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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元子睡到十一點左右才起床,她開啟窗戶,把屋內悶熱的空氣驅趕出去,讓微風和明媚的陽光灑進來。光線亮麗,風中散發著樹芽的味道。一眼望去,越過臺地斜面下林立的公寓屋頂,可以看到東大基礎學院校園內的樹叢。
  元子將吐司放進烤箱裡,到門外把塞在信箱的早報拿進來。她喜歡撕著吐司片,悠閒地塗上奶油,配著半熟的煮蛋,一邊吃一邊看報紙。
  政治新聞她只匆匆看了一下標題,至於經濟新聞留待最後再看。最近,來店裡的客人以公司職員居多,要跟客人聊得盡興,必須了解經濟動向才行,況且自己開店更需要了解景氣的動態。不過,她決定看過社會新聞後再慢慢細讀。
  「又見醫生逃稅兩億日元——青山的楢林婦產科醫院」
  元子睜大眼睛看著那則標題,當下楢林謙治肥胖的臉孔迅即閃過她的腦際。
  「東京國稅局十六日指出,位於港區青山區綠町二之一四五七號,楢林婦產科醫院院長楢林謙治(現年五十五歲),逃稅高達一億八千二百萬日元。根據調查,這些不當所得,來自該醫院過去三年將自費看病的收入不予記載或故意少報,以及虛報醫保點數。該醫院有一百三十個病床,護士和助產士共十八人,是東京都內少數的私人醫院。向來醫生——尤其是外科、婦產科——和不動產業者,均是逃稅大戶,因而遭到社會的非難,這次又為大眾提供了新的話題。
  「楢林院長表示,這單純只是申報上的疏失,在收入的性質上與國稅局看法有些出入,絕不是故意逃稅。」
  元子心想,楢林謙治終於被盯上,國稅局開始介入調查了。
  楢林院長慌張的神情彷彿浮現在元子的眼前。也許他正氣得臉色通紅,眼睛布滿血絲,像一頭戰敗的野獸狂吠不已。這個形象跟他在湯島賓館貪色的狂態疊合在一起。
  三年內,逃稅一億八千萬日元,楢林謙治還真夠厲害啊!
  不過,元子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護士長中岡市子告訴過她,楢林謙治的人頭帳戶或無記名存款,分散在二十幾個銀行戶頭裡,共有三億二千萬日元。而且楢林婦產科已經開業二十年,跟三年內逃稅一億八千萬日元相比,二十年來只私存了三億二千萬日元未免太少。
  問題是,國稅局追查逃稅僅追證到過去三年,在這之前已失去時效,不在追查的範圍內。這樣推估起來,楢林二十年來逃稅所得的私房錢,不可能只有三億二千萬日元,說不定有十億日元之多呢。
  楢林到底把其餘的私房錢藏在什麼地方呢?竟然連市子也不知道。
  元子重複地看著那則報導。傳來吐司烤焦的味道,烤箱正冒著白煙。就在她拿出烤焦的吐司時,手部規律的動作宛如思考發條似的讓她有了新的聯想。她懷疑,中岡市子很可能沒把院長的私房錢向她全盤托出。
  市子痛恨楢林是因為他移情別戀,儘管如此,她對楢林仍有眷念。也就是說,市子根本不可能向她說出楢林所有的私房錢。在怨恨與依戀之間擺盪的女人,儘管公開其男人的祕密,為了保護他又替他保守祕密。她應該就是這種心理。
  元子想起了市子最後來公寓時丟下的那句話。
  ——原口小姐,你一點也不了解身為女人的心情。
  與市子激烈的語氣相反,那眼神正好說明一切。
  不過,後來元子又聯想到其他事情。她猜想,楢林謙治很可能認為他之所以被國稅局查稅是她去告密的。
  因為只有原口元子知道他用人頭帳戶或無記名的方式存款,而向國稅局電話檢舉或投書密告。用人頭帳戶和無記名存款會被稅捐單位認為涉嫌棄逃漏稅。
  如果他那樣想真是豈有此理!國稅局對楢林婦產科醫院的祕密調查,不是始於昨天或今天,至少一年以前即已展開蒐證作業,如此綿密的調查總是要花費時日。
  這點常識楢林應該懂得,但是人一失去冷靜便談不上理性。被國稅局檢發逃稅,受到強烈打擊的楢林方寸大亂,難保他不會做這樣的聯想。
  元子以楢林私藏密款為由,加以恐嚇拿走了五千萬日元,楢林很可能因此武斷地臆測元子就是向國稅局檢舉的告密者。
  元子心想,楢林若這樣認為就麻煩了。她已經向楢林拿了五千萬日元,可說目的達成,雙方均有默契,她又何必沒事找事向國稅局告密呢?然而,楢林可能不這麼認為,而是一口咬定告密者就是原口元子這個壞女人!
  看來中岡市子大概跟楢林恢復關係了。楢林和波子分手之後,市子似乎又跟楢林「重修舊好」,彷彿把過去的不如意忘得一乾二淨,這就是「女人心」嗎?說得也是,市子已經老大不小,除了依靠楢林之外,根本沒地方可去。她極可能又回楢林婦產科當護士長了。
  如果楢林臆測是她向國稅局告密因而懷恨在心,想必市子也會跟他同仇敵愾。之前,她聽了市子的抱怨後,說了許多楢林的壞話,如今絕對會惹來市子更狠毒的惡罵。市子向她告知楢林用人頭帳戶和無記名存款,卻被她以此威脅楢林拿走了五千萬日元,這將令市子反感至極又恨之入骨。可是市子忘了是她自己提供資料的,卻只記得元子「恐嚇」的惡行。
  真是不講理的怨恨啊!這就是反被對方怨恨的下場。元子心想,你們兩個要恨就恨吧!我用不著辯解什麼。倘若你們要這樣認為,反倒是自尋麻煩。你們才是受害者。
  元子覺得自己沒有閒工夫為這些事情悶悶不樂,隨手將報紙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電話響了。
  「我是澄江,早安!」
  是梅村的女侍島崎澄江打來的。元子交代過澄江若有什麼訊息要馬上聯絡。
  「早安,澄江。」
  「哎呀,我是不是把您給吵醒了?」澄江像是察覺到元子的聲音有異似的說道。
  「我正想要起床呢。」
  「對不起,媽媽桑。」
  澄江稱呼「媽媽桑」的語調優雅,的確是高階料亭出身的女侍。
  「沒關係。今天事情很多,讓我早點起床,反倒要感謝你呢。」
  話筒那端傳來車輛賓士的聲音。
  「我這電話是在外面打的。」
  「在公共電話亭打的嗎?」
  「是的。咖啡廳還沒開門,向香菸店借電話又怕別人聽到,所以我是在離梅村兩百公尺左右的電話亭打的。」
  住在梅村的澄江若有祕密的話要談,只得到外面的電話亭。
  「辛苦你了。」
  「媽媽桑,之前我曾告訴您梅村暫時不會歇業,很可能還會持續一陣子。」
  「後來怎麼樣?橋田先生有意接手的事情,有什麼進展?」
  「橋田先生有意接手是不會錯的,不過,好像得等到五月份左右。」
  看來連財力雄厚的橋田也無法立刻拿出一億多日元現金。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暫時沒辦法離開梅村。雖然我很想早點到媽媽桑的店上班,可是我不能說走就走,還得回報老闆娘的恩情。總之,我會儘快離開梅村,以後請多多指教!」
  澄江為了確保辭掉梅村後仍有工作,語氣懇切地說道。這是一個怕找不到工作的三十幾歲女人的心聲。
  「沒問題。我很希望你來上班,等你來。」
  「謝謝您!」澄江握著話筒向元子施禮似的說道。
  「碰到這樣的情形,在梅村工作的人員肯定也是心神不寧吧?」
  「可不是嘛。無論是女侍或廚師都有些焦慮,而且大家都認為老闆娘因為社長往生而想把店關掉,退職金大概也會給得很少。」
  「是啊,因為老闆娘今後要獨自生活,所以會盡可能少給吧。」
  「這件事可非同小可。我年紀也不小了,得存點錢才行。今後若到媽媽桑的店上班,我一定會努力工作。即使拚命幹,我也⋯⋯」澄江的語氣充滿著真誠的幹勁。
  「我說澄江啊,你最好不要說什麼拚命幹這樣的話,否則人家還以為我的店風氣不好呢。」
  「哎呀,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我聽說酒吧小姐都是為了將來自己開店或為了賺錢才去上班的。」
  在包廂裡偷聽客人談論酒吧小姐的流言蜚語,果真是料亭女侍常做的事。
  「我也聽說銀座有這樣的店,可是我們卡露內絕不准小姐做這檔事!」
  「對不起!」
  不過,元子可以充分感受到澄江極想存錢的心情。
  「我不主動鼓勵你們,但在酒吧外面談情說愛是你們的自由。我不便對你們談情說愛的事說三道四。」
  元子所說的「談情說愛的事」別有含義。
  「我知道。」澄江安心似的回答道,「我絕不會給媽媽桑您和店裡添麻煩的。」
  「你若能守這些原則,倒沒問題。談情說愛是你的自由,只是要多加考慮。」
  元子理解澄江很想賺錢的立場。
  「是的,我不會踰越分寸的。」澄江直率地說道。
  事實上,昨晚橋田常雄曾打電話到店裡。
  「媽媽桑?你答應明天傍晚五點跟我在Y飯店共進晚餐,沒問題吧?」
  這通電話是來確認的。其混濁的怪腔彷彿不容拒絕似的,有著奇特的威迫之力。
  「哎呀,您今晚不來店裡嗎?」
  「不,今天晚上我忙得很呢。我很期待明天的約會。Y飯店的十五樓有間名叫哥斯大黎加的餐廳,我們先在旁邊的哥倫布酒吧見個面,知道了吧?」
  「知道了。」
  元子自從昨晚起就為了這件事煩惱。為了今晚的約會,元子試圖從店裡的小姐中找個適當人選,因為她必須想辦法回絕橋田常雄執拗的要求。
  其實,要加以拒絕很簡單,但若如此這條管道就斷了。橋田常雄的存在非常重要。不,應該說,他是個非利用不可的重要人物!
  難道沒有不犧牲身體,又能拉攏橋田的方法嗎?隨著約會的日期逼近,元子苦苦思索著,偏偏就是想不出妙策。
  在想出好辦法之前,只好先把今晚的「危機」延後一星期,至於向對方編造的理由有兩個。首先是以女人的生理期為由,這樣至少可以順延一個星期左右。
  不過,這個說辭是酒吧小姐常用的招數,元子擔心很容易就被對方看穿。或是在約會場所突然與朋友不期而遇,以此為藉口說當天不方便,要求順延到他日。Y飯店的一、二樓都是商店街,購物和閒逛的人相當多,這個藉口容易說得通。
  這樣一來,就得找人客串製造「不期而遇」的假象,否則光是嘴巴說說,男人是不會相信的。
  如此就得選個信得過的人來客串演出,絕不能走漏訊息。元子心中的理想人選是里子或明美。她時常請她們吃飯,又私下借錢給她們,這就是「施以恩義」的做法,同時也是酒吧媽媽桑為留住紅牌小姐的恩情術。雖說不知道這些受惠的酒吧小姐意向如何,但至少表面上會回應媽媽桑的好意以示忠誠。
  元子決定挑明美作為在Y飯店「不期而遇」的人選。她推想,由於橋田認識卡露內的明美,若被明美發現他跟媽媽桑結伴出現在飯店,很可能就會打消開房間的念頭。
  然而,元子又想到這也有困難。因為要演出這齣戲碼,至少得嚮明美吐露某種程度的實情,就算明美當場保證守口如瓶,也難保日後不會洩露出去。確切地說,縱使平常對這些酒吧小姐施以恩義,但以後若因經營策略改變,與旗下的小姐發生利益衝突,她們當初答應保守的「祕密」就會很快曝光。這樣一來,「這段時期媽媽桑只是在利用橋田」的傳言將傳進橋田的耳裡,計劃豈不見光死?
  元子心想,既然受人恩義的小姐仍靠不住,只好打消製造「偶然目擊者」的計劃。
  看來只好用生理期充當緩兵之計。或許會被橋田看穿,但是她會巧妙應付的。假使被橋田看穿,他一個星期後還有機會。元子聽過這樣的說法——女人找許多理由逃避,男人仍會不死心地追求下去,最後就會落進女人編造的藉口中。橋田大概也是持這種想法,即便今晚無法燕好,也必定會耐心地等下去。他就是這種執拗難纏的人。
  傍晚五點多,元子來到了Y飯店十五樓的酒吧哥倫布,由於昨天已事先「探查」過,很快地就找到了。
  酒吧裡燈光暗淡,每張桌上點著細小而微弱的燭火。大半的客人都是情侶,尚未看到橋田的身影。
  元子點了一杯杜松子酒,吸著香菸。牆上掛著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的巨幅圖畫,身穿十五世紀服裝的哥倫布和船員的背後,正是大海和礁岩以及數艘揚帆的海盜船。微弱的燭火或許正好能襯托出中世紀的氛圍,但那充滿浪漫的紅光更能增進男歡女愛的情趣。
  就在元子用吸管啜飲一口杜松子酒的時候,矮胖的橋田常雄疾步走了進來。他賊頭賊腦地環視著陰暗的周遭,好不容易才找到元子。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他在元子的面前坐下,看到元子桌上的飲料,對著近旁的服務生說:「也給我一杯杜松子酒。」說完,用手帕擦拭著額頭。
  他今天的穿著比平常要「高階」許多,可說是既時髦又闊氣。
  「你等很久了嗎?」
  他探看著元子的臉孔,在蠟燭的映照之下,他的鼻子和眼睛周遭罩上黑圈,看起來令人覺得噁心。尤其額頭上的汗珠閃著看似發黏的油光,這樣的形象剛好吻合《枕草子》作者所說的「太髒的東西有蜒蚰」這句話。
  「沒有,我也是剛到不久,正喝著杜松子酒呢。」元子露出笑臉。
  「是嗎,太好了。哎,我簡直忙得分身乏術,又擔心遲到趕不來呢。」
  「我不急啊,你可以慢慢來嘛。」
  「不,我可不能遲到。我早就期待在這種場合跟你見面呢。」橋田搓著雙手說道。
  「我也是。」
  「真的嗎?」
  「那當然,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裡等你呀。」
  「啊,我太感動了。謝謝,謝謝!」
  聽得出橋田常雄的語聲充滿歡喜。
  橋田迅即朝光線暗淡的周遭打量一下,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細長的玻璃棒,前端掛著一把鑰匙。
  「剛才,我已經到三樓的飯店櫃檯辦好了住房手續,這就是房間鑰匙。媽媽桑,這把鑰匙給你,你先到房間等我五分鐘。鑰匙上面有房號,是923號房。」
  橋田拿出鑰匙壓低聲音說道,燭光把他的瞳孔映得灰濁。
  「哎呀,你怎麼叫我先進房間呢?」元子出乎意料地問道。
  「這樣比較好吧?對女性來說,到男人等待的房間總覺得難為情吧?」
  「⋯⋯」
  「還是你先進房間比較好。」
  「橋田先生,這是你慣有的做法嗎?總是先叫女人拿鑰匙進房間?」
  「嗯。」驀然,橋田露出複雜的微笑,然後冷笑道,「不,倒也不是這樣。我只不過是推測女人的心理反應,隨口說說而已。」
  「你趕快把鑰匙收下來吧,服務生就快來了。」橋田將繫著鑰匙的玻璃棒塞給了元子。
  就在元子把鑰匙塞進手提包的同時,端著橋田點的杜松子酒的服務生悄聲走了過來。
  元子站了起來。橋田抬起頭來像是要問:你現在就要去房間啊?只見元子搖搖頭,朝他笑了一下,默默地朝裡面走去,請服務生告訴她洗手間的位置。
  元子回到座位的時候,橋田點的杜松子酒幾乎快喝光了。元子故作痛苦狀,慢吞吞地坐下來。
  「你怎麼了?」橋田露出驚訝的眼神問道。
  由於橋田的目光過於銳利,使得她趕緊垂下眼睛。
  「糟糕,我『那個』來了。剛才,我上洗手間的時候才知道的。」
  橋田先是表情驚愕,然後轉而有點氣憤地說:「難道之前你都沒感覺嗎?」
  「這次比預定的日期提早了五天,所以我也不知道。」
  元子羞怯地低下頭,縮著肩膀,上身又微微往前傾,更增添幾分嬌態。
  「這麼說,今晚就不行了?」橋田失望地嘟囔著,直視著元子的眼睛。
  「真的很對不起!女人若受到外界刺激或太過興奮,經期就會混亂。今天,我想到要跟橋田先生見面,就非常興奮,大概是因為這樣經期才混亂的。」元子紅著臉小聲說道。
  「原來是這樣子啊。」 橋田立刻恢復了笑臉,似乎已經掃去心中的陰霾。
  「真的很抱歉。我看到這樣子,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那什麼時候結束?」
  「我的情況比較長,大概要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好吧,那麼下個星期,我在這裡等你。這樣可以吧?」
  橋田語氣肯定地說著,再次凝視著元子的臉龐,眼眸深處燃燒著熾熱的慾火。
  那天晚上十點半左右,江口大輔參議員的祕書安島富夫步履微顛地來到卡露內。正在別桌坐檯的元子見狀,旋即起身迎上前去。
  「哎呀,真是難得啊,今天怎麼一個人來?」元子挨近地帶安島來到座位。
  安島在別處喝了不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本是個非常注重儀容的人,整齊梳著三七分的西裝頭已有幾綹髮絲散落在額前。
  安島試圖保持規矩的儀態。他跟橋田常雄和濱中議員的祕書村田俊彥結伴而來的時候,總是保持端正的儀態。
  安島點了一杯冰鎮威士忌。
  「您不要緊吧?」
  「沒事。」
  看到有點醉態的安島,元子突然想起現在正是證實島崎澄江所說的梅村和橋田關係的好機會。而且安島又在她跟橋田在Y飯店見面後來店裡,來得真是時候,彷彿今後面臨的困惑都將迎刃而解。
  橋田在Y飯店沒跟元子共進晚餐就匆匆離開了。他推說,自己非常忙碌,下次見面時再請元子吃飯。他得知元子生理期來無法「辦事」,便拂袖而去,未免太現實了。
  在橋田看來,自己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又要花錢請女人吃飯未免太得不償失,所以藉故說自己很忙,在哥倫布酒吧請她喝一杯杜松子酒就走人了。元子很想哈哈大笑,橋田正是《枕草子》作者所說的「最令人羞恥的是心懷貪色的男子」的典型代表,好色之徒看哪裡有女人就往哪裡追。
  「以前您不都是跟橋田先生和村田先生一起來嗎?」
  元子拿起自己那杯酒精成分不多的飲料對上安島的玻璃杯。
  「我今晚是跟其他團體的人。最近,我很少跟橋田或村田碰面。」
  「是因為太忙嗎?」
  「也算是⋯⋯」
  安島說得支吾其詞,神態有點怪異,元子心想,也許是他們的關係鬧僵了。果真這樣的話,那就更容易打聽梅村和橋田的關係了。倘若他們失和,安島應該會毫不客氣地說出橋田的事情吧。
  「今晚我的心情很糟。」
  安島的表情很嚴肅。他平常笑起來時會露出深深的酒窩。
  「發生什麼事了?說來聽聽吧,也許說幾句心情會舒服些。若是事關祕密,我就不強求了。」
  「媽媽桑,你不要說出去。現在說這些也許過早,但我知道媽媽桑是個守口如瓶的人。」
  安島湊近元子的耳畔,悄聲說道:「我決定參選下一屆參議員了。」
  一陣酒臭混雜著男人的體味撲向了元子的鼻端。其他坐檯小姐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們。
  「真的?」元子抬頭看著安島的臉龐。
  「媽媽桑,老實告訴你,我是之前去世的江口大輔參議員的祕書。」安島吐露心聲說道。
  「是嗎?」元子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安島跟江口參議員的關係,跟從島崎澄江處聽來的一樣。儘管如此,元子仍不得不做出深表意外的神情,還得適當地讚歎他要角逐國會議員的雄心壯志。「真的嗎?」
  「現在得開始作競選準備了。今天就是與支援我的同志聚會。」
  國會議員的祕書通常都想接棒參選。想必安島是接收了江口大輔的地盤,才有此舉吧。
  「不過,在這緊要關頭,江口的遺孀卻突然也表態要參選。」安島憤憤不平地說。
  「那該怎麼辦呢?」
  「她對政治一竅不通,卻禁不住別人的慫恿,以為騙取同情票就能當選。」
  「這不是選舉慣有的招數嗎?比如,打出『代夫出征』的旗號,報紙常出現這類的報導。」
  「那個鄉下死老太婆,也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兩!」
  安島霎時悶悶不樂地大口喝著冰鎮威士忌。
  「這次您很想出來參選吧?」
  「我認為,一切得按順序來。為了江口議員和選區,我是多麼賣力地勤跑基層啊!可是,他的遺孀無論如何就是想出來參選,勸也勸不聽。」
  「類似這種情況,好像頂多僅只一次吧。」
  「是啊,媽媽桑你蠻了解選舉的運作嘛。」
  「平常我可是會看報紙的呢。」
  「不簡單。你說得沒錯。我們選區的重量級人士出來調解,最後敲定這屆由江口的遺孀參選,下一屆由我出馬角逐。雖然我有點等不及,可是又不能無視這項調解,所以只好勉強答應了。」
  「安島先生還年輕,等下一屆出來參選不正是時候嗎?」
  「我也這樣覺得,所以這次決定幫他的遺孀抬轎。說來我也沒什麼損失,因為我這麼賣力做選民服務,下次選舉時就成了我的資源,也算是選前的暖身運動。」
  「我贊成您的看法。」
  「坦白告訴你,選區的重要人士都知道,我非常努力地利用走後門的管道幫著送他們的子女進大學就讀,或拜託各公司的高層人士代為安插工作。江口議員該拿的好處一項也沒少拿,但每到大學招生或應屆畢業生找工作的時節,不分晝夜為此奔波的是我!」
  安島終於主動談到走後門入學的祕密了。有一組客人先行離去,其他小姐都在招呼坐在角落的兩組客人,是談這祕密的好機會。
  「那麼橋田先生是怎麼樣的人呢?」
  「你說橋田嗎?他是個奇怪的傢伙,所以最近我很少跟他來往。」
  「咦?為什麼?」元子露出驚訝的眼神問道。
  「他這個人最現實無情了。江口議員生前跟大學關係非常密切,他便拍馬奉迎,得知他的遺孀沒這方面的關係,就急著拍拍屁股走人。現在,他經常出入其他派系中跟大學關係密切的議員陣營,而且居然是與江口議員對立的派系。這種人根本沒有品格可言!哎,對見錢眼開、唯利是圖的橋田談品格,是我太抬舉他了。」
  元子從橋田聽到她生理期來無法做愛隨即急著離開,也不花錢請頓飯的行徑,就深知他是個吝嗇人。
  「橋田先生是那樣的人嗎?」元子佯裝有點意外地說道。
  「他是個生意人,專弄走後門入學的補習班,只懂得利用別人,完全不知道人情義理是何物,又性好漁色。」
  元子知道橋田非常好色。
  「橋田先生很好色嗎?」
  「簡直是個色鬼。橋田好像對你很有意思,你最好提防點比較妥當。」
  「我會多加注意的,我頂多在店裡陪他打情罵俏而已。」
  「你應付得來倒不必擔心⋯⋯」
  「我畢竟是個女人。我對橋田先生沒什麼感覺,可是對其他人嘛就不知道了。」元子看了安島一眼。
  「是嗎?」
  「橋田先生經營的醫科大補習班很有賺頭吧?最近,報紙經常有這類補習班的報導。」
  「我想應該很有賺頭吧。」
  「您說橋田先生性好漁色,他是那種會為女人撒錢的人嗎?」
  「應該是吧。我不大想提他個人的事情,但是他賺了那麼多不義之財,對女人砸錢大概是毫不手軟吧。不過,他在其他方面就小氣多了,幾乎到了一毛不拔的地步。他是屬於那種沒有投資效益就一毛錢也不出的人。」
  世上的確有這種吝嗇的男人。安島說橋田是個火山孝子 [19] ,又有唯利是圖的性格,這兩點足供元子作為參考。
  安島對橋田在江口參議員死後已無利用價值便棄之不顧的現實做法多少有點反感,或許這就是他們失和的原因。
  接下來,應該是打聽梅村後續經營情況的機會了。
  「之前,我曾聽橋田先生說,赤坂的梅村是由江口議員的情婦經營。可現在議員先生已經死去,梅村怎麼維持下去?」
  其實,橋田從未這樣說過,元子為了引出話題故意這樣說道。
  「她要結束營業。」
  「太可惜了。有人願意接手嗎?」
  「橋田介入其中打算買下它,這一兩個月內就會敲定。」
  島崎澄江所言果然不假。
  「橋田先生打算開餐廳嗎?」
  「才不是呢。他只想便宜買進那家餐館,再轉賣狠狠賺上一筆。」
  這個訊息跟島崎澄江所說的一致。
  「梅村的老闆娘沒有向您抱怨嗎?」
  「問題是,比起我,梅村的老闆娘還更信任橋田呢。」
  「是因為他能言善道?」
  「也有這個因素。但這又牽涉到江口議員的遺孀和老闆娘之間的較勁。簡單地講,原配與情婦之間的戰爭。」
  「原來如此。」
  「總之,梅村的老闆娘始終認為我當過江口議員的祕書,因此是遺孀派的人馬。事實上,我的立場公正,從不偏袒哪一方,但這次我支援他的遺孀出來參選,因此她那樣認為我也無可奈何。」安島露出苦笑。
  「所以,梅村的老闆娘才沒有把您的勸告聽進去嗎?」
  「她在某方面是很固執的。總之,她已把我當成敵對陣營看待。我說橋田狡獪,她就說我在中傷橋田,她完全信任橋田。因此橋田自然有機可乘。」
  「橋田先生跟梅村的老闆娘是不是有什麼曖昧關係?」
  「怎麼可能。橋田再怎麼好色也不會對六十歲的老太婆感興趣。他喜歡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像媽媽桑你就是他喜歡的這種年齡層的女人。」
  「我算不上,不過,橋田先生的確喜歡那種年齡的女人。」
  元子腦海中浮現出島崎澄江的面容來。
  「那橋田先生喜歡哪種型別的女人呢?」
  「他也有自己的品味,並不是照單全收。他因為身材矮胖,所以喜歡高䠷而苗條的女人。」
  澄江就是這種身材。
  「臉型和性格呢?」
  「總而言之,他喜歡性情溫柔,有日本味道的女人。」
  「是嗎⋯⋯」
  「媽媽桑,你在想什麼?」安島看著元子的眼神問道。
  「沒什麼。」
  「你怎麼全問些橋田的事啊?」
  「沒有,我只是覺得這話題有趣,所以多問了些而已。話說回來,橋田先生現在可是春風得意呢。他賺進大把鈔票,又是醫科大補習班的理事長,頂著教育者的光環,光是這樣就足以贏得眾人的尊敬。」
  「那種人算是教育者嗎?知道內情的人都要笑掉大牙。他只不過是抓住那些想讓自家子女進入醫科大就讀的有錢醫生的弱點,從中趁機大撈一筆的投機客而已。」
  但是這麼說來,已故的江口議員不也是這共犯結構中的一員嗎?他主要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幫選區樁腳的子女走後門送進醫科大學就讀,才與橋田聯手合作。剛才,安島不經意地說出「江口議員該拿的好處一項也沒少拿」,但或許抱怨「不分晝夜為此奔波的是我」的安島,很可能也從中「拿到該有的好處」。
  想來也許正因為安島有此弱點,儘管在背後臭罵橋田無情無義又吝嗇,卻不敢與他正面衝突。
  「橋田先生那麼會賺錢的話,醫科大進修班的校長豈不也存了不少錢?」
  有關醫科大進修班校長江口虎雄的事情,是島崎澄江告訴元子的。
  「不,校長是江口議員的叔父,做人非常清廉,絕不沾染這種黑心錢。原本橋田是為了拉攏江口議員才讓他掛個虛名。不過,他看不慣橋田專搞這種黑錢憤而辭掉校長的職務。校長叫作江口虎雄,現年七十三歲,性情頑固。他目前隱居在世田谷的代田,有趣的是,這個老先生與我很投緣。現在,我偶爾還會到他代田的住處串串門子。」
  「這樣子啊?」
  「橋田明著把這個老先生拱上當校長,其實是個不重要的職務,但這老人很不簡單,總是不動聲色,卻暗中調查橋田違法關說入學的事情,把它整理成冊。直到目前,橋田還不知道這事。我也是最近才聽老先生說到,大吃一驚。」
  最後一組客人已經離去,店裡的小姐正準備下班。已經快深夜十二點了。
  「媽媽桑,我送你回家。」安島站起來說道,「你若怕我單獨送你,找個小姐一起搭車吧。」
  安島微笑著雙頰露出酒窩。
  元子叫來租車公司的轎車,自己和安島坐在後座,讓店裡的小姐美津子坐在前座。安島說,他住在新宿區下落合的公寓。
  美津子的寓所在中野坂上,元子的住處在駒場,依路程遠近來說應當先送安島到下落合,但繞點遠路先送女性回家是送客的禮貌。
  在前往中野坂上的途中,因為美津子坐在前座,安島顯得安靜,元子也不疾不徐地搭著話。美津子在銀行旁下了車。
  「噢,你家在這附近?住在這麼高階的地方啊!」安島朝窗外探望著。
  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還有許多計程車奔駛著,但路燈照映的路上卻人影稀落。
  「才不是呢,我住在這後面的巷子裡,又小又髒的房子。」
  「我跟媽媽桑到你的房間喝杯茶怎樣?」
  「下次,我再招待兩位到我家裡來。媽媽桑,晚安!安島先生,媽媽桑拜託您了。」
  車子從中野坂上正要駛向駒場的時候,元子叫司機先駛往下落合。因為她擔心先到自家寓所時,安島可能提出上門喝茶的要求,事情就麻煩了。
  白天車流壅塞的環狀六號線,這時卻出乎意料地通暢。車子開得很快,連停紅綠燈都覺得麻煩。
  美津子下車之後,安島便把身體靠向元子。元子知道當沒有同伴隨行時便該多加注意。她將手提包放在膝上,司機從後視鏡朝他們看了一眼,她趕緊把被安島握住的手藏在下面。
  元子很想詳細地詢問安島,當過醫科大進修班校長的江口虎雄暗中調查橋田替醫生子女違法關說進入醫科或牙科就讀的祕密資料。此刻,正是絕佳的機會。只剩他們兩人,安島又喝醉了,即使問得露骨些,在酒精催化之下,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
  「您剛才的話題好像很有趣。」
  「我說什麼來著?」
  「您說在橋田先生的補習班當過校長的江口先生,手中握有關說入學的祕密資料。」
  「嗯,那些資料的確很有意思。啊,哈哈哈⋯⋯」安島兀自嘟囔似的笑了起來。
  「江口先生沒有意思把那些資料公開嗎?」
  「一旦公開,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橋田很可能就這樣完蛋。不僅橋田吃不了兜著走,恐怕連涉及關說入學的私立醫科、牙科大學的大小教授們都要捲鋪蓋走人,大學當局更難逃社會的指責。不但如此,也會給花錢關說入學的家長們帶來莫大困擾。這些家長大都是醫生,他們出手這麼大方,肯定會被認為是來自見不得人的收入。」
  ——所謂見不得人的收入,就是逃稅。
  「江口先生既然無意公開於世,為什麼還要儲存這些資料呢?」
  「到底是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雖說他對橋田懷恨在心,卻也沒有藉此公報私仇的打算。總之,他手上擁有這顆炸彈,大概就心滿意足了吧。」
  「安島先生看過那份祕密資料嗎?」
  「我若開口,相信他隨時都會給我看⋯⋯不過,這些關說入學的資料也牽涉到江口議員跟我,看了也沒什麼意思,所以我從來沒有看過。」
  元子極想把那份資料弄到手,就算花錢僱用職業慣偷到江口虎雄家裡把它偷來也在所不辭。
  「若安島先生開口的話,江口先生真的願意給您看嗎?」
  「嗯,沒問題。剛才我已說過,這老先生跟我很投緣。」
  「意思是說他很信任您。」
  「他當然信任我,畢竟我曾當過江口議員的祕書。沒有人比我更能得到他的信任。所以,我若開口拜託,他絕對會把資料讓我看的。」
  安島用力握著元子藏在手提包底下的手,夾到指間的戒指,痛得元子發出微微的叫聲。
  「啊,對不起,對不起!」安島放開元子的手說道。
  安島順手將手搭在元子的肩膀,濃重的鼻息輕輕吐向元子的耳朵。元子突然一陣心蕩神馳。
  「我想看看那些資料。」元子彷彿要攆走那種感覺似的強烈說道。
  「噢,媽媽桑想看那些資料?真是難得啊。」
  「凡是人,對祕密的事情一定都很有興趣,我的好奇心可比別人來得強烈呢。」
  ——若能親眼看到那些資料該有多好啊!不但可以知道那些出錢關說入學的家長的詳細姓名和地址,還包括是否順利就學的情況。
  「是嗎。」
  安島的手稍稍鬆開了,好像在思考些什麼。霎時,元子擔心自己的意圖是否被他看穿而感到一陣心驚。
  在環狀六號線賓士的轎車,來到目白街的十字路口時向右轉去。
  「好吧。」
  安島明確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重新把元子的手握得更緊了。
  「咦?」
  「既然媽媽桑那麼想看,我就為你效勞吧。」
  原來剛才安島在沉思,就是在為她設想辦法。
  「真的?」元子的聲音變得歡快起來。
  「我覺得你應跟江口老先生見個面。」
  「我跟他見面?可是⋯⋯」
  「當然,在這之前,我會先跟老先生協商的。」
  想不到議員祕書平常的口頭禪,「協商」這句術語,也在這種場合脫口而出了。
  「要怎麼做呢?」
  「我會事先向老先生適當地說明,說有個女士想看這份資料,務必請借給她過目。」
  「光是這樣,他願將資料借給我嗎?」
  「所以,我說嘛,我會想辦法說服老先生。不過,你要答應絕不可以將資料拿給第三者看。」
  「那是當然⋯⋯只是,這樣江口先生還是不放心吧?」
  「不會的,我得先把江口老先生的性格告訴你才行。他在補習班當校長的時候,看不慣橋田的壞勾當,可說是個正義而頑固的鐵漢。但他有兩項嗜好,酒和女人。」
  「哎呀。」
  「他愛好美色。不過,那方面已經不行了。」
  「畢竟年紀也大了吧。」
  「他已經七十三歲了,每次跟女人說話就會心花怒放,激動得身體都快顫抖起來。」
  「真的嗎?好討厭啊。」
  「我騙你幹嘛。你當面見到他就知道了。我會事先協商,你再直接去江口先生家裡,他家的地址是代田二丁目八百二十八號。」
  「代田二丁目八百二十八號?」
  「從你家所在的駒場去很近,搭井之頭線在新代田車站下車,徒步幾分鐘就到了。」
  元子記下了這個地址。
  元子的側臉被流瀉而來的燈光照亮,安島從旁探看著。
  「媽媽桑,去江口老先生家裡,記得盡可能打扮得漂亮一點。這樣他老人家就會樂得眯著眼睛,高興得直搖頭。」
  「您說得太誇張了。」
  「一點也不誇張,我是實話實說。可以的話,像這樣把他的手拿起來⋯⋯」
  「這點小事我倒可以服務。」
  「至於那方面他已經不行了,所以你不必擔心。」
  「討厭!」
  安島放開元子的手,正賊手賊腳要掀開元子的和服下襬。
  「江口先生大概不會做出這種事吧?」
  元子用手提包緊緊壓住膝蓋,輕輕抓住安島的手背。
  「剛開始倒不會,見過兩三次面後,就不知道了。」
  「真令人噁心。」
  「為了看到你想看的資料,即使他行徑有點令人噁心,你就體恤他是個可憐的老人吧。」
  安島最後放棄,沒把手伸進元子的膝內,改而隻手摟住元子的肩膀,拉向自己的懷裡。這一用力,加上此時減低速度,使得元子的上半身往前傾。安島從後面抱住了元子。
  他的嘴唇吸著元子的後頸。充滿酒臭味,微溫發黏的口水弄濕了元子的頸部。頓時,元子感到中樞神經被刺砭似的戰慄感直衝腦門,不由得挺起腰身,這回安島順勢親吻她的嘴唇。
  「別這樣!」元子用手摀住自己的臉頰。
  「司機在看呢。」元子抬起下巴對著後照鏡說道。
  車子停了下來,司機從駕駛座輕聲地問道:「就是這棟公寓嗎?」
  元子從窗外望去,看得出那是棟高階公寓。想不到安島辭去議員祕書後,依舊住在這麼高階的地方。
  安島放開神情羞赧的元子,口氣鄭重地說:「媽媽桑,我跟對方取得許可之後,會打電話到你家裡。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有什麼問題,隨時跟我聯絡。」
  他把寫上電話號碼的紙條塞進元子的手裡。
  「謝謝!」
  元子探出上半身對著站在車外的安島送上笑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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