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從那之後,元子每天坐立難安。
每次她打電話到醫科大進修班,那女職員總是這樣回答:「橋田理事長不在,我不曉得他去哪裡,也不知道他幾時回來,我會把原口小姐您的留言轉告理事長。」
元子當下直覺莫非橋田在躲避她。但橋田就算想逃也無處可逃。她警告過橋田,他若不依約把赤坂那塊土地交出來,她就要公開他的惡劣行徑。不僅如此,他還私吞學生家長的捐款,沒有全數把關說費交給受賄的大學教授和相關人員。她甚至向橋田撂下狠話,他若敢違背約定,就要向國稅局檢舉他逃漏稅!屆時,警方馬上會以詐欺和盜領的罪名起訴他。
確切地說,橋田若捨不得讓出赤坂那塊土地,他的事業版圖將化為烏有。他比誰都清楚這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在保證書期限到來之前,他勢必會跟她聯絡——儘管元子這樣自我安慰,但隨著付給長谷川莊治餘款一億五千四百萬日元的日期逼近,元子總覺得心煩意亂。
島崎澄江到底怎麼了,從那之後既沒電話聯絡,也未再造訪。之前她經常打電話來,要不就是來元子家,怎麼現在就像斷線風箏?難道她生病了?
也許澄江知道橋田的訊息,元子想打電話到梅村問個究竟,但澄江說過盡量不要打電話到店裡,因此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當她心想不如明天打電話到梅村的時候,當天晚間十點左右橋田主動打電話到卡露內來了。
「媽媽桑嗎?噢,好久不見!」
橋田好像在其他地方喝酒,醉語背後傳來音樂聲。
「是您呀!」
橋田對險些驚叫起來的元子報以豪爽的笑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媽媽桑好幾次打電話到補習班來,但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就來不及跟你聯絡了。我可沒把你給忘了。」
元子知道橋田並非在躲避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有關上次那件事情,明天中午我想跟媽媽桑碰個面。」
「在什麼地方?」
「我們在赤坂Y飯店的餐廳用餐吧,十二點在十五樓那間『哥斯大黎加』。到時候我會把東西交給你。」
「謝謝!」
元子對著話筒高興得低下頭來。
「那見面再談。」
橋田結束通話電話,但他最後那句話讓元子感到非常安心。這樣她就不必擔心了。橋田果真不是故意躲避,只是公事繁忙成天在外奔波而已,想必沒有聯絡的這三天他也掙扎不已。
橋田費盡工夫才把梅村的土地弄到手,現在卻要拱手送給元子,想必心有不甘。但隨著約定的日期逼近,他也不得不屈服。也許他試著逃避元子的電話催促,不過要假裝不在也不是那麼容易,逃避只會給他帶來毀滅。元子初次體會到獵人玩弄籠中獵物的快感。
擁有高階豪華的魯丹俱樂部的夢想正逐步成為現實。
儘管橋田來電邀約,但元子不禁忖想著,橋田指定在Y飯店的哥斯大黎加餐廳到底是什麼心態?那餐廳曾是讓橋田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方。那是讓他感嘆萬分的所在,他卻選擇同樣的地點,其脾氣確實與眾不同。說不定他會因為餐廳的美好氣氛再次出言誘惑。
橋田這個人性好女色。也許他會邊用餐邊引誘,說要無償讓出赤坂的土地,甚至說到飯店房間後再交出土地權狀之類的話。若發生這樣的情況,她必須適度虛與委蛇,先拿到該拿到的東西再說,因為橋田狡獪成性,很不容易對付。
到時候,橋田可能會邊高舉著土地權狀和讓渡合約,邊走近勾引她。像橋田那樣的男人大概會認為,土地不能被白白拿走,至少也要玩弄元子洩恨。若果真這樣,她打算這樣回答:土地的移轉登記完全辦妥之前,我總是提不起那個興致,以後再說嘛。
這天晚上,元子想到明天將獲得重大的戰利品,竟然興奮得無法入睡。她整個腦袋都在盤算取得赤坂的土地之後,如何變賣以買下魯丹俱樂部。
元子許久沒在Y飯店十五樓俯瞰赤坂附近的風景。道路的對面有間咖啡廳,她曾在那裡眺望這飯店九樓的窗戶,還因而忘情地勾起莫名的情慾。她想像著橋田和島崎澄江在那暗淡的窗下交歡,一個代替她的女人,和一個好色的男人。
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失去理性的。對於跟安島富夫發生肉體關係一事,她到現在仍覺得不可思議。她知道安島並不誠實,不過,她始終很清醒。與其沉溺於男人的身體,不如專心工作賺錢來得重要。可以說,她是從安島富夫那裡學到這個教訓的。很多女人正因為迷戀男人,最後落得人財兩失。
「讓您久等了!」
有人輕輕碰觸元子的腰帶,元子回頭一看,禿額扁鼻的橋田常雄咧嘴微笑站在眼前。
「哎呀,您來了。」
元子並不是在等待情人,但是她非常高興。她跟在橋田身後,雀躍地走進旁邊的哥斯大黎加餐廳。
兩人在預訂好的席位對視而坐,橋田攤開男服務生送來的選單,摸著下巴睃巡著,然後依序點了薰鮭魚、濃湯、沙朗牛排,而且牛排還指定要三百克的。元子則點了蔬菜、清湯和焗烤比目魚。
「你吃得很清淡嘛。」男服務生離去後,橋田這樣說道。
「是啊,中午我吃不了那麼多。」
她哪吃得下三百克的牛排。
精力旺盛的橋田再次點了點頭,接著又點了干邑白蘭地。
元子心想,看橋田出手闊綽,又不像是虛撐場面,看來他這次絕對會把赤坂那塊土地讓出來。昨晚他打電話來時,說今天會把東西「交給」她。
「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來,我都沒跟你聯絡,真是不好意思。」橋田再次向元子致歉道。
「哪裡,我明知道您工作忙碌,卻又頻頻打電話去,給您帶來困擾了。」元子點頭說道。
「總之,我忙得人仰馬翻。目前我們補習班已經額滿,報名的學生卻蜂擁而來。他們大多是我得盡力照顧的重考生,礙於人情,不得不想辦法安排他們進入其他大學就讀。哎,我真的是分身乏術啊!」
「很好啊,忙碌就表示賺錢。」
補習班的學生人數愈多,橋田的收入就愈豐厚。雖然他向家長拿錢以捐款的名目捐給醫大,此外也得出錢疏通關係密切的有力人士,不過,他也從中私吞了不少錢。
男服務生幫他們的玻璃杯斟上白蘭地,他們舉杯互碰。元子為梅村的土地將轉移到自己手上暗自高興不已,這算是提前慶祝。
在前菜和喝湯之間,橋田喝著白蘭地,獨自興奮地說著,主要是談他的補習班事業如何發展,間雜閒話家常或自我吹噓。
主菜端上桌後,橋田依舊滔滔不絕。他切著只有外國人才吃得完的厚塊牛排,頻頻地喝著白蘭地,絲毫沒談到土地轉讓的話題。
一旁賠笑的元子終於按捺不住了。她心想,必須趁橋田沒喝醉之前,把他要「交出」的東西拿到手才行。端上桌的焗烤比目魚,她幾乎沒吃幾口。
「橋田先生,那件事後續如何呀?」元子拚命擠出笑容說著,其實內心非常焦慮。
「哪件事啊?」橋田咬著帶油脂的肉塊,目光渙散地看著元子,「你說什麼?」
「您真會裝蒜。就是澄江的分手費和梅村那塊土地啊!您說過要把那塊六十坪的土地轉讓給我呀!」
「啊,你說那個。」
橋田並未停下手中的牛排刀,繼續說道:「你想買那塊土地的話,直接找梅村的老闆娘梅村君洽談呀。」
「咦?」
元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說什麼?」元子探出身子說道。
「是赤坂四丁目四十六號,地號一七六三八號,一百九十八平方公尺那塊地吧?」
「是的。」
「那塊地的持有人是梅村君,你想買的話,可以跟她談談看啊。不過,那個老婆子死愛錢,肯定會獅子大開口。」橋田切著三分熟還滲血的牛排說道。
「橋田先生,您是不是喝醉了?」
「不,這點酒還灌不倒我。」
橋田為了證明自己的酒量,拿起有拿破崙畫像的酒瓶往杯子裡倒酒。
「那塊土地是橋田先生您的!」
「不是,它是梅村君所有。」
元子睜大眼睛望著橋田。
「不可能!我到過麻布的地政事務所,查閱過土地登記簿。不僅查閱過,我還申請了土地登記謄本,上面明明寫著法務局依法務大臣之命轉移登記為橋田常雄所有,這是千真萬確的!」
「噢,你還專程跑到地政事務所去?」
「沒錯。」
「辛苦你了。不過,法務局只是在土地登記簿上做登記而已。換句話說,只要往後有變更,就會恢復原件的登記。」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還聽不懂啊⋯⋯」
橋田雙手握著玻璃杯,彷彿要用自己的手溫焐暖杯中的白蘭地,但又像是以捉弄元子為樂。
「土地登記偶爾會因當事者的錯誤而注銷。也就是說,在辦理土地移轉時,常因雙方的疏忽或錯誤,導致當事者又重新申請恢復原件,這就是所謂的『錯誤注銷』。像赤坂四丁目四十六號那塊土地,就是梅村君和我橋田常雄因錯誤注銷的讓渡事例,所以又申請改回原件。簡單說,那塊地已從我橋田的名下回到梅村君所有。十天前,我們才辦妥了注銷手續。」
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
「那塊土地歸我所有的時間非常短暫。那是因為錯誤登記所致。由於我們雙方不是買賣,所以不必繳稅,這就是其中的好處,不過,必須趕在申報固定資產的繳稅期間之前。梅村君跟我就是在繳稅期間前辦妥轉移手續的。」
因錯誤而注銷——真有這種事嗎?元子睜大眼睛,卻茫然失措。
「你若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再去法務局港區地政事務所查閱。」
「可是,可是⋯⋯」元子拚命地說著,「昨晚您在電話中說,今天要把土地權狀交給我。」
「我的確說要交給你,但我沒有說要把土地權狀交出來。」
「那您要交什麼給我?」
「我是說,我要替你這個愛錢如命的鬼魂超渡 [25] 哪。」橋田陶醉似的喝著焐暖的白蘭地。
走出Y飯店後,元子旋即攔了輛在前面候客的計程車,朝東麻布的法務局港區地政事務所直奔而去。
因錯誤而注銷登記——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事嗎?
在元子看來,土地的所有權經法務局登記,即受到法律的嚴格保障,換言之,土地移轉登記是按法律進行的,這種經由嚴格法律保障的登記手續,哪可能出現所謂個人的「錯誤」認知?法律怎麼可能承認呢?
元子那樣確信著,可是橋田的語氣和表情又不似作假。雖說這可能是橋田為了逃避而隨便胡扯,但也可能真有其事。元子心裡掠過一絲不安。若不是事實,他不可能說出「我要替你這個愛錢如命的鬼魂超渡哪」那樣的話。不過,或許這只是他不甘土地被奪所做的反撲。
元子在半信半疑間做了多方的揣測。她急著想查閱土地登記簿,但又害怕得知真相。這二十分鐘的車程,一路上忐忑不安。
元子踩著法務局港區地政事務所的石階而上。
接過土地登記簿閱覽申請表的承辦員,驚訝地望著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站在櫃檯前的元子。
元子開啟土地登記簿。
坐落 港區赤坂四丁目四十六號
地號 壹柒陸叄捌號
地目 住宅用地
面積 壹佰玖拾捌平方公尺
事項欄目 所有權移轉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原因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買賣
所有權人 品川區荏原八丁目二百五十八號 橋田常雄
然而,所有權人欄目已被畫了紅線,改為「所有權注銷,昭和五十四年五月十八日 原因 錯誤」。
頓時,元子感到腦中一片空白,兩隻眼睛緊盯著土地登記簿上的紅線。
橋田所言不假。受到法律保障的土地登記,又因「錯誤」認知受到法律承認,並得到注銷的保障。日期的確是橋田所說的十天前。
這種事情為什麼可以被容許呢?
元子抬起頭來,但承辦員已經離開她眼前,正與其他前來辦事的民眾說話。其餘承辦員也在講電話,沒人理會茫然失措的元子。
元子困惑地來到外面,走下石階。石階間距很低矮,但她卻走得踉踉蹌蹌,險些跌倒。
沿路上有許多掛著「土地代書」招牌的小型事務所。元子隨便走進其中一間,裡面沒有半個客人,一個臉色蒼白的代書從擺放著法律書籍的桌前站了起來向前迎接元子。
「對不起,我有事情想請教您。」元子旋即說明來意,「土地的移轉登記,因錯誤而注銷到底是怎麼回事?」
代書看著眼前這個眼睛布滿血絲的婦人,有點吃驚,但馬上又想既然在法務局附近開代書事務所,客人有事找上門好禮相待也是人之常情,便微笑地向她點頭。
「在《不動產登記法》之中,並沒有提及在手續上因錯誤而注銷的法源,不過在《民法》第九十五條當中,有『錯誤』這個專案。」代書這樣解釋道。
「九十五條寫些什麼內容?」
「裡面寫著『意思表示為法律行為之要素,因錯誤時視同無效』,這就是因錯誤而登記,而後又注銷的法源根據。簡單地說,土地登記時,若因錯誤其登記便視同無效。」
「但土地的移轉登記是依買賣雙方同意決定的,又怎麼會有買賣錯誤這樣的事發生呢?」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不過不動產買賣,若當事人雙方提出『認知錯誤』,便無法成立。法務局不能把那錯誤的文字登記在土地登記簿上,因此就改為『注銷』。」
「可是動輒上千萬,甚至上億元的土地買賣怎會出現錯誤呢?」
「您說得很有道理,其實這背後是有法律漏洞的。比如,父母親想把土地贈給子女,這時就得被徵收龐大的贈與稅。贈與者為逃避繳交贈與稅,便說轉移到子女名下的土地有誤,因而申請注銷。而且他們會在課稅前辦妥手續,這顯然是技巧性的逃稅。不過,就算地政事務所明知道其中有問題,當事人若堅稱是認知錯誤,地政事務所也無可奈何。」
橋田就是看準這個法律漏洞存心欺詐她的嗎?
「所以,大家經常利用因錯誤注銷登記的方法來逃漏稅。」臉色蒼白的代書以為低頭咬唇的元子正認真地聽取他的解說,繼續說道,「打個比方,我經營一家公司,但即將倒閉。一旦倒閉,公司財產就會遭到扣押,所以在這之前我把土地賣給你。當然,買賣的稅金由我負擔。其實這不是真正的買賣,而是隱匿財產。日後等我的公司重整旗鼓,再把那塊土地重登記到我的名下。不過這也得繳一點手續費,一般來說要繳納登記費和印花稅,費用便宜許多。如果是買賣,必須繳納成交價格的千分之五十,也就是百分之五;倘若是一億日元成交,就得繳交五百萬日元。不過若因錯誤而注銷登記,每個物件只收一千日元登記費。如果地上有房屋,那土地和房屋加起來只需兩千日元登記費。這就是不以買回的方式,而是透過『認知錯誤』的方式取回土地。然而,這個物件的買賣若有第三者,這招就不管用了,必須僅限於當事人雙方。」
「謝謝您的說明。」元子向代書致謝道。
「請問還有其他疑問嗎?」
「不,沒有了。請問我要付多少錢給您?」
「我只是做口頭說明而已,不需要收費。」
「您不必客氣。」元子從皮夾裡掏出五千日元紙鈔,把它放在桌上。
「這樣我會⋯⋯」
「沒關係,請您收下。」元子說完,便衝到外面的路上。
一億六千八百萬日元化為烏有了!
這顯然是橋田常雄和梅村君聯手合作的騙局。因錯誤而注銷登記,這不能不把梅村君扯進來。換句話說,梅村君把那塊土地「賣給」橋田的時候,即已跟橋田串通好了。
元子想到自己居然被橋田騙得渾然不知,氣得身體顫抖不已。前面來了一輛計程車。
「請送我到代田。」
「代田?是世田谷的代田吧?」
「嗯,我要去六丁目。」
司機先往澀谷再駛往駒場。那路線會經過元子自家公寓附近,雖是熟悉的景色,但此時所有的景物看起來都失去色彩。
元子試著理清思緒。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我得仔細思考才行。我必須冷靜以對。我以梅村的女侍島崎澄江和橋田有曖昧關係為由,藉機向橋田威脅,那時梅村君的土地已歸橋田所有,這是島崎澄江透露的。我也到地政事務所查閱過土地登記簿,確實已登記給橋田。
事情太奇怪了。橋田表明要「購買」梅村之際,我尚未掌握到橋田的補習班非法關說入學的事證,我也還沒有強迫橋田把那塊土地讓給我。難不成在這之前梅村君即以「認知錯誤」的方式,把土地賣給了橋田?
假如這是橋田和梅村君聯手共謀的騙局,意思是那時橋田即已算準我可能會強要那塊土地嗎?要不然他不可能在我強要那塊土地之前,即以「因認知錯誤而注銷登記」為前提進行移轉登記啊!
橋田果真在那時候已經看出我強要土地的意圖嗎?再設下這個「因認知錯誤而注銷登記」的陷阱?這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橋田常雄既非未卜先知,也不是千里眼,他不可能料得如此這麼精準。這樣一來,難道是橋田的壞心眼性格使然,故意陷害人嗎?
然而,就算真是如此,橋田常雄為什麼要如此費盡心思謀害我?我是在掌握他非法關說入學的事證後,才向他出言勒索,在此之前我和他並沒有利害關係。我想不出橋田恨我的理由。
因為車流擁擠,計程車跟著停下來了。
「前頭道路在施工,不久前是挖瓦斯管線,這次是埋設自來水水管。我實在想不通,施工單位為什麼不一次把它們鋪設完成呢!真是沒效率!」司機抱怨道。
由於陷車流中,元子剛好可以看到前車後座的男女乘客。這讓她想起了之前看過的相似情景,不由得嚇了一跳。
那時她為查閱橋田常雄的土地登記去法務局港區地政事務所後,前往青山的信用調查公司的途中看到的情景跟今天幾乎一樣。不同的是擁塞的路段與不同的男女。眼前那男子的肥頸幾乎縮在西裝裡,女子穿著灰色的套裝,後頸很美,有點斜肩,他們親密地依偎在一起,跟那天的橋田和澄江非常相似。
元子看到他們的那次兩天後,澄江來到元子家裡,元子問澄江是否真有其事時,澄江語氣肯定地說:「橋田先生打電話到梅村找我,說在傍晚開店之前,想帶我到附近兜風,我怕冷然拒絕以後要不到錢,便無奈地答應了。」
「這麼說,你對橋田先生絲毫都不留戀?」
「是的,完全!」
「你沒騙我?」
「我沒騙您,媽媽桑,請相信我!」
島崎澄江說的那番話,現在想起不禁令人起疑。澄江並不是因為無奈地與橋田維持關係而無法離開他,說不定他們很早以前就有肉體關係。橋田是梅村的常客,而澄江在那裡工作已久,他們很可能早就勾搭上了。真是這樣的話,那澄江代替她到Y飯店968號房和橋田幽會又是為什麼?
當初,元子叫澄江代她赴約,只不過是臨時起意,是為了抓住橋田貪好女色的「弱點」。可是,如果橋田和澄江很早以前即互通款曲,那他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元子突然想起,島崎澄江來卡露內應徵的隔天,她隨即打電話通知元子橋田有意買下梅村。難道是橋田居中設局,故意讓澄江來卡露內臥底?
島崎澄江與橋田共謀來欺騙我?這個可能性很大。那個女人以前經常來找我,現在居然如此巧合地不見蹤影?
主謀者是橋田常雄!他聯合島崎澄江和梅村君共演這齣戲碼。不用說,梅村不但不打算歇業,今後還會經營下去。
頓時,元子湧起一陣嘔意。被人瞞騙的懊惱和憎惡對方的氣憤,心中五味雜陳,逼得她胃裡翻滾不已,直想吐出來。她急忙用手帕摀住嘴巴,正要從行進中的車內開啟車窗時,司機從後視鏡見狀,旋即問道:「您身體不舒服嗎?」
「我好像有點⋯⋯暈車。」
「小姐,請您不要吐在車裡。現在沒辦法停車,請您直接吐在車外。」陷入車陣的司機顯得有點焦慮。
元子知道探出車外有危險,但她還是探出窗外了。突然,湧到喉頭的胃酸又倒吞下去,她不由得發出像鵝般的叫聲,車子每晃動一下,便引起強烈的嘔意。
也許是吐了些胃液出來,整個胸腹覺得舒服多了。
「司機⋯⋯請讓我在這裡下車。」
元子真想馬上喝杯開水。司機未回話便連忙踩了煞車,元子連付車資都覺得頭昏,幾乎無力掏錢。
元子步履微顛地朝眼前的咖啡廳走去。咖啡廳內燈光暗淡,只有三個客人坐在靠後方的位置,店內氣氛一派閒散。元子按住桌面坐了下來。
女服務生端上一杯水,不吭一聲地俯視元子。
「請給我一杯紅茶。」
女服務生默默地離開,臉上沒有任何笑容。元子馬上把那杯水一飲而盡。冷水順著食道而下,胃部像被刺激似的旋即又湧起嘔意。
元子盡可能踩著踏實的步伐,但她其實很想不顧禮儀地衝進洗手間。她吐得不多,漱洗之後,感覺舒服了許多。她對著鏡子,發現自己臉色蒼白,眼眸像魚眼一般。
她從手提包拿出化妝盒開始補妝,用粉撲把自己的臉頰抹得粉紅,重新畫眉,仔細地塗上口紅。這是張普通的面孔,缺少煥發的容光。
土地登記簿上的真相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因認知錯誤所有權注銷」的文字和那些紅線宛如鐵鎚狠狠地給她當頭一擊。這是法律暴力!這項法律不由分說地把她即將到手的一億六千八百萬日元敲得粉碎。
法律可以這樣陷害人嗎?這個看似法條完備的《不動產登記法》其實是個陷阱!雖說「意思表示為法律行為之要素,因錯誤時視同無效」這個條文適用於《民法》,但算準這個漏洞詐欺的橋田未免太狡猾了。正因為橋田平常即打著醫科大進修班的招牌伺機向學生家長撈取不當的「捐款和疏通費」,才會把法律的漏洞研究得如此透澈。她竟如此毫不自覺地自投羅網!
赤坂那塊土地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梅村彷彿固若金湯的城堡般巍然地聳立在眼前。
之後卡露內很可能不保,甚至從此歸他人所有。這是她辛苦建立起來的城堡,但房屋仲介商已找到買家準備洽談。
她已經支付四千萬日元給魯丹俱樂部的長谷川莊治。長谷川說過,她若是違約,那定金便要不回來。現在,她手邊只剩下一千萬日元,就算卡露內以兩千萬日元賣掉,加起來也不過三千萬日元,遠遠不夠必須付給長谷川的一億五千四百萬日元。
合約上已有註明,若元子這方違約,長谷川將要求元子支付兩倍的定金。不用說,在期限之前未能付清尾款也算是違約。
——這合約上也有註明,如果您違約,我就要向您收取八千萬日元的賠償。這點請您多擔待了。
長谷川這句叮囑彷彿又在耳邊響起。元子心想,即便賣掉卡露內也緩不濟急,也許明天她就將淪落成乞丐了。
元子冒著虛汗,宛如貧血般頭暈目眩,心跳得非常急促,感到渾身不舒服。
她回到座位上。放在桌上的紅茶已經涼了,杯裡的砂糖沒有溶化,她啜了一口。女服務生自始至終板著面孔站在後面看著她。
元子思索著,這樣一來,我只好把橋田的惡劣行徑公之於世了。「醫科大進修班」的前校長江口虎雄曾私下蒐集過他的不法勾當,我手上有這些資料的影印本,足以把橋田摧毀掉。
不過,想到這裡,元子又起了個疑問。當初,她對橋田說手上握有江口的祕密資料,才逼迫橋田寫下無償轉讓梅村土地的保證書。
橋田若不履行保證書的內容,他比誰都了解後果將是多麼嚴重。不僅如此,橋田竟然利用法律漏洞徹底把她給耍了,這表示橋田一開始就想跟她決一死戰。
到底是什麼原因改變了橋田的想法?他明知這些資料若被公之於世將使他身敗名裂,為什麼還敢奮身反擊?是什麼使橋田變得有恃無恐?
元子突然不安起來。難道江口所寫的內容不正確?仔細想來,她的擔心不無道理。江口雖然掛名為補習班的校長,但終究沒有實權,他從來沒有碰觸過補習班的財務和實務,完全由橋田一人包攬。儘管江口可以就近看見橋田的所作所為,那筆記的內容多半是猜測的吧?換句話說,他寫下的學生家長姓名、捐款明細,很可能都只是出於臆測。
橋田剛開始聽到她手上握有「江口的紀錄」時,神情確實有點緊張害怕,他該不會是後來察覺到這只是江口老先生個人臆測,不足為懼?
那麼江口的紀錄到底是基於推測寫成的,還是真有所本的證據?這有必要再向江口老先生問個明白!橋田是個十足的壞蛋,也許是他在故弄玄虛,她絕不能因此中計。如果江口的紀錄屬實,她就能向橋田扳回一城——這就是她從法務局港區地政事務所出來的時候,對計程車司機說要前往江口虎雄寓所所在的代田的原因。
元子恢復情緒後走出咖啡廳。初夏的下午四點,太陽還高掛天空。她搭上計程車,這次是個年近六十、個人車行的司機。他按部就班地駕駛,環狀七號公路非常通暢,載貨的卡車壓得路面轟轟作響地疾馳而去。
「再過兩個月就是暑假,自用轎車就會開往外縣市,到時候路況就不會那麼擁擠。」老司機背對著客人攀談著。
老司機這番話,讓元子想起了任職銀行時暑休期間獨自到北海道旅行的情景。她沒有情人,也沒有親近的好朋友,總是獨自旅行。她在旅遊地時常碰到出手闊綽的團體或情侶,可是她只能儉約地旅行。其實她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並不覺得落寞孤寂。她習慣把自己關在銀行界的白色圍牆裡。
不過,她後來發現了自由而繽紛多彩的世界,極想早日衝出白色的圍牆。因為只要你有才幹,就能盡其所能發揮。這社會是多麼生動有趣,充滿無限的可能性,就像夏日陽光般絢麗多彩。
然而,那絢爛的陽光突然蒙上了陰影。
「啊,到這邊就好了。」
看到熟悉的景色了,老司機減緩車速往寬廣的馬路旁靠去。
「路上小心。」
元子下車的時候,司機這樣叮嚀道,可能是因為看到她臉色蒼白。
對面有個小車站,好像是井之頭線的新代田車站。元子打算從小路走進去,她還記得附近的地形。
小徑兩旁淨是有著長長圍牆的住家和公寓,跟她第一次來此的夜晚時看到的有點不同。她記得右邊有間資源回收站,在路燈的照耀下,資源回收品堆得好高。左邊的住家前有棵枝葉茂盛的櫸樹,當時那櫸樹遮住了路燈使得路上變得暗淡,跟她同行的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黑暗處,把她摟在懷裡親吻。現在,只有個穿著襯衫的中年男子拿著水管澆水。隱約傳來幼兒的喧鬧聲。
——我愛你。很久以前我就對你很有好感,難道你都沒發覺嗎?
安島富夫的聲音彷彿重回耳畔。元子吞了一下口水。
坡路往前伸展而去。右側住家後方的下面不時傳出電車駛過的轟鳴聲。經過三個十字路口,路口前面立著「禁止車輛通行」的告示牌——這一切跟那天晚上沒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是在太陽光底下。
角落有戶住家,是棟建地縱深的二樓老舊建築。外門通往玄關的小徑旁種著成排青翠的滿天星。
元子朝舊式格子門旁的電鈴按了一下。門柱上確實掛著「江口」的門牌。屋內沒人回應,靜悄悄的。騎著自行車的孩子們大聲喧譁地從門前經過。元子又按了一下門鈴。心想,待會兒出來應門的,會是上次那個眼睛細小、臉型圓潤的江口家的兒媳婦嗎?她的嘴旁有顆小黑痣,跟安島富夫說話的時候,措辭非常客氣,態度又很謹慎。就是她遞出江口虎雄的祕密資料。她還說,我公公已經入睡了⋯⋯
這時,屋內傳來了聲音。腳步聲來到玄關穿上木屐。元子從格子門前往後退了兩步。
格子門拉開了。眼前站著一個像出家和尚的禿頭大男人。他滿臉皺紋,睜大眼睛看著元子。
「您好!」元子欠身招呼道,「我叫原口元子,請問江口老師在嗎?」
「我是江口虎雄⋯⋯」肥胖的老人神情驚訝地望著眼前這個女性訪者。
「我跟安島富夫先生曾於約摸兩個月前來拜訪過您⋯⋯」
「噢?」老人愣住了。
由於沒有得到響應,元子以為老人已經忘記了,便微笑地說:「請問您認識安島富夫先生嗎?」
「嗯,認識啊,他是我參議員外甥的祕書。」江口虎雄用九州口音回答道。
「我就是跟這位安島先生來拜訪您的⋯⋯」
「噢,請問那次你們是為了什麼事情而來的?」
元子覺得納悶,難道這老人已把那件事忘得精光,該不會是有點老人痴呆了?
「聽說您曾擔任過橋田常雄先生經營的醫科大進修班的校長是嗎?」元子心想這樣提示,也許可以勾起他的回憶。
「是啊,橋田拜託我過去幫忙,只待了一陣子。」江口老先生馬上肯定地回答道。
「您把補習班的許多內幕整理成冊,在那天交給了安島先生。」
「你說我把醫科大進修班的內幕資料交給了安島?」這時,前校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的。」
「這件事情你是聽誰說的?我根本沒有什麼祕密資料,也沒有交給安島。」
元子以為是因為這事攸關機密,老人才如此戒慎恐懼。兩個月前的夜晚,這老人因為先上床睡覺,沒能見上一面,現在算是初次見面。不過,他們家出面接見的兒媳婦理應會把她跟安島來訪,以及當面遞交祕密資料的事向他報告,難道他是在故作糊塗嗎?
「可是,當天我確實在府上親眼看見那東西交給了安島先生。」
「你說在這裡親眼看見有東西交給了安島?」
「是的,因為當時我就在安島先生的旁邊。」
「是我交給安島的嗎?」
「不是。那天您原本等著我和安島先生到府上拜訪,由於時間已晚,您先上床睡覺了。後來,有個年輕太太出來接待我們,她還親自把您寫的那份祕密資料交給了安島先生。」
「年輕太太?是誰家的年輕太太啊?」
「是您的兒媳婦。」
「我的兒媳婦?」
「是的。安島先生這樣介紹。」
「真是胡說八道!」
「⋯⋯」
「我根本沒有兒子,家裡哪來的兒媳婦啊。」
「什麼?」元子頓時像遭到石塊擊中似的不知所措。
「您沒兒子嗎?」
「我兒子在唸中學的時候就去世了。」
「⋯⋯」
元子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不過,最後幾乎用央求的口氣說道:「可是,那天的確有個自稱是您家兒媳婦的年輕太太從裡面走出來,她說您已經上床就寢,睡前交給她一包東西,叮囑要把它交給安島先生⋯⋯」
「你說是兩個月前嗎?」
「是的。」
「那時候,我回九州待了約摸一個星期,難道安島趁我不在的時候搞了小動作?」
「這⋯⋯這是怎麼回事?」
「你被安島給騙了!那傢伙最喜歡耍詐使壞,身旁從來不缺女人。很可能是從那些女人當中,找個女人出來扮演我的兒媳婦吧。」
元子聽到江口老先生這番話,差點無力地癱倒下來。
「那個女人長得什麼模樣?」
「大概三十二三歲,臉型圓潤,唇邊有個小黑痣。」
「啊,我知道了。原來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長久以來都跟在安島的身邊,她是安島的祕書,安島時常帶她四處招搖。」
驀然,元子覺得眼前一片昏暗。
元子頂著刺眼的艶陽,沿著原路走回去。四個從附近網球場出來的年輕女子邊說笑邊走了過來。元子只覺得自己處在真空地帶。
那是安島富夫的騙術嗎⋯⋯
剛才江口老先生肯定地說,那天晚上,出現在他家玄關的「兒媳婦」,就是安島的女人。
那個唇邊有顆小黑痣的女人。
——我公公終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想睡覺,就像孩子般沒有耐性呢。
——您說得是啊。不過,都是我們來得太晚,在此向您致歉。
這是她跟安島的對話。她徹頭徹尾扮演著「江口家兒媳婦」的角色。作為江口參議員祕書的安島對其叔父的家族成員也表現出謙恭的態度。不過,這是經過巧妙安排的戲碼嗎?
——我公公說,把這東西交給您,您就知道了。裡面還有一封我公公的信函,請您過目。
——謝謝您⋯⋯原口小姐,江口老師願意將重要的資料借給我們。
前校長江口的「資料」即是對橋田常雄的不利證據。
詳細記載了高達二十五個提供「特別捐款」等關說費用的名單,都是安島富夫的虛構之作嗎?那不是安島的筆跡,是他命令那女人寫的嗎?
當她強勢地把這些資料推到橋田面前時,橋田大聲嚷道:「真是謊話連篇!」
當時,她以為這是橋田的逃避之詞,其實並非如此。橋田一開始就知道這些資料全是瞎編亂造!儘管如此,橋田竟然還故作慌張,神情落魄地依約寫下讓渡土地的保證書,這全是橋田和安島的合謀之計!
她把橋田和安島交惡的事情信以為真,因為他們相互中傷,加上島崎澄江又不斷強調。不過,這都是演戲。橋田和安島很早以前即是好朋友,連協助橋田因認知錯誤而注銷登記的梅村君都是共犯!在這出大戲中,橋田的女人島崎澄江扮演著重要角色。
元子從澄江那裡套取到許多「橋田的內情」,她以為澄江的情報來自和橋田的枕邊情話。正是因為她過於相信澄江所說的話,像是梅村君和橋田過從甚密、安島與橋田反目交惡等訊息,結果卻反遭欺騙。
話說回來,澄江開口媽媽桑閉口媽媽桑,已經徐娘半老卻像小貓般依偎著,假裝純情無瑕央求元子向橋田拿取分手費,她的演技實在太精湛了。如果沒有島崎澄江這個女人,也許她就不會輕易地被橋田和安島瞞騙。
自從澄江跑來卡露內應徵之後,這個計劃就開始啟動了。當時,他們抓住酒吧媽媽桑會想僱用具有日本傳統氣質的陪酒小姐的心理,主謀者當然是橋田,安島則全力配合。
元子為了自己聽信安島的「轉述」——亦即可以從江口老先生那裡取得對橋田不利的資料作為有力的第三本黑色皮革手冊後,旋即委託青山的信用調查公司調查其中二十五名行賄者往來銀行名單的行為感到愚蠢,懊悔得緊咬著嘴唇。
元子走在艶陽高照的路上,經過的行人都以為她是病患,無不回頭看著她。她來到寬廣的環狀七號公路上,身後的車輛和卡車紛紛按著喇叭降低速度,駕駛員以為走在前面的女人是個夢遊者。
元子沿著新代田車站的階梯走下。她在月臺的長椅上坐下。開往澀谷的電車進站了,月臺上的乘客紛紛上了車,只剩下她坐在長椅上。司機驚訝地看著她,最後還是鳴響發車的汽笛。
後續的電車又進站,但元子仍未上車。她呆坐在長椅上,閉著眼睛,動也不動。月臺上的乘客瞥著她孤單的身影,紛紛坐上電車。其中有幾位好心的中年男子見她的模樣非常奇怪,前來關心問候,但她總是頭也不抬地回答說沒關係。最後,這些親切的中年男子也只好無奈地走開。
隨著電車的行駛車內傳來廣播聲:下一站是下北澤、下北澤。
元子回想著。
當時安島自稱為了參選下屆參議員,必須到九州拜訪基層樁腳,卻事隔月餘全無聯絡。她很想知道安島的訊息,打電話到「安島政治經濟研究所」的時候,一個女助理接了電話。
——我們老闆還沒從選區回來。他非常忙碌,所以行程也跟著延後了。
電話中的女聲機敏地回話。
——他不限定在市區,也可能在縣內到處走訪基層⋯⋯對不起,恕我無法奉告,我們老闆特別交代,不可以把他的行程告訴初訪者⋯⋯喂喂,您的事情我可以替您轉告。
當時,她只覺得這名女助理很乾練,又覺得她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既不像是酒吧小姐,也不像是來店裡的女客,最後便未細加追想。
然而,現在她終於弄清楚了,她就是自稱江口家的「兒媳婦」——安島的女人!那女人在江口家的玄關和安島套招問答的聲音,元子在一個月前即已在電話中聽過,只是她沒聯想到。
江口老先生說,安島時常帶著那個自稱是他祕書的女人四處招搖。在電話中,她也用祕書般的口氣應答。假扮江口家兒媳婦的時候,措辭也很俐落幹練。
元子腦中浮現安島和那女人在暗地裡嗤笑的表情。安島自稱是去九州,其實他根本就待在東京吧。後來他打電話到卡露內的時候,說他還在九州,有意無意間嘟囔著橋田是否真的買下了梅村,她卻說已經查閱過土地登記簿,安島便以假為真地在電話中說:「噢,梅村的老闆娘終於聽信橋田的花言巧語,把那土地便宜地賣給了橋田啊?」這句臺詞似乎已認定梅村的土地果真成了橋田所有?
這一切都是橋田和安島的詭計,梅村君從旁協助,安島的女人賣力演出,島崎澄江充當橋田的馬前卒⋯⋯
元子仔細回想起來,她之所以野心勃勃地想買下魯丹俱樂部,都是因為計劃太過順利。一切進展順利,可說是心想事成。其實在這當中,她應該知所察覺,並為事情進展太過順利多加警惕。
不過,她以為這是她鴻運當頭,太相信自己正在走運。無論是從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拿走鉅款沒被追究,或是藉機向楢林院長勒索五千萬日元,這些稍微不慎便觸犯侵占公款和恐嚇的罪行,她都能全身而退。她認為這就是走運,而且今後還會財運亨通,只要鴻星高照,做任何事情都會無往不利。正因為她太相信自己的好運,她才沒有反觀自省。
然而,他們那夥人的目的到底為何?
元子認為,正因為她想占有梅村的土地,才使得自己吃虧上當,變得身無分文。不僅沒有從中撈到鉅款,連自己的存款也賠掉了。
不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她跟橋田和安島並沒有深仇大恨。他們設下的陷阱可說是天衣無縫,好像在進行一場復仇戰。她實在想不出他們如此設局坑害她的理由。難道是單身女人努力奮鬥的樣子,讓他們看不順眼?他們想藉此嘲弄她?或是他們想看高傲的女人哭求無門的窘狀,然後在暗中拍手叫好,享受著欺瞞女人的樂趣?可是,僅此而已嗎?還是另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她實在猜不出來。
在大久保的賓館時,安島就瞧不起她了。
——你的反應好死板。
——想不到你在這方面沒什麼經驗。
當時安島露出索然的神情。事後他可能會跟橋田說:我跟她上過床,但一點樂趣也沒有,她真是個無趣的女人,玩過一次就叫人倒盡胃口。
她彷彿看到他們倆正哈哈大笑起來。來卡露內的客人,喝醉時就會自豪地開起黃腔,例如說跟某小姐上過幾次床啦,或早就把某小姐追到手啦,還用猥褻的字眼形容交歡場景,誇耀自己多麼神勇。
這時,元子屈辱地氣得渾身顫抖,猛然地從長椅上站起來,卻覺得頭重腳輕,腳步踉蹌,像是嚴重貧血似的。
元子下了電車,走上坡路。沿路有相機店、糕餅店、雜貨店、拉麵店和咖啡廳,這是她平常熟悉的街景,但她卻覺得彷彿走在陌生的市鎮上。身體愈來愈不舒服。
終於來到自家的公寓前。住在附近的婦人向她問候:您好,今天好熱啊。
「您好。今天真的好熱⋯⋯」
元子堆著笑臉向她點頭致意,但沒再多說什麼。
她進到公寓內,直奔二樓而去,連開啟門鎖時都得用手帕摀住嘴巴。她跑到洗臉臺,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不止一次,連吐了兩三次,連令人不快的胃酸都吐出來了。好不容易舒坦些,才漱了口,跌坐在房間裡,緩緩地調息。
這個打擊太大了,而且今天艶陽高照,宛如盛夏般炎熱。江口老先生那番話更讓她受到莫大衝擊。當她看到土地登記簿之後,在計程車上震驚得直想嘔吐。
當她想斜靠在床邊休息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原來是附近的年輕主婦收到故鄉寄來的橘子,分裝了些送鄰居嚐嚐。那主婦穿著孕婦裝,挺著大肚子,據說懷孕八個月了。
主婦回去以後,元子突然暗自吃驚,內心掠過一絲不安。因為她想起自己兩個月前與安島發生過肉體關係。
她內心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不安。這一年來,她的生理期紊亂,偶有出血的現象。她以為這是環境因素的影響。她從長期的銀行工作轉行到酒吧當媽媽桑,而且她辭去銀行的工作並不是正常的退休,而是一場危險的賭注,因此她長時間都處於緊張狀態。
她到燭臺俱樂部當陪酒小姐時處於緊張狀態,離開燭臺俱樂部之後,獨力經營卡露內也是勞心勞力。
接著,她又跟楢林院長展開攻防,拉攏護士長中岡市子套取楢林院長的非法存款明細,這也是危險萬分。之後,她為了取得梅村的土地和買下魯丹俱樂部,更是費盡心機,情緒非常亢奮緊張,一直處於高壓力的狀態下。
她記得某本醫學書籍上說,女性處在這種狀態下,生理狀況便容易失調。其實,一年前開始,兩個月沒來月經對她而言即是常有的事。這次三個月沒來,她也以為可能是這些因素造成的。
可是,兩個月前她跟安島發生過關係。至今月經沒來,今天又直想嘔吐。
元子拚命搖頭,這絕不可能,他們只交合過一次啊!雖說一次也可能受孕,但那機率相當低。她試圖安慰自己,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因為自從一年前她的生理期就已大亂,也許明天就會來了。她之所以身體不適,是因為得知橋田和安島的詭計後,大受刺激。加上今天格外炎熱,每個人都會有胃部不適的時候。
元子看著眼前那袋橘子,很想吃上一口,便拿起一顆橘子剝了皮。她吃著橘子,很好吃。一股甜酸味在舌尖擴散開來,她忘情地吸吮著,宛如在沙漠中遇到甘泉。
這一點都不奇怪,只不過是她頂著艶陽走路喉嚨發乾而已。這不是很平常嗎?跟懷孕沒有關係,難不成吃橘子的女性都是孕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