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有狀況。」是凱文，他用無線電聯絡在陡峭不平的小徑上顛簸的兩人。

「什麼狀況？」韋特扯開嗓子，壓過休旅車賣力的引擎聲。

「瑪琳．比雷克不見了。我們照你的命令派警察去接她，屋裡黑漆漆的，車子不在外頭，她離開我們的監控範圍了。」

韋特轉向泰莎。「或許她是想跟見過她女兒最後一面的人私下談談？」

「她繞回旅館，看到妮可跟湯馬士在一起，決定跟上去？」泰莎對她皺著眉。「可是為什麼？她已經知道妮可不是薇蘿了。」

「確實，妮可是更厲害的東西，她是薇蘿的回憶，是薇蘿年幼時光的遺跡。」

「你認為瑪琳擔心要是妮可已經知道她在薇蘿遭到綁架後有收到錢？那為什麼剛才不打聽一下？」

「她做不到。不能當著我們兩個的面追問，但我能想像她打算晚點回來多問幾句。說不定她看見妮可跟湯瑪士見面，決定跟上去。」

泰莎搖搖頭，還是無法接受。「可是她不可能緊跟在後，又不被他們發現……」

「沒錯，這證實了我方才的論點。假如後面那輛車的駕駛是瑪琳．比雷克，那她絕對曾經來過這裡。」

※※※

「妳殺了我的女兒。」瑪琳站在噴水池旁，靠近環狀車道。她的臉龐被湯瑪士手電筒的光束照亮，可是夜色太過深沉，我看不清其他地方，只看見她的車子。她一定是開車來的，如果她是獨自前來。

顯然她旁聽了我們的記憶之旅。

「那是意外。」我聽見自己這麼說。對於拿槍的女人道歉會很奇怪嗎？還是說這可能是最自然的回應？

「她被燒死了，就在這裡，就在原本是那棟豪宅的地方。」

我什麼都沒說，隱約意識到湯瑪士悄悄接近，盡量不引起瑪琳的注意。

可惜運氣沒這麼好。「不要動，再往前一步，我就先對她開槍。相信我，這不是玩具槍。漢克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用槍，他說對於大半輩子被當沙包的女人來說，這可是很好的運動。」

「薇蘿愛妳。」

我從容開口，瑪琳卻微微退縮，像是受到驚嚇。

「她跟妳說了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她知道嗎？她有沒有察覺？妳說了那麼多，也聽過她的故事。老天爺啊，那個女人說她家很好，我怎麼會知道是這樣？她穿著好看的衣服，開很好的車子。我想都沒想過，我想都沒想過！」

這一次，我聽懂了，或許是因為風再次吹起。現在變得好冷，惡寒竄上我的背脊。

湯瑪士代替我開口。他站在八呎外，不過握著手電筒的手已經穩了下來。「妳賣了妳的女兒。」

風更加冷冽，吹亂我們的頭髮。

我凝視著瑪琳，彷彿第一次見到她。她沒有否認，當然了，薩德夫人是個生意人，花錢買小女孩簡單多了，誰會冒險去綁架呢？

「我得要離開！羅尼，他打得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妳不懂那種無助的感覺──」

我發出尖酸的笑聲。

瑪琳的臉一紅。「我沒有錢，我沒辦法照顧自己，更別說是薇蘿了，令人難受的還有羅尼看她的眼神。這是為了她好，妳不用相信我。有一天，我從朋友的朋友那裡，聽說有個女人不時會收養小女孩。她住在豪華的大房子裡，自己的小孩不夠，甚至還會給妳一點錢，她同情單親媽媽；我是這麼聽說的。」

我忍不住了。「從其他毒蟲酒鬼那裡聽來的？那些女人願意為了Next Fix賣掉自己的小孩嗎？」

「薇蘿可以過著更好的生活，我可以離開羅尼，靠自己站起來。只是那天在公園裡……另一個女人發覺薇蘿不在我身邊，我別無選擇，只能說是綁架，不然會被警察看穿。」

「我記得那件事。」湯瑪士突然開口。「那天下午我母親大發雷霆，唸了整整一個晚上，說如果要把事情做好，那就要自己來。」

「不是我的錯！那件事已經解決了。警方調查過，沒有線索；事情過去了。薇蘿還是在她手上，最後等到塵埃落定，我才拿到我的錢。」

突然間，我想起來了。「我認得妳！」

瑪琳對我皺眉。「我不懂妳的意思。」

「所以我才會在酒鋪裡認出妳，一看到就知道是妳。在我的記憶中，我對了一半，不過不是薇蘿的記憶，不是妳把女兒藏在衣櫃裡的景象。在這裡，就在這裡，妳來到這棟房子，親自收錢。薩德夫人對妳大吼大叫。」

「我來拿應得的酬勞！」

風吹得更急，更凍。

「妳看到她了嗎？」我聽見自己輕聲問。「那個時候，她一定是站在塔上的窗戶旁。她低頭就能看到環形車道，看見計程車停下，看著她母親下車，走上門階。她以為經過那些哭喊哀求的夜晚，妳終於來救她了。」

頭髮在風裡拍打我的臉頰，雞皮疙瘩爬滿我的手臂。

我看見我從未見過的景象，我知道我無從得知的事物。「她揮起小小的拳頭敲打玻璃。」

我聽見自己的低語。「她呼喚妳的名字，興奮又期盼。六歲的薇蘿，薇蘿被找到了，薇蘿又能回家了。

「可惜沒人替她開門，最後妳離開屋子，走下門階，回到計程車上，妳沒有帶她離開。

「薇蘿想飛。她想要打開窗戶，飛下窗台，因為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她母親來了，她母親走了。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妳，妳卻打碎了她的心。」

「不是我的錯！」

「妳賣了自己的女兒！」

「我也付出代價了，我回到羅尼身邊，又過了一年被他打得半死的生活。那樣還不夠嗎？我搞砸了一切，為此付出代價。」

「根本比不上她付出的代價！妳離開羅尼之後，為什麼不趕快去報警？為什麼不救妳的女兒？」

瑪琳沒有回答，她什麼都不需要說了，我們都知道，因為這樣一來，她也會被逮捕。既然可以跟另一個男人重新開始，多了五千元財產，無人知曉內情，誰會想進監獄呢？

我走向她，她手中的槍晃了晃，我才不在乎，我又踏出一步，又一步。我沒有槍，沒有手電筒，沒有任何武器，我只有自己的怒氣，這樣就夠了。

「妳美好的新的家人，他們會怎麼想？要是他們察覺到妳對前一個孩子做了什麼事？妳根本不是受害者，妳是薇蘿在黑暗中害怕的怪物。」

「我不知道，我不想去追查。」

瑪琳舉起槍，直視我的雙眼。

這時湯瑪士大喊：「快跑！」

他丟出手電筒，我感覺到它飛過我耳邊，下一秒擊中瑪琳的臉。

她叫出聲來，左手反射性地摀住臉，右手扣下扳機。

一顆子彈。我發誓我看到了，我看見它劃破夜色，嵌入我的胸口。一瞬間，我什麼都不在乎，展開雙臂，擁抱死亡。

因為原本就該如此。打從我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會死在這裡。

這就是在那棟娃娃屋裡的經歷。

接著……

我倒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也沒時間多想。另一顆子彈射出。湯瑪士大吼，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她。他衝上前，高舉鏟子，擺出攻擊的姿勢。

「快跑。」他對我高喊：「快跑！」

等我回過神，已經跑到過去在高塔上眺望的山丘，逕直衝往樹林。

瑪琳再次惱怒尖叫。槍聲再起，接著是沉重的呻吟，顯然是男性的聲音。湯瑪士，我想：她打中湯瑪士了。

可是我無法回頭。那陣風帶著我，冰冷又堅決，我進入樹林裡。

「薇蘿！」我大喊。

我知道她在我身邊。我們一起奔跑，兩個小女孩終於逃出來了。我伸出手，感覺她就在這裡。

※※※

「有人開槍，有人開槍！」

休旅車才剛越過山丘，韋特就聽見第一聲槍響。他抓起無線電；泰莎已經解開安全帶。「在那裡。」她指著窗外。「有光，在那一堆雜草間。」

他停好車，認出瑪琳．比雷克的車子就停在前方。他迅速呼叫支援，打開槍套，跟泰莎一起開門，用車門當掩護。一切都發生在車頭燈的範圍外，兩人聽見的比看見的多。

陰影急促晃動，有兩個人扭打成一團，接著是女人挫折的尖叫，與另一聲槍響。有低沉的呻吟發出；一道身影倒地。

從寬厚的身材來看，韋特猜是湯瑪士．法蘭克。

「瑪琳．比雷克！」韋特高喊：「警察！放下武器！」

他舉起手槍，可是距離這麼遠，這麼暗……

看來瑪琳．比雷克也想到這一點。下一秒，她撈起一把手電筒，在兩人的注視之下，衝進草叢間。

「她要逃了。」泰莎大叫。

「或者是在追趕某人。妮可在哪？」

「媽的！」

他們一起衝入夜色。

※※※

樹葉拍打我的臉，我繞過一棵樹，卻被另一片灌木叢纏住。這片樹林很茂密，加上草木叢生，我沒有燈光引路，已經氣喘吁吁，而我的腳步虛浮，只能像是憤怒的熊一般撥開面前的草葉。

她會找到我。她有手電筒，她有槍。

她已經打倒湯瑪士，現在輪到我了。

我會死在這片樹林裡，正如二十二年前。

現在，心臟在胸中狂跳，淚流滿面，我腦海中浮現許多令我訝異的畫面。不是娃娃屋，不是薇蘿，是湯瑪士。

我正在逃命，第三次死亡朝我逼近，心中卻只想著那個愛我的男人。

在娃娃屋裡度過一天又一天，一週又一週，一個月又一個月消逝。當時即使兩人目光相接，卻從未說過話，那時我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無法將共謀的罪行付諸言語。可是他知道，我也明白他知道，這樣就足以帶給我們希望。

因為如果少了信念，愛情還算是愛情嗎？

那些夜晚，他從未離開我。我哭了又哭，罵他，打他，責怪他，哀求他，他全都接受。他抱著我，撫摸我的頭髮，輕聲說一切都會好轉。因為如果少了堅持，愛情還算是愛情嗎？

我原諒你，我心想。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如此怪罪他放了那把火，但他說得對：當時我們只是孩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們原本都不該陷入那樣的絕境。

薇蘿很清楚。要是我在這裡停下腳步，坐下來喝茶，薇蘿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會擁抱我，我會擁抱她，我們會緊緊抱住彼此。

因為如果少了原諒，愛情還算是愛情嗎？

更多輾壓聲，從我背後傳來，漸漸靠近。

我盲目奔跑，甚至是在兜圈子。我無處可去，周圍的樹木越來越粗壯，灌木叢越來越濃密，我來到一片小小的空地，到此為止。我轉來轉去，落入陷阱。

就是這裡，我花了二十二年等待的結果。

深呼吸，我停下來，轉身，準備面對最糟的結局。

遠處傳來吼叫，是警察，有人追上來了。也就是說，要是我可以找到一條路爭取時間。兩分鐘、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

我應該要找棵樹爬上去，才剛開始思考，我背後的樹枝斷裂。我猛然轉身，瑪琳．比雷克就站在那裡。

這片樹林也沒有善待她，她的臉刮花了，處處是血痕。那頭淺色短髮纏滿樹葉，活像是老鼠窩。她喘促的胸口起伏不定，這場追逐只讓她更憤怒。她笨拙地摸索手槍，並舉起來。

「別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她皺眉。「妳在說什麼？」

「她在這裡。妳沒感覺到嗎？她在這裡，就在這裡，跟我們在一起。」

「小妞，妳腦袋撞壞了。」

「跟妳說，她可以陪妳到任何地方。遊民的庇護所，婦女之家。她如此愛妳，妳是她的世界，唯一能保護她的人。」

「閉嘴！」

「她記得那一夜，羅尼狠狠揍她，感覺好像永遠不會結束，可是等到他出去，妳抱住她，整晚輕聲跟她說話。妳求她活下來，她都聽見了，為了妳，她又回來了。」

瑪琳的手臂抖了起來，她抿起嘴唇；我看見她命令自己的手指扣下扳機。我很好奇她是否知道自己淚流滿面。

「五千元。那樣的愛，妳就為了噁心的五千元賣掉了？」

「閉嘴！」

可是我沒有停，我停不下來。「告訴她妳愛她。現在就說出來，她等了三十年！這三十年來，她一直在等妳回到她身邊，一直在等妳想起有多愛她。」

「不──」

「給我說！」

「做不到！妳不懂嗎？那時候我不知道，我不懂。我真的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等到她不見了，等到我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事……已經回不去了。妳不懂嗎？我把自己的心臟從胸口挖出來，沒辦法再放回去了！」

「妳想念她嗎？」

「對！每天都想！」

「妳愛她嗎？」

「愛。很愛，非常愛！」

「她也愛妳。她愛妳，也恨妳。我沒辦法幫妳逃過接下來的結果。」

瑪琳對我皺眉。

「小妞，妳瘋了！」她堅定地走上前，像是要徹底解決一切……

她沒有看見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過了這麼多年，那團物體依舊突出於地面。那一夜也是如此黑暗，時間緊湊，我的視線被淚水模糊。那時的我拖著她的屍體穿過樹林，離開烈焰。我找到幾個小時前挖出、填滿一半的墓穴，我蹲下來用手將沉重潮溼的土壤挖得更深。

當然了，我早已筋疲力盡，驚嚇過度且心靈受創。我無法挖得很深，將最寶貴的寶物放進洞裡。她的肢體笨重地癱落，失去光芒的灰眼睛回望著我。沒空做到最好，夠好就可以了。我幫她合上雙眼。

我親吻她的臉頰。

我輕聲說：「對不起。」

然後灑上幾把土，轉身奔入夜晚。

現在瑪琳朝我逼近。

她走上前。

她被第一團突出的物體絆到，踉蹌踏上第二團、第三團。她伸出左手，像是要恢復平衡，可是沒有用，那團物體贏了。

她往後倒下。

真的很簡單。腳步一晃，倒下，再次起身。

只是這回有什麼東西裂開了。響亮的啪擦聲在寂靜中回響，瑪琳的腦袋撞上一顆特別圓、特別光滑的石頭。

剛好是一個女生能在樹林裡找到，當成她摯友的墓碑的石頭。

風聲再次低語。我發誓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感覺到她的淚水。秘密國度失蹤的公主，過了這麼多年，終於與魔法皇后重逢了……

我張開雙臂。「對不起。」我對她說：「薇蘿，我愛妳。」

瑪琳沒再爬起來。

過了幾分鐘，韋特撞進空地，手電筒照向我，猛然停下腳步。他照亮我，照亮瑪琳的屍體，然後是突出地面的那團物體。

「湯瑪士？」我馬上詢問。

「泰莎在幫他急救，救護車在路上了。」他朝瑪琳的屍體靠近一步，手電筒光束掃過她裂開的頭顱、無神的雙眼。不需要檢查脈搏，他跟我一樣心知肚明；已經無法挽回了。他的手電筒光束回到她腳邊的地面，那團插出地面的枯骨。

他望向我。

「韋特，這位是薇蘿。薇蘿，這位是韋特。」

之後，我們兩個沒再多說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