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四天來,元子都未接到安島或島崎澄江打來的電話。橋田常雄也沒來店裡光顧。元子心想,安島可能在說服江口老先生吧。
元子很期待澄江能有所聯絡。即使可使用假名,她還是盡可能不打電話到梅村找澄江,這是考慮到澄江平常很少接到外界打來的電話,怕因此引起梅村的老闆娘和員工的懷疑。
第五天下午一點左右,澄江終於打電話來了。
「媽媽桑,好久不見,近況好嗎?」
澄江的寒暄總是非常客氣。
「哎呀,我正等著你的電話呢。」
這不只是寒暄,而是元子的真心話。
「是嗎?對不起!因為這四五天來店裡非常忙碌。」
「你現在在哪裡?」
話筒那端傳來了車聲和講話聲。
「我現在在一樹街的公共電話亭,剛好有點事出來一下。」
住在梅村的澄江並沒有太多自由時間。
「澄江,你可以向店裡請假兩個小時嗎?」
「如果是從現在起,兩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
「待會兒我會到赤坂附近去,有話想跟你談談。」
「好的。不過,約在赤坂附近,我怕被梅村的員工看到,還是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比較好。」澄江顯得十分謹慎。
「說得也是。那麼我們約在原宿吧。出了原宿車站,從表參道往青山街直走約一百五十公尺處,左邊有間叫『貝貝依』的咖啡廳。」元子在電話中描述著原宿的地形。
「是貝貝依咖啡廳嗎?」
「店名簡單又容易記吧。我們就約兩點在那裡碰面。」
「我知道了。下午兩點在原宿的貝貝依是吧?」性格一板一眼的澄江複誦道。
「談到下午四點,沒關係吧?」
「沒問題。我們店裡四點半開始準備,會忙碌一些,只要趕在這之前回去就沒關係。」
元子迅即開始打扮,心想待會兒跟澄江談的事算是碰運氣,成功率可能只有一半。澄江急需錢,得先確保能順利從赤坂高階料亭的女侍轉行當酒吧小姐,才能很快有新的收入。澄江的確曾表示「要在卡露內拚命幹」。這也難怪,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總得為今後的生活打算。
包括打扮時間在內,元子搭乘井之頭線在澀谷站轉乘國營鐵路在原宿車站下車,尚不需要一個小時。
元子走進貝貝依咖啡廳時,島崎澄江已經在裡面等候了。店內十分寬敞,客人不多。澄江一身樸素和服,端坐在一張看似瑞士湖泊的巨幅照片下方。今天澄江比平常略施濃妝,坐在燈光微暗的店內,更襯托出她白淨的臉龐。在元子看來,澄江的臉型端莊,若稍加化妝,會更增添女人味。
雖說有話要談,但元子並未馬上進入主題,而是先閒話家常。
元子對著端來咖啡的服務生,問道:「請問貝貝依是什麼意思?」
「它是位於雷蒙湖畔旁一個美麗的小鎮。」
「原來如此,所以店裡才掛上湖泊的照片啊。」
服務生離去。
「我好想去瑞士。」
「我也是。」
元子一邊漫談著,一邊思考如何切入主題,並猜想著澄江可能會作何反應。她凝視著澄江的臉龐,眼神裡充滿試探。她心想,這次向澄江探話非得成功不可!
澄江不知道元子為何找她出來談話,過了一會兒終於露出疑惑的表情。
「最近橋田先生常去梅村嗎?」
「是的,經常。」
安島所說的梅村老闆娘和橋田關係良好一事,澄江當然知情,所以她聲音壓得很低。
「澄江,我問你⋯⋯」
元子探出上半身,問道:「你覺得橋田先生怎樣?」
澄江露出納悶的表情,她似乎聽不懂元子的話意。
「橋田先生是梅村的常客,又跟老闆娘交誼密切,你大概不便說什麼吧。」
元子盡可能神情親切地看著澄江。
「⋯⋯這些話你不要告訴別人。絕對不可以說出去。橋田先生最近才來我們店裡光顧,為了參考起見,我想知道他的人品。」
元子心想,主要話題已經切入,即使澄江的反應有些保守也無所謂,她得慎重採取忽進又退的兩面策略。
澄江低下頭去,久久沉默不語,越發顯得她鼻子高挺。
「老實說⋯⋯」澄江倏地抬起頭來,字字清晰地說,「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我討厭像橋田先生那樣的男人。」
澄江的反應果真如元子猜想的那樣,但是她回答得過於直率,以致元子有點不知如何往下說。
「怎麼樣?是討厭他的長相,或是性格?」元子面帶微笑,溫柔地追問道。
「兩方面都有,媽媽桑。」澄江只是微笑地回答道。
她用笑容代替太過強烈的措辭,不愧是熟知如何應對難纏客人的女侍。
「橋田先生確實不是個美男子。以一般人的標準說來,他的長相也許算是個醜男,不過男人的相貌看久了自然就會習慣,不會那麼在意,有時反而愈看愈有男人味呢。英俊的男人看久也會發膩,一到老年便光彩盡失,怪可憐的。」
「可是,再怎麼看我都覺得橋田先生那張臉令人厭惡,簡直像八頭芋 [20] ,形狀粗大,全是疙瘩,又黏手,真叫人噁心極了。」
澄江這樣形容,元子深有同感,但是現在不能笑出來。
「正如媽媽桑說的那樣,有些醜男子看久了,不會令人產生反感,那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和品格良好。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相由心生吧。進一步接觸的話,也許可能變成『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橋田先生的性格怎樣?」
「他這個人最低階了!他的確很能幹,但那是因為整個腦袋只想著賺錢。所謂沒有知性氣質,品格卑劣,就是指他這樣的人!」
想不到澄江對橋田的評價這麼糟,元子心想這下子恐怕沒的談了,但她決定堅持到最後說服看看。
「你在梅村看到橋田先生的時候,會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嗎?」
「怎麼可能。他是客人,我不可能將這種情緒顯現出來。」
「這麼說,是以笑臉對待?」
「那是當然,因為這也是工作之一。」
「令人敬佩啊!可是,對此不知情的橋田先生又怎麼看待你呢?」
「⋯⋯」
「大概印象不差吧?」
「我想也是。」
澄江的眼神有些難為情。
「他對你應該很有好感吧?」
「我想大概不會。」
澄江說得小聲,語氣中卻充滿肯定。
「不,我看得出來。像你這樣臉蛋姣好,姿色秀麗,溫柔婉約,才三十歲出頭,身材又那麼高䠷,最符合橋田先生的喜好了。」
「不要亂說,媽媽桑。」
「本來就是。體格矮胖的男人最喜歡像你這種型別的女人。橋田先生就是那樣,這我都看在眼裡。想必橋田先生召來包廂的藝伎,就是我形容的那種型別吧?」
「您這樣說,倒是真的。」澄江似乎想起了橋田喜歡找的藝伎。
「你看,我沒說錯吧。澄江,橋田先生有沒有對你表示過意思?」
「我沒有特別注意。」
「比如說,在包廂中兩人獨處的時候,偷偷向你示愛?」
「沒有。」
「又比如,橋田先生沒說什麼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你?」
「應該沒有吧。」
澄江的表情顯得有些羞怯。
「我知道你很客氣,不方便說得太明白,但是我的直覺很準。你是橋田先生常去光顧的料亭的女侍,所以他沒有直接向你表達愛意,但他可曾趁包廂四下無人時,握過你的手?」
「那僅只是禮貌性的握手而已,其他梅村的常客偶爾也會握握我的手。」
「卡露內也有這種情形,不過那僅是輕輕握手。如果是單純打招呼,只會輕握一下,若是心懷不軌的人,就會握得用力。」
元子這樣說著的同時,想起了五天前的夜晚被安島毛手毛腳的事。
「橋田先生握手的時候很用力吧?」
元子堆著笑臉,語氣卻充滿追探的意味。
「我不大清楚。」澄江畏縮地回答道。
「尤其在四下無人的空檔,橋田先生是否曾邀你到外面用餐?」
「他曾這樣開過玩笑。」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這就是向你示愛。」
「我認為那是玩笑話,所以一笑置之,根本沒放在心上。」
「其實橋田先生是故作開玩笑,想試探一下你的心意。因為怕被你斷然拒絕,有失男人的面子,所以鄭重其事地拐彎抹角接近你。這表示橋田先生很迷戀你。」
「不可能,媽媽桑。」
「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我可以看出橋田先生的神情和心意。」
澄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坐在對面那桌的年輕男女親密地悄悄私語著。接著,有對挽著手臂的情侶走了進來。
元子叫住服務生,又點了兩杯紅茶。
「澄江,其實,我曾聽橋田先生提過你。」
元子隨口說道,她無論如何都得試探澄江的心意。
「咦?他提過我?」澄江驚訝地抬起頭來。
「沒錯,原本橋田先生沒有說出你的名字。因為我們店裡沒有他喜歡的小姐,有天,他坐在那裡顯得有些悶悶不樂,我便問他喜歡什麼型別的女性。他說,他喜歡常去的赤坂梅村裡的女侍那種型別的女人。他很喜歡那個女侍,還語帶急切地說,他喜歡那個在跟酒吧不一樣的地方工作的女人,而且那裡的老闆娘也知情,很想直接向那女侍表達愛意。我猜他說的女性就是你!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在梅村裡有這樣的女性。」
澄江沉默不語,卻也沒有否定,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看起來,澄江似乎很想說,無論橋田對她多有意思,討厭的男人看了就令人噁心,光是站在旁邊就覺得要起雞皮疙瘩!
元子心中想著,像澄江姿色這麼好的女人,除了之前她告訴元子的那段戀情外,難道不會覺得空閨難耐嗎?
紅茶端上來了。元子喝了一口,仔細地凝視著澄江的臉龐。
「我說澄江啊,你之所以想來我店裡上班,是不是覺得比在梅村工作賺得多?」
「是的。」澄江看了一下桌前的紅茶,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以你的年紀來說,也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
「我正是這樣認為,媽媽桑。能力允許的話,我想在新宿或澀谷的後街開間小吃店。開間小餐館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
「有自己的夢想很好啊。所以你為了籌措開店資金,才想來當酒吧小姐是嗎?」
「是的。」
「不過,酒吧小姐的收入沒你想像的那麼高。置裝費可不便宜,而且最近房租漲得厲害呢。」
「我會盡量節省開銷,無論如何都要存夠開店的資金。」
「你說過要在卡露內拚命幹是嗎?」
澄江低下頭去。
「你不必介意。起初我聽到你這樣說的時候,回話口氣的確有點不高興,但若是沒搞砸店裡的名聲,倒沒關係。總之,會敗壞我們店裡名聲的,是那種隨便跟男人上賓館開房間的女人。如果是固定物件,就是自由戀愛,這個我就不管了。」
「⋯⋯」
「如果是固定物件的話,他非得是個可以助你完成心願的有錢人才行,而不是那種長相好看口袋空空的年輕人。像橋田先生那樣有能力買下梅村的人,鈔票多得能塞滿保險櫃。畢竟那些都是不義之財,對喜歡的女人砸再多也不會手軟。」
澄江直低著頭,聽元子講著,看得出她已面紅耳赤。
「我說澄江啊,機會可是難得,你若不把握眼前的良機,到頭來只會大嘆可惜。用關西話說,就是『抓到鬼牌』 [21] 了。」
「⋯⋯」
「現在不管是開間小吃店或小餐館,都得花上一大筆錢。你就想成是為了開店資金,暫時不要計較橋田先生的容貌嘛。迷上你的姿色的是他呀!你只要隨便應和著就行,又不是一輩子要跟這個討厭的男人在一起。日後你若有心上人,離橋田先生而去就行。不管想開哪種店,總是要趁早。與其被不明就裡的男人僱用,倒不如自己當老闆,即便規模不大,到時候被吸引來向你求婚的男人又是不同的型別了。」
澄江始終沒有說話。
約摸傍晚六點,元子再次來到了Y飯店的十五樓。這次不是去「哥倫布」酒吧,而是坐在連線著「哥斯大黎加」餐廳走廊旁細長的休息室。她憑窗俯瞰而下,赤坂見附周遭的街景盡收眼底。
等了十分鐘,後面傳來「讓你久等了」的招呼聲,是橋田常雄。
今晚橋田身上穿的全是最高階的服裝。但他的相貌和穿著,再怎麼看都散發著暴發戶的市儈氣味。
「來,我們去那邊坐坐吧。」
橋田顯得精神十足,聲音特別亢奮。他走進餐廳,選單也沒細看,便對站在身旁系著領結的服務生說:「我們沒什麼時間,來點能儘快煮好的東西。」
橋田隨便指著選單,只說愈快出菜愈好,也不跟元子商量,酒類只點了法國哥尼可產的白蘭地。
橋田之所以顯得焦躁,是因為所剩時間不多。元子八點半以前必須趕到酒吧,沒辦法悠閒地用餐。元子清楚地感受到橋田亢奮得呼吸急促的醜態。
「我終於等到這個晚上了。」
服務生離去後,橋田低聲向元子說。他眉開眼笑,目光露著邪狎之意。澄江形容他的臉孔「像八頭芋,形狀粗大,全是疙瘩,又黏手」,而此際從他毛孔中冒出來的汗水就像發黏的分泌物般令人噁心。
橋田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棒,悄悄地交到元子放在桌子下面的手。
「房號是968,你趕快把它收進手提包裡。」
「好的,我知道了。」元子將細長型的鑰匙棒放進手提包裡。
橋田見狀,這才感到安心似的耐心叮嚀道:「吃完晚餐後,你先到房間去。十分鐘後我會上樓去敲門。」
元子深深地點了點頭。
用餐的時候橋田並未說話,他忙著動刀用叉,彷彿正想像著進入968號房的愉悅景象。元子暗中祈禱接下來的計劃能順利。
餐事很快就結束了。元子吃得險些哽住,完全品嚐不出菜餚的味道。橋田連餐後水果和咖啡也沒碰。
「你只要趕在八點半以前回去就行了吧?」橋田再次確認道。
「嗯。不過,超過九點也沒關係啦。」
「這樣子啊。」橋田滿臉笑容。
「那麼,我就先⋯⋯」元子放下餐巾,「先告辭了。」
元子當著客人和服務生們的面前,站起來向橋田欠身致意。
「我失陪了。」
橋田也同樣地以目回禮,但眼神有些詭異。這時候,離開桌子正要往門口走去的元子,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事似的又折回到橋田的面前。橋田露出納悶的表情,元子湊近他的耳畔悄聲說道:「你說十分鐘後會來敲門,可不可以請你二十五分鐘後再來?」
「咦?」
「女人家總是要作許多準備嘛。」元子羞赧地說。
橋田直說,我了解,我了解,頭點個不停。元子便撇下了狀似心滿意足的橋田走出餐廳。
電梯在九樓停下。剛才從十五樓一起搭乘的年輕男女很快地走出電梯,只留下元子一人。968房號的鑰匙藏在元子的手提包裡,照理說她得走出九樓,但她沒這樣做。電梯繼續往下,到了三樓,綠色的厚門開啟,元子走了出去。
樓層的左側是飯店櫃檯,右邊是小酒吧和咖啡廳,中間有座連線一樓的手扶電梯。一個女子身穿和服背對著站在電梯前靠近緊急出口的窗邊。從她身上和服的款式和腰帶,元子一看就知道是誰。
「讓你久等了。」
元子從背後走近島崎澄江身旁。澄江鄭重地向元子點頭,但那寒暄的語聲卻有些顫抖,眼神閃爍不定。
元子從手提包裡拿出刻有968房號的鑰匙棒悄悄地塞進澄江手裡。
「不要被別人看見,快收起來。」
「嗯。」
澄江下決心似的將鑰匙放進手提包裡。
「橋田先生正在樓上的餐廳裡,再過二十分鐘,就會到968號房。所以你得先進去房間。」
低垂著眼的澄江微微點著頭。
今晚澄江特別濃妝艶抹,在窗外路燈的映照之下,比平常更加柔媚動人。看來澄江已經有所覺悟。今天,她藉口說鄉下親戚來東京造訪,臨時向梅村請了假。
「橋田先生大概以為我在968號房等他,他開門後看到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兩人並肩面向著窗邊低聲交談著。只見澄江吞嚥口水時,白皙細頸上的喉頭上下移動,想必她此刻心臟正緊張得跳個不停。
「到時候,你就像我們事先講好的那樣,跟橋田先生說,媽媽桑無論如何都得在卡露內看店,所以你就代替媽媽桑來了。」
「沒問題嗎?」澄江擔憂地問道。
其實,元子還擔心一件事情,也就是該如何向橋田解釋她跟澄江的關係。對此元子思考良久,就是想不出良策。後來她覺得與其瞎編兜不攏,倒不如直接向橋田表明澄江最近將辭去梅村的工作到卡露內上班,這種說法比較妥當。然後再說明在私下交涉過程中,澄江和元子彼此很有好感,於是今晚就「代替」媽媽桑上場了。
元子心想,橋田進到房間,看到原本應該到場的元子卻變成澄江,絕對會驚訝萬分。然而,事後若將這個安排「據實以告」,橋田應該會接受才對。畢竟對他來說,與其偷偷摸摸地跟梅村的女侍搞外遇,倒不如跟決定在卡露內上班的小姐,亦即代替媽媽桑的澄江魚水一番要來得輕鬆快樂。
元子和澄江之前已經談定這樣進行。不過,澄江還有一個顧慮:橋田會不會接納她這個「替身」呢?這時,澄江之所以這樣問,正表示有所擔憂。
「沒問題啦,我敢保證。」元子口氣堅定地說道。
「是嗎?橋田先生該不會看到我之後,氣得叫我馬上滾回家去吧?」
「他絕對不會這樣的。」
元子微笑說道:「之前我也說過,橋田先生很早就暗戀著你,只是不好意思在梅村的老闆娘和員工的面前說出來而已。這次是你主動投懷送抱,他雖然會感到驚訝,但一定會高興得手足舞蹈。我已經可以想像得到他樂得轉頭擺腰的模樣了。」
「是嗎?」
「那是當然。橋田愛好美色,卻也不是來者不拒,還是要看物件的。比起我,不如說他比較喜歡你。」
「不過,橋田先生今晚原來打算跟媽媽桑您⋯⋯」
「澄江,你對自己要有信心嘛。今晚,你看起來多麼漂亮啊!簡直美極了。」
事實上,澄江漂亮得幾乎讓元子感到嫉妒。
「橋田先生不會擺個臭架子叫你回去的,說不定還要跪在你的面前,向你鞠躬哈腰呢。」
「怎麼可能?」澄江低下頭了。
「對了,澄江,我跟你說⋯⋯」元子說得很小聲,但語意明確地說,「今天晚上,絕不能收橋田先生的錢。」
澄江羞赧得耳根都紅了,直搖頭說:「嗯,這個我⋯⋯」
「你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吧。而且你若收他的錢,搞不好還會遭到誤會,被橋田先生瞧不起。」
「我知道。」
「反正,以後我會代你向橋田先生要回來的。」
「謝謝!」
「不過,光是一次幽會還是不夠。」
「⋯⋯」
「我覺得,可以的話最好跟橋田先生再幽會五六次,這樣也比較容易大撈一筆。」
澄江低著頭,小聲說道:「我真的很需要一筆鉅款。」
「是吧。為了存點資金,這樣做也無妨。沒問題,交由我來處理吧。」
「嗯,拜託您了。可是,橋田先生會繼續跟我見面嗎?」
「下次他一定會再邀你出來,而且是千求萬求呢。」
「但是,今晚我是代媽媽桑您上陣,下次,他會不會硬是指定您呢?」
「澄江,今晚的你好漂亮,你為什麼那麼沒自信呢?橋田先生會緊抓住你不放的,對我則會愈來愈沒興趣。」
「怎麼會呢。」
「澄江,我倒要問你沒有問題吧?」
「什麼事?」
「你說過非常討厭橋田先生,待會兒看到橋田先生的臉孔,該不會逃出來吧?」
澄江沉默不語,這是否表示她內心有這股潛在的衝動?這也難怪,澄江將橋田的長相和性格貶斥得一無是處,況且她說的也是事實。
元子心想,在這緊要關頭澄江若臨陣脫逃,計劃就要告吹,因此極力地說服澄江。
「我比誰都了解你的感受,但眼前就委屈一下,當作是在籌措開店資金,心情就好過些了。他只是想要你的身體而已,你配合演出就行,這跟愛情沒有任何關係。」
元子坐檯陪客時耳聞過客人之間的淫猥言談,說到以前的妓女跟討厭的嫖客性交的時候竟然數著天花板的孔眼排遣無聊。但這麼露骨的話,元子不好意思向澄江說出口。不過,適才那番話似乎奏效了,她先是眉頭微皺,最後下決心似的點了點頭。看到澄江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元子不由得也興起些許同情。
「你該得的報酬,我會幫你向橋田先生要回來。雖然有點麻煩,就交給我處理吧。」
「嗯,拜託您了。」
「你要不到的東西,我來跟橋田先生談判,他自然會把錢吐出來。這個人很有錢,卻很小氣,跟他交涉需要耍點技巧。這點你做不來吧?」
「這種厚臉皮的話我說不出來。」
「我就說嘛。所以,換成是第三者、代你爭取利益的我,什麼條件都敢開的。只不過,橋田先生的所作所為,你都要向我坦白。」
「⋯⋯」
「我知道這種事不好意思說出口,但你若毫不保留地坦承橋田先生的性事,我就有辦法跟他交涉。比如說,男人在床上心情快活的時候總是沒有顧忌,什麼話都會說,這不但為了取悅女人,等於也藉此自我滿足。像這種無設防的枕邊蜜語,都是有利於我們向他要錢或處理善後的有力憑據。所以,我才說你有什麼事都要告訴我。」
「我知道了。」澄江深深地點著頭說。
元子心想,雙方的過招就此開始。
「你若不趕快去,橋田先生就會先到,在房門前徘徊呢。」
元子要的二十五分鐘,眼看就快到了。
澄江急忙地走進電梯裡。元子看著電梯門合上,把欠身點頭的澄江吞沒在門內,只覺得她離去的身影宛若被送上祭壇的羔羊。
元子坐電梯來到一樓,卻始終沒有離開電梯附近,因為她擔心澄江很可能奪門而出。而澄江若搭電梯下來,只能到連線飯店出入口的一樓而已。
一樓有商店街,角落有間專賣婦女飾品的店面,元子一邊瀏覽著玻璃櫥窗內的展示品,一邊監視著電梯那邊的動靜。
電梯每次抵達一樓時總會吐出許多人,男女皆有,沒有看到澄江的身影。元子等了十幾二十分鐘,心想,澄江若從968號房逃出來,差不多是這時候了。當她看到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人,不由得嚇了一跳。她抬頭看著電梯上面的電子儀板,指標在「九」樓停止後,隨著每次下樓的數字遞減,就有許多客人走出來。
約摸等了三十分鐘。澄江始終沒有從電梯裡出現。元子心想,都已經過了三十分鐘,既然澄江沒有出來,表示事情不成問題。換句話說,澄江已經被關在968號房裡。
元子猜想得到,包括他們之間的對話,橋田走進房間裡看見澄江必定是大為驚愕,但他絕不會輕易放澄江走的。也許現在橋田正摟著神情僵硬的澄江的肩膀作勢欲親熱。
這時元子才離開。隔著寬廣的馬路對面,有間咖啡廳,二樓的窗戶映著紅色燈光。
儘管如此,元子尚未完全放心。她走進咖啡廳後,選了二樓靠窗的座位坐下來。坐在那個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對街飯店的出入口以及連線二樓的天橋。所有進出的人都在她的視線之內。
經過四十分鐘了。
元子心想,現在澄江很可能正在寬衣解帶,脫下白色布襪,要不就是換上浴衣,走進浴室。這時候,身材肥胖赤裸著的橋田笑眯眯地走進來。澄江沒有抗拒。他們兩人進入浴缸裡,熱水隨即「嘩啦嘩啦」地溢了出來。在浴缸裡的橋田不可能安分,而每次狂烈蠢動,熱水便溢了出來。透過浴室的毛玻璃門,兩條身影在燈光昏黃、冒著熱氣的浴室裡激烈交纏著⋯⋯
元子這樣幻想著,心臟居然莫名地狂跳起來,彷彿熱血直衝腦門,腰身也變得沉重起來。
元子感到一陣慌亂,自覺不可能會興起這種感覺。澄江只是用來充當「工具」而已,橋田愈是迷戀澄江的身體,只會對她索款愈加有利,她應該冷靜觀察這個「布局」才對啊!
為什麼她會產生那種莫名的思欲之情呢?她只不過是單純地幻想,不,應該說只是受到幻想的刺激而已⋯⋯
元子再次想起了前天晚上坐在車內被安島上下其手的感覺,她氣得直想掐破自己的肌膚。可是,當安島親吻她的耳根時那種急速躥起的戰慄感,還有他的手伸進她的膝間撫摸時那種整個腦門為之空白的感覺,她最後竟忘情地仰頸陶醉在他溫熱的鼻息下——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那是從未體驗過的肉慾上的享受。
店裡的客人見到她,常說她現在風華正盛,若比喻成鮪魚的話,正像是最肥美的大腹肉。這也不完全是玩笑話,她的確有這樣的感受,因為生理上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
元子愈來愈覺得焦躁,頭痛欲裂,整個人莫名地慵懶起來,口乾舌燥。她喝了果汁和紅茶,也沒因此獲得舒緩。
元子開啟記事本,裡面有安島富夫事務所的電話號碼,還夾著一張寫著其寓所電話號碼的紙條。
現在是晚間七點鐘。也許現在安島還待在事務所。他曾是江口大輔參議員的祕書,在江口死後沒多久即成立「安島政治經濟研究所」,位於附近的大樓裡。
元子心想,安島若不在事務所,就打電話到其寓所去。她隻手拿著記事本,朝咖啡廳內的公用電話走去。因為她實在無法抑制這股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