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6
1
坐落在山丘斜坡上的「芳仙閣」旅館,內設有枯山水庭園造景,除了主建築,最近又增建了新館。
二月初的某天晚上。「芳仙閣」新館有一間五坪(一坪約合三點三平方公尺)大、名為「深雪」的房間被租了下來,它是本館最高階的客房。來客數約莫十人,分別在不同時段陸續抵達,一輛輛高階自用車和包租車沿著陡峭的坡路緩緩駛至大門口。
天黑不久,這群客人在「深雪」飲酒吃飯,現場洋溢著酒宴般的熱烈氣氛。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男子,有人穿西裝、有人著和服,身上的行頭都價值不菲。
「芳仙閣」的女招待從櫃檯那邊聽說,這是某同業公會的聚會,不過,九點一到,女招待們全被趕了出來。此時,幾名年輕男子若無其事地來到那個房間前的走廊上站崗。五坪大的房間隔壁是一間四坪大的客房,那幾個年輕人就在那裡休息。他們身穿夾克和毛衣,輪流站在本館與新館之間的走廊盡頭。
不僅如此,在旅館大門旁的樹叢裡,也可以看見有年輕人佯裝觀賞庭園似的四處走動。沒有人知道「深雪」裡面正在進行什麼活動,因為「芳仙閣」的老闆娘特別交代,女招待不得靠近那個房間。那些女招待總覺得「深雪」的氣氛詭異,即使偶爾從旁邊經過,那幾個年輕人也會馬上投來銳利的目光。
夜色漸深,那群客人偶爾會點啤酒或清酒,他們都是打內線電話到櫃檯,但女招待卻不能把酒菜直接送進「深雪」,只能端到走廊上,交給那幾個年輕人。
午夜一到,「深雪」的房客紛紛到櫃檯借電話,多半是自行撥打,但談話內容幾乎都是吩咐對方立刻送錢過來。
「馬上把二十萬送來這裡!」
「送十五萬過來!」
老闆娘說,來者全是同業公會的會員,鐵定是商家老闆,以長相福態的老者居多,其中不乏花發老人。他們打電話的神態也各不相同,有的表情沉穩,有的雙眼充血、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結束通話電話後便轉身離去,從不朝櫃檯小姐看上一眼。
「芳仙閣」的員工採取輪班制,營業至凌晨三點,凌晨一點許,「深雪」頻頻來電吩咐送餐——壽司、幕內便當(菜色簡單的便當)、茶泡飯、中國菜等等。這些食物在附近營業至凌晨三點的餐館都有售賣,送達時照樣由女招待交給那幾個小夥子,她們為了回應「深雪」房客的需求,整個晚上都得這樣忙個不停。
這期間,那個房間裡的客人不時走到櫃檯打電話。
「再送十萬過來,拜託啦。」
「馬上派人送十五萬過來!」
「深雪」瀰漫著凝重而緊張的氣氛,沒有任何喧鬧聲傳出,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公會會員正在通宵徹談呢。
這天晚上的氣溫不算暖和。年輕人依舊在旅館外的暗處站崗,偶爾走進館內與同伴換班。其中,帶頭的還得負責聯絡,不時到站崗處巡視。
好恐怖哦!女招待個個嚇得眼神游移不定。
類似這種聚會,到目前為止有三次,次數倒是不多。上次是約莫半年前,與上上次相隔了四個月左右。
整個晚上,計程車和包租汽車不斷地駛來。接到電話指示緊急送錢過來的人,照樣只能把錢交由站崗的年輕人,然後便坐上來車回去。
所有女招待屏住呼吸站在角落裡看著這番光景。二十萬、三十萬的鈔票,就這樣毫無緣由地送來。深夜時分,只需一通電話,這些錢就籌齊了,有的用報紙包著,有的用布巾裹著,這些「萬圓」鈔票和「五千圓」鈔票,不費吹灰之力地就這麼送到了「深雪」。
此時,那個房間裡在幹什麼,多數女招待已經瞭然於胸。
凌晨四點了,天色未亮。平常這時間,值夜班的女招待早已就寢,但今晚的情況特殊,她們還無法上床休息,
有位客人走進「白妙」的房間。確切地說,他是剛才待在「深雪」的男客,現在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白妙」是由成澤民子負責料理。由於傳來服務鈴聲,民子跪坐在房門外的走廊上問道:
「請問有什麼吩咐?」
房內有人答覆,民子輕聲挪開隔扇,眼前是一名年約四十歲、相貌溫文儒雅的男子,蓄著稀疏的鬍子,個子高大,體格壯實。民子以前沒見過這位客人,對方站著,上衣已脫去,領帶解開了一半。
「我有點累,可以替我送瓶酒過來嗎?」男客俯視著跪地的民子說道。
「馬上給您送來。請問要點什麼下酒菜?」
「哦,什麼都行。三更半夜,也不好意思挑剔了。」
語畢,他笑了笑。
「知道了。」
「白妙」和其他客房一樣,內有兩個相通的房間,隔壁房間已鋪上寢具,面向庭園的房間有一處寬廣的緣廊,上面擺著一套藤製沙發,但臨窗的窗簾已拉上,室內顯得陰暗許多,只有壁龕處亮著一盞檯燈。
民子穿過櫃檯,走進廚房準備斟酒,還弄了幾樣簡單的下酒菜。工作到深夜時分的廚師,這時候也休息了。
「現在還要送酒呀?」同事看到正在準備酒菜的民子便出聲問道。
「好像只有一位客人回房呢。」民子一邊擺盤一邊說道。
「其他人還在玩嗎?」女招待抬起下巴,指了指「深雪」說道。
「嗯,看樣子要玩到天亮呢。」
「怎麼樣?那個回房休息的客人,是贏還是輸啊?」
「不太清楚耶。」
「看他的臉色應該可以猜出七八分吧。如果贏了,肯定是喜上眉梢;若輸了錢,自然會垂頭喪氣或滿臉怒容,心情一定糟透了吧。」
「說得也是。」
民子回想那個住在「白妙」的鬍子男子,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對方並沒有露出沮喪的神色,也沒有焦躁不安,反倒是表現得沉穩自在,一派紳士風度。
「我看不出來。」
「話說回來,不管是輸是贏,無非就是輸贏多大金額的問題。若輸錢的話,一個晚上會輸掉多少?」
「這種事我哪知道啊。我們跟他們畢竟是不同世界的人。」
沒錯,這種事確實是她們難以想像的。照這種情況來看,每個人少說也要花掉五十萬吧。民子來這家旅館當女招待,扣掉伙食費,每月實拿僅一萬日元,即使有客人賞小費,加起來也就頂多三萬日元。
不過,這樣的薪水比起其他旅館的女招待已好上很多。雖說老闆娘是個任性的女人,但女招待們願意在這裡咬牙撐持,圖的就是不錯的待遇,她們中還有不少人得扛起養活丈夫和子女的重擔呢。
民子端著托盤,開啟了「白妙」的隔扇。
「讓您久等了。」
客人脫掉西裝,換上旅館提供的茶色條紋銘仙絲綢的室內睡袍,一隻手憑靠在茶几上,臀部墊著一塊坐墊,一雙長腿隨意伸展。民子在客人的注視下,把菜餚和酒壺擺在桌上,並在客人面前恭敬地擺妥一雙筷子。
「請慢慢享用。」
話畢,民子正要退下。
「小姐,」客人用懶洋洋的聲音說,「好累哦。現在可以泡澡嗎?」
這家旅館的每間客房都備有浴室。
「當然可以,需要替您放熱水嗎?」
民子作勢正要起身時,客人說:「不用了,待會兒,我自己來就好。實在太累了,我先休息一下,雖然順序有點顛倒,但我還是喝過酒再泡澡吧。」
客人指著自己的臉孔說:「你看,我累得臉上還冒油汗呢。」
「是的。」民子朝他的面孔瞥了一眼,恰巧要半蹲下來。
「不好意思,再給我一條熱毛巾好嗎?」
「好的。」
「這麼晚還送酒菜來,真是辛苦啦。」
「不會啦,這是我分內的工作,有事儘管吩咐。」
民子拿著熱毛巾回到房間裡。這時,客人還沒動筷。
「謝謝!」
客人攤開冒著熱氣的毛巾,往臉上捂了許久,然後用力擦了擦手指,再把它丟進籃子裡。
「小姐,很忙嗎?」
「不,現在只剩下這裡。」
「說得也是。這時間早沒有像我這樣不睡覺又要喝酒吃菜麻煩透頂的客人吧。原諒我的任性冒昧,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此刻已凌晨四點多,民子認為不太妥當,而且房內只有一位男客。然而,對方也是初次邀杯,她又不好謝絕,於是,民子拿起了酒壺。
「謝謝啊。」
客人接過盛滿酒液的杯子,送往胡型妥貼的嘴邊。
「好酒,」他一口喝下說,「對不起,可以再幫我斟一杯嗎?」
客人微微一笑。此人無論怎麼看都不像賭徒,反倒讓人覺得是個有教養的男人。
「請問小姐貴姓大名?」對方客套性地問道,語氣裡沒有任何矯飾。
「我叫民子。」民子斟了第二杯,輕輕點頭說道。
「是嗎,在這裡做很久了?」
「是的,剛好一年半了。」
客人思索了一下,說:「這家旅館的情形我不太了解,做了一年半算久嗎?」
「也不算。我們旅館裡工作超過六七年的資深員工多得是呢。」
「哦,她們肯定很能吃苦耐勞吧,收入還不錯嗎?」
民子沒有回答,只是含糊地微笑以對。民子恨不得趕緊離開這裡,那些色彩鮮?的寢具看起來十分剌眼,對方若是帶女人來溫存,她反倒不在乎,就算擺著被褥也沒什麼。
「不瞞你說,我的生意多少跟旅館業有關。」
民子心想,他該不會是某家旅館的老闆吧,與待在「深雪」的其他男客不同,說不定是受同業之邀的賭場新手。從年齡上來看,對方不僅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也展現出處事幹練的從容氣度。剛才,同事問她有沒有從對方的臉色看出賭局的勝負,她答說不知道。因為這位客人是個極其溫和的紳士。不過,她終究不便直接問明客人的真正職業。
「怎麼樣?那個房間裡在做什麼,你們大概也猜得出來吧。」客人綻開笑容問道。
民子不知怎麼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第一次來這裡,受朋友之邀,可根本勾不起興趣呀。」
「是嗎?」若不答腔氣氛會更尷尬,民子只好順勢接答,「但畢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實在很難想像。」
「是嗎?之前,我也這樣認為,可人都會隨環境改變,沒什麼不同。我倒不覺得自己跟以前有什麼改變呢。」
「真是這樣嗎?」
民子認為該回自己的房間了,這種心情格外焦慮,真想找出停話的時機。
「你們幾點休息?」
「一般來說,凌晨四點才睡。」
客人拿起桌上的手錶,看了一下。
「啊,都五點啦,糟糕!耽誤你睡覺的時間了。」
「沒關係,請別客氣。這是我們分內的工作。」
「真令人敬佩呀。」客人說,「若是別的服務員遇到這種情形,多半會板著臉。你叫民子是吧,你的態度這麼親切,不,本來這種狀況就不可能讓你會有什麼好心情,而你卻沒有擺出臭臉。」
「承蒙您誇獎了。」
「你在這裡領多少工資?這樣冒失探問實在對不起。」
「加上小費,每個月大概有三萬日元。」
民子之所以據實以告,是因為對方的職業與旅館生意有關。對方的問話絕不是客套話。
「三萬呀,」客人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嗯,我覺得……」
民子向他鞠躬正準備退下。
「別急著走,再坐一會兒嘛。」
「可是……」
與男客單獨待在房內,讓民子感到坐立不安。在住宿的男客當中,有些人會調戲負責接待的女招待。然而,眼前這位男客不像是那種人,民子之所以坐立難安,是怕被其他同事說閒話。
「你忙不過來嗎?」客人見民子扭扭捏捏,不禁問道,「我跟櫃檯打個招呼。」
客人察覺到民子的不安,隨即撥通了桌上的室內電話,他握著話筒等候對方接聽之前,始終對民子投以微笑。
「我想再跟你多聊一下。我跟這裡的老闆娘很熟,先得徵得她的同意才行吧?」
話筒彼端傳來應答,客人對話簡說道:「老闆娘在嗎?噢,是你啊!我是田代啦。」
這時候,民子才知道對方的姓氏。她沒辦法離開房間,只好尷尬地跪坐在榻榻米上。
「不,民子小姐服務得可真周到呢,我想再跟她多聊一下,現在,我精神正好呢,再聊個十分鐘,沒關係吧?」
話簡彼端似乎表示沒問題,民子還聽到老闆娘傳來的笑聲。
「謝謝!什麼?我不會耽擱她太久的。對了,再送壺酒過來吧。」
放下話筒,客人回到坐墊上,神情雀躍地說:「我已經跟老闆娘打過招呼,你安心留下吧。」
儘管如此,民子依然躊躇地說:「我可能不是聊天的好物件呢。」
「不會啦,我多少在商場上打過滾,只要看上一眼,對方是什麼樣的出身、教養和性格,大致都可以猜得出來。」
「好恐怖哦。」民子笑了笑,「承蒙您不嫌棄,那我就坐下打擾了。」
「這也沒什麼不好啊。何況我已經向老闆娘打過招呼,想跟你再多聊一會兒。」
「聊些什麼呢?」
「恕我冒昧直問,你結婚了嗎?」
「嗯,您認為呢?如果有丈夫,我就不必拋頭露臉做這差事了。」
「一般人都會用這樣的抱怨搪塞,我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客人面露微笑,語氣很真切。
「您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民子溫柔地反問。
「因為我對你很感興趣。嗯,請不要誤會哦,我可不是暗藏色心要誘拐你。我也勉強算是同業者,可以比較超然看待這件事。純粹是你走進這個房間時,我想從另一個角度多了解你而已。」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民子不知所措,「您這樣盯著我,讓我很不自在呢。」
「實際情況呢?我猜,你沒有丈夫是吧?」
「嗯。」民子直率地答道。
「猜得沒錯吧。你住在這裡嗎?」
「是的……一個星期休假一天,回自己的公寓一趟。不過,是回去洗衣服和打掃。」
「跟丈夫分手了?」
「是的。」
「是因為他去世了,還是其他因素離婚?」
「他死了。」
「哦,有沒有小孩?」
「沒有。」
「這樣倒沒有拖累……也許你會覺得我這樣問很無聊,你有喜歡的物件嗎?」男客的眼裡依然帶著微笑,但其眼神像是在要求民子認真回答。
「目前沒有。」民子垂下視線回答。
「是嗎,像你這麼標致的女性,不可能沒有愛慕者吧?」
「才沒有呢,況且我年紀也不小了。」
「幾歲了?」客人問後接著說,「嗯,我大概猜得出來。」
「那麼,您盡量猜吧。正因為這樣,所以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總有人勾引你吧?尤其在這種地方工作,客人免不了要跟你打情罵俏的。」
「全是在逢場作戲。」
「這麼說來,你真的沒有追求者囉?」
「嗯,真的沒有。」民子故意出聲笑了笑,「您這樣好像在跟我提親似的,又像在身家調查呢。」
「說不定我是真的在跟你提親呢。」客人也開玩笑說道,「對了,你剛才說月薪有三萬,所以你覺得這個待遇不錯囉?」
「嗯,我覺得很滿意,在別家旅館可拿不到這麼多呢。雖說工時長了點,但這也沒辦法。」
民子抬眼看向客人,對方似乎在想什麼,剛才他提到在做和旅館業相關的生意,難道真是旅館的老闆?看來,這樣的解釋非常很合理。這麼一來,無論是在「深雪」賭博,或表現出賭局新手的態度,都能符合這樣的推測。倘若對方的旅館目前尚有女招待的職缺,說不定這次面談得宜的話,民子還會被他挖角!
然而,這事仍然有點諱莫如深。倘若對方有心挖角,大可不必親自出面,私下請第三者到這裡斡旋即可。而且,客人在留她聊天時還特地向旅館老闆娘報告……想到這裡,民子越發想不透了。
民子從「白妙」的男客那裡離開時,已經清晨五點多了。
一般到凌晨四點左右,其他值班的女招待都已擠進被窩裡睡熟了。民子這天準備睡覺時,總覺得她們好像正雙眼半閉、豎耳傾聽著她寬衣解帶的響動。
平常這時,她們早已傳來規律的鼻息和磨牙聲,但現在在的黑暗中,她們似乎正屏息偷看著她的動靜,大概在臆測民子與男客單獨在「白妙」相處一個多小時所發生的事。
民子對於這樣的狀況早有心理準備。她故意在同事之間騰出的鋪位上粗魯地躺下,弄得榻榻米陣陣發響,惹得睡在旁邊的一名中年女招待用力咂了咂嘴才翻身睡去。
在熄燈後的黑暗中,民子睜著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奇怪的是,映入她眼簾的,居然是剛才在「白妙」相對而坐的那位男客的面容。
對方雖然很想把民子留下來,但卻看不出有絲毫不軌的意圖。當客人露出色心,意圖染指女人時,民子從其眼神即可察覺,而像這樣良久的對視,反倒讓她有些緊張。倒是那個蓄著稀疏鬍子的男子,還始終保持著冷靜自重。
他略斜著身子傾聽民子講話,看得出態度非常真切,原本只是想找民子喝幾杯隨便聊談一下,後來連泡澡也延後,足足跟她聊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他並沒有移動自己的位置,也沒有藉機靠近她。然而,她仍然可以感覺到他正懷著某種目的。儘管民子說不清楚,但很像在她做某種試探。
剛開始,她想像對方可能是某家旅館的老闆,有意把她挖過去,不過實際情況似乎並非如此,對方像是在和她做某種交易,而且這家旅館的老闆娘似乎知道這位客人的來歷,卻沒有立即告知民子,這更讓她覺得對方高深莫測。
民子總算睡著了,醒來時,早晨的陽光已灑進了房間。同事們紛紛起床,正在裝束化妝,準備上工。民子也起了床,她心想,此時若露出不自然的模樣,鐵定要被人說三道四,於是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果真,其他同事並沒對她多說什麼,而是不著邊際地聊談起來。
但是,昨晚她在「白妙」陪男客聊天一事,肯定已經在同事心裡留下了芥蒂。此時她們的內心正滿心狐疑:這兩人在房裡待了一個多小時,到底在做什麼呀?
民子默不作聲地換上便服,其中有個同事見狀,便故意說:
「小民,你今天休假吧?」
「嗯,是啊。」
同事接下來要說什麼,民子心裡非常明白。
「待會兒要去什麼好地方啊?」
「哪有什麼好地方可去。忙了一個星期,累得半死,只能回公寓睡覺啦。」
「要睡覺也不是回自己家吧。」
語畢,值完夜班的同事臉上泛起陣陣冷笑。民子沒答腔,迅速來到櫃檯。
「老闆娘呢?」
「大概還在休息呢。」櫃檯服務員答道。
民子回到了位於中野區江古田的住處,步出車站,她往南走了一陣,然後轉進了一條小巷。早晨的陽光依舊和煦,但周遭全是陰暗潮濕的房舍。她走進狹小的巷弄,又向另一條小巷深處走去,那裡擠挨著狹小的房子。
民子的住處就在其中一間,那裡顯然不是她跟同事所說的公寓。在走回住處的途中,她感受到鄰居從背後射來的露骨的目光。民子就是那個外出工作一個星期,僅得一天休假返回住處的女人。民子為了不讓別人看出旅館女招待的裝束,回家時多半會換上便服。
「我回來了。」說完,她在格子門外佇立了一會兒。若沒看清楚屋內的狀況,她是不會貿然開門的。
2
略有裂痕的玻璃門被緩緩推開了,一個繫著圍裙、年約三十四五歲的矮小女人睡眼惺忪地迎了上來。這女人眉毛稀疏、眼睛細小,臉龐略微浮腫。
「阿關嫂,」民子喚了一聲,「我回來了,辛苦你了。」
繫圍裙的女人咧嘴一笑,幾乎把牙齦全露了出來。
「沒什麼事吧?」
「嗯。」
「好,你沒打電話來,所以應該跟平常一樣吧。」
民子走進屋內,這時候才有了回到家裡的感覺。屋內有一間兩坪半和一間三坪的房間,全由這個僱用打掃。她原本就是個喜歡做家事的女人。
民子走進那個三坪大的房間,丈夫寬次仰躺在被窩裡,眼睛骨碌碌地隨著她的舉止轉動著。房間裡的光線雖很黯淡,他的目光卻顯得十分銳利。
「我回來了,」民子往病人的臉探望了一下,「氣色不錯嘛。」
寬次這樣癱躺在床上已經長達兩年多了,自從腦中風以後,肢體功能便出現障礙,只有吃飯時還可以勉強下床。現年三十七歲的他看起來卻像四五十歲。
「你看起來滿面春風嘛。」寬次語聲顫抖地說著,自從生病以來,他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是嗎?」
民子知道寬次想藉機說什麼,因為他在等候她的歸來。
「看你氣色紅潤,想必是吃了不少美食吧?」病人直盯著民子。
「才不是呢。」
「聽說在旅館可以吃到很多美食。」
「我們和房客不一樣,女招待的伙食很差。」
「少騙人!我問過其他人,什麼事情都很清楚哩。旅館女招待只要跟廚師交情不錯,要吃多少好料根本不成問題。聽說客人吃剩的菜,也可以順口嚐嚐。」
「我才不可能做出那種丟人現眼的事。」
「當然有可能,只要跟廚師交好,隨時都能吃到免費大餐。」
這種病人似乎變得嘴饞了起來。
「你淨說些奇怪的話呢!」
「我有講錯嗎?」
寬次在棉被裡不安地扭動著身體。阿關嫂好像在後面洗衣服,傳來陣陣的淘洗聲。
「像我這樣躺在床上的廢人,淨吃些爛東西。你瞞著我在外面胡搞,我可是清楚得很。」
民子知道對方又要無理取鬧,盡量微笑以對、不予搭理。
「你臥床太久,成天只會疑神疑鬼。」
「民子,扶我一下。」寬次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
民子以為寬次要下床,趨前扶住他的肩膀時,手卻被他抓住。他手上的力道格外強烈。
「阿關嫂會過來啦。」
「別管什麼阿關嫂……你這隻手被很多男人握過吧。」
「胡說什麼嘛!」
寬次抓住民子的手腕,朝自己的鼻前拉去,從指甲到手背用力聞嗅了起來。
「你看!我猜得沒錯吧,你的手指沾著各種男人的味道,就算再怎麼洗,我都聞得出來。」
「不要胡鬧了!」
「旅館女招待跟妓女沒什麼兩樣。只要客人給錢,二話不說就上床。我看你八成跟哪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上過床了。」
「放手!」民子用力甩開丈夫的手,「你要是那麼擔心,就別讓我到那種地方上班呀!要養活癱瘓的你,又要付阿關嫂的薪水,靠一個女人的工作根本應付不來。」
「別以為我躺在床上,就什麼都不知道。你別瞧不起人,我不會饒你的。」
寬次搖搖晃晃地撐起上半身,冷不防把民子攔腰抱了過來。
「唔、唔……民子。」
自從生病以來,寬次的慾望已無晝夜之分。他扭動著身體,把民子拉到自己懷裡。
「幹什麼?安分一點好嗎?」
民子極力想擺脫丈夫的摟抱,但很快又被他纏住。寬次患病之後,左手的感覺變得遲鈍起來,能靈活擺動的就是右手,他用右手勾住民子的脖頸,拚命想把她壓在床上。他氣喘如牛,呼吸急促。
「放開我!」民子拚命掙扎,最後用猛力推開寬次,使得原本就坐不穩的他險些往後倒下。
「混帳東西,還想逃啊!」寬次的嘴唇沾滿口水。
「我不是要逃啦。現在是大白天耶……而且……」她抬起下巴往後面的水聲處指了指,「而且阿關嫂隨時都會進來。」
「那女人腦袋有問題,就算被看到也沒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真要這樣,阿關嫂可是會吃醋的。」
「不可能!」
儘管寬次這麼說,表情卻有些怯懦。因為民子知道他和阿關嫂發生過肉體關係。阿關嫂在八年前死了丈夫,她住在附近,有個十歲的兒子,平時,靠打零工和幫傭維生,民子到「芳仙閣」工作以後,就委託她照料丈夫的生活起居。寬次說得沒錯,阿關嫂確實腦子有點遲鈍,自從守寡以後,還曾與三四個男人發生過關係,不過她完全不以為意。
從某種程度來說,民子對於自己不在家的一個星期當中,寬次染指這女人是予以預設的,甚至可以說,她是刻意讓他們發展成這種關係的。寬次腦中風後在慾望方面,比健康的時候強烈多了。這很可能是生病的關係,使得他越來越無法抑制性慾。所以,當他看到有七天沒見的民子時,霎時眼神大變,滿腦子只想做愛,理智似乎完全控制不了他,急著把民子拉進被窩。
對於妻子每個月只在家裡待四五天的寬次來說,很難不與身邊的女人發生關係。況且由於阿關嫂腦袋有點問題,縱使被寬次強拉上床也未必會抱怨,民子對此毫不介意,或許是因為她格外理解丈夫的苦悶吧。
寬次臥病在床的頭兩個月,完全是由民子照料。民子每天得為他換上乾淨的尿布,所以很清楚他身體的異狀。民子知道寬次與阿關嫂有不正常關係,但至今卻從未提起,寬次還以為她不知情,因此,當民子冷不防迸出「阿關嫂會吃醋的」這句話時,寬次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那女人才不知道什麼是吃醋呢。」寬次終於冷靜下來說道,不過表情依舊有些羞赧。
「是嗎?」民子冷笑道,「但她對你可非常親切呢。」
「難不成是你在吃醋吧?」
「我才不會吃醋呢,太無聊了!話說回來,阿關嫂特別照顧你,我倒要感謝她呢,這樣我才能安心出去工作。」
「你真的這麼為我著想嗎?」寬次翻瞪著眼說,「應該說,多……多虧我躺在床上,你才有機會撇下我,跟其他男人上床吧。」
「請不要亂說好嗎?我連續忙了一個星期,身體快累垮了。」
「誰曉得你是為了什麼搞得那麼累呢!」
「好,告訴你原因吧。我要是不出去工作,哪能養活你和阿關嫂啊?」
「我呀,每次看到你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要是身體還健康的話,真想狠狠揍你一頓。」他用略顯撒嬌的口吻說道。
寬次在沒生病以前即是個能說會道的男人,生病以後還是喜歡逞口舌之快。
「我簡直像個靠你賣淫吃軟飯的窩囊廢。」
「太過分了!」
「這個道理連傻子都懂,憑你一個旅館女招待的收入,哪來的錢付給阿關嫂啊?」
「要跟你說幾遍才懂?那家旅館的客人出手大方,小費給得比較多。」
「天知道他們給的小費是什麼意思呀。你拿到的小費一定更多,你八成把它藏在什麼地方,萬一苗頭不對,乾脆撇下我遠走高飛吧,不是嗎?民子,你是這樣盤算的吧?」
一如往常,寬次的憤怒到最後總會演變成牢騷和哀求,因為他始終無法擺脫民子棄他而去的不安。
兩年前,寬次倒下時,民子就在他身邊。當時,他臉色蒼白、意識全失,請醫生過來診察之後,診斷為腦血栓。民子當時並不知道這是什麼病。
「他得了腦血栓,也就是腦部的血管塞住了。」
「救不活嗎?」
「如果情況嚴重,就會癱瘓,必須再觀察三四天才能知道結果。」
「就算救活了,也會癱瘓嗎?」民子眼前一片黑暗。
「如果情況好轉,應該不會越來越嚴重。不過,若不特別注意,下次再發作,後果恐怕就不堪設想了。」
「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有心臟病的人比較容易罹患這種病……太太,您先生以前是否得過什麼惡性疾病?」
民子表示並沒有印象。於是,醫生把病患的血帶回去檢查。後來,才知道是要篩檢有無梅毒反應,結果不是。
民子在酒廊陪酒時,就與寬次同居了。一開始,寬次是民子的客人,三不五時來店裡捧場,花錢爽快,也很敢玩。當他向民子提出同居的要求時,民子當下就點頭了。
他表示自己在畫廊當業務員,還說目前畫作的流通量很大,可以拿到很多佣金,而且畫廊是採取獎金制,收入非常豐厚。事實上,那時候的景氣確實不錯。然而,他們同居以後,他已不在畫廊工作,而是隻要覓得可能的買主,便跑到日本橋和銀座的畫廊居中牽線,賺取幾成不等的佣金。
在畫廊跑業務之前,他曾經是某家保險公司的業務員,那期間認識了不少有能力高價收購畫作的富豪。由於他能言善道,而且纏功一流,拉保險的業績還算不錯。不過,後來因為盜用公款而丟了差事。走投無路之際,便拿著畫作向當時認識的富有客戶兜售。
他們既然已經同居,民子就算知情也不能怎樣。起初,寬次對民子百般溺愛,為了把她留在身邊,拚命賣畫。因此,他們的生活並沒有陷入困頓,每個月還能存點錢。
然而,這種生活持續不到一年,寬次又開始在外面勾搭女人,四處玩樂,還動不動就對民子大發脾氣。而且,他又因為這種病而倒下,今後恐怕連一毛錢的收入也沒有了。於是,民子每天翻報紙找工作。她一度想回酒店上班,最後還是選擇收入最多、有高階溫泉標記的「芳仙閣」旅館。固定薪資還不錯,加上是高階旅館,客人給起小費多半很大方。來這裡投宿的男客,幾乎都會攜帶女伴,以大亨和頗有地位的社會人士居多。通常,他們給起小費來會格外慷慨。
由於旅館提供食宿,她便委託住附近的阿關嫂照料病後的丈夫,其實,她很清楚,在酒廊上班的收入並不如外界想像的那麼多,除了需要置裝費,還得跟朋友交際應酬,無謂的花費很多。而在「芳仙閣」工作,僅手邊的衣物就夠用了。
況且,旅館的同事都吝於花錢,她也可趁此機會努力存錢。只是,寬次對於每週才回家一趟的民子充滿妒意,經常在深夜時分仰望陰暗的天花板,胡亂猜想妻子在外面做什麼,每每想到此處便幾乎要發狂。
寬次不良於行,因此只要民子一休假便緊抓著她不放。寬次因為身體不好,個性越來越乖戾。有時候民子正在睡覺,寬次竟然用菸頭燙她的脖頸,有時候還會揪住她的頭髮或用指甲摳抓她的肚子。只要民子在家,不管白天或晚上,寬次總會需索她的身體。即便他的反應日漸遲鈍,記憶力也迅速衰退,唯獨性慾越來越強烈。
寬次出言責罵民子在外面有男人,雖無法親眼證實,但他自己好像已經信以為真,這個妄想導致他的性情變得更暴躁、偏執。其實,這也正反映出他內心很害怕失去民子。
某天晚上,寬次偃直著一條胳臂說道:「其實,我跟阿關嫂並沒有發生關係。」這是他為了博取民子的同情,故做中風狀的慣有姿勢。「你可別胡思亂想哦。正因為那女人的腦袋有問題,照顧我倒是很方便,不過我對她的身體可沒興趣哦。」
「這種事我可沒放在心上呢。」民子說,「我倒是很感激阿關嫂照料你的生活起居呢。要是辭掉她的話,我再也找不到比她更適合的人了。」
「我也這樣認為。所以啊,民子,我可是乖乖聽你的,在家裡安分躺著。」
「……」
「你也想想我的立場嘛。即使是躺在床上的病人,老婆到溫泉旅館工作一個星期沒回家,難免會抱怨幾句,對老婆吃醋是天輕地義的嘛,不是嗎?」
「我可沒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大可放心呀!」
「我真能放心嗎?」
「當然。」
「你不會丟下我逃走吧,會一直陪著我到老死嗎?」
「你別淨說這種喪氣話嘛。要是病情加重,到時候我還得辭掉工作回來照顧你。我不希望這樣,所以不得不工作呀,你多少也要體諒我的苦衷。」
「嗯,我……我知道了。」
寬次這樣應道,眼眶泛淚地點點頭。但是在此之前,他總要大鬧一番。醫生說,寬次的病需要長期休養,若沒有發作,倒是可以多活幾年。走到這種地步,民子不可能丟下寬次不管,倒不是因為對寬次用情至深,但二人的關係也不讓她感到憎惡。雖說他們同居的時候,民子算是被寬次半哄半騙,但她也沒下決心分手,就這樣一直糾纏不清,直到寬次得了急病,兩人的關係就這麼拖著。
儘管如此,有時候她仍然會有墜入深淵的絕望感。在旅館忙碌了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有一天休假,回家後還要滿足寬次的性慾。寬次幾乎不可能完全康復,往後不知還能活幾年,這樣子只會讓她浪費青春、徒增束縛。
民子雖已三十一歲,不過她覺得自己還算年輕。旅館裡不乏有男客向她示愛,更有男客指名要她服務,在「芳仙閣」的女招待當中,就數她最受客人青睞了。不僅男客對她情有獨鍾,就連男服務員和廚師也頻頻向她示好,由於她在「芳仙閣」並未表明已婚身分,可能是這個原因引發了男人對她的慾望,不過也不全然如此,其中也有真誠的男人。
許多客人會不禁問道:「像你長得這麼標致,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工作?要是有興趣,我介紹你到稱心的酒廊或酒店上班。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不論到哪家酒店都很搶手。」
民子倒不是沒有重返酒店的自信,而是因為太熟悉陪酒女?的生活,每每想到此時就提不起勁。現在,她的確很想逃離這種半囚禁的生活,在酒廊或酒店上班,對她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不過,她不是應該在穩固的基礎上展開新生活嗎?
昨晚投宿在「白妙」的那位男客的身影,頓時在民子的腦海中浮現。男客的說辭雖然有點像客套話,不過她卻不那麼認為。她感覺那是對方使出的計策,只是那番讓民子為之心動的謎樣的話語,卻讓她聯想到對方在從事某種專門事業。
一天的休假終於結束了。
「阿關嫂,」民子對女管家說,「我走啦,我先生就拜託你了。」
「嗯。太太,路上小心。」
阿關嫂邊用圍裙擦拭粗糙的手指邊為民子送行。民子從她的表情看出她與寬次的關係並不差,而且出於受僱身分,她對寬次應該是依言行事,眼神毫不心虛。
民子對阿關嫂並沒有特別的感情。毋寧說,她把人妻應盡的責任全部推給這個女人。她每星期得以從寬次的束縛中逃出來喘口氣,完全拜阿關嫂之賜。
寬次躺在床上一臉恨意,直盯著妻子出門的背影。
民子搭上電車,總覺得寬次那懷恨的眼神依然附著在身上,那是一種混濁、充滿貪婪的眼神,那感覺就像黏在臉皮上的黏液。我得趕快逃離寬次的掌控。「白妙」那位男客的建議恰巧是個轉機——如果談得順利,該怎麼處理寬次呢?民子逐漸朝這個方向思考了。不能說之前完全沒有類似想法,只是從沒有這麼認真看待過,以至於最後往往無疾而終。不過,這次她卻異常認真起來了。不知不覺,她把全部希望寄託在了那位男客的提議上。
天色已暗,民子從「芳仙閣」的後門走了進去。旅館前方有一座氣派的庭園。
「我回來了。」
民子出聲招呼,女領班從裡面探頭出來,尖聲尖氣地說:
「民子啊?」
女領班對於休假回來的女招待,通常都會擺臭臉。
「老闆娘找你啦。」女領班毫不客氣地朝民子全身上下打量道。
民子穿過走廊,來到老闆娘住處的玄關前。這棟房子蓋在旅館後面,中間有一條走廊與旅館相連,老闆娘住在那裡,還僱了一名女管家阿好打雜。
「阿好,老闆娘找我嗎?」民子問道。
「嗯。老闆娘交代,你若來了,直接到房間裡找她。」阿好冷淡地轉告。
「謝謝。」民子往屋內走去。她在隔扇外頭喊:「老闆娘在嗎?」
老闆娘的聲音旋即傳了過來:「啊,是民子嗎?」
「是的。」
「進來吧。」
老闆娘正站在三面鏡前穿和服,深灰色套裝丟在腳下,珍珠項鏈也隨手扔在一旁。民子彎腰正要幫忙收拾時,老闆娘制止道:「別忙啦,待會兒阿好會收拾。」她接著說,「對了,你覺得我這件和服怎樣?」
老闆娘這次穿上的是一件新的簡式和服,採用一越縐綢(日本縐綢的一種,特色為縐紋小)縫製而成,剪裁非常合身。淺白色布料上綴有黑獅和深紅色牡丹花圖樣,葉片的顏色濃淡有致,部分葉緣還有金線鑲邊。
「好漂亮哦!」
這不是客套話,民子確實覺得這件和服的款式優雅。
「是嗎,你猜多少錢?」
「不知道耶。老闆娘的衣服不是我們這種人猜得出來的。」
「光是裡外的縫工就要七萬日元呢。」
「哇!」民子只能驚愕地應答。
老闆娘頻頻展現身上的和服,彷彿在跳舞似的,隨後打量著民子說:「你還記得上次住『白妙』的那位客人嗎?你覺得他怎麼樣?」
「嗯……我只聽說他是某旅館的經營者。」
「旅館也有等級之分,他可是新皇家飯店的總經理呢!」
民子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上次那個溫和穩重、蓄著稀疏鬍子的臉龐又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
「咦?真的嗎?」
「難以想像吧。」
「是啊。」
「當時因為有點不方便才跟你講他姓田代,其實他本姓小瀧……對了,現在幾點啦?」
「差不多七點。」
「是嗎,雖說有點晚,不過你能不能到新皇家飯店跟小瀧先生見個面?」
「您要我去嗎?」
老闆娘繫緊和服的腰繩後,又用手指拉扯了一下。
「嗯,是啊。要談什麼事,你直接問小瀧先生。我原先答應他七點多過去,但我回來得晚,所以遲了跟你講。沒關係,我打個電話跟小瀧先生說一聲。」
「老闆娘,」民子抬起頭看著老闆娘,「小瀧先生要跟我談什麼事?」
「別擔心啦。我也不知道他要談什麼,他只說想當面問問你的意願。」
老闆娘一邊把和服的領子合攏,一邊在鏡子前昂首挺胸地左右照著鏡子。
「我很了解小瀧先生的人品,他是個好人……」
「嗯,可是……」
「記得要盡量穿好一點的和服赴約哦。」
「可是我只有一件和服,不像您有那麼多高階和服可以替換。」
「呵呵,說得也是。但我也是苦過來的呀,說不定你哪天也會跟我一樣呢。」老闆娘神祕兮兮地說道。
民子坐上計程車,朝赤翱的方向而去。新皇家飯店在東京堪稱最高階的飯店,三年前重新改建後,這棟八層樓的白色巨廈矗立在赤翱的山坡上。
新皇家飯店的總經理找我有什麼事?雖說那時候他意有所指,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進行交涉了,該不會是他想把我挖到新皇家飯店上班吧。
看來,老闆娘與小瀧總經理的關係似乎很密切。來日本的外籍觀光客都想住進和室客房。因此,新皇家飯店遇到客滿時,只好把多出來的房客轉介到「芳仙閣」。他們大概是基於此因才建立起夥伴關係的吧,應該不是那種親密的男女關係。
倘若新皇家飯店不打算僱用我,那麼總經理為什麼找我?而且他與老闆娘之間似乎已有某種默契。民子從「芳仙閣」坐計程車到新皇家飯店的路上,一直這樣琢磨著。尤其是老闆娘最後說:「說不定你哪天也會跟我一樣呢。」這句話更引起了她的揣度。
計程車沿著斜坡上的減速帶駛進專用車道,飯店的燈光將建築物周遭微微照亮,計程車在大門口停了下來。一名門房身穿類似儀仗隊的藍色制服跑了過來,旋即開啟車門,民子感到很不自在,不敢走進去問櫃檯人員,於是問門房道:
「請問小瀧總經理在嗎?」
「在,他在裡面,請問尊姓大名?」
「請代為轉告是民子。」
民子表示之前已在「白妙」客房向總經理提過自己的名字。
「請跟我來。」
門房帶著民子從耀眼的玄關走進去。從玄關走到裡面的櫃檯,得經過三道玻璃門,每每走到門前,門就會像變魔術般自動開啟,右側有長條形的大理石櫃檯,繫有蝴蝶領結的員工在明亮的燈光下忙進忙出。穿藍色制服的門房欠身向櫃檯人員說了什麼,對方隨即敏捷地拿起話筒。一陣簡短的對話結束後,櫃檯人員朝民子的方向走來,朝她鞠躬說:
「請您到大廳稍候一下。」
大廳裡聚集著的外國人和日本人各占一半,廳內擺設的沙發很鬆軟,彷彿一坐下身子就要往下沉。燈的微光從天花板各個角落溢射而出,牆上的壁燈猶如點點漁火。民子興趣盎然地環視周遭,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民子抬頭一看,之前在「白妙」客房見到的那位客人,身穿格紋西裝、繫著同色領結站在眼前。他那闊肩的身形與這套粗紋西裝十分搭配。他一隻手裡拿著菸斗,蓄著稀疏鬍子的嘴唇展露出溫和的笑容,正俯視著民子。
「上次,謝謝您的招待。」
有別於當時的情況,小瀧站在這種場所,顯得更加幹練穩重。讓他在外國房客居多的飯店擔任總經理可說是十分合適,溫文爾雅又不失威嚴。
民子有感於小瀧的氣勢,不由得畏縮了起來。
「今晚,還讓您特別來一趟真不好意思。」
小瀧在民子旁邊坐下,說起話來依舊彬彬有禮。他們坐的沙發沿著一根大圓柱排成圓圈狀。
「不客氣。聽老闆娘說您有事找我,所以我就過來了。一時看到這麼氣派的場面,不知不覺看得入迷了。」民子低下了頭。
小瀧的目光落在民子脖頸上的發際處。
「我的確跟老闆娘說要找您,其實沒什麼事啦。」
「啊!」
「上次跟您聊得很愉快,硬要您陪我,真是過意不去,所以今晚想請您喝杯茶道謝。」小瀧笑道。
「哎呀,原來是為了這件事。」民子連忙說,「這是我分內的工作,您這麼說,我反倒惶恐不安呢。」
「不,是我給您造成困擾的。對了,我怕占用您太多時間,要不要到樓下的酒吧坐坐?」
「可是……我不會喝酒耶。」
「不會喝酒,那麼喝咖啡或果汁也行。」
就在他們交談時,櫃檯前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一對外國夫婦走出電梯後往大門的方向走去;一位日本紳士匆忙跑進來,在櫃檯急著找留宿的房客,好像有急事;不知來自何處的日本旅行團客人正散坐在沙發上交頭接耳;還有表情愉悅的外籍房客搖頭晃腦地聊著天,笑聲不絕於耳。明亮的燈光把大廳裡的豪華裝潢烘托得氣派非凡。
「好氣派的飯店啊!」民子像剛才進來時那樣,再度環視大廳。
「您第一次來嗎?」小瀧微笑問道。
「是啊,像我們這種人沒事不會來這裡,今天是我第一次到貴飯店,這裡的規模氣派豪華,讓我看得目瞪口呆……再說,我竟然不知道您是豪華大飯店的總經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小瀧直揮著手讓民子不必在意,接著又說:「還記得那時候跟您提過我的工作與旅館業有關吧。」
「沒想到是這家飯店呀!」
「總之,我們到酒吧那邊坐坐吧!」
民子在小瀧的邀約下穿越大廳,往盡頭的寬敞樓梯走了下去。那間酒吧在地下室,步下樓梯,即可看到右手邊有一塊別緻的招牌。
小瀧用右手推開酒吧的門,邀請民子入內。這是一間裝潢雅緻、氣氛柔和的小酒吧,吧檯內僅有兩名調酒師,沒有女招待。角落裡坐著一對象是房客的外國夫婦,正在舉杯悄聲低語。民子跟著總經理一起進來,調酒師略顯緊張地前來迎接。
「您真的不能喝酒嗎?」小瀧問民子。
「真的,我一點酒量也沒有。」
民子略顯惶恐地坐下,兩名調酒師的視線朝她直射而來,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連日本酒也不行嗎?對了,上次在客房裡,您不是喝了三四杯嗎?」
「那是我最大的酒量了。」
「那麼,請試試看甜味的雞尾酒,到這種地方,總不能不喝點什麼吧。調酒師,替這位小姐調一杯紅粉佳人,再來一杯我常喝的。」
小瀧交代完畢,調酒師像被擰緊發條似的動了起來。
「您若能早點來,我還想請您吃晚餐呢。」
「……」
「下次,我會事先通知您。」
「咦,以後您還會找我嗎?」
民子盯著小瀧,只見他始終保持神祕的微笑。
「您若不介意的話……嗯,雞尾酒來了。」
民子拿起調酒師遞過來的裝有紅色酒液的酒杯,與小瀧那杯盛有黃色酒液的高球杯輕碰了一聲。
「真好喝。」
民子啜了一口,眼神閃閃發亮。
「您沒喝過雞尾酒嗎?」
「沒有。這種高價酒,我才沒有福分品嘗呢。」
「喜歡的話,請盡量喝。」
「喝多了可會醉呢。」民子客氣地問道,「您在這種大飯店擔任總經理,想必十分勞心費神吧?」
「說得也是。」
小瀧放下酒杯,因為喝了酒,他的嘴唇泛紅,雙眼微微眯著,由於他的五官長得像外國人般深邃,所以那表情頗具吸引力。
「說起來,我這個總經理已經做了兩年。」
「這麼久啦?」
「在總經理這個職位上,我的資歷尚淺。不過,最近總算駕輕就熟,心情上多了些從容,平常雖然在飯店裡遊逛,最終還是不敢失去分寸……你們說對不對啊?」
小瀧朝吧檯內的調酒師說道,只見他們為難地搔著頭微笑。
「有關您的經歷,」小瀧的視線又回到民子臉上,「最近我才知道,您也很辛苦。」
「不過,我已經把不愉快的過去忘了。」
「是嗎?」小瀧點點頭,「所以把全副精神全放在工作上囉。」
「哎呀,您這麼一說,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呢,我那些工作根本不值一提。」
「不管怎樣,全心投入工作並不壞。而且,您除了拒絕各種誘惑還要獨立生活,實在不簡單呀!」
「哎呀,上次您太會聊談,害得我不小心把祕密講出來了。拜託您把那些事忘了,我一想到您還記得,怪難為情的呢。」
民子與小瀧如此攀談著,心裡卻尋思著小瀧為什麼找她出來。難不成真是如他所說的,只是為了答謝她之前陪他聊天?他的本意應該不是如此,一定有什麼內情。「芳仙閣」的老闆娘與小瀧似乎已取得某種默契,事情不會單純到老闆娘僅受小瀧之託,就同意她過來,這其中必有什麼隱情。
民子覺得自己正在掉進小瀧設下的什麼陰謀中,至於是什麼,目前她還猜不透,好戲似乎正要開演,若不稍等一下,當事人是看不出究竟的。
「怎麼樣,好喝嗎?」小瀧發現民子的酒只剩下半杯於是問道。
「嗯,很香甜……很好喝。」
「既然合您口味,要不要再來一杯?」
「再喝下去?不會醉嗎?」
「不會啦……還有更好喝的酒呢。」
「哎呀,我居然這麼幸運嚐到這麼多高階的酒。」
「請別客氣。如果您有時間,倒希望您常來呢!」
「謝謝!可是沒什麼要緊的事,總不方便來這裡讓您請客吧。」民子藉此試探對方的目的。
「什麼話嘛,我才不會在意呢。這種小酒吧正是沒事進來放鬆的好地方呢。歡迎您隨時過來。」
「可是,不會耽誤您的工作嗎?」
「剛才說過了,我雖然坐著總經理的位子,但大部分時間都在飯店裡閒逛,所以閒得很。」
「我要是常來這裡,可是會挨老闆娘的罵呢。」
「這個您不必擔心,我會跟老闆娘打招呼的。」
其中必定有什麼隱情。剛才那對外國夫婦還坐在櫃檯的角落聊談著。此時,門突然被推開,一位新客人走了進來,是一名年過六十的矮小男子,提著一個大型手提箱。
「歡迎光臨!」兩名調酒師抬起頭來,齊身向他鞠躬致意。
「喲!」新來的客人向小瀧總經理打了聲招呼,在椅子上坐下來,隨手把那個手提箱擱在旁邊的椅子上。
「小瀧,最近好嗎?」
小瀧走到老人面前,整一整上衣的領口,扣上鈕扣,欠身向老者問候道:「您回來啦。」
民子看著那名老者,半白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深陷的眼窩嵌著一雙銳利的眼睛,顴骨突出,雙頰凹陷,下巴微尖。由於頭很大,臉形好像一隻大碗。民子觀察小瀧和調酒師的表情,直覺老人可能是飯店裡的房客,此外,對方又以熟不拘禮的語氣和小瀧打招呼,應該是這裡的常客,而且身上穿的西裝也很體面。
「給我常喝的那種。」
老者抬起下巴向調酒師示意,只見調酒師畢恭畢敬地從酒櫃上拿下一瓶干邑白蘭地。
「小瀧,最近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沒啦,」小瀧笑了笑,「新鮮事不是要問秦野先生您嗎?您還是很忙嗎?」
「忙哦!」
老者拿起調酒師遞上的熱毛巾擦了擦臉。他瘦歸瘦,但氣色紅潤,臉皮也很光滑。
「看來我這把老骨頭還得到處奔波呢!」
「這樣很好啊!人若身體健康又忙碌,才是福氣呀。」
「也許吧。」
「您今天去了什麼地方?」
「今天有件棘手的事要處理,跑了一趟工業俱樂部了解狀況……」
那個姓秦野的男子在說話的同時,一雙銳利的眼睛仍不時朝小瀧身旁低著頭的民子打量著。
「處理棘手的問題是您最擅長的本領。」小瀧附和道。
「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哦,我說小瀧啊,今天帶女伴來的呀?」
「是啊。她是我的朋友……」小瀧微笑地轉頭看著民子,「這位先生……我應該怎麼介紹呢?他是秦野先生,在政壇上很吃得開。」
民子起身朝秦野行禮致意。秦野仍坐在椅子上,只是點點頭說:
「我就是小瀧說的來歷不明的糟老頭。我這麻煩人物賴在這家飯店已經兩年了。請多多指教!」
他拿起調酒師遞來盛滿酒液的杯子,慢慢湊近唇邊。
「對了,現在幾點啦?」
「是的,」調酒師挽起袖子看錶說,「快十點了。」
「您約了哪一位?」小瀧問道。
「嗯,待會兒有個珠寶商要來,到時候免不了又要跟我推銷別的什麼東西。東西倒是不貴啦,所以我就買了,寶石還算普通。」
「秦野先生,」小瀧對民子說,「很滿意我們飯店,一住就是兩年。不僅如此,他對珠寶也很有鑑賞眼光。」
「喂,小瀧,」老者飲著盛有白蘭地的酒杯說道,「你別把我捧上天,到時候再把我摔得四腳朝天。」
「我是說真的嘛。」
話聲方落,酒吧的門又被推開了,一名年約三十五六歲、臉皮略黑的瘦小男子,提著一隻黑色手提箱走了進來。男子發現秦野的身影,旋即態度恭謹地趨上前來。
「先生,我來了。」
「哦,帶來啦?」
「是的,請您過目……」
「等一下你不要東拉西扯,又想塞別的東西給我。」
「不會啦,先生。這全是您要的珍品,其他珠寶商絕對找不到的。」
「拿出來看看。」
珠寶商也朝小瀧點頭打招呼,從手提箱裡取出一個天鵝絨方盒。他把盒子放在櫃檯上,啪的一聲開啟了按鎖,掀開盒蓋,黑色的盒內嵌著約莫十只戒指。
「先生,您要的是這個。」
珠寶商取出一只戒指給老者過目,從民子的角度根本看不見。小瀧和調酒師的目光紛紛落在老者的手上。
「好漂亮的戒指,先生。」小瀧探看了一下說道。
「連總經理都出言讚美了,先生,這絕對值得您買下。」
「這是什麼寶石?」一名調酒師探頭問道。
「這是紅寶石之星。喏,你拿到燈下照照看,寶石中央會反射出像星光般耀眼的光芒。」
調酒師慎重地拿起那只紅寶石戒指,在燈下照看著,不由得發出讚歎:「真的耶,反射的光芒就像夜晚的星光。」
「您要不要過來看看?」小瀧轉身問民子。
「可是我又不懂。」民子答道。
「哎呀,反正又不買,欣賞一下也不錯啊!」
小瀧從調酒師手中取過戒指,放在民子面前。老者依舊將兩肘支在吧檯上,若無其事地啜飲著白蘭地。
民子拿起戒指欣賞——橢圓形紅寶石嵌在白金戒臺上,周圍綴滿碎鑽。那只戒指約五克拉,在燈光的照射下,綻放出南十字星般的光芒。她著迷似的欣賞那只貴重的戒指。不過,這種貴重物與自己是無緣的。
「您覺得怎麼樣?」珠寶商不知何時站在民子身後,出聲問道。
「這東西戴在手上,無論走到哪裡,可都很有派頭呀。」
「是啊,光看就令人賞心悅目。」
民子將戒指遞給了小瀧。小瀧把戒指放在手心上把玩一番,再把它交還給旁邊的老者。
「秦野先生,」珠寶商繞到老者身後,「您滿意嗎?這種頂級品您不會不要吧,這可是我引以自表的商品呢。」
「我不認為有那麼好。」
秦野老先生仍舊雙肘支在櫃檯上,啜飲著白蘭地。
「話說回來,買下也沒什麼損失。」老者突然蹦出這句話。
「真的啊?」珠寶商趕緊點頭道謝,「感謝您的捧場。這回真是好東西找到好買主,您運氣真好。」
「走運的是你吧。」秦野說,「這東西值多少?」
「八十五萬。」
「好貴哦。」
「您老是喊貴,要是您到其他店家洽買與此同等級的東西,他們會毫不客氣就要開價一百萬以上,畢竟這是五點三克拉的寶石戒指。我跟那些在高階地段開高階珠寶店的店家不同,我是中盤商,才能給您同行的優惠價。而且,我也以這樣的價格批給其他店家,像這只紅寶石之星已經接近原價了。」
「算六十萬吧。」
「您砍得太狠啦,先生。」
「我付現金嘛。」
秦野把酒杯放在吧檯上,將擱在旁邊的手提箱拉了過來。從他的動作來看,那個手提箱似乎沉甸甸的。秦野寬額的那雙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下。
「喂!」他喚住一名調酒師,「替我開啟,裡面有鈔票,我懶得數,你幫我點數一下。」
秦野拿起手提箱,把它放在吧檯上。那隻泛舊的皮箱似乎已經使用多年,顯得有些塌陷,與老者體面的形象極不協調。
「那我就依您的意思開啟吧。各位,請仔細看我的動作,因為裡面裝著鈔票,可容不得任何差錯。」
調酒師輕輕把手提箱的鎖扣按開,隨即發出輕微的金屬聲響,手提箱被開啟了,調酒師朝箱內瞧了一眼,不由得叫了一聲。他驚愕得睜大了眼睛,動作也應聲停了下來。在手提箱的開縫處,露出了成疊萬元面額的鈔票。
「先、先生……」調酒師語聲顫抖地說,「這裡面裝了這麼多錢啊!」
不用說,在場者紛紛把視線投向手提箱裡的鈔票。民子也盯著那些剛從銀行提領出來、束著白色封帶、像磚塊般堆砌的鈔票。在一旁窺看的調酒師愕然地看著手提箱裡的鈔票與老者。秦野依然毫不在乎地啜飲白蘭地。看來,小瀧總經理及珠寶商並不像調酒師那麼驚訝。小瀧眯著眼微笑著,珠寶商也笑得很開心。
「先生,」調酒師問道,「真令人不敢相信啊,這裡面到底有多少錢?」
「你猜猜看。不過我強調一次,箱底鋪的可不是報紙哦,小瀧可以證明。」
「先生說得沒錯,」小瀧總經理對調酒師說,「不信的話,你可以翻看一下。」
「我可不敢造次呢。真要這樣做,我可是會一直發抖……到底有多少錢啊?」
「大概有一千萬吧。」
「什麼?一千萬?」兩名調酒師紛紛露出驚愕的表情。
「你幫我點數六十萬給珠寶商。」
「先生,」珠寶商驚聲說著,「六十萬太少了,至少再加個三萬。」
「是嗎?好吧,那就再加三萬。」
「謝謝。」
「山中,」小瀧喚住其中一名調酒師,「既然先生都這麼說了,珠寶商也等不及了,你就算點給他吧。」
這個姓山中的調酒師誠惶誠恐地拿出一疊鈔票。
「一疊有幾張?」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一百張嘛!」小瀧總經理代為回答。
「那麼,我就點數六十三張給他嗎?」
「嗯,因為剛從銀行提領出來,你得拆掉封帶數數看。」這次換秦野如此吩咐調酒師。
調酒師依指示拆掉封帶點數,但他的指尖微顫,數到第三十張時卻數錯,不得不又從頭開始。
「不行啦。」他把一疊鈔票還給秦野說,「我們平常沒拿過這麼多錢,很難數正確。」
「唉,真沒辦法。小瀧,你來數吧。」
「我嗎?」
「要不然請你身旁的女伴來數也行?」
「說得也是。」
總經理轉身對民子說:「喏,聽到秦野先生說的了吧,您也來幫忙數數吧。」
民子點點頭,從小瀧手中接下拆掉封帶的一疊萬元鈔票。
「噢,動作蠻靈巧的嘛。」小瀧望著民子點數鈔票的熟練動作說道。
民子正確地點數完畢。
「沒錯……哎呀,」民子轉向小瀧說,「因為錢不是我的,所以點數起來很輕鬆。如果是給我的,我肯定像調酒師先生那樣,怎麼數都會數錯。」
「您說得對!」珠寶商在後面補充道,「這就像銀行職員點數客戶的鈔票一樣,因為不是自己的錢,所以心情很平靜。我就算收下這些錢,最後還是得全部交給老闆呢……那麼,我就不客氣數數看看囉。」
珠寶商接過錢之後,就像銀行收納員那樣熟練地把錢攤成扇狀點數起來。
民子凝視著躬身靠著吧檯的老者的側臉。這人到底是什麼來歷?泛舊的手提箱裡裝著一千萬的鉅款,難道是為了掩人耳目?況且又沒有上鎖,真令人匪夷所思。
「秦野先生,」珠寶商把錢收下後,頻頻向老者致謝,「金額無誤,感謝您的惠顧。」
秦野伸手拿起水杯,不吭一聲地點點頭。「那麼,先生,後會有期了。請問您下回什麼時候方便?」
「你不必來了。反正我也沒那麼多地方送鑽戒。」
「謝謝!嘿嘿嘿……」珠寶商作勢抱頭笑著,「那麼,下回我會趁您心情好的時候再過來。」
珠寶商跟在場的其他人道別之後,匆忙地離去了。
「秦野先生,」小瀧用杯底敲了敲吧檯說,「您那裡還是生意興隆呀。」
「哼,錢啊?」秦野略顯挖苦地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嗎?」
小瀧抿著嘴笑道:「你只要去個地方,錢要多少就能搬多少。一般人可沒這個能耐。」
「我也窮過。我說小瀧啊,人要成功靠的是機會。講白一點,只要好好把握機會,往後就像坐雲霄飛車般讓你忙得眼花撩亂,而且只會好運不斷。」
秦野這個寬額男子看向小瀧,深陷的眼窩邊堆著皺紋。
「只要抓住機會,要像我這樣有錢也不成問題。只不過,你得隨時做好準備,能不能適時地把握時機,全看你平時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秦野像訓示般地說著,拿起手提箱釦上了鎖扣。
「那麼,我回房去了。」
「啊,是嗎?」
小瀧從椅子上起身,民子也跟著站起來,兩名調酒師也站挺朝他點頭敬禮。
「抱歉!」秦野朝小瀧身旁向他鞠躬致意的民子點點頭,一隻手提起手提箱,接著便推門離去了。
「對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走了?」小瀧對民子說道。
「哎呀,我真是失禮,竟然打擾您這麼久。」
「那麼,我送您到門口。」
「不用了,這樣我會過意不去。」
「不會啦,反正我本來就得到櫃檯,一點也不麻煩。」
他們倆步出小酒吧,沿著很短的階梯走了上來。
「怎麼樣?有沒有稍微嚇到?」小瀧轉臉問民子。
「您是說剛才那位秦野先生嗎?」
「是的。他是個有錢的富豪。手提箱裡裝滿成疊鈔票,而且還在眾人面前要我替他數錢……這是他的興趣。剛開始我也很驚訝,最近總算摸清楚他的嗜好了。」
小瀧來到大廳,這才感受到外面射進來的光線。
「您一定很納悶他從哪裡弄來那麼多鈔票吧。」
「嗯,那是……」
「坦白說,我也不清楚。話雖如此,他可不是黑道老大,也不是老千騙子,那些錢是正當取得的。」
「他在哪裡高就?」
「他在我們這裡續住了兩年,但我不太清楚他的背景。不過,他在許多大人物面前很吃得開倒是事實。」
語畢,兩人便在櫃檯前告別了。
3
秦野這老人的行徑有點古怪,在新皇家飯店一住就是兩年,簡直超乎民子的想像。那麼高階的飯店,一個晚上的住宿費大概要八千日元,就算打了折扣,少說也要六七千日元。而且持續兩年包住飯店,對她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要說秦野是個大亨,從他手提箱裡裝滿的鈔票即可證明,而且當場買下一隻六十幾萬的紅寶石之星也毫不手軟。他到底從哪裡弄來那麼多錢?小瀧向民子介紹秦野的時候,並沒有把他的來歷說清楚。當時,秦野只是半開玩笑地說:「小瀧好像也不知道我的來歷。」他依舊沒有表明自己的身分。對民子來說,秦野是個令她琢磨不透的人,
不知不覺,民子走到了國鐵車站(日本國營的鐵路交通稱為國鐵,現在已變成民營,改稱為JR),時間已晚,但月臺上仍有許多候車乘客。由於月臺的位置很高,幾乎與周遭發亮的霓虹燈形成一個水平,陣陣冷風吹動著她的和服下襬。民子在長椅上坐下,臉頰被冷風凍得有點刺痛,興奮的心情終於冷靜下來。她發現候車乘客的臉上沒有笑容,想必心裡都很焦急,男人想早點回到妻子身旁,女人則急著想趕回被丈夫掌控的家裡。
民子幾乎不會想起家裡還有個丈夫,在她的觀念裡,那個有寬次臥躺在床的屋子,根本算不上家。
回到「芳仙閣」,民子抬表一看,發現已經外出三個多小時了。儘管她已得到老闆娘的允許,但多少還是會在意同事的目光。當她從後門走進與客房相連的走廊時,偏巧碰上了女領班。
「對不起,回來晚了。」
民子致歉,女領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外出時,有人打電話找你。」
「謝謝。是誰打來的?」
「是誰打來的我不清楚,總之三番五次打個不停。你不知道是誰嗎?」
語畢,女領班便轉頭走開了。
「我回來了。」民子朝櫃檯裡背對她坐著、身上的外褂上印有店招的阿茂說,「我外出時,有人打電話找我,你有沒有問對方是誰?」
「是國松女士打來的。」
「是嗎……」
寬次每次打電話找她都用這個名字,由於他無法下床走動,所以請女管家阿關嫂代打,正因為對方是女人,講話反而方便。
國松這個名字之前出現過,所以阿茂也知道,對方表明是民子的鄰居。民子平時總是向同事吹噓自己還是單身,不過他們是否相信這種說法則不得而知。旅館的女招待幾乎各自都有喜歡的物件,但是,每個月有二十四五天在這裡吃住,這份工作實在不適合已婚婦女。
「她三番五次打來,老是說你妹的情況很糟。」
「是啊,前陣子她的心臟病惡化,就一直躺著。」
「是嗎?真令人擔心。不過,聽國松女士的口氣,情況有點嚴重,還問你今晚能不能趕回去。」
在此之前,寬次曾經請阿關嫂代打電話找她,一下子說有急事,一下子又說父親從老家上京,一下子說親戚去世,這次卻扯出妹妹生了急病。然而,民子這次卻有些相信是寬次出事了。寬次自從腦中風以後,身體變得很衰弱,或許這次病情真的惡化,再度發作並危及性命。她有這樣的預感。
「老闆娘在嗎?」
「啊,她跟客人出去了。」
「我擔心家裡出事……」
「你如果沒別的事要忙,我跟老闆娘說一聲就行了。你最好趕快回去看看,萬一很緊急的話……」
「嗯……可是,我才剛回來呀。」
「沒關係啦。老闆娘如果知情,應該會體諒你。今晚就放心回家吧,快去收拾收拾。」阿茂深知女同事之間的勾心鬥角,於是如此安慰道。
民子坐上計程車,從心底湧起些許期待,她覺得阿關嫂這次來電很可能真的是寬次的病情劇變。就在小瀧與她見面的當天晚上,她就產生了這種期待。
民子下車後仍沿著熟悉的巷弄疾步而行。民子的家漸漸映入眼簾,家門前的馬路上燈火通明,附近鄰居正進進出出,而她家卻大門深鎖,外觀一片漆黑,毫無生氣。
她開啟門,黯淡的燈光和滯悶的空氣馬上襲來。她原本以為會聞到蚊香味,結果卻溢位潮濕發黴的惡臭,這是混合了臥床病人體臭的氣味。然而,這就是她家的氣息。
阿關嫂不在。可能是認為民子今晚會回家,所以直接回去了。阿關嫂並沒有住在這裡,只是有時候會應寬次的要求留下來過夜。
民子從狹窄的玄關走上去,拉開紙門,門邊有個阿關嫂留下的炭爐,這是家裡唯一的取暖裝置,爐裡添了四顆煤球,煤灰底下尚有紅色的微火。
寬次可能睡著了,否則聽見民子進門的聲響一定會出聲。然而,此刻房內卻靜寂無聲。民子發現阿關嫂不在屋裡,這表示寬次的病情並未惡化。
她走近已然褪色的棉被察看,寬次正蒙頭大睡,被子連動也沒動。真是個陰險的病人!她怒火中燒了起來,有一種道到背叛與耍弄的感覺。她輕輕掀開棉被,看到一個蒼白卻髒汙的額頭、像是布滿灰塵的白髮,還有額上黑得發亮的汙垢。
寬次緩緩睜開眼睛,眼神堅定。
「怎麼啦?」民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詰問。
寬次默然,僅轉動眼珠看著民子,目光炯炯。
「是你叫阿關嫂打電話的吧,有什麼事嗎?」
寬次沒有答話。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在此之前,民子就有過類似的經驗。寬次每次感到寂寞,就會叫她回來。女領班說有人打電話找她時,她早就該想到寬次又故伎重施了。不過,因為今晚與小瀧聊談,讓她加劇了對寬次病情惡化的期許。怎料事與願違,心裡難免有幾分氣憤。
民子望著丈夫,目光狐疑,顯得格外地焦躁不安。
「如果沒有要緊的事,我這就回去了,你安心休息吧。旅館那邊忙得很呢。」
「你又在外面偷吃啦?」躲在棉被底下的寬次終於說話了,聲音猶如卡痰般沙啞。
「又要無理取鬧了。你老婆從早忙到晚,你還好意思吃醋啊!」
「喂,民子,少糊弄我了。」寬次從棉被裡探出頭來,嘴唇乾裂充滿血絲,鼻梁顯得枯瘦細尖。
「傍晚以後,你跑去哪裡啦?」
寬次這樣問起,似乎是她到新皇家飯店以後才打電話過去的。
「我打了好幾通電話,接電話的只說你有事情外出。八成是跟男人到其他旅館開房間吧,玩了整整三個鐘頭。」
「我只是被派出去辦事,哪會做出那種丟臉的事情?」
「哼,少跟我裝糊塗。你別以為我成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就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什麼。你今晚大概也跟男人打得火熱吧,是不是?民子,你說呀?」
寬次痛苦地望著民子。
「胡說八道,你不要太過分!」
「我的直覺準得很呢。民子,今晚的男人怎麼樣?是個胖傢伙,還是個瘦小子?」寬次越說越起勁,「是年輕小夥子,還是糟老頭?你說呀,是哪一種?」
民子凝視著口沫橫飛的寬次。
「喂,不敢回答是嗎?反正你陪睡的男人八成都是有錢人,『芳仙閣』的人不敢明講,那就表示他在替你圓謊。你收了多少錢?陪睡三個小時,少說也能拿到兩千吧。你回答呀!」
寬次的眼角堆積著像膿血一樣的眼垢。
「喂,那男人用什麼姿勢抱你?老實告訴我吧,從頭到尾給我交代清楚。你跟那男人怎麼玩的?在我面前表演一次吧!」
寬次推開棉被,赫然露出一身紅衣。民子頓時目瞪口呆:寬次身上穿的是她那件白領紅斑點的長襯衣。寬次披散著長髮,在燈光下映照出深陷的眼窩和瘦削的臉頰。身上的長襯衣沒有扣緊,胸部的肋骨清晰可見。
「為什麼穿成這個樣子?」民子好不容易蹦出這句話。
寬次冷笑。他直盯著民子,把被子微微推開,彷彿在展示這副打扮。他繫著民子的腰帶,還穿上貼身襯裙,而且是大紅色的那件,下襬處露出兩條枯瘦黝黑的細腿。
看來,這很可能是寬次叫阿關嫂從衣櫥裡取出民子的長襯衣再替他穿上的。他用細瘦的手指合攏敞開的衣襟,其動作與姿態宛如女人般。民子感到不寒而慄。
「我呀,光是擁抱你的衣服已經不能滿足了。」
寬次把敞開的衣領合攏,那件紅襯衣像一把烈火將他枯瘦的身軀包裹著。
「把你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覺就像跟你融為一體。我穿成這樣,就是為了想像你在外面跟其他男人做愛的情景。」
民子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堆積在那雙濁眼裡的黏垢,也從他眼眶裡滲出。
「民子,你看我是多麼想念你呀!」
他趴伏在被子上,兩隻乾瘦的手臂從長襯衣的袖口伸出,張合的手指像是要抓住民子的衣角。
「來嘛,到我身邊來!」寬次把臉貼在被子上磨蹭著說道。
他那行動不便的軀體動也不動,只能像條毛毛蟲似的伸展到極限。天花板的昏暗燈光把他的身形照得一片黏糊糊的。
「不要。」
「為什麼?為什麼不過來?」
「不要。你那身打扮真噁心!」
寬次呻吟般地喊著民子:「要不是得了這種怪病,我才不會讓你拋頭露面。我也很痛恨我自己呀。」
「但是,這也沒辦法啊。生病不是自己的錯,人難免會生病。」
「混帳,我得了這種怪病,你大概比誰都開心吧!怎麼樣,我沒說錯吧?可以在外面亂來,你一定很高興吧!」
「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麼事都想得那麼齷齪。」
「沒錯,現在確實是你在養我,所以我沒資格叫你辭掉工作。可是,我也是好像被嚴刑拷打一樣,一百個不願意啊。」
「這是因為你愛胡思亂想,我保證絕對沒這回事,你安心休養。」
「什麼?」寬次抬起頭來,眼裡泛著淚光,「你還想騙我?你背地裡做了壞事,還要裝模作樣?你幹了什麼勾當,我心裡明白得很。」
「不要含血噴人!你成天躺在床上,怎麼會知道我做了什麼?」
「因為電波會自動傳進我的腦門。」
民子又吃了一驚,凝視著臉色蒼白的寬次。
「你不會懂的。只有我可以收到那種電波,所以你在外面的所作所為,都會立刻映入我的眼底。之前你去的哪家旅館,跟哪個男人上床,趕快招認吧!你若撒謊,我馬上就知道。」
「老公你……」
民子突然意識到寬次是不是精神錯亂了?他說了這麼多奇言怪語,又穿著她的長襯衣,怎麼看都很反常。
「可別想瞞過我的眼睛,你跟哪個男人上床,提供哪些服務,我用電波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今晚玩你的是個胖子吧,他像這樣摟住你的脖子,還撫摸你的胸部吧?你若不敢做,要不要我表演給你看啊?」
寬次躺在床上挺腰欲做這個動作。
「住手!」
民子毫不猶豫地按住寬次的一隻手。
「呵呵,我果然沒說錯,你確實做了,因為覺得丟臉所以不敢表演。我沒說錯吧?」寬次自鳴得意地說道。
長期臥床的寬次時時刻刻都在渴望民子的肉體。他穿著妻子的內褲和長襯衣,幻想著與妻子交合,意識已有些恍惚。他甚至會想像妻子與陌生男子做愛的姿態,藉此自愉或使自己滋生醋意、焦慮煎熬。精神虛弱的他,已逐漸分不清現實與幻境了。雖說民子今晚才從寬次口中聽到什麼電波謬論,不過從那身怪異的裝扮來看,他的精神狀態肯定已不正常。
寬次試圖用枯瘦的手用力地摟住民子的肩膀。
「怎麼樣,我來表演你在床上的姿勢。」寬次說話時嘴裡的惡臭直接噴在妻子臉上,「就算你再厭惡,我也不會停手,所以才叫你來我身邊。今晚,那男人是這樣摟著你的脖子吧,然後這樣按住你的雙腳吧。」寬次呼吸急促,死命抓住民子。
其實半年前,民子就發現丈夫冒出了這種失常行為的端倪。幸虧當時民子僱了阿關來照料丈夫,看來,光是阿關嫂已無法滿足寬次的性需求了。
被窩裡瀰漫著混有寬次的體臭和體液的異味,嗆得令民子難以呼吸,還有一股難聞的濕氣。
「放開我!」
民子忍不住推開寬次,從被窩裡爬出去,寬次迅即抓住她的腳踝。
「你想逃嗎?」
寬次死死抓住民子的腳踝,民子倉皇失措地在榻榻米上爬行。
「噁心死了,放手啦!」
民子用被抓住的那隻腳用力踹向寬次,寬次仰倒在地板上,但始終不放開妻子白皙的腳踝。他累得氣喘吁吁,因為已經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氣。
「你以為這樣就逃得了嗎?」
儘管寬次的力氣也不算小,但他終究拉不動民子沉重的身體。於是,寬次把民子的腳踝搭在自己的背上,突然用舌頭舔了起來。經過這番拉扯,他身上的長襯衣早已鬆垮垮,並恰巧滑下蓋住他的頭部,民子很害怕,險些驚聲尖叫,寬次的長指甲摳搔著民子的臉皮,粗魯地添舐著她的腳踝。
民子覺得噁心難當,直想踢腿逃離。她死命掙扎,寬次卻猛然往她的腳踝咬了下去。
「幹什麼!?」
民子本能地縮回腳,再狠狠地往寬次的臉頰踹了過去。寬次當下哀叫一聲,向後仰倒,枕頭彈落在一旁。民子整了整凌亂的衣服,察看著自己的腳踝,只見布襪的別扣已鬆脫,腳踝外口液淋漓,還微微滲著血珠。發紅的腳踝處印著清晰的齒痕,一陣火辣的疼痛襲來。民子一邊用手撫揉患部,一邊說道:「你竟然做出這麼噁心的事來!」她凶狠地瞪著寬次,而寬次卻仰躺著,抬高雙手把玩著長襯衣的袖子,在空中彷彿想抓住什麼。
「我……我不甘心!」寬次整張臉扭成一團,喉嚨發出雞叫般的聲音,「你……你是我老婆,怎能不聽從老公的話?」
「不要太過分了!我可沒那麼多閒工夫,我要回旅館去了。你好好休息,現在都幾點了?」
民子不予搭理地站了起來,寬次痛苦地扭動著那張皺巴巴的臉轉向民子。
「混帳,你打算丟下我,跟男人約會嗎?」寬次氣得把床上的被褥掀開,滿臉怒火,「你和『芳仙閣』那票人都是同夥,在外面都有自己的男人,表面上佯裝單身,我可嚥不下這口氣呀!我明天叫阿關嫂打電話給『芳仙閣』,叫她跟櫃檯說我是你丈夫,你等著瞧吧!」
語畢,民子愕然地俯視著床上的寬次。
「老公,你不會做出這種傻事吧?」
「我要把你的事全部抖出來。之前聽你的話都忍了下來,現在我豁出去了……」
「你說什麼傻話呀!你要是告訴『芳仙閣』,我的工作可就不保了,這樣一來,我們今後靠什麼生活?」
「隨你的便,你這個妓女!我有無線電波餓不死的。唉……」寬次抬頭望著民子,看到她一臉畏怯,突然無力地撇著下唇,「要是怕我把事情抖出去,就來我身邊吧!」
民子垂下眼睛,炭爐下的煤球還燃著美麗的紅光。
民子走出屋外,家家戶戶早已進入夢鄉,路上一片漆黑。公共澡堂也打烊了。通常到凌晨一點左右,澡堂外面的玻璃門還有燈光,表示裡面正在打掃。現在已是凌晨兩點多了。民子疾步走到路面電車鐵軌旁的馬路上,這條路上常有汽車經過,但現在卻顯得很寂寥。
真是個寒冷徹骨的夜晚,月色也顯得昏暗,眼前只有那條鐵軌的某個段落泛著濁光。往來的計程車亮著頭燈在路上穿梭著,有時候車子會被遠處的鐵路號誌燈絆住停下來,只是路上一輛空車也沒有。
民子躲在屋簷下,她不敢獨自站在無人的電車道上。雲層在空中緩緩移動,她覺得肩膀和雙腳都很冷。好不容易有輛空車駛來了。司機停下車,搖下車窗,僅以眼神問著民子:「到哪裡?」
車門一開,民子便坐了進去。她坐在後座角落,用披肩遮住半邊臉。計程車朝前駛去。
對民子而言,寬次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讓她感到累贅。寬次還能活幾年?只要他還活著一天,她就無法得到完全的自由。寬次從遙遠的北海道來到東京,父母原本希望他娶親戚的女兒為妻,但得知他與民子結婚的訊息後,氣得怒不可遏,從此不再與他聯絡。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就算通知寬次的父母,他們肯定不會搭理,再加上又是貧窮的農戶,根本沒有餘力照顧病人。只要寬次待在東京,民子就不能丟下他不管。儘管民子可以提出分手,但他們當初結婚時並沒有經過媒妁之言,所以也不知找誰談起。而且,若因為丈夫生病才要求分手,民子肯定會遭到社會的譴責。雖然這樣很不公平,但多數人會因為事不關己,所以無法理解,也不會同情。
寬次還活著,而且還穿著她的長襯衣和貼身襯裙活著。他病成那副德性,到底還要活幾年?只要他活在這世上,她就不得不養活他,就連照料他的阿關嫂的薪水,也得靠她在「芳仙閣」旅館做女招待來支付。
凌晨三點,民子抵達了「芳仙閣」。她繞到後門進去。一到這個時間,外面的招牌燈已經熄滅,庭園的燈也關了,每間客房靜悄悄的,一片漆黑,只剩下通宵值勤的櫃檯還點著燈。
民子走進黑暗的走廊,她躡手躡腳地走著。值班的年輕員工可能正在打瞌睡,要不就是在看書。雖說下班的女招待偶爾會到櫃檯閒聊幾句,但此時民子沒聽見任何交談聲,很可能都去睡覺了。
這裡的工作採取一天兩班制,值夜班的女招待工作到凌晨四點,旅館裡必須留下一人值班,凌晨三點一到,其他人便會回到員工宿舍睡覺。
民子朝位於客房反方向的宿舍走去,她悄聲開啟拉門,房內一片漆黑。待眼睛適應黑暗之後,依稀可以看見六個排成兩列的鋪位。民子在黑暗的角落脫下衣服。同事們傳來陣陣鼾聲,因勞累而睡得很熟,她們似乎沒察覺民子回來。她鑽進正中央的被窩,由於剛從冷颼颼的戶外回來,冰冷的棉被凍得她縮手縮腳。
躺下去好一會兒,她還是睡不著。寬次的精神狀態如此不正常,難道久臥在床的病人都會變成那個樣子嗎?雖然平常都是阿關嫂在照料他,可是寬次終究渴望與一個月只回家四五次的妻子溫存。這種落寞感導致臥床的他整日胡思亂想,如今竟發起狂來,看來一輩子都治不好了。她必須趁現在替自己的將來找好出路,要是一直背負著寬次這個重擔,自己只怕會越陷越深,現在的生活已經是這樣不堪忍受了。在旅館當女招待不可能有什麼好前途,而且每天得看別人的臉色,說起來真是個沒有出路的行業。倘若她沒有寬次這個丈夫,那麼她就毫無負擔,她的人生將更自由、更有希望。不管環境怎麼改變,她都能應付自如。
民子心想,小瀧現在跟她親近似乎是以為她還是單身,如果知道她是有夫之婦,很可能會就此抽手,好不容易降臨民子身上的幸運屆時又將化為泡影。難道以夫婦名義結合的男女關係,即使不幸還是得一直維持到死嗎?民子從未在寬次那裡獲得任何幸福,既沒有得到精神上的喜悅,更沒有享受過豐裕的物質生活。此外,寬次還是個忌妒心很強的人,即使現在勉強能逃離他的掌控,以後還是會被他抓回去。就算民子逃到天涯海角,憑他的執念依舊會對她緊追不捨。
總得想個辦法——現在若不想法逃離,後果將不堪設想。
房間裡的鼾聲此起彼落。民子翻了一下身,依舊無法入眠。此時,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寬次穿著長襯衣從被窩裡爬出來的恐怖模樣……
民子感覺在家裡待了很久,其實也就不過一個小時。她在凌晨一點左右離開「芳仙閣」,兩點四十分許回來,往返大概一個小時,如果在白天,往返就沒這麼快。因為深夜車子少,也沒擁擠的人潮,計程車可以開得快些,換成平時單程就要花上五十分鐘。
她回到「芳仙閣」時,並沒有被熟識的同事撞見。過了凌晨三點,客房幾乎不需要服務,女招待基本都回房就寢了。不用說,廚房也已熄火,直到凌晨四點,僅剩櫃檯的值班人員一邊圍著火盆取暖一邊打瞌睡。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心臟怦怦地跳動了起來。
還有件事,是她在隔天早上發現的:她在凌晨三點左右回來,其他女招待並未察覺。她離開旅館時已向櫃檯的阿茂打過招呼,這一點她很清楚。不過,跟她同房的同事並不知道她幾點就寢。
「民子,聽說你妹妹身體不舒服?」從阿茂那裡得知訊息的同事問道。
「是的,已經沒有大礙了。」
「真是萬幸,我還以為病危,你可能得連夜回家照顧呢。」
「我是凌晨兩點回來的,還在店裡忙了一會兒。」
「是嗎?我都沒發現。」
「被一位房客絆住了,所以比較晚睡。」民子試探性地說道,結果她們都沒有起疑。
「芳仙閣」占地很廣,客房數也多,隨口說個偏僻的房間,是不會有人懷疑的,因為大家都有自己的差事要忙。
中午,老闆娘來電找民子。
老闆娘大概在中午十二點醒來,然後進浴室泡澡,再仔細梳妝打扮。因為她經常得陪伴老顧客到夜總會或酒店應酬。
民子來到老闆娘位於旅館後面的房間,只見老闆娘穿著桃紅色睡衣,披著一件鮮?的睡袍,端坐在三面鏡前。
「老闆娘,早!」民子在門檻處問候道。
「早呀。」
老闆娘抬起臉來湊向鏡前,用指腹按摩著臉部,她上妝前的容顏顯得沒什麼精神。夜燈下的老闆娘,總是化著濃妝,而且顯得很有特色,看起來格外年輕。但在晨曦下的她,臉色蒼白、眉毛稀疏、眼角略微下垂。每天她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濃妝?抹。
「你昨天見過小瀧先生了嗎?」老闆娘一邊擦抹一邊問道。
「是的……我回來以後本來想跟您報告,但您恰巧外出。」
「嗯,我還在擔心你們談得順不順利,後來剛好有事要忙,就急著出門了……對了,結果如何?」
「嗯,」面對老闆娘的詢問,民子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拜訪了小瀧先生的飯店。」民子一邊看著老闆娘化妝一邊說道,「好氣派的飯店哦,真是嚇我一大跳。」
「後來呢?」
「我遇到一位住在飯店裡的老紳士,聽說是秦野先生。」
老闆娘聽到這句話,臉部稍微抽動了一下。
「那位先生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他什麼也沒對我說,只是寒暄問候。」
「他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很體面的先生。我一聽到他長期住在那麼豪華的飯店,直覺他是個有錢的大亨。」
「說得也是。」
老闆娘並沒有格外驚訝,也不打算追問。和這個話題比起來,她還是比較關心妝容化得好不好。
那天晚上九點左右,民子被喚至「楓廳」的客房。聽說對方是之前與民子聊談甚久的客人,她立刻知道是小瀧。昨晚去飯店見了小瀧,今晚應該是對方來表達謝意。小瀧把雙腳伸進了蓋著縐綢簿被的暖桌,手裡端著酒杯。
「昨天謝謝您的招待。」民子雙手貼著榻榻米,跪身致謝道。
「不好意思,您專程來一趟,我什麼也沒招待。」小瀧依舊穩重地招呼著,「來,請到這邊坐。」
民子來到小瀧面前坐下。雖然民子離暖桌尚有一點距離,但仍然可聞到淡淡的香味。她知道這個香水味就是老闆娘剛才在房間裡化妝時使用的。老闆娘朝著三面鏡,一邊聽她說話,一邊往自己身上噴灑一款名為「夜航」(法國品牌的香水,法文為Vol do nuit)的香水。因此,她明白在她進入房間之前,老闆娘已經與小瀧打過照面了。
小瀧連喝了兩三杯酒。民子耐心等待著小瀧說出真心話。
「在那裡遇見那種老男人,您肯定很意外吧。」小瀧說道。
民子心想果真是那個話題。
「嗯,真的好有錢哦,我嚇了一跳呢。」
「是嗎?對了,民子小姐,秦野先生與您照過面之後,好像對您很感興趣。」
「怎麼會?!」
「所以,秦野先生特地拜託我來見您。他表示想眼您聊聊,不知您能否與他見個面?」
民子低下了頭。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小瀧微微一笑,「他可能喜歡上您了。」
民子沉默了,可小瀧接下來的那句話像匕首般刺進她的胸膛。
「秦野先生問起您的背景,我說您還是單身……民子小姐,您現在必須趕快擺脫身上的累贅。」
民子愕然無語。小瀧先生為何知道她是有夫之婦?「芳仙閣」的同事都不知道她已婚,倘若小瀧先生知情,鐵定私下做過調查。對於小瀧如此關注她又悄悄查訪來歷的舉動,民子不由得心生恐懼。這樣看來,小瀧對民子的關注已超越普通的程度。
「別那麼緊張啦,」小瀧微笑地看著低頭的民子,「在這種地方上班,任何人都不會隨意洩漏自己的來歷。」
「對不起!」民子輕聲致歉道。
「沒關係,您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小瀧神態自若地喝著酒,民子聽到小瀧的這番話反而感到一種釋然。也許是因為之前她在人前始終緊張兮兮地隱匿自己的已婚身分,現在被識破後,心情頓時輕鬆許多。
「小瀧先生,您怎麼會知道我的事?」民子抬眼看著他問道。
「其實,我也想深入了解您在想什麼,您的背景引發了我的興趣。」
小瀧依舊溫文爾雅地飲著酒。
「這興趣不好,」民子說著,「您如果知道了,或許往後會瞧不起我!」
「我只是很同情您的遭遇。」
「上次,已經跟您吐露了不少事,難道沒讓您失去興趣嗎?」
「我要是對您失去興趣,就不會來這裡找您了。」
民子沉默了。她心想,小瀧基於什麼理由對我這麼執著呢?之前,正因為他始終保持神祕,反倒有一股吸引力,但現在她倒希望他能說清楚。
「您為什麼這麼關心我?」
對方可是高階飯店的總經理啊!民子隱約察覺小瀧的任務可能是把她塞給那個有錢的老人。
「因為我希望您幸福。」
「哎呀,」民子笑了,「這話像是小說裡的臺詞呢。」
「是嗎……不過您可別把它想得很不堪哦。如果是以一般人的心態來關心您,怎麼樣呢?」
「這種事不可能發生,我們之前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不,重點不在於彼此認識多久,而是在於互相了解,民子小姐,容我先說明一下,我對您可沒有不良企圖哦,這一點請您大可放心。」
「……」
「怎麼樣?我現在不能說得太清楚,但還是想聽聽您的想法……民子小姐,有沒有意願暫時當個工具?」
「工具?」
民子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凝視著小瀧那張沉靜的臉。他把湊近嘴邊的酒杯放了下來。
「那我就廢話少說。總之,您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是在徹底了解您之後才與您交涉的。這時候我們就不必兜圈子了。怎麼樣?要不要充當暫時的工具?」
「我如果拒絕呢?」
「您回答得真直接啊……每個人聽到自己將被當成別人的工具時,難免都會大為反感。可是,民子小姐,我可沒說要您永遠當別人的工具哦,只是暫時而已。」
「……」
「社會上借力使力的人多得是,您難道沒有這種想法嗎?」
「……」
「我之所以請您充當工具,其實是站在您的立場在考慮。這一點您了解嗎?」
民子覺得小瀧的話就像藥水般,慢慢地融化了她的憤怒情緒。
「請您仔細想清楚。說得直接一點,如果您一直在旅館裡當女招待,每天就必須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靠這份薪水和房客的小費過活。有時候,房客做出有失體統的舉動,您也得隱忍下來。換句話說,在客人看來,您只不過是個端茶鋪被的工具。」
「不,不是這樣。」
「我知道,」小瀧打斷了民子,「您很想說即使他們把您當成跑堂的工具,其實您從心底也瞧不起他們吧?當他們把您當成卑微的女傭使喚時,您還會藉機還以顏色是吧?」
「……」
「要是沒有這種自信,就沒辦法在旅館一直待下去。也就是說,您不得不用這種方式維護自己的尊嚴……我要您充當臨時工具,並沒有否定您的人格,毋寧說情況剛好相反。您只要稍微委屈一下,就能獲得更大的自由。」
「我知道您的心意,您可以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嗎?總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正被送上一輛不知目的地的汽車。」
「有意思,」小瀧笑了笑,「那您要不要坐上那輛不知目的地的汽車?也許短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經過某些地點時,您自然就知道了。說不定接下來還會由您駕駛,朝您想走的方向前進。到時候,不但有錢入袋,還可以操控別人的人生。」
「……」
「也許您會懷疑我在騙人。在我看來,其實每個人的實力都差不多。拿時下標榜的女性精英,也就是能幹的女企業家來說,她們只不過是得益於環境和背景,要是陋巷裡的老闆娘也有同樣的條件,她們也能發揮出相同的實力。請您考慮清楚,一旦失去這個機會,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我希望您不要再追問,下定決心接受這份差事,徹頭徹尾把自己變成工具。」
「明白了。我如果同意,接下來該怎麼做?」
「首先,把您身上的累贅甩掉。」
「他絕對不會同意的,到時候會有麻煩。」
「儘管如此,您還是得這麼處理。您要變成我所說的工具,這是最基本的條件。」
直到這時,小瀧的眼角才堆出笑容,轉臉面向民子。他的眼神充滿了溫和的光彩,像是在欣賞暖陽下的盆栽。
「倘若您自己沒辦法處理,可以隨時來找我。」
4
今晚很冷。在昨天之前,天氣還不算冷,昨晚聽收音機的氣象預報說,從今天起氣溫開始驟降,天氣果然變冷了。
民子沿著馬路的陰暗處走著。現在是深夜零點十五分,她在七分鐘以前從「芳仙閣」後門溜出來,時間算得很準。她盡量避開明亮的路燈,只有計程車的前車燈從她身上疾掃而過。這個時段往來的計程車最多,行車不斷地從銀座方向駛來,每輛車的車速都很快。
民子沿著坡道走上去,手裡拿著一隻用布巾包裹的汽油瓶,她盡可能低頭躲避來車的前車燈,路的一端是一道長長的宅第圍牆,另一端是普通民房,附近的店家很少,此刻又是深夜,偶爾可見小小的壽司攤和拉麵攤張著布簾,民子加快腳步從前面經過。
她走到離「芳仙閣」約莫一公里遠的地方,從馬路轉進暗巷裡。她在判定這個計劃時,早就把路線和時間計算在內。不一會兒,她又走向較寬敞的馬路。馬路正前方有座神社,鳥居(日本神社建築物,外觀類似中國的牌坊建築)隱約可見。她故意蹲在民宅屋簷下的陰暗處,在馬路上搜尋著亮著空車訊號燈的計程車。一輛空車遠遠駛來,民子算準時間迅速從屋簷下衝了出來。計程車發出緊急煞車聲,停了下來。
「到哪裡?」
司機是個老先生。民子之前偶爾也會搭計程車,這次倒是頭一次看清楚司機的長相。民子戴著口罩,脖子上裹著一條樸素的薄方巾。晚上的天氣很冷,這樣的打扮並不會顯得很不自然。她特地穿上款式普通的連身洋裝和黑灰色大衣,並極力避免讓手中的汽油瓶發出聲響。她告訴司機怎麼走更快捷。
「小姐,你對這附近蠻熟的嘛。」
「沒有啦,我只來過一次。」
「那你的記性真好。」
她吃了一驚,在離自家住處稍遠的地方下車,這裡只有一條通往家裡的小巷子,並沒有直通的大馬路。從這裡下車走到家應該不會被人發現。此時,民子耳旁傳來一陣微小的聲響,可能是因為周遭太安靜了,一時出現的幻聽。一路上,她沒有遇見任何人,巷子裡一片漆黑。她走到家門前,看了一下手錶:零點四十分,她從「芳仙閣」到這裡總共花了三十二分鐘。
她拿出鑰匙,悄聲開門,門是阿關嫂離去前關上的,所以阿關嫂今晚沒在這裡過夜。她先開啟一條門縫,豎耳傾聽屋內的動靜,屋裡只有陣陣微弱的鼾聲傳來。她豎耳傾聽了三分鐘,才慢慢把門開啟。因為是自家的門,她很熟悉開門的要領,知道怎樣才不會發出聲響。
黑暗中傳來微微的黴味。有光——
房裡的電燈下方垂著一條長燈繩,只有一只小燈泡亮著,躺在燈下的寬次只要一拉燈繩,燈泡就會亮起,就像現在這樣,昏黃的燈光投映在發紅的拉門與隔扇上。
她朝炭爐望了一眼,裡面還有火光。雖然上面蓋著炭灰,但煤球底下尚有微火。寬次在破舊的被窩裡睡著了,他嘴巴張開著,鼻端不時傳出鼾聲。他的臉頰瘦削、眼窩深陷,臉上映現出淡淡的黑影。他的頭部枕在墊被上,枕頭落在一旁,枯瘦的手臂從薄被裡伸了出來。
民子站在枕旁俯視丈夫的睡姿,那是一張蒼白的臉孔。不過,從臉上微微滲出的油光可以看出,那不是枯槁病人應有的面容,好像昆蟲爬過後留下的黏液。今晚,他穿著普通睡衣入睡,但仍可以看見裡面的紅色長襯衣。
屋外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息,黑暗的寂靜彷彿要把整個家吞沒。
我跟這個丈夫生活了五年,他病倒後也已經兩年了,這個不爭氣的男人一直讓我過著痛苦的日子。他懶惰成性,遊手好閒,又愛酗酒,這段婚姻完全沒有快樂的回憶,全是些令人厭煩的事。他生性好色,成天在外鬼混,不僅如此,還動不動就懷疑妻子有外遇,始終監視著民子的一舉一動。他病倒後,這種情況變得更糟。對於現在的民子而言,再也沒有什麼累贅比丈夫更沉重的了。
棉被動了一下,寬次翻了個身。民子嚇得往後退了幾步。寬次似乎醒了,一隻手伸到榻榻米上。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鴨嘴壺,這是阿關嫂臨走前放在榻榻米上的。鴨嘴壺裡尚有半壺水,寬次抬起肩膀,把彎曲的壺嘴放入口中,凸出的喉結上下滑動著。約莫喝了三口水,他把鴨嘴壺放回榻榻米上,又躺回被窩裡,完全沒發現民子。枕邊的小碟裡還盛著替病人準備的海苔飯糰和醬菜,不過飯糰似乎被老鼠咬過,只剩下半個。
他的病已經無藥可醫,醫生來了也束手無策。
空氣中有股悶濕的臭味,那是寬次的排泄物散發出來的。早上,阿關嫂一來,先把被窩裡的便盆拿出來倒掉,清洗乾淨後再放回去,真是個勤快的女人。寬次把頭靠在枕上片刻,不一會兒,又發出均勻的鼾聲。
民子又看了一次手錶:零點五十分。她仔細盤算了一下,從「芳仙閣」溜出來是零點零八分,無論如何她得趕在一點半以前回去。她把往返搭計程車的時間也算在內,因為返回旅館的時間可作為自己不在場的證明。
民子的腦海中浮現出正在等她回去的那個男人的臉。此刻,他應該在客房裡靜靜地喝酒。她環視屋內:這是一間多麼簡陋的房子啊!接著,她把視線移向拉門。阿關嫂已重新換上門紙,不料窗櫺有兩處崩壞,門紙沒黏妥便翹了起來。
她盯著門檻上的炭爐,在冷颼颼的屋內,它是唯一的取暖裝置。炭爐下鋪了一個裹著鐵皮的木座,阿關嫂臨走前在爐裡新增了煤球,隔天早上再過來倒上灰燼,重新起火。這炭爐既用來煮東西,也作為取暖之用。她仔細凝視著覆上一層白灰的煤球,那煤球微紅,表示爐火尚未完全熄滅,於是,她把手伸向炭爐。
此時,榻榻米那邊傳出一陣聲響。她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寬次抬手時發出的碰撞聲。他似乎沒醒,不過鼾聲停了下來,這不得不讓民子嚴加提防起來。她將炭爐移到拉門邊,放到破舊的榻榻米上,平常,阿關嫂把炭爐擺在門框處,就是怕炭爐打翻引發火災。不過,阿關嫂是個弱智女人,若是警察明天問她炭爐到底放在拉門旁,還是一如往常放在門框處,她八成說不清楚。
民子將大衣口袋裡的衛生紙拿出來,由於紙張塞得很密實,分量還算不少,她把衛生紙攤展開來,全部塞進炭爐裡。成堆白色衛生紙疊在覆滿白灰的煤球上,不久,淡淡的白煙開始從底下飄升上來,
那是一縷微弱的煙。她解開布巾,取出汽油瓶,瓶內的液體晃動了一下。瓶口的軟木塞得很緊,她猛使了一下勁才把它拔出來。她回頭觀察寬次的情況,可能是由於剛才喝了些水,他又發出均勻的鼾聲,被子微微起伏。
民子再次走到玄關處的泥地,那裡放著一雙阿關嫂的拖鞋。她穿起那雙拖鞋走到大門口,悄聲把門開啟。一股寒冷的夜氣迎面襲來,她探頭出去左右張望一番。狹小的路上沒有行車經過,也不見行人的蹤影,左鄰右舍的房屋都籠罩在黑暗中。
零點五十五分。她把門關上,走回屋內,一隻手握著那隻汽油瓶。房間裡似乎有點煙味,空氣中已出現縷縷青煙。她把汽油瓶對準堆滿衛生紙的炭爐,然後惡作劇似的將瓶內的液體倒了出來。
濡濕的衛生紙堆一塌陷,火焰迅即旺了起來。瓶裡的汽油還剩下三分之二,民子又澆淋了榻榻米,接著往炭爐旁的拉門、門紙和窗櫺潑了上去。炭爐裡的火焰迅速躥升,忽然間,整個房間亮晃了起來。由於寬次剛才翻身側睡,以至於沒看到熾盛的火焰。不,應該說,就算他察覺到,身體也動彈不得:既爬不出去,從外面也聽不到他的呼救。
最後,民子把剩下的汽油統統潑在了破舊的榻榻米上。然後,她悄悄地穿上自己的鞋,身後火光熾亮,自己的身影在牆面上搖曳著,令她有些觸目驚心。
她悄聲開啟門,朝左右察看一番,再閃身走出門外,關上門時,屋內已經像白晝般亮晃了起來。她怕火光外露,趕緊把門關上,眼前又恢復了原先的黑暗。民子小心翼翼地鎖上門離開。當她站在大馬路上回望黯淡的小巷時,自家的方位仍是一片黑暗。接著,她謹慎地攔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之後,又看了一次表:凌晨一點零五分。
「小姐,這麼晚還出來辦事啊?」老司機問道。
「嗯,談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時間。」民子神態自若地抽著菸,「麻煩你在那裡右轉。」
民子刻意往反方向走,來到適當的地點下了車,又換乘另一輛計程車。這回是往「芳仙閣」的方向。她在離「芳仙閣」約五百公尺處下車,然後在司機面前故意朝反方向的暗巷走去。司機等民子下車後一直坐在駕駛座填寫日報表,民子覺得這段時間顯得格外漫長。過了一會兒,計程車終於從民子眼前駛離,她走到「芳仙閣」的後門,所幸並沒有被同事撞見。她本能地望向後方的天空,蒼彎掛著寥落的星光,從這裡當然看不見從自家躥升的火舌。
她知道從後門穿越庭園,再進入「楓廳」客房的訣竅,庭園的燈光在深夜十二點即會熄滅,管鍋爐的老伯有時候會出來巡邏,幸好沒被他撞見。民子把鞋子放在乾枯的草坪上,然後再跨過柵欄。
每間客房皆已熄燈,似乎都住著房客。她脫下鞋輕輕踩上草坪,悄悄地走到「楓廳」底下佇立。她悄聲敲了敲木板套窗,一道拉門旋即拉開,小瀧出現在眼前。小瀧把她拉了上去,她突然湧出一股想抱住小瀧的衝動。
「趕快換上和服。」小瀧關上拉門悄聲說道,他看著她的神態一如往常,她開啟隔扇門,裡面的房間擺著被鋪。其實,小瀧根本不需要留宿。她迅速從壁櫥裡拿出衣服,並脫下身上的大衣和連身洋裝。直到現在,她還緊張得雙手直發抖,抓不到背後的拉鏈,由於全身抖得很厲害,抖動的雙腳彷彿把榻榻米踩出了聲響。另一間房裡,小瀧那邊傳來酒盅和酒壺的碰撞聲。
狠狠費了一番工夫,民子總算穿上和服、繫好腰帶,偏偏就是繫得不漂亮。她把脫下來的衣服迅速用布巾包妥,走到小瀧身旁。這時,她彷彿癱軟似的跌坐下來,大口喘著氣,感覺明亮的房間有一種電力不足的黯淡。小瀧默默地拿走那包衣服,放進榻榻米上的手提箱,合上鎖扣再鎖上。
「現在是一點四十分。」小瀧看了看手上的金殼表,然後向民子敬酒道,「喝一杯吧!」
她拿不穩酒杯,還碰得酒壺發響。
「你先喝兩三杯。」小瀧微笑地說,「在十一點半至兩點之間,你在我房裡陪我喝酒,明白了吧!」
她點點頭。
「塗點口紅,嘴唇都沒血色了。」
她默默地拿出粉盒,在鏡前審視著自己的臉,表情看起來比平時僵硬些,她噘起嘴唇,轉開唇膏塗抹,然後用小指抹勻,這一次塗得比平常濃些。
「這樣就好,」小瀧笑了笑,「下酒菜好像不夠了。」
小瀧嘟囔著,伸手拿起了壁龕前的電話,民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動作。
「做幾道好吃的下酒菜吧。我有點餓了,這裡只有我跟民子小姐,麻煩送兩人份的過來。」小瀧放下話筒,順手抽出一支菸,「火!」小瀧對著茫然的民子要求道。
民子終於崩潰似的趴伏在小瀧的膝前。小瀧見狀,輕輕搖晃民子的肩膀。「別擔心,保持冷靜。」他說道,「絕不能露出慌張的表情,聊聊天吧,想聊什麼都行,要不要聽我唱首歌?」
小瀧的歌聲充滿了磁性。這時,走廊傳來了招呼聲,拉門旋即被開啟。年輕女招待美代子送菜過來了。
「辛苦了。」民子以格外冷靜的聲音說,「那邊還忙嗎?」
「不忙不忙。請慢用!「美代子朝他們兩人瞥了一眼,低頭微笑地退下。
「她沒有起疑。」小瀧說著,「大家都相信你一直待在這裡……」
凌晨四點左右,民子上床就寢,小瀧在凌晨兩點半搭計程車離開,宿舍裡的鼾聲此起彼落。民子因為緊張無法入眠,雖說在小瀧的勸說下連喝了數杯酒,卻不像平常那樣有暢快的倦意襲來。
「喝點酒吧,痛快地喝幾杯,然後好好地睡個覺。」小瀧那樣說著,替她斟了酒。她在喝酒之際,仍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她記得大概喝了四合(一合等於零點一八公斤)左右,一輛鳴笛的車子疾駛而過。
「是巡邏車。」小瀧說道,彷彿在糾正民子的誤解般,臉上依舊保持冷靜的微笑,那眼神像是在安撫民子的情緒,民子心不在焉地聽著,心思卻飛往別處。
此刻,她躺在黑暗的房間裡,絲毫沒有睡意,驀地,她感覺好像有鎂光燈的白光射向緊閉的眼瞼,嚇得她睜開眼睛,眼前出現火舌躥升的幻象。她翻來覆去,不停地變換睡姿,但依舊睡不安穩。
櫃檯處的電話響起,今晚由阿茂值班,民子豎耳聆聽,但鈴聲已經消失,也聽不見其他聲響,原來是她的錯覺。如果電話是阿關嫂打來的,大概就是這時候。不,其實應該更早打來,與小瀧在房裡喝酒的時候,民子最擔心的還是電話鈴響。
她試圖冷靜下來,什麼都不想,或者讓自己腦海中泛起一些毫不相關的事,比如回想童年往事或從前旅遊的回憶,她也試著用數羊的方式催眠,從一數到十不停地重複,說不定透過這種單調的方式可以引發睡意。
突然間,警笛聲又呼嘯而過。她又睜開眼睛,望著黑暗的天花板,耳朵追逐著遠去的警笛聲,似乎只有一輛,而且沒有敲鐘聲,的確是巡邏車。巡邏車經過後,再也沒有任何聲息,連遠去的警笛聲也消失了。
倘若那裡發生火災,這邊的消防車也會出動吧,雖然從這裡到那裡有點遠,不,即使遠也會提供支援,這邊的消防車當然會出動。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民子心想,計劃可能失敗了。說不定鄰居發現家裡有火光,連忙衝進去撲滅,結果僅有拉門和榻榻米燒焦,不知情的丈夫依舊躺在被窩裡呼呼大睡。民子頓時湧起一股恨意。那傢伙到底要活到什麼時候?他的生命力簡直像動物般強韌。她不禁替失敗的自己感到悲哀起來:比起睡得不省人事的寬次,沒把他殺死的自己更可憐。當她開始恨起丈夫時,緊張亢奮的情緒終於鬆懈了下來。
早上七點,民子醒了。即使再晚睡,到了這個時間還是會醒來。刻板的工作從這時候展開了,早上打掃房間、端菜給房客,什麼事也沒發生,天氣出奇地晴朗,燦爛的陽光照進房間,庭園裡的樹木綠意盎然。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昨晚的記憶宛如一場夢。無論是走在夜路上,把汽油潑灑在炭爐上,或是坐計程車趕回來……這些已經逐漸從記憶中淡去。昨晚和今早的記憶好像完全中斷,沒辦法連線起來。
「民子,你們昨晚很親密的嘛。」有個同事斜睨著民子說道。
這句話是挖苦她昨晚在「楓廳」與小瀧相處了兩個多小時。小瀧是「芳仙閣」的貴賓,對民子情有獨鍾,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其他同事都認為民子釣到了貴客。
八點過後,什麼事也沒發生,每天早上常見的光景在她面前展開。到了九點,還是沒有異狀,無論是女招待之間的交談、打掃的聲音、疾步行經走廊的腳步聲,都一如往常。若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她對這些日常聲音反倒覺得新奇起來。
九點五十分。民子正推著電動吸塵器清掃客房裡的榻榻米,壁龕的室內電話響了。儘管吸塵器發出嘈雜的噪音,但她直覺有人正起身朝她走過來。
「民子,有個姓國松的人找你,是外線電話。」
國松就是阿關嫂來電時使用的姓氏。
「您是成澤民子小姐吧,也就是成澤寬次的太太吧?」電話中的男人問道,
「是的。」
「昨晚您府上發生火災,情況非常嚴重,請您立刻回來一趟。」
「好,我馬上趕回去。」
掛上電話後,她才驚覺忘了問對方是誰,情況到底多嚴重。也許正因為對方說得一如預期,所以她自然忘了問。
下了計程車,她才發現住家附近的狀況全變了。窄巷裡都是積水,周圍聚集著圍觀的民眾,陣陣焦臭味撲鼻而來,現場還留下封鎖線的痕跡,斷裂的繩子掉在水窪裡。可能是昨晚發生火災時,警方拉起封線以防止圍觀民眾闖入。地上延伸著一條又長又濕的消防水帶,一輛紅色消防車停在旁邊,附近同樣聚集著圍觀民眾。
民子低著頭走著,沒有人發現她就是這場火災的受害者。她走到第二條封鎖線前面,原來熟悉的住宅區有兩棟房子全毀,一棟變成半毀狀態,焦黑的梁柱還冒著微微的黑煙,奇臭無比,每次呼吸都會吸進濃嗆的煙味。
民子的家全毀了,物品四處散落,腳下全是積水。放眼望去,唯獨那裡的天空倏然變得寬廣,形成了嶄新的視野。在狼藉不堪的火災現場中,有四五個人手持十字鎬,時而集合,時而檢視廢墟底下,偶爾交談著,其間還看得到消防隊員的身影。
另一棟全毀的房子是民子的保險員鄰居的家,半毀的是晚上在車站前擺攤賣關東煮的那戶人家。那間半毀的屋子聚集了幾名年輕男子。房主可能正在答謝他們救災,只見那個關東煮太太繫著白色圍裙忙進忙出,一手端著托盤,上面放著十二三隻茶杯,另一手提著茶壺。
民子沒向其他人打招呼,大家也沒空搭理她,紛紛忙著收拾殘局。民子沒看到屍體,或許被壓在白煙躥升的廢墟底下,也有可能在那四五個人探察的地點。前來救災的人紛紛把棉被拿到附近未遭波及的屋頂曝晒,將緊急搬出的傢俱搬進屋裡。許多人在泥濘中走著,觀望災後慘狀。有人在民子背後輕拍了一下,民子回頭一看,是街角經營酒鋪的老闆,他有一張長臉,平時眼神遲鈍,唯獨今天特別銳利有神。
「到這邊來。」他輕聲對民子說道。
她跟著他走,腳上的木屐和布襪已被汙水染黑。
「阿關嫂啊,」酒鋪老闆與她並肩走著,一面悄聲說,「她講得太晚了,要是早點講,馬上就可以聯絡你了。」
她不知道此話的真意,難道是阿關嫂發現失火的嗎?
「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居然不知道你在哪裡。阿關嫂腦筋不靈光,話也講不清楚。我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在『芳仙閣』工作,所以剛才打電話通知你趕回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阿關嫂用這個名字打電話找你。」
經過這番說明,民子終於明白,原來阿關嫂並沒有發現家裡失火,而是遲遲不肯說出她的下落。阿關嫂未把民子在「芳仙閣」上班一事說出來,盡責地守著這個祕密。酒鋪老闆便把拖延通知的原因怪罪給弱智的阿關嫂。
「你一定很震驚吧。」
「啊?」
「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他有意識地用悲慟的語氣說道。
「太太,你要撐住哦……你先生因為這次火災過世了。」
民子突然像全身著火似的,嚇得直發抖。
「當我知道你家失火時,火舌已經躥出來了,沒辦法救你先生出來。再加上他又行動不便,最後……」
「啊……」民子語聲微弱地點點頭,渾身顫抖不已。
「聽清楚了嗎?太太,請你振作。這場火災的起火點就在你家。」
「……」
「剛才輔區警員會同消防單位做過勘察,情況與阿關嫂陳述的吻合……都怪那座炭爐,聽說阿關嫂臨走前在炭爐裡添了煤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爐火燒到了榻榻米,還是炭爐放在拉門旁燒起來的。總之,最大的起火原因就是爐火不慎引發的火災。阿關嫂因為腦袋不好,也就沒特別注意火燭。」
「我先生……我先生在哪裡?」
安心與激動交錯的情緒同時湧上民子的心坎。
「在警察局。」
「警察局?」民子為之一驚。
「因為一時找不到停屍的場所,所以暫時放在警察局裡。我們現在就過去。」
酒鋪老闆顯得格外熱心,他帶著民子走向一名站在廢墟中、雙手環抱的男子。
「辛苦您了。」
那名男子約莫四十歲,有張國字臉,理著大平頭,整張臉顯得有稜有角。他向酒鋪老闆耳語了幾句,好像提到民子的事。民子直覺那男子應該是警察。
那人抬起國字臉向民子打招呼:「您是太太吧,您先生不幸過世了。」他的語氣沒有特別惋惜,「聽說您一直在其他地方上班?」像警察的男子問道。
「是的。」
「您不在家,一定嚇壞了吧……根據調查,起火點就在您家,家裡整晚都留著爐火嗎?」
「是的,因為我先生一直臥病在床,光用火盆沒辦法禦寒,所以阿關嫂臨走前,都會在炭爐裡新增煤球。」
「是嗎?看來這起火災就是炭爐的火引起的。」
「……」
「待會兒,有些問題可能要請教您。」
民子朝他點頭致意便離去了。那個像刑警的男子說的那番話令她忐忑不安。所謂的「待會兒有些問題可能要請教您」,應該不是懷疑她縱火吧?如果警方認為這起不明火災很可疑,熱心通知她的酒鋪老闆不可能沒察覺,而且她也會立刻被帶到警察局。民子絕不能自亂陣腳,現在,縱使神色稍顯倉皇都有可能被警方懷疑,她必須表現得從容自在。
「發現失火的人,」酒鋪老闆走到民子身旁說,「是你們隔壁的老保險業務員。這老人有個奇怪的毛病,半夜起床時,喜歡走到路邊小解。凌晨一點半,他出來小解時,發現你家的屋搪下一片火光,嚇得跑來敲我家大門,於是我趕緊打給119……」
民子知道凌晨一點多,就是她剛潑下汽油不久。
「那老人說,要不是他發現得早,八成就要釀成大災了。還說要是消防車再晚五分鐘,這一帶可能全被燒光了。畢竟,附近是房舍擁擠的住宅區,幸虧消防車及時趕到……」
他們搭上巴士後,酒鋪老闆又在民子耳畔輕聲說:「左鄰右舍都沒在火災前提前察覺呢。那個老保險業務員說,他白天太累所以晚上睡得很沉;那賣關東煮的,生意得做到天亮,所以把孩子留在了家裡……你先生真可憐,就算發現家裡失火,拖著病體也逃不出去,我想他死前肯定受了不少折磨。」
民子不由得低下了頭。
來到警察局,他們立刻被帶到後面的建築物處。
那棟水泥建築物位於日照不佳的圍牆邊,很像車庫,那裡就是停放屍體的場所,也是警方用來進行驗屍、等候家屬認屍的暫放場所。
民子眼前擺著一具白色棺木,靈前的香炷飄出微弱的青煙,還供奉著幾塊日式糕餅,底下是三和土,血水已用消水沖洗過,現場光線黯淡。
一股陰森的寒氣撲面而來。陪同的警察站在民子身後。
「您先生在裡面。」
酒鋪老闆慢慢地揭開棺蓋,民子用手帕摀住鼻子,往前探看了一下。一張焦黑的臉孔,血管的紅痕像蛛網般擴散,臉皮已經被燒得焦爛,嘴角泛著泡沫。這屍體看起來不像人,反倒像是老鼠的屍體,連鼻孔裡都是黑色灰渣。
民子突然嗚咽了起來。當她聽到自己的嗚咽聲在這棟建築物裡迴盪時,逐漸地感到如釋重負。酒鋪老闆又合上棺蓋,在棺材前雙手合十,當他走到警察身旁時,忽然說了些什麼話。
警察輕推他的背部說:「洗手間在那裡。」
酒鋪老闆摀住嘴巴,往廁所方向跑去,臉色煞白。民子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眼前突然發黑,她蹲了下來嘔吐不止,由於重心不穩還差點跌倒在地,於是她蹲得更低,拚命撐住身子,心裡一陣狂跳。剛才吐了不少,現在感覺舒坦了些。
民子背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由於是水泥地板,那腳步聲格外響亮,一隻手輕拍著她的後肩。
「太太,到外面透透氣會舒服點。」
這名警察說完,民子站了起來,步出陰森的停屍間,戶外的陽光分外炫目。
「噢,你的臉色很差,」警察望著民子的側臉說著,「到這邊吹吹風可能會舒服點。」
於是,他請民子站在牆邊。沒錯,寒風吹在臉上,身體確實舒服了些。民子看著那名警察,發現他就是剛才在火災現場與酒鋪老闆交談的男子。他的額頭很寬、眉毛稀疏,一雙眼睛滴溜溜轉,民子當下就認了出來。
「太太,想不到情況這麼嚴重呀。」刑警站在民子面前安慰道。
民子用手帕摀著嘴,低垂著頭。
「您一定不敢相信吧,而且您先生又被燒成那個樣子,您一定很震驚……敝姓久恆,是總部搜查一課的刑警。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謝謝,好多了。」
此時,陽光普照,輕風吹拂。他們站的地方位於警察局後牆內側,與警局大樓之間有段距離。抬頭看去,那裡似乎有拘留所,窗外裝有牢固的鐵格窗。
「太太,您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家裡失火的嗎?」眉毛稀疏的刑警問道,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問,「我剛從火災現場回來,在那裡打聽了您的相關背景,聽說您一直在那家旅館工作?」
「嗯,正是因為我先生臥病在床……」
「那裡提供食宿嗎?」
「是的,所以給左鄰右舍添了許多麻煩。」
「鄰居們當然驚慌。您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臥病在床?」
「約莫兩年前,他罹患腦中風,從那以後就一直躺在床上。」
「真嚴重啊。中風這種病以前就有會拖垮全家的說法,肯定您也不知如何是好吧?」
「嗯,照料他的生活我不覺得辛苦,可若是由我一直在家照顧他,我們夫妻倆就得喝西北風了,所以我不得不出來工作。幸虧住在附近的阿關嫂願意照顧病人,我很感激她的協助,不然我根本沒辦法抽身呢。」
「原來如此。」
久恆刑警從毛衣服口袋裡取出皺巴巴的香菸點了火。阿關嫂到底怎麼跟警方陳述炭爐的事呢?民子很在意,不過刑警尚未提及這件事。民子多麼想知道阿關嫂的供詞,從剛才酒鋪老闆的口氣聽來,阿關嫂似乎已經承認是自己的疏失,但是民子終究想親耳從警方那裡聽到,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她的心情始終忐忑不安。
不過,這個刑警的表情很溫和,如果對這起不明火災有所懷疑,神情肯定會嚴肅些,口氣也更尖銳。況且他剛才又出言安慰,臉上總是浮現出溫和的微笑。
「女人真辛苦呀。」刑警說著,「您沒有子女的牽絆,還算幸運啦。像我家裡有小孩,身體也有毛病……我如果中風倒下,我老婆肯定不知如何是好……馬上死掉還算幸運些,若癱瘓在床,我老婆必定是一籌莫展。」
久恆刑警感同身受般地述說著。不過,民子感覺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自己。她低著頭,不便抬頭察看他的表情。
酒鋪老闆回來了。
「真不好意思。」他難為情地向刑警點頭致歉,臉色已恢復正常,好像是去洗手間清理嘔吐物。「我以為自己很有膽量,看過以後還是吐了。」
「我們常跑命案現場,剛開始也是作嘔不止。」刑警說道。
民子向酒鋪老闆致歉說:「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不會啦。」老闆揮揮手,「倒是您的處境令人同情。俗話說,死在榻榻米上算是一種福報,而且逝者的面容也很安詳。」
「是啊,我剛才也這麼說。這位太太長期以來吃了不少苦呢。」刑警和酒鋪老闆聊談了起來。
「說得也是。附近鄰居都知道阿關嫂到她家照料病人,而她在別的地方上班,沒想到竟然在旅館當女招待,因為阿關嫂什麼都不肯講。」
「我覺得很丟臉,因此硬是不讓阿關嫂講。」
「這樣啊。」
「如果我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定會告訴別人,可是我在那種地方上班……況且,我也沒把自己的家庭狀況告訴『芳仙閣』的同事。」
「哦,」久恆刑警插嘴道,「這麼說,您的同事不知道您家裡有個臥病的丈夫囉?」
「我沒把這些情況告訴給任何人,面試的時候,也說自己單身,否則旅館絕對不會僱用我的。不過,老闆娘似乎多少了解我的情況。在那種地方上班的女人都有難言之隱,她也沒有追問。」
「原來如此。是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苦衷。」刑警輕聲附和。
「但也可以說,太太因為先生過世,負擔一下子減輕了。」酒鋪老闆說道。
「說得有道理。」刑警表示同感,「我剛才跟太太說,照料臥床病人的負擔實在很沉重啊,即便請專人照料,薪水支出也是負擔,就算出去工作,多少還是會惦念家裡的事。」
刑警這番話姑且可以視為同情的安慰。然而,「就算出去工作,多少還是會惦念家裡的事……」這段話似乎意有所指。
「因為阿關嫂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才能安心工作。」
「那女人雖然有點弱智,做起事來可不輸正常人,也許是因為有那方面的問題,並不懂得辛苦。」酒鋪老闆保證道。
「我真的很感激阿關嫂的幫忙。」
「是啊,阿關嫂雖然腦筋不靈光,但若沒把您先生當做自家人,絕不可能付出這麼多,她真的把二位當成自己人看待。」
民子心想,酒鋪老闆的這番話,是否暗指他知道寬次和阿關嫂之間的關係?這些事情絕對瞞不過左鄰右舍,畢竟阿關嫂沒辦法守住所謂的祕密。
「哦,她真的那麼賣力照料您先生嗎?」刑警問道。
民子暗自吃驚,酒鋪老闆似乎也察覺自己說漏嘴,慌忙更正說:「這是性情使然,有那種缺陷的人對別人總是格外親切,一般人做不來。」
「這樣啊。」刑警對此似乎沒有太多質疑,便略過不提了。
「對了,是您交代阿關嫂在炭爐裡添煤球的嗎?」刑警轉臉看向民子,這回問到核心了。
「是的。因為天氣太冷,我吩咐阿關嫂添煤球。不過,我擔心引發火災,總是叮嚀她把炭爐放在離拉門較遠的地方。直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出過狀況,我也不曉得怎麼會發生這種不可收拾的意外,還給鄰居們造成這麼大的困擾……」
「我問過阿關嫂,她的供詞跟您說的一樣。不過,腦筋有問題的人真是讓人沒轍啊。經過我的反覆詢問,她後來可能錯亂了,竟講些莫名其妙的話來。」
「這麼說,炭爐果真是放在拉門旁邊?」酒鋪老闆站在民子的立場問道。
「沒錯。她表示自己記不太清楚,可能把炭爐放在離拉門較遠的地方,也可能一時疏忽,擺在拉門旁邊就回去了。」
「我說刑警先生啊,這種情況很常見呀。」酒鋪老闆說道,「一旦養成習慣,到底東西放在什麼地方,有時候自己也記不清楚。尤其又被刑警突然問詢,難怪那女人會嚇得語無倫次。」
「也許吧。」刑警並未反駁,而是看向民子,「火災發生時,不用說您一定在『芳仙閣』吧?」
他的表情不像在調查嫌疑犯,倒像是聊談。陽光暗了下來,冷風更添了寒意。
「是的。」民子明確地點點頭,「我在工作。」
「鄰居是凌晨一點多發現火災的嗎?」刑警問酒鋪老闆。
「沒錯。鄰居老伯說半夜醒來到路邊小解時,突然看到她家屋簷下一片火光。」
「這樣啊……凌晨一點多屋簷下躥出大火,這麼說來,往前推算,炭爐的火苗可能在二十分鐘前開始延燒到拉門吧。」久恆刑警自言自語道。
民子嚇了一跳,因為她擔心自己可能有疏忽。炭爐的火苗沿著拉門慢慢延燒,與潑灑汽油的頓時爆燃,存在時間上的落差。民子潑灑汽油以後,直到屋簷下火光四起的狀態,應該不到五六分鐘吧。她記得在炭爐裡塞滿衛生紙,澆淋汽油,結束所有動作走出大門時,家裡陡然像白晝般亮晃,那只不過是兩三分鐘的光景。而屋內的火舌延燒到屋簷下,應該花不了幾分鐘……
久恆刑警用力地搔頭,沉默不語,像是在思考。或許他正在推算炭爐的火苗延燒到拉門的時間。民子的心臟不由得加速眺動,可話說回來,光憑那種狀況無法判定是不是人為縱火,畢竟最初的目擊者發現時,屋簷下已是一片火海。而在這之前,民子做了什麼,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知道。
火災發生後,消防局和警視廳隨即派鑑識小組前來火場勘察。據說,他們從現場燒焦物即可判定是意外或人為縱火。民子認為自己並沒有留下任何可疑線索,那隻汽油瓶,在回程時已被她帶走,火災現場並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然而,在回程途中,民子卻始終找不到適當地點處理那隻瓶子,只好在「芳仙閣」附近把它敲碎,再把碎片踢到路邊不顯眼的地方,因而火災現場不可能留下任何可疑的玻璃碎片,至於塞在炭爐裡的衛生紙,早就被燒成灰燼了。
「冒昧請問您,」久恆刑警對民子問道,「昨晚,『芳仙閣』的女招待都知道您在工作嗎?」
民子冷靜下來,回答這個預料中的問題:「是的。因為晚班同事到凌晨四點才就寢,在這之前她們都在值班。」
這麼回答就好,不需要特別報出小瀧的名字。民子待在小瀧的客房裡也是工作之一,倘若貿然說出小瀧的名字,反而會引來質疑,就當他是普通房客反而來得自然一些。
「是嗎……嗯,我明白了。」久恆刑警笑了笑,眼角堆起了皺紋。「對了,太太,在您悲傷之際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您方便到我們局裡一趟嗎?」
「……」
「我們主任想跟您見個面,麻煩您去一趟吧。」
「好啊。」
「請您不必擔心,火災已判定為意外失火,您只要把剛才講的在主任面前照說一遍就行了。」
「那我需要前往嗎?」酒鋪老闆問刑警。
「您可以先回去。這位太太還要耽擱一會兒,您一個人回得去吧?」
「啊!」酒鋪老闆帶著幾分羞赧的神情,說了聲先走一步,向刑警和民子欠身致意便離去了。
「請往這邊走。」
刑警沒繞到外面,而是直接帶著她往就近的走廊走去。
一定要保持冷靜,絕對要撐住啊!只要把在這個刑警面前所說的陳述出來就沒問題了。民子跟在刑警身後,在走廊上與基層警員錯身而過。
主任的詢問並沒有特別之處,一如久恆刑警所說的,他只是換了一種公式化的問詢口氣。那位主任有張大餅臉,腦袋像個冬瓜,不過聲音很柔和,他毫不客氣地打量著面前的民子,從頭到尾只是嗯嗯地點頭,響應民子的陳述。民子按照在久恆刑警的答話又複述了一遍。
「家裡沒替您先生買保險嗎?」主任問道。
「是的……」
「真可惜啊。這麼一來,您的境遇就天差地別了。」
民子心想,沒有保險理賠反而對自己有利呢。主任並沒有追問民子當時待在「芳仙閣」的細節,警方似乎也不認為這是一起縱火案。民子的不在場證明經過大致的詢問後,已經沒有任何疑點了。
「辛苦了,請保重啊!」主任說著,居然輕易地放民子走了。
民子步出警察局,那個刑警又跟了上來。剛才主任詢問她的時候,對方就坐在一旁不停地記錄。
「您要直接回去嗎?」他以磊落的語氣問道。
「是的。」
「那麼我陪您走一段,我正好順路。」
「謝謝……」
民子並沒有拒絕。當下的氣氛有點怪異,為什麼這個刑警主動要陪她走到車站呢?剛才,他也曾表示鑑識小組已經判定這起火災是意外,難不成他是在故意放話,意在追查這把無名火的肇因?
「家當好像全燒光了,一件也沒搶救出來嗎?」久恆刑警邊走邊問道。
「是啊……其實,我家本來就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頂多一個破衣櫥和一床舊棉被。」
「那樣也很慘重啊,衣櫥裡總有一些衣服吧?」
「是有幾件衣服,可是大部分衣服都拿去典當了,平常衣櫥裡都空蕩蕩的,說起來真丟臉,裡面沒有一件值錢的,全是些舊衣服。」
「啊,真想喝杯咖啡呀。」
刑警突然喃喃自語道。在民子聽來,對方的意思像在問能否請他喝杯咖啡。
「我也正巧渴得厲害呢,我們到那邊的咖啡廳坐坐吧。」她主動邀約道。
那是一家簡陋的咖啡廳。由於正逢大白天,店內灰塵滿布的寂寥被看得一清二楚。一個穿著邋遢的女人端著咖啡走了過來。
「消防局那邊我也有認識的人,如果您不方便開口,我可以替您問問。」
久恆以刑警的架勢說著,對方有柔道選手的闊肩、飽滿的額頭、一雙眼窩深陷的眼睛。不過,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讓他顯得格外親切。
「謝謝您,」民子輕輕點頭致謝,「我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什麼都不懂,還請您多多指教。」
「所謂的失火……」刑警探身,雙肘擱在桌上,略低著頭俯視民子說,「真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隨便找都能挑出毛病。而且,如果按照法規調查,更是沒完沒了。其實,怎麼判定全看承辦員怎麼想。也就是說,要盡量讓承辦員對您留下好印象。」
「啊?」
「就算承辦員講話不中聽,只要道歉就行了。換句話說,得博取對方的同情。不過,有些人愛刁難,這樣的苦肉計不見得奏效,真要到那時候,我再幫您說些好話。」
「謝謝。」
「儘管如此,太太也不必太沮喪啦。只不過,這次對鄰居的確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倒是要努力修補關係才是。」
「是的,這件事我會謹記在心。」民子稍微抬起頭來,「住家失火會不會被罰款?」
「基本上會吧,罰金應該不多,不過,絕不能討價還價或提出抗辯,否則會引來反效果,照提出的金額支付就行了。」
「知道了。謝謝您親切的指導,這樣我心裡踏實多了。」
「今後做何打算?」
「咦?」
「因為您一下子失去了住家和先生。」
「我打算暫時住在『芳仙閣』,以後的情況總會改善。」
「嗯,旅館那邊一直提供食宿嗎?」
「是的。」
「話說回來,就算休假也無家可回,真令人感傷呀,您是不是租個房間比較好呢?」
「嗯,我會慎重考慮。」
「可能是我多管閒事,但您有必要一整年都待在『芳仙閣』那種地方嗎?」
「嗯。」
「總覺得您一直待在那裡很不自然。最近房租是貴了點,可要找便宜的也不是沒有。」
「以後我會留心找找。」
「那就這樣吧。」
刑警粗魯地喝完咖啡,從口袋裡掏出新生牌香菸,在嘴裡叼了一根。那包香菸皺巴巴的,他低頭點菸,只見他眉毛稀疏,頭髮也不多。這時候,民子迅速從皮夾裡取出兩張「千圓」紙鈔包進紙裡。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感謝您的照顧……」
「這是幹什麼?」
刑警的目光落在民子遞出的紙包,迅即抬眼看著民子。
「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不要這樣啦!」刑警當下把紙包推回去,「我沒有理由收您的錢,趕快收回去吧!」
「可是……」
「這東西我收不得呀。警局有明文規定,嚴禁警察收受饋贈物品。不管有什麼理由,就是不能收受金錢。」
「您對我多方關照,若不收下這點薄禮,我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實在不好意思,您真的不能收下嗎?」
「我已經講了好幾遍,不行就是不行。趕快收回去吧。」刑警眉頭緊蹙,面有難色地說道,「我建議您今天最好先到消防局寫悔過書及辦理其他手續,承辦單位那邊會教您填寫相關檔案。」
「謝謝!」
「消防局和警察局都認為這是一起意外,若沒有其他疑點,應該不會再有什麼牽扯。」
「知道了。」
民子在思索刑警說消防局認定是意外的含意。他是脫口而出,抑或另有含意?她還無法判別他的話意。然而,刑警的目光始終有意識地停留在她臉上。
「好的,以後若有不懂的地方,務必請您多多指教。」
「沒問題。只要打電話到總部說要找久恆,馬上就會轉給我……要不然,我到您上班的地方說明也行。」
久恆刑警的目光始終盯著民子的臉龐。
民子折回火災現場,向左鄰右舍打過招呼後,到消防局填寫了悔過書,然後回到「芳仙閣」。同時,她老實向老闆娘坦承自己是有夫之婦,這之前她一直隱匿的已婚身分,現在卻因這起火災全曝光了。
「沒關係啦。」老闆娘一面抽著菸,一面露出冷笑,「我早就猜出你是已婚了。」
「對不起!」民子致歉道,「我擔心表明已婚身分可能不會被錄用,便隱匿不說,真的很抱歉!」
「不只是你,其他女招待也有可能瞞著我,但哪個人已婚我心裡清楚得很。」老闆娘縮頰吸了一口菸,輕輕地吐了出去,一雙黑眼珠看著民子,「話說回來,你的處境很可憐的。」
「嗯……因為這件事不方便說,便瞞著老闆娘。我先生這樣的情況,讓我吃足了苦頭。」民子這麼說並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陳述事實。
「他沒辦法出來工作嗎?」
看來,老闆娘並不知道民子家裡的實際狀況。
「是的,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因為行動不方便。」
「哦,所以沒能逃出火場?」
「嗯。」
「真可憐啊。即使你先生這麼無能,但是他被活活燒死時,你又剛好不在家,你心裡大概很自責吧。」
民子很感謝老闆娘這麼說——火災當晚她並不在家裡。
「是啊……看到他死得那麼慘,我終究於心不忍。」
「這是當然的,畢竟是你先生嘛。你們之間肯定有過美好的回憶。」
「早知道我應該對他更好一點。他死的時候沒能陪在他身邊,我很愧疚。」
「這也沒辦法,畢竟是突發事故嘛,跟病死不一樣。」
「嗯。」
「住家和所有家當一下子全被燒光了,你一定很頭痛吧。今後有什麼打算?」
「是啊,如果老闆娘不嫌棄,我打算留在這裡繼續工作。」
「是嗎,我當然沒問題。以後你存些錢,就可以買些新東西……你沒有投保嗎?」
「嗯,我沒錢買保險。」
「好可惜哦。要是拿得到死亡理賠金,或許就可以買很多好一點的東西了。你真倒楣!」
「嗯……」
「不過,壞運一走說不定好運會跟著來呢。」老闆娘這句話像是在暗指小瀧的出現。
民子直覺小瀧今晚會過來,不,應該說他非來不可。因為,無論警方如何調查這起火災,他都必須依後續情況配合演出。老闆娘所說的日後可能會帶來好運,應該是指小瀧會來這裡找她吧。她先生寬次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她自由了,如願地逃出來了。這不正是小瀧最期盼的嗎?這一次,小瀧絕對會全盤托出他的意圖。現在,她終於有如釋重負,走出黑暗、迎向光明的感覺。
「芳仙閣」的女領班聽說有人來訪,便往後門走去。旅館大門前是一條寬敞的馬路,可供計程車進出。後門則顯得狹小許多,平時出入的除了旅館員工,還有廠商和推銷員。
一名年約四十二三歲、闊額疏眉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對方穿著皺巴巴的西裝、繫著歪扭的領帶,提著一隻黑色提包,乍看之下,很像是哪家公司的業務員。這些人主要是來「芳仙閣」推銷各種商品,其中不乏賣洋酒的黑市商人。然而,今天前來造訪的男子並非黑市商人,他自稱是人壽保險公司的調查員。
「請問這裡是不是有位女招待叫民子?」男子以善於交際的口吻問道。
「嗯,有呀。」女領班向來討厭民子,所以口氣很冷淡。
「請問她在嗎?」
「她連續上了好幾天晚班,可能會睡到下午一點。」
「哦,工作到清早嗎?」
「嗯,我們這裡採取早晚班制……您若急著找她,要不要我現在去叫她?」
「謝謝,不用了。」男子急忙揮揮手,然後笑著說,「民子小姐因為昨天那場火災忙得很累吧。」
「也是。之前我並不知道她有先生,同事們也是因為這起火災才知道她的情況。她可真會瞞啊!」
「先生過世了,真可憐,想必很難過吧。」
「情況如何,」女領班冷笑著,「我也說不上來……哦,您是為了她先生保險理賠的事嗎?她投保了多少錢啊?」女領班眼睛為之一亮地問道。
「哎呀,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啦,我的工作只是負責查訪。」
男子打量起「芳仙閣」的建築物外觀。
「前天晚上,民子小姐一直在這裡嗎?」
「對啊。我是早班的,十點多就睡了,民子值班到凌晨四點。」
「這麼說,民子小姐和其他女招待一起工作囉?」
「是的。不過,聽說民子在客房部陪客人喝酒。」
「噢?從幾點開始?」
「隔天早上,我聽其他同事說,她從深夜十二點喝到凌晨三點左右。」
「知道那位客人的大名嗎?」
「抱歉,我們不能透露房客的姓名。」女領班拒絕道,然後接著說,「不過,對方似乎非常中意民子,每次來都會找她到房間喝酒。」
「那個客人做什麼生意?」
「我也不太清楚。」女領班含糊帶過。
「這麼說,民子小姐在那個房間待到凌晨三點?」
「是啊,連家裡失火了也不知道呢。」
「哦,」男子不停地朝後門打量,又問,「這裡晚上沒有派人巡邏嗎?」
「管鍋爐的老伯偶爾會出來巡夜,可是沒什麼效果,旅館裡照樣有東西被偷,我們經常接到客人投訴。儘管已向轄區警察局報案,他們查案也是馬馬虎虎,到現在還沒抓到小偷,連刑警也沒有盡全力辦案……民子到底投保了多少錢啊?」
疏眉男子在「芳仙閣」附近的馬路上信步走著。那裡有好幾條小徑,男子像是在調查地形似的,每條小路都親自走了一遍。他現在走的這條路,往前直走即可通往偏北的大馬路。這附近都是普通民宅,豪宅巨邸並不多。天一黑,家家戶戶應該很早就會熄燈就寢。在住宅區裡有一家壽司店,位於大馬路的不遠處。看來,不論再怎麼偏僻的地方,總會有一家壽司店。他掀開門簾走進去,老闆似乎還沒開始營業,椅子倒放在餐桌上。
「您若要吃壽司,請待會兒再過來,現在還沒準備好呢。」一個禿頭老人對來客說道。
「我不是來吃壽司的。」
男子微笑著,從口袋裡取出一本黑色手冊,是警察證,老闆看後,表情大變。
「我需要您的協助。」
刑警問他,前天晚上十二點半至一點半之間,是否聽到附近有計程車停車的聲音?老闆說確實有聽到停車聲,然而,那是在小巷前方往大馬路的方向。
「這麼說,您沒看到那輛車囉?」
「嗯,我只是在店裡聽到停車聲。」
久恆刑警步出壽司店,往大馬路的方向走去。他提著黑色提包,在馬路上左右張望,像個保險業務員或銀行收款員正在考慮該走哪條路似的。他從發皺的衣服口袋裡掏出區域地圖翻找。此時,在他腦海中浮現出的,不是眼前熙來攘往的交通要道,而是夜裡泛白的無人小徑,這起事件原本就有好幾個枝節,往下探尋又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分枝。
他決定懷著某人的心情,沿著那些路線探查下去。他坐上計程車,在腦海中組合著某人行經的路線。他坐到某個地點又下車徒步行走,走了幾段路,又坐上計程車,不過,都是很短的距離。他追查著各種可能的路線,而另一個追查目標就是火災現場。
「芳仙閣」與火災現場之間並沒有直接連線的道路。他佇立思考良久,接著又邊走邊打量馬路兩旁的住家。火災現場附近的路很狹窄,又有好幾條都能通往車流量大的主幹道的小巷。他停下腳步一察看,這附近全是小商店、普通民房和小公司,轉角處還有棟雙層樓的民房。
「前天晚上嗎?」一名年約三十二三歲的男子與其妻坐在門框處。巧合的是,住家外面掛的招牌,正是某壽險公司辦事處。
「我想起來了……」屋主說道,「那天晚上我跟幾個業務員在這裡打麻將,總共有五個人,每人輪流打完一莊。記得大概在凌晨一點多吧,我剛好輪完,便上了二樓看看外面的情況。」
「慢著……您為什麼看外面?」
「嗯,因為隔天,也就是昨天,我要去鄉下拉保險,希望是個晴天,還特別開啟木板套窗觀察天氣呢。」
「原來如此。後來呢?」
「後來,我低頭往下看,馬路上有不少車子經過,一輛計程車正好停在路邊。我定睛一看,是個女人招手把它攔了下來。」
「哦!」
「我心想,三更半夜居然還有單身女子在附近徘徊,也未免太危險了,所以特別看了一下。」
「您有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
「沒有。從二樓往下看,只能看到頭部和體形。」
「她穿什麼衣服?」
「我想一下哦……啊,想起來了,那女人穿著連身洋裝和黑色大衣。」
「她一個人嗎?」刑警那闊額下的眼睛發出銳利的光芒。
「是的。」
「那輛計程車往哪個方向開去?」
「好像車子前進了五百公尺左右,又突然掉頭,往反方向開去。」
「什麼?掉頭?」刑警思索著。
「沒錯,往反方向開去。」
那個方向與刑警認為的「芳仙閣」方向恰好相反。儘管如此,刑警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那女人的臉孔,」刑警慎重地問道,「您雖然沒能看清楚,但她大約有多高?」
「嗯……個子不高。因為我是從二樓往下看,感覺比一般人矮小。」
「瘦嗎?」
「……」業務員沉吟了一下,「您這麼問起,我實在沒什麼印象,好像很瘦,又好像很胖……」
刑警點點頭,他認為這句話說得很中肯。他依保險業務員說的路線朝約莫五百公尺處的地方走去。這條路很寬,車輛掉頭應該不成問題。
久恆刑警穿越來往的車潮,走到對面。他在那裡坐上計程車,這一次,他打算從另一條路往回「芳仙閣」的方向逆向搜尋。過了一會兒,他站在從「芳仙閣」往北走約五百公尺的地方,這裡的路徑也很複雜。他懷著嫌犯的心情,時而坐上計程車,時而信步走著,從火災現場到「芳仙閣」附近挨個走了一遍。
在查訪的過程中,他意外發現了另一名目擊者——某印刷廠員工。對方表示因為值夜班,凌晨一點多才回到家,吃完妻子準備的宵夜,正要上床睡覺時,門外傳來了停車聲。
「有個朋友說要來找我,我以為是他,便從二樓窗戶往下看。」
他說,只見那輛計程車停下來讓乘客下車,下車的人不是他朋友,而是一個身穿黑色連身洋裝的女人。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轉進小巷裡。
「那女人大概多高?」
「嗯,因為從二樓往下看,只看到她的頭部,身高差不多到香菸攤的招牌,我猜大概有一百五十五公分吧,體形倒是不胖。」
「您怎麼記得這麼清楚?」為了慎重起見,刑警問道。
「因為當時已經凌晨一點半了,一名單身女子在暗路下車,因此印象特別深刻。」
「原來如此。」
「我還特地看了看那輛計程車的招牌燈。」
「招牌燈?」
「就是裝在車頂上突出的燈殼,那上面有計程車行的名稱。」
「是防犯燈(昭和二○年代,日本治安惡化,計程車搶劫案頻發,因此在車頂加裝小燈,遇劫時閃燈為示,俗稱方型座燈,又稱防犯燈)啊!」
刑警的目光為之一亮,他很感激目擊者留意到這個細節。
「是哪家車行?」
「好像叫飛燕。」
「確定?」
「絕對沒錯。」
久恆走到附近香菸攤的公共電話前,翻閱電話簿尋找飛燕計程車行的地址。這家車行位於上目黑,他到了該車行,出示警察證,並要求見派車主任。派車主任是個四十二三歲的中年男子,他答應稍後調閱當天司機的日報表。
「請您打電話時務必指名找我,因為其他同事不清楚這個案子。」他特別向派車主任強調。
以刑警的辦案原則來說,通常是兩人一組。由於他是資深刑警,再加上這也不是上級交代的重大刑案,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獨自追查這起案子。
後來,他又跑了一趟消防局,仔細詢問了火場的鑑定結果,但仍舊沒找到有力的線索。消防局認定是一起意外,所以無法成為他辦案的佐證。久恆回到總部,時而整理資料,時而撰寫其他調查報告,一直工作到傍晚。
六點左右,飛燕計程車行的派車主任打了一通電話給他。
「久恆先生是吧?您剛才詢問的事,我已經查出來了。」
他一手拿起鉛筆準備抄寫。
「從日報表來看,當時把乘客載到那個地方的司機名叫熊翱二?,他剛才來繳當日車資,我還當面向他求證,他本人回答確有此事。」
「他是什麼時候回營業處的?」
「您也知道,我們公司的派車最遲得在凌晨兩點歸隊,所以在這之前他就回來了。」
「貴處是隔天早上八點交班的嗎?」
「是的,然後回家休息到後天早上。」
久恆刑警決定明早八點以前到飛燕車行的營業處一趟。
第二天早上,久恆七點起床,立刻衝出家門,前往上目黑的營業處。車庫前浩浩蕩蕩地停著許多輛計程車,不少司機聚集著,其中包括前晚的值班司機與今早準備交班的司機,昨天和久恆接洽的派車主任也到了,他向旁邊的某人交代:
「立刻叫熊翱過來。」
熊翱二郎是個年約二十九歲的微胖男子。久恆把他帶出了辦公室。
「前天凌晨一點半左右,你確實把一名女客載到那個地方嗎?」
「是的,不會錯的。」
「還記得對方的服裝嗎?」
「她穿著偏黑的洋裝,戴著口罩,圍著披肩,看起來二十五六歲或二十七八歲吧。」
「她在什麼地方上車?」
「在XX町的大馬路。我沿街留意客人,看到她招手便讓她坐了上來。她叫我往前走約五百公尺,突然轉進一條小巷,然後直接到達目的地,這位女客對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還向我指點快道呢,不走大馬路,改從車輛稀少的暗巷走……」
「你可以倒著順序告訴我行經的路線嗎?」
司機講了幾個町名,後來才知道不是直走,而是曲折地繞過大馬路和小巷。
「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女人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這個嘛……」司機又歪著腦袋,「她好像拿著一個用布包裹的東西。」
「布包?」
「說大又不大,感覺好像握著一個用布巾捲起來的筒狀物。」
「什麼樣的筒狀物?」
「大概這麼大。」
司機用兩手比出形狀,約大藥瓶的大小。
「司機先生,那是什麼?」
「呃……不清楚耶。」
久恆認為很可能是瓶子,如果是瓶子,裡面裝了什麼?很可能去的時候裝著東西,回來時變成空瓶了吧。他猜得出瓶內裝的應該是汽油……
「你有沒有發現她神色緊張?」
「沒有,她倒沒有慌張。我偶爾從後視鏡偷看,只見她安靜地靠在後座角落,低著頭像在睡覺。」
「是嗎?」久恆其實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司機,但司機能回答的大致都回答完了。
「謝謝你!」
結束問話後,久恆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計程車行,早上,他沒吃飯就衝出家門,此刻已是飢腸轆轆,人在滿足的狀態中最容易感到飢餓。他在附近的小吃店匆匆果腹,走到路邊找公共電話事。遠處正好有座電話亭,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請問是『芳仙閣』嗎?」
久恆撥打抄在記事本上的電話號碼,話筒彼端傳來一個女子聲音。
「是的。」
「不好意思,可否請你們的女招待民子小姐聽電話?」
「您是說民子嗎?」女人旋即回答,「她已經離職了。」
「咦?」久恆不由得握緊了話筒,「離職了?可是昨天還在呀?」
沒錯,昨天她還在旅館,這一點久恆非常清楚。
「嗯,她昨晚就請假離開了。」
「她去哪裡?不,她搬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裡面的員工嗎?」
「我們不可能知道離職員工的去向。」
民子一定是逃了,抑或知道警方有意追查此案而隱匿行蹤?他衝出電話亭,懊悔地在發乾的馬路上吐口水,真是枉費了自己剛才向司機打聽到了關鍵性的線索呀!
5
民子離開「芳仙閣」的第一個晚上,住在新皇家飯店的某間客房。一切由小瀧總經理代為安排,這間單人房就在六樓的邊間。小瀧領著民子走進飯店時曾說:「『芳仙閣』老闆娘那邊請你不用擔心。」
那裡不像是辦公室,倒像是小瀧的休息室,牆邊擺了張床,床邊有張小辦公桌,看來小瀧經常在這裡處理業務,累了就會躺下來休息。眼見民子一臉憂心,小瀧這麼回答著:「該辦的手續都辦好了,事情我都交代妥當了。」
這句話意味著他是強行把民子帶到這裡,並已付錢給「芳仙閣」的老闆娘了。
「總之,不會對你不利的,這一點請你相信我。」小瀧為了消除民子忐忑不安的心情,三番五次如此說道,「你對我瞭如指掌,我不可能做出奇怪的舉動。雖然不是完全為了你才這麼做的,但我保證這這件事不會對你不利。」
「還不曉得呢,因為您始終沒把整件事告訴我。」
民子認為,現在應該可以依小瀧的指示行事了。自從發生那件事以來,她覺得自己的膽子比以前大多了。奇怪的是,原以為丈夫一死,心情會變得海闊天空,但此刻卻充滿了落寞。至此,她才驚覺寬次活著時,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她的生活重心。
然而,她還不清楚小瀧的具體計劃,小瀧好像確實對她存有好感,但兩人在他的房裡獨處時,他完全保持紳士風度,並沒有對她毛手毛腳,他那端正的臉孔始終維持著公事公辦的表情。民子大致可以猜出小瀧的計劃,八成與之前在地下室酒吧遇見的那個來歷不明的老人有關。
小瀧似乎是在打算讓民子成為照料秦野的女人,這個目的很容易猜得到。但是,她知道這不僅是單純的照料,小瀧很可能藉機進行某項計劃。一旦這個計劃成功,她也能從中獲利。儘管這個利益到底是以金錢,或是以其他形式呈現,她目前還猜不出來,不過小瀧具有不同於一般人的能耐,所謂的利益絕對不只是金錢。
小瀧正在利用民子身上具有的某種魅力。小瀧對於這項計劃可能極為慎重,因此不肯輕易掀底牌,難道是因為他還無法相信民子能扛起這個重任嗎?縱使秦野很中意民子,小瀧或許還會用其他方法來測試她。
小瀧對民子說,他會保全她的利益,一切事情交由他處理。民子感覺自己好像正在被別人品頭論足,不知在別人的眼光中,這女人將會何去何從呢?
那天晚上,民子在小瀧安排的房間裡過夜,她特地將房門上鎖。雖然已是三更半夜,民子依舊難以入眠,每每走廊彼端傳來腳步聲,她便驚坐起來。然而,腳步聲不是進入隔壁房間,就是消失在對面房間。民子甚至懷疑,小瀧該不會把她房間的備用鑰匙交給秦野,讓對方偷摸進來吧?她對腳步聲格外緊張,但最後什麼也沒發生。凌晨三點時分,她終於睡著了。
早上九點,民子醒了。
門縫下塞了一份報紙。她化好妝,換上衣服,打扮整齊之後,吃起了早餐。她坐著邊喝咖啡邊看報,昨天以前,她還是替房客服務的女招待,從今天起,自己的境遇卻已截然不同。當然,她不需要再為錢愁眉不展,因為從今以後,她的命運將被重新改寫。
她覺得這種改變很有意思。殺夫的女人正在這裡,不論情況會變得怎麼樣,原本就沒有所謂的固定結局。
早上十一點,房間裡的電話響了。
「醒了吧?」是小瀧打來的。
「嗯,我已經換好衣服正坐著發呆。」
「是嗎,我這就過來找你。」
約十分鐘後,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早安!」
小瀧穿著體面,一身西式裝扮。他的肩膀寬闊、體形高大,穿起合身的西裝顯得很有派頭,無論是白襯衫的衣領,或黑西裝胸前口袋露出的一截白手帕,都潔白得耀眼。
「昨晚睡得好嗎?」小瀧一如往常以溫和的口吻問道。
「總算睡了……我還不太習慣這種地方。」
這次,民子的妝容化得比平常更加細緻周到。
「說得也是,不過,看不出你沒睡好呀。」
「您沒發現我睡眼惺忪嗎?」
「你的眼神可好得很哩。」
小瀧坐了下來,蹺起了二?腿。
「我現在就帶你去那個人的房間。」
小瀧的盤算被民子料中了。
「去秦野先生的房間嗎?請問那位老先生在做什麼生意?」
「我也不清楚他的來歷。不過,他不是壞人這點倒是事實。社會上有許多奇特的賺錢門道,如果我說他深諳此道,多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吧。」
「我猜不出來。」
「一般人確實無法想像,這也是人生的樂趣之一呀。所以請你暫時相信我,默默行動就好了。」
民子正色看著小瀧,對方則一如往常以溫和的目光回望著她。然而,小瀧的紳士表情並沒有回應民子眼神中的誠惶誠恐。毋寧說,那裡具有更大的意義,小瀧的眼神彷彿遼闊無垠的大海,就像要把人吸捲進去那般恐怖黑暗。
「好,我去。」
「那你稍等一下,我問問他。」
小瀧拿起電話,對總機說了某個房間號碼。
「秦野先生嗎?我這就過去找您,請問方便嗎?」
話簡彼端傳來說話聲,但民子聽不清楚內容。
「啊,是嗎?」
放下話筒,小瀧對民子說:「他說現在可以。不過,待會兒可能會有訪客,但又說不重要。他是個大忙人呢,要我們馬上過去,不然就難約了。」
民子從椅子上起身,小瀧也跟著站了起來。房門緊鎖著,她與小瀧之間只有觸手可及的距離。小瀧從她身旁經過時,牽動了一陣微風,徑直朝房門方向走去。民子突然陷入一股難以名狀的空虛感中。
秦野固定住在「807號」房。民子和小瀧一同搭電梯來到八樓。沿著走廊的紅毯走到房門前,小瀧勾起手指輕輕敲門,隨即將手搭在門把上。這間客房是套間,一走進去是個會客室,牆角的那扇門後面好像是寢室。牆邊擺著長沙發,隔著桌子有三把椅子。若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房裡沒有飯店裡的櫃子,只在角落放著一隻老人裝私人物品的箱子。
秦野抬起那顴骨突出的瘦臉,矮小的身子正坐在軟綿綿的沙發上。
「打擾您了。」小瀧齊膝欠身地招呼道,「這位是您之前見過的小姐。」
小瀧稍稍後退,讓秦野看清楚身後的民子。
「哦?」秦野混濁的目光為之一亮,兩頰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並伸出枯瘦的手,指著民子前面的一張椅子說:「來,請坐!」
「打擾您了!」
小瀧在民子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只見矮老人笑著說:「小瀧,待會兒我要去老地方走走,可以帶她去嗎?」
「這個問題不是我能決定的,請您直接問她。」
「什麼嘛,你還沒告訴她?」
「因為您常常改變主意嘛,就算事先告知也不見得有用。」
「我忙得要死。待會兒有兩個人要來,一個是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由政府或地方公共團體出資組建的企業)的理事。由於理事會改選在即,理事這次可能會被拉下來,所以來找我出點主意。我還得給那個帶他過來的男人點面子呢。」秦野漠不關心地說道,「而且我正要出門,你也不幫點忙,真沒信用呀。你說是不是?」秦野瘦削的臉孔正視著民子,「我希望她撥出四五個小時,陪我到一個地方。話說回來,我活到這把年紀,早就對女人沒興趣了,這一點你大可放心。那個地方很幽靜。總之,她只要默默跟著我,我就很感激了……」
小瀧在一旁動了一下,彷彿為配合老人的說法給民子打了一個暗號。
小瀧回到總經理辦公室,一名服務員通知他有訪客。
「有位姓久恆的先生要找您。」
他在總經理任內經常接觸許多陌生人,現在或以前的房客,有時候也會來拜訪他或向他投訴。
「請他過來。」
服務員帶來一名年約四十歲、額頭寬廣、顴骨突出、眉毛稀疏的男子。乍一看,就知道不是飯店的房客,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倒像個收帳員。
「您是小瀧總經理嗎?」
「是的。」
小瀧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他看見男子從口袋裡取出了黑色的警察證。
「原來如此。」
小瀧得知來者是警察,語氣變得客氣起來。
「謝謝您的關照。」
小瀧作為飯店業者平常即與警察時有接觸,措辭客套並不會吃虧。況且,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小瀧的職業身分,而在於他背後不可撼動的權力機構。
小瀧按了一下按鈕,吩咐服務員送些紅茶過來。
「請別客氣。」
久恆刑警坐在皮椅上,表情顯得很拘謹。
「請問有何貴事?」小瀧笑容可掬地問道。
「今天有點問題想請教您,但因為涉及您的隱私,有點過意不去……」
「無所謂呀。」小瀧眯著眼回答。
「不過,僅供參考之用,所以請您放鬆心情回答就好。」
「知道了。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恕我冒昧了。X月X日,聽說您在『芳仙閣』,也就是那家日式旅館,請問您在那裡用餐嗎?」
「我確實去了,只不過是晚上。」
「沒關係。那麼是晚上幾點呢?」久恆刑警說話時,嘴角堆著笑。
「我記得在晚上十二點以前去的,喝到凌晨兩點半左右,沒有其他客人,那裡的環境清幽雅靜,我和老闆娘也熟識。」
「啊,您是說……」
「正如您知道的,本飯店以外國客人居多,有些觀光客會表示想住日式旅館。遇到這種情形,我就把客人介紹給『芳仙閣』,這算是同行的互通有無吧。」
「哦,原來如此。」
小瀧以為刑警會邊問邊抄筆記,但對方沒這麼做。
「您還記得在哪個房間喝酒嗎?」
「嗯……不記得了,但我知道陪我喝酒的女招待叫……好像叫民子,民子小姐……」
刑警輕輕點頭。
「從您進入房間直到離開,她一直陪著您嗎?」
「嗯,應該是吧。」
「怎麼說?」
「當然囉,她待了兩個多小時,總會上上洗手間呀。」
「哦,只是這樣嗎?」
「是啊,因為我認識那家旅館的經營者,那裡的環境又安靜怡人,所以決定在房裡暢快飲酒。這陣子,營業到深夜、環境又清幽的飯店不多,一般餐館大概到十點就打烊了,那裡幾乎經營到半夜,可說是非常方便。」
「這樣啊,您都是點那個叫民子的服務員陪您喝酒嗎?」
「餐廳和旅館這些地方真奇妙,一開始服務你的女招待,後來就慢慢演變成一直由她接待了,這一點和飯店不一樣。我每次去,都是那個民子小姐來接待。刑警先生,發生了什麼事?」
小瀧拿起香菸,敲了敲銀製香菸盒。
「民子小姐的家裡發生了火災,剛好那天她不在家。總之,應該是您和民子小姐一起喝酒時,她家裡發生了火災。」
「哦?」小瀧低頭點菸,「有什麼問題嗎?比方說,她是不是有投保之類的?」
「她沒有投保,無論是被燒死的丈夫或家當都沒有……」
「這麼說,您懷疑她有縱火嫌疑?」小瀧把打火機擱在桌上,以心不在焉的目光望著刑警。
「誠如我剛才說的,他們家沒有投保火險,而且房子是租來的,裡頭只有些不值錢的傢俱。另外,她先生也沒有投保,如果這次有巨額保險,那就另當別論了,但因為沒有這方面的問題,所以從這條線索來看,似乎是沒有縱火嫌疑。」
久恆抬起稀疏眉毛下的眼睛,朝小瀧瞥了一眼。
「哦,這麼說,是不是有其他疑點?」小瀧以略有深意的表情看著刑警。
「雖說沒什麼可疑之處,但從起火點來看,倒是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您說得有理。不過,消防局方面不是判定為意外失火了嗎?」
「您蠻清楚的嘛?」
刑警挑了一下稀疏的眉毛,拿起火柴棒,屈身點火。
「沒有啦,我是從報上看到的,版面登得很小。」
「哦,這訊息有登出來嗎?」
「有呀,只是不明顯而已。」
「哦,您居然看得這麼仔細啊。」刑警把嘴裡的煙噴了出去。
「誠如您所說的,事情就是那樣。雖說是意外失火,終究還是得調查失火原因,也並不是誰都沒有法律責任。」
「但這不是消防局的管轄範圍嗎?警方也得協助調查?」
「依情況而定。」
「怎麼說?」
「火災發生的那天晚上,民子小姐不在家,火災發生在女看護回家之後,家裡只剩下她那行動不便的丈夫。先是炭爐的火苗延燒到拉門,後來釀成了大火……我問了那個女看護,大致弄清楚炭爐延燒的路線。不過,她對於炭爐擺在什麼地方的供述卻含糊帶過。」
「哦,怎麼含糊帶過?」
「那女人一開始說,炭爐放在離拉門稍遠的地方,後來越說越模稜兩可。經過調查,才知道那個女看護有點智障,難怪問話時答得有些含糊。也就是說,她一開始回答的炭爐擺放的位置或許才是正確的。當然,也不排除有人在她下班以後進來挪動炭爐的位置。說到有人移動炭爐,不可能是寬次先生,因為他腦中風,行動不變,逃都逃不出去,根本不可能移動它。」
「所以……」
「所以,我調查過那個時刻是否有人恰巧經過她家附近,詳細情形恕我略過,總之,我終於找到一名目擊者,對方說當時看到一個形跡可疑的女子。」
「……」
「根據目擊者表示,那名女子不是穿和服,而是穿便服。從她的身高和體形特徵分析,與我之前見過的民子小姐非常相似。因此,我猜民子小姐離開『芳仙閣』以後曾經回過家,但這個假設碰壁了。因為您剛才已經做出了明確的證詞,那時候,您和民子小姐在『芳仙閣』的客房裡共飲了兩個多小時……是這樣吧。」
「是的。」
「從『芳仙閣』到她家坐計程車往返最快要一個小時,而且走進家裡東摸西挪,少說也得花上二三十分鐘吧。不過,您剛才提過,民子小姐只有去上洗手間時離座,除此之外都陪著您喝酒,所以民子小姐涉案的可能性不大。問題是,目擊者看到的那名女子太像民子小姐了,我總覺得事有蹊蹺。」
「該不會是看錯了吧?」
「很有可能。」刑警並沒有反駁,「尤其您的證詞很具關鍵性,實在很難推翻。」
「是嗎?」
「因為您是很有社會地位,又有高尚人格的人,就算計程車司機指認民子小姐是那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法官也會認為您的證詞比較值得採納。」
「越說越奇怪了。」小瀧搔了搔下巴,「話說回來,我不可能改變我的證詞,事實不容扭曲呀。」
「您說得沒錯,所以我為此苦惱不已。」
「苦惱?您懷疑那個叫民子的女人可能涉案嗎?」
「目前還無法確定。怎麼樣,小瀧先生,您方便告知她的去向嗎?」
「您是久恆先生是吧?」小瀧不改溫和的神情向刑警確認身分,「您這話就說得奇怪了。從您的語氣聽來,好像我知道那個叫民子的女人去了哪裡似的,就算我再怎麼偏愛她,頂多也是去『芳仙閣』找她喝酒而已,您這樣奇怪地延伸解釋讓我很困擾呢。」
「請您別見怪。」刑警眯著眼泛著微笑。
「幹我們這一行的講究因果關係,遇到苦無證據的時候,就會緊抓著任何蛛絲馬跡。」
「我覺得您大可不必如此,直接找當事人問清楚不是更好嗎?不過,這是我個人淺見,依你們的專業,或許可以從其他管道蒐集旁證。」
「對不起!」刑警微微探身,「事實上,當事人已經辭掉『芳仙閣』的工作,不知去向了。」
「哦?」總經理睜大了眼睛,「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請假了。她同事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我間接得知您經常找她作陪,可能知道她的去處,所以今天特來拜訪您。」
「哎呀,您早點說就好啦。」小瀧微笑道,「別這麼客氣。因為您突然問起我知不知道她的下落,一下子不知怎麼回答呀……這樣啊,她離職啦!」
「聽說她一離職就下落不明。看來,在那種場所工作的女人,好像本來就是那個樣子。」
久恆把擱在桌上的香菸放回口袋,然後在菸灰缸裡掐熄手裡的菸。小瀧始終盯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
「久恆先生,恕我冒昧請教,最近像這類案子,都是由刑警單獨調查嗎?」
「……」久恆暗自吃驚,但臉上仍舊維持著笑容,「要看案件而定,像這樣的案子也可以單獨查訪。」
「是嗎?我們飯店偶爾會遇到失竊案,每次看到前來調查的刑警都是兩人一組,我以為兩人一組可能是警力的基本配置。」
「是啊。」久恆起先有點猶豫,隨後正面回答,「一般確實是兩人一組,不過偶爾也有例外。」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小瀧把桌上的打火機收進口袋,這個動作意味著對眼前這位刑警下逐客令了。
「打擾您太久了。」
小瀧開啟房門,目送著這名刑警離開房間,以嘲笑的目光投向對方那壯實的後背。
6
民子被秦野帶出飯店,在旁邊坐上一輛汽車。這不是私家轎車,而是包租車。小瀧站在後面目送他們離去。
「請慢走。」
小瀧露出溫和的微笑,陽光照著他的臉龐。
「啊!」秦野顯得很快活,他輕輕揚起手,小瀧幹練的身影在後面逐漸退去。民子覺得小瀧的舉止總是透露著某種氣質,儘管因為職業需要,通過長期接觸外國人訓練出了優雅的身段和風度,但偶爾還是會不經意流露出些許流氓味。
「先生,我們去什麼地方?」汽車跑了兩百公尺左右後,民子向秦野老人問道。
「嗯,還是不說為妙。」矮小的秦野撇嘴一笑,臉上擠出深深的皺紋。
「不過,我想知道大概會被帶到什麼地方。」
「非說不可嗎?」
「我很擔心嘛,是去餐館嗎?」
「不是。」
「或是其他飯店?」
「不是。」
「還是祕密俱樂部之類?」
「也不是。」秦野逐一否認,「到了自然就知道,那裡是私人住宅。」
「私人住宅?莫非是先生您家?」
「不是,是我認識的人的家。」
「對方是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嗎?」
「算是。」
「我見到他以後會怎麼樣?」
「你未必見得到他。」
車子向西,往麻布方向疾馳而去。
「一切交給我安排,以後你自然會明白,怎麼樣,從現在起不要再發問,乖乖聽從我的指示好嗎?」
聽秦野這麼說,民子只好順從地回答:「走到這種地步,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秦野在車內始終保持安靜,並沒有藉機對民子毛手毛腳。至此,民子慢慢了解秦野對她的確沒有不良企圖。她之所以如此確定,可能是在「芳仙閣」工作時,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男客所累積的經驗吧,也可以說是出於女性的直覺。男人再怎麼花言巧語,私底下是否暗藏色心,她都可以察覺出來。憑她的直覺,秦野不是那種男人。
另外,民子覺得秦野即將帶她去見的某人輩分應該也比秦野高。如果是同輩或晚輩,秦野根本用不著特地帶她去。再則,他對民子說話的語氣也很客氣。之前,民子在酒吧遇見的秦野看起來頗為傲慢,對小瀧也不很客氣。民子只見過秦野兩次,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比對小瀧更傲慢才是,他現在對民子講話時卻偶爾會摻雜敬語,這些都讓民子產生了其他的聯想。
「你在想什麼?」秦野笑著問道。
「我在擔心呢。」
秦野彷彿看穿民子的內心,這讓民子很驚訝,但仍鎮定地回答。
「別擔心啦,全權交給我處理吧。」秦野說著,靜靜地吐著青煙。
從赤翱到麻布的距離不遠,大白天,就算頻頻遇到紅燈或塞車,也僅需二十分鐘。然而,民子覺得這段路格外漫長,不知道自己到底會被帶到什麼地方。
身邊的秦野終於開口道:「快到了。」
她再次抬眼望向窗外,車子已駛進戶戶都是巨集偉豪宅、綠茵廣院的住宅區。連她都知道,這裡就是麻布的住宅區,也是東京都內屈指可數的高階住宅區,許多政商名流及高階官員都住在這裡。
這時候,車子突然左轉,朝某扇大門駛了進去。院裡的路面鋪著細石,車子碾過時發出輕微的響聲,然後倏地停了下來。
「辛苦了。」秦野說話的同時,外面已經有人開啟了車門。
「請進。」一名四十出頭、體形微胖、臉皮白皙的女子站著迎接道。
女子挽著下車的民子走到一處像是中庭的地方,秦野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庭園占地很廣,裡面盡是枝繁葉茂的樹林,底下有許多石頭,沿著池塘排列成形。民子站的地方兩側都有草坪,蜿蜒的小徑盡頭有座小涼亭,亭子裡放了三把藍色陶椅。
「請稍等一下。」語畢,那名女管家便消失了。
這豪宅到底是誰的房子?民子回頭一看,主屋是平房,不過縱深很長。由於庭園和主屋之間隔著高聳的圍牆和樹林,看不清楚裡面的構造,但應該是純日式建築,建築物本身頗有歷史。離民子站的位置最近處就是主屋轉角處,看得到屋簷,可能是茶房,然而中間被竹籬和植物遮蔽,無法一窺內部情況,只看得到白色拉門和房柱頂端。
「你看,池裡有鯉魚哦。」秦野說道,「之前還養過虹鱒,但是水質不合,而且溫度很難調節呢。」
民子凝視著成群在池中悠遊的紅鯉。這時,她覺得有人正在某處打量自己,不用說,環視周遭肯定是看不到任何人影的。不過,從屋內的任何位置應該都看得到她,而她卻看不見對方。對方有各種屏障遮掩,能夠仔細觀察她,而且屋內的光線也十分黯淡。
「到這裡來吧!」秦野邀民子在池塘和樹林間散步,有條小路可以穿越泉水旁的假山。「這房子的主人很喜愛庭園造景,風格不同於一般,乍看之下好像不經修整,其實是主人特地營造的荒山廢寺的庭園氣氛。」
秦野說得沒錯,那叢枯萎的芒草已徹底變黃、任其倒伏。民子發現秦野在談話的同時,還刻意引導她變換各種不同的站姿,時而面向主屋,時而轉身,有時看著左右兩邊,有時站向斜方。民子很清楚屋內有人在打量她。他們在庭園裡佇立片刻後,剛才那名女管家略低著頭走來,在秦野耳畔竊竊私語。秦野點點頭。
「恕我失陪一下。」
他對民子說著,穿越來時的庭石,朝裡面走去,矮小的他在庭園裡顯得格外拘謹,不同於在酒吧不時流露出的傲氣樣子。
那個四十出頭、有張大餅臉的女管家始終面無表情。她的體態豐腴、膚色白皙、鳳眼秀鼻,嘴邊有兩條細細的法令紋,渾身散發出高貴的氣質。
「天氣暖和起來了呀。」女管家柔聲與民子攀談,一副善於交際的模樣,間接顯示這裡的訪客不少。
「好漂亮的庭園啊。」民子讚歎道。
「什麼?這我可不清楚,聽說是老爺刻意弄的荒山枯木造景。不過,既然是日式庭園,還是弄得清幽雅緻來得賞心悅目。」
「這庭園好大啊。」
「倒也沒有多寬敞啦。」
正面的樹叢由於沒有屋頂遮蔽,天空的色彩盡收眼底。女管家似乎在監視民子,而她站的位置正好在庭園旁邊,能充分掌控民子的舉動。女管家與民子閒話家常,白皙的臉龐不時露出淡淡的皺紋,她笑容高雅,措辭客氣,展現出富貴人家應有的禮儀。然而,她對民子的警惕始終沒有鬆懈。
秦野可能是被豪宅主人喚來的,主要是商談民子的事。剛才,民子感覺有人在暗處打量自己,秦野老人離開的同時,她再度證實了這種感覺,因為被窺視的感覺在那之後便消失了。
「住在這麼幽靜的地方,肯定每天的心情都很愜意吧。」
「住久了,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民子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在原地又等了十五分鐘。女管家以局外人的眼光打量著民子,彷彿在欣賞一齣準備上演的好戲。
「您是東京人嗎?」女管家不經意地問道,這種問法表示已無話可談,只好隨口問問。
「不,我是富山縣人。」
「哦,我的親戚也是那裡出身的,您住在富山縣的什麼地方?」
「伏木。」
「啊,就是在高岡往海岸那邊嘛。」
「嗯,是個舊漁港。」
「您在東京住很久了吧?」
「大概有十年了。」
「東京這邊有兄弟姊妹嗎?」
女管家這樣搭話,難道是明知故問?秦野很有可能早已把民子的身世告訴豪宅主人,而她卻佯裝不知情。或許是因為見到本人引發了她的好奇心,此時才拐彎抹角地探問民子的出身背景,也不直接問民子是否已婚。倘若她故意略過這些敏感話題,無非是在揣測民子今後會接下什麼任務。
「我在東京沒有親人。」民子一邊追視從石縫下游出的紅鯉一邊回答。
「哦,那是……」
後來,女管家不知問了什麼,民子正在猶豫怎麼回答,對面的欄杆門開啟了,矮小的秦野老人走了出來。
「久等了。」秦野臉上掛著微笑走到民子身旁,「我們告辭吧……你們剛才聊了些什麼?」
座車在同樣的地方等候。
「怎麼樣?」秦野坐進車內,掏出一根香菸,一邊遞向民子一邊問道。
「嗯,那座庭園清幽雅緻、古色古香呢。」民子以平常的口吻說著,然後替秦野遞上來的香菸點火。
「嗯,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改變主意了呢。」
「不會啦。這點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
「你挺堅強的嘛。」秦野佩服似的笑了笑。
「那棟房子好像有歷史淵源?」
「嗯,之前是華族的住宅。」
「怪不得這麼闊氣呀。那現在不是嗎?」
「房子已經易主了。」
「先生,我總覺得還會再過來呢。」
「你這麼認為嗎?」
「嗯,我今天是不是通過測試了?」
秦野在民子耳畔輕笑了一聲:「是啊,你明天得再來一趟,聽清楚了吧?」
「知道了。」
「不過,來的時間不一樣。」
「晚上嗎?」
「沒錯。」
「很晚嗎?」
「晚上八點。」
「要過夜嗎?」
「我會陪你來,應該不用過夜。」
座車沿著來時路以同樣的速度疾馳而去。
「怎麼樣?」秦野的嘴角泛著微笑試探民子道。
「您是指什麼?」民子故作迷糊地反問。
「當然是指那棟豪宅呀。」
「我打算不去想,因為再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乾脆把一切統統交給您處理。」
「哈哈哈,」秦野笑道,「你的膽識超乎我的想像,這樣我就安心了。」
儘管是同一條路,民子覺得回程的車速似乎快了許多,可能是心情輕鬆的緣故吧。座車從麻布駛至赤翱附近時,由於武藏野臺地的地形特殊,時而上坡,時而下坡,但並未減緩他們朝新皇家飯店奔去的速度。
一回到飯店,秦野立刻把民子帶到大廳稍事休息。
「累了吧?」
秦野拿起服務員遞來的熱毛巾擦抹手臉,飯店員工都認得這個長期住宿的房客。
「喂,叫總經理過來。」秦野把擦過的毛巾放回小籃,並向服務員吩咐道。
「小瀧先生剛好有事外出。」
「哦,他何時回來?去見客嗎?」
「不太清楚耶……」
飯店大廳位於一樓,非常寬敞,這裡擺放著鬆軟的沙發,任何人都可以進來歇坐。當然,不全是前來找房客的人,也有些房客在等候外來訪客,有點像車站的候車室,完全免費,卻股洋溢著豪華的氛圍,令人舒心愜意。
「辦完要事,心情舒坦不少吧?」秦野朝著對坐的民子問道。
「嗯,總算安心多了。不過,先生,請您務必幫忙到底哦。」
「當然。」秦野輕晃了一下,欣然允諾道。
此時,有名員工略顯慌張地悄悄走到秦野身邊。
「總經理特別交代,請您……」員工也朝民子瞥了一眼,「把這位客人帶進您的房間。」
「發生了什麼事?」
「細節我不清楚……總之,請不要坐在這裡。」
秦野迅速起身道:「我們走吧。」
他若無其事地站在民子身後。民子朝電梯的方向走去,秦野尾隨而行。電梯門一開啟,一群人走了出來,沒有人注意到民子。
「趕快進去,盡量站在角落。」秦野在她耳邊低聲道。
客人陸續走進電梯,秦野特地擋在民子前面。不久,秦野吩咐服務員到九樓,服務員知道秦野住在八樓,因而露出納悶的眼神。電梯到三樓,有三個人離開;四樓有兩個人離開;六樓則走出了三個人,乘客越來越少,往九樓的只剩下秦野和民子。」
「我們到頂樓。」
矮小的老人轉身疾步向前走去,民子也跟著他走上頂樓。頓時,遼闊的天空映入民子的眼簾。頂樓設有各種裝置,如機房、鍋爐室和儲藏室等。
此處空無一人。民子從未像今天這麼興趣盎然地眺望著東京的地平線:從銀座、新宿和澀谷的方向升起許多廣告氣球,宛如從三個方向將東京市街吊起來似的。民子的目光又朝西邊望去,高低起伏的建築物彼端,隱約可見淺綠色的高臺。
「剛才造訪的豪宅位於那個方向嗎?」
高臺上的綠意延展開來,那棟豪宅的庭園彷彿被淹沒在綠意中。
「你……」在一旁信步兜繞的秦野走回來問道,「認識剛才坐到六樓的三個男人嗎?」
「不認識。」
民子吃驚地回頭一看,秦野眯起了眼睛。
「是嗎,其中兩人確實是六樓的房客,另一個人我沒見過,看樣子絕對不是那兩人的同伴,而是單獨行動的外來者。」
「他怎麼啦?」
「他始終別著臉,可能是想知道我們坐到哪一層樓,後來發現情況不妙,趕緊在六樓離開。」
「他是誰?」民子有一種預感。
「他頭戴鴨舌帽,眉毛稀疏,顴骨突出,應該不是什麼地位高尚的人,大約四十出頭……你認識嗎?」
「不認識。」民子當場否認,腦海中卻浮現那個刑警的臉。
「或許他是來這邊探查什麼的。」
「為什麼?」
「不清楚……也有可能在我們回來之前就在大廳守候了,小瀧應該知道。」
「……」
「沒什麼大不了的。」
秦野折著自己枯瘦的手指。事實上,不管遇到什麼事,他總是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表示沒什麼大不了的。
久恆刑警分析小瀧總經理可能把民子藏在飯店裡,便在一樓大廳守株待兔。他料想民子應該會與小瀧同時出現,然而,民子卻與一個矮小的老人一起回來,不久便走進電梯,久恆情急之下也跟著走進去。電梯到了六樓,裡面只剩下民子、老人及久恆三人。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容貌隨時會被民子看到,因此只好趕緊在六樓走出電梯,接著便聽到背後傳來電梯繼續上升的聲響。
九樓就是頂樓,久恆打算走樓梯上去看看。話說回來,頂樓這時候大概只有他們兩人,要是自己貿然上去,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況且空曠的場地根本無處可躲。如果民子是一個人,久恆會想盡辦法接近她。不,應該說非得見到她不可。但在發現還有一個陌生男子之後,久恆突然變得裹足不前,因為他完全不清楚對方的來歷,不由得畏縮了起來。
那老人和民子到底是什麼關係?久恆剛才看到他們從外面坐車回來的模樣,想必民子上午和老人到某地出遊了吧。對方像是飯店的長期房客,但他又是如何與民子搭上關係的,久恆實在想不透。
他們在頂樓做什麼?如果住在飯店,到房間談話似乎比較方便吧。專程上頂樓,難道有必要眺望什麼嗎?絕不可能僅僅是欣賞東京市容吧。
久恆焦慮了起來。他無法監視他們,光是想到這點就心急如焚。民子到底用什麼態度與對方交談呢?對方又是如何用計拐到民子的?光是想著這些,情緒就要沸騰起來了。
久恆在通往頂樓的樓梯間鬼鬼祟祟的模樣,全被電梯旁房務部的一名女員工看在眼裡。一名穿白色制服的男服務員,露出狐疑的眼神,沿著紅地毯走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您是幾樓的房客?」
久恆慌張地說:「我不是這裡的房客。」
「不好意思,有些房客會記不住自己的房號……那麼,您是來會客的嗎?」
「我不是來會客的。」儘管這麼回答,但由於處境尷尬,便說:「也算是來會客的,但我好像弄錯樓層了。」
「請問是幾號房?」
「就是沒記住,才會不知所措。」
男服務員的眼神更狐疑了。
「那麼,您記得房客的大名嗎?」
「啊,嗯,對了,他姓岡田……岡田。」他隨便編造出一個姓氏來。
「那麼,我請櫃檯查一下。」
「不用了,」久恆朝樓梯方向走去,「我待會兒再過來,因為沒什麼要緊事。」
久恆故意不搭電梯,改走樓梯上去。所有房客幾乎都搭電梯,所以他走樓梯的時候,並沒有遇到任何人。頂多看到房務部的女員工抱著送洗衣物來回經過。爬到八樓時,久恆看到那個矮小老人的背影恰巧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他驚訝得說不出話,當下做出職業性的判斷,立刻追了上去,幸好走廊上鋪著厚實的地毯,疾步追趕也沒發出腳步聲。追到轉角處時,傳來了關門聲,他親眼看到那扇門合上,於是放慢腳步走上前,以餘光瞟著房號。
「807號」!他滿意地從門前走過,很慶幸終於查出了對方的巢穴,不過,他只看到那個男子,並沒有發現民子的身影,至少眼前看到的確實如此。他有點納悶,雖說剎那間看到對方走進轉角處,或許民子早就進入房間了,他們同時上了頂樓,下來時不可能各走各的,或許他們一起住在「807號」房。
久恆感覺呼吸急促,但仍從八樓搭電梯下來。他又回到了大廳,坐在沙發上,但他很快又起身,然後又坐了下來。不知什麼原因,久恆始終坐立難安,他現在就想衝到樓上證實他們是否同住在「807號」房。其次,他還得立即查出那老人的身分。
久恆焦慮地想像房間裡的情景——豐腴的民子與矮小的色老頭正在床上翻雲覆雨。民子原本就是個隨便的女人,曾經在風月場所當過女招待,其大膽程度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他心想,其他人尚不知民子的底細,只有我最了解她的可怕之處。一開始,久恆就對民子這女人大感興趣了。
他的鼻頭冒著泛油光的汗珠,他在辦案過程中經常遇到各種情殺案,嫌犯在接受審訊時會講出許多荒誕的故事,他早已見怪不怪了,像今天這種情況,嫌犯供述的某些部分,可能正在「807號」房上演。
他頓時火氣上升,很想馬上去敲那個房間門。這麼做並非無的放矢,在職權上他也是有權求見。儘管如此,最後他還是作罷,此時絕不能失去理智,若是輕舉妄動,反而會功敗垂成。
啊,對了,久恆慢慢地站起來。他把鴨舌帽的帽簷壓得很低,朝櫃檯一個年紀最輕的員工走去。
「我要找『807號』房的岡田小姐。」那名員工剛應付完一名外籍客人。
「『807號』房?」對方連住宿簿翻都沒翻便回答,「『807號』房並沒有岡田小姐。」
「咦?沒有嗎?真是怪事,我明明聽說岡田小姐住在『807號』房呀。」
「『807號』房住的是長期房客,並沒有岡田這個人。」
「說不定是我聽錯了。請問那位房客貴姓?」
「秦野。」
秦野?刑警故做納悶狀。太好了,至少查出對方的姓氏了。飯店櫃檯的員工向來口風很緊,若不是檢調單位查詢相關案情,絕不會透露房客隱私。
「哦,他姓秦野啊,那他的全名呢?」
「我們不方便透露。」櫃檯人員在緊要關頭也守住了口風,「總之,這裡沒有您要找的岡田小姐。」
那名員工正要走開,久恆決定繼續耗下去。
「啊,也許到他房間的是岡田小姐。不好意思,您方便打電話問一下秦野先生嗎?前去會客的是位女性。」
「女性?」
「是一位婦女,我親眼看見她走進那個房間,對了,」他突然察覺自己說得直接,也怕謊言被揭穿,於是趕緊改口說:「要不要問八樓的房務員看看?直接問當事人可能有點唐突。」
過了一會兒,櫃檯人員傳達了房務部的回覆。
「住在『807號』房的不是女性房客。那位房客正在房裡寫東西,並沒有訪客,要不要我直接打電話給他?」
「不用了,我好像認錯人了。」久恆致歉道,連忙逃離櫃檯。久恆離開飯店後,坐上一輛計程車。他的目的地是火災發生當晚那名可疑女子坐計程車抵達的地點。他對附近的地形已做過詳細調查,那個目擊到女子搭的計程車車行名稱的男子也住在這附近,後來還通過他給的資訊打聽到了那名司機。
因此,他這次調查的不是通往「芳仙閣」的路線,而把焦點放在馬路兩旁。他開啟路邊的垃圾筒蓋,裡面淨是報紙、繩屑及廚房垃圾。
「附近的垃圾是什麼時候清除的?」久恆向附近居民探問道。
「昨天早上。」
久恆似乎有點失望,昨天是火災發生後的第三天,看來當時的垃圾已全被清走了。儘管如此,久恆依舊沿著同一條路線繼續探查,開啟所有垃圾筒什麼也沒發現,看來這個區域的垃圾都是同一天集中處理掉了。
久恆是個耐性十足的男人,不僅垃圾筒四周,連巷口或空地上的垃圾都被他撿起來檢視。他拿著半截木棍翻戳垃圾桶,碰到茶杯碎片、稻草屑或紙片、泥土等等,都要翻攪一遍。
他走到石牆底下,上面是房舍林立的高臺,石牆的轉角處有條小徑,沿路有一段很長的距離長滿了茂盛的野草。久恆以半截木棍往草叢裡翻戳,發現底下有一條積滿汙水的小水溝。他撈攪溝裡的汙水,沉澱的泥濘如黑雲般浮升上來,還冒出茶杯破片和碎石。水溝裡淨是汙水,但仔細觀察,多少可分辨沉澱物的種類。他停止撈攪,只是定睛察視。
這時候,他發現離石牆轉角處約莫五六公尺的碎石堆裡散落著玻璃碎片。久恆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蹲了下來,伸手朝水裡沾了沾,不久,那張白紙沾著兩三塊濕濡的碎片,一眼即可看出是玻璃瓶碎片。他小心翼翼撈起那張被水浸濕了的白紙。他從口袋裡取出皺巴巴的手帕,攤展開來,然後把沾在白紙上的碎片包了起來。他總共撿了十三四片,後來又翻找了一陣,並沒有更多的發現。大一點的碎片約有三公分長、一公分寬。
他心滿意足地環視周遭。夕陽西斜,家家戶戶的屋頂都布滿了霞光,從高臺望去,夕陽餘暉落在百公尺以外的「芳仙閣」庭園的樹梢上。
他回到總部。
「這是玻璃瓶。」鑑識課同事檢驗後說道,「這塊有弧度的碎片恰巧是瓶頸至瓶身的部位。由於碎片太少,很難判斷實體的模樣,假設恢復原狀的話,瓶子高度應該有二十公分,約可容納300CC的液體。」
「這麼說,有可能是汽油瓶嗎?」久恆神情振奮地問道。
「嗯,可能是汽油瓶,不論從瓶身厚度或淡藍的色澤來看都相似。」
「怎麼樣,能不能驗出汽油殘留?」
「如果瓶子泡過水,經過沖刷,很難檢驗得出來。不過,必要的話我還是會驗一下,這次是什麼案子?」
「嗯,這個嘛,」久恆支吾其詞,「這是我個人追查的案子,檢驗結果告訴我就好,不必告訴其他同事,他們並不了解案情。」他低聲央求道。
次日中午,沒有人來找民子,也沒有人打電話進來。她不敢離開房間半步,因為小瀧下了禁足令。到了傍晚,秦野終於來電,這算是意料中的事。
「待會兒要去兜風,你準備一下。」
毋庸置疑,那輛車待會兒會載她到那棟豪宅。
「我隨時都可以出門。」
「是嗎,那麼你馬上離開房間。」
「沒關係嗎?小瀧不在嗎?」
「這事不必問小瀧啦。對了,車子停在飯店後面,我現在叫服務員過去,你跟著他來就是了。」
五分鐘後,服務員來了。他們沒搭電梯,服務員帶著民子朝緊急出口的方向走去。狹窄的樓梯緊貼著後面的牆垣,前面是一條設有緩衝帶的斜坡路面。
他們走到飯店後面。那裡是一塊空地,現在停放著搬運貨物的小貨車和三輪小車,在背陰處停著一輛藍色的克萊斯勒。由於光線昏暗,車體映現出飯店窗燈的幾何圖案。矮小的秦野弓身坐在駕駛座上。
「你來啦。」秦野堆起皺紋笑道。
「今晚要面試嗎?」
「也許吧。」
「這一次會見到豪宅主人嗎?」
「因為是第二次了,禮貌上應該見得到。」
「好擔心哦。」
「因為要見對方嗎?」
「您又沒把對方的底細告訴我,我當然會不安。」
「別擔心啦,人家又不是怪物,不會把你生吞活剝的,他可是赫赫有名的紳士呢。」
「這樣我就放心了。」
「為什麼?」
「因為從您口中知道對方是位男士。」
「你以為是女士嗎?」
「我確實這樣以為過。既然現在知道對方是男士,忽然還好奇起來了。」
「是嗎,憑這種感覺就對了。」
車子沿著都營路面電車鐵軌旁的馬路緩緩行駛。
「他應該跟您一樣吧。」
「你知道我的來歷嗎?」
「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您不是泛泛之輩,因為您能弄到那麼多現金,真是神祕啊。不過正因為如此,才能深深吸引女人的注意呀。」
「你還蠻進入狀況的嘛。」
不久,車子駛進麻布的高臺,以同樣的速度,平穩地衝上了陡峭的斜坡路。在柏油路的盡頭有一條碎石路,從這條碎石路的前方左轉,再走三百公尺就可以抵達那棟豪宅了。
「辛苦啦。」車子駛進大門內,秦野一如昨天那樣安慰民子,然後告訴司機,「在前面右轉。」
左手邊是綠意盎然的寬闊中庭。前幾天,民子就被安排站在那裡。然而,車子今天穿越那條碎石路,繞到豪宅後面停了下來。依然是之前那名女管家出來迎接。
「勞煩您了。」
秦野下車,旋即對女管家這麼說,隨後就消失了。
「請進。」中年女管家催促道。
豪宅玄關雖然寬敞,但一眼即知它不是正門,民子暗自驚嘆,光是便門就這麼大,民子跟在那女人身後。屋內的照明不夠亮,民子心想,這裡曾經是華族的豪門宅第,難怪占地廣闊、格局雅緻。但整體而言,這棟豪宅給人感覺卻很陰暗,感覺好像無人居住,也可能是太謐靜的關係。那女人在走廊上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
「不好意思,請您馬上去洗澡。」
「洗澡?」
冷不防要民子去洗澡,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什麼問題嗎?這是我家老爺的請託,我帶您去浴室。」
女管家的語氣彬彬有禮卻絲毫不容分說。民子的膽量也比以前大多了,事前並不是沒想過會遇到這種突發狀況。
這間浴室十分寬敞,中間隔著一道門,與三坪大的更衣室相通。
「若有什麼需要,請拍拍手,我馬上就過來……浴室裡有內鎖。」
女管家從外面把門關上,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方。
浴室四周貼著瓷磚,似乎經過重新整修,看起來格外嶄新。大浴槽裡盛滿清澈的熱水,民子大膽地把衣服脫掉,但總覺得待會兒有人會闖進來,因此特地把門鎖上。浴室上方有個通風口,嵌著一塊毛玻璃,整個浴室算是個密閉空間。民子朝浴室四周打量,除了那塊玻璃窗,幾乎無法從外面窺見內部。瓷磚壁上還嵌著一面鏡子,浴室裡有鏡子也是很平常的擺設。
民子屈身泡進浴槽裡。她始終感覺有人正在角落窺視自己,雖說已仔細檢視過浴室內部,但被窺視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其實,當女管家突然叫她到浴室洗澡時,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她泡在浴槽裡,從鏡中看見自己的臉,那面鏡子恰巧對著她,民子的視線自然會看向鏡面。
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胖了不少,或許是因為每天享用美食佳餚,加上心情輕鬆,自然胖得很快。雖然可能正在被窺視,但她變得不那麼在意了,心想,反正自己又看不見對方,乾脆變換不同姿勢,讓對方看個夠。
民子渾身冒著熱氣,待朦朧熱氣緩緩散去,逐漸露出了裸體。她跨出浴槽,走到更衣室,此時門外傳來了女管家的聲音。
「您洗好了嗎?」
「嗯。」
「不好意思,請您換上衣服。」
「可是我沒準備。」
「我馬上把衣服送過來,請您開門。」
民子僅穿著內褲,瑟縮著身子,把內鎖開啟。她拉開一條門縫,女管家把衣服遞了進來。
「您原來的衣服由我暫時保管,請您直接穿上這件和服。」
民子的目光落在那件和服上,這和服的樣式高雅,還附上長襯衣,顏色也是行家偏愛的色調。
「這件和服是新的,您大可放心穿上。」
民子穿上後,令她驚訝的是,無論和服的袖長或尺寸都極為合身,可能是女管家目測過她的身材委託縫製的。要是真的如此,那麼這件和服早應該是提前就準備好了。昨天,她才與女管家見過面,由此看來,這件和服的選定及縫製都是連夜趕工做成的。至此,她不禁想像豪宅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穿起來蠻好看的嘛。」
民子穿上和服,中年女管家抬頭看了看她的身姿讚美道。在穿上和服之前,民子已經化過妝了。
「現在就去見我家老爺。」
「好的。」
「我必須事先告知您,我家老爺正臥病在床。」
「他是病人?」
這與她之前想像的不一樣,難不成她只是來扮演看護的角色?不,絕不是這樣。要是如此,秦野不可能大費周章把她找來。突然,這家老爺的病況讓她聯想到癱瘓的寬次。
「我家老爺是一年前病倒的。」
「什麼病?」
「輕微中風。」
果然——由此看來,一定是腦中風。
「老爺多大歲數了?」
「去年剛過六十大壽。」
這比民子想像的還年輕。
「他的家人呢?」
「老夫人在八年前過世,從那以後他一直獨居。」
「子女呢?」
「他沒有子女。」
「這麼說,只有老爺一個人住在這裡?」
「是的。」
「這麼大的房子裡還有什麼人?」
「除了我,還有女傭兩名,園丁、工友各一名,以及司機一名。」
「可以請教老爺貴姓大名嗎?」
女管家表情甚少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絲微笑。
「目前還不能透露。」
民子想來也是,秦野先生帶她來這裡時,對於這裡的情況隻字未提。可能因為是某知名人士,擔心報上姓名被她認出來,至於對方是政治人物或是企業家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我要做什麼工作?」民子問道,她很想知道工作內容。
「您只需陪病人聊天行了。」
女管家說到「病人」二字時,口氣很淡然。
「照顧他嗎?」
「不是,醫生和護士每天都會來照顧他。」
「這麼說,純粹陪他聊天嗎?」
「病人每天躺在床上很無聊,若能替他排解寂寞,比什麼都重要。」
女管家還是未提及具體的工作範圍。
「我想說的是,老爺雖然有病在身,每天仍有許多訪客上門。」
「來探病嗎?」
「不,他們全都是有事請託,所以你白天不陪老爺也無妨。」
女管家故意拐彎抹角地透露民子的工作內容,一個臥床的中風老人卻有許多訪客求見,豈不證明對方大有來頭?
「順帶一提,我叫米子,在這裡工作了十年,老夫人過世以前我就來了。」
這棟豪宅果真實際由這個女人掌控。
「那麼,現在請去見見老爺吧。」米子再次催促民子。
那是一條長廊,她們走到一半便轉彎,盡頭處有一間寬敞的房間。米子拉開隔扇,裡面的燈光很黯淡。那是一間三坪大的房間,隔壁還有一個房間,用隔扇隔著。
「可以進來嗎?」
米子問道,卻無人應答。她拉開隔扇,民子從她身後往房內探看了一下。偌大的房間裡鋪著一床棉被,由於燈光太暗,看不清楚病人的臉孔,只看到一顆黑色頭顱露出棉被。米子在黑色頭顱旁坐了下來。
「老爺,人帶來了。」
7
又有案子發生了,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一名理事失蹤了。
那名理事叫岡橋誠一,現年五十五歲,之前擔任過東京都的運輸局副局長。那天是三月二日,岡橋理事早上八點五十分走出代代木原的住處,前往位於丸之內的總公司。理事職位以上的主管都有配車司機接送,這天早上是司機田中開車去接他。岡橋理事平時都是早上十點離家,但總務課在前一天即通知司機在當天早上九點過去接他。他的上班路線都是固定的——從上原經過代代木裡參道的平交道,在代代木車站前左轉,從千馱谷經過權田原,最後由赤翱往丸之內。
當天早上,車子駛至赤翱時,岡橋理事突然向司機表示有事想去一個地方,車子便繞到某民營廣播電臺。司機田中將車子停在電臺的正門前,理事進去五分鐘就出來了。司機下車欲開啟車門,理事卻揮揮手表示會在這裡聊談甚久,請司機先回去。司機覺得奇怪,即使有事耽擱,請司機等候也很正常,尤其又是上班途中,更需要用到車子。然而,理事卻非常堅持,司機只好獨自返回總公司。
當天下午三點有一場理事會議。岡橋理事預定在當天發表重要談話,可時間已到卻不見人影。最後,找田中司機探問才知道岡橋理事前往民營廣播電臺的事,因為這不在當天的行程之內。後來打電話向民營廣播電臺詢問,意外的是,對方居然不知道岡橋理事來過,也就是說,理事並未與電臺裡的人會面。
理事進入廣播電臺之後,已經過了六個小時,目前仍無法取得聯繫,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司機表示是親眼看到理事從廣播電臺的正門走進去。令人納悶的是,岡橋理事竟然叫司機先離開。就算會在電臺裡耽擱很久,明知下午三點還有一場重要會議,不可能會先讓司機離開的,難不成他另有安排?
下午三點半,警視廳接到總公司的協尋報案電話。此事能否構成失蹤案件尚不得而知,畢竟當事人走進電臺後失去聯繫才六個小時。但話又說回來,下午三點要召開重要會議,卻偏偏聯絡不上,大家推測他是不是發生了意外。
搜查的起點當然是從那家民營廣播電臺開始,岡橋理事的長相頗具特色,眉毛稀疏、禿頭,雖說才五十五歲,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老態。另外,他失蹤時身上穿的西裝及領帶的樣式也很特別。警方以他的服裝和長相為線索,並同時在電臺內部找尋目擊者。
結果,找到了兩名目擊者——電臺的女職員和年輕製作人。他們都證實在走廊上與那名理事擦身而過,後來看到理事走進會客室,並未與人會面就又離開了。那麼,步出會客室的岡橋理事到底去了哪裡?
後來,又找到三名目擊者。第一個還是電臺員工,在電臺擔任警衛,他當時正好在後面的哨亭駐守。
「那個人迅速從我面前經過,由於是陌生臉孔,我打算叫住他,可是他已經走遠了。我心想,若不是本臺員工,或許是藝人,但最後還是前去把他叫住了,他的長相和服裝都如您所描述的。沒錯,廣播電臺後面還有一條路,可通往大馬路,許多藝人經常走這條捷徑,所以我猜他可能已經來過這裡很多次了。」
另一個目擊者是酒鋪老闆,他看到那個理事走出電臺後,獨自走向馬路,再往左轉。最後一個目擊者是加油站員工。這家加油站位於酒鋪前方、往大馬路約四百公尺的偏東處。換句話說,加油站位於與電臺相隔約五百公尺的三岔路口,前面即是赤翱往新橋方向的電車道。加油站員工向警方表示:「今天早上九點半,那個人從加油站旁邊匆匆走過,再走到電車道對面。他經過的時候,我隔著玻璃窗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就是這張照片上的人。」
「他橫越電車道以後,您有沒有看到他往哪個方向走?」刑警問道。
「有,我當時邊抽菸邊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他先在電車道旁等著過馬路,隔了一會兒,便疾步走到對面,很快地往新皇家飯店旁的小路走了進去。」
「旁邊?什麼旁邊?」
「也就是說,他不是從飯店前面經過,而是往飯店後方走去。」
警方追查至此,聽取了目擊者的證詞,約略掌握到岡橋理事當天的行蹤。綜合這些情況,岡橋理事走進民營廣播電臺,無疑是為了製造一個金蟬脫殼的假象。換句話說,岡橋為了騙過司機田中,故意叫他把車子停在電臺前面,接著又趕他回去,之後自己再徒步到目的地。
岡橋的目的地在哪裡?根據最後一名目擊者的證詞,顯示是新皇家飯店。為此,搜查員前往新皇家飯店的櫃檯詢問岡橋理事是否來過。
「我們沒看見過這位先生。」當時值班的三名櫃檯人員異口同聲地答道。
「他沒來造訪貴飯店的房客嗎?」
櫃檯人員表示,如果果真如此,各樓層都設有房務部,向他們查詢即可得知詳情。這家飯店八樓以下都是客房,因此,警方從二樓到八樓逐層查問房務部的員工。然而,每層樓的房務部都回答說沒見過此人,因為房務部就設在電梯旁邊,前往客房的人都得從房務部前面經過,這樣是否表示岡橋真的沒來過這裡?
隨著搜查行動展開,時間逐漸流逝。由於岡橋理事隨時都有可能現身,警視廳不厭其煩地與該機構總公司及理事家人保持聯絡。
然而,過了晚間八點,依然找不到岡橋。岡橋理事個性開朗,不過在失蹤的前幾天,變得有點奇怪,可能是因為患上神經衰弱症。他的家人也表示並不清楚患病的原因,岡橋理事向來不把公事告訴家人,至於他為何煩惱到罹患神經衰弱症,只能向供職機構查問了。換句話說,他的失蹤與家庭因素無關。
總公司的理事回答,岡橋理事在工作上並沒有遇到難題,也沒有想不開。不過,岡橋理事曾經強烈抗議,對於東京都只有兩名由企業派出的理事,而身為監督單位的政府卻派出五名理事,在人數的比例上極不合理。由此看來,這個因素也有可能導致岡橋理事懊惱到失蹤的地步。
說到岡橋理事神經衰弱的症狀,最明顯的就是連夜失眠。平常,他很容易入睡,就在四五天前,每天凌晨三點便會醒來,接著突然吩咐家人把門窗關緊,後來甚至拒絕客人來訪,聽說他以前很好客呢。在總公司開會的時候,他中途離席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經調查得知,他並沒有重要事情待辦,卻總是顯得心神不寧。
岡橋理事失蹤前已有的這些症狀,已經經過家人及同事的證實。因此,警方緊急成立專案小組,想儘快查出困擾岡橋理事的原因,只要查出來,就應該能掌握他的下落。
警方召開搜查會議時,久恆也列席其中。不過,他對新皇家飯店的小瀧總經理及「807號」房住著一名神祕房客的事情隻字未提,這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事實上,岡橋理事和小瀧及那個神祕老人是否有必然的關聯,目前尚未掌握確切的證據,光憑猜想是不能發言的。
在專案小組裡,警方當然也會派出搜查員到新皇家飯店查問。久恆刑警也在派往的搜查員當中,但不如說是他主動參與的。在此之前,他已從旁觀察過民子和小瀧總經理,這次要用這起刑案與對方來個正面對決。
久恆與其他兩名刑警前往新皇家飯店,要求與小瀧總經理見面。昨晚,其他搜查員已向飯店員工探問過岡橋理事的下落,這次的調查行動將會更仔細。
小瀧請三名刑警到飯店的會客室等候。他看到久恆也在其中,顯得相當詫異,不過很快又露出了和藹可親的笑容。
「各位辛苦了。」
高大的小瀧從容不迫地在椅子上坐下。
「打擾了。」
三名刑警當中,以久恆最年長。三人同時出示警察證,久恆已是第二次向小瀧表明身分。
「啊,您是久恆先生吧。」
小瀧像是遇見朋友似的點點頭,與此同時,也與其他兩名刑警的目光短暫交會。
「事實上,我們同事昨天已經來打擾過,但綜合高速公路公團的岡橋理事仍然下落不明,所以今天再度來打擾。」久恆如此說道,由於今天不是來追查民子的事,所以語氣上顯得格外鄭重。
「哦,還沒查出他的下落啊?」小瀧卻是一副閒聊的表情。
「根據目擊者指出,他好像走進了貴飯店。昨天我們同事問過貴店的員工和房務員,但他們都表示沒見過理事,所以我們想再確認一下。」
小瀧點點頭。
「有什麼疑問的話,請各位盡量發問,我絕對據實以告。」
「倘若岡橋理事確實進入貴飯店,即表示他要來此會客,有沒有可能在服務員和房務員不知情的狀況下會客呢?」
「嗯,這很難說呀。」小瀧一臉納悶,「眾所周知,各樓層都設有房務部,每位客人都會從前面經過……不過,客人有時候會把房務員找去,若她們剛好不在位子上,訪客逕自經過也不無可能,可是,這也僅止於熟悉飯店內部的客人而已。」
「原來如此。」久恆重新挪移坐姿,「這裡的『807號』房住著一位客人是吧?」
「嗯,是有這樣的房客。」
小瀧若無其事地回答,兩人的目光霎時交會了一下,但是久恆先別過臉,視線故意朝下問道:「請問那位房客貴姓大名?」
「我非得回答嗎?」
「由於事態急迫,敬盼您能告知……」
「如果是辦案需要,我自當告知。這位房客姓秦野,全名叫秦野重武。」
「他長期住在這裡嗎?」
「與其說是長期,不如說這兩年來,他一直住在那個房間。」
「兩年來?」久恆瞠目結舌,而此時,小瀧的眼神帶著笑意。
「住了兩年!這麼久啊,我們還不曾住過這麼豪華的飯店呢。這房間一晚多少錢?」
「嗯,加上餐費和其他費用,一天大概一萬日元吧。」
「一萬?」久恆露出驚訝的表情,「這麼說,他是個有錢的大亨囉。請問他從事什麼生意?」
「他在住宿簿上填寫的職業是律師。」
「律師?這麼說來,這裡是他的事務所?」
「好像不是,只是他住宿的房間。」
「當律師果真有那麼多錢嗎?」
「嗯,這我沒辦法回答。我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說得坦白一點,只要客人付得起住宿費,其他都與我們無關。如果您想更進一步了解他的背景,不妨直接問他本人……」小瀧發出高雅的笑聲。
「昨晚,秦野先生一直待在房裡嗎?」
「嗯,不太清楚耶。我不可能掌握所有房客的行動呀。」
小瀧輕鬆以對,久恆直覺對方是個難纏人物。
「那您知道秦野先生的房裡有沒有訪客?」
事實上,久恆多少嗅出訪客就是岡橋理事,同時也與民子有關聯,但畢竟目前只有他在暗中追查這條線索,絕不能讓身旁的同事察覺。
「這個……我實在是……若問房務員應該知道吧。是的,需要我叫房務員過來嗎?」
「啊,可以的話真是感激不盡……」
被傳喚的房務員進來了,是個十七八歲的嬌小女孩,始終站在門口,表情忸怩。
「昨天『807號』房是你負責打掃的嗎?」小瀧溫和地問道。
「是的。」女孩在陌生男子的注視下,全身顯得緊張僅硬。
「他們是警視廳的警察,有件事想請教,你別怕,老實回答就好了。」小瀧笑道。
久恆轉身對那女孩說:「昨天晚上,您的勤務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早上九點到深夜十二點,因為前天我請事假。」
從早上九點起,完全符合岡橋理事失蹤的時段。
「『807號』房的房客是誰?」
「秦野律師。」女孩毫不猶豫地答道。
「有沒有訪客來找秦野律師呢?」
「嗯,好像沒有耶。」
「您一直待在哪一層樓?」
「八樓的房務部。客人回房都得從我們前面經過。」
小瀧在一旁蹺起二郎腿,一邊抽著菸,神情愉悅地聽著他們的對答。
「不過,要是您到其他房間打掃,不就不清楚有誰經過房務部嗎?」
「那當然。」
「晚上,秦野律師的房裡沒有訪客嗎?」
「是的,我想沒有。」
「您怎麼知道?」
「因為秦野律師若有訪客,必定會叫我送咖啡或啤酒過去。」
「那麼,昨天直到晚上他都沒有外出,一直待在房間裡嗎?」
「是的,他一直待在房裡。我很清楚秦野律師外出的時間,因為上午十一點,我會先到他的房間打掃一次,而且晚上他也會在房裡吃晚餐。」
久恆步出了飯店。這次查訪,他並沒有掌握到岡橋理事出現在新皇家飯店的證據,然而他也沒有因此氣餒。當然,小瀧的回答彷彿在嘲笑他,這也是令人惱火的原因之一。
話雖如此,他不認為這是小瀧總經理對員工下達的封口令:「你們絕對要說從未在飯店裡看過岡橋理事。」他甚至覺得那些員工都是據實以告。
然而,久恆還是覺得其中必有隱情,小瀧很有可能避開員工的視線,將岡橋理事帶到飯店的某處。他認為岡橋理事與長住飯店兩年、自稱律師的秦野之間似乎有某種牽連。秦野使用律師這個頭銜,久恆忽然想到可以問問日本律師公會,在那裡應該可以查出秦野之前的經歷。況且從同行的談話中,說不定也能掌握他最近的動靜。
日本律師公會在哪裡?車站附近的雜貨店前面有架紅色公共電話,他借來電話簿查了一下。原來日本律師公會的會址在霞關,與警視廳只有一步之遙。其實也可以打電話詢問,不過在電話中可能很難講清楚,反正他正要回警視廳,既然近在咫尺,乾脆直接上門問問看。
久恆回到了警視廳,發現辦公室裡的同事個個神情渙散,氣氛古怪,也沒看到主任。
「主任呢?」
久恆原本想向主任報告新皇家飯店的疑點,但有個同事苦笑說:「久恆,找到岡橋了。」
「找到了?」
久恆很緊張,但那同事頗為同情地望著他說道:「他呀,一個小時前突然回家了。」
「真的?」
「真是虛驚一場啊。他說昨晚住在箱根的朋友家,看到今天的報紙,才急忙趕回東京的。現在,主任正在他家詢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是怎麼回事啊?」久恆不由得怒火中燒起來。
警方拚命尋找岡橋的下落,到頭來卻是白忙一場。由於之前曾經發生過S國鐵總裁失蹤事件,因此警視廳這次緊急成立了專案小組。事後冷靜細想,岡橋失蹤案斷定得太草率了,因為當事人在失蹤以前,完全沒發生足以令他喪命的事態,可見S國鐵總裁失蹤事件到現在還會讓警視廳神經繃緊。
岡橋理事下落不明的真相,刊登在當天的晚報上。二十幾名記者衝進岡橋家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進行採訪。在今天的早報上還以「第二起S國鐵總裁事件?」為題將岡橋理事失蹤案登上社會版頭條,可想而知,就算當事人平安歸來,報社也不可能就此罷休。
問:昨晚您去了哪裡?
答:箱根。
問:您為什麼沒跟總公司及家裡聯絡呢?
答:因為是臨時起意,後來忘了聯絡。
問:昨天總公司有一個重要會議,您為什麼不告而別,逕自去了箱根?
答:我當然知道有重要會議要開,可是實在太累了,決定交由其他理事處理,我想,就算沒列席,會議也會如期進行。
問:昨晚您住在什麼地方?
答:我住在某個朋友的別墅,不過我怕給他帶來困擾,不方便透露他的名字。
問:您到箱根是自己的意願,還是受到他人脅迫?
答:絕對沒有受到他人脅迫,我已經說過好多遍了,因為疲憊萬分,只是去那裡錚養一個晚上,想不到引起這麼大的騷動。
問:所謂的疲憊萬分,是指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嗎?
答:我沒有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只是最近太累了。
問:在您失蹤之前,有人說您罹患了神經衰弱症,真有此事嗎?
答:可能是疲勞的緣故吧。我只能這樣說。這次引起這場騷動,我感到非常抱歉。
新聞記者無不在報導中強調岡橋理事的神情非常憔粹。
久恆朝日本律師公會的地址走去。從警視廳出發,步行不過五分鐘。戶外的陽光耀眼,走進這棟老舊建築物,眼前頓時一暗。久恆向承辦員出示警察證後,直接說明來意。
「有個名叫秦野重武的男人,自稱是律師,能不能幫我查一下他的資料?」
律師公會的名簿收錄了執業或未執業但擁有律師資格的人的個人資料。承辦員從架上取下偌大的名簿,依平假名的順序逐頁翻找。
「有了!」承辦員開啟當頁給久恆過目。
久恆看了一下,馬上抄錄下來。秦野重武並非假名,而且他確實具有律師資格。
「秦野重武——明治三十五年二月四日出生,大正十二年畢業於T大學法律系,大正十五年取得律師資格。原籍為靜岡縣小笠郡大淵村字千塚,現址為滿洲國(即偽滿洲國,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侵略者利用前清廢帝愛新覺羅溥儀在東北建立的一個傀儡政權)新京市太平街二丁目。」
「滿洲國?」
久恆抄下它時,大吃一驚。
「這個現址在新京嗎?」
承辦員看了一下,「嗯,幾乎是這樣。」對方並未特別驚訝,「這個律師沒有遞出搬遷通知,所以這個舊址還沒做變更。」
「常有這種情形嗎?」
「倒是不多,只是公會常常無法聯絡到那些未執業的律師。但話說回來,像他這樣十七八年未遞出搬遷通知的倒是很罕見。」
「滿洲國新京市」這幾個字,像鬼魂般浮現在久恆的腦海中。他步出這棟陰暗的建築物,走在回警視廳的途中,心中琢磨著秦野該不會是神通廣大的「滿洲浪人」(浪人:意指離開主人家到處流浪的武士)吧。或許他住在新京的時候曾經執業過,現在也有可能用之前的頭銜從事其他工作,他出生於明治三十五年,現在正好六十歲,二次大戰結束已經過了十七年,他在滿洲叱吒風雲的時期,可能是四十歲左右。
如果秦野在新京不是執業律師,那麼在做什麼?他是個諱莫如深的人,若把來歷不明的身分解釋為「滿洲浪人」似乎就講得通了。同時,久恆也深覺秦野絕對是個難纏的對手,他堅信岡橋理事肯定走進了新皇家飯店。岡橋理事自稱當晚在箱根的朋友別墅靜養,這理由根本無法令人採信,反而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倘若秦野重武是「滿洲浪人」,似乎可以為這些謎團找到某些線索。秦野住在新皇家飯店兩年,這筆龐大的支出從哪裡來?久恆猜想秦野的資金可能來自綜合高速公路公團吧。這樣一來,岡橋理事的莫名失蹤,以及他在新皇家飯店附近失去蹤影,都與秦野重武有關,而且似乎也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了。
然而,久恆並沒有把他推論的事告訴其他同事。下次,絕對要查出小瀧總經理的身分。他心想,只要去飯店協會查詢,大致就能查出飯店主要從業人員的資料。
飯店協會的事務所位於東京市中心的比大樓。
「您要查小瀧章二郎先生嗎?他是新皇家飯店的總經理呀。」連飯店協會的辦事員也聽過小瀧的大名,幾乎所有飯店的高級主管都登入在名簿上。
「小瀧章二郎——大正八年十一月三日出生,昭和十五年畢業於R大學,原籍為東京都臺東區淺草馬道XX號,現住在目黑區上目黑XX號。」
有關小瀧大學畢業後到任職新皇家飯店這段時期的經歷,幾乎一片空白。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會寫上簡歷,唯獨小瀧的部分空白著。久恆原本想從學校來推敲秦野和小瀧之間的關聯,可秦野畢業於國立的T大,而小瀧則是畢業於私立大學。從這一點來看,他們果真是房客與總經理的關係。
如果秦野目前即與小瀧有所牽連則另當別論,但今後若沒往那個方向深入調查,也無法證實什麼。
久恆認為小瀧似乎在背後操控著民子,一開始,他以為他們是男女關係,可看來並非如此,現在又多了秦野這個人。他們利用民子到底有什麼目的?這次,岡橋理事的失蹤與他們三人有關聯嗎?
倘若真有關聯,民子又是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久恆心中不斷地湧現各種疑點,卻無法做出確切的判斷。民子是不是還在那家飯店?在此之前,他推測民子躲在那飯店的某個房間裡,最近卻感覺民子已經不在了。民子藏身在飯店裡可能只有短短數天,如果她已經離開,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久恆總覺得岡橋理事的失蹤和民子的去處,在某處有一致性。
不管怎麼說,岡橋理事那天晚上到底在什麼地方過夜?他說不方便透露朋友的姓名,只說當晚住在箱根的朋友別墅而已。他惹出這麼大的風波,卻不向警方透露友人姓名,也不向新聞記者解釋。
有關這起離奇失蹤案,搜查人員分成兩派意見。
第一種意見——岡橋理事帶著心愛的女人去熱海或某個旅遊景點,然後在當地過夜,怕有損名聲才編造理由。第二種意見——岡橋理事可能握有某些機密,以致無法據實以告。
久恆贊成後一種意見,但表面上仍贊同前一種,因為他打算獨自調查這起案子。久恆刑警對於民子這個女人的犯案動機很感興趣。他可以清楚推斷,民子就是縱火燒死丈夫的嫌犯。儘管目前案情不明朗,但他還是握有薄弱的證據,並且猶豫著是否將這薄弱的證據送交檢驗。然而,他刻意隱瞞此事,因為他認為與其用來討好上司,不如用它來逼迫民子現形。
一到晚上,久恆就會光顧新宿的小吃店。他與店家老闆的交情很好,光顧這家店,老闆從不收費,不論是兩人同行或五人結伴來喝酒,一律免費。不過,久恆也會相對地予以適度的回報,當老闆違反交通規則時,久恆便會「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因此,老闆總是待久恆如上賓。
事實上,久恆心裡也明白,老闆私底下很討厭他。他在店裡喝了三瓶啤酒,喝到心情很快活,索性衝到了「芳仙閣」。
「叫你們女領班過來!」
前來接待的女領班來到後門。
「以前問你的那個民子小姐在嗎?」久恆執拗地問著,在此他尚未表明自己是警察,「從那以後,民子小姐就沒有任何音訊嗎?」
「她呀……」女領班露出厭惡的表情,「完全沒跟我們聯絡呢,也沒來過這裡,像她那種無情的女人真是少見哪!」
民子不可能在這裡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