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楢林的臉色倏地變得煞白。他寬闊的肩膀動也不動,試圖堆起笑臉,但臉部的肌肉卻僵住了。他以笑掩飾,正表示她說中了祕密帳戶的金額。乍看來,他看似不在乎,但實際上表情幾近茫然。
元子為什麼知道那些祕密存款呢?
元子心想,院長現在大概正忙著如何自圓其說。
他大概在想,目前,只有他和中岡市子知道那些祕密存款。他從沒告訴過妻子。而臥病在床的妻子,向來對醫院的經營、財務和如何累積財產絲毫沒有興趣。她把所有事情全交給能幹的丈夫處理,換句話說,她已完全被丈夫馴服了。加上長期生病,精神逐漸衰弱,現在若能維持安泰的生活就很滿意。
他想,肯定是中岡市子洩露的,亦即那個跟他吵架分手的護士長!
他曾把醫院收取自費現金和處理方式全權委託她處理,交換條件就是當他的情婦。而外遇關係一旦瓦解,對方自然會抖出這些祕密。她大概是為了洩恨才告訴某人的吧——他大概會做出上述的推測。
這也難怪楢林會認為中岡市子和元子沒有直接的關係。他還不知道元子就是承辦他眾多人頭帳戶之一的東林銀行千葉分行存款部的職員,所以他萬萬難以想像,用假名「蒲原英一」到千葉分行存款的市子和元子之間有何關聯。
他可能會想到,祕密帳戶總額共有三億二千五百萬日元,分別存放在二十幾個金融機構裡。元子說的數字正確無虞!因此八成是市子先告訴某人,那個人再告知元子的。這種可能性最大。除了市子和元子之外,肯定還有第三者。
他似乎這樣推測著。
而這個人應該既認識市子也知道元子,而且跟她們都非常熟識,否則,市子不可能把這麼祕密的事告訴他,而元子也不會相信他的話。元子獅子大開口要求借五千萬日元,完全沒有還錢的意願,絕對是那個人出的主意。這是元子跟那個人共謀的惡計。幕後指使者到底是誰呢?
楢林的鼻翼泛著油光,不斷地冒出黏汗。他的眼鏡往下滑落。他目光所及的菸灰缸旁,規矩地擺放著印有「梅溪閣旅館」店名的火柴盒。元子計誘他來這種地方的目的在於恐嚇要錢。現在,因一時疏忽而誤中陷阱的醫生正掙扎著。他試圖要脫逃而出,而且努力不讓對方看出他的醜態。因為他要顧及體面,絕不能露出自己的弱點。不過,坐在他面前的元子,把他的心理活動全看在眼裡。
楢林終於掏出香菸來了。可是他忘了帶打火機,便以梅溪閣的火柴代替。但他的手指不是擦不准,就是用力過度,弄斷了數根火柴棒。這時候,他才扭動肥胖的身軀說話。
「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青煙在他眼前散開。
「沒有人告訴我。」元子臉上和嘴角的笑意仍未消失。
「那麼,是你自己瞎編的?」
「是這樣子嗎?我所說的數字您應該心裡有數吧。」
「⋯⋯」
「這數字不是我瞎編的。」
「這麼說,是你跟某人商量所得出的數字?」
楢林試圖在中岡市子和元子之間找出隱藏的第三者。市子姑且不提,元子的酒吧客層複雜,不乏居心不良的人。首先,應該從這裡著手,然後從中調查那個人跟市子的關係。
元子心想,院長不理會她的解釋,反客為主詢問這點頗耐人尋味。
「我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也沒有您說的那個人,請您放心。」元子略微抬起頭說道。
楢林帶著質疑的眼神看著元子。他們的視線交會。不過,院長卻先移開視線。
「我才不相信呢。」他看著旁邊說道。
「請您相信!或許您認為有人在我背後指使吧?但我敢向您保證,絕對沒有第三者。」元子強調著。
「是嗎?」
院長在菸灰缸裡把香菸掐熄。
「您大概在猜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吧?我才不想找個男人讓自己忙碌呢。我對男人沒興趣⋯⋯不過,院長的話則又另當別論。」
楢林看到元子含笑說著,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可是他並未憤然揮拳。
「你⋯⋯」他瞪視著元子,問道,「你是不是認識我們醫院的人?」
院長終於忍不住發問了。他應該是很不想說出口,因為用自家醫院有內賊的說法問對方,無疑是大挫他的自尊心。問題是,他又不相信元子否認有第三者存在的說法,只好試探是否跟市子有關。在他看來,這件事絕對是市子洩露出去的。
「沒有。我不認識院長您醫院裡的任何人,也從未經過楢林婦產科醫院的門前呢。」元子不動表情地說道。
「那麼,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恕難奉告。」元子這樣說著,繼而溫和地追問道,「看院長您對這件事這麼在意,我剛說的祕密帳戶裡的存款金額應該不假吧,對不對呀?」
「沒這回事,那都是謠言!」楢林大喊道。
「是謠言嗎?」
「一定是有人要中傷我。你被對方利用了!」
「可是,事實上,那些祕密存款不都是從自費看病所收的現金存下來的嗎?院長您開業二十年了,有這點祕密存款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哪有這種本事啊?你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嗎?跟其他規模相同的婦產科醫院比較起來,假如我申報自費所得的部分偏低,一定會被國稅局盯上的。在東京都內,像我們這種婦產科醫院比比皆是,而在這些醫院當中,如果我們醫院申報過少,絕對會遭到調查。所以,在六年內祕密存了三億多日元,根本是不可能的吧?」
院長試圖否認。
「您說的或許有道理。可是,醫生同業之間不是會互通聲息嗎?」元子逼問道。
「啊。」楢林霎時說不出話來。
「有些醫院因為自費所得申報過少,而遭到國稅局懷疑,因此同業間便互通有無,盡量壓低申報金額,不據實申報。醫生不都是這樣逃稅的嗎?」
「絕對沒這回事!」院長怒不可遏。
「是嗎?」
「這事是誰告訴你的?」
「老話一句,恕難奉告。」
元子把手提包挪至身旁,開啟提包蓋。手提包裡有影印的資料,不過,她沒有拿出來,因為那是影印的資料,院長看到會認出當事人的筆跡。那些資料是她最後的撒手鐧。
因此,她拿出自己謄寫過的資料,放在楢林面前,說道:「院長,請您過目一下。」
「什麼東西?」
「您先看過再說嘛!」
楢林拿下眼鏡,仔細看著眼前的資料。
○朝陽銀行大井分行 人頭帳戶 谷政次郎 餘額兩千五百二十萬日元
○朝陽銀行目黑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八百萬日元
○東林銀行千葉分行 人頭帳戶 蒲原英一 餘額兩千三百萬日元
○東林銀行青砥分行 人頭帳戶 下田茂三 餘額一千六百萬日元
○帝都銀行池袋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六百萬日元
○帝都銀行川崎分行 無記名 餘額八百五十萬日元
○櫪木銀行板橋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三百五十萬日元
○櫪木銀行池袋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萬日元
○茨城銀行綿糸町分行 人頭帳戶 細川正藏 餘額一千二百五十萬日元
○茨城銀行神田分行 人頭帳戶 水野正弘 餘額一千五百三十萬日元
○東日本銀行金町分行 人頭帳戶 山口一良 餘額一千五百萬日元
○東日本銀行市川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二百萬日元
○神奈川銀行品川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四百萬日元
○神奈川銀行大森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五百萬日元
○湘南相互銀行橫濱總行 無記名 餘額兩千萬日元
○湘南相互銀行川崎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五百萬日元
○正中相互銀行四谷分行 人頭帳戶 內藤敏治 餘額一千六百萬日元
○武藏相互銀行吉祥寺分行 無記名 餘額八百萬日元
○武藏相互銀行荻窪分行 人頭帳戶 狩野三之助 餘額一千二百萬日元
○光風信用金庫飯田橋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六百萬日元
○光風信用金庫御徒町分行 無記名 餘額一千二百萬日元
楢林謙治像石人般愣住了。他的臉和身體都僵直了,壯碩的體格卻威風不起來。
能動的只有臉頰和嘴唇,但也只是激烈的抽動而已。
他肯定在想,毫無疑問,這絕對是中岡市子洩露出去的!除了已經辭職的護士長之外,沒有人知道祕密帳戶裡的正確金額。元子說出的各金融機構的名稱和各人頭帳戶的姓名都吻合。
此時院長心中對中岡市子充滿了憤恨與後悔。所謂的後悔,即沒有對她多作挽留,應該多給她些撫慰才是。市子大概是在得知他移情波子後,才把他祕密帳戶的事洩露出來的吧。對付女人的嫉妒還是有方法的,只要適度地欺騙、給予溫柔的對待就行。都怪他太粗心大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市子居然會反將他一軍。
憤怒使這個女人做出背叛的事。長久以來他對她信任有加,總是特別關照,而她也對他付出了真愛。儘管如此,他仍不允許這種卑劣的背叛行為。
不過,與其說楢林現在是悔怒交加,毋寧說是充滿擔憂和恐懼。他害怕元子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了。他認為元子辯解說沒有人告訴她這件事,顯然是在說謊,她們之間一定有第三者。市子在醫院的時候並不認識那樣的人,這點楢林非常清楚。如果市子有機會認識那號人物的話,該是在辭去醫院之後。正因為如此,他猜不出個中的原因。
他猜測那號人物絕對跟把他誘騙至此恐嚇的元子有所聯絡。他很可能是黑道律師、流氓記者或職業股東,藉機來卡露內接近元子。換句話說,逃稅的事實、醫院的信用以及院長的名譽,全被他們掌握當脅迫要錢的囊中物了。
身體僵硬的楢林仍在作各種想像和臆測。而雙手將手提包按在膝上的元子,則注視著楢林的動作。
「聽說,有些婦產科醫院會把做墮胎手術的患者名冊燒掉,病歷表也沒留下來。由於墮胎者出於各種苦衷,通常不會留下姓名和地址。手術費又沒有收費的標準,所有費用都在醫院櫃檯以現金支付,而現金收入都是記在內帳裡,絕不會載明在外帳上。」元子嘀嘀咕咕地說著。
「而且每天幾乎都有現金進帳,因為每天或隔日就有孕婦來做墮胎手術。那些不到五六個月的嬰兒就這樣被拿出來,來不及出世就葬送在醫生的手術刀下。而婦產科醫生的私房錢就是靠這些收入累積下來的。」元子啜飲著冷掉的茶。
「我換個話題。」她說著,又開始嘟囔道,「聽說國稅局對銀行展開調查時,涉嫌逃稅者的人頭帳戶或無記名方式存款都是強制查察的方向。不過,儘管國稅局有權調查,但不能直接要求銀行告知涉嫌者的人頭帳戶或無記名存款記錄,因為法律承認上述的存款行為,銀行方面有義務為眾多合法客戶保守祕密,因此就算是得以行使司法警察權或搜查權的國稅廳查察官,也不能恣意妄為。於是他們採取所謂的『去除法』,也就是將人頭帳戶和無記名存款的名單出示給職員,逐一詢問是否為涉嫌者。這時職員就默然搖頭,查察官則逐一去掉職員漸次否認的名單,問到最後就知道銀行預設的客戶是誰了⋯⋯」
楢林用力拍桌。然後,近乎痛苦地呻吟起來。
「我知道了。就依你的要求,我給你五千萬日元。」
元子聽到楢林的「決斷」了。楢林充滿激憤的蒼白臉龐全映在元子的眼裡,而且近在眼前。
「謝謝您!」元子不由得泛起笑容,欠身說道,「那麼,我就先跟您借五千萬日元。可是,我無法馬上償還,也無法支付利息,所以我就決定不設還款日期了。」
「我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你開啟始就這樣盤算,我也不敢奢望你會還款。」楢林歪著嘴巴說道。
「不,我當然會還您的。畢竟五千萬日元是個大數目呢。我若手頭寬裕,絕對會奉還的。」元子攏了攏和服的衣領。
「我該說那就麻煩你了嗎。」他不悅地說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這筆錢呢?」
「一個星期後。那麼大的金額我一下子籌不出來。」
「哎呀,您在各銀行裡不是有很多人頭帳戶和無記名存款嗎?您只要把其中四個戶頭解約就籌得出來了。」
「⋯⋯」
「總而言之,院長您早點把錢拿出來,對您也有好處。」
楢林瞪著眼前這個大言不慚的女人。「你這女人也真厲害。」
這個四十分鐘前邀他上床做愛還寬衣解帶的女人,現在變成恐嚇者坐在他的面前。引動男人春心的三十歲女人的誘人身段乍然消失,轉而成了中年婦女令人憎惡的面孔。
「難道我說錯了嗎?醫生所得享有百分之七十二的特別扣除額。姑且不提工薪階級,一般的自營業者原本就對醫生享有特別減稅待遇非常不滿。諸位醫生卻⋯⋯」
「等等!醫生享有優稅待遇是因為包含技術費,而且我們上班時間不固定。」
「醫師公會都如此強詞奪理對抗民意,還說若修改現行的稅法,國民的健康可能不保。這簡直把國民的生命當人質嘛!試想您已經享有不公平的優稅待遇,六年來逃稅的事情被世人知道的話,會有什麼下場?」
「⋯⋯」
「而且,民眾若知道居然有部分醫生相互勾結逃稅,他們會怎樣想?到時候,民眾只會對醫師的優稅待遇更加反感而已。而這個責任就落在楢林醫師的肩上。到時候肯定會引來醫師公會的圍剿,從此被逐出醫界吧。」
院長的鼻頭已冒出急汗。
「喂,院長,您不覺得白花花的錢被國稅局追繳回去,是件很愚蠢的事嗎?」
「你拿了五千萬日元,就不會把這件事張揚出去吧?」他突然尖叫道。
「我絕對不會張揚出去。」元子自信十足地回答。
「你拿什麼作保證?」
「您的五千萬日元就是保證呀。」
「那筆錢你還要跟幕後指使者平分吧?」
「院長,請您不要重複已講過的話。我說過了,就我一個人嘛!」
「我不相信,絕對是有人告訴你的。」楢林知道這件事肯定是中岡市子透露出去的,他擔心的是幕後的第三者。
「我憑感覺知道的。」
「你少瞎扯了!」
「因為是憑感覺,所以就我一個人而已。我知道您擔心有第三者會張揚出去,但這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請您放心。」
「你敢打包票?」
「那當然。」
楢林徒然地質問著。儘管元子如此答應,但既無憑據供作保證,又沒有可靠的見證者。況且,難保元子的幕後指使者不會說出去。
中岡市子現在在哪裡?他彷彿如此想著。楢林抬眼看著半空,表情非常痛苦。
她居然這樣對待我!他心中似乎吶喊著。
楢林的眼眶淌下淚水。
元子看到楢林流淚,知道他這時候必定是感慨萬千。因為他絕不會因莫名的事情流下眼淚,現在正是對有情感交往的特定人物發出的喟嘆。
元子低著頭點了根菸。
因為她不好意思正面直視楢林,也不跟他說話。這樣做,其實也是在安撫他的情緒。
楢林雙肘託在桌上掩面嘆息。
過了一會兒,楢林抬起頭來對元子說話,略帶鼻音。
「五天後,你到今天碰面的銀座S堂咖啡廳來。下午兩點半,我會把錢交給你。」
「我知道了。」
「我當然會要收據,而且你還要立下保證書。」
「保證書?」
元子凝視著楢林。楢林果真比剛才情緒緩和多了。
「沒錯。主要內容是說,你今後絕不會再對這件事糾纏不清。」
「我當然不會對這件事糾纏不清,可是要我寫您逃稅的事嗎?」
「你別胡說八道!表明這件事就好了。」楢林面帶苦澀的表情。
「院長,收據和保證書我會寫給您,可是請您不要拿它來告我恐嚇罪。」元子微笑地說道。
「你怕我告你?」
「我相信您不會這樣做,但萬一您真的這樣做,對您並沒有好處。首先,恐嚇罪根本無法成立。請您想想這是什麼地方,如果我是跑到楢林醫院或找您到別的地方談話,說我脅迫恐嚇您或許還說得通。可是這裡是色情旅館。」
「⋯⋯」
「而且,計程車司機也知道是院長您帶我來這個地方的。」
「你說什麼?」
「那個司機只因對情侶吃醋而亂開車,我就把他的車行名稱和車牌號碼抄了下來。如果警方以此調查,那個司機就會被徹底審問。到時候,他就會替我作證,說是您帶我到湯島的旅館街下車的。」
楢林霎時瞠目結舌。
「還有,就是來這房間送茶水的女侍。她很喜歡聊天,我呼應幾句,她便興奮地為我介紹湯島神社的種種典故。那時候,她也看到了院長您,所以旅館方面當然知道今天傍晚您帶我來梅溪閣的事。」
「你是預謀在先,才跟女侍七嘴八舌地閒聊嗎?」楢林愣得張大嘴。
「不是,自然就那樣聊起來了。」
「不是我帶你來這裡,而是你邀我來的!」
「哎呀,您再怎麼辯解也沒有人會相信。這種各說各話的事在眾人面前說有用嗎?多說只會惹來更多訕笑而已。」
「⋯⋯」
「因此就算警方認定我們真到了這間簡陋的旅館開房間,在客觀上恐嚇罪也不成立。如果您打算利用我寫給您的五千萬日元收據和保證書當告狀的證據,我勸您還是放棄來得好。」
「我是被你設局騙到這旅館來的。可是,我⋯⋯」
楢林想要說些什麼。
元子看到楢林欲言又止,旋即站了起來,疾步來到隔壁的寢室。接著,傳來扔摔東西的聲響。
楢林驚愕地尾隨一看,只見元子亂腳把那兩床棉被踹翻,還把被單踩得皺成一團,連兩個小枕頭也被丟到牆角。紅色燈罩的微暗檯燈照映出滿室的狼狽不堪。
在楢林來不及出聲之前,元子拿起兩件浴衣,雙手一陣搓揉,直到搓得滿是皺褶才把它扔到棉被上。而這些粗暴的動作,也使得元子的頭髮有些散亂了。
「說不定女侍會認為我們的習慣不好,但這樣卻足以證明我們的確『睡過』了。我們都已經進了旅館,就算您辯稱沒有跟我『辦事』,連鬼也不會相信呢。」
在楢林看來,眼前的元子簡直就是凶惡的夜叉!
「您不要作無謂的掙扎了。您毫無戒心地跟我來這裡就是個錯誤,鬧出這樣的事情您怎麼跟別人說?您要顧及自己是大醫院院長的體面呀。而且,這件事若傳進波子的耳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院長,您有社會地位和收入龐大的事業,身邊又有可愛的情人,若跟我這樣的人對決絕對占不到好處。再說,我原本就一無所有,沒有比這更強的武器了。」
楢林再度愣住。
「哎呀,已經九點多了。」
元子看著手錶嘀咕著,回到前面的房間打了直撥電話。
「潤子嗎?是我,店裡客人的情況怎樣?這樣子啊?我因為有事耽擱了,現在就過去店裡,這段時間你多擔待一點。」
與適才相比,元子說話時宛若他人。
元子動作快速地整理起頭髮來。
元子攔了輛計程車朝銀座直奔而去。院長大概還在旅館裡為付住宿費的事驚慌失措吧?
勝負已經分出了。楢林婦產科醫院的院長敗北,元子獲得全勝。
外神田大樓外,稀疏的夜燈流逝而過。超前而去的許多車輛,紅色的車尾燈像是為慶祝元子大獲全勝的燈籠大隊。
五天後,五千萬日元就到手了。
世間上沒有比這樣的事更有趣的了,其間多富有戲劇變化啊!雖是一介女流,但只要有實力、巧施妙計,照樣可以贏得勝利。這時候,她的內心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喜悅。
在這之前,她的生活過得太單調貧乏,一直在銀行那堵封閉的白色圍牆之中打轉。她的世界只存在發票上的數字和計算機。沒有比這樣的日子更封閉的了,她猶如是長在白牆上的黴菌。
男職員的情況要幸運得多,他們還可轉調到其他銀行,每次轉調便是升官。這時候,女職員就要分攤開餞別會的費用,而榮調他行的男職員只需微笑現身說幾句話就行。大家還要到車站的站臺上為調赴遠地的男職員送行,而女職員只能站在列車前面,亦即站在男職員的外圍高呼萬歲拍手鼓掌而已。女職員永遠不可能享受這種盛情的對待。每天待在白色圍牆中做著單調的事務,像被飼養在狹窄水族箱裡的魚兒缺氧般的過日子。
不過,有一天,她突然像頓悟般的開竅了。這純粹是偶然。在銀行工作這麼久,她為什麼沒有察覺到呢?她依照計劃,順利拿到了約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姑且不論事後上司承諾或予以預設,她讓他們承認這些錢是「合法取得」的,而這靠的就是智慧!無論是精明的分行經理,或嘮叨成性自認是精英分子的副經理都拿她沒辦法,儘管女職員們平常就感受到這兩人的威壓,甚至連總行派來的顧問律師也束手無策。
跳出銀行讓她大開眼界的是銀座的酒吧生涯。她在這裡捕捉住了東京都內著名婦產科醫院的院長!竟然連那樣的大人物她都能制服。那些在社會上享有崇高地位的名人,在她面前只能任由擺佈。
元子心想,這世間居然是如此繽紛多彩,只要略施巧計便大有收穫。她辭職是值得的,而這行業正適合像她這樣沒有任何背景又沒錢的三十歲女人。所以,用不正當的手段弄錢也是理所當然吧?這是她對長期以來苦悶生活的報復!她相信自己日後還能大展巨集圖。
元子開車趕回銀座的途中,抓緊時間在車內細心地補妝。
「媽媽桑,你回來了。」
自家酒吧的小姐們來到門口迎接元子,會計趕緊為她遞上大衣。她揚手將手提包交給其中一名小姐,吩咐她要妥善放好。
店裡來了三組客人,共有十二三名。晚間十點一過,果真比較忙碌。
經營「醫科大進修班」的補習班理事長橋田常雄帶著六個人坐在包廂裡,他身上穿戴的不論是西裝、領帶還是配飾,都是喊得出名號的高階進口貨。他帶來的朋友說這次是第三次來,他們看起來大都是四十出頭至年近六十的教育界人士。橋田尚未介紹他們的姓名和職業。
「哎呀,老師,歡迎光臨!」
「噢,媽媽桑,你跑去哪裡風騷了?」
酒醉漲紅了臉的橋田抬起微禿的前額和扁平鼻看著元子。
「我才沒去風騷。而且也沒有人會看上我呢!」
「你過來一下。」
橋田馬上抱住坐在旁邊的元子。同行的朋友和小姐都笑著,故作無視地繼續談話。
「媽媽桑,我愛上你了!就算你已有男人我也不在乎,跟我交往吧!」橋田湊近元子的耳邊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