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死過兩次。

我記得那份痛楚，灼熱而尖銳，緊接在後的是如排山倒海般的深刻疲憊。我想躺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必須屈服於它，但我沒有。我與痛楚，與疲憊，與他媽的白光奮戰，我一路爬回人世間。

為了薇蘿，我為了她起死回生。

現在我要為了自己，尋找前進的力量。

瑪琳．比雷克射中湯瑪士的身軀側邊，傷勢不重，子彈劃傷他的肋骨，沒有打到任何要害或是留下永久傷害。我依然在他的病床邊熬了兩、三夜，握著他的手，盯著他穩定起伏的胸膛。

我很納悶他怎麼做得到。他陪我度過三次意外，我成天睡覺，逃避痛苦，他只能坐著，等著，看著，想著。愛得這麼深，覺得如此無力。

這個跟我結婚的男人令我嘖嘖稱奇，或許我花了二十二年才終於開始感謝自己的好運。

終於找到愛情，終於建立起人生，一切真的都在這裡。

一切都操之在我，只要緊緊抓牢，就可以宣布這是屬於我的未來。

那一夜之後，警方有許多疑問，我盡力回答，泰莎幫我找來的律師很謹慎，提醒眾人事件發生時，我年紀還小，飽受虐待：以符合減刑的情節。

至於我個人的看法呢……什麼是記憶？我們之中有誰真的知道過去的事情？我盡量描述心中認為是真實的、與薇蘿共度的昨夜經歷；不過我認為韋特警長跟我相處了幾天，可以證實真相有其相對性，心智是多變的野獸。我以為自己知道的，還有我真正知道的……我只能說，去問薇蘿吧。花一整個下午，喝點茶。

畢竟這是她的故事。

瑪琳．比雷克的屍體，由她的丈夫漢克和女兒漢娜領回。他們沒有要求跟我見面，我也不認為有辦法面對他們。看著簡直是薇蘿2.0的漢娜，我很難不想起過去種種。對他們來說，我猜我成了偽裝成失散多年的女兒、向瑪琳敲詐的女人。

至於警方對於三十年前的薇蘿失蹤案抱持的疑心，還有瑪琳昨晚在樹林裡的舉動，他們知道多少？理論上瑪琳是跌倒而死。她腳一滑，撞得腦袋開花。我親眼看見了，沒錯，她開槍射傷湯瑪士。就我們看來，她滿懷殺意，想要掩飾三十年前的真相，不過對她親愛的家人而言，相信這是為了向薇蘿綁架案的關係人復仇，這樣比較輕鬆。

過去就是過去，無論瑪琳犯下什麼罪孽，她都已經清償了。我親眼看見她的痛苦，我看著她死去。

現在是她跟薇蘿的事情了。

至於我跟湯瑪士，他要面對正式的法律調查。首先是燒毀我們家的可疑火警；第二，他可能會因為留在我車子上的薇蘿妮卡．賽勒斯的指紋，以偽造證據的罪名遭到起訴；最後還有尚未解開的娃娃屋大火，還要加上二十二年前他母親的死亡，以及最近在那片土地上找到的骨骸。

我們的律師一點都不擔心。我們會成為二十二年前那一夜僅存的目擊證人，我們正式聲明湯瑪士的母親是在樓梯上摔死的。薇蘿身陷火海，從三樓跳下來，這樣就只剩火災的起因，但顯然原本的證據沒有保存下來。小鎮資源有限，也只能這樣了。

至於最近的幾件事……很難證明湯瑪士製造出假的指紋，那台3D印表機已經燒爛了。說到我們家的火警，目前的火場調查人員只在汽油罐上找到湯瑪士的指紋，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畢竟那是他自己的房子。

泰莎面帶微笑，親口告訴我一枚指紋不是大家印象中的有力證據。一個案子要成立，檢察官需要好幾件實體證據，以及一、兩名目擊證人，不然呢，總會引起外界質疑。現在有話題性的案子，一定會惹來媒體高度關注……檢察官不喜歡疑慮。許多人會選擇把這個案子跟指紋放到一邊去。

她跟韋特今天早上來我家拜訪。我替湯瑪士跟自己租了一間可愛的小屋，讓他好好休養。結婚以來，我第一次自己找地方住，採取主動的感覺很好。

在生活裡能站穩腳步的感覺也很棒。

被困在病床上的湯瑪士：「妳應該離開，換個名字，重新開始，趁現在還有機會。拜託，妮可。我隨時都會因為縱火遭到起訴，更別提策畫讓妳出車禍的事情了，什麽樣的人會做出這種事？」

「你愛我。」

「我背叛了妳。我做了假指紋手套，想把妳正式變成死掉的女孩。」

「因為你認為這樣能讓我快樂。畢竟，我花了大部分的時間與她相伴。天知道我其他的化名會不會被戳破呢？你已經嘗試過愛情與接納它了。過了二十二年，我能理解你想探取更激進的做法。」

「我不知道瑪琳賣了薇蘿。」他握著我的手，說得急切。「妳對那條被子的反應，加上妳急著追査薇蘿的媽媽……我以為妳需要她，或許，她的愛可以讓妳恢復完整。反正妳這麽了解薇蘿的人生，而且前兩次的意外害妳腦袋如此混亂……我猜要是警察把妳當成薇籮，不管妳是不是糊塗了，妳都會接受她的名字。或許、說不定，妳可以平靜一些。」

「可惜警察不只把我當成薇蘿；他們還查出你是車禍的頭號嫌犯，讓你燒掉我們家，掩飾你的行為。」

「我不想離開妳，可是到頭來，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保護妳。」

「我不能成為薇蘿。」我低聲說。「我只能當自己，但我知道你做了什麽，以及背後的原因。我知道你那一夜為什麼要帶我回到大宅，因為既然我無法成為薇蘿，那我得要找個方法面對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所以你才帶了鏟子，對吧？你要帶我去找她的屍體，你要把她挖出來，然後我們終於可以完成二十二年前就該做的事情。帶她去找警察，替薇蘿討個公道。」

「妮可，我也記得。那一夜……我一直都記得。」

輪到我緊握他的手。

又過了一會，湯瑪士沒有看著我，急促地說道：「我還是覺得妳應該要離開。我是那棟爛房子的唯一繼承人。家族產業，就算過了這麽多年，那塊土地、燒掉的廢墟，全都屬於我。幸好政府已經埋了我母親的骨灰；不然我連這件事也要面對。」

「我哪裡都不去。」

湯瑪士：「那是爛到不行的法務爛攤子，可能要花上好幾年才能解決。妮可……」

「我喜歡這個名字，我想我要繼續用下去。妮可．法蘭克，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厲害，很適合起死回生兩次的女人。」

「這又是腦震盪的胡言亂語嗎？」

「或許吧，所以你要繼續當湯瑪士．法蘭克嗎？你還要當我的丈夫嗎？」

湯瑪士什麼都沒說。

我：「你還沒回答。」

湯瑪士：「……」

我：「你在哭嗎？」

湯瑪士：「拜託妳靠近一點，讓我親一個。」

湯瑪士要繼續當我的丈夫。我們會住在這裡，或許不是永遠的幸福快樂，我仍舊會作惡夢。頭痛跟專注力低落的症狀時好時壞，眼前要面對的還有長達數年的身心復原期。

可是我們會帶著這些傷痕，這是我們倖存下來的證據。

現在韋特跟我說他們驗了DNA，從樹林裡找到的遺骨人確實屬於薇蘿妮卡．賽勒斯。此外，瑪琳的家人已經領回那些枯骨，他們計畫把薇蘿埋在瑪琳旁邊。母親和女兒又在一起了。

即便知道了那些，我無法與他們爭辯。

因為家的渴望，薇蘿想要家，我們都想要家，想再回到家。

泰莎說她跟韋特要養小狗。她看起來比上回從容輕鬆，我瞥見她跟韋特不時相視而笑。他們告辭時，他握起了她的手，她沒有推拒。

我覺得他們是很可愛的一對情侶。很高興他們能如此坐得更近，膝蓋還微微相觸。我等不及看到他們領養的小狗。

而現在……

湯瑪士在後頭的臥室休息，暫時不需要我照顧。

於是我取出那條被子，舒舒服服地躺上沙發。

我閉上雙眼，然後……薇蘿與我共享一杯茶。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