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薇蘿跟我一起喝茶。牆上的玫瑰花叢壁畫被人塗去,用黑色麥克筆在上頭憤怒地塗鴉。曾經圍繞床邊的粉紅色薄紗撕成一條一條,床墊遭到開腸剖肚,成為一堆泡綿碎片。
我甚至無法正視她對胖熊布偶所動的手腳。
「妳在害怕。」我端起架子,其實心臟在胸中怦怦跳。
「去妳的。」薇蘿現在不用煩惱衣服,或是肌膚的記憶。我坐在獰笑的骷髏對面,一束束髮絲和臭爛的血肉貼著她的顱骨。她舉杯時,我看見威士忌沿著腐朽的脊椎流下。
「她是妳母親。」我再次嘗試。「這一刻妳已經想了好多年,還記得嗎?」
「在這個爛屋子裡面,我最喜歡這個房間。」她突然飛來一筆。「這裡看起來像是公主的房間。每個小女孩都夢想過要當公主。」
「妳母親還愛著妳。」
她笑了。「不就是妳的母親嗎?」
「沒事的。」我聽見自己這麼說。對她,也對著沒有眼睛的胖熊殘骸說。「一切都會沒事的。」
薇蘿又笑了,灌下另一杯威士忌。
「啊,妮可,妳一直都是個白痴。」她為我打包票般肯切地說。
※※※
晚間九點,我再也躺不住了,我爬起來,在旅館房間裡兜圈。泰莎坐在隔壁床上,盡可能給我活動的空間。她正在確認每一個新聞頻道,看這個案子的消息是不是已經擴散到全國。稍早韋特送我們從警局後門離開時,採訪攝影機已經來了,警方尋獲失蹤三十年的孩子的風聲終於走漏。
我剛回到會議室,盯著沾上黑色印泥的指紋發愣,韋特投下第二顆震撼彈:瑪琳.比雷克想見我。突如其來的消息就在今晚,沒有討論,沒有爭辯,他已經安排好了。故事結束。
我即將要跟我母親說話。過了這麼久,有這麼多疑慮、納悶……
泰莎用了她知道的每一條小路跟躲車技巧載我回旅館。安全回到房間後,她建議我好好吃一頓晚餐,然後休息一下。今晚會很漫長。
現在泰莎操作遙控器。到目前為止,三十年懸案有的驚人突破只是地方新聞。泰莎說新聞業者還在忍耐性子,等待恰當的確認、訪問、拍照的機會,再把這個案子推向另一個階段。我真是幸運。
我又在床鋪之間來回踱步,心思飄向數百萬個方向。
我想到那間絕望的小公寓,想到那個曾經把薇蘿塞進衣櫃,保護她的女人,那個幫她買冰淇淋、玩捉迷藏的母親,只要他不在家,她就會緊緊抱著她睡覺。
我停下來摸摸黃色被子,深深吸氣,理智知道上頭已經沒有氣味了,然而我的心依然抱持著希望。
我好想念湯瑪士。即使我漸漸理解星期三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想知道他正在做什麼。我打電話給他,他來了,因為他總是會來。二十二年來,他一直是我的船錨,我的磐石。也許我半夜驚叫連連,但他每天早上仍然以愛情迎接、呵護我,至少,我認為是如此。
是嗎?他高談我們有多親密,我卻搬進客房。這是不是證明了我心底知道的事物超出我面對的勇氣?在醫院病房裡剛醒來時,我最初的反應不是愛意,而是憤怒。我想要他離開,離得遠遠的。我愛他;我恨他。腦震盪把我的大腦攪得一團亂,但或許我們之間的角力老早就開始了。
我為什麼從沒打電話給媽媽?跟我的親人聯繫?我逃出來了。用了某種方法──
薇蘿學會飛了。
可是我一直沒有回家,我跟湯瑪士在一起,一直都是湯瑪士。
妳相信我嗎?星期三晚上他這麼問我,遞給我一雙手套。
可是我為什麼需要戴手套?我為什麼答應?
我想我在氣他,氣他燒了我們家,氣他半夜消失無蹤,氣他丟給我這麼多無解的問題。
「快跑。」薇蘿在我腦海深處說。我知道她指的不是稍後與母親的會面,她要我提防湯瑪士。
十點十五分,車子的引擎聲劃破難耐的沉默。聽到車輛靠近、轉進停車場時輪胎咬嗅作響,我跳下床,直覺地走向門邊。泰莎嚴厲地看了我一眼,命令我坐回去。我發覺她一手按住腰間,像是要拿槍,緊張的情緒正式累積到難以承受的程度。
我衝回浴室吐。等到我回房間,聲音來到走廊,然後是鑰匙喀嚓開了鎖,是隔壁的房門。這是他們的計畫,泰莎訂了這個房間,接著用不同的名字訂下相連的客房。
如此一來,在警局周圍守株待兔的記者就無法追蹤了。沒有人會察覺我的存在,或是瑪琳.比雷克的存在。
現在沒有媒體車輛突然衝進停車場,沒有攝影師突然從走廊跳進來,這間中價位旅館維持著淡季的冷清氣氛:
連接兩個房間的門緩緩開啟。韋特.佛斯特警長踏入我們的房間。
接著……
瑪琳.比雷克出現在我面前。
我們沒有馬上開口,在這種時刻……要說什麼?我們只是站著,凝視著,全神貫注。我抱著她縫的被子,她直盯著它;然後她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這條被子會跑到需要它的地方。」她輕聲說。
我發現自己在哭,淚水沿著瞼頰傾瀉而下。我忍不住,我動不了,我甚至無法抹去淚水,我只是站著,盯著這個女人,臉頰溼透。
並非一切都如同我的期望。這些年來我在心中描繪的形象是二十幾歲的媽媽,有點迷惘,也對命運不時低頭,即使是在她摯愛的女兒從她身邊被奪走之前。我以為她會是更柔軟,身形圆潤,讓人安心的母親形象,然而,這個女人不太一樣:板著臉,長久以來艱難的抉擇烙印在她的五官上。泰莎提到她踢開粗暴的前夫,戒酒,扭轉人生。
她身上依舊瀰漫著不容錯辨的悲傷氣息。這個女人曾失去許多,也知道她永遠無法奪回那些。
「我們,嗯,要不要坐下來呢?」韋特朝兩張床擺擺手。「找個舒服的姿勢。」
他跟泰莎互看一眼,泰莎掏出iPhone。我發覺她正在錄音。當然了,這個「私人」的家族圓圆,還是要經過他們的法眼檢視。
瑪琳緩步踏進房裡,她穿著酒鋪的深紅色制服,這也是他們甩開媒體的策略。我有些驚訝,她竟然沒有帶衣服來換,像是更屬於個人的打扮,為了與分別多年的孩子見面,這使得我更加不安了。我想找的是媽媽,但幾乎只看到州立酒鋪收銀員瑪琳.比雷克。
我坐在靠門的床鋪邊緣,她坐到另一張床上。韋特跟泰莎移向推到角落的小圓桌,試著給我們一些隱私,卻依舊屬於這個空間。
「妳的頭髮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瑪琳低喃,視線仔細掃過我的臉。我發現自己難為情地聳聳肩。「棕色的大波浪長髮。以前我每個禮拜會在廚房水槽幫妳洗一次澡,然後,如果外面出太陽,我們就坐在窗邊,我為妳梳頭髮,直到妳的頭髮全乾。妳的捲髮好漂亮,比我的好看多了。」
她尷尬似地摸摸自己泛白的棕色短髮。我試著回想當年她的頭髮是什麼樣子,是長是短,是捲是直,腦中卻一片空白。她看起來像媽媽;那是我保存在心中許多年的樣貌,不是某個特定的長相,而是一個籠統的概念。
「不過真好玩,」瑪琳又說。「妳小時候眼睛顏色更灰,現在看起來比較藍了。我猜有些小孩就是這樣。有個朋友的兒子在八、九歲前一頭金髮,現在都變成咖啡色了。」
「妳還有一個女兒。」我聽見自己這麼說。語氣是不是帶著控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妳是說漢娜?」瑪琳再次收起表情。她垂眼盯著地毯。「她是棕色頭髮,灰色眼睛,跟妳以前一樣。她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差點停了。是薇蘿,我想。天啊,我的女兒回來了!
「我得要非常努力,讓漢娜是漢娜。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薇蘿。天啊,孩子,我好想念妳。」
她跳下對面那張床。我毫無防備,來不及舉起雙手。她的手臂已經環繞著我,將我緊緊抱住。
她在擁抱我,我幾乎不知所措。這是我,被我的母親擁抱著。
我應該要展開雙臂,我應該要回應她的擁抱,我應該要高呼:「媽咪,我回來了。」
但我無法動彈,我說不出話。
我太在意薇蘿了,她在我腦海深處,歇斯底里地大笑。
過了兩分鐘、三分鐘、十分鐘,我終於說:「妳在縫被子。」我的被子擱在旁邊床上,又是一個我突然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的事物。
「二十年前開始的。」瑪琳說。和我不斷四處游移的視線相比,瑪琳定睛地看著我的臉,像是陷入催眠。「我,呃……」她深吸一口氣。「那些年,妳突然消失之後,那是一段好黑暗的時光。天啊,我還以為原本的日子已經夠難受了。對不起,那天帶妳去公園;對不起,我睡著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妳那時候在喝酒。」我的語氣比我預期的還要嚴苛,我沒辦法用更溫和的方式表達。「妳醉了。」
「對不起。」她機械式地回應,說了三十年的字句,幾乎早已不堪使用。
「在我發現找不到妳的那一刻,那時我在公園裡轉來轉去,不斷叫妳的名字,妳就是不出來……我知道,我馬上就想到最糟的可能性。」
「薇蘿只想玩娃娃。」我低喃。我切換到第三人稱,就是忍不住。我不知道要如何用別的方式訴說這段故事。太多年了,薇蘿在我腦海中一直是個小女孩,傷心時皮肉掉滿地。即便知道她就是我,或者我就是她……這感覺還是太不真實了。薇蘿就是薇蘿,我只是個守門員。我會知道是因為她告訴我,我猜這是與恐懼隔離的方式,應付過去的花招。用了這麼久的招數,現在我不知道要如何改變,就連面對這個女人──我不斷告訴自己,她是我母親──都覺得好怪。她是薇蘿的媽媽,我想。我一直都想見她,可是我媽媽……
我只是還沒準備好。
「薇蘿跟著那個女生離開公園。」我繼續說下去:「可是夫人等著她。他們把針頭一戳,往車裡一推。等到妳要找她的時候,薇蘿已經消失了。」
瑪琳的手指陷入床墊邊緣,但她點了點頭。我說的是她三十年來想像到的發展。
「我拚命找妳。」她向我保證。就算我的第三人稱敘述方式令她不快,她也完全沒有表現出來。「我回答警察所有的問題,跑去找鄰居,我相信只是早晚的問題。他們會發現妳在街上遊蕩,說不定妳是跟著流浪狗或是冰淇淋車跑了,誰知道呢?可是警察都出動了,就連當地居民也一起找。妳是我的,可是在妳失蹤以後,妳就變成大家的了,可是我們還是沒辦法帶妳回家。」
「薩德夫人帶薇蘿到一棟房子。美麗的大宅,薇蘿得到給公主住的房間,有軟綿綿的床鋪,漂亮的手繪玫瑰花壁紙,專屬於她的陶瓷茶具組。」
「頭幾天,我半滴酒都沒喝。」瑪琳喃喃說道:「我很清醒,十年來第一次這麼清醒。不睡不吃也不喝,我只是等待、等待、等待著,因為電話隨時可能會響,期待警察通知我要帶妳回來。」
「夫人給薇蘿新衣服,薇蘿哭個不停,所以她就收了回去。夫人把薇蘿留在又大又冷的房間裡好幾天。薇蘿沒有睡在床上,她找到一個衣櫃,裸著身體縮在裡面,哭著找妳。」
「第一天晚上,羅尼揍了我。」瑪琳凝視著我的雙眼,輕聲說:「罵我是愚蠢的婊子,竟然會把妳搞丟。隔天晚上他又揍我,因為我哭個不停。第三天跟第四天也是一樣。第五天晚上,來找我報告案情發展的警察送我進急診室,他們得要把我的下巴鎖回去。那個警察,漢克,他說我不該再回那間公寓,他還說拯救女兒的第一步就是救我自己。」
「有好多課程。薩德夫人每天下午過來,她說:『女孩子沒有愚蠢的本錢。』所以薇蘿學了閱讀、數學、地理、歷史,還有跳舞、時尚、化妝、髮型。她跟薇蘿說,現在她是她的母親,她們是家人。她會永遠住在這個美麗的屋子裡;她只要乖乖聽話就好,然後薩德夫人又會離開,丟下薇蘿一個人,每天早上,每天晚上,獨立度過好久的時光,一整晚,孤孤單單的。
「薇蘿想要勇敢。」我低語:「可是那種孤單……她越來越記不住自己是誰,越來越容易成為夫人要她成為的人。特別是在她剛滿十二歲,第一個男人出現的時候。事情結束後,她沒有哭,薇蘿只是鎖上一切,當成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塞進內心深處。這些都影響不到真正的薇蘿,因為真正的薇蘿是秘密國度的公主,她母親是魔法皇后,發誓要保護她,不被邪惡女巫所傷害。」
我盯著瑪琳。「薇蘿編故事,或者該說是她努力想記住屬於她的故事。因為在娃娃屋裡,要當自己真的很難。」
瑪琳無法繼續直視我。我不確定這是否是她的錯。
「我回到羅尼身邊。」她繼續說下去,這場合是我的告解,也是她的告解,過了三十年,有太多事物要傾瀉而出。「他們一放我出院,我當然會去了。我不知道該如何獨自生活。認識他的時候,我是個年輕的笨女孩,已經懷孕了,我無法謀生,也始終無法工作。羅尼照顧我,就算他脾氣不好,有時候喝得太多,打得太重,好吧,至少他給我地方住。
「但是在妳消失後,一切都惡化了。之後我又去了六趟急診室,負責的警官漢克說他受夠了,他要我跟他回家。他睡沙發,我睡床,沒有酒,不再哭哭啼啼,死氣沉沉。事隔一年,知道自己辜負了某個從未謀面的小女孩已經夠難受了,要是漢克再辜負她的母親,他就完蛋了。」
「小女孩會長大。就連美麗的公主……」我皺起臉,感覺回憶的蜘蛛網掃過心頭。他不要妳了,現在妳有什麼用?薩德夫人生氣了。沒有人希望她生氣,沒有人擋得住她的怒火。
我打了個寒顏,試著甩掉那段回憶。等我再次開口,影像消失了,安全地鎖回原處,我的嗓音理智平穩。「薇蘿搬到樓下。她多了個室友,比她大幾歲的雀兒喜,雀兒喜也是棕色長髮,藍眼睛,因為夫人最要好的客人偏好這模樣。薇蘿很高興能有室友,以為她終於不會孤單了,可是雀兒喜一看到她就對她生厭。她從未像薇蘿那樣受到喜愛,雀兒喜的親生母親為了一時的私利把她賣給薩德夫人。至少在娃娃屋裡,她曾經是眾人的最愛,住在那間高塔上的漂亮臥室裡,直到薇蘿來。雀兒喜撕掉薇蘿的衣服,毀了她的化妝品。
「她要薇蘿睡在地毯上。她說薇蘿只是薩德夫人的寵物,而薩德夫人從來不會養同一隻寵物太久。她跟薇蘿說他們很快就會找上她。離開娃娃屋唯一的方法是死亡,薇蘿的死期快到了。」
「夜裡一直都是最難受的時刻。」瑪琳說:「看著太陽下山,知道又過了一天,我依然不知道我的寶貝在哪裡。我想喝酒,一直都想,但是我轉而想像妳的情況。坐在漢克的沙發上,我想起妳的一歲生日,二歲生日,三歲生日。過了一陣子,我想像妳的七歲生日,八歲生日,九歲生日。在她十歲生日那天,我做了有藍色糖霜的香草蛋糕,因為妳長大了,我得要相信妳長大了,我得要相信妳還好好的。」
「薇蘿睡在毯子上,她盡力不惹雀兒喜生氣。每天晚上,她悄聲對自己說故事,關於秘密國度、魔法皇后、邪惡女巫。某天晚上,她發現雀兒喜在聽,所以薇蘿說了另一個故事,關於一個能通往其他世界的衣櫃,只要找到正確的門,她又能夠逃跑了。雀兒喜還是聽著。」我閉上眼睛,一瞬間,清楚地看見:兩個女孩,都是棕色頭髮的腦袋靠在一塊,身體貼在一起。這份愉快的回憶,像是除草後的草地,讓娃娃屋幾乎像個家的時刻。我聽見自己輕聲說:「薇蘿不再睡毯子了,她搬到雀兒喜隔壁的床上,她們開始說話,交換秘密,交換夢想,她們成了姊妹。薇蘿不再孤單了。」
我在哭,淚水默默地、緩緩地流下。為什麼要哭?這時我又看到薇蘿了,她在那塊恐怖的藍色毯子上轉圈,一手拿著針頭,手臂上布滿施打藥後的疤痕,胸中湧現難耐的壓力。
瑪琳握起我的手,我感覺到她手指的顫抖。給予我力量,汲取力量。我們一起度過。
她先開口。「有一天,我又失足了。很簡單。我在外頭散步,事發經過一間酒鋪,我就……我就進去了,我買了一瓶威士忌,帶回漢克家,全部喝掉。當我在急診室裡醒來,漢克憔悴極了,他要我發誓永遠別再做這種事。他……他說他愛我,他向我求婚,可是有一個條件:我得要禁酒一整年。他說我必須想要活下去,不然我只會傷他的心。」
「娃娃屋變了。」我回到腦海中,走過陰影幢幢的廊道,一步步接近那個閉鎖,禁止出入、禁止出入、禁止出入的世界!「不再有更年輕的新鮮女孩加入這個家,娛樂服務越來越少,薩德夫人越來越絕望,她需要錢,『妳們以為這樣的大房子可以自給自足?』她這麼說。還有我們吃的食物跟必要的服飾都要開銷,我們只不過是不知感恩的女孩,難怪沒有人想再來找我們玩。她也對我們下藥,第一次,她只是大步走進房間裡,拿針頭戳我們,我想,一切都要結束了,她又想要迷昏我們,這回要把我們扛去樹林裡,任由我們腐爛。只有一個方法能離開娃娃屋,對吧?
「可是那不是鎮靜劑,而是……融化,飄浮,無比幸福的假想。我們呵呵笑著;我們笑得燦爛;我們跳起舞來。在幾個禮拜內,我們乖乖滿足夫人的願望,宴會、聊天、娛樂、炒熱氣氛,更多男人,好多、無數的男人,無論她想怎麼做,只要那股幸福感源源不絕。」我停頓一下,突然記起我長久以來渾渾噩噩的回憶:「薇蘿學會飛翔。」
「拼布是戒酒計畫的一部分。」瑪琳說:「上午我去逛手工藝品材料店,挑選一塊塊布料。我選了跟妳眼睛一樣的灰,或是跟妳頭髮一樣的棕色,或是妳第一件連身裙的粉紅。我把悲傷縫成被子,在我意識過來前,已經有好多人問可不可以跟我買,所以賣被子給附近鄰居成了我的第一份工作,第一次自己腳踏實地賺來的錢。後來,漢克教我怎麼在網路上賣東西,然後我發現我懷孕了。」
「娃娃屋裡的生活……漸漸瓦解,可以感覺到四周環境與房間越來越破舊;薩德夫人越來越憤怒、暴躁,我們越來越……疲憊。我們不再說話,不再貼在一起說故事尋求安慰。我們不是亢奮、亢奮、亢奮,就是昏迷過去,低落不已。晚餐的氣氛越來越緊繃,看著另外兩個大女生坐在桌子另一邊。嚴苛,憔悴,瞭然。薇蘿跟雀兒喜知道,她們一定要逃走才行,可是要怎麼逃?」
「我建立起自己的家庭。」瑪琳悄聲說,聲音聽起來好羞愧,她終於拼湊出完整的人生,而她的大女兒卻面對深淵。「我跟漢克結婚,我生下漂亮的小女兒,我在酒鋪有了真正的工作。我二十年來沒有碰半滴酒。對不起,我沒有早點戒酒,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學乖。假如可以回到過去,假如可以改變我的作為──」
「妳辜負了薇蘿。」
「對不起──」
「可是我做了更糟的事情。」
她沒有說話,手指在我掌中顫抖。
我抵達心中迴廊的盡頭,在回憶堤岸上最大的一扇門外,上頭清楚標示「禁止出入」。但我的手搭在門把上,要開門了。我非得要這麼做才行,現在,此時此刻,已經不能再回頭了。
「我停止打藥。一點一點,每天少打一些,多囤一些。我不能繼續下去了,這樣的人生,緩慢的毀壞。我們得要離開,只要我可以好好思考。
「我把藥瓶藏在床墊的洞裡,薩德夫人不會找到的。我的室友看到了,可是我不擔心,她跟我,我們倆是一起的,我們是姊妹。我試著要她也停藥,但她很難做到。那時候她很疲累,甚至比我還累,就算我們逃出去,她也會說,我們要去哪裡?
「我試過了……」我的嗓子啞了。我正在轉動門把,可以看見門板開啟,看著黑色隙縫在我面前擴大。
「我知道。」我毫無情緒地說著,雙眼不看任何人,只是盯著握在我掌心的那雙手。「我告訴自己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很清楚她打算怎麼做。」
「對不起。」瑪琳低語,彷彿已經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她拿走我囤下來的藥瓶,每一瓶。某天下午,我在樓下廚房裡,那天輪到我煮飯,等我回房間,她已經死了,倒在毯子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尖叫、哀求、乞求。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沒辦法自己完成這件事。「夫人來了。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情,她勃然大怒,她宣布什麼都別做,等到半夜,管理員會來處理屍體,說完,她就丟下她。就這樣,我獨自在房間裡,陪伴著最要好的朋友的屍體。
「我幫她梳頭髮,跟我很像的棕色長髮,我幫她合上眼睛,跟我一樣的淺藍色雙眼,然後……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瑪琳還握著我的手,要我說完。泰莎跟韋特這兩個警察離開角落的桌子,站了起來,屏息以待。
我逼自己抬起頭,逼自己直視每一個人的眼睛,說出我接下來必須說的話。
「我替換了我們的衣服,我把她扛到床上,蓋好棉被,然後我取代她在毯子上的位置。」被嘔吐物沾溼,散發出尿液的惡臭。「把自己捲在毯子裡,命令自己別再動彈。
「最後,門開了。聽起來像是管理員的腳步聲響起,我看不見,只能用聽的。他把我扛起來,擔在背上,砰、砰、砰,走下樓梯。他的肩膀陷入我的肚子,我要吐了,我不能吐,我已經死了。
「到了屋外,他走進樹林,用力跨過岩石和樹根。下著雨,我感覺雨水滲透毯子。黑暗的雨夜,挖墓穴的大好時機,他突然停下腳步,把我丟到地上。我想尖叫,可是我叫不出來,我已經死了。
「然後,突然間,他把我高舉起,把我丟進去穴中。就這樣,薩德夫人沒來看我最後一眼,所謂的家人沒有說幾句話為我送行,就只是……砰。我是個垃圾,現在我消失了,接下來,是的,他撿起鏟子,開始填滿墓穴。」
瑪琳把我的手握得好緊,我們的指節都發白了,但我的指尖毫無知覺。我沒有收手,只是看著她,第一次意識到我真正的怒氣,因為六歲的薇蘿一直相信她,相信被母親擁抱的魔力,六歲的薇蘿為了她努力堅強,那是母親的愛的永恆力量,只是六歲的薇蘿永遠不該進入那間屋子。
我第一次想到,拯救薇蘿的人不該是我,應是這個女人,薇蘿的母親──那是她的任務才對。
「土壤好重。」我吐出沉重、清晰、尖刻的字句。「又溼又扎實。我的腿動不了,手動不了,我被困住了,被釘在地底下。漸漸窒息,我真的快要死了。」
「對不起。」瑪琳低喃。
「就在我覺得再也承受不了的時候,重量不再變動。管理員離開了,他的任務結束,現在輪到我了。我掙扎扭動,又拉又推,我拚命、拚命、拚命爬出墓穴,我在風雨中衝上地面,喘個不停,渾身是泥巴,我死而復生了。」
閃電在天上交織,雨滴打在我頭上。還有空氣,純淨美好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吸進肺裡。我又笑又哭,接著縮成一小團,完全崩潰了。我還活著,付出的代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離開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心中的姊妹。
我放開瑪琳的手,猛然、用力地推開她。「我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站在桌邊的韋特上前一步,似乎是覺得自己應該要介入。
「我知道她會用藥過量。她又累又沮喪,她也上瘾了,無法控制自己,而我還是讓她看見我藏藥瓶的地方。」
「寶貝。」瑪琳開口。
「別叫我寶貝!妳知道公園裡很危險,妳知道沒人照顧的小孩會出什麼事,妳還是喝了酒,然後帶薇蘿出門。」
她往後退縮回去,一句話也沒說。
我瘋了。我的腦袋燒起來了,更糟的是,我的心正在崩毀。我讓記憶回來,現在一切又要重新上演。「我也知道如果我囤積藥瓶,她當然有可能會拿來用,而要離開娃娃屋的路只有一條,她已經受夠了。我心知肚明,卻還是做了,因為她的死給了我通往自由的最佳途徑。」
「薇蘿──」瑪琳再次嘗試。我甩掉她的手。
「我不是薇蘿!妳還不懂嗎?她不是我,她只是個我腦海中的鬼魂,她是我還在努力拯救的過去,是我還在努力面對的錯誤。我不知道;我無法完全理解。我想見妳,但我一點都不想跟妳說話,因為我做不到。我不能……回去,我不能……」言語無法表達我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這麼努力,究竟是要說什麼。我往前踏出兩步,往枕頭下翻找,抽出我在湯瑪士外套口袋裡找到的照片。「來。」我把照片甩向她。「妳要妳的小女兒?只剩下這個了。」瑪琳接下照片,拿得更近一些,皺起眉頭。「這是誰?」
「薇蘿啊,不然呢?妳一定認得出──」
「不對,她不是。」
「什麼?」輪到我愣住了。我眨眨眼,摩擦太陽穴,終於想起我曾經如此努力忘卻的過去正在傷害我。我知道我失去方向;我知道自己還不夠努力,即便如此。
「這是薇蘿。」我堅持。「在娃娃屋拍的。我從湯瑪士的口袋裡找出來的。」我想也沒想,說出最後一句話。現在韋特跟泰莎湊過來,定睛打量那張照片。
「不對,不是她。」瑪琳也很堅持。「我知道這張照片是後來拍的,可是這個女孩依然不是薇蘿。」
「妳確定?」韋特問道。「這張照片很舊了,畫質不是很好,可是頭髮、眼睛……」
「你們看她的左手前臂。」瑪琳向他解釋。「沒有疤痕。」
「什麼疤痕?」我的嗓音格外高亢。
突然間……
薇蘿回到我的腦海。薇蘿雪白的頭骨對我擰笑,薇蘿,她總是覺得與我分離。
「等著吧。」她輕聲呢喃。「一、二──」
「薇蘿有一道疤痕。」瑪琳說:「是,呃,一次意外留下的,那時候她三歲,她假裝自己是飛機。她,呃,撞到咖啡桌。」
薇蘿不是這麼說的。在薇蘿每晚說給室友雀兒喜的故事裡,羅尼是邪惡的騎士,把公主丟到半空中,他把她甩向桌子。「小鬼,妳要哭?我就讓妳有理由大哭特哭……」
瑪琳轉向我。真正的時間,真正的人生,不是被忘卻的記憶。
「給她看。」她向我指示。「妳的左手,那道疤痕。」
我以慢動作舉起左臂,捲起長袖。
我露出自己早就知道的景象:長長一片蒼白的肌膚,沒有半點損傷。
我終於發覺,在張牙舞爪的記憶黑盒子裡最後的秘密。我連自己都瞞過的片段,因為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認為自己有辦法面對。薇蘿住在我腦袋裡,並非因為她是從我的過去剝離出來的存在;薇蘿住在我腦袋裡,因為我就是殺了她的那個人。
這時瑪琳倒抽一口氣。「妳不是我的女兒。」
而薇蘿得意洋洋一如以往,大叫:「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