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薇蘿在幫我編辮子。我們已經離開高塔上的房間了,或許是因為她的心情,或許是因為我的心情,我們被降級到一個小房間,只有一扇狹窄的窗戶,以及緊緊相連的兩張雙人床,因為房間就這麼點大。床腳邊是一塊破爛的藍色地毯,我們都沒看著那塊毯子。
我坐在一張床上,薇蘿跪在我背後,俐落地編起我長長的深棕色頭髮。她一邊動手一邊訓話。
「妳不能相信他們。」
我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動彈。她雙手上的血肉不時剝落,我感覺到她只剩枯骨的手指梳過我的頭皮。
「三十年前,警察在哪裡?如果他們這麼厲害,早就該找到妳了,如果他們這麼努力,這麼值得信賴,他們早該救妳出來。就連警察也有特殊癖好,妳知道的。」
我聽見割草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不知道為什麼,這使得我的表情放鬆,肩膀垂落。如果不是跟薇蘿在一起,我早就爬起來,踏過兩張床鋪,到小窗戶旁。我會往外看,看見……
「妳要專心一點!」薇蘿扯扯我的頭髮,好用力,我的臉皺起來。她才不在乎。「時間不夠了;妳還不懂嗎?」
我不能轉頭看她,只好聳聳肩。
「我正在努力幫妳,妳還是看不到該看的東西,妳還是不知道該知道的事情。妳要愚蠢多久?」
「妳是什麼東西?」我問。「我童年時代的鬼魂,還是內疚的良心?」
她顯然是動怒了,猛拉我的頭髮。「我知道我是什麼東西,那妳又是什麼東西?」她回敬我的嘲弄。
「我認為妳是個工具。」
她倒抽一口氣,被這個陳腐的敘述嚇了一跳,甚至一時語塞。
「妳是我無法面對的回憶的守門員。」我繼續說出心中的想法。「多年以前發生的一切……全被我收起來了,放到一旁,貼上『禁止出入』的標示,只是事情不喜歡一直被關起來,對吧?就連過去也想被人聽見。我認為妳是媒介,是一切想要掙脫的記憶的面貌。」
「如果妳真他媽的這麼聰明,那妳為什麼笨成這樣?」她鬆開我的頭髮,踏下床鋪,看來是不想再理會我了。
可是我沒放她走,時間不夠了。更糟的事物潛伏在黑暗中,我啟動了無法逆轉的程序,現在如果我不搞清楚一切,不快一點……
過去不只是想被人聽見,有時候它還想要復仇。
煙味。火焰的熱氣。
她的尖叫聲。
即使是在自己的腦海中,我依舊自動伸手尋找湯瑪士。
「雀兒喜為什麼討厭我?」我問。「這個房間……」我的手指撫過已露出縫線的棕色床單。「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以為我們可以當朋友。」
「她不能當妳的朋友。」薇蘿立刻答腔。她站在藍色毯子上,臉頰的皮膚恢復了,雙手卻仍舊是白骨。
「為什麼?」
「娃娃屋裡沒有朋友。妳在這裡求生,在這裡忍耐,妳不會交朋友。」
薇蘿的聲音怪怪的。我細細打量她,發現她在哭。
「妳很傷心。」我低語。為什麼這會讓我訝異呢?她當然傷心了。被綁架的小女孩的回憶,她應該要崩潰的。
「秘密國度,魔法皇后。」她唱歌似地說著,髮絲一束束掉落,透出白色頭骨。「我曾經擁有生命,我曾經有一段故事,我告訴妳的那些故事。不斷重複,因為得要有人知道,得要有人記得真實。」
「我懂。」
「雀兒喜沒有故事,就算是在娃娃屋之前。沒有魔法皇后,沒有秘密國度,沒有人愛過她,連妳也不愛。沒有人想當她──」她狡詐地看著我,「連妳也不想。」
「她在嫉妒。」
「我偷了她的房間,最好的房間,高塔上的房間……」薇蘿的語氣不再悲傷,變得自以為是。有種表情閃過她的臉龐,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乖僻、偏激的模樣。我突然好緊張。
「她曾經是公主,可是等到我來到這裡,我年紀更小,更漂亮。」她自負地說著。我往後退去,感到更不舒服了。
「她的位置被我接手了,我進駐那座塔,吸引薩德夫人所有的注意。我是年紀最小、最聰明、最優秀的女生,她當然要把時間都留給我。我值得!」
「妳是個小女孩──」
「還沒雕琢的鑽石,可是我學了,我什麼都學了。等到我十二歲,時機成熟,她把我交給最特別的朋友,最有錢、最有權勢、階級最高的人。其他人都知道,她們當然恨我。」薇蘿不是在抱怨;這是吹噓。
或許她是該驕傲。六年的監禁,只有老師陪伴。
「其他女生是誰?」我心底風起雲湧。只是這回,我沒有轉身,而是靠得更近。
「妳知道,妳知道的,我們是一個家庭,亂七八糟的扭曲家庭,是全世界最亂七八糟的扭曲的母親,薩德夫人親手打造的成品。」
一瞬間,我幾乎可以想像那個情景。我們也會共進晚餐。我們坐在正式的餐桌旁,只是薩德夫人的家裡只有女孩子──是嗎?總共四個。兩個比較大,兩個比較小。雀兒喜跟我是年幼的一組,坐在餐桌最遠的一端。我們看著兩個畫著精緻妝容、頭髮梳起的大女生說悄悄話。她們不時在恰當的時機轉頭瞪我們,表情嚴峻、精明。我們馬上別開臉,我們怕她們,我們知道她們就是我們的未來。
薇蘿在我耳邊低語:「沒有人離開過娃娃屋。唯一的出路是死亡、死亡、死亡。」可是還有別的,我知道必須要捕捉住、仔細研究的事物。
我聽見自己說:「妳沒有保住高塔上的房間。」
薇蘿猛然後退。更多髮絲從頭骨上掉落,伴隨著一片片臉皮。
「沒有人比我還小、還漂亮!」她怒吼。
「妳搬進雀兒喜的房間。」
「因為她嫉妒。沒有人愛過她,連妳也不愛。沒有人想當她,連妳也不想!」
「可是她……」我猶豫了一下,接著字句冒了出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我只能這麼說。「雀兒喜歡妳。一開始,她嫉妒過,不對,她是在害怕,可是到了最後,她非常愛妳。跟妳住在這個房間裡,她這輩子第一次不覺得孤單。」
薇蘿不再看著我了。她翩翩轉圈,身上一半是血肉,一半是白骨;一半是女孩,一半是鬼魂。
我發現她在毯子上跳舞,像是在挑釁,看我敢不敢直視。
外頭割草機的聲音靠得更近了。我好想爬到窗邊,我不再想跟薇蘿一起被困在這個房間裡。我想望向寬闊的草坪,我想感受陽光照著我的臉,我想見他。
可是我沒有動彈,待在原處,看著薇蘿,首度發覺她一手拿著針頭。定睛一看,我這才發現她的手臂內側是一排排針孔,跟那些大女孩一樣。我們的未來。一開始,薩德夫人提供漂亮的房間,遮風避雨的屋子,但是到後來,這樣不夠,要有更多誘因才能鼓勵女孩工作。讓她們只能依賴娃娃屋。
薇蘿捕捉到我的視線,哈哈大笑,轉得更瘋狂了。
「拜託。」我試著對她說:「不是妳的錯,發生的一切,妳做的一切。妳不該承受這些;妳不該──」
「熱愛飛翔?」
我不能跟她說下去了。她的表情……
我又怕了起來。從沒想過我會這麼害怕,手指陷入床墊邊緣。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跟她說話:我不想要記得。
但我依然沒有離開。程序已經啟動,現在回頭已經太遲了。
「要離開娃娃屋只有一個辦法。」她一邊大喊,在毯子上旋轉,在毯子上跳舞,在毯子上踮腳尖走路。「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我沒有死。」我抗議。
她突然停下來,皮膚碎片從身上各處飛出。她站在我面前,以一具白骨之姿,以自己的衰敗為榮。
她又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那妳是怎麼出來的?妳怎麼逃得出來?」
接著,她再次踮著腳尖橫越那塊恐怖、駭人、腐敗的深藍色毯子,我不由得打起寒顫。
醒來時,我聞到剛除過草的草地氣味。一瞬間,我完全摸不著腦袋。是湯瑪士,我想。他一定在屋外除草,然而天花板的影像漸漸清晰,還有牆上那幅麋鹿的畫。我認出最愛的毯子就握在掌心,但腦袋下是陌生的枕頭。
對了,是旅館的房間。我又眨眨眼,但那股味道還在。我坐起來,發現泰莎.李歐妮坐在椅子上,認真地看著我。
「現在妳想到什麼?」她問。
我想也沒想,馬上回答:「湯瑪士。」
「妳最先注意到他的什麼地方?」
「他的眼睛,看起來很溫柔。」
「描述他的模樣。」
「高大,結實,手腳粗壯,深色頭髮總是亂七八糟的,他的手掌很大,長了好多繭,很靈活,光看就知道他的手很巧。他很強壯。」
「他對妳說的第一句話。」
「他沒有說話。他看著我,但我不想要被他注意到。我不想被他注視著,但我也偶爾會偷瞄一眼,發現他在打量我。他會對我笑,我覺得很……溫暖,好像我已經冰冷了好久好久,但我每次都別開臉。別讓我們惹上麻煩。」
「妮可,妳在哪裡?」
不過現在我醒了,足夠清醒,沒有上鉤。答案不是紐奧良。不對,更早,那是我還在處理的記憶。我要先知道什麼是必須知道的,我想,然後,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吧?我會跟其他人分享。
但薇蘿說得對;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就算是警察。如果他們那麼厲害,那三十年前他們在那裡?
「妳買了蠟燭。」我終於認出氣味的來源,在房間角落的圓桌上,一個胖胖的玻璃罐填滿淺綠色的蠟,燒得正旺。
「洋基蠟燭公司。」她為我說明:「他們有各種香味的蠟燭。我也買了吃的,還有一些補給品。」
她先讓我吃東西,加上燒烤雞肉的希臘沙拉。等到我大口吃下食物,這才知道我快餓死了,還有新衣服,大尺寸的深藍色套頭毛衣、深色棒球帽、眼鏡。這套行頭用來掩飾的意義大於用作修飾。最後是大型的素描本,加上一套色鉛筆跟粉蠟筆。
泰莎說出遊戲規則,房間裡漸漸充滿剛除過草的味道。
「我要妳畫圖。房子、房間、庭院、人、地點、物品。想到什麼就畫什麼。先閉上眼睛,專注在氣味上,然後畫出來。」
「妳想知道娃娃屋是不是真的。」
「我要妳讓它變成真的。現在妳是有腦部傷害病史跟幻想朋友的女人。假如要繼續挖下去,我們需要細節,妳得要進入妳不想去的地方。妮可,這是唯一的方法。」
我懂了,甚至起了興趣。說起過去很困難。試著讓記憶集中,將思緒化為言詞;太累了,我無法承受,但我是藝術家,我會畫畫。說不定就像是肌肉記憶,只要讓手自己動起來……
我翻開素描本,拿起深灰色鉛筆,開始動工。
我閉上眼睛。泰莎說得對,這樣輕鬆多了。我深深吸氣,將氣味全部帶入肺裡,進入我的胃。我感受到陽光,關於外在世界的指望。我感受到少女的企盼,她被關起來太久了。
我的手在紙張上移動。
泰莎不時拋出問題。她坐在房間另一側的桌子旁,讓我自己來畫。我聽見鍵盤喀啦喀啦的聲音,她的手指忙個不停。她在她的世界裡,我在我的世界裡,她的問題混入了我眼前的圖畫之中。
「那些女孩叫什麼名字?」
「薇蘿、雀兒喜、西西、蕾妮塔。」
「她們幾歲?」
「西西跟蕾妮塔比較大,夫人最早的女孩。她們好恐怖。」
「為什麼?」
「她們很……冰冷,知道我們還不知道的事情。夫人對她們很嚴厲,她們已經大到不適合娃娃屋了,大家都知道。」
「妳有沒有跟她們說過話?」
「從來沒有。」
「妳跟誰說話?」
「薇蘿會講故事,講以前的故事。那時她還是真正的小女孩,有人愛她。雀兒喜聽她說,她們窩在緊貼的兩張床上,說悄悄話,夢想總有一天,在別的地方,在外面的世界,然後天黑了,夫人打開門鎖,時間又到了。」
我畫出房間,不是那個狹窄的臥室,是一間包廂。大理石壁爐,牆上釘著黃銅燭台。曾經是豪華燦爛的房間,但現在已經舊了,角落開始斑駁。就像是夫人也一樣,她曾經美豔無比,現在拚命地想攀附著過往的風華,只留下微渺的可能性。
接著我畫下她,手指顫抖著想畫出她冷酷的嘴唇,以及眼角的嚴厲線條。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叫什麼名字?」泰莎問。
「夫人。」
「大家都這樣稱呼她嗎?」
「其他的稱呼都是對她不敬。我們一定要尊敬她。」我停頓了一下。「她要我們愛她,或許她心底期盼我們真的是她的女兒,我們是快樂的大家庭,可是如果我們不愛她,那她就會讓我們怕她。」
「這是她的屋子嗎?」
「傳了好幾代的老房子。我們很幸運,她讓我們住在裡面。」
「還給妳穿衣服,給妳吃東西?」泰莎問得犀利。
「沒有她,我們什麼都沒有。」我答得乾脆。「沒有她,我們什麼都不是。」
我繼續畫下餐桌。一張長桌,可以容納十六個人。精緻的水晶燭台掛在正上方,牆上印著褪色的緋紅花朵。
「誰負責煮飯,誰負責打掃?」
「她照顧我們;我們也照顧她。」
「到了晚上,客人來了。」
「晚宴。她是女主人,我們是她的女兒。我們一定要對客人體貼溫柔,陪他們聊天,滿足他們所有的需求。」
我離開用餐室。環繞屋子前側的露台,只要我們夠乖,就可以坐在這裡。屋頂挑高的玄關,她站在門口迎接每一位客人。高塔上的臥室,牆上畫著玫瑰花。一切都在那裡開始,一切都在那裡結束。
薇蘿跟我還坐在那裡喝茶。
只剩下一個房間了。我記得很清楚:兩張貼在一起的床鋪,牆上的窄窗。雀兒喜跟薇蘿在那裡度過最後幾年時光,在黑暗中小聲說故事。
狹小封閉,應該是最好畫的景象,然而我的手卻一直不斷地跳過它。
薇蘿幫我編辮子,她的皮膚一塊塊脫落。
薇蘿在恐怖的破爛藍毯子上跳舞。
我的手抖了起來,無法讓筆尖碰到紙張,我努力專注,命令手指活動。我的手臂抖得更厲害了。
我意識到泰莎的注視,這只讓我的情況更加惡化。
「妮可。」她低聲說:「回到新罕布夏是妳還是湯瑪士的主意?」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光是盯著顫抖的雙手就忙不過來了。她的手機響了,泰莎看了來電顯示,跟我說聲抱歉,拿著手機移到房間外的走廊。
我獨自想著我做得到。畫出那塊毯子,畫出來就好。
但我做不到。
等到我的手再次移動,它不是畫出那個房間,而是一張臉,跟我自己的臉一樣熟悉的面容,有深邃的幽暗雙眼,嘴角浮現笑紋,深色頭髮,瀏海亂七八糟。
只是這個湯瑪士比我的湯瑪士年輕許多。臉上的紋路比較少,頭髮比較濃密;他的下顎輪廓還沒成形,臉頰還有些孩童似的圓潤的一位少年,看來未來不可限量,但目前還沒足夠成熟的模樣。
他並沒有對我溫和的微笑,或是以眼神挑逗我,或是害羞地對我眨眼。
我的手指又動了起來。泥漬沾上他的額頭。翻起的潮溼土壤氣味,墓穴的觸感,又或許他臉上沾的是煤灰。煙味,火焰的熱氣。
我不認識這個湯瑪士。他的表情,如此殘酷,如此駭人。
我自然而然想起,他做了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丟下蠟筆,抓起那張紙。快,在我多想之前,我將它撕下。
我聽見泰莎還在走廊上講電話。我走到旅館床邊,抬起床墊,將素描塞進下面,藏起來不讓人看見。
心臟還是狂跳不止,我幾乎坐不住,腦袋脹痛。湯瑪士,年少的湯瑪士,絕對不是從紐奧良來的湯瑪士。
薇蘿在我心底哈哈大笑,或者她是在奚落我。「妳這麽聰明,為什麼會笨成這樣?」然後是:「快跑,寶貝,快跑。」
可是我跑不了,沒地方可以去了。只留下要我記起的恐怖發展,要我面對的新危機。我要冷靜下來。青草的氣味。試著畫下來,找回我的中軸,可是我做不到。
薇蘿在我腦海中轉圈,在恐怖的毯子上跳舞,頭髮和血肉脫離骨頭。
我發現自己踩在危險的界線上。我第一次往記憶裡走得這麼遠,或許現在我就站在那個緊閉的箱子外,只要湊上前,撕掉「禁止出入」的標誌,用力掀開蓋子……
門開了。泰莎走進房間,表情嚴峻,帶來不祥的預感。「是韋特。我們要回警局,他們找到湯瑪士的車子了。妮可,妳要好好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