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你救了我。」我凝視丈夫，記憶是如此真實，如此栩栩如生，彷彿一伸手就碰得到。

「妳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他厲聲詢問，一轉身，手電筒的光束在廢墟間彈射，可是我無法聚焦。

我重重喘息，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渾身顫抖。我很安全，我已經離開墓穴了，湯瑪士拉我上去，湯瑪士救了我。

二十二年前，我們在黑暗中找到彼此。

「你要我待在樹林裡。」我繼續低喃，對著空氣說話。湯瑪士離開我身邊，靠近那一片花崗石磚，手中依舊拿著鏟子。他為什麼要帶鏟子過來？「你要我別被人看見，所以我躲了起來。」

風吹來了，緩慢地，宛如低語，吹向我的臉頰。

「煙。」我望向丈夫。「飄著煙味。」

煙味，火焰的熱氣。

尖叫聲。

煙味。

我伸出手，但這一次我的丈夫還是沒有握住。他站得太遠，手電筒在他掌中抖動。

「回到屋裡，媽媽在玄關等我。」他的聲音有點怪，也十分緊繃。「她如以往一般狠狠問話。『別留下腳印，別這樣，別那樣。屍體解決了嗎？是吧？』

「然後……我看清她了，終於看清她了，她不是我母親，她甚至不是人，只是個怪物，像是恐怖電影裡才出現的角色。她會吞噬所有的人，而且她一點都不在乎。

「我跟她說我不幹了，我說我要離開，把車開走，就這樣。

「她對我大笑。我可以去哪裡？我能做什麼？我只是個小鬼，對真實世界一無所知。現在給我上樓。

「可是我沒聽話，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於是她走上前，甩了我一巴掌。『回你房間！』她尖叫。好像我真的是個小孩，不是她派去找藥頭、挖墓、天知道還幹了什麼好事的兒子。我還是不動。她又甩了我一巴掌，又一巴掌。

「『夠了。』我終於擋下她的手。『我們到此為止。』我推開她，爬上我位於三樓的房間。我要拿衣服，當然了，還有我私藏的現金。然後我要說到做到，把所有的東西丟上車，開出去，等我安全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就會停下車來，再次回到樹林裡接妳。這樣很完美，我想。她不會追上來：我是她的兒子。她也不會追捕妳，畢竟她無法負擔更多麻煩，特別是現在屋裡還有薇蘿的屍體。

「可是她不放我走，而是一路跟我上樓，不斷怒吼、尖叫。比較大的兩個女生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在二樓樓梯口，她追上我，敲打我的太陽穴，我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便整個人撞上來，結結實實纏住我，像是發瘋一樣，我猜這就是從沒被人拒絕過的反應。我們扭成一團，然後……」

湯瑪士停頓了一下。他站在六、七呎外，太遠了，在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

「她摔下樓。」他說得直白。「脖子著地。我們都聽見了斷裂聲，她死了。」

我張開嘴巴又閉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要那兩個女孩離開，屋子裡只剩下她們了，而且她們似乎對她的死毫不惋惜。我把車鑰匙留給她們，她們自己捜刮了瓷器、銀餐具、水晶擺飾。有何不可？至少可以補償她們些許。

「然後……」湯瑪士稍顯猶豫，彷彿正在整理思緒。「如果我直接離開，丟下屍體，一定會引來警方大動作調查，我想我需要做些什麼。這是意外；她的頸椎斷了，說不定看起來像是她要匆忙離開，因為她要逃離火場。」

「不要。」他才剛說完，我的手又摀住耳朵，我不能繼續聽下去了。原本加速的心跳，現在以三倍、四倍速跳動。煙味，火焰的熱氣，她的慘叫。「拜託別說了，拜託、拜託。」

風勢更強了，我的不安滋養了它，現在它襲向我們。

可是湯瑪士沒有停止。

「妮可，那時候我不知道，相信我。我沒有想像過……我從車庫拿來一罐罐汽油，倒在二樓的每一間臥室裡、樓梯口，點燃其中一座壁爐，讓火災現場看起來像是……我也不太清楚，就像一支薪柴滾出來，而引燃大火。我用了四罐汽油，因為外頭下著雨，我需要讓這個地方整個燒起來。既然妳已經爬出墳坑，那現在我要幫我們重新開始。

「等我布置完，把汽油罐放回車庫，接著，從二樓後側的臥室開始，一路往門口投下火柴，好多數不清的火柴。下一秒……砰！我完全不知道，屋子外側被雨淋溼了，不過屋內的木料經過一百年，早就乾到不行。我從玄關逃離途中，手背的汗毛都被燒掉了。

「太壯觀了，太恐怖了，然後我聽見她的慘叫。」

「不要，不要，拜託，別說了。」我彎下腰，雙手依舊摀著耳朵，淚水在我臉上奔流。

可是湯瑪士沒有停止，他越靠越近，他繼續說著。現在，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無法阻止自己的回憶。

「那時候她一定還沒死。」他低語：「當時我年紀還小，就要為另一個孩子確認她的意識狀態。我們從沒遇過用藥過度的狀況，說不定她只是喪失意識，昏過去而已。我不知道，可是火燒了起來，她醒了過來。」

我在樹林裡，我聞到煙味，不由得皺起鼻子，誰會在風雨中生火呢？

然後我聽見第一聲慘叫，薇蘿的叫聲。

「她沒辦法下樓，二樓的樓梯口已經陷入火海，所以她只能往上跑，逃離火焰。」

我開始奔跑，穿過樹林，溼答答的樹枝掃向我的臉，我再也顧不得薩德夫人的怒氣或是湯瑪士動聽的諾言。我要趕到薇蘿身旁，她在叫喊我的名字。

「我看見她。」湯瑪士手中的手電筒和鏟子抖得無法控制。「在塔上的房間裡，雙手握拳敲打窗戶。妮可，我試過了。我衝回前門，可是屋子裡溫度太高了，然後我又衝向車庫，那裡放了一組梯子。」

我從遠處看到她。薇蘿從公主的房間裡俯視我，我已經看見她背後舞動著橘色的燄光。薇蘿不再尖叫，薇蘿一手貼著窗戶，薇蘿朝我伸手，我也向她伸出手。我還在跑，跑得又急又快，想要……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只是跑向她，呼喚她的名字。

現在輪到我嘶吼她的名字。

她不見了。下一刻，破璃碎裂，一張椅子飛了出來，那是兒童用桌椅組的一部分。火焰高聲喝采，吸入新鮮空氣，貪婪地吞噬。

另一張椅子；現在兩片窗戶都破了。薇蘿回來了，站在嵌著玻璃碎片的窗口，她在流血。雙手、雙腳、臉胤。

她一點都不在乎。

煙味，火焰的热氣。

她雙手高舉，閉上眼晴，朝夜空仰頭。

薇蘿想飛。

我又叫了一聲。

她沒發出半點聲音。

她衝入半空中，遠離高溫，遠離火焰。

她的棕髮在背後飛舞，花朵圖案的睡袍如羽翼般展開。

薇蘿想飛。

又一聲吶喊。湯瑪士追在我背後，可是已經太遲了，我們什麽都做不了。

落地才是最困難的。

薇蘿墜落、墜落、墜落，陷入土壤。蒼白扭曲的身軀不再動彈。

「等我回到屋前，已經太遲了。我不知道房子會燒得這麼快。」湯瑪士低喃。「我不知道……妮可，我們只是孩子，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無法正視他。我的心要碎了，跟那天一樣碎了滿地，但他說得對，不是我們的錯，完全不是我們的錯。我們只是想要逃過從一開始就逃不過的命運。

那一天，湯瑪士帶我離開，他把我塞進他母親的私人用車裡，我渾身溼答答，抖個不停，在副駕駛座上縮成一團。大宅燒了，薇蘿死了。湯瑪士載著我來到紐奧良。

在接下來的幾天、幾個禮拜內，我幾乎喪失行為能力。睡著時，我會尖叫著醒來，醒著的時候，我哭個不停。

湯瑪士找到落腳處，湯瑪士買來食物。他白天去電影劇組工作，晚上抱著我。我努力振作起來，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直到四個禮拜後，我想要洗衣服，在湯瑪士的口袋裡找到一張照片。一定是他瞞著大家拍下的照片，那位穿著花朵圖案連身裙的十歲女孩，是我。

我崩潰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我看著自己，我看見薇蘿。我想起薇蘿，我看見自己，我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湯瑪士回到家，我向他宣布我消失了，離開了，不在這裡了。我死了，現在該來好好當個死人，沒有雀兒喜，沒有薇蘿。我要搬家，要新名字、換新地方，擁有新的經歷，我只能這麼做。

他說好。

起初我還無法理解。他走向衣櫃，把少數幾件衣服丟進行李袋，說他準備好了。如果我需要離開，我們就離開，如果我需要新的名字，他也會幫我辦到，如果我需要嶄新的開始，他跟我一起走。

他是愛我的，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成為任何人，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好。

於是我們這麼做，二十二年來一直這麼做。

「你怎麼做得到？」我問。這是我想不通的疑惑。那一夜完全摧折了我，同時讓我的丈夫無比堅強。

「妮可，我只想要妳。我一直看著妳、等著妳，不知道多久了。我辜負了薇蘿，我知道。我沒有更早行動，沒有與母親對抗，辜負了每一個人。相信我，一開始，那一幕在我腦海中不斷地重演，那些我可以做的、我要做的、我應該做的，可是到最後，我終究是無法回頭，於是我決定往前走，發誓要讓妳幸福，即使要付出一輩子的時間。我一直這麼做，愛著妳，只要是為了妳，什麼都值得。」

「我想念她。」

「我知道。」

「我應該要帶著她一起逃走。」話語衝口而出。「我應該要聰明一點。那時候她迷失了，很傷心，她甚至不再說故事了。可是呢，說不定，要是我可以帶她出來，送她回到秘密國度，回到魔法皇后身旁。她只是個想念媽媽的小女生。」

「不可能的。」

「有可能──」

「不，不可能的。妮可，妳往後轉。」

他的語氣急促，像是一個耳光，冷不防地甩向我。

我發現風停了。夜色沉滯，寂靜無聲。

我轉身，很慢很慢。發現瑪琳．比雷克站在湯瑪士手電筒的光束中。

她飽經風霜的瞼龐，刻著我從沒見過的冷酷表情。她手中拿著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