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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女三部曲 by 松本清張

2019-10-29 20:45

  「燭臺俱樂部」位於從銀座的林蔭大道往土橋附近的小巷裡,這一帶的店家大都是酒吧間,燭臺俱樂部便是其中一間。這棟建築物裡,五層樓幾乎全被俱樂部或酒吧占滿。
  媽媽桑岩井叡子身材高大,完全稱不上是美女,不過她直率的性格倒頗給人好感。她約摸三十四五歲,鼻尖有點往上翹,反應非常機靈。雖說她經營酒吧已經十年,但要在競爭激烈的銀座存活下來需要卓越的經營手腕。目前,她旗下的小姐大概有三十名,半數以上都已換上新人,足見酒吧業競爭的激烈程度。
  十一月的某個晚上,三個畫家朋友結伴來到燭臺俱樂部。
  有個臉蛋嬌小、身材纖細、穿著碎花和服的小姐,坐在他們對面的桌臺陪酒。從外表看去,那個小姐頂多三十三歲。
  「那個小姐是新來的吧?」
  「嗯,她叫作春江。」千鶴子配合著A畫家的眼神說道,「才來了半個月。」
  A畫家從裊裊的香煙霧氣中若無其事地觀察著,他注意到那個叫春江的小姐動作有些矜持。儘管先前她也跟著店裡的小姐陪酒客打情罵俏,但總是僵直著上半身,臉上的微笑也是硬擠出來的。
  由於畫家所坐的桌前剛好是店內的通道,能清楚看見春江來回走動時尚不熟練的身影與步態。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她是初入這個行業,完全不曾在酒吧工作過。因為她經過客人的面前時總是低著頭。
  在通道昏暗燈光的映照下,從側臉看去,她的額頭有點大,眼睛很小,臉頰瘦削,留有陰影。由於她身材嬌小,姿勢端正,穿上碎花和服搭配得很好,但腰帶上方的胸部卻顯得有些平坦。她坐下後,經旁邊檯燈的照映,臉上的陰影消失了,寬闊的額頭和凸出的顴骨泛著亮光。不過,無論怎麼看她都不是有魅力的女人。
  或許客人也跟她不太熟,因此沒多注意春江,只顧著跟其他的小姐說笑。從這裡可以清楚看出,她跟其他小姐年齡有差距,而且不熟悉這裡的環境。
  可是,她非常認真地觀察客人和年輕小姐間互動的情況。就是因為她這個舉動,引起了A畫家的注意。
  媽媽桑叡子正四處與客人打招呼寒暄,來到這桌時她高大的身軀坐在A畫家身旁。
  「聽說那個叫春江的小姐是你的朋友?」A畫家趁說話的空檔問道。
  「是啊。」睜大眼的叡子對著春江輕輕點頭。
  「是老朋友?」
  「不,不是。」叡子搖搖頭,說道,「她是貨真價實的新手。」
  「果真如此。」
  「你一眼就看出來了嗎?」
  「當然看得出來。那麼,她是你的兒時同伴?」
  A畫家的視線始終盯著春江。春江果真沒加入客人們的談笑,只是在旁微笑著。
  「也不是。她是我高中同學。」叡子生怕旁邊的小姐聽到似的小聲說道。
  「噢,這樣子啊,你們現在還有聯絡?」
  「倒也沒有時常聯絡。兩個月前,她突然來找我,拜託我讓她在這裡工作。」
  「這麼說⋯⋯她是寡婦嗎?」A畫家的腦中旋即浮現出死了丈夫、手抱幼兒的女人來。
  「才不是呢。她還是單身。」
  「噢。」
  三十幾歲還單身,現在還想在酒吧上班,莫非是被男人拋棄了?A畫家又悄悄地看著春江的臉龐。
  「其實,她白天在一家正派的公司上班呢。她已經在那裡做了十五年了。她一畢業就進那家公司了。」
  A畫家又猜錯了。
  「咦,她在那裡工作那麼久,現在卻不得不在晚上兼差,難不成是⋯⋯我知道了,大概是為了照顧小情人吧?」
  A畫家這麼一說,一旁喝酒的同伴和坐檯的小姐也跟著笑了。
  「好像也不是這樣。」
  「嗯?」
  「其實,春江是想做這一行,才來這裡實習。」
  「噢,原來是這樣子啊。」
  老闆娘這麼一說,就與A畫家觀察到的狀況相吻合了——過度拘謹的動作和認真觀察坐檯小姐應對客人的模樣,一看就是沒有坐檯陪酒經驗的女人為了開設酒吧而前來「實習」。A畫家又不由得看著春江。
  「這麼說,她要辭掉做了十五年的工作?」
  「當然要辭。就算她再幹幾十年也無法升遷。」
  「說得也是。跟男人比起來,女人在職場上的確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對了,她目前在哪裡上班?」
  「這個我不能說。畢竟她還沒辭掉工作。總之,她在正派的公司上班就是。」
  「噢。不過,從正派的公司跳槽到酒吧業倒是少見。看來她有金主在支援。」
  「不,沒有什麼金主。她說要靠自己的力量開店。」
  「地點呢?」
  A畫家心想,想必是在都市新開發的區域吧,可是媽媽桑卻回答:「就在銀座。」他著實大感意外。
  「那要好大一筆資金呢。若真的沒金主在背後撐腰,她可存了不少錢哪,或者是從有錢的伯父那裡接收了大筆遺產之類的?」
  「這個我不大清楚。話說回來,開店也要看規模。若是在大樓裡租個小地方,弄個吧檯式的小酒吧,也能坐個二十人左右。不請酒保也不僱小姐坐檯,無需多少資金就可開成。」
  「難不成她這個外行人要親自調酒,招呼上門的客人嗎?」
  「如果只是間小酒吧,客人點的飲料大都不會太難,就算是外行人也能有模有樣地調酒上桌。先前在我店裡待過的兩三個小姐,離開後就是開那種小酒吧。」
  一個體格高大壯碩、年約五十出頭的男人領頭,一夥三個人走了進來。經理看到客人上門,旋即為他們安排座位。這家酒吧經常是高朋滿座。這幾個剛進門的客人坐在畫家的斜對面,剛好在春江的隔壁桌。先到的客人被擠到角落去了。
  媽媽桑叡子見貴賓到來,趕緊站了起來,走到那個頭髮半白、略顯肥胖的紳士面前,笑容可掬地向他打招呼。四五名原本在其他桌陪酒的小姐,在經理的示意下也默契良好地簇擁到那一桌前,「老師 [1] 、老師」地嬌喊個不停。
  也被稱為老師的A畫家,低聲問身旁的千鶴子對方是誰。
  「他姓楢林,是一家婦產科醫院的院長。」千鶴子低著頭告訴A畫家。
  「我以前沒見過他。他是最近來這裡捧場的嗎?」
  「大概是這三個月來得比較勤。」
  他的臉色紅潤,摘下眼鏡後,一邊用手巾擦著鼻翼,一邊吩咐經理給他一杯水,並告訴其他的小姐要喝什麼就喝什麼。
  「他好像是個不錯的客人。」
  「是啊,他出手很闊綽。」
  難怪媽媽桑馬上起身向他招呼致意。
  「醫生終究是高人一等啊。」
  這句話既是諷刺也是斥罵對方。
  「我們走吧。」
  十點多了。幾個畫家準備就此回去。
  千鶴子和敏枝來到電梯口送客,穿著碎花和服的春江就站在她們身後。或許是因為剛才提到她,媽媽桑才指示她來送客。
  A畫家無法默不吭聲,往後走了兩三步,一邊笑著,一邊問道:「我剛才聽媽媽桑提起你的事。」
  「我叫春江,以後請多指教。」
  她極力露出親切的笑容,恭敬地欠身哈腰。由於距離很近,在明亮的燈光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出她並不漂亮。
  她欠身致意的姿勢也顯得僵硬。媽媽桑說,她白天在規矩甚嚴的公司上班,乍看之下,她彷彿是政府機關或鋼鐵公司的女職員。
  約摸過了一個月。
  A畫家有事外出,上午造訪住在千葉縣富津的版畫家朋友。他們一起共進午餐,聊了大約一個小時。A畫家要回去時,朋友說他剛好要到千葉市的銀行辦事,便開自己的車送他到千葉車站。
  由於路上交通堵塞,駛入千葉市區時已經兩點四十五分了。
  「這下子糟了。我若送你到車站,到時候銀行就關門了。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先跟我到銀行去?」
  他是個版畫家,很早就名氣響亮,作品可以賣到很高的價錢,跟那些不被銀行理睬的普通畫家不同。
  「沒關係,反正我不急著回去。」
  版畫家把車子停在銀行旁邊的停車場。三層樓白色建築物的正面,雕刻著「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的字樣。
  從正門走進去,隔著寬敞的顧客等候區,旁邊就是長排的櫃檯,約有二十名的職員正在辦公。牆上的大時鐘指著兩點五十分。許多客戶坐在櫃檯前或有鮮花擺飾的大廳裡,趕在關門前進來的客戶也不在少數。版畫家去櫃檯辦事的空檔,A畫家則坐在椅子上,半打發時間似的打量著這家銀行。
  這家銀行跟其他銀行一樣,分行經理坐在後方盡頭的大桌前,以便清楚看到顧客的動態,而在經理斜前方的應該就是副經理的座位吧。負責現金收納的櫃檯視窗,清一色是年輕的女職員。這些女職員穿著米色的套裝制服,衣襟和袖口是胭脂色,腰間繫著黑色的細腰帶。她們的動作文靜而俐落,慣性的工作節奏令人目不暇給。
  當A畫家把目光投向櫃檯稍後方的桌子時,他不由得睜大了眼。因為一個側面向著這邊的女職員,跟一個月前他在燭臺俱樂部看到的春江長得十分相似。
  那個女職員時而填寫資料,時而蓋章,畫家驚訝地連看了好幾眼,無論從其側面的輪廓還是姿勢來看,都酷似坐檯陪酒的春江。倘若把她身上的米色制服,換成是在藏青色布料上染著白黃紅等色的碎花模樣和服,就像是春江坐在那裡了。
  A畫家從大廳凝視著她。從寬廣的額頭、凸出的臉頰和瘦削的肩膀的動作來看,她應該就是燭臺的那個小姐。她看起來比在酒吧裡看到時年紀大些,這大概是白天在銀行上班和晚上在酒吧工作的差別吧。
  她始終朝向前方專心工作著,完全沒有察覺A畫家的存在。他愣怔地看著,這時候,他突然想起媽媽桑叡子說過「春江白天在正派的公司上班」,那是指銀行的工作嗎?
  話說回來,白天在銀行上班,晚上在銀座的酒吧當陪酒小姐,可說是兼顧兩邊。銀行的同事大概不知道她晚上在酒吧陪酒的事吧。而且「春江」只是在燭臺使用的花名,絕不是本名。話雖如此,她到酒吧陪酒並不是兼職性質,而是準備在近期開店。她從一個半月前開始到燭臺實習,或許會待到被銀行同事發現為止。一旦自行開店,她就無法兩者兼顧了,或許是因此她才打算辭去銀行的工作。
  版畫家從櫃檯折回來了。A悄悄地用眼神示意那個酷似春江的女職員。
  「那個女職員怎麼了?」兩人來到停車場,上車以後版畫家問道。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她在這間銀行待很久了嗎?」
  「你是說原口小姐啊。嗯,是待蠻久了,大概十五六年了,是個資深的職員。她負責存款的業務,客戶好像都很信賴她。她資歷深又可信賴,做事認真有效率。每家銀行分行都有一兩個這樣幹練的女職員。原口小姐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覺得面熟,隨口問問而已。她叫原口什麼來著?」
  「我記得她叫原口元子。」
  「春江」果真是她在燭臺所使用的花名。
  「原口小姐結婚了嗎?」
  「不,她還沒結婚。大概是因為工作太投入,錯過了適婚期吧。噢,你好像很在意她的事?」
  「是有點在意⋯⋯你不要告訴她我問過這檔事。」
  「你放心啦。」
  版畫家直盯著A畫家的表情。
  半個月後,版畫家從富津打電話給A畫家。
  講完要事以後他說:「對了,我今天去千葉的東林銀行辦事,之前你問我的那個原口元子,聽說兩個星期前辭職了。」
  「噢,真的嗎?」A有點語帶驚訝地問道。
  「怎麼,你之前就認識原口元子了嗎?」版畫家責問道。
  「不,我不認識她。那時候,我是因為好像在哪裡見過她,才隨口問你。」
  他猜想得沒錯,原口元子遲早都得辭掉銀行的工作。白天和晚上的工作終究無法兼顧。
  銀行方面到底是否知道她要開酒吧的事?他對此興致盎然,於是試探性地問道:「她在銀行待了那麼久,辭去工作是為了結婚嗎?」
  「我也是隻在銀行見過她。我向櫃檯的年輕小姐問了跟你同樣的問題,但對方也說不清楚。原口元子畢竟是她們的前輩,她們卻回答不清楚她是否因為結婚的關係而辭職,這很奇怪吧。」
  元子離職是為了經營酒吧,銀行方面大概不希望這件事成為巷議街談的話題,所以櫃檯的女職員才回答說不知情。銀行業真是毫不通融的行業。
  「由於負責我的存款作業的男職員在,所以我就直接問他了。」
  「這樣子啊。」
  「他也回答說,原口辭去工作或許是要準備結婚,但當事人沒公開表明,所以實際情形如何不甚清楚。離職申請書上只寫了她是因為家庭因素才辭職的。」
  其實,A真想一語道出,原口離職是為了在銀座開酒吧,但版畫家話在興頭上,他便按下不說。
  「總之,原口元子的辭職好像有什麼隱情,而且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看得出銀行方面在刻意隱瞞什麼,否則櫃檯的女職員和男職員們不可能面帶難色支吾其詞。這只是我的推測,或許原口元子是被銀行解僱的也說不定。」
  「被銀行解僱?」
  難道是因為銀行高層知道原口元子為了開酒吧,在燭臺俱樂部化名春江當陪酒女郎而硬逼她辭職的嗎?
  果真這樣的話,就算是紀律嚴格的銀行,這樣做也未免太過分。難道在酒吧兼職陪酒也算汙辱銀行的顏面嗎?
  事實上,或許原口元子原本就打算辭掉工作,到燭臺鍛鍊技藝,因此已做好離職的準備,因為覺得在開店之前還待在銀行未免太不乾脆。但女人總是精打細算,或許她打算撐到最後也要在銀行再賺點薪水。
  話說回來,因為到酒吧兼差陪酒就被勸退,有點小題大做。這絕不是對待資深女職員的做法。
  難道連工會也預設原口元子因為在酒吧陪酒是違反銀行職員的「規定」,而被開除的事實嗎?
  「你又關心起那個女職員的事來了?」版畫家半調侃似的說道。
  「我倒沒這個意思。」
  如果A向版畫家表明,原口元子在當陪酒小姐,他肯定會感到驚訝,但最後他還是沒說出口。他決定稍作觀察再作打算。
  「你要是對她的事那麼感興趣,等我下次跟銀行職員問出她辭職的原因,一定會告訴你。」版畫家笑著說道。
  「也好,如果剛好有機會的話。」
  A故意若無其事地答道,因為他擔心版畫家過度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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