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令人鬱悶的星期日午後。
清澄寒沁的天空占去大半個公寓的窗戶。往下俯瞰,下面是低矮雜沓的灰瓦屋頂和零落的樹叢。這棟建在高地的公寓下方就是低谷,對面可以看到東京大學基礎學院高大的樹林,那些向上伸展的枝梢猶如朦朧的青煙。
元子將帳簿和發票攤在餐桌上,埋頭寫著請款單。她住在公寓的二樓,三房一廳的格局。她單身一人卻住這麼寬敞的房子,主要是因為店裡的小姐偶爾會來此串門。她也知道這樣有點虛榮浪費,但還是勉強而為。當然,這有誇飾的用途。這棟寬敞的公寓和她兩個半月前造訪里子位於市谷的破舊公寓截然不同,不過,這些「差異」就得額外支出。里子姐妹所住的家徒四壁的房子,就是她住在千葉時的寫照。可是,即使現在住在舒適的房子裡,她也不覺得生活品質有所提高,而是半上不下。
可能是在銀行工作時養成的習性,元子不習慣坐在四坪大的和室做事,只好移坐到餐桌前。她一邊核對酒客的簽帳單,一邊寫請款單,然後將請款單放入寫有姓名的信封。她寫的數字比文字漂亮,大概是曾長年擔任銀行職員的緣故。
請款單上的金額以六萬日元至十萬日元的居多。公司職員倒是不多,幾乎都是個體戶,半數以上是中小企業的老闆。
其中,楢林謙治每個月大約花費三十萬日元,但主要是捧波子的場。他偶爾會帶醫生朋友來店裡,最近他經常帶一個補習班的理事長來,聽說對方是開設專考醫科大學的「醫科大進修班」的理事長。
這名叫橋田常雄的理事長,五十歲左右,體格矮壯,額頭禿了大半,鼻子扁平,嘴巴很大。最近,他偶爾也會單獨來捧場。他喜歡喝酒,波子也坐檯服侍過,但大都是由潤子負責陪酒。橋田也知道波子是楢林醫師的情人,不便過於親熱。他有個習慣,總是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每個月在店裡大約消費十六七萬日元,看來補習班的理事長收入頗豐。
店裡每晚大概有三組消費十萬日元左右的客人,元子心想,要是再有十組消費三萬日元的客人該有多好。星期六、日休息,每個月的營業額有一千二百萬日元——元子如此盤算後才開這家酒吧。其計算是以燭臺俱樂部的業績為基準,元子原本估計可做到該店五分之一的營業額。
元子開店已經一年多了,但其估算失準,眼前的帳目就是最好的明證。
開店初期,有些客人覺得新鮮前來捧場,但在那以後每個月的平均營業額大約只有六百萬日元。
一個晚上只來了十二個客人,平均每人花費兩萬日元。這樣持續下去,每個月的營業額只有四百八十萬日元,加上楢林的三十萬日元和最近橋田的十六七萬日元,勉強才有五百二十萬日元。
扣掉人事費用,還要支出一百三十三萬四千日元。房租和水電費的開銷要六十五萬日元,這家店位於銀座的黃金地點,又是在新大樓裡,房租自然不便宜。酒類進貨要四十二萬日元,因為店裡用的是日本國產的高階威士忌。
威士忌一瓶八千日元,以九折進貨要七千二百日元。賣給客人的話,一瓶算一萬八千日元,加上小姐的坐檯費,以及不管有無吩咐都端出的三種小菜,客人的花費就將近四萬日元——元子在燭臺俱樂部學會這套計算公式。
小菜的成本占營業額的百分之四,大約要二十一萬日元。另外,冰塊的費用也得要三萬日元。
元子的店裡有一只九谷窯的花瓶,每個星期換插鮮花兩次,得花兩萬四千日元。這些插花費用看起來有點誇張浪費,可是客人看到精美的插花就稱讚不已,已經形同這店的招牌,所以說什麼也不能省下。以上粗略估算,就將近一百四十萬日元。
店裡的人事費用最令元子大傷腦筋。她每個月要付給酒保二十萬日元的薪水。這個四十幾歲的酒保,曾在銀座和新宿的酒吧待過,跟前妻離婚之後,目前跟一名在新宿上班的酒吧小姐同居。
店裡的會計小姐月薪十五萬日元,她曾在鄉下的地方郵局待過。
波子的日薪是兩萬五千日元。不過,波子的情形比較特別。里子和潤子日薪一萬八千日元,美津子、明美、春子和敏枝四人各一萬二千日元。一個月出勤二十天,每月就要付兩百一十八萬日元,再加上元子自己拿日薪三萬日元,合計就要兩百七十八萬日元。簡單地說,包括酒保和會計的薪水,人事費用高達三百一十三萬日元。
若再加上進貨的一百四十萬日元,支出總額就要四百五十三萬日元,以目前的營業額五百二十萬日元扣除,所得毛利勉強不過七十萬日元。
而這只是毛利而已,若扣掉看不到的雜支費用,淨利要少得更多。
由此看來,楢林院長的三十萬日元對這家店裡的營運是何等重要!不過,楢林來店裡的機會大概不多了。不久之後波子就會另立門戶開店,到時候,店裡可能沒有半分利潤可言。
是不是哪裡估算錯誤了?
元子托著臉頰思考著。樓下傳來鄰人開車出遊的歡快聲響。復歸平靜後,連屋內的瓦斯暖爐燃燒的細微聲音都聽得到。屋內很溫暖。
事到如今,元子無須多想也知道自己錯估的原因。當初,她估算每個小姐的日薪是一萬日元,而且頂多只僱五個小姐。
但用那種薪水幾乎是僱不到小姐的。她必須透過酒吧掮客介紹,支付預付款和定金向其他酒吧挖角,那些超豪華的酒吧,也想要像波子那樣手腕高超的小姐。僱用波子以後,元子便很清楚個中狀況。
總歸一句,雖說元子在燭臺俱樂部實習過,但終究只是實習的程度,沒有深入的了解。無論是店裡的會計做帳或僱用小姐的行情,都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波子起初答應日薪只拿一萬八千日元,但不到三個月,就要求提高到兩萬二千日元,因為最近楢林迷她迷得神魂顛倒。
事實上,波子長得並不出色,但她的容貌卻能強烈吸引男人,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挑逗情慾的魅力。不只楢林,其他男客也對她眷愛有加。
——媽媽桑,我每天都得整洗頭髮,光是到美容院做頭髮,每個月就要花掉三萬。下班太晚,每天得坐計程車回家,從銀座到我家,夜間加成的車資就要一千二百。而且我還得買衣服呢。我穿和服上班,平均兩個月做一件,一件要價二十萬,每個月得花十萬日元呢。我總不能老穿著同樣的和服在客人面前陪酒吧,這樣未免太丟臉了,還比穿洋裝來得划算。再說,媽媽桑您也知道,我每個月還得寄七萬給家鄉的母親呢。另外,還要付八萬的房租。
波子搬進這棟豪華公寓以前,時常對元子叨唸著每個月的開銷。
從那時候起,波子的確經常穿和服上班。雖說她穿的並不是最高階的和服,但比以前的更精緻,每件要價二十萬日元看來所言不虛,或許更貴也說不定。這從元子自身買過紡織品的碎花和服的經驗來看,就可猜得出價錢。
不過,依元子看來,波子從那時候起所買的新和服大概都是由楢林支付的。元子很想當面問波子,那些和服都是院長買給你的吧?可是,元子就是開不了口。
三個月後,元子主動向波子表示將她的日薪調到兩萬五千日元,因為她深知波子是店裡不可或缺的王牌。
同時,里子和潤子的日薪也調到一萬八千日元。雖說波子答應元子不會擅自張揚自己拿多少薪水,但其他的小姐憑直覺總會知道的。她們若因此鬧情緒而跳槽到其他酒吧,就難以收拾了。
其他四個小姐的日薪只要給一萬二千日元就行。一來她們還年輕,也沒什麼捧場的客人。美津子以前是百貨公司的店員,敏枝是新劇的研究生。
總而言之,小姐的薪水超出元子原先的預算,的確是始料未及。元子到燭臺俱樂部實習的時候,酒吧小姐的薪水並不高。後來的薪水調漲也是其錯估預算的原因之一。此外,當初她認為依店裡的規模只需四名小姐,顯然也是估算錯誤。因坐檯小姐愈少,客人愈會覺得無趣而不來酒吧消費。
萬一少了像楢林這樣出手闊綽的「大戶」該怎麼辦?到時候店裡的經營肯定會更加困窘。
從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拿來」的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在元子到燭臺俱樂部實習的一年期間的開支,和投入卡露內開店的各項費用,已經花掉五千多萬日元了。當下,還得留著一千萬或一千五百萬日元作為周轉金,這令她心中不安。
她必須想出起死回生之計才行!而且急需一筆資金,一筆龐大的資金!這時候,電話聲響起。
「我是波子。媽媽桑,你在家裡啊,太好了。」
「噢,什麼事呢?」
「有件事要拜託你啦,三十分鐘就好,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你來啊,我正閒著無聊呢。別說三十分鐘,再久都沒關係。」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店裡的小姐說「拜託」或「有事」來元子家裡小坐,通常沒什麼好事,不外乎是預借薪水,要不就是同事間鬧彆扭。如果是後者,小姐說完便會嚶嚶地哭著,這時候她就得出言安慰,從中主持公道。至於若是要預支薪水,則從周轉金中支出。
可是,波子的「有事」跟上述情況不同。元子約略可以猜想得出來。她原本想,波子大概還會在店裡待一陣子吧,但事情發展比她預期得還快。
雖說剛才波子在電話中語氣興奮,但說話的方式已經有點狡猾,顯然是「對等」的態勢。
波子雖然說「有事拜託」,但絕不是來乞求元子,而是單方面來作宣示。
元子想起了里子的妹妹和江來信的部分內容。那是和江的第三次「報告」:
「不久以前,我打掃了院長的房間。跟樓下辦公用的院長室不同,院長的房間在二樓。平常,院長在那裡休息或看書。那次,我以為院長不在樓上,正提著吸塵器要去打掃,剛走上樓時卻嚇得停下腳步,因為我聽見中岡護士長在裡面大哭,而且哭得非常傷心。
「那哭聲背後夾雜著院長的怒罵聲。院長對護士長說:『我最討厭你這種胡思亂想愛嫉妒的女人,你給我聽清楚,以後我要做什麼是我的自由,不需要你來干涉!』
「這時候,護士長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哭訴道:『院長您太無情了,我跟您在一起那麼久,現在您居然把我當破鞋一腳踢開。快帶我去找那個狐狸精,我要跟她拼個死活!』院長氣沖沖地罵她說:『你少跟我說這種蠢話!』與此同時,傳出一陣悶響。好像是有人倒地的聲音。接著,護士長哇哇大哭,哭得非常淒厲。
「我嚇得急忙跑到樓下⋯⋯」
想起和江來信內容的元子看著窗外鄰近的紅磚公寓,腦海中還疊映著波子所住的那棟有著咖啡色外牆的高階公寓。
波子果真是在附近打電話,沒多久就來敲元子的房門。
開啟門,眼前是穿著毛皮大衣的波子。元子有點驚訝,波子露出被外面寒氣凍紅的臉龐,對著元子微笑說:「媽媽桑,您好!」
波子脫掉毛皮大衣,伸出纖細的腳踝脫下鞋子。她穿著新做的套裝,不同於在店裡常穿著的和服打扮,煞是好看。
這是波子第四次來元子的住處,但她仍帶著與自己的公寓作比較的目光打量著。這次,她帶著銀座著名的高階水果店的禮盒當伴手禮。
元子精心地為來客泡了杯紅茶。因為她知道波子此行的目的。
「媽媽桑,我想開店了。」波子態度有點客氣,但仍充滿誇耀的口氣。
「恭喜你啊,波子。」元子由衷地祝賀道。
「媽媽桑,謝謝您長期以來的照顧,真不好意思,我可不可以只做到這個月底?」
「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啊。」
元子又想起和江的「報告」。
——快帶我去找那個狐狸精,我要跟她拼個死活⋯⋯
「對不起!」波子形式上地向元子賠不是。
「決定在哪裡開店呢?」
「銀座。」
「我猜也是,在哪一帶?」
「我有點難以啟口⋯⋯」
元子心想,波子的酒吧大概地點欠佳,才難以啟齒,但這回她猜錯了。
「媽媽桑,你知道卡露內的樓上有間叫『波惹』的酒吧嗎?」
「嗯,知道啊⋯⋯」
「我買下那間店了,把它取名為『巴登·巴登』。」
那家酒吧跟卡露內在同一棟大樓裡。
「請問您是哪一位?」一個年輕女子公式化地問道。
下午三點半。元子看準這時候是護士們最不忙碌的時刻,於是在楢林婦產科醫院附近打電話。
「敝姓原口,我有事情想跟護士長商量。」
「您是患者嗎?」
「不是,是個人的私事。」
「請您稍等一下。」
電話那端傳來等候的鈴聲,看來護士長在。在等候的時間中,元子彷彿聞到聽筒那端傳來消毒水的臭味。
「喂喂,我是護士長,敝姓中岡。」
那是個年近四十的女人,略帶低沉老成的聲音。
「百忙之中叨擾您,真不好意思!初次打電話給您,我叫作原口元子。」
「咦?有什麼事嗎?」中岡市子焦慮地問道。
元子想起大約每隔兩個月一次來東林銀行千葉分行存款的那個長臉女人了。
「上一次,給您添麻煩了。」
「咦?您是指哪件事?」
中岡市子以為是自己跟患者間的關係。
「坦白說,我是在銀座經營一家叫卡露內酒吧的老闆娘。」元子低聲說道。
聽筒那端傳來了輕微的驚愕聲。看來對方知道酒吧的事。
「嗯,如果護士長方便的話,我想借您二十分鐘到外面講話。其實,我現在就在醫院的附近。」
「請問您有什麼貴事?」
中岡護士長也突然壓低聲音說著。或許其他護士就在她的身旁,驀然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難免有些慌張。
「我向您致歉。」
「⋯⋯」
「原本我得到醫院親自向您賠罪,但是又怕人多嘴雜。」
「⋯⋯」
護士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酒吧的老闆娘為了波子的事來到醫院附近,中岡對此感到驚訝。可是,接著聽對方的口氣,她若拒絕外出講話,對方很可能直接到醫院來,這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元子聽得出中岡猶豫的口氣。
「另外,我還要跟您報告一件事,我們店裡的波子已經辭職了。當我知道她給您帶來麻煩之後,馬上就把她開除了。」
元子這句話最具作用。
「您現在在哪裡?」
中岡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但意志顯然動搖了。元子告知中岡護士長自己的所在位置,交代她到步行十分鐘距離的地下咖啡廳等著,十五分鐘後自己也會前往。
現在,元子就站在醫院外面打量,以私人醫院而言,楢林婦產科醫院的規模算是很大。三層樓建築的醫院,玄關前是成叢長著掌狀葉片的粗大椰科樹木,旁邊有個沒有種花的花圃。寬廣的玄關上頭,字間留有間隔地架著「楢林婦產科醫院」的雕刻大字,三樓屋頂上還掛著紅色大字的醫院招牌,一到晚上大概會點上霓虹燈,凸顯這間醫院的裝置齊全。
頂樓招牌的後面,與醫院連線的是有著高大屋頂的病房專屬建築。那棟病房專屬建築可容納一百三十張病床。不久之前里子的妹妹和江就在那裡當實習護士。
元子走過小巷,看了醫院的側門一眼。那扇側門可通往醫院後面和病房,一個手拿鐵製托盤的白衣護士看到元子站在側門前窺探的身影時,便疾步從走廊走向病棟入口。那個人肯定是和江所說的壞心眼的護士之一。後門內側兩旁的花圃種著低矮的草皮。
「醫院的生意興隆,中午前就擠滿外來的患者,他們都是為申請住院,大清早就來等候掛號的。約摸早上七點,醫院旁的側門會停著一輛冷凍貨車⋯⋯」
元子回想著和江的報告。
當然,目前側門前面並未停著冷凍貨車,小巷裡也沒有人影。醫院內的停車場只停著五輛車子。現在,正是醫院比較不忙的時刻。
元子走出了公共電話亭。眼前有輛計程車朝醫院玄關駛去,車上坐著捧著鮮花和禮盒前來探病的婦女。公共電話亭位於醫院的角落,剛好可以縱觀楢林婦產科醫院的全景。
從步道通往地下室的水泥階梯既陰暗又狹小,咖啡廳裡面沒有半個客人。
一個娃娃臉的女服務生來到元子坐的角落詢問她要點什麼飲料,元子回答說,她的朋友待會兒就到,先要了一杯冰水。
元子心想,女服務生會怎樣看待眼前這個穿著和服濃妝艶抹的三十歲女人呢?大概認為她在等候有錢的老人來赴會吧?元子從手提包裡拿出香菸,低著頭抽菸。自從開了酒吧,她不知不覺地學會了抽菸。
中岡護士長說她十五分鐘後就來。或許楢林院長不在醫院。據辭去實習護士的和江所言,之前院長是到傍晚六點時不見人影,看來他現在離開醫院的時間愈來愈早了。他八成是去赤坂的愛巢。
最近,波子開店在即,院長肯定會跟她商討各項準備事宜。因為店是他出錢投資,格外熱心也是理所當然。
波子真是無恥的女人,居然買了跟卡露內同一棟大樓的酒吧!而且就在卡露內的上面兩層樓。這絕不是普通的做法,與其說她不顧職業道義,毋寧說她擺出挑戰的姿態。波惹那家酒吧還比卡露內大三坪左右,看來她付了不少預付租金。雖說是頂讓的,但她打算將格局徹底改裝,已經有許多木工師傅進駐。因為是院長出的資金,波子可以盡情揮霍。
不久前,波子為了離開卡露內的「請託」和開店的「問候」,來到元子位於駒場的公寓,那時她身上穿著新買的毛皮大衣。那是件高階貨,少說也要五百萬日元。她手指上還戴著一只兩克拉的鑽戒,至少值八百萬日元。光是這兩樣東西,就讓院長為她花掉了一千三百萬日元。此外,波子大概又要求院長幫她買了許多洋裝與和服吧。
波子長得並不漂亮,但有張吸引男性的臉龐。她豐滿完熟的身材絕對可以取悅男人,而且面板光滑細緻有彈性,上次穿和服的時候,還故意讓客人從袖口上下其手。此外,她有著傲人的雙峰,乳房的肌膚肯定是滑嫩有致。進一步說,她的胯下功夫更是一流。她有著令同性嫉妒的肌膚與身材,難怪楢林院長為她神魂顛倒。
波子的頭腦非常機靈,可以跟客人天南地北閒聊,說起黃色笑話更是巧妙,與她可愛的臉龐相去甚遠。日後,她若當上媽媽桑,手腕一定是更加厲害。
「歡迎光臨!」
一個身材高瘦的女人走了進來,咖啡廳的服務生上前招呼。
元子從椅子上站起來。
元子起身之前,快速地朝對方打量了一下,心想果真是她!她就是來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用蒲原英一的名義辦理存款的長臉女人。在櫃檯辦理人頭帳戶存款時,她自稱是蒲原英一的義妹。
中岡市子叩叩作響地走到元子的跟前,其步伐跟她當初快速走過千葉分行的大理石地板時一模一樣。她穿著樸素的套裝。
元子低頭佇立著,等候對方的到來。然後她雙手交疊在前,欠身致禮。
「您是護士長嗎?我是剛才打電話給您的原口元子。」元子低聲客氣地說道。
「敝姓中岡。」對方也低聲響應道。
元子覺得正被一個身材高瘦的女人居高臨下看著。可是,這樣她反而比較容易開口致歉。
「我是專程向護士長您道歉而來的。我若不親自來賠罪,總覺得過意不去。」
雖說這番話已在電話中提過,但元子覺得應該當面表達,又得欠身致意才有效果。
「⋯⋯我們先坐下再說吧。」中岡市子表情僵硬地說道。
「謝謝。」元子帶著罪犯般沮喪的表情,誠惶誠恐地坐了下來。
女服務生又來詢問她們要點什麼飲料。兩人各點了杯紅茶,接著,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元子抬起頭來。「這次,真的給您帶來莫大的困擾,非常抱歉!」元子說道,又低下頭。
護士長的額頭和臉頰馬上紅了。光是「給您帶來莫大的困擾」這句話——雖然加上電話中,這是第二次提及,但中岡市子知道,她的事情已被波子的媽媽桑全部洞悉。
「可是,您又不是當事者。」中岡市子極力地冷靜以對。
「不,這是波子在我店裡期間闖出來的禍,我當然難辭其咎。」
護士長沉默了。
「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知道那件事以後,立刻就把波子找來罵了一頓。」
「您剛才在電話中說,已經把她開除了是嗎?」護士長確認似的問道。
「是的。我聽到這個訊息,馬上就開除了她。」
元子只在這句話上加強語氣。
紅茶端上來了,她們的談話暫時中斷。
中岡市子從元子推到面前的糖罐裡舀了一匙砂糖,放進自己的杯中,她那握著湯匙的手指,長而骨節突出,手背微微浮現青筋。
她的臉頰消瘦,顴骨凸出,鼻梁尖細,眼角旁已出現皺紋。下顎的面板有些下垂。她穿著套裝的肩膀看似平順,但隱約可見突起的肩胛骨,儘管在胸前塞上襯墊,但一眼就可看出是平板胸。與當初來千葉分行時有著男人般的臀部相比,她消瘦多了。
依這樣的姿色是絕對敵不過波子的。
根據和江的報告,醫院的護士說,這半年來護士長突然明顯消瘦,雖然她原本就不是身材豐滿的女人,卻還是因為精神的折磨而消瘦不少。
元子若無其事仔細地觀察著中岡市子,可是市子卻沒察覺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她當初去千葉分行辦理人頭帳戶存款時的銀行女職員。不過,一方面是因為那時候元子原本就坐在櫃檯較後面的位置。
然而,為了慎重起見,元子特別化了濃妝,還穿著和服。這副打扮跟脂粉未施、穿著米色制服的銀行女職員模樣判若兩人。
「您為什麼要開除那個女人呢?」護士長盯著原口元子問道。
護士長問話的聲音有些悽楚沮喪。
中岡市子所說的「那個女人」,有其特別的含義。她當然知道那個女人叫作波子,連她的全名是山田波子都知之甚詳。可是,市子不直呼對方的名字,而是以「那個女人」代稱,無疑是站在妻子的立場指稱丈夫的情婦。這句話赤裸裸地表現出妻子對丈夫的情婦的憎恨、輕蔑和厭惡。護士長之所以不由自主地說出「那個女人」,是因為她下意識裡認為自己是楢林的「妻子」。
「院長和護士長的關係匪淺,醫院裡的護士都說,護士長是院長的情婦!」
辭去楢林婦產科醫院實習護士的和江這樣告訴過元子。
「護士長住在外面的公寓,但聽說他們多半在澀谷的旅館幽會。有時候,院長會帶護士長去旅館過夜,隔天早上再佯裝不期而遇,一起來醫院上班。」
院長夫人在自家過著臥病在床的生活。夫人知道院長和護士長的曖昧關係,但從來不表現出來。她原本就是沉默寡言、性情文靜的女人,或許是長年療養的緣故,更加重憂鬱症的傾向。
「醫院裡有個資深的行政組長,但醫院特殊的財務狀況都由護士長掌控,畢竟院長還是比較信任在醫院工作二十幾年的護士長。可是男人就是喜歡拈花惹草,在外面金屋藏嬌。護士們異口同聲說,護士長之所以大鬧情緒,是因為得知院長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開除波子,」元子對護士長說,「是因為像那種女人,會給其他的酒吧小姐帶來錯誤示範,還會打壞我們店裡的名聲。」
元子心想,這個即將被院長拋棄的女人,應該很想知道這方面的情報。
「最近波子的穿著愈來愈奢侈。不久前,她身上還穿著毛皮大衣呢。而且是長毛的。依那質料來看,少說值一千萬日元吧。此外,她還戴著鑽戒呢,那麼大顆應該有2.5克拉吧,依我看來,它至少得要一千四五百萬日元。半年前,我只買了顆品質普通的墨西哥貓眼石就把它當寶貝呢。」元子誇張地說道。
「⋯⋯」
「波子還對店裡的小姐炫耀,她手上那隻鑲嵌著碎鑽金邊的淑女表,是瑞士著名的一流廠牌,還是最新的款式呢。我向來都不准店裡的小姐戴那麼貴重的東西,因為買不起的人可能因此心生嫉妒,彼此明爭暗鬥起來就不好收拾了。作為酒吧的經營者,這樣處置是應該的。可是,波子居然背著我在其他小姐的面前大肆張揚,還毫不掩飾地說那些東西都是院長買給她的。」
護士長低著頭抿著嘴唇。
「我制止波子不要這樣張揚,她還嘲笑我呢。我簡直被那個女人羞辱了⋯⋯」
說到這裡,其實也是元子自身的感受。
卡露內在三樓,波子的酒吧開在五樓。波子買下之前的酒吧,改名為巴登·巴登,對外大肆宣傳,內部的盛大裝潢正接近完工。
從早到晚有木工、泥水工、水電工、瓦斯公司和電器行人員等二十幾人在五樓施工,工人白天會使用電梯,傍晚六點起各樓層的酒吧開始營業後,他們本應搬著工具改走狹窄的樓梯間。不過,來不及的時候,他們照樣跟酒吧的客人一起搭乘電梯。由於施工時的噪音很大,而且客人不喜歡跟穿著髒汙的工人同搭一部電梯,各酒吧向他們抗議,但那些工人卻相互推卸責任。波子只在中午前到工地視察,以後未現身,因此傍晚才來酒吧的經營者和經理始終無法跟波子碰面,工程照樣持續進行。遇到晚上趕工的時候,強烈的燈光照得通亮,眾多工人大興土木,人聲嘈雜,看起來景氣興隆。
據小姐說,波子打算把它裝潢成豪華的酒吧,好像不惜砸下重金。即將完工的巴登·巴登比卡露內的坪數大三坪,包廂也多,一口氣就僱了十個坐檯小姐,聽說還從其他酒吧挖角。這樣的話,勢必要支付預付款,還得付很高的薪水。此外,酒吧的角落還設有樂隊,前面的場地可供客人跳舞。
這些傳言愈加使元子的神經緊繃起來。波子顯然是站在卡露內的頭上向元子挑戰。不,與其說是挑戰,毋寧說是炫耀。元子覺得波子彷彿在宣示,像卡露內這種不成氣候的小店,不需多久就要倒閉!
波子的酒吧若正式開始營業,來這棟大樓喝酒的客人,很可能搭電梯不停三樓直接到五樓吧。而卡露內的小姐送客到電梯門口按了按鍵,門開後也可能已經站滿從五樓下來的客人。不僅是店裡的小姐,當元子送客人搭乘電梯時,也可能在電梯裡跟同樣在送客的波子不期而遇⋯⋯
媽媽桑,你店裡的生意如何啊?
到時候,波子肯定會露出勝利的笑容,口氣傲慢地對她說,我們店裡的顧客跟你店裡的可大不相同呢——波子就是這種女人!
元子對中岡市子說,我簡直被那個女人羞辱了,其實正包含著這種憤怒之情。
偌大的兒童公園裡看不到半個小孩。可能是就讀幼兒園和小學的孩童尚未下課,也可能是因為天氣陰霾寒冷,家長不讓小孩到戶外走動。鞦韆架和滑梯上都空無人影。
元子和中岡市子鋪著手帕並坐在兒童公園的長椅上。風微微吹動樹木的枝梢,石欄外的空地擺滿上學族或通勤族的腳踏車,對面則緊靠著中華料理店、雜貨店和理髮廳等商家。楢林婦產科醫院離這裡有段距離。
「波子目前住在赤坂的高階公寓。那公寓蓋在高地上,屬於高階地段。我曾經去過波子的住家,房間寬敞豪華,裝潢得像貴婦人的沙龍。她使用的東西都是高階貨,室內擺滿觀葉植物的盆栽,水族箱裡養著悠遊的熱帶魚,地板鋪著外國製的長毛地毯,天花板吊著華麗的枝形吊燈,上面還吊著小盆栽,讓人猶如置身在植物園的溫室裡。當然,她時髦地掛了深紅色的窗簾,讓人覺得好像到了國外。看來這些裝潢花了不少錢哪。」
在元子的想像和渲染之下,波子的公寓變得比實際來得豪華百倍。這並不是為他日中岡市子造訪那棟公寓故意編造出來的,而是誇飾性的成分居多,元子知道這樣肆意渲染可激起對方無限的想像。
「我十幾年前開始住的那棟公寓簡直是老舊不堪。」中岡市子低聲怒說著。
「波子也曾是如此啊。不久前,她還住在那種破舊的公寓呢。大家都說,波子有辦法抓住楢林院長真是走運。」
「這女人太不要臉了!」
「就是嘛。我想院長在波子身上肯定花了不少錢。院長買了棟高階公寓送她,下次就是讓她開酒吧吧?應該還不止,以後波子還會要求院長幫她買衣服啦,或服飾用品之類的東西。那樣的女人最貪得無厭了。雖說赤坂的生活費很高,我們也不便苛責,但是赤坂離青山、原宿、六本木和銀座很近,外出購物很方便嘛,何必都買那種高級品呢。我看她每個月的生活費少說要八十萬日元,那個女人根本就奢侈成性。」
「我在醫院工作了二十年,現在的月薪才二十二萬日元,生活還過得很辛苦呢。」
將青春埋在楢林婦產科醫院,把身體獻給楢林謙治的中岡市子悽楚地嘟囔著。看得出她已有四十歲女人常見的疲累與老態了。
「你的月薪只有二十二萬日元?」元子驚訝地問道。
「是的。」護士長顯得有些羞赧,卻又目含怒意地低下頭。
「這點薪水太少了,您都工作了二十年。而且那醫院都是靠護士長您一手撐起來的吧?」
「我就是這麼傻。為了院長,我拚命地工作,從未替自己著想,也沒結婚。十幾年前楢林醫院的經營還很困難呢。」
「這都是因為您的犧牲奉獻,醫院才有現在這麼大的規模吧?您至少也有一半的功勞啊。太過分了!我認為院長太無情了。」
一個老人帶著小狗來公園蹓躂。他先是晃了一圈,朝坐在長椅上的兩名中年婦女瞥了一眼,悠悠地離去。有個女人哭了。
「話說回來,院長蠻有錢的嘛。」目送老人散步離去的元子,對著拿手帕拭著眼角的中岡市子說道。
「嗯。現在醫院經營得不錯。」護士長吸著半帶著淚水的鼻水答道。
「院長花的錢應該是沒有課稅的私房錢吧,光是這半年來,他在波子身上就花掉將近兩億日元了。」
「他在那個女人身上花了兩億?」護士長的眼眶更加泛紅。
「光是買下酒吧的預付租金和裝潢費用就得六千萬日元。僱用紅牌小姐,還得預支她們在之前的酒吧所欠的借款,也就是必須代墊那些小姐以前負責的客戶的賒帳。我想這部分的花費現在已經在支出了,而且坐檯小姐僱得愈多,金額就愈龐大。此外,還必須準備三千萬日元周轉金才行。光是買下那間酒吧就得花掉一億日元吧?」
護士長聽到這裡簡直不敢相信,整個人都呆愣住了。
「買下赤坂那棟高階公寓就花掉五千萬日元,加上院長買給波子的奢華物品,以及每個月的生活費,已經超過三千萬日元了。所以保守估算大概也花了將近一億日元。」
「⋯⋯」
「波子是個厚臉皮的女人。這次開店即使賺了錢,她也絕不可能把錢還給院長。豈止不還給院長,她絕對會把賺得的錢存起來,每個月繼續向院長要生活費呢。」
「那個女人這麼可惡!她根本不是人!」中岡市子呻吟地說道。
冬天的風將她的頭髮吹得披散於雙頰,看得出那頭髮已經黯然失色了。
「沒錯。波子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人物。她在銀座的陪酒小姐之中,算是厲害的角色。依我猜測,院長以後還是會繼續被她敲詐下去。」
「那樣還不夠嗎?」
「她隨時都可以編造謊言啊,比如說,故鄉的父母生病住院需要錢啦,或是貧困的親戚發生車禍,若不寄錢過去,他們的家計就會陷入困頓啦,等等。院長已經被波子迷得神魂顛倒,以後肯定對波子言聽計從,任她揮霍。在我看來,院長迷戀波子的程度絕不是逢場作戲。他是中年過後墜入情網,肯定會陷入很久,任何人勸告都無濟於事。再說,波子也不會輕易放過院長,畢竟這是她重要的搖錢樹。」
中岡市子的臉色變得煞白,這並不是被冷風吹拂的關係。
「護士長,院長可以如此大肆揮霍,私人開設的婦產科醫院應該很賺錢吧?」
「嗯⋯⋯生意興隆的醫院利潤的確不錯。」護士長小聲答道。
「最近報紙雜誌時常報導,醫生在必要經費上享有百分之七十二的稅收優惠政策。」元子若無其事地逐步問道。
「是的。」
「這樣很有賺頭嘛。我還聽說其中以開婦產科醫院的醫生最賺錢了。」
「大家是這麼說。」談到這裡,護士長支支吾吾了起來。
「聽說自費看病都是付現金,這部分醫院賺得最多是吧?」
「或許是吧。我不大清楚。」護士長語帶保留。
「我覺得院長可以這樣任波子揮霍,正表示醫院很賺錢呢。護士長,接下來您有什麼打算?難道您打算繼續待在那家醫院?」
元子直打量著中岡市子泛著淚光的臉龐。
從雲隙間灑下的陽光,將對面整排腳踏車的車把照得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