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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翌日,元子的腦海中仍整天想著島崎澄江的那番話。
  梅村在赤坂的高階料亭中,算是小規模。只有五個包廂,最大的包廂有六坪大。扣掉二樓部分,建築面積大約三十坪,整個占地約六十坪。澄江說,它大都是作為續攤之用。
  然而,從澄江口中說出的梅村的林林總總,使得元子也想一窺究竟。基於關照老闆娘的立場,政界人士和企業界都會去梅村捧場。由於江口大輔不是重量級的政治家,因此很少看到重要的政界人士或大企業的老闆露臉。
  儘管如此,它還是不同於酒吧生態。叡子經營的燭臺俱樂部在銀座算是高階俱樂部,客層的水準很高,但仍沒政治家或大老闆光顧,頂多是公司的重要幹部而已。他們來酒吧尋歡作樂,和陪酒小姐打情罵俏,卻從來不提公事。不用說,重要協商或密談早已在外頭談完,然後才陸續續攤,而一開始續攤的地方就是像梅村這樣的料亭。
  縱使是規模不大的高階料亭,政治人士和業者可以在那裡進行磋商、請託、研究運作模式和商量謝禮。這時候,銀行的高層大都是高高在上地坐著,讓平常受該銀行照顧的業者設宴表達謝意,而業者也藉此機會請求紓困。
  這時候,元子想起了經常來東林銀行千葉分行視察的總行總經理和董事的臉孔。他們來視察的那天,職員們都要提早一個小時上班,銀行內的打掃差事交由女職員負責,分行經理和副經理緊張得要命。
  元子申請「離職」那時候,擔任分行經理的藤井岡彰一雙濃眉,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副經理村井亨則是神經質的人。村井平常故意表現出輔佐分行經理的樣子,私底下其實非常看不起他。因為村井向來唯總行馬首是瞻,因此總行的董事來視察時,村井總是做出非常賣力的樣子,緊張得鬢角青筋暴現。
  視察的時候,總行高層表面上對眾分行女職員報以微笑,其實只是虛偽敷衍,他們的目光只停留在漂亮可愛的女職員身上。其中,有個認識元子的董事不客氣的眼光彷彿說著:你這個女人打算待到什麼時候啊,怎麼不快點辭職呢?好讓我們趕快找年輕漂亮的女職員,坐在櫃檯吸引客戶上門存款。像你這種不結婚年紀大又刁蠻的女職員最令人頭痛了——而這些傢伙似乎都舉止斯文地坐在梅村的貴賓席上吧。
  業者在這樣的高階料亭中藉機向政治人物請託,兩者間就產生了各種互生關係。像不久前去世的江口參議員和醫科大進修班理事長橋田常雄的關係,局外人是無法知道的。
  橋田常雄是專辦醫科大升學的補習班經營者,元子是聽梅村的女侍澄江說才知道,橋田為了讓自家補習班生意興隆,拜託在文教行政方面頗有影響力的江口協助他的學生走後門進入醫科大學就讀,而江口為了當選連任便把選區重要樁腳的子女送到橋田的補習班。這些活動都需要用到金錢,這樣的相互利益關係維持到江口議員死去為止。
  最近報紙時常報導走後門入學,特別是進入醫科或牙科大學就讀的醜聞。元子讀到那樣的報導,總覺得沒有切膚之感而不予關心,眾多平凡的家庭大概也抱持這樣的想法,因為這猶如在讀一篇與己無關的詐欺報導,只覺索然無味。
  然而,元子聽完澄江的講述之後,突然覺得走後門入學的事情彷彿變成切身的問題了。
  類似這樣的醜聞,報紙自然會大幅披露,元子很後悔沒有仔細閱讀週刊上的報導,因為各種週刊都有詳細的描述。
  元子大都是在上美容院時閱讀週刊。自從當上酒吧媽媽桑以後,她每天都去美容院,那裡擺放著各種刊物。她大都是在罩著蒸發器的時候閱讀,正如在電車裡打發無聊時間似的,她吹頭髮的時候也在看週刊。
  元子沒有買週刊的習慣,家裡自然沒有過期的週刊,於是趕緊去美容院翻找,但恰好這一週各週刊都沒有關於走後門入學的報導。平常幫她梳頭的小姐說,舊的週刊都成捆地放在倉庫裡,每兩個月左右回收業者會來拿走。
  一洗完頭,元子旋即拜託美容院的老闆。
  「老闆,你們倉庫裡的舊週刊可以借給我看嗎?我突然想看裡面的一篇報導。」
  美容院的老闆當下應允,不敢怠慢客人的要求。助手帶著元子來到倉庫,元子把助手搬出來的成捆週刊鬆開,逐冊瀏覽著目錄。在這之前,她罩著蒸發器的時候,總是漫不經心地閱讀週刊,日後這種閱讀將變成「學習」。而且元子還想了解更多,想找出些線索,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就成了「研究」。
  而要做研究,過期週刊幫助有限。於是元子到附近的區立圖書館,翻找舊報紙,把需要的部分影印下來。光是影印的數量就相當可觀。她從索書卡找到一本題為《私立醫大內幕·花錢走後門入學的腐敗結構》的書,馬上辦了借書手續,把這本書帶回公寓。
  這本書沒有介紹到補習班的內幕。不過,為了了解傳聞中補習班居中扮演走後門的角色,有必要先了解私立醫科大學走後門入學的實態。
  「①某新設A醫科大學的情況。根據了解,某補習班理事長以入學為前提,光是向十二名考生家長收取的『暫收款』即將近兩億日元。
  「拿出兩千萬日元的某醫院院長說:『儘管我兒子不成材,但我還是希望他當個醫生繼承我的衣缽。我相信任何一個醫生都有這樣的想法,自然拿得出兩三千萬日元來。若能進入國立醫科大是最好不過了,拿錢給私立醫科大是怕榜上無名,預作準備。』此外,那些繳交暫收款的醫生、牙醫和藥劑師向採訪的記者表示:『如果我兒子還是考不上,那一千萬日元或兩千萬日元,就當作是給平常照顧有加的補習班理事長或給醫科大的捐款。』儘管如此,從未發生過家長抱怨『出了錢卻沒考上』的糾紛。
  「②從各都道府縣每年公布的高收入者來看,排名前十名的都是醫生或土地暴發戶,遭到檢舉的高額逃稅者也是他們。為應醫生不足的風潮,許多新設醫科大學紛紛獲得許可成立,因此不斷衍生出各種醜聞。經營者為取得辦校許可設宴招待官員、浮灌帳面資金、偽造文書,考試時額外向考生家長收取兩千萬或三千萬日元不等的『疏通費』,後來卻涉及私吞金錢等疑雲。據了解,願意砸下巨額疏通費,希望自家兒子當醫生的爸爸,九成是醫生。
  「③位於東京西邊的某新設醫科大學,收到了有志報考該校的學生家長捐贈的將近九億日元捐款。不用說,捐贈者大部分是醫生,據說行情是每人兩千萬日元至五千萬日元。這所新設醫科大的職員還當起推銷員,到都內的補習班推銷花錢走後門入學的生意。他直言不諱地說:『只要繳交三千五百萬日元,包准可以進入我們醫科大就讀。有沒有學生願意啊?如果您介紹成功的話,會給您一成的仲介費。我們新設醫科大的入學金一律是三千萬日元,所以花個三千五百萬日元讓成績很差的學生保送上壘,算是非常便宜。』
  「④首先,我們要理清『走後門入學』這句話的定義。通常人們把慶應、日本醫大、慈惠與順天堂這四所醫科大學,稱為『四大天王』。這幾所醫科大學的『後門』,亦即後備考生當中能進入就讀的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第一次筆試,還必須取得某種程度的分數。比如,滿分一百分,預設七十分及格,那至少也得考六十分才行。不過,校友會反對這種走後門的考試方式。這些後備考生若想考上醫科大,最近的行情每人約需交一千五六百萬日元。
  「⑤根據某Y補習班的資料指出,『最高兩千萬日元以上』的疏通費,校方都稱為入學捐款或特別學雜費,收取這種捐款的醫科大學,包括新設或已設的多達十七所。
  「不過,以上所述的『行情』,終究是疏通費的行情而已,還不包括『紅包』在內。砸下紅包可發揮作用的,只有九所新設醫科大學。如果家長想用錢決勝負,疏通費和紅包加起來得花上五千萬日元。最近這個行情又飆漲了,有傳言指出,已漲到七千萬日元,更惡劣的已喊到將近一億日元。」
  接下來,報紙和週刊上有許多關於補習班向考生家長收取疏通費走後門進入醫科大就讀的報導。光是元子影印的資料就有下列這麼多。
  「①拜經濟不景氣所賜,最近『補習業』突然急速發展。目前已出現收取一千萬日元保證讓考生就讀醫科大的補習班。近年來,私立醫科大設立速度迅猛,造成一股歪風,連帶地使全國各地專辦醫科大考試的補習班肆意泛濫。對補習班而言,只要招得到可繳交數千萬日元入學金的家庭的子弟,其利益之大可想而知。品川一帶某間專辦醫科大的補習班,就是以讓學生全體住宿舍接受特殊集訓而打響名號。據說每個學生每年繳交的學費高達一千萬日元。據聞,該補習班的理事長,從『無論花數千萬日元也要讓自家兒子就讀醫科大』的家長所繳款項中,拿出一百五十萬日元向醫科大打關係,而已繳交的龐大費用則一律不能退還。
  「②在補習班業界,部分專辦醫科大的補習班拿錢向校方關說是眾所周知的『常識』。花大把鈔票把這些學生送進師資低劣的私立醫科大學就讀,聽說光是疏通費就要一千萬日元,當然,給學校的捐款則又另當別論。
  「③某O大學教授光是三年間收到這類走後門的關說費就高達五千萬日元,由於他未據實申報,遭到國稅局舉發有逃稅之嫌。該局所得稅課課長對該教授在記者會上的『未申報的部分,均為繼承亡父的遺產,不是走後門的謝禮』說法甚表憤慨。該課長說:『我們的調查沒有疏失,與當事人當初的陳述沒有出入,事到如今,O教授沒有道理說是國稅局找他麻煩。如果他有任何異議,大可光明正大向國稅局申訴。而且他手上明明有一本記載謝禮名單的筆記本。』
  「④據載,某銀行的中堅幹部居然恐嚇存款戶,從中騙走一億五千萬日元。被害人是現年四十五歲經營專考醫科大的補習班老闆娘Y·N女士。認識N女士的朋友都很納悶,她為什麼有那麼多錢。因為補習班經營者的生活不可能過得如此奢華。
  「N女士告訴警視廳,她存在Y相互銀行新宿分行的一億五千萬日元,銀行不讓她提領。警方問明原因,她說銀行的承辦人員威脅她:『那筆存款是補習班幫學生疏通校方之用,事情一旦曝光,可是會牽連好多人!』
  「那個承辦人員就是Y相互銀行新宿分行主任稽查S,S得知N女士計劃興建新校舍,因而主動接近,向N女士甜言蜜語說:『最近,我將內定到附近的東京第二分行擔任經理,必須要有二十億日元的存款。您若捧場來存款,要蓋校舍的時候,我會通融讓您貸款。』之後S將N女士分前後十次存入的一億五千萬日元以人頭帳戶存入定存,然後以這筆定存為擔保,向地下錢莊或不動產業者借錢,結果卻還不了,被逼急的S最後只好威脅要說出那是用來關說入學的黑錢。
  「話說回來,N女士控告S侵吞的一億五千萬日元,到底是從何而來呢?N女士個人獨資經營一間專攻醫科大的R館補習班,規模不大。確實,該補習班的入學金和學費都很貴,學生也很多,但似乎沒有餘裕能存下一億五千萬日元鉅款。因此大家質疑這些錢該不會就是她分別向每位考生家長收取一千萬日元作為疏通入學的費用吧?
  「走後門須付的費用通常分為兩種,亦即關說入學的仲介費和『給學校的捐款』。萬一無法讓考生榜上有名,會把『給學校的捐款』退還給考生家長,但找藉口不予退還的不在少數。比如,叫考生家長先購買補習班的債券,答應等考生落榜時再予退款,可是那些債券後來大都成了無用之物。有些家長因此向補習班抗議,不過,幾乎所有的家長——大部分為醫生——為顧及體面和怕惹來訕笑,只好自認倒楣。對這些有錢的家長而言,損失一千萬日元根本不算什麼。
  「⑤有個補習班老闆在聯考前夕捲款帶走六千萬日元,目前正被警方通緝。這所位於C縣的T補習班,標榜『推薦入學』,大肆吹噓『補習班會從補習滿一年的學生當中加以推薦,而被推薦的學生幾乎都可以進入理想的大學就讀』,而向有此志願的學生予以個人指導,並收取每人一百萬日元至一千萬日元不等的推薦費。所謂『推薦費』,大概就是拿來向醫科大關說的費用。」
  元子讀著這些「資料」的時候,島崎澄江剛好打電話來。元子曾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過澄江,若聽到什麼訊息馬上來電通知她。
  「我不方便在梅村講這通電話,所以是在附近的咖啡廳打的。」澄江低聲說道,「媽媽桑,看來醫科大進修班的橋田先生有意要買下梅村,所以梅村還會繼續經營⋯⋯」
  元子搭地鐵在赤坂見附站下車,踏著水泥階梯往上走。這時是下午四點半。
  來到路面上,正面就是十五層樓的Y飯店。一、二樓是商店街,隔著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照樣可以看到櫥窗內的熱鬧景象。飯店的入口很窄,用來裝飾的遮陽棚下面站著一名身穿紅色制服的門童。
  和橋田常雄的幽會約定在明天晚上。首先是共進晚餐,地點在那棟大樓十五樓的餐廳,接著會邀她到客房裡。抬頭看去,三樓以上全是密密麻麻而冰冷地用來隔絕個人隱私的窗戶。
  元子這次是利用卡露內開店之前的空檔,先來個「事前調查」,所以無法多作逗留。
  元子離開Y飯店對街,決定順道察看梅村的情況,於是朝一樹街的方向走去。走在路上,她發覺附近新增了許多夜總會、料亭以及酒吧,跟以前截然不同。元子心想,儘管這些店家頗有高雅的情色氛圍,也充滿著活力,但整個格調就是與銀座不同。銀座就是銀座,論起酒吧街的名聲,銀座還是老字號。
  元子在一樹街攔了一部計程車。雖說可以步行而去,但為了檢視Y飯店,又想在傍晚六點半以前趕回卡露內,必須節省時間。再說若是走路去,湊巧在梅村前面遇見女侍島崎澄江也太過尷尬。
  「不好意思,我去的地方不遠。我要找戶人家,待會兒請您開慢一點,然後再麻煩您開到Y飯店前。」
  最近的計程車司機脾氣很大,如果搭乘距離很近,又有如此麻煩的指示,若不百般客氣地予以溝通,沒兩下就會被拒絕。
  車子朝南駛去,從民間電臺往西拐去,開上乃木坂,中途又左轉。這片位處東南的區域有許多緩坡岔路,路旁一隅有幾家小而雅緻的料亭,跟剛才經過的新興鬧區不同,顯得格外靜謐。這種近乎幽寂的靜謐,不由得讓人感受到日本的傳統氛圍。
  計程車司機依照指示,緩速地行駛。元子眺望著窗外。
  終於看到梅村的招牌了。它外面是木板牆,入口很窄。裡面有個玄關,可以沿著腳踏石走進去。腳踏石似乎已經灑過水,顯得有些濡濕,兩三棵松樹和竹子的枝條葉梢探出木板牆。從外面只能看到梅村的二樓,外牆是黃褐色的聚樂壁。從外面看不到梅村裡的人。
  車子就這樣從梅村前駛過。
  「司機先生,對不起,能否勞駕您掉頭照原路慢慢地開去,因為我還沒找到那戶人家。」
  「是什麼樣的人家?」司機板著臉孔問道。
  還是以前的司機比較親切,他們都會主動地幫乘客找路。
  「是姓津田的人家,我記得住在這附近⋯⋯」元子隨便說了個姓氏。
  「小姐,記得下次問好住址再搭計程車。」
  「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
  計程車後退倒進岔路之後,又照原路往回駛去。路旁沒有看到島崎澄江的身影。
  元子想像著澄江說的梅村的內部格局,從外面看去,梅村的占地面積約六十坪。由於這裡與鬧區有段距離,以目前的行情來算,土地價值每坪大約三百萬或三百五十萬日元。而建築物本身已經老舊,沒什麼價值。若以每坪三百萬來算,就是一億八千萬,每坪三百五十萬即是兩億一千萬。
  梅村是從事運輸業的參議員江口大輔為了情婦而買下給予經營的,聽說自從江口大輔死後老闆娘無意繼續。而澄江打電話來告知的「情報」,就是橋田常雄打算買下梅村一事。橋田大概會用低價買下,只是再便宜每坪也不可能低於兩百萬日元。倘若是每坪兩百萬日元,就要一億二千萬日元。
  看來經營專攻醫科大的補習班老闆似乎都很賺錢。昨天,元子查過的報紙、週刊以及書籍上都有詳細報導。補習業者從家長那裡撈了不少錢,而且那些家長大都是醫生,他們透過減稅優惠和逃稅存了不少錢,楢林婦產科醫院院長正是最好的例證。換句話說,那些身為家長的醫生父親,本身就存了許多不義之財。
  而遭到補習班詐欺的考生家長之所以很少向警方報案,一方面是因為顧及「體面」,另一方面則是擔心警察和稅務署追查他們何以有辦法出得起七八千萬日元,甚至一億日元的疏通費。確切地說,他們害怕逃稅的事實曝光。
  因此橋田常雄的財力足夠他豪爽地買下梅村。元子猜想,居中牽線的應該是已故議員江口的祕書安島富夫。安島經常進出梅村,而且在江口議員生前即以祕書身分常與梅村聯絡,所以在江口議員死後,自然而然成了江口的情婦——梅村老闆娘的諮詢物件,而安島和橋田的交誼甚厚。
  橋田有意買下梅村,大概不是打算經營餐飲業,只是想趁低價時撿個便宜。安島趁老闆娘六神無主的機會,把價錢估低,橋田買下後再轉賣賺取差價。再過四五年,那附近的地價很可能會上漲,因為以色情行業為主的鬧市區,已經由偏東一帶慢慢地侵入這附近的區域了。
  元子走進了Y飯店。
  Y飯店有兩個入口,一是從道路進入飯店正門,又或是從商店街的入口進入。若是從天橋走到飯店的二樓露臺,便可以進入二樓的商店街。露臺頗有巴黎時尚的味道。總而言之,一、二樓算是高階的商店街。
  元子搭手扶電梯到三樓,有一半的樓層是飯店櫃檯,房客在這裡辦理住房手續,領取房間鑰匙。四樓以上才是客房,可搭電梯上去。三樓的另一半是小酒吧和咖啡館。
  元子曾聽店裡與人偷情的小姐說,這些店家都是飯店方面精心為來此開房間幽會的客人所設定的。也就是說,先讓女方在一、二樓的商店街閒逛,男方到三樓櫃檯領取鑰匙,然後下樓去把房間號碼告訴女方,過了一會兒,女方直接上樓即可。這段時間,因為兩人沒在一起,所以即使女方被人發現,也只會被認為她是在逛街。
  元子搭電梯上了十五樓。樓層的右側盡頭有間名叫「哥斯大黎加」的餐館。左側是一間看起來頗高階,名叫「哥倫布」的小酒吧,那招牌做得匠心獨具,頗有中世紀的風韻。
  簡單地講,若想幽會,既可在酒吧哥倫布,也可在餐館哥斯大黎加,用餐喝酒兩相宜。從連線兩邊通道的窗戶望出去,赤坂附近一帶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車輛和行人盡收眼底。換句話說,在此能清楚看見疾步走來或是開門下車的情人。而那些在下面走動的女人們,宛如成群顏色斑駁的昆蟲。
  元子猜想橋田常雄的安排:明天傍晚五點,橋田常雄會請她到這家哥斯大黎加餐館共進晚餐,吃完晚餐後,他會把早一步取得的房間號碼告訴她,說「趕快到房間來」,然後獨自搭電梯離開。
  現場的地理環境元子已經了解了,接下來就是思考如何應戰。
  元子對橋田常雄的長相有著強烈的反感。他額頭微禿,頭髮非常稀少,儘管抹著髮油,但稀發披散的模樣常會令人聯想成是猩猩的頭。他的眼窩凹陷,眼睛小而圓溜,漾著賊兮兮的目光,只能用狡獪二字來形容。
  橋田常雄脖頸粗短,面板始終滲著黏液似的汗水。他的個子很矮,時常穿著外國製的衣服,向坐檯小姐炫耀。
  《枕草子》中有句「最令人羞恥的是心懷貪色的男子」,來酒吧的男子大半是這種人。而第二百一十五首寫的「太髒的東西有蜒蚰、清掃劣質地板的掃帚、清涼殿上帶蓋的紅漆碗」,這剛好與橋田常雄的形象相吻合!
  元子高中上國文課時,每次讀到這章,眼前便浮現出褐色的鼻涕蟲爬過後留下的黏糊糊痕跡,因而感到不寒而慄。國文老師說,放在清涼殿上帶蓋的紅漆碗,外表看似亮麗,但放個五年不用,漆色就會剝落變得奇醜無比。橋田穿的西裝、領帶和襯衫都非常光鮮亮麗,但是穿著的人形象猥瑣,反而更令人覺得卑鄙下流。
  元子心想,我才不跟像鼻涕蟲般的橋田上床!光是想到這裡,如就覺得嘔心反胃。我得想個既能擺脫他的糾纏,又能巧妙地將計就計的方法來!
  元子想要的是橋田亟欲到手的梅村,若能將它轉賣,別說是購買波子已經放棄權利的巴登·巴登,要在銀座買間住商混合大樓都不成問題。
  元子並非完全沒有跟男性做愛的經驗,任職東林銀行千葉分行儲匯視窗的時候,她先是跟市區的證券公司職員,之後跟漁會的幹事有染。起先都是對方來視窗辦理存款,漸漸地彼此產生情愫,下班後禁不起對方執拗的邀約便在一起了。那是元子分別在二十三歲和二十五歲時發生的情史。不過,對方都是有婦之夫,交往的時間很短,兩人都是「心懷貪色的男子」。後來證券公司職員轉調他處,漁會幹事則因侵占公款被捕入獄,從此失去蹤影。
  雖然元子有過與兩名男子做愛的經驗,但是她始終想不透有些女人居然會因為「性愛」這檔事而迷上男人。在她看來,做愛只不過是件單調乏味、讓人覺得汙穢的事而已。然而,中岡市子卻被男人的身體迷住。之前中岡得知楢林院長另有女人,氣憤之下離開了醫院,但大概對院長舊情難忘,重新回到供他玩弄的關係了吧。
  有時候,元子會懷疑自己對性愛一事冷淡莫非是身體出了毛病?她已經三十四歲了。來酒吧的客人總是用舔著酒液濡濕的嘴唇說:媽媽桑,你現在這個年齡最有女人味了,若比喻成鮪魚的話,相當於最美味的大腹肉。
  元子心想,這些傢伙根本不看重女人的面貌,他們想要的只是成熟女人的身體而已。而橋田常雄就是這樣的人。
  走出Y飯店的元子就近走向赤坂見附的地鐵站。考慮到傍晚六點前路上車流堵塞,與其搭計程車,不如搭乘地鐵要來得便捷。到銀座站後,徒步六分鐘就可到達店裡。
  元子走下水泥階梯來到站臺的時候,從澀谷駛來的電車剛好進站。當她站在車門旁,等候下車乘客,突然從人群中發現一張熟悉的女人面孔。由於她好奇地打量著,對方也發覺有人在看自己而回過頭來。
  「哎呀,你不是柳瀨小姐嗎?」
  「是你啊?」對方神情驚訝地看著元子。
  柳瀨純子之前在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擔任儲匯業務的櫃檯小姐,比元子小十歲,長得甜美可人。四年前,她因為結婚而辭去工作,算是戀愛結婚,在銀行待不到兩年。她原本臉蛋圓潤,現在卻顯得面頰瘦削,顴骨凸出,充滿滄桑感。而且穿著也很寒酸,與其說她像是要外出購物或遊玩,倒不如說是趕著上班。
  「好久不見,柳瀨小姐。想不到我們居然在這裡不期而遇啊。」
  元子決定改搭下班電車,兩人便站在站臺上聊了起來。
  「可不是嘛。你一點都沒變。」
  「你也是老樣子。」
  元子這樣說道,但柳瀨純子實在改變得太多了。柳瀨也許意識到這點,似乎急著想早點離開。
  「你先生還好嗎?」元子用平常心問候道。
  「一年前,他發生車禍受了重傷,半年前已經出院,但是因為行動不便,現在躺在家裡。」柳瀨純子垂著頭低聲說道。
  「怎會這樣呢!」
  元子凝視著柳瀨凹陷的眼窩。她在銀行上班的時候,豐盈的雙眼是多麼吸引人啊!
  「因此,我得到外面上班。我在這附近的一家飯館打工。」
  當初,柳瀨純子的戀愛結婚羨殺了銀行同事。
  「原口小姐,你看來過得很幸福的樣子。」純子朝元子的裝扮瞥了一眼,不無羨慕地說。
  「我也好不到哪裡,身為女人都是油麻菜籽命啦。」
  元子任職銀行的時候,男職員從不曾主動跟她打招呼,比起當時備受男職員寵愛的柳瀨純子,可說是際遇欠佳。
  「對不起,我趕著上班,先告辭了。」
  柳瀨純子點頭說道,看得出她的長髮從沒去美容院整洗。
  「請你先生保重身體,加油!」
  「謝謝!」
  柳瀨純子急忙地正要邁步走去,卻又轉身微笑地說:「跟東林銀行共事的同事見面,實在令人懷念。一個星期前,我碰到了一個人。」
  「是誰?」元子以為是某個女職員。
  「就是副經理啊,我居然碰到了村井副經理。」
  柳瀨純子這樣說道,元子不由得暗自吃驚。
  「一年前,村井副經理從千葉分行調到九州大分縣的中津分行當副經理,但沒多久就退休了。聽說藤岡分行經理死於外調的地方。」
  「這樣子啊?」
  元子的腦海中迅即浮現出村井亨驕傲的神態來。
  「聽說他目前在東京的某不動產公司上班。」
  下班電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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