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湯瑪士跟我默默坐在車上。他雙手握著方向盤，視線在擋風玻璃跟照後鏡之間跳躍來去，我不知道他是想確認什麼，但我感受得到他的緊繃。

黑暗掠過車窗外。這裡沒有路燈，沒有路障或交通號誌，我們在山間，在荒野裡開出一條路。應該要下著雨啊，我想，這樣就跟之前一模一樣了。

「我想了好久好久。」湯瑪士終於開口。「要是我們放手不管，要是妳有更多時間可以好起來。某些時刻，妳知道的，一整個月，有時持續了一整年，妳看起來好多了。我一走進房間，妳的臉就明亮了起來，甚至晚上可以好好睡覺。」

我什麼都沒說。

「可是一切又會脫軌，突如其來、毫無預警地發生。我看了好幾本講這種狀況的書，試著找出觸發的契機。某些創傷後症候群患者無法忍受噪音，有些人是氣味、顏色、牆壁往內收的感覺；至於妳……我就是想不出來。海洋、沙漠、城市、鄉間，我什麼都試過了，可是無論我們去哪裡，惡夢總是再度找上妳。」

我的丈夫轉向我，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感覺到他嚴肅的眼神。「我試過了，妮可，我什麼都試了。我相信我可以拯救妳，可是過了一陣子……」

他突然沉默，將注意力放回路面。

「我摔下樓梯。」我替他說完。

「薇蘿。」他的語氣苦澀，不過我腦海深處可以理解，他對於薇蘿的情感跟我一樣複雜，只是他找到了前進的方式，我沒有，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異。

「日復一日。」他又說：「妳躺在沙發上，蓋著那條該死的被子，嘴裡念著有的沒的。好多好多，包括跟薇蘿的對話。薇蘿飛了，薇蘿哭了，薇蘿只想要自由。要是被我打斷，妳就勃然大怒，要是我試著安慰妳，妳就甩我巴掌，並尖叫說都是我的錯。妳恨我，薇蘿恨我。滾！」

我可以想像他描述的情景。那是我的需求，耗盡一切心力，想與過去連結的需求。湯瑪士走進房間，大著膽子打斷我的這些臆想，當我接觸到他的臉頰，手掌感到一陣刺痛。

都是你的錯，我對他尖叫著。我知道你做了什麼。跟你說，她告訴我了，她什麼都告訴我了！

湯瑪士連吵都不跟我吵，即轉身離去。

「妳摔下地下室樓梯那天，我從工作室回來，找不到妳……我在屋裡瘋狂打轉。我以為妳離開我了，妮可。我想，完蛋了。在有我的未來跟有薇蘿的過去之間選擇……妳離開了。那個鬼魂女孩贏了。」

我什麼都沒說。

「然後我終於發現妳趴在地下室地板上……妳對妳的名字沒有反應，每一個都沒有。相信我，我把整個名單唸過一遍了。我們去過的地方，我們一開始嘗試的名字，最後我叫妳薇蘿，妳睜開眼睛，直直看著我。老天爺啊，當下我差點逃走了。妳、她……我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我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寒顫，因為我知道他說得對。我心中有一條薄弱的界線，存在很久了。「我就是妳。」薇蘿對我說，可是我很納悶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是我潛意識的一部分，說不定還是我愧疚的良心？還是……完全不同的什麼東西？

我想說我不相信鬼魂，但我做不到。

「我只想讓妳快樂。」湯瑪士緊握方向盤。「我二十二年來打了漂亮的一仗，心想要是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只要再多給我們一點時間，可是我錯了，對不對？妮可，妳沒辦法前進，妳得要回到過去。在薇蘿跟我之間，妳選擇了薇蘿。」

我沒有開口，無法對我的丈夫說出他想聽的話，什麼都不說比較簡單。

我轉而細看往他身後飛掠的暗夜。我聞到煙味，我感覺到火焰，可是我沒有朝他伸手。

為了那件事，我們都走得太遠了。

這時，我感覺到薇蘿。她站在我心底，沒有說話，沒有喝茶，甚至不是坐在娃娃屋裡，只是一道孤單的身影，披著黑紗等待。我看不見她的臉龐：更像是感應到她的情緒。

憂鬱，疲憊，悲傷。

我發現這回不是她找上我，二十二年來，我第一次朝她前進。

她終於張嘴吐出一個字：「逃。」

但我們都知道已經太遲太遲了。

湯瑪士放慢車速。我終於看見那條出現在右側的泥土小路，幾乎被雜草覆蓋，就算白天也難以尋找，到晚上更是不可能，不過呢，湯瑪士早就知道它在這裡了。

「快逃！」薇蘿再次呢喃。

可是這裡無處可逃。現在我被困在車上，正如三天前的夜裡，我被困在奧迪駕駛座上。我的丈夫拐了彎，車頭燈狠狠掃過一團灌木叢，車身爬上第一片草坡。

「我只想讓妳快樂。」湯瑪士重複道。

他逼著車子爬上留著輪胎印的小路。

回到娃娃屋。

湯瑪士小時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