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薇蘿跟我吵了起來。
「我不要繼續下去了。」我對她說:「我要回到我的人生。」
「什麼人生?妳才沒有人生呢。」薇蘿冷靜地坐在高塔上房間裡的木桌旁。她終於穿好衣服了,那套駭人的花朵圖案禮服,只是她的皮膚依舊掛在骨架上,不時拍動。
「我根本不知道傷痕的事情!」
「妳應該要知道的。跟我一起住了那麼久,妳沒有留意到又不是我的錯。」她伸出左臂,然而她又化為白骨,從手肘到手腕只剩兩根骨頭。「哎呀,我可能真的忘記一些事情了,不過呢,這又算不上是我的錯,妳知道的,我就是妳。」
我揉揉額頭。究竟是我腦海中的影像,還是真實存在的事物?眼前的線條太過模糊,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想要自由。」
「不對。妳想要當我,一直都想。再說一次,妳這麼嫉妒也不是我的錯,一開始我只是跟妳提起我的母親,說有人真的愛我,有人真的在乎我。」她語帶嘲諷。「是妳擅自認定我的人生悲慘無比。」
她說得對,我心中還有其他影像。更深沉、黑暗的記憶,我從未造訪過,因為我更喜歡薇蘿的故事。從最開始的時候,聽到魔法皇后、邪惡女巫的故事,或許薇蘿葬身在娃娃屋裡,但在那之前的六年間,漫長而輝煌的六年……
那位擁抱她的母親,讓她爬上膝頭的母親,曾經陪她睡在地板上、求她活下去的母親。
我完全沒有這種回憶,甚至在三次腦震盪之後也沒有,我只有薇蘿,曾經恨過她,後來……漸漸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監禁的環境會對人造成這種影響。她的故事成為我的故事,她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因為我們共處的那些年,薇蘿不斷說起總有一天會再見到她的母親。
不過,當然了……
「妳不該殺了我。」她像是閒話家常似地說道。她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杯威士忌。「假如妳沒有殺我,說不定到最後妳有辦法逃離我。」
「那樣不公平。」
「是誰囤積毒品?是誰把它們留在妳知道室友一定找得到的地方?」
我終於停止踱步,據理力爭。
「薇蘿想要飛。」我斷然道。「那是妳做的好事。妳放棄了,妳把每一瓶、所有的藥瓶打到身上,假如妳沒有那麽做……」
薇蘿對我咧嘴一笑。「假如我沒有那麼做……」她哄我繼續說下去。
我試著站穩腳步。「在娃娃屋外面,有人愛妳。妳應該要把藥放回去,就算不是為了妳自己,那至少也是為了她。」
顯然她鬧起脾氣了。「然後呢?我就會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妳跟我就能在娃娃屋的地牢裡成為永遠的朋友?」
霎時,房間變得更加朦朧。玫瑰花壁畫幾乎消失了,彷彿房裡突然充滿霧氣,或是煙。在我腦海中,在現實生活中,我感覺到自己自發地伸出手。
當然了,湯瑪士不在這裡。
「告訴我。」薇蘿問道。「告訴我,假如我沒有打那些藥,會發生什麼事?」
「我不知道!」
「不對,妳知道的。」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
「妳知道的,妳知道的!」
她說的自然沒錯。更多黑暗的形體變動,以及我無法負擔的回憶。依舊滿懷希望地期待對一切發生的事件裝不知情可以為自己帶來幸福,然而現在我感覺得到它們,變得更龐大、更黑暗,譲我心中的廊道冰寒刺骨。韋特警長說得對,這件事一直都與我有關,經過三次腦震盪,我依舊尚未準備好面對過去。
「出去。」我命令。「我不想再跟妳說話了!」
「不能,我就是妳。這裡只有妳在說話,只有妳在吵鬧,只有妳無法面對真相。跟妳說,我不只是漂亮的小鬼魂,我就是妳他媽的良心。」
她伸出手臂,傷口已經癒合了,左臂的疤痕清晰凸起,糾結參差的傷疤野蠻地劃破光潔的白色肌膚、徹底證明我確實知道的事物,只是後來我選擇遺忘。薇蘿笑了,這回她的情緒不再針鋒相對,她的鬼魂,我的良心,看起來好傷心。
「我想飛。」薇蘿輕聲說。「曾經,很久以前,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然後羅尼把我拎起來,丟向咖啡桌。雀兒喜,死掉的方法很多,不一定全都發生在娃娃屋裡。」
「我很抱歉。」
「妳想讓公主有個美好的結局,妳想讓她跟魔法皇后重逢,一切化為陽光與彩虹。妳以自己的方式相信我,而我早就不相信自己了。」
我什麼都沒說。
「雀兒喜,在妳內心深處,其實妳也知道的。」她沉著臉繼續說:「為什麼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我的故事終究只是虛構。現在妳想找我隨時都可以,要在自己腦袋裡,要我復活多久都沒問題,但妳還是回不去了。只有妳,妳是孤單的倖存者。」
「我愛妳。」我低語。
「我知道。可是聽我說,到最後,只有愛是無法拯救妳的。」
我突然感覺到心中黑暗廊道的擾動更厲害了。我發誓不會勾起那些記憶,然而……我猛然抬頭。薇蘿正盯著我,眼神狡詐。
「住手。」我對她說。
「不行。忘記了嗎?我就是妳。」
「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
「面對什麼?煙味?火焰的熱度?火、火、到處都是火。妮可,妳的丈夫為什麼要燒了妳們家?再來,湯瑪士為什麼對火焰如此拿手?」
「住嘴!」
但她沒有罷手。薇蘿推桌站起,大步橫越房間。她的禮服消失了,皮膚消失了,現在她只剩腐朽的骨肉,朝我大步逼近,雙手的枯骨伸向我。
「湯瑪士。」她唱歌似地說道。「帥氣的湯瑪士,體貼的湯瑪士,一直都在妳身旁的湯瑪士。妮可,妳想逃離的究竟是自己的過去,還是妳嫁的男人?」
她的手骨碰到我的頸子,劃過我的鎖骨。
突然間,我背後的高塔臥室房門榀然開啟,可是我沒有轉身。我死盯著薇蘿擰笑的頭顱,因為我早就知道我不想看見是誰站在門外。
「妮可,妳做了什麼?」薇蘿對我呢喃:「妳還要怕誰?」
※※※
我倒抽一口氣,猛然驚醒。我的頭燒起來了;全身劇痛。一瞬間,我直覺地、反射地鎖緊每一條肌肉,命令自己別動。依過去的習慣,那時妳不知道誰會登場,等著誰傷害妳。
我小心翼翼地吸氣,接著緩緩吐出一大口氣,再接著我豎起耳朵,辨認聲音是來自牆壁另一邊,來自隔壁的房間。我細細思索,另一個人的聲音在附近響起。等到我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相信這裡只有我一人,我才睜開眼睛,讓肌肉放鬆。
房間一片漆黑,我看見對面牆上有一道細細的光束,來源是兩個旅館客房之間的門縫。記憶的碎片回到腦中。這間毫無個性的旅館房間,是我目前在新罕布夏的藏身處。與瑪琳.比雷克的會面結果悽慘無比,原來她不是我媽媽,當然了,我的親生母親早在數十年前死於用藥過度,當時我甚至還沒逃出娃娃屋。我曾想依靠她,不過很快就忘記了這份期望──有用嗎?我從來就不是魔法皇后的公主,我這一輩子,一直都是邪惡女巫的僕人。
雙眼灼痛,流下愚蠢的眼淚,我一邊想著,一邊翻身,看見隔壁的床鋪。床上如同我的猜測,空盪盪的,泰莎一定是在相連的隔壁房間跟韋特談話。
他們八成正在從頭整理案情,試著理解我為何大費周章追蹤瑪琳.比雷克,即使她不是我母親。我為何如此執著於那條我素昧平生的婦人縫的被子。
我是如何把薇蘿的指紋留在我的奧迪裡面。
我不知道最後這個問題的答案,跟他們一樣一頭霧水。至於前面兩個問題呢……我猜我只是想讓薇蘿活著,抓住她的回憶。想像中的茶會不足以削減我的痛苦,於是我更進一步,與她母親建立具體的連結。
也許,要是我能讓薇蘿夠真實,讓她的親人夠真實,那麼她就不會離去,而我也不會如此內疚。
因為事隔二十二年,我仍然搞不清楚活著這件事。我猜我是僥倖活下來了,我存在著,甚至還結婚了,在全國各地不斷遷徒,但這是真正的活著,還是另一種形式的逃亡?那些尖叫著醒來的夜晚,那些我反覆再三壓抑的記憶,直到腦震盪之前,腦袋變得一團亂。
我離開了娃娃屋,卻從未逃離過去,與罪惡感的重量,這是我從沒學過的技術嗎?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想要成為更好的人,我想做更多事,但我不知道要如何達成目標。
蜷縮在旅館床上的我想著:我可以再逃一次啊,選個不同的州,不同的城鎮,不同的身分。我過去一直在做這種事,特別是逃出娃娃屋後的頭兩年,拖著湯瑪士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一個名字換成另一個名字,常常一個禮拜就改頭換面。比起追求自由的招數,這更像是歇斯底里的症狀。湯瑪士求我放慢腳步,至少在某個地方多試一會,之後再隨風離去,至少選定一個名字,一個身分,讓我們有些籌碼可以建構正常的生活。
在他的引導之下,我們最後一次徹底改頭換面,付了一大筆錢買來可靠的身分,塑造更有深度的背景。我們成為湯瑪士.法蘭克和妮可.法蘭克,他發誓這組身分可以保護我們,然而每過兩年,我都得要再次搬遷,因為十一月於我依舊太過沉重。
或許這回我可以認真開始酗酒,我思索著。去他的腦部損傷。我要灌下威士忌,一口氣燒掉這些恐怖的回憶,我要告訴自己,我自由快樂又獨立。去他的湯瑪士;去他的薇蘿,我要逃離他們兩個,我要成為掌握自己人生的女人。
誰都不是的女人。
不過現在這不算真話了,我發現自己這麼想著。更多陰影,在我腦海深處變幻、徘徊。土壤的滋味,有泥土在我指尖分開的觸感,還有那一刻,那個野蠻逃跳的時刻,我發覺自己成功了,我到外面了;我還活著,我離開娃娃屋了。
那一刻,在那之前……
煙,熱氣。我在新罕布夏的房子燒成平地。湯瑪士為什麼要燒了它?或許他該燒了工作室,可是為什麼是整棟房子?為什麼有必要把它燒得精光?
湯瑪士為什麼對火焰如此拿手?
薇蘿在我心底哈哈大笑。「妳想逃離的究竟是自己的過去,還是妳嫁的男人?」
我止住一切,硬逼自己的雙眼聚焦在此時此地。黑暗的旅館房間,旁邊的空床。我不想繼續如此無助,失落,困惑或是體無完膚。
是的,真相的時刻到了。
我可以終其一生當個死去的女人的室友,或是失蹤男人的妻子。
接著,是在下一個心跳的瞬間。
不對,我不只是這兩個角色。是我想要搬到新罕布夏,即便湯瑪士試圖勸退。是我僱用私人調查員,即便湯瑪士試著要我放手。
我是兩度起死回生的女人。
而且我還沒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