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溜出旅館不難,尤其在深夜的北國旅遊淡季。到了夏天,像這樣的旅館一定擠滿了急著跳進泳池、爬山、在溪裡泛舟的家族。到了早秋,滿停車場的觀光巴士,送來年長的賞紅葉觀光客,手持高檔相機,穿著厚重的毛衣。當然了,十二月的雪引來年輕的滑雪板挑戰者,還有全身包得滴水不漏的滑雪小妞,不過現在,十一月中,山上滿地落葉,又加蓋上一層層泥巴。
就連北國在地人也不喜歡十一月,這是等待的時刻。對我而言,今夜正是如此令人期待。空氣中只有足以激起頸後寒毛的寒意。
想溜出房間也很簡單,首先我找到泰莎留在桌子旁的電腦包,在黑暗中翻找,手指摸到長方形的鑰匙包,接著就是輕鬆等待她跟韋特的聲音在隔壁變得高昂,等他們音量放大,更專注於電話內容,悄悄跨出六步,就來到門口。
泰莎提出尖銳的問題。我打開房門,沉悶的喀啦聲,相連的客房又傳來一陣驚呼。我溜出門外,反手關上門,第二次沉悶的喀啦聲。
之後,我毫不猶豫,一直沿著走廊來到樓梯口,往下再走一層,接著大步踏上漆黑的停車場,手持鑰匙,決心使得我雀躍無比。
當然了,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知道自己不是誰,是否等於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厭倦了逃跑,是否等於知道要如何反抗?
知道自己厭倦了遺忘,是否等於知道如何想起?
我橫越停車場,尋找泰莎的黑色Lexus休旅車。夜空清朗無雲,半個月亮加上繁星點點,我忍不住停下來仰望。在我住過的每一個地方,那些城市、海岸、沙漠,全都沒有像新罕布夏山區的夜空。
我想我應該要細數星星的數量。這麼多,這麼廣,我可以數了又數,每顆星星都讓我覺得更渺小、更沒有存在感。站在旅館停車場中央,直到我永遠消失,再也不需要做決定,再也沒有需要逃離的過去。
接著,在下一個瞬間,我聞到煙味。
於是我知道他在這裡。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又一步。在陰暗的停車場裡只有六輛車,但我早就知道他不在任何一輛車上。他是一道陰影,就在那裡,靠著一棵樹,那個男人緩緩站直,離開樹幹。
我的丈夫正走向我。
真是有趣,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某些事情早就了然於心。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站得太遠,周圍太暗,可是我不需要看到他的眼睛或是鼻子、嘴唇或是下顎的線條,光從走路的姿勢,我就認出了自己的丈夫。
胸口同時抽緊。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半點威脅意味,我想,但我的神經卻已經繃到最緊。我緊緊握住泰莎的鑰匙包,以防萬一。
他在四呎外停步了。我感覺到他的視線投向我的臉,並上下打量我,而我試著測度他的脾氣。
一瞬間百感交集的我想衝上前,投入他懷裡的迫切欲望,令我好孤單,好痛苦,我好想要一個家,我失去了家庭,我只有他了,或許是我曾經擁有過的一切,天啊,我好想念他,他的嗓音帶來平穩的安慰,他手指按摩我太陽穴的觸感,還有他強大的決心,日復一日、週復一週、月復一月。
我愛妳。多年前,他對我說過。無論妳要我去哪裡,無論妳要我成為誰,無論妳要我做什麼: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
現在我凝視著結褵二十二年的丈夫,第一次發覺我心裡好怕。
「妳要去哪裡?」他問。在微弱的月光下,我看見他皺起眉頭。「妳可以出來這裡嗎?」
「真有趣,我正要問同樣的問題呢。」
他再次皺眉,又往前一步,卻被我的表情震攝住。他重心往後移,我想他是出於緊張,不太確定,因為這樣說不通啊。
「妳見到她了?」他逼問。「瑪琳.比雷克。我看到警察帶她來這裡。」
「你在偷窺我。」
「當然了,不然呢?」
我搖搖頭,與揉揉前額的直覺反應奮鬥。「你燒了我們的房子。」然後,或許是更重要的問題:「星期三晚上,你跟我在一起。你問我相不相信你,然後你把我固定在駕駛座上,推我的車子下坡。」
湯瑪士一言不發,他定睛看著我,等我說出更多嗎?還是在等我記起更多?
我突然發覺韋特警長錯了。這件事與薇蘿完全無關,也完全與我無關。這是我們的事,湯瑪士跟我。這是婚姻,對吧?所以根本不是某個人單方的事情,一直都是雙方之間的互動狀態。
湯瑪士跟我,我們從很久以前就在一起了,是我擁有過最漫長的關係。想起剛割過草的香味,還有高塔臥室裡孤寂女孩的視野。
這些年來,我丈夫不是在等我說出真相,他只是在等我想起來。
我走上前,測試我的理論,舉起左臂,捲起袖子露出光滑的皮膚。「薇蘿手上有疤痕。」
只有一秒,他眼中閃過了然的光芒。
「在她的左手前臂上。」我繼續說下去,依舊盯著他的臉。「我沒有。」
他知道。他很清楚我在說什麼。
「可是那些指紋。」他反擊道:「在妳車上找到的指紋。警方認定妳是薇蘿妮卡.賽勒斯,我在新聞上看到了。」
「我不是薇蘿。瑪琳.比雷克知道,我也知道。」
他皺起眉。是失望?挫折?還是惱怒?我無法分辨,可是他的表情把我惹毛了。
「是你做的。」我越說越篤定,心中的力量也越來越強。
雨水,泥巴。我好冷;我好熱。我在哭,可是我沒有發出聲音。我喝了太多威士忌。我跟蹤那個女人,那個所有故事裡的魔法皇后,我還看到了薇蘿,她曾經死過,現在又活回來了。我的世界正在往內崩裂,我無法再次將它拼好。
湯瑪士回應我瘋狂的電話,站在我打開的車門旁。「妳相信我嗎?」
他稍稍彎腰,嘴唇貼上我的臉頰,像羽毛一般柔軟,已經染上後悔的承諾。
突然間,在風雨、泥濘、翻起的土壤的氣味中。
煙味,火焰的熱度。
我坐著,在雨水猛烈沖刷的空曠道路中央,扣好奥迪的安全帶。我凝視著丈夫,幾乎看見火焰在他身旁飛舞。
我記得了。
那一刻,我記起了一切。
他知道我知道了。
我的丈夫伸手越過我的大腿,我的丈夫把我的車打到空擋,我的丈夫往後退,關上車門,把我關在裡頭。我慢了一拍才察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惰。
他的嘴唇在雨中移動。
「妳相信我嗎?」湯瑪士又說了一遍。他就站在我面前,近到我能感受他的體溫,柔軟的大衣。
「你想要殺我。」
「我愛妳。」
我搖搖頭,命令自己別聽他的話,專心看他的動作。「當時發生過某件事。比薇蘿用藥過度還糟,比遭到活埋還糟。湯瑪士,還有什麼事情比遭到活埋還糟糕呢?你做了什麼?」
「我愛妳。」他又說了一次。
這時我發覺自己命數已定,幾乎可以聽見命運的低語。可是到最後妳還是無法獲救。薇蘿曾經試著警告我,或許我想逃離的不是我的過去,而是我嫁的男人。
「我不是薇蘿妮卡.賽勒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需要說出這句話。湯瑪士的指紋把戲曾經令我一時昏了頭,我滿心的疑惑以及受到譴責的良心使得我更加脆弱,可是薇蘿就是薇蘿,我就是我,我有責任為了我們兩個,搞清楚這件事。
「我知道。」
「我的名字是雀兒喜.羅賓斯。我母親在我十歲那年把我賣給薩德夫人,我因此恨她,也因此愛她,因為那棟房子更舒服,食物更好吃,而且薩德夫人至少會假裝我們是一家人。然後薇蘿來了,把我踢出塔上的房間,我因此恨她,也因此愛她,因為她成為我從未有過的姊妹,把我們的世界變成童話故事。」
我看著他。「然後我遇見了你。我眺望著的男孩,在大宅裡外自由走動,我因此恨你,也因此愛你,不過更多的是……」我嗓子啞了。「我愛你。從一開始就愛你,所以我無法原諒自己。」
湯瑪士微微一笑。我想這是我在旁人臉上看過最悲傷的表情。
「時間到了。」他說得很簡潔。「她已經等了很久了。」
他伸出手,這回我握住他的手,隨著他橫越停車場,因為沒別的事情要做,也無話可說。湯瑪士說得對:我本來就不該回到新罕布夏州;我本來就不該委託調查公司;我本來就不該如此努力地尋找我更努力遺忘的記憶。
可是一切已成定局。
現在,二十二年後,我們兩個,每一個人,都已經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