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來卡露內的客人當中,有個姓川原的律師。五十歲左右,在東京都港區的芝設有律師事務所,每個月總會來店裡兩三次。他喜歡喝酒,偶爾以捉弄店裡的小姐為樂。他知道元子沒有男朋友,偶爾會半開玩笑地邀她說:「我喜歡蒐集浮世繪,改天找個安靜的地方,邊用餐邊為你介紹吧。」
元子打電話到川原律師事務所。有個女性接起電話後,轉給了川原。
「喲,你主動打電話來,真是難得。」
「律師,我有事情想您幫忙。」
「該不會是男女間的問題吧。」川原笑著問道。
「沒那回事。我現在遇到嚴重的問題。事態緊急,我極想現在就請您賜教。」
「找律師商量事情,是惹上法律問題嗎?」
「是的。」
「你很急嗎?」
「嗯,現在就要解答。」
「糟糕!我現在就要去大阪出差,一個星期後才會回來。等我回東京再談來不及嗎?」
「我等不到那時候。」
「你可以在電話中先講個梗概嗎?」
「我可以說個大概,但那不只法律判斷而已,我需要您的協助。」
元子語尾夾帶著嗲聲,雖然是出自真誠,但仍得盤算對方對她的情意深淺。
「聽你這麼說,事情好像蠻嚴重的?」
「是啊,我可以打擾您三十分鐘嗎?」
「真不巧,我現在得趕去東京車站,時間不夠。」
「啊,那我該怎麼辦?我快走投無路了。」
「走投無路?你說得太誇張了。」
「不,我是說真的。我被逼得快自殺了。」
律師頓時陷入沉默,他感覺得出元子不是開玩笑。
「這樣好了,我派個我們律師事務所的律師給你,他很年輕,是個優秀的律師,應該可以處理你的問題。我會請他跟你談過後打電話到大阪給我,我再聽他的報告。」
「謝謝您!那麼下午兩點我在銀座附近的『羅賽達』咖啡廳等他。」
「我知道了。我會請小池律師準時赴約。」
一個三十幾歲,臉型細長、戴著深度眼鏡的男子來到羅賽達咖啡廳。他的言談舉止恭敬有禮,是屬於川原律師事務所裡的律師,也就是尚未獨立開業的律師。
下午兩點左右,咖啡廳裡客人稀少。坐在角落的元子,雖然並未對律師小池寄予厚望,但仍將要買魯丹俱樂部時付給長谷川莊治四千萬日元定金,最後卻因故無法成交,導致得依約支付八千萬日元賠償的經過仔細敘述。
小池律師推了推眼鏡,記下重點。
「長谷川先生確實這樣約定,但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支付四千萬日元。簽約的時候,原本我預計有筆款項足夠我買下魯丹俱樂部,可後來生變告吹。我可以放棄那四千萬日元定金,但依法律我真的必須支付兩倍的違約金嗎?」
「您跟長谷川先生的合約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請您過目。」
元子從手提包裡拿出四千萬日元的定金收據和合約副本。正本由長谷川莊治保管。
小池律師取下眼鏡仔細地閱讀著合約內容。元子緊張萬分地等著年輕律師的答覆。
「這是我的判斷⋯⋯」小池抬起頭來,戴上眼鏡,同情似的對元子說,「合約上既然這樣寫,您就得依約支付兩倍的違約金給對方。」
期待落空的元子登時臉色慘白。
「但這只是雙方的約定啊。當初我一心只想買下魯丹俱樂部,沒多加思索就同意長谷川先生開出的條件,完全受制於對方,勉強接受支付兩倍違約金的要求。」
「儘管有上述情形,但原口小姐您同意簽名蓋章,這合約就有法律效用。」
受川原律師之託前來的小池律師慎重地這樣判斷著,但語氣中含有不容更動的意味。
「可是四千萬日元這個金額太大了。一般來說,定金頂多六百萬日元就夠,若賠償那個數字的兩倍還可接受,但對方要沒收四千萬日元定金,還要我再賠上四千萬日元,未免太沒道理了。這樣豈不是把八千萬日元白白送給他嗎?法律會承認這種不合理的合約嗎?」元子彷彿長谷川莊治就在眼前似的衝著年輕律師說道。
「是啊,依常識來說,要求這樣的金額很不合理。可是因為買賣金額太大,也是情有可原。真是遺憾⋯⋯」
小池客氣地喝著面前的咖啡。看得出他正想像著川原律師和元子之間的親暱關係,斟酌措辭地說著。
「就算我在合約上簽名蓋章,後來發覺那樣的要求不合理,難道不能循法律途徑取消嗎?」元子追問道。
「如果是被人詐欺的話另當別論,否則只能向法院申請調解了。」
元子手頭還有一千萬日元存款。現在,她賣掉卡露內的一千八百萬日元,和那存款加起來也才兩千八百萬日元,根本不夠四千萬日元。
當初她就是想買下魯丹俱樂部,才要賣掉卡露內。現在魯丹俱樂部買不成,她若失去卡露內,便將一無所有。卡露內是她辛苦建立起來的城堡,她認為只要擁有這個基礎,她就有辦法東山再起。可是,她若真的必須依約支付四千萬日元,又放棄卡露內,她就不得不背負兩千萬日元的債務。再說,她根本沒地方借錢。
元子在電話中向川原律師說過「走投無路」和「自殺」的字眼,這絕不是誇張的說法,實際上她已預感到走到這種絕境,嚇得全身顫抖。
「現在向您說明的只是我的看法,也許川原律師有其他的高見。我這就打電話到大阪給川原律師,向他報告我跟您晤談的內容。」
「川原律師會有其他意見嗎?」
這時,元子才深刻體會到「溺水者攀草求援」這句俗語的意思。
「我也不大清楚⋯⋯」
小池對前輩川原律師的想法不便揣測,但是他的表情就是向元子說:「我們的意見當然相同。」
「原口小姐,我不知道川原律師會提出什麼意見,為了儘快解決這個問題,我說點個人的感想。」
「您請說。」
「您要不要考慮跟長谷川先生調解?」
「調解?」
「為了盡早解決問題,我認為只有這個方法可行。您請求他不要收兩倍的違約金。」
「⋯⋯」
「我想對方已收了四千萬日元定金,再要求您支付四千萬日元,內心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一旦已經簽了合約,雖然沒辦法叫他全額不收,但請他少收一千萬日元,或是減半隻收兩千萬日元也是可能的方案。」
小池建議元子用兩千萬日元與長谷川調解。
然而,這樣非得把卡露內賣掉不可。乍聽下,請求長谷川把違約金減半是個不錯的調解方案,但這等同於失去卡露內。儘管可免除負債,元子卻將落得一無所有。
傍晚六時許,川原律師從大阪打電話到卡露內來。
「媽媽桑嗎?」
「哎呀,是川原律師啊?謝謝您,我已經拜會小池律師了。」
「嗯,我在電話中已經聽過小池的報告了,看來事情蠻棘手。」川原律師語氣顯得有些沉重。
「川原律師,這事情⋯⋯沒有轉圜餘地嗎?」
「你旁邊可能有人,所以你只聽不要問話,我簡單告訴你。」
「我知道了。」
「從結論來說,你已經在合約上簽名蓋章,就有義務履行合約內容,沒有多餘的談判空間。小池說得對,你最好跟對方調解,請對方只收一千萬日元。」
之前小池說,可用兩千萬日元與對方交涉,聽川原律師這樣說,難道用一千萬日元即可擺平嗎?
「話說回來,媽媽桑你若堅強點,其實還有更好的方法。一般來說,合理的定金約是賣價的一成。那四千萬日元是幾成?」
「賣價是兩億日元,所以是兩成。」
「兩成太多了。雖說簽約時,你是迫於無奈同意支付兩成定金,但怎麼說都不合理。其實只需支付一成,即兩千萬日元,但你已經付給對方四千萬日元,就算違約受罰,那些錢也足夠了,沒必要再付。」
「可對方不會同意吧?」
「是啊,所以他會告你不履行合約義務,官司一打得花費兩年,但這樣你就不必支付四千萬日元。總之,就是把對方導向對你提起訴訟。所謂收了兩成定金,違約時又要加收兩倍的違約金,都是違反商業習慣和社會觀念。」
「但對方不會要求扣押我的財產嗎?」元子用手遮住話筒,不讓別人聽到似的問道。
「冒昧請問一下,你有多少財產?」
「我沒有不動產,只有酒吧的預付租金。」
「扣押酒吧的預付租金,只是酒吧不能買賣而已,還是可以照常營業。就算預付租金被扣押,也跟做生意無關。如果你銀行有存款的話,最好趁早藏到別處。」
川原律師的錦囊妙計果真與年輕的律師截然不同。
元子打電話到長谷川貿易公司,社長剛好在辦公室裡。
「早安,媽媽桑。」長谷川的語聲顯得格外高昂。
「早安!我知道社長非常忙碌,但我現在想去拜會您。」
「現在嗎?」
「是的,我有急事想找您。」
「嗯,請等一下⋯⋯啊,沒關係,歡迎您來。」
「那我就冒昧造訪了。」
「媽媽桑,日期愈來愈近了。哈哈哈。其實我也正想去找您呢。」長谷川大聲地笑著說。
長谷川大聲朗笑,元子卻愁眉苦臉。長谷川似乎貿然斷定元子將把尾款一億五千四百七十萬日元帶來。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元子要解除合約,從他笑得那麼開朗即可想見。
元子走出酒吧的時候,店裡的小姐們無不驚訝地看著元子的表情,因為她的臉色蒼白,連原本作勢欲語的里子也嚇得把話吞了下去。
元子已做好心理準備,待會兒就要與長谷川莊治展開決戰。對方是酒吧業的龍頭老大,絕不是簡單的對手,她緊張得眼睛布滿血絲。
銀座的酒吧街上燈火通明。她從未像今晚感受到這街燈的明亮。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卡露內,一旦失去它,她豈止不能再回到銀座,還可能就此流落街頭。
「媽媽桑!」獸醫牧野像蝙蝠般從走廊下走了出來。
「哎呀,是您啊!」
獸醫蓮步輕移似的走來,用女人般的聲音在元子耳畔問道:「魯丹的事情已經談妥了嗎?」
「嗯。總算⋯⋯」元子支吾其詞。
「恭喜您啊。」
「⋯⋯」
「價格一定很貴吧?」
「是啊。因為也有其他買家有意競購,所以我就⋯⋯」
元子承諾支付不合理的定金和罰款就是這個因素。
「有其他的買家?」獸醫納悶地問道。
「嗯。長谷川先生說是之前在他店裡待過的小姐。」
「我怎麼沒聽說呀。」
「什麼?」
「若有這方面的訊息,應該會傳進我的耳裡。您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在這方面訊息可非常靈通呢。」
「⋯⋯」
「訊息之所以沒有傳進我的耳裡⋯⋯啊,我知道了。這是長谷川先生的策略。」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故意說有買家競購,目的是讓您緊張早點簽約。這是賣家慣用的手法。」獸醫呵呵地笑著。
長谷川莊治獨自坐在社長室裡。長谷川貿易有限公司裡只剩社長室燈光明亮。
長谷川看到元子走進來,隨即停止書寫的動作,連忙把敞開的襯衫領口扣上,拿起掛在衣架上的領帶勉強地把它繫上。正要伸手拿起淡灰色的西裝時,元子開口了。
「社長,您不必這麼鄭重其事,自然就好。」
看得出肥胖的長谷川非常怕熱。
「這樣子啊。那我就不怕在您面前失態了。哎,我一向最怕夏天到來,接下來我可有的受了。來,您請坐。」
長谷川請元子坐在沙發上,自己則離開辦公桌來到元子對面坐下。他那張圓臉從元子進門就笑得合不攏嘴,眼睛幾乎眯成了細縫,只是那宛如顏面神經麻痺的半邊臉頰依舊不停抖動著。
他朝元子放在膝旁的手提包迅速瞥了一眼,似乎在想像著那裡面裝著一億五千四百七十萬日元。元子緊張得全身僵硬。
「今天中午,我去了一趟芝 [26] ,白天已經熱得像大火爐。走到車外,大汗流個不停,尤其像我這種胖子比一般人更容易出汗。我打算在芝蓋棟公寓,所以去看看土地。最近繁華地段的土地很難購得,就算看中意,價錢也是貴得令人瞠目結舌。」
從他的語意聽來,他為購得那塊土地,須儘快拿到一億五千四百萬日元。
留守公司的男職員走了進來,放下附近咖啡廳外送來的冰紅茶和切片蛋糕就離開了。
長谷川用吸管慢慢地吸著冰紅茶時,鼻端的黑痣就會跟著抖動。他不時偷瞥元子,臉上逐漸失去笑容。因為看到元子變得沉默寡言、神情僵硬,讓他聯想起元子此行的目的,連他的眼神都變得格外疑懼。
元子自覺不能再猶豫不決,便從沙發上站起來向長谷川深深欠身說道:「社長,這次我是來向您致歉的。」
長谷川抬頭驚愕地看著弓身九十度、雙手擺在膝前致歉的元子。
「您怎麼突然這樣?」
「非常抱歉,因為發生突發狀況,我想跟您解除購買魯丹俱樂部的合約。我是專程為這件事情來向您賠罪的。」
「什麼?你的意思是說不買魯丹了?」
「是的,我感到非常抱歉。」
長谷川驚訝地看著元子半晌,後來像是接受了事實似的,連續點了兩三次頭。
「來,請坐下吧,這樣比較好講話。」
「謝謝!」元子低著頭坐下來。
長谷川面有難色地拿著香菸,邊打量著元子的表情,邊抖動著半邊臉頰點著了火。
「眼看著合約就要到期,你卻突然說要解約,坦白說我簡直難以置信。這可不是兩三百萬日元的合約,而是高達上億日元的買賣,我沒辦法立刻同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來聽聽吧。」
「您說得有道理。其實這要怪我估算錯誤。我原本以為可以籌到一億六千萬日元,可後來情況生變了。當初我就是確信可以弄到這筆錢,才跟社長您簽下合約,不料這個盤算泡湯了。對不起,我只能談到這裡,恕我不能詳細說明。」
長谷川吐著青煙。
「詳細情形我不去追問,但我要告訴原口小姐,你沒有把握籌到資金就跟我簽約,這做法未免太草率了。」
在這之前,長谷川總是以「媽媽桑」相稱,現在卻改口為「原口小姐」,顯現出長谷川的嚴厲態度。
「我真的太草率了。」元子咬著嘴唇說。
「我在商場上跟許多人簽過合約,可就在付款期限將屆的時候,一億九千萬日元的合約莫名其妙告吹,這還是頭一遭。」長谷川用關西腔毫不客氣地斥責道。
「我真的對您非常抱歉。」
「我原本以為你會依約把尾款付齊,因而計劃了一些生意,這下子全被你搞砸了。」
「給您帶來困擾,請您見諒。」
長谷川似乎真的動了肝火,扭著頭吸著香菸,隨後把菸蒂用力地在菸灰缸捺熄。
「原口小姐你是付錢的一方,到這節骨眼兒才說付不出來,這我可不能接受。那好,我們來計算一下。你什麼時候把四千萬日元的違約金帶來?」
「社長,那四千萬日元可否請您通融一下?我誠懇地拜託您。」元子又跪伏似請求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長谷川俯視著欠身的元子,聲音冷淡。
「不好意思,我沒辦法支付那四千萬日元,因為我已經身無分文了。」
「合約上寫得非常清楚,如果原口小姐違約,除了定金之外,還得支付同額的違約金。你也是同意後才蓋章的!事到如今才說付不出錢來,這道理說不通。合約可不是像你想像的那麼隨心所欲。」
「這道理我了解,可是我實在沒錢可付。」
「如果因為沒錢就不用付款這道理說得通的話,那又何必簽約呢?恕我直言,這種女流之輩的想法太幼稚了。買賣合約講求的是依約行事。」
「您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嗎?」
「不行。」
長谷川堅決拒絕道,元子抬起頭來。
「我已經付給您四千萬日元定金了,直到現在我沒拿到任何好處,好比把鉅款丟到水溝裡似的。而現在卻又要我再付四千萬日元。我什麼也沒拿到,豈不等於白白丟掉八千萬日元。我希望您能了解這件事情⋯⋯」
「原口小姐,你這種說法太過分了!你說這好比把鉅款丟到水溝裡似的,但你若履行合約,魯丹俱樂部就歸你所有。當然,定金只是總額的一部分,說起來,違反合約把大筆錢丟到水溝裡的是你!可是聽你的說法,好像是我平白拿了你四千萬日元,又要勒索你四千萬日元似的,實在令人遺憾啊!」
長谷川說得非常氣憤,麻痺的半邊臉頰頻頻顫動著。
「叫我不收四千萬日元違約金,我可辦不到。我清楚告訴你,一切依約行事吧。」
「那把定金四千萬日元減半,比如收兩千萬日元怎麼樣?」
「咦?」
彷彿猝不及防受到攻擊的長谷川,睜大眼睛地凝視著元子。他似乎終於了解此話的意思後,帶著冷笑說道:「原口小姐,你的算盤打得可真好!」
「⋯⋯」
「如果把定金減半成兩千萬日元,那違約時只需再付兩千萬日元即可,加起來總共是四千萬日元,就算一筆勾銷。換句話說,你無須再付分文。而且也算是依約付了罰款⋯⋯原來如此,你設想得真周到啊。」長谷川驚嘆地凝視著元子,「那麼我請教你一個問題,你說將定金減成兩千萬日元是依什麼基準算出來的?你不覺得這種演算法簡直是亂來嗎?」長谷川躬身向前,擺出欲聽對方說明的姿勢。
「是的,我覺得四千萬日元的定金有點不合理。依一般買賣合約來說,定金通常只占賣價的一成。魯丹俱樂部的賣價是一億九千四百七十萬日元,所以合理定金為一千九百萬。兩千萬日元的定金就是以此為基準的。」
「噢,原口小姐,這方法是誰傳授給你的?」長谷川泛著冷笑問道。
「這是我自己的想法。」
「是嗎。你要這樣認為也無所謂。不過,我要告訴你,這個基準根本是大錯特錯。剛才你說得義正詞嚴,說定金只需付賣價的一成即可,這是指一般買賣的慣例。但銀座的酒吧業可不能跟一般情況相提並論!當初簽約時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難道你忘了嗎?」
「⋯⋯」
「你若忘記的話,我可以再說一次。」
——話說回來,如果因為我的因素違約,也就是我無法將魯丹賣給您的時候,我當然會把四千萬日元定金全數還給您。反過來說,倘若是您違約,我可要向您收取定金的兩倍,八千萬日元。因為我賣掉酒吧得事先跟銀行協商,若是買賣中途喊停,銀行對我的信用將大打折扣,以後便很難向銀行貸款。不但如此,我還得存入巨額定存讓銀行安心。另外,祕密出售的事情,也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到時候職員和小姐無不人心惶惶,紛紛求去。具體地說,若因為媽媽桑違約使得買賣泡湯,就算我重新執業,往來的廠商也會心存芥蒂,這些我都得花錢安撫他們。總之,在這種狀態下,我的損失可慘重呢。
「當初,你不也是充分了解之後才在合約上簽名蓋章的嗎?」長谷川抖動著半邊臉頰逼問道。
「是這樣沒錯。」
「我沒說錯吧?事到如今你才來跟我抱怨,我實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如果你背後有高人指點的話,請你轉告他,銀座的酒吧買賣合約比較特殊,跟一般的商業合約非常不同。」
元子的指尖顫抖著。
「那時候在合約上蓋章是我的疏忽。」
「什麼?你的疏忽?」
「當時,因為我一心只想買下魯丹俱樂部,失去冷靜沒多作考慮。況且社長又說有競爭者出現,所以我決定得更倉促了。之前您說過有個在魯丹待過的小姐有意購買,請問她貴姓大名?」
「她叫什麼跟你沒關係。」
「我聽熟悉銀座酒吧業界的人說,除了我之外根本沒有人要競購魯丹。」
「噢,我不知道是誰在亂講話,難道你把它當真,專程來找碴兒的嗎?你不也跟我討價還價,像是店裡有多少應收帳款啦,小姐的簽約金或定金啦,找了各種理由要我折讓了三千五百萬日元。」
「我這次是請求您只收總價一成的定金而來的。」
「這個絕對辦不到。」
「為什麼不可以?」
「你怎麼這麼魯鈍。我講了這麼多,你還聽不懂?你到底要不要付四千萬日元?」長川穀粗聲粗氣地說。
「我沒有錢。別說四千萬日元,我連一百萬日元也付不出來。」元子目光堅毅地回看長谷川。
「你這個女人也真是倔強。我店裡有許多小姐,但從未看過像你這麼厚臉皮的女人。好吧,你若付不出來,我只好訴諸法律了。」
元子想起川原律師說的:盡量讓對方提起不履行合約義務的訴訟,這樣對你比較有利。
「您說要訴諸法律?」
「嗯,我要告你不履行合約義務,先要扣押你的卡露內,就算只能賣一百萬日元,也要把它賣掉。」
這是律師教元子的:對方只能扣押卡露內的預付租金,而訴訟可能得費時兩年,這不妨礙她繼續做生意。
元子握緊拳頭告訴自己,我哪甘心這樣就失去卡露內!
「您要訴諸法律,我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實在沒錢了。」元子對情緒亢奮的長谷川冷靜地回答道。
「好吧,明天我就到法院提起訴訟手續,到時候你不要哭喪著臉來求我!」
長谷川探出上半身,憎恨地瞪著元子。他那逼近的醜態讓元子心驚膽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