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楢林謙治雙手各提著一只皮箱走了進來。一只是寬底的旅行用手提包,一只是小型旅行箱。兩只都是耀眼的棕紅色,看起來沉甸甸似的。
元子站起來,抬眼看著楢林手上的手提箱。從那以後,才五天不見,院長的胖臉明顯消瘦了。S堂咖啡廳的客人不多,一如往常,早春的陽光從窗簾斜灑進來,照在桌上的瓶花顯得柔和溫馨。
男服務生走了過來。
「請給我們兩杯咖啡。」元子這樣吩咐著,並當著楢林的面前,故意說給男服務生聽見似的說,「我也剛到不久。」
在男服務生看來,他們兩人不是夫妻就是情侶,約在這裡碰面,待會兒可能要去旅行。
「我依約把東西帶來了。」楢林指著擱在旁邊椅子上的兩隻手提箱。
「是嗎。謝謝您!」元子深深點頭。
他板著臉孔,眼圈發黑。
「剛才看您進來的時候,手提箱裡好像很重的樣子。」元子朝手提箱瞥了一眼。
「每百萬日元捆成一束,裡面共有五十束。你點收一下吧。」
「不用了。應該不會錯的。」元子滿臉笑容。
「這些現金是您四處從各銀行提領出來的嗎?」
「⋯⋯」
護士長中岡市子已經辭去工作,楢林只能親自跑銀行。他絕不可能隨便差使個底下人去提領人頭帳戶或無記名帳戶裡的存款的。
「辛苦您了。」元子這句狀似體恤的話在楢林聽來,顯然是在挖苦。他目光銳利地瞪著元子。
「這樣,以後你不會有其他的要求了吧?」楢林依舊怒氣未消。
「不會的,請您放心。」元子說著,從手提包拿出一張紙條。
「這是您要的收據。」
楢林接過收據要看清楚內容的時候,男服務生剛好端咖啡過來,他只好匆促地將它收進口袋裡。
元子等男服務生離去後,對楢林微笑說:「不過我沒寫保證書。」
「你若能遵守諾言就好。」楢林繃著臉。
「院長,請您不要那麼怕我嘛!」元子帶著冷笑說道。
「算我多管閒事,你打算拿這些錢去銀行存嗎?」
「這是一筆鉅款。在還沒還您之前,我會先把它存在銀行。」
「你也打算用無記名或人頭帳戶的方式存嗎?」
楢林僅能這樣藉機挖苦一下。
「不,我不會用這種方式存款。況且最近銀行也不大樂意接這類案子。」
「噢,自從很早以前我就覺得,你好像對銀行的作業蠻熟悉的嘛。」
元子聽到這話大吃一驚,但隨即不動聲色地說:「哎呀,這點常識大家都懂嘛。自從我開了酒吧,才跟幾家銀行比較有往來。」
「你若把五千萬日元拿去存,不多久就會被國稅局盯上。」
「到時候,國稅局大概也不會相信我開的酒吧真的那麼賺錢吧?他們若追究錢的來源,我可不可以說是院長您給我的呢?」
楢林露出慌張的神色。
「這點請您不必擔心,我已經想好適當的藉口了。」元子舉止優雅地端起咖啡,繼續說道,「對了,那時候我回到店裡,剛好遇到您的朋友橋田先生來捧場。他喝得酩酊大醉,還跟我打情罵俏呢。」
「他呀,就是愛喝酒、好女色。」楢林對「醫科大進修班」的理事長輕蔑地批評道。
「聽說那樣的補習班很賺錢是嗎?」
「好像是。」
「您跟橋田先生交情不錯,難道沒在他的補習班當個顧問嗎?」
「沒有。我只是當我唸的那間大學的評議員,因此橋田時常來找我而已。他希望多結識些醫科大學的人脈來擴充套件補習班的經營,我跟他並沒有特別的交情。」
元子推測,從楢林急於否認跟橋田沒有特別交情,正表示他們交情匪淺。
「噢,你接下來是鎖定橋田?」楢林瞪著元子,一副威嚇的表情。
「您想向橋田先生忠告嗎?說最好不要跟我這個危險的女人靠得太近⋯⋯」元子笑著,「您要把自己的經驗告訴他嗎?」說著,探看著楢林的表情。
楢林沉默不語。
元子用紙巾擦著嘴角。
「那麼,這行李我就拿走了。」
「你要在這裡將裡面的東西換過去嗎?」
「怎麼可能!人這麼多,我可不會做這種事。我直接把這兩個手提箱帶走。事後再將手提箱寄還給您也太麻煩了,我乾脆連手提箱也一併接收吧!」
「⋯⋯」
「不過,這手提箱的費用我會付給您的。多少錢呢?」
楢林咬牙切齒地看向旁邊,不予回答。
他們走出咖啡廳。元子提著小型旅行箱,院長也若無其事地提著旅行用手提包站在路旁等候計程車。
「我們這樣的裝扮好像要去溫泉旅行似的呢。」元子喜形於色地回頭看著楢林。
計程車一到,元子旋即坐進去,楢林則把手提包由外往元子身旁推去,臉上充滿懊悔之情。
計程車司機以為他隨後也要坐上,因而沒有關上車門。
「司機先生,只有我一個人要坐。」
「您先生呢?」
「他不坐車。」
三天後。
晚間七點多,元子在卡露內時,只見波子臉色蒼白悶聲不響地從外面走了進來。當時潤子等幾個小姐在閒聊著,酒保也等待客人上門似的在擦拭櫃檯。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波子。
「媽媽桑!」波子來到元子的面前突然大喊道。
「哎呀,歡迎光臨!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
波子欲言又止地顫抖著嘴唇,未說話就先淌下淚珠。
「你好像有事要談,到這裡來吧!」元子把波子帶到後面的包廂坐下。
酒保繼續擦著玻璃杯,小姐們則面對面坐在櫃檯前折著紙巾。
波子似乎沒有化妝,穿著普通的衣服,頭髮有點凌亂,好像沒有去美容院梳整頭髮。
「你的店即將開幕,最近應該很忙吧?」元子看著波子冷笑說道。
「那間酒吧喊停了!」波子吶喊道。
「哎呀!」元子定睛看著波子,然後不動聲色地問道,「為什麼?」
波子沒拿出手帕,只用手擦拭著眼淚。「都是媽媽桑你害的!」
波子的眼眶閃著淚光。
「是我害的?」元子指著自己胸前說道。
「沒錯。都是因為媽媽桑你的關係,我的店才開不成。」波子語聲哽咽地說。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你是什麼意思?好好跟我說個清楚!」
「因為他手頭愈來愈緊了。」
「噢,院長沒錢出資了嗎?那又是為什麼?」
「聽說是遇到困難了。」
波子擦拭著湧出的淚水。
「為什麼院長手頭愈來愈緊了呢?」
「不知道。我怎麼問他,他就是不回答。他只對我說,再也拿不出錢來了,叫我多諒解。現在正是緊要關頭的時候,他要是不繼續出資,我實在想不出辦法。我還有半數的工程款要付呢。」
元子心想,楢林也真是吝嗇!只是拿出私藏的五千萬日元,影響那麼大嗎?
不,情況不只這樣而已。想一想,波子的酒吧就開在卡露內上頭,若弄得太奢華,肯定會刺激元子,讓元子坐立難安。這樣一來,說不定被惹毛的元子又會跟楢林要求什麼。總歸一句,楢林逃稅的資料落在元子手中,這是致命性的弱點。他大概是為避免日後麻煩再上身,才犧牲掉波子的酒吧吧。當然,他大概早已做好跟波子分手的心理準備了。
元子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微笑地看著眼前哭得雙肩抖動的波子。
「我預支那麼多錢出去,還僱了十二個小姐⋯⋯」波子說道。
「說得也是。你在開店前未免做得太招搖了。」
「就是這樣!」
「什麼?」
「因為媽媽桑你不滿意我的店弄得這麼豪華,而且害怕卡露內會因此倒閉。這都是你眼紅作祟!」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你想太多了。」
「還有,媽媽桑你一定在他面前中傷我,淨說我的壞話。」
「哎呀,你在鬧彆扭是嗎?首先,楢林院長會聽我的話嗎?你那麼可愛,他疼你都來不及⋯⋯」
「是媽媽桑你籠絡他了!」
用白布擦著玻璃杯的酒保和折著紙巾的小姐們都故作不知地豎耳傾聽著。
「你這話我可不能置之不理。我什麼時候籠絡院長了?」元子突然表情嚴峻,整個臉變得僵硬。
波子瞪著那副表情的元子。
「你有證據的話,就拿出來啊!」
「錯不了的。」
「你有證據嗎?」
「哪需要什麼證據,我憑直覺就知道了。」
「這是你在胡猜。你太會胡思亂想了。」
「是我在胡思亂想嗎?我是憑女人的直覺,不會錯的。」
元子從袖子口袋拿出一根香菸。
「你要這樣胡亂猜測我也沒辦法。其實,我被你這樣無厘頭地騷擾,自己也覺得很無辜。」
元子在波子的面前輕輕地吐著煙。
元子開始尋思,波子為什麼能察覺出她向楢林要錢的事呢?難不成楢林把事情的始末告知了波子?但這樣的可能性不大,楢林不可能將自己的祕密向波子全盤托出。
波子說得沒錯,女人的直覺非常敏銳,元子暗自佩服著。
「媽媽桑,我的前途都被你給毀了!」波子突然發出恍若變了一個人似的粗野嗓音。
「你簡直瘋了!」
「媽媽桑你用身體搶走我的男人,還毀了我辛苦打理的酒吧⋯⋯你還敢厚著臉皮在我面前抽菸?」波子大聲叫罵,氣得雙手直打戰。
「我搶走你的男人?啍,你不要血口噴人!冷靜一點!」
「我哪吞得下這口氣啊?」波子露出憎恨的眼神,冷不防伸手搶走元子口中的香菸,折成兩段丟在地上。
小姐紛紛轉頭過去,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元子也站起來了。
「你這個壞女人!」波子淚流滿面起身作勢要抓元子,整個身軀直撲而去,沙發隨即發出嘎嘎聲響,桌子也歪斜了。
波子塗著紅指甲油的手朝元子的臉頰抓去,另一隻手揪扯著元子的頭髮。元子哀聲尖叫,整個身子往前傾,下意識地朝波子胸前狠狠打了過去。元子的臉頰被抓傷流血了。
被推開的波子重新站穩,又瘋狂地撲了上去。
「師傅快來!」元子吶喊著。
穿過櫃檯趕來的酒保奧山從後面壓住波子的雙手。
見波子猛力掙扎,盡忠的酒保便朝她的頭部一陣毆打。這回換波子大聲尖叫。
小姐也紛紛趕了過來,美津子和明美擋在波子面前,藉此保護元子,里子和潤子則跟波子對峙著。
「波子,你太過分了!你打算對媽媽桑怎麼樣?」這些波子的前同事詰問道。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滾到一邊去!」波子哭喊著,試圖掙開酒保的壓制。她的頭髮凌亂,臉都哭花了。
「你瘋了!」元子斥罵道。
「你說什麼!」
「師傅,待會兒客人就要上門來了,你快把這個瘋女人趕出去!」
奧山從後面推抱著波子走向門口。
硬被推出門的波子,衣服凌亂,張大了嘴。「你給我記住,你這個壞女人!我恨你!」
元子用手帕按著臉頰,直看著遠去的波子。她抽動半邊臉頰笑著。「波子,你若怕無法回本,我倒很願意收購你的店。」
「誰⋯⋯」站在門口的波子喊道,「誰要賣給你啊!不只如此,我要讓你在銀座無法立足!」
「好啊。」元子合上衣領不認輸地回應道,「我等著看!」
她們約在下午兩點見面,但是三十分鐘已過,還未看見中岡市子現身。元子站在門口豎耳傾聽外面的腳步聲。她連電視也關掉了。
元子心想,市子知道今天有要事要談,應該不可能遲到。莫非有緊急事情耽擱了?若果這樣的話,至少應該通報一聲,卻也沒打電話來。該不會是發生事故了吧?
三點左右,市子終於來到元子位於駒場的公寓了。手上還提著水果禮盒。
「對不起,我來晚了。」市子馬上致歉。看得出她是匆匆趕來,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因為我出門的時候剛好有客人來訪。」市子為自己的遲到辯解著。
「若是這樣就好,我正擔心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故了呢。」
「不好意思。」市子又低下頭,但元子發現市子的氣色不佳。照理說,今天談的要事該讓她笑容滿面才對,因為代找店面的事情有著落了。
「我跟屋主約了下午四點半在房屋仲介那裡碰面。另外,我也請了裝潢設計師來,所以我們得趕快出門才行。」元子看著手錶說道。
元子以為市子馬上就要起身,卻見她動也不動直低著頭。
元子雙眉緊蹙,端詳著市子的動靜。她正等著市子回話。心中突然閃過一個預感。
「原口小姐,對不起!」市子驀地雙手平伏在榻榻米上。
「⋯⋯」
「我沒有自信開咖啡廳了。」
「市子,事到如今,你怎麼突然這麼說呢⋯⋯」元子猜得沒錯。
「真的非常對不起!你對我那麼關切,我這樣說很不近情理,但是⋯⋯」
「市子,你抬起頭來,快把話說清楚。」
市子把雙手放回自己的膝上。她仍低著頭,顯得無精打采。
「其實,在這以前我就想過很想跟您表明,但始終不敢說出來。我曾試著鼓勵自己去做,最後還是失敗了,以致拖到這緊要時刻才喊停,請您原諒!」
「哎,經營咖啡廳沒你想像的那麼困難。你侄女若願意幫忙,問題不就解決了?」
「可是,我生性膽小,愈來愈害怕自己做不來。我知道自己只適合當個護士。」
「可是,你總不可能一輩子都當護士吧,現在正是你下決心的好機會。」
「我也這樣覺得。但是,辭掉醫院的護士工作,改行開店做生意,我總需要些時間適應。」
「是嗎?」
「在這之前,我工作上碰到的所謂的客人不外乎是患者,要不就是他們的家人。而現在就要我馬上轉換心態去招呼咖啡廳的客人,我實在做不來。」
市子用力握緊交疊在膝上的雙手,指尖都發紅了。
元子聽市子這麼說,不由得想起之前潛入楢林婦產科醫院當「實習護士」的和江的「報告」。報告上說,中岡市子在醫院裡高高在上,護士們對她都非常畏懼。
而且在護士的觀念裡,從來就不把患者當成「客人」。毋寧說,患者和家屬對護士比較會有「承蒙照顧」的感恩意識,所以護士對患者的態度反倒是採取高姿態,有時候還會斥罵「不聽話的患者」。
從事這樣的職業甚久的中岡市子說,要她馬上學會笑臉招呼客人,做好稱職的服務業,仍需要些時間適應,元子多少倒能夠理解。
「既然這樣,那店裡可以暫時請你侄女負責,這期間你慢慢適應,怎樣?比起酒吧小姐要陪客人坐檯倒酒,咖啡廳的工作輕鬆得多。」元子鼓勵道。
「我也這樣想過,但我總覺得自己做不來。事到如今,我這樣推卻實在很對不起您。」市子不停地欠身致歉。
「如果你真的不想經營咖啡廳的話也不能勉強。我現在就打個電話給房屋仲介商,說暫停這個案子吧?」
「對不起,麻煩您了。」
「但這樣一來,預付的定金就拿不回來了。」
「我會把您代墊的錢還給您的。」
元子朝市子斜睨了一眼,朝電話機走去。
街上傳來救護車的警報聲。
元子打完電話,隔了一會兒,才回到市子面前。
「我已經打電話給房屋仲介商說今天不去了,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也很驚訝。」
「對不起!」
市子蜷縮著肩膀。「對了,市子,剛才你說到一點,你說會把我先代墊的錢還我是嗎?」
「是的。」
「不用了,那十萬日元我已經拿了。」
「不,我還沒還您呢。」
「市子,這個你收下吧。」
仔細一看,一個用包袱巾包著的長方形物體放在市子的面前。這大概是元子去打電話的時候,在其他房間準備好的。
「這是什麼東西?」
市子分別看著那包東西和元子的臉龐。
「你在楢林醫院工作了二十年吧?現在跟院長吵架離開,我也不知道院長會不會給你退職金,所以就直接幫你要了。」
市子瞪大眼睛看著元子。
「加上贍養費,一共是九百萬日元。」
「這是我自行估算的。如果你請個律師跟楢林醫師打官司,說不定可以要到更多。不過,你不喜歡引起這樣的糾紛是吧?若提起訴訟,就會鬧上報紙,說不定還會被八卦雜誌大肆宣傳呢。」
「我討厭這樣!」市子激動得直搖頭說不。
「我猜也是。所以我就向院長要了九百萬日元。雖說金額少了些,你就將就點吧。」
因為事情來得突然,市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不必擔心,院長早已知道這九百萬日元是給你的。當初,你要開咖啡廳的時候,我借了你一百萬日元充當開店資金。我已經拿走一百萬日元了,這包錢你收下吧!」
元子把那包錢推到市子的面前。
「還有我代墊給房屋仲介商的十萬日元手續費,這我也先拿走了,所以這裡面總共有七百九十萬日元。」
「可是,我已經⋯⋯不開咖啡廳了。」市子顯得坐立不安。
「現在是這樣沒錯,但將來你總要做點什麼生意吧?那時候就可以拿這筆錢當資金。」
市子將那包錢推還到元子面前。
「這些錢我不能接受。」市子低聲說著,但語意堅定。
「哎呀,你為什麼拒絕呢?」
「我做了對不起院長的事。當初,我因為一時氣憤加上您的熱心關懷,竟然把醫院的黑帳和存在各銀行的人頭帳戶、無記名存款的事統統告訴了您⋯⋯」
「這又有什麼關係,本來就是事實嘛。」
「這些錢是您拿那些資料恐嚇院長取得的吧?」市子的臉色蒼白,卻目光銳利。
「我恐嚇?」元子依舊面不改色,「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你也知道,楢林院長迷上了波子,還出錢給波子開酒吧。誇張的是,她的店竟然開在我們同一棟大廈的五樓,店裡的裝潢多豪華,聽說院長拿了將近一億日元出來呢。我們在同一棟大廈,這些訊息絕對錯不了。」
「⋯⋯」
「因為這個因素,我找上最近幾乎不來我店裡捧場的院長。我當著院長的面說,您太過分了!您醫院的護士長中岡市子是我以前的朋友。」
市子驚訝地抬起眼來。
「我若不這樣說,他一定不會理睬的。」元子責備市子似的說道,「我詰問院長說,您打算給我那個年輕時即在您醫院當護士的朋友多少退職金呢?聽他一開始的口氣,好像一毛錢也不給的樣子。」
「⋯⋯」
「這時候院長有點驚訝地說,噢,想不到中岡市子跟媽媽桑你是朋友呀。後來我口氣強硬地說,您都大方給了波子一億日元,市子的退職金至少也得給一千萬日元,否則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院長聽完便說,既然媽媽桑如此講情,我也無話可說,就給她九百萬日元。接著,我跟院長開玩笑說,您對喜愛的女人捨得花大把鈔票,對盡忠職守的女人卻一毛不拔,他直叫我不要挖苦他呢。」
「⋯⋯」
「院長說,我再也不想看到市子。也就是說,他清楚地表示以後不想再看到你了。」
市子的目光直盯著榻榻米。
「⋯⋯他的意思是說,不想再跟你碰面,叫我將這九百萬日元交給你。他不想看到你,是因為對你有所虧欠。於是隔天他就提著九百萬現金來卡露內當面交給我,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了,但你卻這麼早就認輸。」
元子試探市子的反應似的看著,然後,邊笑著說:「因為這個原因,在院長面前對他私藏存款的事我可隻字未提。來,這是院長真心懺悔拿出的錢,你就收下吧。」
元子心想,雖說這是信口胡扯,但只能用這樣的說法才能說服中岡市子。
痛恨楢林謙治的中岡市子不會再去找他,而楢林也不可能再接近市子。因為他們彼此憎恨對方。這個小小謊言尚未被揭穿。
就算哪天謊言穿幫了,畢竟楢林已知道他逃稅的資料是中岡市子流出的,因為除了他和護士長之外根本無人知曉那些密帳。在此事實面前,元子小小的謊言不算什麼,他若要追究,便得擔心他逃稅的事情會張揚出去。所以無論他聽到任何風聲,最終只能沉默以對,絕對要堅稱自己「從未遭到恐嚇」。
楢林謙治若保持沉默,中岡市子更不可能知道真相。
市子的態度終於有點變化了。她已經不堅持硬要將布包退還給元子。
元子的說辭,仔細想來似乎頗多漏洞,但從青春時代到中年都在婦產科醫院上班的市子缺乏豐富的社會閱歷,因此對此也沒多加懷疑。
況且,中岡市子現在沒有任何收入,眼前這七百九十萬日元的確是極大的誘惑。
「你對是否要開咖啡廳還拿不定主意,今後有什麼打算呢?」元子改變攻勢問道。
市子低下眼睛。
「你也不能一直遊手好閒,總得做點什麼才行。」
元子說到這裡,情況突然有了改變。
只抽掉十萬日元有著八束百萬大鈔的布包動也不動地擱在兩人中間,這等於中岡市子已經接受了。
「你想做什麼?有目標了嗎?」
「哎,像我這樣的女人⋯⋯」市子落寞地笑著,「只能靠以前的技術討口飯吃。我打算去做臨時護士,目前都內只有三家公司的社內醫務室願意僱用護理人員。」
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將市子帶來的水果禮盒上的玻璃紙照得閃閃發光,元子眯著眼睛看著上面的商店名稱。
「市子,聽說你已經搬到五反田的公寓了?」元子用眼神確認似的問道。
「是的。」
中岡市子辭掉楢林婦產科的工作後,從醫院附近的公寓搬到了五反田,決心跟楢林斷絕關係,開始新生活。
「你是直接從你家到這裡來的嗎?」
元子說的「這裡」是指她位於駒場的公寓。
「嗯。」
「真的?」
市子點點頭,卻又因為元子的探問而露出不安的神色。
「剛才,我開啟水果禮盒的包裝紙時發現,上面的標籤貼的是原宿的水果店。」
市子頓時慌張起來。
「你來這裡之前,因為有事到過原宿嗎?你不可能是專程跑去買水果的吧?」
從五反田到駒場的路線與原宿是南轅北轍。
市子一下子找不到適當的辯詞,整張臉都紅了。
「你是不是去了青山的楢林醫院?」
元子的眼神和聲音都非常嚴厲。
「我沒有進去醫院,只在外面看了一下而已。」
市子話一出口便自覺說溜了嘴,趕緊低下頭去。
「你見過楢林院長了?」
市子在元子嚴厲目光的逼視下動作僵硬地搖著頭。
「你是專程去青山看楢林院長的嗎?或者只是去看看那棟醫院?」
元子對默不吭聲的市子越來越感到氣憤。
遭到楢林如此無情地對待,她卻又主動投向他的懷抱,看來市子對他仍無法忘懷。
這種牽引力來自市子和楢林長期的肉體關係——市子躺在昏黃的檯燈底下任憑楢林的恣意玩弄,他們兩人這種荒淫的夜生活居然長達十年之久,縱慾的烙印已經深印在她的身上。
元子注意到市子的眼袋下垂,眼角堆著皺紋,面頰的肌肉開始鬆垮了。這些老化現象正是她與楢林縱慾淫歡的結果。有些女性即使年過四十,面板依舊光滑柔細,可是市子的面板卻粗糙無光。而正因為市子的情敵是年輕嬌柔的波子,使得她看起來更加邋遢不堪。
「待會兒我有個約會呢。」元子故意看著手錶說道,「今天就談到這裡,你先回去吧。」
面對元子尖細的語聲,市子低著頭沒有反應。
離去之前,市子雙手平伸,對著元子低聲簡短地說了句感謝的客套話,便將眼前裝有七百九十萬日元的布包拿在手裡。她抱著沉甸甸的布包正要走向門口,又突然回頭看著元子。
「原口小姐,你一點也不了解身為女人的心情!」
市子的眼睛充滿怒火。
傍晚六點左右,元子走在銀座的林蔭大道正要去店裡時,旁邊突然傳來叫喚聲。
「卡露內的媽媽桑,你好!」
元子抬頭一看,原來是每天晚上在這一帶閒蕩的獸醫師牧野。
「哎呀,是牧野醫師啊。您好!」
元子打聲招呼後正要走過去時,獸醫師學著女人內八字般走路似的來到元子身邊。
「媽媽桑,聽說原本要在你們樓上開店的巴登·巴登喊停了?」
獸醫師講話的方式也很女性化。
「好像是吧。」
「聽說那酒吧的媽媽桑以前是你店裡的小姐?」
「沒錯。」
「為什麼突然喊停不開業了?是因為這個⋯⋯」獸醫說著,悄悄豎起大拇指說道,「這個不出錢的關係嗎?」
「這件事我不清楚。」
「可是,出錢的金主不是開婦產科醫院嗎?他要調頭寸應該不成問題。」
「噢,您也知道呀。」
「再怎麼說我還是個獸醫,總會知道醫生間發生的事嘛。」
「對不起,恕我失言。」
「大概是他不繼續提供資金,波子因而怒火攻心,才會前陣子跑來你這裡大鬧一場的吧?」
牧野每晚都在這一帶飲酒作樂,所以訊息非常靈通。
「哎呀,真討厭。您是聽誰說的?」
「哈,哈哈哈。」
「波子倒沒有大吵大鬧,只是來發發牢騷而已。」
「都快開店了突然喊停真是可惜。你知道她怎麼打算嗎?」
「是嗎?我不知道。」
「喂,媽媽桑,要不然你就把那家酒吧頂下來怎麼樣?」
「您別說笑了,我哪有那種財力啊。」
道別之後,獸醫那番話彷彿給了元子什麼暗示。
「醫科進修班」理事長橋田常雄低矮的身影又出現在元子的眼前。之前他時常向元子調情。不如這樣吧,元子想像著這樣的對話:
「我才不要搞偷情呢。我要的是真誠的戀愛!」
「我是認真的,媽媽桑!」
「你證明給我看。」
「你要什麼?」
「你把波子停掉的酒吧買下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