數不完哪。」
「慢著。」民子按住老人伸出來的手,「先這樣別動,我還想聽您多說一些呢。」
「什麼?」
「您一直在挑選像我這樣的女人吧。」
「你還蠻了解的嘛。」
「我當然知道。因為挑選都有基準,而且全是您寵愛的型別。換句話說,您所說的纖細敏銳,都是以之前的那個女人作為判斷標準的吧。」
「其實還需要更多條件,光是臉蛋和身材相像還不夠。」
「那麼,您給秦野先生什麼樣的任務?」
「秦野似乎吃了不少苦,費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像你這樣的女人。」
「老爺,您認識小瀧先生嗎?」
「小瀧?不認識。」
民子窺視老人的表情,對方一臉陌生。看來,他似乎不知道秦野與小瀧的關係。
「他是誰呀?」
「不提了。」
「他是你男朋友?」
「才不是呢。」
「你交男朋友我不會在意的,在外面偷情也沒關係。」
「哎呀,怎麼這樣說呢。」
「沒什麼好驚訝的。我會從其他方面來滿足你,只是這麼做,你若還想出軌,我也無所謂……」
「您不會嫉妒嗎?」
「沒什麼好嫉妒的,一來我年紀大了,二來又有病在身,就算吃你的醋,也沒辦法追上你。還不如說,你在外出軌反而對我有好處。」
「老爺真是個怪人呀。」
「年紀大的人都有這種想法。」
老人慢慢把民子壓著他手腕上的手推開了。正如他所表明的,他並沒有急著向民子求歡,只是他的舉動無疑是在折磨民子,對民子而言,那也可以說是令她飄飄欲仙的地獄。
他搓揉著民子的手掌,還不時瞟著民子的臉,仔細觀察她的反應。她已經渾然忘我了,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表情,如何嬌聲失態了。她只記得雙腿間傳來老人氣喘般的喉音。他玩弄著民子蜷曲的身體,仔細檢視欣賞,甚至把臉貼在民子的腿上磨蹭。他再也沒有做出更進一步的動作,民子全身被他的唾液沾濕了,她覺得身上冒出的汗與老人的唾液混在一起,全身黏答答的很難受。
民子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老人張著嘴打呼,臉上微冒著汗,一夜的疲勞更加深了眼窩的陰影。民子朝浴室旁邊走去,清晨七點半,毛玻璃門內的燈已點亮,蒸騰的熱氣從門縫冒了出來。她終於明白米子的囑咐了,看來米子如此細心的照料已經持續了十幾年。在民子來此之前,跟米子一樣照料老爺生活起居的女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她是逃出了老人的魔掌,還是死在了這裡?
「那個女人臨死之前背叛了我。」老人的這句話冷不防掠過民子的耳際。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所謂臨死之前背叛了我,也可解讀成是因為她背叛了老人而被殺死的。
民子洗完澡回到了房間,老人還在睡。她站在房裡梳妝打扮,雖已經早上八點多了,但由於木板套窗關著,房裡仍然一片黑暗。她邊繫著腰帶邊俯視沉睡中的老人。他睡得不省人事,似乎還陷在深沉的疲勞中,她許久沒一邊俯視男人的睡臉,一邊在枕邊更衣了。就印象所及,她總共看過五個男人的睡容。
寬次臥病在床以後,她看了報上的徵人啟事,到「芳仙閣」當了女招待。她不想上班時奔波勞頓,所以要求住進宿舍,這不僅符合了飯店的僱用要求,還擺脫了寬次這個沉重的包袱。不過,從那以後,民子再也沒跟男人發生過肉體關係了。並不是說沒有男人追求她,除了櫃檯的會計和廚師,也有中年男客曾經向她示愛。她之所以拒絕,不是出於對寬次的夫妻情義,而是沒遇到令她傾心的物件。
後來寬次死了,民子得到了莫大的解脫。但是,她之所以能下定決心,全是因為小瀧這個人,要是沒認識小瀧,她大概不會殺死寬次吧。然而,小瀧並沒有把民子當成身邊的女人,反而把她送到這老人手裡。照小瀧所說的,這件事與他息息相關。之前,她把小瀧當成共犯,現在小瀧反過來把她視為共謀,這就是她得付出的代價。共謀者毫不在乎地把自己的女人送給別人,這是自古以來的做法,因為他們沒有資格受兒女私情所影響。
問題是,小瀧是否有此意圖,民子不得而知,這些都是她個人的揣度。雖說她依稀感覺小瀧與秦野正在聯手進行某種密謀,但還沒有掌握到具體證據,現在唯一知道的是,小瀧與秦野正想向現在這個鼾聲連連又中風的怪老頭索求什麼。
老人早就喪失性功能了。儘管如此,還是不肯放棄人生最後的執念,這個執念就是藉由玩弄女人來滿足自己,這似乎成了他活著的樂趣。昨晚,民子曾暗中嘲笑老人的各種醜態,可當她望著老人痴呆的表情時,卻也意外地發現他的另一面。他睜開了眼,用那雙三白眼窺視民子的胴體,眼裡綻放著異於色情的目光。民子原以為老人對她沒興趣,然而她錯了,從老人撫摸女人的技巧來看,這似乎是年輕時樂好此道所鍛鍊的成果。她試圖拒絕所有蠢蠢欲動的感覺,但那種感覺不但泛濫開來,連高漲的情慾也被他挑逗得現出原形。
民子走到了庭園,這裡是她第一次被要求站立的地方。由於是陰天,陽光已轉弱,周遭沒有人影,後面那棟偏房的大門依舊緊閉。老人正冒著微汗在房裡酣睡,雖然他的身子瘦削,臉皮卻出奇發黏。民子原以為老人的臉皮冷涼,可當民子撫摸他時,卻覺得像摸到妖怪一般。
若說今天起床以後,自己的身體與平日有什麼不同,好像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與以往的感覺不一樣,昨晚的激情就像是服下的安眠藥,藥效逐漸消退後,慵懶空虛感讓人揮之不去。
民子從未有過這種體驗。難道所有被調戲的女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嗎?這與累到睡著的感覺不同,就像是沒有睡飽之時,腦袋昏昏沉沉的,也有點像感冒時略微發燒的狀態,睡眼惺忪的起不了床,但除些以外,又有一種飄然欲仙的快感。
某處傳來了車子發動引擎的聲響。民子抬眼望去,庭園被茂密的樹叢包圍,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不遠處有扇緊閉的木門,似乎在暗示民子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此,同時也可以解讀成這裡是米子監控她的區域。
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汽車引擎聲顯得格外響亮,沒有交談聲,只有走動的腳步聲。不一會兒,汽車便駛離了,此時民子才知道車聲就在附近。當她如此思忖之際,看到一輛車從樹叢的縫隙間掠過。令她詫異的是,那輛車並不是高階轎車,只是一輛很像計程車的私家車。計程車通常在車頂裝有車頂燈,一眼即可辨認,不過那輛車並沒有。
好像有人從這豪宅出門去了。老人還在房裡睡著,早上也沒有接見訪客,可能是昨晚在豪宅過夜的客人吧。她當然不知道那輛車是誰開的,也沒聽到送客的招呼聲,不久,汽車聲便逐漸朝下方遠去。之前她就發現這豪宅坐落在臺地上,事實上,她現在抬眼望見的只有白雲飄浮的蒼穹,完全看不到四周有礙眼的高樓大廈。
民子想起了昨晚有訪客時,老人被米子喚起,步伐搖晃地朝走廊深處走去的情景。她當然不知道訪客是誰,不過,她確實看到病弱老人不但專程起床去接見,回房時臉上還微微洋溢著興奮的神色。
老人當時為什麼那麼高興,這令民子百思不解,莫非來訪的是他的舊情人?
那天,直到下午三點,民子一直沒辦法進入老人房間,當然,這也是米子的鄭重指示。民子暫時被安排在走廊左轉盡頭的四坪大房間裡。這房間比起老人的和室,自然相差甚遠,即使在這華族的豪宅中,它的格局也算是簡陋的。畢竟,民子只是「客人」身分,而且口頭約定的期限到今晚為止。民子會一直留在這裡,或帶著二十萬離開,不到明天早晨誰也無從知曉。
這個房間離老人的房間很遠,很難察覺老人在房裡的動靜。況且,臨近走廊的隔扇又緊閉著,米子還命令她不得擅自離開。廁所就在房間隔壁,想小便時不需步出走廊即可,這個房間的格局倒是與旅館十分相似。
早、晚兩餐由年輕女傭送來,只不過每當民子想問什麼,一看到女傭那嚴厲的眼神,便又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頂多在女傭帶來三四本雜誌供她消磨時間時,向對方道謝而已。
多寶格層架上放著一臺收音機,這讓房間看起來還算是有供人留宿的裝置。民子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在院子裡瞥見一輛車從樹叢間經過的情景,總覺得車上被送走的客人,昨晚就住在這裡。
老人為什麼還沒叫喚民子?這是老人的意思,還是米子刻意隔離?如果有意隔離,莫非是米子考慮到老人的病情,才做出的這種決定?抑或是基於某些因素,不宜讓民子出現在老人面前?
民子總覺得秦野今天會過來,不過,光是這樣想像是無濟於事的。可以確定的是,今晚她得再躺在老人身邊。
實在閒得發慌,她隨手扭開收音機開關,終於打破了一整天來的寂靜。收音機裡正播報以下這則新聞——
三月二日上午離奇失蹤、引發社會關注的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理事岡橋,今天中午過後已平安田到澀谷區代代木上原的住處,相關單位鬆了一口氣。該理事在家裡接受訪問時指出,昨晚在箱根友人家中留宿,由於並未聯絡各處,造成社會騷動不安深表歉意。接下來播報的是……
此時,隔扇外有聲音傳來,民子關掉收音機。米子白皙圓潤的臉龐從後面探了出來。
「讓您久等了!現在,請您移步到老爺房間。」米子像個頗有教養的良家婦女般客套地說道,「讓您待在這裡,真是過意不去,是我照料不周,請別見怪。」
此時,民子也不得不與表面殷勤卻眼帶敵意的米子四目交會。
老人背對著門,在厚實的被鋪上盤腿而坐。明媚的陽光照了進來,把老人佝僂的背影投射在了紙門上。米子像抱起一尊木雕般將老人扶了起來。
「早安!」民子跪坐在老人身邊行禮道,雖然已經下午三點多了,這麼招呼不太恰當,但對於在風月場待過的女人來說,這是再自然不過了。
「幫我揉揉肩膀。」
老人沒有一絲笑容,雙手搭在膝蓋上。民子偷偷朝他瞥了一眼,昨晚的疲憊神色已全然不見,那雙三白眼不時射出銳利的光芒。
「知道了。」
民子繞到老人背後替他按摩肩膀。細看之下,老人的脖頸布滿突出的血管,臉皮上滿是暗沉的老人斑。
「這樣的力道可以嗎?」
民子詢問,只見老人默默地點點頭。她還以為老人會提起昨晚的事,沒想到卻隻字未提。他始終像坐禪似的盤腿坐著,抿緊嘴閉目冥想。不過,隱約可聽見從粗大鼻孔傳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稍微按一按腋下。」
老人為了民子方便,扭動了一下身體。
「這樣的力道怎麼樣?」
老人以手指按著自己右臂關節處說:「好像太輕了點。」
「那要按到什麼程度?」
「你好像還沒抓到重點,就像這樣。」
話畢,老人用力地握住民子的手腕,力氣之大讓民子無法縮手。
「從肩膀往腋下按摩一下。」
老人為了讓民子能按摩指定的部位,挪動身子做出像要背民子的姿勢。民子若要隔著他的肩膀按摩側腹,自然得半跪著。民子的臉頰幾乎碰到老人的耳朵,他的耳朵比一般人大。
「這樣的力道呢?」
「再往腋下按一按。」
民子從未看過這種按摩方式。事實上,民子的上半身完全緊貼著老人的背,而她之所以離不開,是因為老人那雙手正肆無忌憚地在她和服下襬裡搓揉著。不知不覺,民子的臉頰緊貼在老人瘦弱的肩上,額頭冒著汗呻吟著。
2
久恆刑警的搜查行動並未停止,他對於民子家失火一事依然緊追不捨,只有他認為這不是一起單純的意外。
根據三月五日的調查——成澤民子的鄰居某保險公司業務員梅木正太郎的父親正吉,現年六十一歲,提出以下證詞。久恆刑警在記事本上寫道:
……
那天深夜我之所以跑到路邊是因為尿急。每晚的凌晨一點左右,我總會習慣性地站在路邊小解。那時候,我突然看到鄰居成澤民子的住家屋簷下躥出火光,頓時嚇呆了,根本沒注意有沒有人從她家門口逃走,後未仔細想想,可能是我太慌張,沒留意到周遭的動靜。就算有人躲在那附近,我也不可能發現……
我剛才說過了,每晚的凌晨一點左右,必定會因為尿意醒來,但那天天氣實在太冷沒辦法立刻起床,即使醒了也繼續躲在被窩裡取暖。此時,聽到了有人從門口經過的腳步聲,我不敢斷定是否真有其事,可冬天的空氣冷冽,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反而能聽得更清楚,至於我聽到的腳步聲,我還不敢確定到底是從遠處傳來或是從門前經過,我只記得是在起床的五分鐘前聽到的。
隔壁那位太太真可憐。先生中風臥床,她不得不外出工作,賺取生活費和先生的看護費。另一件事也很令人同情,這附近的鄰居都知道,她先生跟那個看護阿關嫂特別親密。我因為住隔壁,非常了解他們的情況。當然,太太也知道這件事的,所以我不得不說她先生是個過分的男人。
要說夫妻吵過架嘛,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但偶爾會聽到他們拌嘴的聲音。我猜可能是為了阿關嫂起的爭吵吧,站在太太的立場,哪能吞得下這口氣呢?所以我想,或許那個先生死了,太太反而鬆了一口氣吧!
久恆在文後補寫了一句:「這個證詞強而有力,足以證明民子因為妒火中燒而動了殺機。」
杉原關——現年三十五歲。當時,當事人是受民子之託到家裡照料她先生寬次,順便整理家務。目前,在公司職員B氏家中幫傭。這段證詞是在B氏家中向當事人聽取的,當事人的反應稍顯遲鈍,但不至於像傳言所說的智慧不足。
那天晚上約莫十點,我從成澤家回來。由於天氣寒冷,我把添了煤球的炭爐放在病人臥房入口的橫框上。太太經常這樣交代,所以每晚回去之前都這麼做。後來警方問了我很多問題,我回答說把炭爐擱在了拉門旁邊,但現在回想起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回答。可能是太多人問這件事,一時緊張講錯了,現在仔細想來,我覺得那炭爐不是放在拉門旁邊,而是擱在經常放的橫框上,外傳我和寬次先生的感情很好,這是到他們家幫忙的第一個月以後開始的,因為寬次先生有許多無理的要求。太太也道這件事,不過她並沒有責備我,反而是左鄰右舍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如果他們夫妻曾經吵過,有可能是因我而起的。太太每個星期只回家一次,有時候也沒回來,但月底都會拿薪水回來,我的薪水也是那時候向她領的。太太是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做事都很有效率。我以為她絕不會喜歡我這種平庸的女人,幸好她不會很嚴厲,我覺得她很堅強。先生非常怕太太,太太對他也非常冷漠,因此寬次先生常對我說,還是我對他親切。太太偶爾會發牢騷,恨不得早點逃離這種令人厭惡的生活。
這份證詞是久恆詢問阿關嫂時,以自己的方式歸納出來的。當時,久恆就這樣問過阿關嫂:
「所謂的太太對先生不夠親切,是指她很冷漠吧。」
「嗯,反正不是很親切。」阿關嫂低垂著浮腫的臉,回答得很慎重。
「總之,不是很親切就是不親切,換句話說,她曾經折磨過寬次先生吧?」
「嗯……」
「是嗎?這麼說,民子覺得生病的丈夫是個累贅,會發脾氣折磨他……再加上她又知道您和寬次先生的感情不錯,因此格外地折磨過寬次先生吧。」
「嗯……」
「那時候,您說把炭爐擱在拉門旁邊,實際上卻擺在房間入口的橫框。若沒有發生特別的事,一般人的習慣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您之所以說炭爐擱在拉門旁,是因為受到警方和消防局的審問,一時慌張才這樣回答吧?」
「嗯……」
不論久恆怎麼問,阿關嫂只是猛點頭。
「我明白了,謝謝您的協助,下次會把您說的話整理好送來,到時候請您在上面蓋章。」
「我沒有印章。」
「沒關係,按指紋也行,您只要按上大拇指就可以了。」久恆細眯著眼。
有了阿關嫂的證詞,他手中的證據更充實了。通常,警方必須在火災發生後展開相關調查,只是這次消防局很快便已判定這起火災為意外,因而到現在久恆才會這般強烈地質疑民子涉嫌。話說,這次的證詞也是經由他的高超的技巧剪接而成的,證人所提出的證詞常會因為措辭和語氣而產生不同的語感,聽者利用這種模糊地帶,把它導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並不難。
比如,有證詞指出民子對她先生不是很親切,光是這句「不是很親切」,聽的人便可以將之擴充套件為「冷淡」的意思,甚至匯出「無情」或「虐待」的推斷,對同樣的證詞可以有不同的解讀。
通常,證人在看問詢者的筆錄時,即會發現筆錄與自己的說法稍有差異,但若大體上沒有很大的出入,最後還是會按下指紋表示同意。換句話說,只要在方向上一致,如果想對證詞加以編輯,照樣可以動些手腳,即在措辭上做些替換、強調、淡化、省略、含糊等等。
久恆不僅在民子的住家附近打聽,還把之前找到的目擊者、計程車司機及在自家樓上打麻將的幾名目擊者的證詞,毫不遺漏地記錄下來。
接下來,「芳仙閣」的女領班阿邦的證詞對民子也相當不利。想來久恆若把編輯好的筆錄拿給阿邦,向來討厭民子的她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表示內容屬實吧。
那天晚上,民子小姐說她一直和小瀧先生待在房間裡,我們不好意思打擾,所以一直沒進去過。他們在裡面待了兩個小時,民子是不是在這段時間溜出去就不得而知了。她本來就對「芳仙閣」的地形很了解,如果想從那個房間走到庭園,也沒有人能阻礙她自由進出。只要小瀧先生願意護航,她很容易就能溜出去。
這份證詞是佯稱保險業務員的久恆初次表明真實身分後,向女領班阿邦取得的,當然,女領班也非常積極地協助他。然而,久恆並沒有把這份證詞寫出上呈給長官,這份報告隨時可以完成,久恆打算必要時再寫。所謂的必要時刻,又分為私人與公務兩種。至於提出報告的時機,也要視情況臨機應變。
久恆為了這些事忙了一天,酣然地熟睡了一夜。隔天早晨,他躺在床上看著當天的報紙,瀏覽到社會版新聞時,不由得驚坐了起來,斗大的標題寫著:「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理事岡橋自殺!」此時,久恆睡意全無。
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理事岡橋誠一(五十五歲),於三月十八日下午三點左右,驚傳在代代木上原XX號的自家儲藏室上吊身亡,根據其妻表示,岡橋理事自三月三日以來,因身體違和閉門靜養,直到當天下午一點許,還在四坪大的起居室睡覺,根據分析,其妻正午時外出,家中只剩下一名女傭,岡橋可能趁此空檔進入儲藏室,以布幅腰帶懸梁自縊。他留給妻子的字條只簡單地說,他己失去求生意志等等,並未給政府相關部門任何信函。據了解,岡橋曾於三月二日短暫失蹤引發了社會騷動,在此之前,他深受神經衰弱症所苦。
久恆壓抑著激動的情緒,閉上了眼。雖然岡橋理事因神經衰弱而自殺,但其實這則報導已經透露出了些許訊息:他的死絕對與其之前的短暫失蹤脫離不了關係。就在岡橋失蹤的前幾天,民子從新皇家飯店神祕消失,此事與岡橋離奇自殺之間似乎確有某種關聯。
兩天後,岡橋理事的葬禮在青山殯儀館舉行。
久恆刑警手臂上別著黑紗,下午兩點多即在殯儀館入口附近徘徊。隨著公祭時間的臨近,許多高階轎車從青山路面電車鐵軌旁的馬路陸續駛進殯儀館前的廣場。
這次久恆隱匿了刑警的身分。他站在附近抄寫花圈致贈者的姓名,看起來就是岡橋家的親友,而岡橋的家屬則以為他是公司那邊的人。他也將弔唁者的姓名抄錄下來。
隨著時間逼近,越來越多車駛進殯儀館,廣場上幾乎停滿了高階轎車。當他正要走進告別式會場時,目光不由得停在兩輛緩緩駛來的車子上。第一輛是計程車,尾隨的是一輛鮮綠色進口轎車。不起眼的國產計程車與嶄新的進口轎車並非同行而來,而是在門口遇上的。
久恆若無其事地觀察,只見一名臉皮白皙、體形微胖的中年婦女從計程車上下來,她穿著打扮十分得體,緩步走到接待處簽名。接著,一名體形高大、身穿禮服的白髮男子,從那輛進口轎車上下來,還帶著兩名隨從。從五六名接待人員趕忙起身、疾步迎接的模樣看來,他似乎是個很有社會地位的知名人士。男子氣色紅潤、戴著一副眼鏡,身上散發出莊重的大人物氣派。前來迎接的眾人也彬彬有禮地朝他鞠躬。
老紳士往接待處走去。久恆一直朝那個方向察看著,似乎是對那個看似有名望的老紳士產生了興趣。前一名身穿喪服的女人,簽過名之後正朝告別式的會場走去,恰巧,老紳士也留下簽名,同樣走向會場。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不過老紳士的步伐較快,一下子就追上那女人,當他和女人擦肩而過時,突然瞥了那女人一眼。此時,久恆發現了一幕奇妙的情景:始終面無表情又威嚴的老紳士,倏地露出稍顯驚訝和意外的神色,正在猶豫要不要跟女人打招呼。女人似乎也發現老紳士正在看她,自然地抬起頭來,不過只是向他微微點頭。然而,若不仔細觀察,旁人很難發現這個細微的舉動。
這是常見的場面。也就是說,在公開場合巧遇認識的人,當下會猶豫要不要跟對方打招呼。那女人緊接著疾步往會場走去,老紳士也恢復了之前的神態,邁步前去,兩名隨從立刻跟了上來……只有這樣而已。
但久恆在目擊到這瞬間的微妙情景後,卻令他印象深刻。久恆大步朝老紳士剛簽過名的接待處走去。
「請問剛剛簽名的那位先生是誰?」他問著一名儀容整潔、恭敬站立的青年。
「他是香川總裁,也就是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總裁。」青年頗為自豪地說道。
久恆心想,哦,原來是他啊,怪不得好像在報章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他送的花圈也是最富有的那一種。剛才那個穿喪服的女人到底是誰?久恆的腳步往接待她的工作人員邁去。
「我記不得剛才簽名的那位女士,請問她是?」他以岡橋家屬的口氣問道。
在接待處服務的大多是公團機構的年輕職員,他們並未質疑久恆的身分。
「是這一位。」
年輕接待員指著簽名簿上的名字唸了出來,久恆凝目細看,在「鬼頭洪太」這個名字底下寫著一個小小的「代」字。
久恆回到警視廳,立刻查閱電話簿。「鬼頭洪太」這四個字幾乎無人不曉。社會上盛傳他是政壇背後的大黑手,儘管他行事低調,甚少浮出檯面,卻有辦法在幕後呼風喚雨。據傳他很討厭媒體揭露他的私生活,因此很少人看到他出現在公開場合,久恆似乎曾經在某雜誌讀過這樣的報導。
這是個狠角色。這麼說來,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總裁見到那個代替鬼頭洪太前來弔唁的婦女時,表現出頓時不知所措的反應就不難理解了。
平時,鬼頭洪太確實很少現身,不過政壇發生巨大變動時,報上總會出現他的名字,因為媒體總是影射他在幕後操控。毋庸置疑的是,在幕後操縱政壇絕不老百姓所能勝任的。可想而知,他必然具備雄厚的實力。
話雖如此,他的相關背景倒也不是無從得知。過去,他從未擔任過任何要職,然而藉助手頭上的龐大財產,使得他與部分工商界人士聯繫緊密,並且為政界提供金援。因此,幾乎所有民眾都知道,連那些實力雄厚的政治人物都會接受他的金援,面對他只能唯唯諾諾的。
至今,社會上還流傳著許多有關於鬼頭洪太神通廣大的軼事。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日本雖搖身變成了民主國家,卻仍有許多無從理解的怪現象。
原來她是鬼頭洪太的女人啊!?大概是他的妻子吧。由此看來,鬼頭洪太這次是指派妻子代他來弔唁。但其中仍存有一些疑點,比方說,那女人的座車。如果她是鬼頭夫人,應該是乘坐氣派十足的自用轎車,要不就是乘坐包租專車,她卻坐計程車來,令人不禁感到有些納悶,另外,最啟人疑竇的是,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總裁見到她的態度。倘若她是鬼頭夫人,總裁理應會向她鄭重寒暄。可是,他卻遲疑了數秒鐘,那眼神彷彿是在公開場合不期然遇見了熟識的藝妓那般。
通過這次的機會,久恆更想探查鬼頭洪太的底細了。他決定去翻查名人錄看個究竟。可惜,上面關於鬼頭的記載極為簡短,只登載他於明治三十二年出生,某私立大學畢業,大正時期,鬼頭曾經是政黨的院外團體(在國會中沒有席位的政黨團體,主要指保守黨。政府單位和政壇人士)黨員,戰爭期間移居中國,並且因某種機緣贏得駐外官員和軍部的信賴,特別受準在當地設立礦產開發公司,至於他們開發何種礦產,詳情則不得而知。戰爭結束後,鬼頭洪太回到了日本,從這時候起,他才真正發揮了呼風喚雨的本領。更神祕的是,他憑藉著雄厚的實力,竟然影響了當時的政府單位和政壇人士。
話說回來,他高深神祕之處頗多。例如,他的勢力還深入到了右翼團體,若回顧之前在幕後操控政經界的貪瀆事件,必定會牽扯到鬼頭洪太這個難纏人物,但舉發的矛頭就是不會指向他。也就是說,鬼頭洪太始終隱身在幕後,扮演和事老的角色,時而按照自己的劇本興風作浪,時而出面擺平風波。而那些不願細探內情的新聞報導,便乾脆將他歸結為幕後黑手和策士。
久恆嘟囔著。鬼頭洪太的實力太強了,連警界高層也對他敬而遠之,外傳是因為鬼頭在政壇極具影響力,因而歷任的警察首長都不敢動他。又有傳言說,鬼頭之所以隱身在幕後,是因為與政府各部門的利益輸送有很深的糾葛。
久恆認為他必須把重點放在自殺的岡橋身上。他所任職的機構算是政府的延伸事業之一,必然也是利益的大本營。久恆認為岡橋理事失蹤的那天晚上,很可能在鬼頭洪太的宅第裡過夜。推想至此,他不由得想起那個住在新皇家飯店長達兩年的秦野了。秦野是律師,他的姓名確實登載在日本律師公會的名簿上。然而,他只是以個人名義登記,很明顯地並沒有從事律師業務,這不禁令人懷疑,秦野的收入從何而來?
久恆如此推想——說不定秦野根本是鬼頭洪太的手下。說手下有點卑微,可能是受命於鬼頭的差使吧。像鬼頭洪太那樣的大人物,鐵定有許多不便親自出馬的事,而且他也不想輕易暴露自己的身分。
這鬼頭到底有幾個供差遣的人呢?莫非秦野是代表鬼頭處理與國營機構的利益關係?久恆想起之前到日本律師公會查閱秦野的身分時,發現秦野目前的通訊處居然是滿洲國新京市(現今中國的長春市)。公會無法通過那個地址與他取得聯繫,正印證出秦野喜歡四海浪遊的性格。不過此際,住在滿洲國這句話,倒是給了久恆很大的啟示。
這表示鬼頭從戰前至戰爭期間在中國大陸非常活躍。眾所周知,日本的軍部及仰其鼻息的官員,在當時的滿洲國與中國北部暗中施行了不少計謀。鬼頭洪太有此實力在當今政壇呼風喚雨,應該是當時謀得龐大物資所打下的雄厚基礎吧。或者說,鬼頭和秦野在當時就已經是同夥了。
「你是說鬼頭洪太嗎?」負責這方面的搜查二課同事沉重地表示,「目前他應該臥病在床,不過他的勢力依舊不減,實在不簡單哪。」
「所謂勢力不減,是指金錢方面嗎。」
「嗯,他好像給政界人士不少金援。話雖如此,他事後回收的可比本金多出好幾倍呢!」
「你是指利益輸送嗎?」
「簡單地說,就是那樣。不過從法律的觀點來看,很難界定到底算不算利益輸送,而且像他這種狠角色,都會鑽法律漏洞,很難定罪。」
「鑽法律漏洞……」久恆沉吟了一下,接著說,「此外,他還豢養幫派。」
「以前聽說過,?實情如何不得而知。」
「他的底細連搜查二課也不清楚呢。」
久恆雖然只是一介刑警,但連他也知道歷任的警察首長當中有些人的政治色彩非常濃厚。或許也可以說,正因為這些人晉升高位,自然使警界與政治權位有所牽扯。其中,也有人辭去警察首長投入政壇參選,當上了代議士。
久恆的同事曾經感嘆,某次執勤欲逮捕販毒集團首腦時,毒犯卻躲進了某棟豪宅,他趨前檢視門牌不由得愕然,那正是現已退休、曾是他直屬最高長官的家。更有甚者,當這些人涉及貪瀆和違反選罷法,而警方好不容易要將之逮捕之際,他們總有辦法找人遊說延辦。
通常,上司會以「那件案子調查得怎麼樣」的口吻詢問承辦警員,警員便開始揣摩上意,最終不得不停止調查。有些執勤的刑警查案查到一半就查不下去,甚至已掌握到足以起訴的確切證據,卻因上司的命令以致不了了之而作罷。這時,基層警察也只能無奈地認為這就是政治力介入。
3
小瀧走進飯店的總經理室,總機立即來電表示有外線電話。
「是誰?」
「一個姓山田的小姐打來的。」小瀧想不出來會是誰。
「我是民子。」一個久違的聲音傳來。
「哎呀,原來是你呀。說山田小姐我就一頭霧水了。」
「若不這樣說,您可能不接我電話吧。」
「你現在在哪裡?」
「好久沒出來逛街了,我這會兒在神樂翱的梅井茶室。」
「你一個人嗎?」
「嗯,就我而已。」
「又在那種奇怪的地方啊?」
「其實,我想到您那裡去,可是怕招來異樣的眼光……小瀧先生,有件事想找您商量,您方便過來這裡嗎?」
「可以啊,但現在碰巧走不開。」
「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再說您有義務聽我說說這事。」
小瀧沉默了一下,說:「我這就過去。」
「馬上過來嗎?」
「三十分鐘內。」
「等您哦。」
小瀧放下話筒,從抽屜裡慢慢地拿出香菸。他靠在椅子上,靜靜地吐著縷縷青煙。從玻璃窗望出去,外面正在進行高樓大廈的興建工程,從其高聳的鋼骨架構來看,今後將會比這棟飯店還高,許多身影渺小的工人在上面來回走動。小瀧思索了片刻,再次拿起話筒,叫總機轉接到八樓。
「這裡是八樓的房務部。」
「秦野先生在嗎?」
「不在,剛才出門了。」
「一人出去嗎?」
「來了兩位客人,他們一起出門的。」
小瀧一語不發地放下話筒。接著準備外出。他十分注重服裝儀容,與其說是職業使然,不如說已養成習慣。來到一樓,他走到櫃檯前。
「我有事外出,一個小時後回來……」接著又想到什麼似的說:「不,或許要花兩個小時。」
小瀧正要走出去時,恰巧有人用英語喚住他。一個曾經在此下榻的美國商務人士笑著朝他走過來。對方長得人高馬大,不過小瀧的體格也毫不遜色,小瀧與他聊談了約二十分鐘。其間不斷有計程車駛至飯店前候客,然而小瀧卻沒有在門口坐計程車,因為每個司機都認得他。他走出飯店轉過第二個轉角後,由於擔心被那個闊額疏眉的男子跟蹤,他回頭望了一眼,不過據他目光所及,對方並未在附近出沒,小瀧攔了一輛路過的計程車。
神樂翱的梅井茶室坐落在商店街旁靠近板田橋住宅區的小巷裡,附近有許多住家的圍牆極富特色。
「這位小姐等很久了。」一走進玄關,出來迎接的女招待對小瀧說道。
走過被擦得亮晶晶的走廊,茶室中間有個中庭,女招待領著小瀧來到偏房。這是間套房,女招待開啟隔扇時,映入小瀧眼簾的是民子背對隔扇坐著的身影。
小瀧站在隔扇後的門檻處,民子沒有回頭,拘謹地低垂著頭。她那白皙的頸部在小瀧看來格外醒目,她身上的和服或腰帶都是他之前從未見過的款式。直到他在隔著黑楦矮桌的壁龕前坐下,他才看到民子的臉孔。房間裡瀰漫著香水味。民子並沒有立即抬頭,依舊維持原來的姿勢,低垂著頭,避免與小瀧的目光交會。
女招待問小瀧要喝點什麼,小瀧回答說:「嗯,啤酒。」接著又問民子道:「這樣可以嗎?」
民子依然沒有回答。
啤酒送來後,小瀧把杯子放在民子面前,替她斟了一杯,泡沫溢位了杯緣。他把杯子舉至齊眉說:「總之,我先乾一杯吧。」
此時,民子才抬起頭來,她握著酒杯,眼神銳利地盯著小瀧。
「你來過這家茶室嗎?」
「不,我是誤闖進來的。」
「你還是沒變呢。」
「小瀧先生。」
「什麼事?」
「你這個人真過分……」
小瀧握著酒杯,望著對坐的民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什麼都知道。」民子把半剩的啤酒一口氣喝光,她的和服領口微敞著,「你居然把我送到那種地方,未免太狠了。」
「我以為你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才沒有呢!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就算我不說,以你的聰慧應該能察覺得出來。」
「想不到他居然是個變態老人。」
「還有比你更慘的情況呢。不過,他對你應該還算滿意。」
民子悻悻然地抱怨著,朝小瀧瞪了一眼。
「我曾經欠你一份人情,所以完全相信你的安排,想不到你竟然把我送進那裡。」
「我也沒有強迫你呀!」小瀧回答,「我記得一開始就告訴過你,你若是不肯,隨時可以不做。」
「但我若拒絕,會對你過意不去,你的計劃也會因此告吹。」
「計劃?」小瀧的目光從杯緣抬眼。
「確切情形我不了解,但我可以感覺到你正有所謀劃。我敢這樣斷言,儘管我現在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我知道你和秦野先生把我當成馬前卒,正在進行某項計劃呢……」
小瀧放下酒杯,拿起了煙。女招待不敢過來打擾,可能覺得氣氛尷尬,始終坐在遠處撥彈三絃琴。
「你叫我來這裡,就是要講這件事嗎?」
「當然不是。」民子搖搖頭,「我不在意你在盤算什麼,不過該是我償還人情的時候了……人如果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同生共死』?」
「是啊,畢竟你有恩於我,而且你肯定想大幹一票,為了回報你的恩情,什麼事我都願意做……」
「這麼說,你會盡力而為囉?」
「嗯,如果你願意聽我說的話……」
小瀧看到民子堅決的眼神,倏然垂下視線。接著,他吐了一口煙說:「那老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瀧想藉以逃避民子的凝視與問話。民子望著小瀧的眼神,帶著幾許輕蔑,雖然只是一閃而過。
「他是個怪老人。」民子嘀咕地說,「我想你早就知道他的情況了,他腦中風,臥病在床,跟我先生的病症相同,我很了解這種病會有什麼變化。不過,不同的是,他是個老頭子。其實,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他選上我的原因了。簡單地說,他只是為了活命,拿我當做他延命的工具。」
小瀧依舊臉色不改地聆聽著。
「我先生每天晚上對房事需索無度,我簡直無處可逃。不過,這次則是那老人花錢僱我陪他,我可沒藉口逃避。話說回來,那老人似乎頗有來頭,有來頭的人總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在經歷過那天晚上的怪異經驗後,我想起在某雜誌上讀過一篇有關某重量級政治人物的報導。報導上說,他雖然年事已高,其龐大的勢力就連日本首相都要禮讓三分,不過自從上了年紀之後,可能嫉妒比他更長壽的政治家吧,他試了很多返老還童的方法。我身為女人不便這麼形容,不過聽說那些性無能的男人,很喜歡透過玩弄女人的肉體來助興養生。那老人雖然患了腦中風,其實很想長命百歲吧。」
小瀧再次拿起酒杯默默地飲著。
「小瀧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嗎?」
「大概懂。」
「那老人說,就算我在外面出軌也沒關係。他甚至還拜託我去偷腥呢……」
「他很懂得如何挑逗女人。不怕你見笑,恕我說得直接一點,我覺得他玩過的女人可說不計其數,而且是個調情高手。總之,他應該非常懂得滿足女人。」
「儘管如此,那老人還是有偏好的物件。聽說之前他身邊也有過這樣的女人,不過,他告訴我,後來那女人是因為背叛他而死的。」
小瀧的眼神不經意地動了一下,但依然未答腔。
「他這麼說還真恐怖呀,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民子把酒杯遞到小瀧面前,小瀧默默地斟了一杯。「可是,他居然叫我偷情呢!他對女人的生理狀態相當了解。他為了找回活力,把女人弄得慾火焚身,之後才叫女人自己解決。在如何對待女人這方面,他可是清楚得很,比起因爭風吃醋讓女人跑了,不如用這種方法把女人留在身邊來得聰明。畢竟醋勁再大,老年人終究敵不過年輕人。不過我實在弄不懂他在想什麼,對他來說,出軌和背叛似乎是不同的。我想知道這是什麼含意。」
小瀧的臉部又動了一下。
「不過,請放心啦,我還沒辦法那麼了解……」民子把杯裡的酒液一飲而盡,一綹髮絲散落在耳後。「那老人看上我的原因,好像是我具備以前那女人的條件。可是要找到相同條件的女人這算是很難完成的要求呀!但你知道我可能符合這個標準,才把我從『芳仙閣』找了出來。是秦野先生託你的嗎?你不便說也無所謂。你認為我是最佳人選,因而挺身替我作偽證,把所有的計劃賭在我身上吧?」
「……」
「你的野心有多大我很清楚。」接著,民子嘟囔似的說著,然後抬起頭來盯著小瀧。「那老人的勢力似乎很大。儘管他不讓我知道,但我還是察覺到有各種訪客上門。有個女管家叫米子,大小事都會向老人稟報,最令我詫異的是,我第一次在那裡過夜時,儘管那老人平時很少起床,但當他聽完米子的輕聲稟報後,竟然起身走出臥室。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總之費時很久,只見他回來時,臉上洋溢著些許興奮神色。」
小瀧斜拿著酒杯,眼神專注地傾聽民子說話。
「那天早晨,我在院子裡散步時,突然看見有輛車逃也似的開了出去。我猜想車上可能是昨晚在那裡過夜的客人吧。我回到房間,開啟收音機消磨時間,廣播竟然傳出某公團的什麼理事昨晚失蹤的訊息。我不由得把這訊息和昨晚那老人的亢奮神情及那陌生的訪客聯想在一起。」
「這兩件事無關吧。」小瀧若無其事地說道。
「或許吧。我之所以這麼聯想,可能是因為那房子莫名詭異的氣氛吧。小瀧先生,鬼頭這老頭子是何方神聖?他住的房子豪華氣派,而且家財萬貫……」
「我不清楚。」
「是嗎,那我不追問了。反正你不告訴我,以後我也會知道的……小瀧先生,我們別談這個話題了。」
民子把酒杯咚的一聲放在桌上,眼含熱情地望著小瀧。
「想不到這家茶室居然讓你進來呢。」
小瀧刻意隨便聊談,環視著房間內。
「當然是因為我的人品嘛。」
「原來如此。」
他們在那家茶室待了一個小時,然後搭計程車離去。民子刻意不坐包租車。
「我送你回去,不過,若直接送到那房子門口可能不方便,就送到附近。」小瀧在車內小聲說道。
「是嗎,真開心耶。」
「司機,請往新宿方向。」
「新宿?」小瀧責問道。
「沒關係啦。」民子把小瀧的手拉進和服衣袖裡緊握著。「小瀧先生,」她嬌嗔地在小瀧耳畔低語,「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後悔,就算被殺,我也無所謂,因為你是背負我命運的人。」
「可是,這……」
「不行嗎?今晚我要聽從那老人的指示。」
「……」
「我是聽你的邀勸被送進那房子裡的,所以你不能拒絕我的要求。」
新宿熱鬧的燈光逐漸逼近。司機問了目的地。
「怎麼走都行,你先往青梅街直走,照我指示的方向就是了。」
「喂,你醉了呀?「小瀧欲制止道。
「別說話!」民子用壓抑已久的聲音呵斥道,她發現自己積壓已久的情慾像火球般噴發出來了,「我知道你是高階大飯店的總經理,認識了很多同業者,即使你沒留意,對方也會認出你,所以我故意不去高階飯店。」
計程車往青梅街直奔而去。
「我不是告訴你再等一陣子嗎?」
「不行,我不要……我等不及了。」民子緊握住小瀧的手,絲毫不放開。她依偎在小瀧身邊,「今晚一定要聽我的,你要是逃避,就太卑鄙了。」
馬路兩旁全是燈光黯淡的住宅,不一會兒住宅中間出現了一塊孤零零的旅館招牌。
「請在那裡停車。」
「喂,你在幹嘛?」
「有什麼關係?」
司機在燈光微明的旅館門口停車。一眼即知那是一家裝置簡陋的旅館,坐落在斑斑髒汙的頹牆裡,牆內的柳樹青葉低垂。民子拉著小瀧的手下車,小瀧為難地付了車費。
兩三名看似附近居民的婦女結伴從公共澡堂裡走出來,在路上與他們擦身而過,對方還不時回頭朝他們張望。民子穿著鬼頭家特地提供的白色華麗和服,深紅色織錦腰帶上的紫色玉蟬花嬌?欲滴。
當民子穿著這襲華麗的和服出現在寒酸的玄關時,前來迎接的年輕女招待頓時目瞪口呆。盆內的花卉已凋萎,旁邊有一尊偌大的招財貓坐在紅色坐墊上。
「請上來I」
緊接著,旅館內便傳出沿梯而上、嘎吱作響的腳步聲。女招待把他們帶進一間三坪大的房間,牆角邊放著一床褪色的被鋪。一張邊角落漆的黑色小矮桌上面擺著供飲用的杯子,杯底還殘留著水垢。圖案俗?的隔扇顯得很刺眼,燻黑的天花板幾乎觸手可及,房內燈光朦朧,在徒具形式的壁龕上,還掛著一幅廉價軸畫……
年輕女招待往水垢猶存的杯裡斟上半涼不熱的茶水,低頭朝民子偷瞄了一眼便匆匆退下。小瀧坐在榻榻米上,雙腳攤展開來,興味索然地打量著這簡陋的房間。民子沒拿起水杯,而是低頭跪坐著,小瀧則猛吸著菸。
「小瀧先生,」民子抬起頭來,「一走進這家旅館,感覺就像我們私奔到鄉下的破旅舍似的。」
「……」
「私奔」這句話只是在推辭上有所不同,其實她覺得就像是亡命天涯。她預感這一天絕對會到來。不久,他們在床上纏綿交歡,民子快慰得幾乎失去了意識……
小瀧一聲不坑地離開床邊,坐在矮桌前抽菸,身上還穿著旅館提供的皺巴巴的浴衣。民子側身對著鏡子,恍惚地打量腰帶後面的衣褶是否平整。低矮的天花板、簡陋的隔扇、褪色的榻榻米、牆邊皺巴巴的被鋪,這是一個狹窄得令人窒息的房間。民子整裝結束後,在小瀧身旁坐下。
「給我一根吧。」她的臉上已重新補上妝,嘴裡叼著小瀧遞上來的菸,吸了一口,說了聲:「喏,還你囉!」又把菸還給了小瀧,
小瀧將那支沾有民子唇印的菸含在嘴裡,問:「現在幾點了?」
民子挽起和服的袖口看了一下錶:「十點半。」
小瀧像被煙薰到似的眯起了眼說:「從這裡到那豪宅要多久時間?」
「別擔心這個嘛!我幾點回去都無所謂,你再這樣囉嗦,我可要退出囉。」
「那怎麼行!」
「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小瀧一語不發地吞雲吐霧,同時驚訝地凝視著民子。
「好開心哦。」民子移膝跪行至小瀧身旁,甜蜜的幸福感仍未消散,她抱著小瀧的頸子依偎著,然後放開手凝視著小瀧,又熱情地獻吻。「你真的喜歡我嗎?」
「嗯。」
「少騙人,你明明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民子朝小瀧瞪了一眼,「別想從我身邊逃走哦。」說著說著,她握著小瀧的手撫摸起來。
「看來我是逃不掉了。」小瀧笑道。「是啊,因為我們得『同生共死』。」
「這是在威脅嗎?」
「才不是呢。我的本意不是這樣,我是指你逃不出我的情關,替你感到可憐……」
「看來是真的呀。」
「你早有心理準備了嗎?」
「嗯!」
「相對的,」民子盯著小瀧說,「你的任何請託,我都會盡力而為。我還打算與你共赴黃泉呢。」
「或許該說我們會一起被幹掉吧。」小瀧更正道,「如果你也有這種心理準備的話……」
「你果然在考慮這些事。」
「男人嘛。」
「我不會問原因。無論你交辦什麼事,我都不會問原因,都會按照你的指示去做。」
「真是我的好幫手啊!」
「那還不是因為是你,長久以來,我多麼渴望能遇到像你這樣的人。」民子硬是把小瀧壓靠在自己膝上,凝目望著他。然而,小瀧若無其事地鬆開民子的手,站了起來。
「該走了。」
民子輕輕按住小瀧的背,替他換上衣服。
「以後你常常跟我見面吧?」民子一邊替小瀧打領帶,一邊望著他問道。
「嗯。」
「好沒精神哦。」
「如果太頻繁,會被那老人發現的。」
「這樣反而沒問題。這可是老頭指示的呢。」
「問題是,你跟我打得火熱,等於背叛了那老人。」小瀧接著又說,「剛才你也說過,之前那女人就是因為背叛了老人才死的。那老人所說的背叛,不是女人到外面偷情,而是指女人愛上別的男人吧……總之,那老人把這兩者分得很清楚,如果只是單純的出軌,老人根本不當一回事,或許這樣反而有助於他的身體健康呢。不過,女人若愛上其他男人,那就是十足的背叛了。」
「唉,總之小心為上。」小瀧伸手穿過上衣袖口,望著民子。
他們走出那間寒酸的旅館,陰暗的巷子裡空無一人,走到外面的馬路上,只見四五名工人在燈泡下修理下水道。兩名工人從坑洞中露骨地打量著他們兩人。小瀧攔住一輛路過的計程車。
「到哪裡?」
「往麻布方向。」
計程車往新宿方向疾馳而去,都營路面電車的鐵軌在暗夜中閃閃發亮。民子依偎在小瀧身旁,雙手按著膝蓋。
「好高興哦,這樣我就更不想分開了,你忍心嗎?」民子朝望著夜燈流逝的小瀧低語道。
「我再也離不開你了。」
司機突然加快了車速。片刻沉默之後,民子又在小瀧耳畔輕聲說:「告訴我,除了我以外,你還有喜歡的女人嗎?」
「這個嘛……」小瀧回應得很含糊,
「你若跟其他酒店小姐發生關係,我不會在意啦。只是想知道你跟她們交往,到底有沒有動了真情。快告訴我嘛,有沒有那樣的女朋友?」
「這個問題真難回答。」
「別敷衍我,」民子猛搖著小瀧的手,「快說啦,到底有沒有?」
司機倏地減緩了車速,他們倆的身子頓時往前傾。司機很年輕,可能聽到他們在後座打情罵俏,故意踩煞車捉弄他們。
車子朝新宿熱鬧的街道奔去,人潮熙來攘往,隨後車子再度駛進了陰暗的街道。
「我在這裡下車。」小瀧看了看外面說道。
「哎呀,再陪我坐一段嘛。」民子拉著小瀧的手央求道。
「太近下車,怕帶給你困擾。」
「我才不會困擾呢,是你怕惹麻煩吧。那老人有那麼恐怖嗎?」
「你在胡說什麼呀。」
「再陪我一下子嘛,陪我坐到坡路下面就好啦。你若在這裡下車,豈不是丟下我一個人,教我怎麼辦呢?你就盡量陪我一段嘛。」
車子駛至坡道下方的時候,小瀧叫司機停車。他正要起身之際,民子抓住他的手說:「下次我會打電話到飯店找你。」
「嗯。」
「你們飯店的人都認得我,看來我得換個名字才行,換什麼好呢?」
「換成你親戚的名字吧,這樣也比較好記。」
「我嬸嬸姓小田。」
「小田?這個姓氏很普遍,沒什麼問題。嗯,就這麼決定。」
「那麼……」
民子勾著小瀧的脖頸,探出身子把臉湊了上去。司機心不在焉地望著前方。
「我走了,晚安,小瀧欲離開民子的擁抱。」
「別走!」民子急聲喊道,「我不想離開你。」
「這樣我哪走得開呀。」
「臨走之前再抱我一下……」
「人家在看呢。」小瀧用下巴指向司機的背後說道。
「看就看吧,反正我們是客人。若不抱我,我就不讓你回去。」
民子一直看著小瀧坐的計程車的紅色尾燈消失在黑暗盡頭,才轉身朝豪宅後方走去。
「誰呀?」
黑暗中傳來了尖銳的詢問聲。這聲問話來得很突然,民子嚇得險些後退,當她認出一個男人從暗處慢慢走來的同時,眼前忽然閃過一道強烈的光。她嚇得不敢出聲,收住了腳步。她別過臉,但手電筒的光依然照向她。
「哦,你不是之前那個女招待嗎?」男子壓低了嗓音笑道。
「別怕,快進去吧。下次不能這麼晚回來哦!」
手電筒的光隨之消失,身穿夾克及高腰長褲的男子也離去了,從那人身邊傳出拖著棍棒的摩擦聲。民子驚魂甫定,才知道這房子有夜警巡邏。屋內的燈光幾乎熄了,開後門走了進去,後門並未上鎖,看來是在等她。
走廊上的燈光微微亮著。民子覺得喉嚨發乾,廚房就在近旁,屋內安靜無聲。民子開啟廚房裡的燈,拿起杯子扭開水龍頭接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下了。
這是她第一次踏進廚房。雖說知道這個地方,但是每天的飯菜都是女傭送來的。那老人的三餐則由管家米子親自端送,這項工作長期以來都是由她負責,絕不假民子之手。米子端著高腳托盤放在老人面前,溫柔地把老人扶坐起來,然後端著碗為老人餵食,即便是煮熟的魚肉,她都細心地把細刺剔除。每逢此時,民子都得跪坐在旁,觀看米子如何餵那老人。對米子來說,只有這工作能夠展現她在豪宅裡的崇高地位,這也是她的特權。
廚房裡的用品一應俱全,但由於房子的歷史悠久,這些新型的電器用品乍看之下顯得很不搭調。民子關上燈,走出了廚房,眼前是那條長長的走廊,老人的臥室就在盡頭的邊間。這房子裡有許多房間,民子還沒全部看過,她的活動範圍就是晚間在老人的臥室,白天待在四坪大的房間裡。她的衣食住行全由米子掌控。在這房子裡,民子畢竟還是客人。
當她朝走廊走去時,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米子的暗影就在眼前,即使沒出聲,民子從身形上判斷也知道是米子。
「您剛回來嗎?」米子低聲問道。
「我回來晚了。」
民子表面上這麼說,心裡卻很反感。看來,米子還沒就寢,而是站在某處以那雙銳利的眼睛打量著民子回來的模樣,包括她在廚房裡喝水的舉動她都看在眼裡,民子心想,米子肯定在猜她今晚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然而,米子竟然隻字未提。她逕自走到後門,把民子沒鎖的門「砰」的一聲關上再鎖好。雖然只是個確認動作,但那猛力關門的聲響,在民子聽來卻像是無情的嘲諷。
米子還在後門附近徘徊,因此民子不敢隨意走動。她這樣轉個不停,彷彿要嗅出民子今晚的行蹤。
「晚安。」好不容易米子才如此說道。
「晚安。」民子望著米子離去的身影說道。
民子覺得,米子之所以還沒睡,目的就是為了折磨她。民子沿著走廊走去,老人的臥室就在走廊盡頭再上兩階樓梯的左側。她拉開隔扇,室內一片漆黑。老人的呼吸聲隱約可聞,那是從喉嚨發出的低鳴而不是打鼾,顯然老人睡得很淺。民子沒開燈,站在角落寬衣解帶。可能是因為那陣輕微的聲響,老人的呼吸聲驟然消失了。
「民子嗎?」鬼頭老人在黑暗中問道。
正要解開腰帶的民子頓時停下了手。
「嗯……」
民子站著俯瞰,那床厚軟的棉被頓時映入眼簾,讓她想起了剛才與小瀧纏綿時蓋的那床髒薄被。
「剛回來啊?」
「是啊。」
老人的呼吸聲像是從漏管擠出來似的。
「幾點了?」
「十一點多了。」
「嗯。」
老人始終不發一語,似乎正在猜想民子剛才去了什麼地方,他的呼吸聲變得稍微有些急促。民子知道老人在思忖什麼,仍不以為意地解開和服腰帶。不一會兒,傳來了腰帶掉落在榻榻米上的悶重聲響。
民子接著又解開腰紐。老人傾聽著和服下襬在榻榻米上摩擦的窸窣聲。而這條腰帶和腰紐就是民子剛才在那破舊旅館裡解下又纏上的。
「你去哪裡?做了什麼?」鬼頭老人清了清喉嚨問道。
「跟朋友見面……看了場電影。」
「是嗎……」
民子把睡袍搭在肩上,再把身上的和服通通脫掉,然後佯裝不知情,隨手整理起脫下的和服。
「過來。」老人掀開了被子說道,嗓門有點高亢且顫抖。
「嗯,我把衣服收好就過去。」
「那些衣服明天再叫人整理……快過來!」
民子故意拖拖拉拉,把老人惹得心煩意亂,好不容易才移膝往床鋪邊跪去,膝蓋快要落地時,老人冷不防伸出強勁的雙手,把民子樓進瘦骨嶙峋的懷裡,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滿嘴臭氣噴在民子臉上。
「你去偷情了吧。」老人用力扭扳著民子的手。
「啊……」民子痛得倒地翻滾。
接著,老人又伸出了青筋暴突的手,說道:「我要仔細瞧瞧你出軌到什麼程度!」
久恆刑警無論如何都要查出民子的下落,自從民子在新皇家飯店失蹤後,久恆更想早點逮到民子。他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出端倪,卻在緊要關頭讓她逃走,難免有點不甘心。
那女子身上沒多少錢,在新皇家飯店下榻就很不自然,她身邊肯定有情夫。不用說,那個情夫就是該飯店的總經理小瀧。小瀧明知民子的凶行,卻挺身替她做出不在場證明。民子之所以逃離新皇家飯店,大概是不堪久恆執拗不懈的追查吧。問題是民子現在隱身何處?
也許是小瀧出錢資助,讓她住在東京都內的某處,可能是公寓、租屋或旅館,這是久恆兩三天前思考的方向。然而,當他在殯儀館觀察岡橋理事的葬禮時,意外地查出那個微胖中年婦女的身分,並發現這條線索與鬼頭洪太的豪宅有關。
其實,他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只因為岡橋理事的自殺讓他產生了這樣的聯想。當天守在殯儀館期待有哪些奇特的人物現身,碰巧看到的就是那個代替鬼頭洪太致喪的中年婦女。久恆在分析鬼頭洪太這個人時,發現此人之所以能夠呼風喚雨,主因是戰爭時期得到軍方的庇護,在占領區取得大量物資所打下的基礎,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另外,那個來歷不明、住在新皇家飯店的律師秦野重武,在戰爭期間也曾經住過滿洲國的新京。這是久恆從日本律師公會登記的簡歷中得到的解答。
而且,秦野老人與飯店總經理小瀧的關係看來很密切。久恆進而推論,如果小瀧有意藏匿民子,絕不會把她藏在普通公寓、租房或旅館等目標顯著的地方,很可能把她放在最安全的鬼頭豪宅中,交由女管家看守。
他認為這個推論的準確性極高。基於多年的刑事偵查經驗,久恆有時候對即興的推論充滿自信,有時候則又缺乏信心。不過,當具體線索出現時,總是意外地與他最初的推論相契合。
4
鬼頭老人張著大嘴沉睡,鼾聲大作。民子曾經聽醫生說過,罹患腦中風的患者睡覺時若打鼾很容易發生危險,不過,這老人在鼾聲停止的同時並未斷氣,而是猛然睜開那雙特有的三白眼.
民子每次看到老人那瘦削的臉頰,下巴至脖頸間鬆弛的臉皮與皺紋,就感到莫名地噁心。晚上,老人會要求她用臉頰磨蹭自己肋骨突出的胸膛。他會將那雙乾瘦的手臂露出被子,民子每次看到那枯枝般的手指,以及血管暴突的手掌,原以為他會像風中殘燭般隨時熄滅,可一到白天他又變得目光炯然。
另一方面,民子也強烈想念著小瀧壯碩的身體。她與小瀧在那家簡陋旅館裡交歡後,至今已四天沒見面了。若不再繼續幽會個五六次,恐怕無法充分了解他的男性魅力。當時,民子仍覺得羞澀,還沒有徹底放開,下一次一定要拋開所有矜持,盡情沉溺在他的懷裡。小瀧絕對有能力讓女人慾死欲仙,比起她過去交往的男人,小瀧可算是男人中的男人。
老人當晚就知道民子在外面與男人偷情。令人不解的是,他並沒有厲聲責罵。出外偷情原本是老人出言鼓勵的,不過依民子過去的經驗,男人往往是愛慕虛榮、心口不一。然而,那老人在這方面卻是表裡一致。
民子原以為老人會因為醋海生波,狠狠罵她一頓,想不到竟然沒事。不,應該說還是遭到了無情的懲罰。當然,那不像普通男人毆打女人般揪住女人的頭髮在榻榻米上拖行或從樓梯上拖下去的粗暴舉動。況且,生病的老人即使有意施暴,也沒有力氣。正因為無力施暴,所以老人改由另一種形式的凌虐加諸在民子身上。
老人伸手過來時,民子反而抓住他那瘦削的肩,因而彎下身。老人則持續這樣的動作,凝視著民子的眼眸,盯著民子眨眼睛的楔樣。
「與你發生關係的男人是誰?」
「這……我不能說。因為是您鼓勵我的。」民子用壓抑的聲音說道。
「對方是你喜歡的男人嗎?」
「嗯……啊,您要做什麼?」
「怎麼樣?我在問是不是你喜歡的男人?」
「也沒有啦……您把我逗成那樣,我當然也想消消慾火呀。再說,人家畢竟是女人……女人的身體嘛。」
「哦,你有沒有心動啊?」
「沒有啦。」
「真的?」
「沒騙您啦……」
「您那麼可怕,我哪敢愛上對方呀。」
「你蠻清楚的嘛。」
「我當然會謹記在心。」
「和那男人做完有什麼感覺?」
「……」
「不說嗎?」
「啊,快住手,我好難受啊。」這時候,民子痛苦得緊咬牙根。
「很難受嗎?」
「因為我被您弄得飄然銷魂,才會有那樣的念頭。」
老人的臉色潮紅,黏著痰的喉頭發出急促的呼嚕聲。
「和那男人玩得很爽吧。」
「不知道。」
「少騙我!」
「是您叫我最好找個男人出軌的嘛……喏,您自己又那麼激動。」
「還是不說名字嗎?」
「這樣有違當初的約定。您說過,就算不把對方的姓名講出來也沒關係。」
「是嗎?你不能只跟特定的男人燕好,得一直換男人才行。」
「那可沒辦法,我是個軟弱的女人,總不能隨隨便便把外面的男人叼回來吧。」
「真會說話。你喜歡上那個男人了吧,快說啊?」老人沒有牙齒,說話時上唇像是含在嘴裡。
「不行了……」民子微弱地說道。
「你在想那個男人吧。」
「沒有,您在胡思亂想。」
這就是當天晚上,民子與小瀧初次在旅館交歡後回去遭到鬼頭老人性虐待的情形。由於民子被老人挑逗得意亂情迷,不知不覺身體竟然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她暗自吃驚,發現自己不像個正經的女人了。
民子面對米子總覺得有一種壓迫感,即使對方並不多話,而且措辭有禮,卻經常給她一種無形的壓力。
在這棟房子裡,除米子之外,還有四名年輕女傭。一個負責替整天待在玄關旁那個保衛房的年輕人提供伙食,這份差事由兩名年紀較小的女傭每天輪流。
米子對民子始終面無表情,幾乎喜怒不形於色,既像在展現自己的權威,也像在探查民子的底細。她那冷若冰霜的眼神,讓民子不由得聯想到曾經在某本書上讀到的人物——被打入冷官的側妾。這種女人經常盯著年輕的新寵是否誆騙主人,或是整天擔心對方與老爺共枕時是否說了惡意中傷她的話。由於曾經處在過相同的立場,之所以有這種反應,大部分原因是出於女人的妒忌,用現在的話語來說,即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被男人逐出臥房後,因性飢渴而造成的強烈反應。每次看到米子那猶如白豬的身材,連身為女性的民子都感到噁心。
「民子,」米子喚道,「都習慣了吧。」
米子經常睜著那雙鳳眼打量著,眼眸很小,兩道稀疏的眉毛間距很寬,自然朝兩邊垂下,臉頰白皙豐盈,鼻子小巧可愛,像極了日本平安時期的仕女,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儘管如此,那雙鳳眼仍不時閃現著嚴苛的光芒。
「是啊,感謝您的抬愛。」
米子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指待在這裡嗎?還是接觸過的人?
「昨天,有人上門找您呢,」米子抿著嘴唇說道。
「誰呀?」
「不太清楚,他只說是您之前待過的旅館的同事,有事想找您。但我擅自替您回絕了……是個約莫四十歲,眼神凶惡的男人。」
若說來者是「芳仙閣」的員工,民子多少都認識,卻沒有這個印象。
「遇到這種事很麻煩。請您斷絕先前的人際關係。」
「是的。」
「我們這深宅大院比較特別,一旦有閒雜人進出,可就不好收拾了。」
「知道了。」
「莫非您把這裡的住址告訴別人了?」
「沒有,我從未跟任何人提及。」
「這就怪了。對方一上門,沒報上名字,只說是從您之前上班的地方過來的,您自然會明白。聽他的口氣,好像很篤定您住在這裡。」
「我沒把這裡的住址告訴任何人,而且我也不認識那個人。」
「若是這樣就無妨,不過類似的情況可能還會發生,今後請您格外注意。」米子說著,表情不變地打量著民子,「有關老爺,「米子連語調也變了,「因為身體不便,經常有任性的要求,您絕不能樣樣都依著他。」
「……」
「了解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民子並沒有反問米子。鬼頭老人每天晚上都要玩弄她的身體,她當然深知此話的含意。當民子和老人獨處時,總覺得有人在暗處偷窺,但她始終認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照理說,沒有人會這麼荒唐,從房間結構來看也不太可能,她之所以常有被偷窺的錯覺,大概是因為下意識地認為米子深知她的底細。
「總之,老爺畢竟年事已高,讓他消耗太多體力,難保不會發生什麼狀況。這方面請您務必注意,適度應付他的需求就夠了。」
「知道了。」
「因為老爺是社會上的重要人物。」
米子的話說得很妥貼,儘管如此,民子仍然感受到了米子心中的妒意。這女人何時才會離開老人呢?話說回來,米子在這棟豪宅裡似乎握有很大的權力。所有訪客若沒有經過她的應允,幾乎見不到鬼頭老人。就連大白天,她也不讓民子待在老人身邊,因此民子根本不曉得誰會到病床邊與老人交談。
民子偶爾在走廊上會看到米子領著穿著體面的訪客前往老人病榻的情景:有的訪客身著西裝、有的穿著和服短外褂和褲裙,有老人也有年輕人,大體而言,個個都是體格魁梧健壯、臉色紅潤。每位訪客見到米子時,總是客氣地行禮致意,由此看來,米子對於是否把訪客帶到老人的病榻似乎自有裁量。
從會客室離開的訪客,臨走前都會向一群年輕人打招呼。這些年輕人經常待在保衛房,年約二十三四歲,個個身強體壯,有人穿西裝打領帶;有人像土木建築商提著公事包,穿著皺巴巴的長褲;有人穿著褶痕明顯的高爾夫球褲;有人穿著寬幅腰帶繫至腰下的和服。民子不由得想起當時在「芳仙閣」的「深雪」聚賭的賭客們。不過,米子並沒有帶她去認識那些年輕人,民子也不曾與他們交談。總之,進出豪宅的人很多。秦野也是其中之一,民子知道他每三天就會來一趟,在客廳與其他訪客見面。他既不像鬼頭的祕書,也不像代理人,但要處理的事似乎頗為棘手。當他無法做出決定時,便向老人轉達或報告。每次來到老人的床邊,兩人便低聲交談不止。
民子偶爾還會在走廊上與秦野不期而遇。「還好嗎?」矮小的秦野只是抬頭望著民子笑著寒暄,從未與民子長談。反倒是那群待在豪宅裡的年輕人,看到秦野便鞠躬哈腰,秦野只是點點頭,神態倨傲。民子又想起那次在飯店地下室的酒吧目睹秦野的手提箱裡塞滿成捆鈔票的情景。她直覺認為,秦野的錢大概都是鬼頭提供的。
那天晚上,老人又把民子喚到跟前。鬼頭老人掀開被子一角,把一條枯瘦的腿放在民子膝上,要求民子按摩。他閉著眼,眼窩凹陷,乾瘦的鼻子格外尖挺。
「老爺?」民子按摩著老人鬆弛的小腿發問道。
「什麼事?」老人閉眼回答。
民子往下看去,老人的鼻孔又大又黑,嘴巴抿得很緊。
「我今天被米子訓了一頓呢。」
「哦,她說什麼來著?」
「她告誡我,絕不能樣樣都依著您。」
鬼頭老人閉著嘴,嗯了一聲,接著說:「怎麼回事?」
「您比我還清楚吧。」
「別理那個女人。」
「那可不行呀。米子小姐在這裡的地位等於是夫人呢。」
「沒這回事。她只不過是個女傭,比其他人資深而已。」
「不,正因為她資深,所以令人不敢侵犯。我總要懼怕她七分。」
「你那麼怕米子嗎?」
「她罵起人來,我嚇得三魂七魄都要飛走了。」
「下次我會好好說她幾句。」
「哎呀,您可不能這麼做呀,要是真的對她這樣說,豈不變成我在搬弄是非……我決定聽從米子小姐的指示。」
「唉,真拿你沒辦法。」
老人乾咳了幾聲,才把喉嚨裡的痰嚥了下去。
「我說老爺……」
「她還說了什麼?」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問繼續待在這裡,將來會有什麼出路?如果您只把我當成女傭,表示我隨時都可以走人,不是嗎?您不會這樣對我吧?」
「我正在替你著想。」
「那您趕快告訴我呀。」
「總之,我會全權處理,你絕對不會吃虧。」
「光是您口頭說我還不能安心呀。人家畢竟是女人嘛,而且年紀也不小了,每次想到自己的未來,煩惱得夜夜失眠。萬一,哪天老爺嫌我人老珠黃,一腳把我踢開,到時候我可得到處流浪了。」
「你不必擔心,我會替你安排的。」語畢,老人才睜眼,抬起頭來,用那雙三白眼打量民子。
「夫人是什麼時候過世的?之前我還想拜會夫人,到現在還不敢開口問呢!」
「大概十年前吧。」
「已經十年了……從那以後,您始終一個人嗎?」
「我本來就不打算續弦。」
「是因為夫人太精明能幹嗎?」
「倒也不是,我只是怕麻煩。」
「您有子女嗎?」
「沒有。」
「這樣啊……不過,夫人在十年前去世,這些年來肯定有很多女性圍繞著您吧。」
「倒是有幾個。可是自從我病了以後,她們都已經被安頓好了,畢竟我隨時會有三長兩短。」
「這樣的女性有幾位?」
「大概有三個吧。」
「哦,那麼多啊?」
「你別擔心,她們都是老太婆,毫無姿色的老女人,現在忙著各自的生意呢。」
「在經營茶室嗎?」
「有兩個確實在經營茶室,一個已經告老還鄉了。所以,你的出路我會打點好。」
「米子小姐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
「不過,我總是莫名憂心。若是沒有得到米子小姐的同意,光是您的私下保證,今後的變數終究很難預料。」
「你的意思是,哪天我突然死了,你就得不到任何保障嗎?」
「如果可以,希望您現在寫張證明給我,否則我沒辦法安心。」
「哦,你要多少?」老人鬆弛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
「這樣問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呀……您真的打算一直把我留在身邊嗎?」
「我當然希望你隨侍在側。」
「老爺您絕對會長命百歲,但我不知道還能在這裡待多久,您要趕快替我設想呀。」
「好啦好啦。你也想想看,到時候再調整。」
「這件事絕不能告訴米子哦。」
「知道啦。」
「哦,老爺今晚的心情特別愉快嘛。」
鬼頭老人換了姿勢,伸出另一條腿。民子連忙繞過棉被坐在另一邊,此時,老人抬腿正欲往民子的雙膝之間伸探而入。
「哎呀,老爺別這樣啦。」民子按住他的腳踝,「米子已經告誡我好多次了。」
「別管米子說什麼。」
「不光如此,您若是經常這樣,壽命可會縮短的,您必須長命百歲才行呀。」
「這對我沒有影響,我反而擔心你能不能承受。」
「討厭啦。老爺看到女人快樂得飄飄欲仙,自己就興奮得不得了。這樣可不行呀,老年人的心臟本來就比較衰弱,最忌諱太亢奮。」
「什麼?我的心臟可好得很。」
「這種想法萬萬使不得,畢竟您的身體已不像年輕時那麼強壯,所以更要適可而止,您還是安靜地喝茶品茗吧!」
「喝茶?」
「是啊。說到喝茶,您最近都沒在茶房裡泡茶嗎?」
「我嫌麻煩,茶房就擱著沒用。」
「那麼好的茶房不用多可惜啊,只要打掃一下就行啦。話說回來,我總覺那間茶房陰氣很重。」
「茶房原本就是那種氣氛。」
「不,我說的不是那種感覺。總之,怎麼看心裡就是不舒服。」
「是嗎,那種氣氛也沒什麼不好。」老人把腿從民子的膝上移了下來,「這個部位再幫我按一下,
他拿起民子的手貼在自己的大腿上。民子順著那軟趴趴的部位按摩起來。
「這個力道怎麼樣?」
「好像太用力了。」
「這樣呢?」
「嗯……我說民子啊,昨天秦野來這裡看我,他偶爾會跟我講些新鮮有趣的事。」
「他跟您講了什麼?」
「他說這兩年一直住在那家叫什麼來著的飯店?」
「新皇家飯店。」
「嗯,是這家飯店,聽說總經理叫什麼來著?」
頓時,民子心跳加快,心想絕不能貿然說出小瀧的名字。
「聽說總經理長得英俊瀟灑,飯店的董事長千金正在倒追他。」
民子從未聽過這個傳聞,真有那麼一位董事長千金嗎?
「你有沒有在聽?」老人一邊享受民子的按摩一邊問道。
「有啦。」
「還說是董事長千金向總經理主動示愛的。所謂的千金,其實是死了丈夫再回娘家的女兒,年約二十九、三十歲。總經理也覺得對方的條件不差,兩人長時間共處一室也就沒什麼稀奇了。」
「……」
民子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那男人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不說大家也知道。如果進展順利,先把飯店千金娶進門,再把經營權搶下來。」
「董事長沒有繼承人嗎?不,我是說董事長的兒子。」
「兒子還小,而且不是正房生的,是小妾生的。對那個總經理來說,這可是優勢哦。」
民子的腦海中驀然浮現新皇家飯店的總經理室,整體格局與普通客房毫無二致,小瀧把那裡當成自己的工作室,他在裡面擺了張小桌,堆著兩三本帳簿,桌旁擺了一張床鋪,隔壁還有浴室,如果鎖上門,就與外界完全隔絕了。
「這件事是秦野先生告訴您的嗎?」
「他呀,體恤我長年躺在床上,經常講些有趣的社會見聞。他一出現,我倒是可以解解悶。」
民子偷看手錶,九點半了,她恨不得馬上衝到小瀧身邊。這時候,他應該還沒離開飯店。不知不覺,她猛然感覺血液往腦門直衝,內心騷亂不已,眼前不停地掠過小瀧與某女子在那個小房間獨處的親密情狀。
鬼頭窺視著呼吸急促、臉色漲紅的民子,眼神並沒有鬆懈,冷不防地掐住了民子的手。
「啊,不行啦。」民子的上半身應聲跌入老人懷裡。
中午的?陽照在拉門上,民子的房間只有四坪大,裡面還有壁龕和多寶格式層架。不知這房間之前是做何用途,不過對她來說很合用。住進豪宅以來,民子從未被派到廚房幫忙,她的三餐都是女傭端進來的,十足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此外,當有訪客上門時,她也不能擅自出房間:到院子裡散步時也不敢走遠,總覺得米子躲在暗處監視。為了侍奉鬼頭老人,再也沒有比活人獻祭這句話能更貼切形容她的處境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表示民子在這裡還沒得到充分的信任。畢竟在米子這個資深女管家眼中,民子根本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然而,米子之所以格外提防著民子,也意味著這房子裡有特殊狀況。民子總覺得這房子散發出一股莫名恐怖的氣氛,尤其所有事情都以這個中風的鬼頭老人為中心,無不令人匪夷所思。在民子看來,這個不停咳嗽、眼窩凹陷、一雙翻白眼的目光懾人,在她面前痴態盡現的老人,居然擁有不可估量的能耐,更是不可思議。
白天,民子什麼也不做,不是看書就是打瞌睡,沒有人會干涉她睡到幾點,因為她必須陪侍老人,整個晚上幾乎無法入睡。她在房間裡坐著,每次聽到走廊上有人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就會陷入一種奇妙而詭異的氛圍。從那些腳步聲分析,有些是來自房子裡的成員,有些則是來自外來訪客,他們都往返於老人的臥房。每當經過走廊時,民子總是聽到那些體格壯碩的客人好像走進喪家般,壓低聲音說話。
此時,民子分外想念小瀧,恨不得現在就跑出這深宅大院,朝新皇家飯店直奔而去。昨晚,她從老人那裡聽聞新皇家飯店的董事長千金正在倒追小瀧,不由得焦慮了起來,她的腦海中甚至出現了小瀧與董事長千金在總經理室裡卿卿我我的幻景。
女傭送來了分不出是早餐或午飯的餐食。這名女傭約莫十八九歲,平時沉默寡言。可能是米子對她洗過腦,當她看到民子時,眼神格外地謹懼,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
「謝謝。」民子拿起筷子問道:「米子小姐現在在做什麼呀?」
「這個嘛……」女傭翻著白眼支吾其詞。
「老爺呢?」
「正在接見訪客。」
剛才走廊上傳來了三四個人的腳步聲,可能正在會見他們吧。
「我有事想跟米子商量,請您叫她過來一下。」
女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簡短地回答:「她外出了。」
果真讓民子套出話來了。
「是嗎?她去了哪裡?」
「不知道。」
「她馬上就回來嗎?」
「不清楚。」
「謝謝。」
民子放下了筷子,女傭離去後,民子旋即準備外出。這房間裡有置衣箱,民子從箱中把那套為她量身訂製的和服拿出來穿上,當她對著鏡子調整背後的腰帶時,剛才那名女傭正伸頭進來探看。
「哎呀!」女傭驚叫了一聲,迅即露出為難的表情,彷彿暗示民子不得擅自外出,但是又無權制止,只好問道:「您要外出嗎?」
「嗯,我出去一下,到街上買點東西。」
民子心想,豈能被你這個小丫頭牽制,就算你向米子告狀,我也不怕,反正總有一天我會跟那女人正面對決,米子若回來,得知民子擅自外出,肯定不高興,甚至還可能惹來老人的斥責。但不管怎樣,這些煩人的紛擾全留待以後再說了,民子現在只想直奔小瀧的懷抱。
她從後門溜出去,這次沒有走正門。出去時,看到幾名壯碩男子站在門邊。她以為是那天晚上回來時遇到的警衛,嚇了一跳,但仍故作鎮靜地從他們面前經過。他們朝她打量著,並沒有刁難她,民子這才發現對方已把她視為豪宅裡的一份子了。
明媚的陽光照在路上,這條路很少有計程車經過,民子走了約一百公尺,朝大馬路的方向走去。陡峭的坡道上車輛川流不息,民子這才實際感受到踏進了充滿生活氣息的世界。她坐上一輛計程車,朝新皇家飯店直奔而去。
「我想見總經理。」
櫃檯員翻著眼珠瞥了民子一眼,說:「總經理外出了耶。」
「他去哪裡了?」
「嗯……他經常出外洽公,可沒說去處耶。」
「什麼時候回來?」
「這我不清楚……」
「你們沒查就說不在,說不定小瀧先生還在辦公室裡呢?」民子不由得詰問了起來。
「剛才,我明明看到總經理走出飯店的。」
「請再確認一次。或許他已經回來了,只是你們沒看到而已。」
櫃檯員這次悻悻然地拿起話筒,詢問樓上的女服務員,說了幾句,便掛上了話筒。
「總經理真的外出了。」櫃檯員措辭客氣,但聽得出語氣很冷淡。
「是嗎?」民子想起了秦野,冷不防問道:「秦野先生應該在吧?」
「嗯。」櫃檯員立刻點頭答道。
「那麼請您代為轉告,我想拜訪他。」
不等櫃檯員回話,民子便逕自朝電梯方向走去。
「我要到八樓。」民子對電梯服務員說道。
在緩緩爬升的電梯箱裡,她對小瀧的外出益發感到氣憤。小瀧不會假裝不在吧?剛才,櫃檯員沒打電話確認就回話,看來小瀧外出是真有其事。話說回來,小瀧未告知去處便悠哉外出,可能是跟董事長千金散步去了。
到了八樓,民子步出電梯,敲了敲久違的「807號」房。門很快地開啟了,民子看到秦野探頭出來,櫃檯那邊似乎已先打內線電話通知他了。
「哦,是你啊。」秦野請民子入內,「櫃檯那邊剛剛打電話來通知,我嚇了一跳呢,你出來辦什麼事嗎?」
「嗯,有點事……」
秦野請民子在床鋪旁的椅子坐下,藉此安定她的情緒。從一旁的窗戶往下望,路面電車的鐵軌就在正下方。擁擠的車潮一遇上鐵路號誌燈,行進速度便變得十分緩慢。
「我叫女服務員送飲料過來,要喝咖啡嗎?」
「不,我什麼都不想喝。倒是想問問先生,小瀧先生到底怎麼了?」
「你這話我聽得滿頭霧水啊。」
「剛才我問了櫃檯,他們說小瀧先生不在,他到底去哪裡了?」「哦,他不在呀。」
「該不會跟董事長千金約會去了吧?」
「哪來的董事長千金?」
「您少裝糊塗了,當然是飯店的董事長千金呀!」
「這我可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秦野這才察覺到民子有些怒氣。
「聽說小瀧先生與那位千金小姐感情很好,這些您都知道吧?」
「我完全不知情。一來我不可能全天侯監視小瀧,二來他在外面做什麼,我也不可能知道。」
「這訊息是有憑有據的。」
「這麼說,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呀。這樣子啊……小瀧確實長得英俊瀟灑,自然頗受女人青睞。你這樣問起,這事倒是有幾分可能。」
秦野說這話的同時,不自覺地朝桌上望去。那張桌子堆放著四五份卷宗,他的專用手提包大大地敞開著,裡面塞滿了各式檔案。從他把桌面整理得如此乾淨來看,顯然是知道民子要來,急忙收拾的。
「為什麼這麼在意小瀧?」秦野將矮小的身子往上挺挪了一下問道。
「大概是有點喜歡他吧。」語畢,民子別過臉去。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
「你那麼在意那個董事長千金,是因為嫉妒嗎?」
「我還以為小瀧先生是正人君子呢,但堂堂總經理藉機拉攏董事長的女兒,真是太卑鄙了!」
「你跟小瀧發生關係了嗎?」
「隨您怎麼想。」
「那邊……」秦野抬起下巴指著麻布的方向說,「應該知道你出軌的事吧?」
「哈,那老人還鼓勵我偷腥呢,說這樣他反而高興。」
「他知道對方是小瀧嗎?」
「我偷情的物件不止小瀧先生,再說若真要偷情,不愁找不到物件。只是,我選的是好聚好散的男人。通常男人只要與女人發生關係,就會不停地需索,藉機要錢,擺出丈夫的模樣,作威作福。」
「依你的身材,肯定會迷死一堆男人。」秦野朝民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道。
「請您不要用色瞇瞇的眼神看我。」
「放心啦,我那方面已經不行了。」
「相信您不會騙我的。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呢。」
「是有關小瀧的嗎?」
「不是……」
此時,民子的腦海中浮現米子那白皙圓潤的臉龐,然而她不想說出來。
「要商量事情,我隨時奉陪,畢竟是我介紹你去那邊的。」
民子心想秦野可能已察覺她的意圖,頓時有點吃驚。秦野把嘴裡的青煙朝她臉上噴吐。
「那邊會一直僱用我吧?」民子突然把商量換成了另一個話題。
「嗯,你應該會待上一陣子吧,聽說那邊對你很滿意。」
「直到那老人死去嗎?」
「很有可能,不過,他可不容易死呀。他雖然身體不好,精神卻好得很,生龍活虎的。這一點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秦野微微一笑。
「請不要講得這麼難聽。話說回來,老年人什麼時候突然死掉,誰也料不準,秦野先生,這方面的事您要替我設想啊。」
「好啦,知道啦。」
「我可不要身無分文就被掃地出門,總得為自己的老後生活做打算……」
「你年輕貌美,不要說得那麼可憐嘛。很多男人搶著要呢。」
「請別挖苦我,這可不是開玩笑,您務必要認真替我設想。」
「知道啦,我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您上次到那豪宅時,我就想找您商量這件事,可只跟您在走廊碰上,您面無表情就擦身而過了……」
「那裡不方便講話,我也有很多事要辦,沒時間與你閒聊,何況眼線不少。」
「那裡每天都有各種訪客上門,成天聚集在屋子裡。宅裡的人對我也還不太信任,不准我隨便外出。那些訪客都是什麼人?」
「你把他們當成我這種人就行了,以後,你慢慢就會知道了。上次有個可疑男子想混進去,結果被那幾個年輕人堵住,這件事絕不能說出去哦。」
「看到您的眼神這麼凶狠,我更了解您的意思了。比起這個突發事件,我的事重要多了。今天的事,請您多擔待了。」
「嗯,我會幫你處理啦。」
「您真的要極力替我爭取哦……秦野先生,那老人是個重要人士吧。」
「當然。」
「我的任務是讓這個重要人士延長壽命吧。」
「這個嘛……」
「本來就是啊。如果沒有我,他哪能返老還童。有了我,他當然能延長壽命……所以,您若不盡力替我爭取權益,豈不是只有我吃虧呀。有我伺候,對他當然有利,但我這個可憐的宮女,卻一下子老了十歲。而且,我總覺得他身上那些噁心的老人斑全都傳染給我了呢。」
「你偶爾也可以找個乾脆的男人消解一下,這樣不就扯平了?」
「我是個女人,要找那種物件可沒那麼容易。」
「是嗎?這麼說,你沒有超出安全範圍囉?」
「哦,什麼是安全範圍?」
「簡單來說,女人很容易愛上外遇物件,往往越陷越深,最後鬧到不能自拔的地步。若是這樣,可就麻煩了。只要你還待在那裡,這種事絕不允許。」
說到這裡,秦野的目光凌厲。此刻,鬼頭老人那番耐人尋味的話又在民子耳畔縈繞。
「之前,那女人就是因為迷戀上其他男人才死的,話說回來,該是你的,我絕對會替你爭取。」
「拜託您了。對了,我在這裡閒聊太久,得回去了。」
「哦,你今天沒請假就出來啦?」
「因為我心情很差,就溜出來散心。」
「這可不行呀,快點回去吧!」秦野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
「小瀧先生還沒回來嗎?」
「他什麼時候回來,沒人知道,你沒必要等下去,我會把你的意思轉達給小瀧。」
「不,這點小事不告訴他也沒關係。」民子強忍奪眶欲出的淚水,站了起來。
秦野還親切地送她到電梯門口。民子走出飯店準備坐車,偏偏招不到空車。平常,飯店門口起碼會有四五輛計程車排隊,今天完全看不到車影。路上有許多計程車駛來,但是每一輛都載著乘客。民子等了二十分鐘,放棄坐計程車的念頭,朝附近的地鐵車站走去。當她正要走進車站入口時,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招呼聲。她回頭一看,一個眉毛稀疏、天庭飽滿的男子眯著眼冷笑著,從擁擠的人群中朝她走了過來。
「啊!」民子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男子走近,對方就是之前見過的刑警久恆。
「好久不見,」久恆故作巧遇舊友的語氣,「想不到居然在這裡遇見您。」久恆說得像是不期而遇,但他很可能是跟蹤而來的。
「真是好久不見呢!」民子躲不掉,只好故作平靜說,「上哪去啊?」
「嗯,有點事要辦。」久恆看到民子對他露出猜測的眼神,他決定不打草驚蛇,只是探看民子的反應,「方便借個十分鐘講話嗎?」
「嗯,這點時間沒問題。」
民子眼見無法拒絕,只好答應,久恆東張西望一陣子,說道:「在街上講話不方便,那邊有家咖啡廳,我們去喝杯咖啡聊聊如何?」
那家咖啡廳很小,僅有一扇玻璃門,根本無法阻隔外面喧囂的噪音,灰塵彷彿隨時都會吹進來,並不是理想的談話地點。
久恆點了兩杯咖啡,從口袋裡拿出外盒已揉皺的香菸。
「你沒住在那家飯店嗎?」久恆抬起下巴指著新皇家飯店的方向問道。
「你還蠻清楚的嘛。之前,我只住過一個晚上。」
「是嗎?」
久恆冷笑著望著民子。民子看到久恆的眼神,不由得暗自吃驚,因為那不是刑警的目光,而是男人對女人展現堅強意志的眼神。久恆翻著眼珠不客氣地打量著民子,讓她很不自在。
「你目前住在哪裡?」
「我暫時住在朋友家。」
「哦,在什麼地方?」
「我不是不說,但你是在懷疑我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久恆把香菸從中間折斷,把半支菸叼在嘴上,「你還在做以前的工作嗎?」他在暗指「芳仙閣」,也就是女招待的工作,
「嗯,性質差不多,因為我又沒有一技之長。」
「沒這回事啦。你這麼年輕漂亮,想找份喜歡的工作不成問題。」久恆眯著眼,噴吐淡淡青煙。
「謝謝誇獎,女人想找工作,難題很多,要是再年輕一點,工作機會多得是,但是到了這個年齡,找工作可沒那麼簡單了。」
「是嗎?我倒不這麼認為。像餐館女招待啦,或陪酒小姐應該不成問題吧?」
「能否勝任餐館女招待姑且不說,可當酒店小姐肯定是不行的。但話說回來,那種場所光線昏暗,臉上的皺紋倒是不容易被發現。」
「比你年紀更大的小姐滿街都是呢。再說你長得那麼標致,肯定廣受客人青睞。」
「是嗎?你把我吹捧得這麼高,我可要信以為真了。久恆先生,我沒時間了,你到底要談什麼?」
久恆吐著煙圈,接著把吸剩的香菸朝菸灰缸掐熄,然後雙手交握,放在桌前。
「這次主要是談府上發生的那場無名惡火,你先生不幸葬身火窟……」
「是……」
民子不敢正視對方,垂下視線,但仍力圖鎮定。這刑警果真還在追查這起案子,他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
「這起案子真是棘手到了極點呀。」 久恆搔了搔髮量稀疏的頭皮說道。
「您是指哪件事?」民子問道。
久恆瞥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地說:「有人認為那起火災還有一些疑點。」
「哦,是嗎?」民子顯得很驚訝,接著露出納悶的眼神問道:「可是,消防局和警方都一致判定那是意外啊。」
久恆觀察著民子的表情,對這女人到了這節骨眼居然還在裝傻感到佩服,看來她不會輕易繳械投降。正因為如此,這反而激起了久恆的鬥志,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這女人,這次若錯失機會,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時了。此刻,他打算步步逼近,慢慢試探她的反應。
今天,他會突然想去新皇家飯店察看,完全是憑直覺,而且意外地看到了民子從電梯裡走出來。想不到之前的苦心埋伏,竟然毫無所獲,而在他隨意前往之時,卻意外地逮個正著,老天爺真愛捉弄人啊!話說回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這女人一陣子不見,居然變得如此?光四射。她原本面貌姣好,是男人喜歡的型別,連久恆也被她的美色吸引。他覺得她那種誘人的姿色是從內在散發出來的。在火災現場初次見到她時,只見她滿臉倦容,沒有那麼風騷撩人,現在看起來卻變得大膽狂放。他尋思著,這女人的轉變為何這麼大?這麼說來,她的穿著跟以前大不相同,似乎變得更講究品味,這也為她增添了女性魅力。
現在,他們對坐著,女人的體味夾雜著香水味撲鼻而來。為了追查這個女人,久恆決定潛入恐怖的深宅大院,就算因此丟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他正是抱著如此決心,一路孜孜不倦地暗中調查這起火災案。
「沒錯,警方和消防局都判定是意外,不過當時我覺得有些疑點,所以再次到火災現場做了調查。」
「有什麼疑點?」
民子瞠目結舌,久恆有點驚慌似的嘴唇微張,不由自主地嚥下了口水。
「這件事我不需要在這裡說明。」久恆舔了一下嘴角,「總之,我從這個疑點出發,做了許多相關調查,後來發現疑點越來越多。」
「……」
「我本來想把此事報告上級,但既然已鑑定為意外,實在很難翻案。況且上司一旦做了決定,憑我一個刑警的力量根本無力反駁。」
「……」
「不過,要是我蒐集到足夠的證據,上司就不得不重新展開調查了。」
「久恆先生,」民子直盯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麼?請直說無妨。」
聽到民子這句話,久恆泛起一抹冷笑。
「我想說的是,倘若我能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那天晚上府上發生的火災不是意外,那麼你就有可能成為縱火嫌犯了。」
「你說什麼?」
民子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但這並不是說她心裡一點不害怕。然而,這刑警從剛才就帶著情色眼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過去,她看過太多這種好色的男人了。
「刑警先生,請你不要指鹿為馬,我怎麼會變成縱火嫌犯呢?」
「不,只是比喻而已。比如,那場火災不是失火,而是人為縱火,那麼你也是縱火嫌犯之一。」久恆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暗中縱火囉?你認為我是燒死丈夫的凶手囉?」民子嚴肅地瞪視著刑警。
久恆不禁暗嘆,這女人真會演戲啊!話說回來,即便是演技,以她的毅力和膽量,也足以讓人刮目相看。由於他從事刑警工作多年,深知問案技巧,很容易就可以攻破嫌犯的心理防線,比如使出恐嚇手段啦、裝腔作勢啦,或是安撫勸解等等。以他過去的經驗,坐在他面前的女人屬於自白型的嫌犯。有趣的是,這女人憤怒的表情頗為迷人。雖說她沉靜的表情也不難看,不過這股騰騰怒氣反而更增添她的女性魅力。
「不,你這樣貿然斷言,讓我很困擾耶。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個人認為那場火災尚有疑點,便四處探查,打算逐件驗證。結果,案情也朝著我所料想的方向發展。在此,我必須先宣告,我一開始就沒有抱持先入為主的觀念,也不全然針對你在蒐證,自始至終都站在極為公平的立場,這一點希望你能了解。」
「那麼,你認為哪個地方可疑?」
「依我分析,那個炭爐很可能原本擺在離拉門稍遠的門框處,不過,依照你的供述,那炭爐卻擺在了拉門旁邊,後來因為炭爐過熱而把榻榻米燒焦了,火舌再經由榻榻米延燒到拉門上。問題是,果真如此,榻榻米或拉門處必定會比其他地方留下更明顯的焦痕,但是就我勘查所及,燒焦情況卻很平均。」
「……」
「那時候,消防局和警方均判定為意外,並沒有詳細檢查,倘若深加追查,說不定可以在現場測出油性反應。」
「這是你的猜想嗎?」
「目前的情況是如此……你還記得有個姓梅木的鄰居是保險業務員吧。我到他家裡查訪過,他就是目擊者。根據梅木老伯說,當天凌晨一點左右,他下樓到路邊小解,發現你家已經陷入一片火海,這也是疑點之一。如果真的因為炭爐底部過熱而導致榻榻米燒焦,火舌再延燒到拉門的話,被燒毀的面積便相當有限。從延燒速度來看,足以在短時間內釀成熊熊大火,極有可能是潑了汽油之類的助燃劑。」
「……」
「此外,聽說你和你先生的感情不好?」
「誰說的?」
「有幾位證人都這樣說,其中一個是我剛才提到的保險業務員。他說,同為左鄰右舍,自然很清楚你家的情況,另一個人是阿關嫂,就是你請來照料先生生活起居的遲鈍女人。」
「那女人說的豈能相信啊!」
「她的話當然具有參考價值,她已經承認與你先生發生過關係。」久恆越說越傲慢。
「……」
「另外,她還指出你虐待先生的事。尤其在你先生癱瘓之後,聽說你虐待他的情形更嚴重是嗎?」
「這女人腦袋有問題,全是胡說八道。」
「我不認為阿關嫂在胡說。她是有點遲鈍,但不至於嚴重到智障的地步。她是不是智障人士,只要接受精神鑑定,答案立刻知曉。她這樣告訴我,太太,也就是你啦。她說,你時常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臉上總是充滿了妒火。」
「太荒謬了!她居然有臉說出那種話!」
「阿關嫂跟你先生有染的事,其實你早就知情。我認為你在嫉妒阿關嫂,不僅如此,你還說可能是因為阿關嫂把炭爐放在拉門邊才釀成火災的。但是阿關嫂表示,每次臨走前,她總會把炭爐放在離拉門稍遠的門框上。」
「可是,我聽到的訊息是,她自己也說可能把炭爐放在了拉門旁。」
刑警端著咖啡杯,回答:「像她那樣的女人,突然被警方和消防局逼問,當然會不知所措,事後她也更正了自己的說法。可是仔細想來,再怎麼遲鈍的人,總不會把習慣忘了。她說,每次臨走時總是格外小心火燭,一定會把炭爐放在離拉門稍遠的位置,而且她很確定那天晚上是這樣做之後才回家的。人一旦養成了習慣,自然就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這又是憑空猜想。」
「是嗎?不過,與剛才提到的火勢迅速躥升這件事兩相對照之下,我的推論應該沒錯。換句話說,應該是縱火犯先在房裡潑灑汽油再點火,但為了製造起火的肇因,肯定會主張炭爐是放在拉門旁邊。因為炭爐若放在稍遠的位置,根本不可能釀成火災。所以,那炭爐原本是放在門框處的。」
「你舉了這麼多例子,能當做證據嗎?」
「不,我還沒說完呢。你似乎沒有在先生身上投保意外險,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了獲取死亡理賠金或火險理賠放火燒屋或燒死自己的先生,這仍需視情況而定。比如,你先生中風長期臥床,你慢慢失去了對他的耐心。又比方說,你在『芳仙閣』那種氣派的旅館工作,回到家看到病懨懨的丈夫,自然心生厭煩,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會有的反應……假如這時候碰巧有人提出不錯的建議,可以藉此擺脫這個沉重包袱,此時,最大的障礙就是你丈夫,他只是個臭皮囊,十足的行屍走肉。也許你會認為,沒有必要為了這種男人犧牲自己的未來,這也是人之常情。換作是我,肯定也會有這種想法……」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芳仙閣』的客房陪著新皇家飯店的小瀧先生,這一點他可以替我作證。」
「確實有第三者替你作證,但不是所有證詞都值得採信。如果第三者的證詞照單全收,刑法上就沒有所謂的偽證罪了。」
「你是說小瀧先生替我作偽證嗎?」
「別激動。」久恆抬起手示意民子不要過於激動。接著,他舔舔咖啡杯。「這個問題待會兒再談。小瀧這個人是否作了偽證,照我推演下去,你自然會明白。」
「……」
「我推想,如果你在火災發生前回到家,那麼會走哪條路線,尤其必須在短時間內往返。當然,你一定是坐計程車。」
「……」
「如果你在『芳仙閣』前門搭車,很容易被發現。我猜,你可能先走到附近的馬路才招計程車。我也到那裡實際走了一趟,看看是否有通往別的路的捷徑。這裡若是去程的路,回程時一定會經過。」
「……」
「遺憾的是,我查訪了計程車行,卻沒找到那個把你載到你家附近的司機。不過,在時間點上,回程倒是要花一些時間。」
民子暗自吃驚,一雙杏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久恆的嘴角。
「我依順序說明一下,先談談回程的路線。那附近有家壽險公司,你可能沒發現,那天晚上剛好有幾個業務員在辦公室二樓打通宵麻將。」
「……」
「一共有五個人在打麻將,每人打完一莊輪流休息。凌晨一點多的時候,其中一人在休息時走到窗邊往下俯視街景。凌晨一點多,也就是那起火災剛發生不久。」
「……」
「我已記下那名業務員的名字,不過在此沒必要向你透露吧。他說,他看到一輛計程車停在前面的路邊,定睛一看,是一名女子攔的。他覺得三更半夜一名女子在外面落單很危險,因此看得特別仔細,他還說那女人穿著黑色的連身洋裝。」
「……」
「後來,他又看到那輛計程車往前開了約五百公尺,突然掉頭,往反方向加速離去,不過,那個方向並不是往『芳仙閣』。」
民子剎時掠過一抹安然的神色。久恆朝民子瞥了一眼,再次微笑著說:「可是,我實際勘查後發現,那條路很寬敞,車子可以自由掉頭,掉頭直走即是通往『芳仙閣』的方向。但說不定那個女乘客又會在哪裡換搭另一輛計程車回到『芳仙閣』。她為什麼如此大費周章?要分析其心理狀態並不困難,因為女乘客不希望司機知道她的上下車地點。女乘客算計的是,這麼做,即使事後那名司機被警方傳喚,也會認為那起火災與女乘客沒有關聯。女乘客這樣做,堪稱是智慧型作案手法。不過,第二位載她的計程車司機卻認出了她。而且很幸運的,恰巧也有目擊者看到這輛車的車頂燈上的車行名稱,聽說叫飛燕計程車行。」
「……」
民子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只要知道這個訊息,找出那個司機就容易多了。當晚載著那名女客的司機熊翱,我跟他碰過面也向他求證過。他說的,真的一如目擊者所說的,那名女客的確穿著黑色的連身洋裝……說到服裝的問題,我覺得平常穿慣和服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會換上洋裝,因為這也是為了掩人眼目。況且穿上黑色的衣服,在晚上等同於最佳的隱身裝扮,她甚至還特地圍上薄圍巾、戴上口罩呢。那司機說,他記得女乘客的年齡,大約在二十五六歲或二十八九歲之間。」
久恆說著,又偷偷瞄了民子一眼。
「我繼續轉述那司機的說法。他說,那名女乘客提著一個小包袱,一隻手好像抓著一個像瓶罐的東西。於是,我向那司機詢問詳情。他說,那女乘客中等身材,因為圍著圍巾、戴著口罩,所以看不清楚臉孔,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對方長得很漂亮。而且那司機偶爾也透過後視鏡打量她,若是讓他們見面,司機肯定認得出來。」
「……」
民子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問題出在那個像瓶罐的布包,讓我想起之前說過是否用它來盛裝汽油,因此推想它可能是汽油瓶,於是,我到那名女乘客下車的地點以及通往『芳仙閣』的小徑走了一趟,邊走邊在地上尋找,當然,我不認為路上會留下什麼跡證,而且那名女乘客也不可能把瓶子完整扔掉,絕對會敲碎之後再棄置路旁。我怕再講下去時間不夠,總之,我在沿路的陰溝裡發現沾有汽油的玻璃碎片,我盡可能把那些碎片蒐集起來比對,果然,無論從瓶身外觀或角度來看,它確實是一支玻璃瓶。至於是不是汽油瓶,我也沒把握,所以把碎片拿去鑑識課化驗,鑑定結果顯示真的是汽油瓶。最有力的證據是,鑑識人員從瓶底的凹陷處檢驗出汽油殘留。雖說瓶底也掉進了陰溝,不過凹陷處並沒有沾到水。」
「……」
民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刑警,眼神裡充滿了怒火。
「我說的證據就這些。只要把細微的證據拼湊起來,光憑這些照樣有辦法把那個女乘客送進地檢署偵辦,因為物證和犯案經過的證據都很齊備,而且司機也願意出面作證,他還表示只要再看到那名女乘客,馬上就可以認出來。打個比方,假如那司機見到你,當場指認你就是當天晚上坐在他車上的女乘客,那你會怎麼辦?儘管你強調當天晚上都沒有離開『芳仙閣』半步,不過那司機是在火災發生以後載到那個女乘客的。」
「久恆先生,既然您掌握到具體事證,為什麼不向上級呈報?」
「你是要逼我向上級呈報嗎?果真這樣做,事情就麻煩了。我剛才說了,這樣一來,之前判定的意外就得翻案。如果認定是人為縱火,就得依縱火案和殺人罪重新調查……」
「久恆先生,為什麼隱而不報?」民子瞪視著刑警的眼睛問道。
久恆遭到民子反駁似的詰問,頓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噴吐著淡淡的青煙,在氤氳的煙霧中,他用一種特別的表情打量著民子。
「你問我為什麼不向上級報告?」他大大地吐了一口煙之後回答說,「雖說它屬於刑法的範疇,但也要視各種情況而定,未必得向上級呈報。」
「為什麼?既然認為我涉嫌重大,若不向上呈報,豈不是玩忽職守?」民子問道,她非常了解刑警看自己眼神的寓意,嘴角自然泛起微笑。
「因為……」對方沉靜地說,「搜查分為兩種:一種是發生重大案件時,由上級召開搜查會議,決定大致偵辦的方向,再交由各搜查小組執行。以這起案子為例,就算我們想偷偷搓掉,也是不可能的。另外一種情況與上述不同,也就是某刑警覺得案子尚有諸多疑點,只要該刑警不向上級呈告,長官當然不知情。」
民子默默地聆聽。她也不想催對方,只需靜待對方出手即可。
「也許你會認為我好像在說大話,但在警視廳的刑警當中,我可是個辦案高手。再說至今為止的直覺從未失靈過,凡是我負責的案子,必定會被破獲,沒錯,光是被我親手抓到的嫌犯,已經有三個人被判了死刑。或許這根本沒什麼好得意的,反而還令我良心不安呢。」
「久恆先生,」民子說著,「這是在威脅我嗎?」
「才不是呢,我只是隨口聊聊。」久恆笑出聲來,「只是個比喻,目的是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在做無謂的偵查。而且,我也沒有通天本領,可以把所有嫌犯統統送到檢察官面前。我也到了該展現慈悲心的年紀了,畢竟一路走來已盡心盡力了。年輕時,我滿腦子想升官,總是積極投入辦案,渴望盡早受到上級的肯定,以便哪一天能順利升官。不過,這條路並不順遂。在第一線執勤的刑警,再怎麼努力,升遷管道終究有限制。也就是說,像我隸屬的偵查一課,我們的課長幾乎都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他們只需待過幾個單位就能安穩坐上高階職位,當然,其中也不乏在實幹歷練後當上中階署長的,只不過退休在即,他們早就打消升遷的念頭了。畢竟只要為警界奉獻過心力,沒有人有資格對他們說三道四,只要他們自以為樂也無所謂吧。」久恆愉快地說道。
「我無法理解你的心情。」
「是嗎?你應該能理解。」久恆默默地笑道,「坦白說,我覺得自己孜孜不倦地苦幹,實在沒什麼意義。之前,我抓過經濟犯,可親眼看到他們奢華的生活,突然覺得自己很窩囊。我不禁捫心自問,即便把幾個弱勢者送進牢裡,又有什麼用?那些善良的老百姓都是因為情非得已才犯法,斷送了自己的人生。相反的,善於鑽法律漏洞的有錢人卻個個腦滿腸肥。那些智慧型罪犯和窮凶惡極的壞人幹盡了壞事,根本沒有罪惡感。用同樣的法律把好人抓起來,簡直沒有道理。你的情況正是如此。」
「咦?」
「不,我只是假設。假如你照我所推斷的做了那些事,或許就能理解我的心情。換句話說,儘管我把幾個犯下小錯的好人關進牢裡,也是情非得已。」
「你這麼說,我好像犯下了什麼罪似的。」民子微微一笑。
「這只是假設,不過,一旦假設累積到某個程度,就不再只是單純的假設了,尤其在有物證的情況下。如此一來,這些假設必然會有結論。」久恆在說話的同時,表情變得嚴肅。「一旦物證和人證齊備,嫌犯想脫身就很困難。也就是說,嫌犯之所以被判有罪,最大原因在於被這個硬邦邦的假設綁死了,由此衍生的結果,必然會牢牢束縛著當事人。因而,當事人可沒辦法安心呢。」
「這根本是在恐嚇我嘛。」
民子毫不客氣地從久恆手邊的菸盒裡抽出一根菸。久恆有點驚訝,不過仍滿臉笑容,劃了根火柴替她點火。民子優雅地吐出淡淡青煙,接著熟練地把香菸夾在手指間,這個動作強烈地吸引著久恆的目光。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他吞了吞口水說,「你現在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呵呵,你在蒐集所有的假設嗎?」
「嗯,算是吧。」久恆笑著回答,「明知這麼做很愚蠢,但我還是要鍥而不捨地查下去,我只知道你在新皇家飯店待了兩三天,之後的行蹤就不清楚了。」
「因為是你,那我就說吧。我目前住在麻布一個姓鬼頭的家裡。」民子倏地丟擲這句話。
「麻布的鬼頭家?莫非是鬼頭洪太?」久恆嚷道。
「沒錯。」
「哦,」久恆瞪大了眼睛,「這樣就好談多了。」儘管久恆這麼說,方才的輕鬆表情,現在卻變得憂心了起來,「你在那裡做什麼?」
「如果有需要,當然是做服務員。」
「這與我想像的正好相反。」久恆說著,「即便是服務員的差事,比起『芳仙閣』那種風月場所,差別還是很大吧。」
「不會呀。或許我比較適合在做法正派的地方工作吧。」
「想不到你居然待在鬼頭家。」久恆驚愕地說道,「他們家有個體形微胖、臉皮白皙的太太。岡橋理事出殯時,我在殯儀館看過,她代替鬼頭致上奠儀。」
「那女人不是他太太,大概是女管家米子吧。鬼頭先生沒有太太。」
「哦,是嗎?看她儀態端莊,我還以為是鬼頭的太太呢。這樣子啊,原來她是女管家。」
「為什麼非追查我不可?」民子反問道。
「因為有太多疑點。」
民子看出久恆臉上掠過遲疑的神色,對方不敢正面接受她的凝視。久恆被看穿心思時,確實有點驚慌。
「再多疑點,我也可以說明呀。」
「……」
「可是現在不行,我得趕回去了。」
「那麼,什麼時候呢?」
「嗯,白天不方便在這種地方碰面,約晚上吧。」
「晚上?」久恆的喉頭動了一下,抬眼而望的瞳孔中掠過些微懼色。
「嗯,我希望利用晚上單獨談談。」
「沒問題呀。」他嘶啞地答道。
「答應啦?你可能會覺得還有很多疑點,我最好儘快說明清楚。今天晚上怎麼樣?」
「今晚?」久恆似乎大大地吸了一口氣,肩膀動了一下,「好啊,我可以配合。」
「久恆先生啊,我已經不是小丫頭啦,有話就直說了。你一定很想跟我上床吧。」
「……」
「因為喜歡我,所以沒向上級報告,只是暗中追查我的下落吧,好吧,該付出的代價我會還……今天晚上八點,請你到鬼頭家一趟。在庭園那邊有間茶房,那裡與主屋有一段距離,目標很明顯,從外面就看得到。我會先把茶房的門開啟,到時候請你偷偷進來。因為晚上沒有人看守……」
久恆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5
那天傍晚,民子雖然回來晚了,不過離夜晚還太早。而且,這次她並沒有被警衛盤問。儘管如此,她一想到有人躲在暗處窺視,心裡就覺得毛骨悚然。所謂的恐怖,這深宅戒備森嚴的氣氛確實令人不寒而慄。
民子房裡的隔扇被拉開,米子的白臉探了進來。民子看到那張圓臉就渾身不快。她們之前已經照面過好多次,卻是頭一遭產生這種強烈的厭惡感,或許是米子從隔扇縫隙窺探的緣故吧。
「民子,老爺有請。」
不等民子回應,米子便拉上了隔扇。民子看了看錶,快七點了。她來到走廊上,沒看到米子的身影,穿越昏暗的走廊,朝老人的臥室走去。
民子在隔扇外蹲坐下來。
「老爺,您找我嗎?」民子問道。
「嗯,進來吧。」老人啞著聲音回答,似乎沒有不悅。
民子跨過門檻,把身後的隔扇拉上。只見老人的頭動了一下,朝她看著,由於燈光昏暗,老人那深陷的眼窩恰似兩個黑洞。
「過來吧。」
「是。」
民子在床旁坐下,老人那骨節粗大的手立即從棉被側邊伸出,一把抓住了民子的手。
「你去了哪裡?」老人的語氣格外溫和,儘管如此,民子仍不敢掉以輕心。
「我沒告假即擅自外出,真是不好意思。我出去買個東西,順便跟朋友見個面。這件事米子狠狠罵了我一頓呢。」
「你該不會去見小瀧吧?」老人開始撫摸民子的手。
「當然不是,大白天哪有機會見面啊。」
「好像沒這麼單純哦,好吧,不提也罷。你讓我等得好苦啊,趕快脫衣服吧。」
老人的臉上泛起紅暈,漆黑的鼻孔發出急促的鼻息聲。
「真討厭,人家剛回來就要?」
「因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什麼。」
「您光是胡思亂想,就這麼興奮嗎?」
「不要讓老人家等得坐臥不安嘛。」
「哦,原來老爺一個人的時候就心浮氣躁,我可是光明正大呢。」
「好啦,你過來就知道啦。」
「不要。」
「今晚我覺得特別虛冷,快幫我弄暖吧。」
「哼,您就像一般老頭子淨說些唉聲嘆氣的話……哎呀,不行啦。」
「你把下襬翻到膝蓋。」
「這樣嗎……」
「對,對。」
說著,老人的手往民子的大腿間伸了進去。
「只能摸到這裡,不能再往下啦……啊,好噁心。」
「真暖和,這樣手心和手背就能一次焐暖了。大腿再夾緊一點!」
「這樣可以嗎?」
「嗯,嗯。」老人閉上眼睛,喉嚨間不時發出咽痰的聲音。
民子悄悄挽起袖口,看了看錶。心想,再過一個鐘頭,久恆就要潛進那間茶房了。
「喂,你怎麼猛看錶啊?」
民子嚇了一跳,但旋即平靜地回答:「因為我覺得做這種事還早了點。」
「不會啦。」鬼頭老人的手插放在民子的雙腿之間,說道,「外面的天色已經很暗了。」
「可是,這時間我還沒有那種情緒呢。因為您老是躺在床上,所以沒什麼時間觀念。」
「我覺得外面天色很亮就是白天,暗了就是晚上。」
「躺睡過久的人,總是分不出夜晚或白天。哎呀……您的手又在亂摸,我得小心一點。」
「有什麼關係。」
「不行啦。您再上下其手,我可要把您撥開囉。」
「好吧,我輕輕摸就是了,不過,說來真奇妙啊。」
「什麼?」
「和服這樣遮掩著,根本看不出我的手藏在哪裡。」
「您真壞啊,我這樣豈不成了露膝女?」
「這樣比較有氣氛嘛。」
「您不可以再往下摸哦!」
「嗯,稍微摸摸沒關係吧。」
「您越來越奇怪了。」
「既為男人多少都會手癢,即使年紀再大,這些舉動還是改不掉。」
「您怎麼這樣看我?好可怕哦……您以為我很興奮嗎?」
「不是,是你長得太漂亮了。」
「少騙人,我才不相信呢。您經常用這樣的眼神偷看我。不過,現在不行,太早了。」
「還要等多久?」
「您又不是年輕人,幹嘛急成那樣啊。」
「因為你今天肯定在外面幹了什麼。」
「又在胡思亂想啦,您真是個疑心鬼呀。」
「我整天躺在床上,難免要胡亂猜疑嘛。」
「明明知道又這樣……」
「哎呀,您要幹什麼?」
「我要換手啦。」
老人在床鋪上翻了個身。
「哦,好冷哦……」
「焐暖的感覺真好啊。只不過換成你受涼了,來,把手伸出來我瞧瞧。」
「不要,我這樣伸不過去呀,搞不好還會被您吃豆腐呢。」
「幹嘛這麼提防我啊?」
「因為我擔心有人闖進來,若是被撞見,恐怕又要在背後說三道四。」
「咦,你又在看錶?」
民子總是不由自主地抬手看著錶。
「我在看時間怎麼不快點過呢。」
「不要在意時間嘛。」
「瞧,您又不安分了。您不能硬是要坐起來呀,若突然倒下怎麼辦啊!」
「你抓住我就行啦,這樣我就可以把你抱在懷裡。」
「慢著。」
「做什麼?」
「別把臉貼在我的膝蓋上,若是被您的口水沾到,這套和服可就毀了。」
「所以叫你趕快換掉嘛。」
「不,還不行。」
「有誰要來嗎?」
「不,沒有人要來。」
「那就好。那我來幫你脫。」
「可以嗎?看你的手抖個不停,哪能解開那麼緊的腰帶呀?幫我先鬆開一點吧。」
「這樣嗎?」
「嗯,這樣就解得開了。」
「不行。」
「為什麼?」
「我先幫您擦擦手,您的手掌暖得有些嚇人呢。」
民子從衣袖掏出了手帕,老人從被鋪裡坐了起來,整個人靠在民子膝前,動手欲解開民子和服帶締(用來固腰帶及包覆帶枕)上的結扣。
「繫得這麼緊啊?」
「是啊,繫得不緊,整片腰帶會往下掉。」
「接下來是帶揚(用來遮掩多出的腰帶)嗎?這個也綁得很緊,先幫我解開一點吧。」
「真拿您沒辦法呀。」
「好神奇哦,只要解開帶締,後面的鼓形結就會像布幕般啪地掉落。」
「當然囉。」
「唉,接下來還要解開腰紐啊?」
「關卡可多著呢。女人得這樣纏才安全呢。」
「好不容易解開第一層了。這條腰紐很軟,是綾子料吧?」
「您之前應該替很多女人脫過吧。」
民子把鬆開的和服衣領整了整。
「倒也不多。只是看到這麼柔軟的料子把你那香皂般滑嫩的肌膚包裹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啊。」
「所以我才包得這麼緊。」
「這樣一層一層剝下來,好像在剝辣韭皮。」
「這不就是您的樂趣嗎?瞧,您那色瞇瞇的表情真難看。話說回來,這樣上下其手,你依然從容不迫,倒是令我佩服呀。這件長襯衣是什麼料子?」
「它是花紋綾子。噢……等等。」
「怎麼啦?」
「這裡打結了,別解開哦,這是個好兆頭。」
「什麼意思?」
「聽說這腰紐一旦打結,肯定會發生好事,就像護身符一樣。」
「只有腰紐吧?!」
「嗯,您也知道嘛!」
「嗯。」
「您真壞,明明知道卻裝糊塗。」
「最近的年輕女孩都喜歡穿洋裝,教人無法接受。莫非連底褲反穿也是好兆頭?」
「連底褲您也知道啊?」
「我再怎麼昏睡,這點小常識還懂,以前都唸作drawers吧?」
「哎呀,您這樣弓著身子有礙健康呢,還是早點睡吧。」
「別催我嘛!沒看我正在興頭上嗎?再讓我玩一會兒嘛。」
「要是安分一點就沒關係,如果又要亂摸一通,人家可不要。」
「好香哦。你擦了什麼香水?是夜航嗎?」
「很時髦嘛,是誰告訴您的?」
「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
「不知您對女人各方面了解到什麼程度……不過這香水名稱,您猜對了。」
「……」
「是因為之前疼愛的女人也用這款香水嗎?」
「她用的種類可多咧。」
「哦,那她蠻有品味的嘛!」
「下次,你換擦另一種香水吧。」
「您不喜歡這味道嗎?」
「我覺得新款香水來得好。」
「哦,您倒是趕得上潮流。那我以後會被誰取代?」
「短期內我不打算換人。」
「真是貪心啊。趕快安排啦,好讓我安心待下來。」
「你是指老後的事嗎?」
「我在這裡妾身未明,難免會擔心。」
「好啦好啦。」
「之前您也說要處理。」
「唉,你別再叨念了,我整天躺在床上都在考慮這件事呢。」
「您這樣說我就納悶了。白天您要接見許多訪客,不可能有時間考慮吧!對了,那些客人都是老爺的部屬嗎?」
「有些是我的部下,有些不是。」
「他們根本就是您的嘍囉嘛,對您可都是畢恭畢敬呀!」
「那是因為他們敬老尊賢。」
「少騙人了,絕不只是這樣,老爺的勢力大得很呢。」
「你是想說我的『那話兒』不行嗎?」
「不是,不過您替代的招數可令人招架不住。」
「哈哈哈……」老人張著缺牙的嘴大笑。
「您別用笑臉敷衍,趕快安排我的出路嘛。」
「我跟別人談話時,也在考慮這件事。聽人家聊談無聊的事,其實心裡正在替你著想呢。」
「那麼,最近一定要做出安排……可別再敷衍我哦,我在那方面可是貪得無厭。」
「知道啦,改天會找秦野商量一下。」
「秦野先生不怎麼可靠,不過也沒辦法。來,快睡吧。我在旁邊陪您躺著。」
「再讓我玩一會兒嘛。」
「這樣會把和服弄得亂七八糟。來,把手放開。啊……不行啦!」
民子正要起身,但老人拉住她的衣角,這麼一拉扯,她的身體頓時失去重心,抱著胸往床上撲跌。
「住手,和服快……」
「和服要多少件我都可以買給你。你若那麼在意,我乾脆把它弄皺算了。」
「您要做什麼?啊,住手!」
民子拚命想逃出老人的調戲,她一隻手抓住了棉被的邊角正往榻榻米爬行。此時,她覺得被角底下有個硬物,就在與老人拉扯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露了出來。民子看到那東西的同時,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是一把黑得發亮的手槍。
久恆成功地潛入鬼頭的深宅大院。
幸好,這天晚上的雲層稍厚,不見點點繁星與月光。久恆的手錶閃著螢光,在夜晚進行埋伏或跟蹤時,他經常戴著這塊錶,非常方便。現在,發出藍光的指標指向即將八點的時刻。
他在樹叢下蹲了半晌,心跳很快。雖然之前經常埋伏或跟蹤嫌犯,擅闖私人宅第卻是頭一回。他悄悄地將沾滿泥土的雙手擦抹在長褲上的膝蓋處,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小心提防著院子裡是否有看門犬,看來似乎沒有。他在樹叢下躲了三分鐘,才慢慢地屈身往前移動。
微白的夜光灑落在牆上,遠處的路燈顯得格外明亮。當他欠身而行時,一不小心肩膀被矮樹叢絆住反彈了回來,霎時差點嚇破膽,幸好只是葉片沙沙搖動,沒有發出其他聲響。民子指定的地點是那間茶房,在朦朧的夜色中,依稀可見茶房的外觀。此時,突如其來的水聲嚇了他一跳。凝耳靜聽,那不是噴泉聲,而是池中魚兒遊跳時發出的聲響,可能是因為有人走近,魚兒受到驚嚇濺出的水花聲吧。
久恆終於爬到茶房前面。果真是這裡,墊腳石和放鞋的石塊在黑暗中泛著白光,前面還擺著洗手缽。他小心翼翼地從茶房的入口走進去,多年來為了掌握小偷行蹤所學會的技巧,一下子全都用上了。他用手指輕輕推了推那扇小門,果真輕易地推開了,看來是民子事先把門後的插銷挪開的。
他慢慢推開小門,屋內的空氣倏然像一陣風撲向他的臉頰,一股潮濕的黴味,猝不及防地撲鼻而來。他先以單膝跨在門檻上,然後趴下身子,再用雙膝爬行,一下子就碰到潮軟的榻榻米。他倚牆蹲坐,抬起視線搜尋牆角是否有女人的身影。由於尚未適應室內的黑暗,無法分辨確切的方位,乍看之下若有似無。久恆站起來檢視,只看到了從天花板垂下的吊鉤。室內的地板和燒水用的鐵鍋都讓他產生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驀然,久恆感到下腹部微微作痛,應該是緊張引起的。他再次豎耳細聽,幸好沒聽到什麼聲響,似乎只有草叢裡的唧唧蟲鳴。不用說,現在哪有什麼蟲鳴,根本是他緊張過度造成的耳鳴。久恆試圖讓自己冷靜,再次抬眼看錶,已經八點十分了。為了安定情緒,他把菸叼在嘴上,但是牙齒卻微微打戰,香菸噗地掉了下來,而且肚子也咕嚕咕嚕亂叫。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在拍桌審問小偷時是多麼虛張聲勢,在垂頭喪氣的嫌犯面前,自己有多麼耀武揚威啊。
他取出火柴卻不敢點燃,只是藉由叼著菸緩和情緒,不知不覺間,那支菸的吸嘴也被濡濕咬破了。他一直蹲在牆邊。久恆豎耳聆聽,一來擔心女人走來的腳步聲,又害怕遭到突如其來的攻擊。因為這棟房子的情況特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是形跡敗露,很可能當場被打個半死。
倘若真的遇上這種情況,他已編好了藉口,絕不吐露身分和姓名,對方應該不至於會殺了他。為了等民子,久恆始終不敢亂動。他感到陰氣森然,但此際待在漆黑狹小的茶房裡也是無可奈何。室內的沉悶潮濕彷彿裹住了他的身體,讓他感到反胃不適。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剛才的不適尚未恢復。
突然間,他的眼角餘光瞥見有人站在外面,他心想,該不會是民子吧,在黑暗中有一團東西像木樁豎立著,看上去像是佇立的人影,凝目細看才發現只不過是一團黑影。民子沒有現身。久恆潛入茶房後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他感到時間漫長難耐,快受不了了。他無法忍受自己竟然蹲在這個地方,並不是因為像小偷般私闖民宅,而是這茶房的氣氛令他毛骨悚然。
久恆表面上是私闖民宅,實則只是依照民子的指示罷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民子依然未現身,他自以為是地解釋對方可能被什麼事耽擱了,並暗自期待或許正因為如此,民子到時候會表現得更熱情。他頻頻環視著漆黑的室內,挑選最適合與民子交歡的地點。
然而,茶房裡的氣氛終究令他不舒服,空氣中瀰漫著壓頂而來的濃重黴味。為了等待民子,他只好強忍著。這間茶房似乎長期閒置,看不出使用過的痕跡,從潮濕髮軟的榻榻米和布滿灰塵的情形即可看出一二。
他又想,民子的邀約並無不自然,若真要敷衍了事把他打發走,倒是可以找個人潮出入頻繁、不適合幽會的地點。這個空蕩蕩的茶房很適合私會,久恆引頸企盼之際,卻慢慢陷入由厭惡感衍生的不快。他很想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又怕形跡敗露,只好蹲坐在原處,這樣他變得越來越焦慮,而這種強忍不安的情緒使得心理負擔更沉重了。
久恆數度想走出茶房,但他怕要是先離開,可能會與民子擦身而過,所以又持續苦等了三五分鐘。他之所以願意等,終究是因為民子這個誘餌,為了排遣這種精神折磨,他頻頻幻想與民子交歡的情景。之前,他也曾經與幾個女人發生過關係,於是從記憶中搜尋與民子身材相近的女性,與之比較,並幻想撫摸民子肌膚的觸感。久恆藉由性幻想來排除緊張的情緒,但這種自我沉浸畢竟無法持續太久,最後終於起了離開的念頭。
他費了好大的工夫才爬出茶房。為了順利撤退,他始終讓小門敞開著。走到外面後,他悄然地關上門。當他掩上小門的那一瞬間,感覺好像把那股令人厭惡的氣氛也關在裡面。同時,他又覺得那股空氣好像很不甘心地撞上窗戶,頓時心頭一驚。
反身踏上來時路,沒想到比潛入時更害怕,魚兒又在池中發出躍水的聲音。久恆好不容易走到剛才進來的入口,移步至此,感覺好像走了數公里。欠身穿行之際,肩膀仍不時碰撞矮樹叢,葉片沙沙作響,嚇得他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現在已是狼狽不堪。此時,宅院內傳來了五六個人的交談聲和腳步聲,好像一批發現敵蹤的士兵。他攀越陡高的圍牆,在彼端落地時仍餘悸猶存。他拚命向前狂奔。
晚上九點半,民子才走出老人的房間。
老人那黑洞般的鼻孔撐大,已取下假牙的癟嘴如坑洞般大張,正呼呼大睡,嘴角滴下了細絲般的口水,緊閉的眼角布滿了許多皺紋。
民子不了解大家為何都這麼怕這個老人,她換好衣服,沿著走廊走到一半便往一旁拐去,這裡沒有點燈,盡頭處就是那間茶房。久恆肯定回去了吧,她與他約八點,就算對方多等一會兒,也頂多等到九點吧。在民子看來,這個滿腔怒火、躡手躡腳逃回去的男人,可說是滑稽透頂。
民子安哄著老人入睡時,依然豎耳傾聽外面的動靜。比如,某人的說話聲、奔跑的腳步聲、急促而低沉的敲門聲,或是有人被圍毆的呻吟聲,她多麼期待聽到這些聲音,然而戶外始終悄然無聲。
民子擦了根火柴走進茶房,微光中黑影晃動,她一共擦了五根火柴,每一根都燃到快燒到手指頭。她發現室內似乎有人待過,雖說無法確定位置,但總覺得聞到了久恆留下的體味。她在吊掛著鐵鍋的圍爐前坐下,火柴一熄,室內陷入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縫隙,看來,久恆是把門關上之後才逃走的,民子又擦了根火柴。在微亮的火光中,她看到地上有一支菸,這支菸並沒點燃,而且已濡濕彎折。
久恆果真來過。民子心想,自己終究得跟這名男子一決勝負,看來是逃不掉了。民子以手指輕觸榻榻米,上面沒有灰塵,莫非久恆就蹲坐在這個位置?當她正要離開時,走廊彼端傳來了微弱的腳步聲。她直覺有人朝這邊走來,於是渾身僵硬地等著,不打算先開口。
一道手電筒的光束左右搖晃,朝茶房的入口直射而來。民子正在榻榻米上匍匐而行的時候,那道刺眼的光恰巧停在她臉上。
「哦,原來是你啊?」米子故作驚訝地說道。
民子別過臉。不過,手電筒的光束並未移開。
「你在做什麼?」米子一臉納悶,誇張地問道。
「這光太刺眼了,請您把它移開。」民子整了整衣服,毫不客氣地要求道。她心想,豈能永遠對這女人低聲下氣。
「哼,」米子輕輕一笑,關掉了手電筒,「真巧啊,竟然挑這種時間來這個奇怪的地方?」
「請您替我設想一下,我在這裡根本無處可去,至少讓我來這裡散散心嘛。」
「老爺那邊處理好了嗎?」米子露骨地冷笑了一下。
「我人在這裡,情況怎樣您應該很清楚吧。」民子不服輸地反駁道。
「是嗎?」米子冷笑道,「算我多管閒事,話說回來,我記得以前警告過你,不准進入這間茶房。」
「為什麼?」
「哦,你現在要問原因嗎?」
「這間茶房到底有什麼祕密?一直閒置著,都是灰塵。」
「我不知道,這是老爺規定的。」
「是嗎?您三更半夜還來監視我嗎?」
「因為看緊門戶是我的責任。」
「您覺得這裡不安全嗎?」
民子所說的不安全,其實是某種語帶雙關的說法。米子是否聽得出弦外之音就不得而知了。
「是啊,尤其是今晚比較特殊。」
「比較特殊?是因為我來這裡嗎?」
「咦,你不知道嗎?」米子故作詫異地說,「剛才有個形跡可疑的男子在這裡徘徊呢。」
「……」
「有人發現那男子的身影,我覺得不妥便過來檢視一下,想不到你居然坐在這漆黑的茶房裡。」
久恆的形跡果真被這裡的保鏢發現了。剛才,民子沒聽到嘈雜聲,因此並不知道久恆被發現一事,儘管深宅大院占地寬廣,但沒有聽到任何騷動聲倒是也很奇怪,而且今晚顯得格外安靜。
「這跟我無關。」民子在黑暗中回答,眼前是米子穿著和服的模糊身影,顯得體態豐滿。
「哎呀,沒有人說你跟這事有關啊。」米子訕笑了一下,「是你不打自招呀。」
「不要胡說八道!你老是居心叵測地打量別人。」
「是嗎?」米子在黑暗中似乎歪著腦袋,「那個可疑男子逃走之後,你就坐在這裡了。我可不會隨便冤枉人。」
「是嗎?聽說到了你這個年紀,最會疑神疑鬼了……是不是因為最近欲求不滿啊?」
「什麼?!」米子勃然大怒,「你再說一遍!」
「要我說幾遍都行!你長期沒碰男人,所以生理上很不平衡吧。還是為了顧及老爺的情面,不敢到外面偷吃啊?」
民子把所有不堪入耳的話一湧而出,這些都是她在「芳仙閣」工作時,從同事那裡聽來的。
「你平常總是一臉平靜,裝出穩重大方的模樣,這樣可是有礙健康呀!」
「……」面對民子連珠炮似的攻擊連米子也束手無策。
「聽說幾年前老爺還把你當成掌上明珠呢,現在卻淪落到這種地步,真可憐啊!你看到我在老爺的房間就不高興吧,而且心裡七上八下的。你來偷看我們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呢。」
「……」
「別客氣,也不必偷看,光明正大看個夠,怎麼樣?我可以開燈讓你看清楚。」
米子冷不防發出憤怒的吼聲,朝民子這邊衝了過來。民子略微彎身站起來,迎面抓住米子。由於米子體形豐腴,雙腳頓失重心,民子順手一推,榻榻米隨即傳出一陣悶響,米子踉蹌倒退了兩三步。民子藉著暗處的掩護,揪住米子的衣領,朝她的臉狠狠地揮了一拳。
此時,米子發出「呃」的一聲,朝民子狂撲而來,卻失去了準頭。民子利用對方的動作,順勢繞到她身後,抓住她的衣領,然後,用力往後拉扯,米子肥胖的身軀應聲倒下。民子立即騎在米子胸前,雙手抓住她的脖頸,往榻榻米上猛撞。
米子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民子心想,若這樣用力掐下去,對方很可能會窒息,於是鬆開一隻手朝米子的臉龐甩了兩三記耳光。米子那白豬般的圓臉微微顫抖著。米子試圖伸手抵抗,但這回先護住了臉。她雙手摀著臉頰,彷彿在哭泣。
不可思議的是,民子在狠扇米子耳光的同時,內心竟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這是對米子之前冷漠以待的報復嗎?的確,也有這個原因。不過,看到對手越趨弱勢,她更想給予狠狠一擊,有點類似殺人時的快感。在黑暗中,女人的哀鳴聲越來越尖銳。
民子猛打米子的眼睛和鼻子,用力纏抓她的頭髮。米子肥胖的身軀在榻榻米上翻滾著,即使有隔扇的拉動聲傳出,榻榻米隨之起伏震動,但是民子仍不肯罷手。民子微淌著汗珠,臉頰和耳朵頓時漲紅,連拳頭都汗濕了。米子的體臭不時從底下衝嗆而來。
出於對米子的憎恨,民子如暴雨般揮拳不止。然後,便撇下了癱躺在榻榻米上的對手。米子站不起來,只是摀著臉哭泣。這種情狀持續了五分鐘之久,米子才緩緩起身。民子倚著壁龕前的竹柱,雖說在黑暗中,仍然看得出對方模糊的身形。她看到米子肥胖的身軀匍匐似的站起來。米子搭著臉龐,走向門口並疾步逃離。
6
久恆睡覺時,味噌湯的香氣撲鼻而來。準備上學的兒子好像在央求妻子買什麼教材。
「家裡一毛錢也沒有,要錢的話,去找你老爸吧。」妻子尖聲厲氣地說道,她不是在斥責孩子,而是在挖苦丈夫。
久恆抬起下巴露出棉被,朝兒子喊:「義夫,我的皮夾放在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拿去吧。」
聞聲走來的不是兒子而是妻子,她朝牆上的西裝外套的口袋裡粗魯地搜翻,那件外套還罩著防塵套。久恆看著妻子的和服下襬,這套和服已經穿了兩三年,早已泛舊走樣。妻子似乎從皮夾裡拿走一些鈔票,給了兒子一些零用錢,其餘的放進自己口袋裡。久恆不需睜眼,也知道此時的妻子一臉不悅。她氣沖沖地採動榻榻米,把錢交給兒子後,隨即傳出嘈雜的鍋鏟聲響。
「老公,七點多啦,要遲到了。」
久恆在被窩裡慵懶地翻動,昨晚,他回到家裡時已經十二點多了。他默然地洗了臉,茫然地坐在餐桌前。
多麼難吃又寒酸的早餐!他胡亂地扒完,換上襯衫,套上褲子,拿掉西裝外套的防塵套再穿上。妻子依舊動也不動地坐在餐桌前。
久恆走到玄關處的泥地,沒看到鞋子,便逕自開啟鞋櫃,拿出一雙滿是灰塵的皮鞋。他拿起一塊塞在角落的破抹布擦拭,妻子在遠處看著。
「今晚又要很晚嗎?」尖銳的問話聲從背後傳來。
「嗯,我會盡量早點回來。」
久恆沒有反駁,默然地繫著鞋帶。
「你不要成天在外面逍遙,兒子那個樣子……」
久恆沿著馬路朝國鐵車站走去,路上還有許多上班族和BG(business girl,對女職員的簡稱)。他每次走出家門,便感覺如釋重負。他的家庭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妻子時常歇斯底里,兒子發育遲緩,三歲時罹患了小兒麻痺,到現在左手還抬不起來。
對他而言,到職場上班就是一種解脫。即使身心疲憊,也不想在家裡休息。因此,他想在工作中尋求慰藉,不過薪俸微薄,想放鬆時也只能去熟識的小酒館喝酒。
久恆調至警視廳之前,曾在S局風紀糾察科待過。當時建立的人脈,到現在仍有聯絡。電車上非常擁擠,但他仍試圖忘卻煩心的妻小,思索目前追查的案子令他心情愉快。
他考慮著今天的行程。早上,走進辦公室,聽取股長當天的勤務指示。若無重大案件,他便留在辦公室待命,以應付突發狀況。每逢此時,他便會訊問案情較輕的嫌犯或製作筆錄,以此度過一天的時光,然而,有案待查的刑警必要時還是可以外出的。
之前,久恆仍有一件案子尚未偵破。剛開始調查小組所承接的是一件重大刑案,由於偵查進度遇到瓶頸,後來改由組員隨意搜查。發展到這種情況,這起案子幾乎形同懸案。
久恆也因為隨意搜查,經常在外面奔走,由於他是資深刑警,連股長對他也要禮讓三分,正因為案情陷入膠著,調查報告只是隨便充數,雖然他自稱已掌握到有力線索,但這也等於道出案情毫無進展。事實上,他是拿它當藉口,專心追查民子那起案子。
今天,他打算先待在辦公室處理行政事務,下午就到新皇家飯店檢視。
中午以前,他都在處理無聊的公事中度過。他先向股長報告搜查經過,然後表示續查該案需要到外面走走。股長說可增派一名搭檔予以協助,但他婉拒了,並表明目前已跟進到某種程度,比較適合單獨行動。
如果久恆尚資淺,股長或許不會核准,此舉表示他是資深老鳥,以前又有卓越的表現。於是,他急忙收拾桌上檔案,匆匆離開了警視廳。他渾身充滿了幹勁,走出家門時的心情截然不同。他搭上都營的路面電車,過了二三十分鐘,在飯店前下車。
久恆再度抬頭望著飯店外觀,依舊豪華氣派,正門口總是停著許多輛高階轎車,櫃檯人員似乎很忙碌。此時,有許多人坐在櫃檯前的椅子上談笑,境況一如往常。
久恆朝電梯的方向走去。不過,當電梯門開啟時,他改變了心意。與其搭電梯上去,不如拾階而上比較不會引來側目吧,萬一在電梯內與小瀧或秦野碰個正著,那就不妙了。說到住在八樓的房客,上下樓大多是搭乘電梯,但就算他爬樓梯爬到雙腿發軟,至少這樣被發現的機率會大大減小。
秦野似乎又接到了新的委託案,他穿著華麗的睡袍,靠坐在最近流行的牽牛花形藤椅上,悠哉地抽著菸斗。民子與他相對而坐。
「我每次來,小瀧先生總是不在。」
民子得知小瀧外出,立刻過來找秦野。
「他好像很忙。」
秦野眨眨眼,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身為飯店的總經理,經常開溜豈不是有失職守?」
「他必須外出與客戶聯絡感情,未必是在躲你。」
「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麼?」
「是啊,我們畢竟不可能整天跟在他身邊。」
「他八成又去追董事長千金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
「您跟小瀧先生是同夥,絕對不會說些對他不利的話吧。」
「倒也不是這樣,我有自己的事要忙,哪有餘力去管別人。」
「櫃檯的員工說,他一個小時以後才會回來,是真的嗎?」
「他們這樣說,應該是真的吧。」
「難不成是因為我來找他,他故意交代櫃檯這樣敷衍我?」
「小瀧是那種懦弱的人嗎?」秦野眯著眼望著民子。
「他那種人厚顏無恥,想對我耍點小手段根本就不算什麼。先生,小瀧先生是不是把那個董事長千金藏在某間客房裡?」
「他是總經理,我也不清楚他會怎麼做!」
「一定是這樣。就算來到飯店,他們兩人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辦公室,肯定在某個專用房間裡卿卿我我吧。對董事長千金來說,這點小事不成問題,我懷疑他們兩人或許就窩在這層樓的某個房間呢。」
「怎麼可能!」秦野臉上掠過一抹慌張的表情,「就算對方是董事長千金,也不可能為所欲為。你想想看,只要房客住上一晚,飯店就能輕鬆賺到一萬日元,再說像小瀧這麼精明能幹的生意人,也不可能讓千金小姐這麼任性吧。」
「哦,你講得這麼慎重,我覺得更可疑了。」
「唉……我只是實話實說嘛。」
「總經理的辦公室在六樓吧。他們兩人不可能在同一層樓,看來八樓最適合不過了,這一樓層是不是有一間女性包租的客房啊?」
「我什麼都不知道哦,建議你還是不要做無聊的揣測啦。」
「是嗎?」
民子噴吐了一口煙,看到秦野的臉上居然掠過驚慌的神色。尤其是當她提到他們倆該不會在八樓時,秦野原本沉穩的表情驀然顯得很倉皇。民子真想在小瀧回來之前,發現一些確鑿的證據。因此,她先顧左右而言他,鬆懈秦野的心理防線。
「秦野先生,您怎麼會把我介紹到那種奇怪的地方呢?」
「可是,你到了那裡以後,心境也變得很不一樣吧。」
「這事我終於想通了,才會特別來找您商置。上次您答應我的事,進行得怎麼樣?您不是說絕不會讓我吃虧嗎?老爺也這樣說過,我只想拿到該拿的而已。」
「嗯。」
「只要米子還繼續待著,等老爺一走,我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誰也不敢保證,搞不好會落得身無分文,被她掃地出門呢。老爺把我當成玩具,我只是要拿回應得的報酬。」
「老爺似乎也在考慮這件事呢。」
「哦,他跟您說了些什麼?」
「沒有,具體內容我沒問。對了,你想要的是不是一間小餐館或什麼的?」
「我想要的更大呢,送我一間小餐館沒什麼意思。」
「哦,你的野心還蠻大的。」
「我年紀不小了,」民子笑了笑,「就算我不怕吃苦,願意做點小生意,終究賺不了什麼錢。與其這樣,倒不如央求老爺給我現成的東西。嗯,我不要什麼小餐館,看能不能給我一間豪華氣派的餐廳?」
「你是指料亭(可招藝妓坐陪彈唱的高階餐廳,拒絕生客,必須由熟客引進,通常是政商名流相會祕商的場所)?」
「對啊,而且是那種已經有固定客源的餐館,若是還得親自拉客,到頭來只會把自己累死。我相信老爺應該有這種能耐。」
「看來如此,其實老爺沒什麼錢。」
「不,老爺絕對還有其他通天本領。我想藉助老爺的神力,完成這個夢想。秦野先生,下次能不能請您把我的願望轉達給老爺?」
「沒問題,我會轉達你的意思,之後就算我沒得到答覆,你也可以直接問他。」
「就這麼說定了,萬事拜託啦。話說回來,這點小事您本來就有責任轉達。」
「真是傷腦筋啊。好啦,我會照辦。」
「那麼我先告辭了。」
「這就回去嗎?」
「我先去小瀧的辦公室看看,若還要耽擱很久,那我就直接回去了。」
「比起要我向老爺轉達的事情,不是先替你跟小瀧疏通感情比較好嗎?」
「是啊,不過兩相權衡之下,還是老爺那邊的事來得重要。」民子從椅子上起身,「先生,這件事請您務必鼎力相助!」
秦野默然地伸出手,民子隨即握住了。接著,她悄悄走出秦野的房間,朝樓梯口走去。白天,飯店裡閒散冷清,既沒有房客的身影,也沒有員工走動。走廊兩邊分別是外觀相同的客房,整個空間如同廢墟般寂靜,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怖感。
鋪在走廊上的紅毯,遠遠望去由大漸小地延展到走道盡頭,兩側的房門皆關著,房號整齊劃一。有點像看透檢視那樣,所有的線條全都交集在遠處的某一點。當民子走向樓梯口時,眼前驀然閃過兩條模糊的人影。雖說是巧合,就在她拾步走向樓梯時,回頭看到了以下的情景——
一個身穿白色和服的女子和一個身材高大的西裝男子相偕經過。從外形判斷,應該就是小瀧。然而,轉眼間他們就消失在狹窄的走廊上,因為走廊盡頭正好是個轉角。至於那個穿和服的女子到底是誰,民子當下實在猜不出來。對方很可能是鬼頭口中的董事長千金,只見小瀧恭敬地走在前頭,宛如她的貼身隨從。
久恆刑警站在七樓通往八樓的樓梯處。果真一如他所料,一路上只碰到幾名客人,八樓的房客幾乎都是搭電梯。這裡確實非常安靜,絲毫不像坐落在東京市區的建築,可能是因為隔音裝置良好,完全聽不到外面的喧囂聲。
秦野住在八樓的客房,當久恆的視線落在八樓的地板之際,卻驚愕地抽身後退,趕緊低下頭。因為,他看到了一名女子在紅毯上疾步行走的背影,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三級階梯,盡量避免發出聲響。他躲在隱祕的位置觀察對方走到什麼地方。
是民子!他還記得民子那襲和服與腰帶,她的體態早已烙印在腦海裡。久恆心想,民子終於來找小瀧了。不過,小瀧的辦公室在六樓,她是先來拜訪小瀧,再順便找秦野串門子嗎?
久恆不知道有誰會跟在她身後,於是像隻烏鴉般佇立在階梯的中段。他豎耳傾聽,但走道上鋪的紅樓厚重柔軟,幾乎聽不清楚腳步聲。當他覺得時機成熟,便往上走了兩三步,小心翼翼地探看了一番,卻發現民子的身影在走廊盡頭消失。由於走廊盡頭的右側還有岔路,久恆擔心追丟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萬一被民子發現,他也打算找些託辭含糊以對。
他放慢腳步在紅毯上走著,與民子保持約莫十公尺的距離。其實這期間,民子隨時可能在半途猛然回頭,但此刻似乎被其他事情吸引,只顧著往前探走。
其中必有蹊蹺!當民子向右轉彎時,久恆擔心她突然來個回馬槍,於是轉身向後走。對方光憑背影應該認不出來,只會把他當成是這裡的房客。就在久恆算準時間,再度轉身之際,民子卻消失了。久恆察覺不妙,這回便毫不顧忌地大步向前追去,幸虧腳底踩的是柔軟的地毯,並未發出聲響。
他來到走廊盡頭的轉角,在一步之前忽然收住腳步,僅從牆緣探頭窺視。目光所及的走廊一直往前延伸,天花板上的圓形嵌燈與地上的紅毯,在走廊盡頭相映成趣。他的視線緊盯著在走廊中央駐足的民子,她的模樣像是在窺視某個房間的內部。奇怪,她在做什麼?
久恆在牆角窺視,並不時回頭察看,否則這副模樣難保不會遭人指責。他得一邊監視民子,還得一邊提防身後的狀況,可說是緊張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