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韋特開始嚐到漫漫長夜的苦果。他坐在上司的辦公室裡低垂著腦袋，努力解釋這個有太多疑問，答案嚴重不足的案子。

「妳確定這個女人就是薇蘿妮卡．賽勒斯？」治安官羅伯問道：「三十年前失蹤的那個女孩？」

「根據指紋，是這樣沒錯。」

「你認為她被某個高級老鴇綁架，關在那個女人的妓院裡，直到她終於逃跑？然後她逃到紐奧良，跟這個湯瑪士結婚，開啟嶄新人生之類的？過著二十二年幸福快樂的日子，直到六個月前，湯瑪士決定要殺了她，導致三起意外，還有現在的這樁火災。」

韋特點頭，雖然聽著自己的案件變得像是家務清單，實在有點……

「一個女孩子運氣能背到這種程度嗎？」治安官問得直白。

「長官，我不知道。」

「在我看來，你有兩個案子。三十年前發生的事情，關於綁架，然後是性犯罪，以及現在的案子。單人的車輛事故，最後是縱火。我猜還有那個失蹤的丈夫。」

「現在我們發布了湯瑪士．法蘭克的全境搜尋通告，還追蹤他的手機。無論透過哪個管道，總有辦法逮到他。」

「可是你還沒逮到他，所以你現在只有與某個腦袋受傷的女人有關的一堆故事。」

「我們知道車禍不只是車禍。」韋特打岔。「車子的穩定系統遭到解除，排檔打到空檔，很可能有人從山坡上推了一把。這代表車禍當時還有另一個人在場。」

「又是那個丈夫？」

「他很不情願想交出雨衣，還取回他太太當晚的衣物，我相信是為了進一步掩飾他的行為。我們一接近，他就放火燒了自己的家，逃之夭夭，是的，我覺得他很可疑。」

「為什麼？」治安官羅伯問道。「過了二十二年，有什麼改變？別管妓院跟失蹤兒童的誇張故事了，回到最基本的層面，丈夫為什麼會想殺妻子？」

「保險金、報復、想要脫離婚姻又不願意分財產。」韋特聳聳肩。「我們早就想過基本面了，相信我。目前看來沒有高額的壽險，也沒有法蘭克夫婦任何一方出軌的蛛絲馬跡。說真的，長官，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現在的事件與三十年前的事件有關。」

「你認為湯瑪士．法蘭克涉入那個所謂的娃娃屋？」

「有可能。當然了，三十年前，他也只是個孩子，事情就更複雜了。」

「受害者同伴？性交易的對象不是只有女性。」

「不知道。凱文正在往深處挖掘法蘭克夫婦的背景。根據湯瑪士的說詞，他跟妮可二十二年前在紐奧良認識，結婚，然而經過深入調查，湯瑪士．法蘭克直到二十年前才開始用這個名字過活，到了一九九五年，他才辦了信用卡，考了駕照。妮可．法蘭克也是。」

「假身分？」

「很有可能。他們做得很周全，資料也準備得夠多，乍看之下沒有問題，不過只要檢查細節……沒錯，湯瑪士．法蘭克有出生證明，但他一直到二十年前才活著。」

「跟他太太問一下？」

「根據她的記憶力，我不確定會有多少有建設性或是可信的結果。」

「也就是說，有更多理由找到湯瑪士，把他拷問一番了。」

「沒錯。」

「所以你打算怎麼玩？」治安官問。「你有一個失蹤的嫌犯，還有個精神不穩定的被害人，接下來呢？」

「我需要跟失蹤兒童中心聯絡，通知他們薇蘿妮卡．賽勒斯的事情。看他們能不能送原本的失蹤案件文件過來，說不定看過原始的證詞，可以找到事件來龍去脈的線索。」

「可以啊。」儘管治安官這麼說著，看他點頭的模樣，韋特知道他其實不同意。「沒錯，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們，說不定他們會答應讓你調閱老案子的檔案。可是仔細想想，電話一打，他們就會在某間會議室裡組織行動小組，那個行動小組會在地圖上標出新罕布夏州北部。到了晚上，他們就搭飛機過來，明天一大早，他們會踏進我們的大門，到時候，或許他們會給你一箱文件，不過他們絕對會把你的最佳證人帶走。不只是妮可．法蘭克，他們會連整個案子帶走，就這樣。」

韋特嘆了口氣，用力地點頭，治安官說對了。找回失蹤三十年的孩子是大事，足以穿上最好的西裝舉辦記者會，把所有的功勞搶過來，區區一個郡警局根本沒機會。

「你可以找到這間妓院嗎？」治安官又問。「你有沒有相關敘述，實際的線索，證明它在我們郡內，給我們半點機會？」

「沒有任何消息。」韋特坦承。「妮可描述那是一間維多利亞式的大宅，從波士頓開車能抵達。經營者是看起來像個陶瓷娃娃的婦人，她還有個壞心眼的室友叫雀兒喜，我們只知道這些。」

「拜託別跟聯邦調查局說。」

「是啊。」

「你有什麼優勢？」治安官逼問。

韋特累了。他熬了一整夜，咖啡漸漸失效，他茫然盯著上司。

「你有妮可．法蘭克。」治安官為他解惑。「或是薇蘿妮卡．賽勒斯，管她叫什麼名字。你有這個，他們沒有。」

「你是說那個全世界最無法信賴的證人？」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握有關鍵。去找醫生，找個催眠師、治療師，管他要找誰。開始出力調査，得到真正的答案前不要停手，包括她的丈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只有不到二十四個小時能找答案，警長，你該進場了。」

韋特沿著二樓走廊，一邊反覆思量整件事，一邊走向他陽春的辦公室。他不喜歡催眠術，他同意妮可的想法：她的腦袋已經夠混亂了，可是心理治療師呢？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專家？這種人士有沒有辦法哄著妮可踏過回憶的巷弄，最後找到答案？當然了，要如何找到這種治療師，馬上帶來他的辦公室？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絕對不會為了他停留。

他內心天人交戰：在這個節骨眼，多喝杯咖啡究竟是有幫助呢，還是適得其反。一踏進辦公室，凱文馬上從樓梯口竄出，衝到他面前。

「我們逮到他了。」、

「誰？」

「湯瑪士．法蘭克。巡警在三零二號公路旁的汽車旅館後面瞄到他的車，往北四十分鐘的車程。」

韋特把咖啡因拋到腦後，從辦公桌角落一把撈起車鑰匙；然後他跟凱文砰砰砰地下樓梯，走向停車場。

「警察有接近他嗎？」抵達一樓時，韋特發問。

「沒有，他只有直接通報而已。你被困在大老闆那裡，我指示他低調一點，緊盯著就好，別被目標看到。他要替我們弄到房間號碼。」

「很完美。好啦，現在召集巡警。要是他開溜了，我們會需要周遭的巡邏車，目前我們做莊，讓我們來因應。」

他們鑽進郡警局的休旅車，韋特開車，凱文拿無線電通訊。往北四十分鐘。韋特認為他能在三十分鐘內抵達，他做到了。

凱文才剛看到漆成白色的狹長汽車旅館出現在左側，湯瑪士．法蘭克的銀色雪佛蘭休旅車，就當著他們的面開出停車場。

「在那裡，就是他！」韋特高喊。駕駛似乎不怎麼驚慌，以適當的速度前進，然而韋特一按下警笛，一切都變了。

休旅車往前衝刺，八汽缸引擎隆隆作響，湯瑪士．法蘭克顯然還不想結束逃亡。

「天啊，你到底在搞什麼？」韋特低喃。「這樣下去可就難看了。」

韋特踩下油門，輕鬆縮短距離。隔壁的凱文已經要求北方五哩外的兩輛巡邏車加入追逐。他們掠過加油站兼小吃店、餐館、營地；人煙越來越稀少，他們全速奔馳。

婉蜒的道路上，時速六十、七十、八十哩。休旅車過彎時開得太快，車子重心倒向一邊，車身呈現危險的平衡，僅有單邊輪子著地，浮在半空中一秒，接著狠狼落地，笨拙地往前衝，又是一個往左的急轉彎，然後是右轉。休旅車的時速，路從八十降到六十，接著又回到八十。

韋特冷靜又專注，他追獵時總是如此。他穩定握著方向盤，呼吸平順，這是他的特質。優秀的警官受過這樣的訓練，而且也是靠著這個維生。

相對地，休旅車開始不規則地搖擺。看來他驚恐、疲憊，車輛也受損，湯瑪士．法蘭克看來要輸了。

休旅車大動作開上左邊的對向車道，迎面而來的車輛猛按喇叭，接著才看到追在後頭的警車，讓到一旁。俗話說得好，遲到總比不到好。

現在休旅車往右縮得太過頭，幾乎側翻到路旁，兩顆輪子壓進路肩柔軟的地面，造成劇烈搖晃。

韋特降低車速，對著休旅車失控的駕駛技術皺眉。他突然覺得不太妙，事實上……

一輛拖板車出現在前方。運送木材的貨車正好過彎，角度有些大，沉重的木料竟掃向休旅車。

「你敢就試試看！」韋特對湯瑪士．法蘭克大吼。

而他恰好將車子轉向拖板車的行駛路線，像是在跟拖板車挑釁。這總比向警方投降還好一些。

韋特只想到另一個作法，雖然這不是最好的選擇，不是他最好的決策，但是受到眼前狀況的刺激……

他把油門踩到底，催動整輛車的二〇二馬力。他開到休旅車塗黑的副駕駛座車窗旁，沒看到湯瑪士。他眼神絕望而瘋狂，或者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無從得知，也沒時間搞清楚。

伐木拖板車煞住，按響低沉的喇叭。韋特把車擠向銀色休旅車側邊，金屬摩擦碰撞，時間凝結一瞬，兩輛車都不讓步，持續推擠，雙雙成為拖板車的目標。韋特鬆開油門，往休旅車撞了最後一次。

休旅車被撞向左側，偏離道路，滑入路肩的樹林裡，空出來的位置讓拖板車占據。韋特與自己的車子對抗，穩住，再穩住，咻地回到他的車道，拖板車從車前呼嘯而過，凱文吼出金頭腦很少說的幾串字句。

韋特踩下煞車，他的車子停了下來，拖板車也停下了。

世界停了。

「媽的。」他低咒。

凱文打開無線電，呼叫支援。

※※※

銀色休旅車迎頭撞上一棵樹。引擎蓋爛成一團，蒸氣噴出，液體流瀉，似乎是在最後一刻，車身失去控制。

韋特繞到駕駛座門邊，凱文擺出掩護的姿勢。他們聽見警笛從遠處接近。

駕駛座的窗戶沒破，韋特占了下風。他無法完全看清車內，不過看起來駕駛癱倒在方向盤上。他對凱文打手勢，接著用手指比數字，數到三，韋特往前跨出流暢的步伐，猛然拉開車門，扭身躲到門後。

這時，駕駛從車內跌到地上。

「湯瑪士．法蘭克，你被逮捕了。」韋特高吼。

然而當他走上前，躺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湯瑪士．法蘭克。

※※※

他們又花了三十分鐘釐清現況。儘管一開始通報的巡警很機靈，他一定是被湯瑪士．法蘭克設計了。他沒有逃跑，而是敲敲隔壁房門，向布瑞德．奇多自我介紹。布瑞德大半個早上都在灌酒，這個怪咖送上自己的車鑰匙，這可是乖寶寶布瑞德這輩子最大的禮物，他收下鑰匙，那個怪咖提議他去試開一圈，太好了。

只是呢，警笛馬上就來了，在那之後的記憶有些模糊。他很亢奮，他知道自己很爽，喔，對了，他的駕照被吊扣，現在開的不是自己的車。就算他的腦袋壞了大半，他也知道這樣會惹上麻煩。

於是他逃走了。真正的刺激，就像是好萊塢電影，他一邊說著，鮮血從他臉上的許多傷口流出。多虧早上的狂歡，他還是沒有半點痛覺。

「我現在才知道他媽的雪佛蘭可以開這麼快。」他大叫。「老兄，就像是騎著犀牛衝刺。野獸繞過這個彎道，那個彎道。天啊，我以為我要死了，太酷了！」

韋特跟凱文放棄這個酒鬼，回到汽車旅館。一開始通報的巡警在停車場迎接他們，滿心期待地想知道事情的發展。韋特跟凱文沒說話，他們取得湯瑪士的房間號碼，衝進房裡，眼前的景象正如他們的預料──空盪盪的房間，湯瑪士．法蘭克不見人影。

「一間一間搜。」韋特對巡警下令。「要每個人離開房間。湯瑪士不會憑空消失，他可能偷了車，可能搭便車之類的。跟每個人問話，直到你知道他是如何離開旅館，然後馬上回報給我。我們要更新一下發布的全境通告。」

垂頭喪氣的巡警乖乖奉命辦事。

凱文聯絡負責證物的技術人員來房裡蒐證；接著他們回到手邊唯一的線索：一輛撞毀的休旅車，他們與湯瑪士．法蘭克唯一的連結。兩人開始捜索。

韋特負責前座，凱文從後座開始。湯瑪士的品味跟他太太類似，車內乾淨又整齊，沒有食物包裝紙、揉成一團的收據，或是亂丟的地圖。

前座置物櫃裡頭是普通的車輛駕駛手冊、社會保險證、有效的牌照，登記在湯瑪士．法蘭克名下。韋特從車內地板撿起黑色棒球帽，還有些潮溼。是不是星期三晚上的雨水？或許他戴著這頂帽子跟蹤、追逐，找到妻子的蹤影？

他也找到了電子收費的信號收發器；可惜新罕布夏州唯一的收費處在南部，無法幫他們追蹤他在這個地區的活動。

韋特對移到後車廂的凱文咕噥：「是只有我這麼認為嗎？法蘭克夫婦是不是受過訓練，不會留下任何蹤跡？」

「我找到東西了。」

「謝天謝地。」

韋特放棄前座，繞到休旅車的後車門旁，跟凱文會合。

「在放備胎的凹槽裡。第一件有意思的東西。」凱文用戴著手套的雙手將它舉起。「摺疊式鏟子──」他比了比價格掛牌。「最近才買的。」

「真有意思。湯瑪士要去埋什麼嗎？」

「然後我們又有了第二號證物，一個棕色紙袋。裡面呢……」凱文用力地咳嗽。「聞起來像是威士忌。真噁心。」

「是衣服。」韋特抓起袋子。「我跟你賭，一定是妮可星期三晚上穿的那套。」

他戴上手套，打開袋口，裡頭臭得要命。有威士忌，潮溼土壤，還有更糟的東西。他跟凱文陷入沉默，韋特抽出沾滿泥巴的牛仔褲、黑色套頭衫、灰色刷毛外套。

味道變得更濃，薰得他不禁乾嘔。血，一定是，乾了，滲入纖維，現在連紙袋也滲透了。是妮可那一晚流的血？還是有其他來源？

「韋特。」凱文指向從牛仔褲裡掉落的一團物體。揉成一球，黏黏的，接近黑色，不過當然不是黑色，是深深的暗紅色。

韋特用鉛筆慢慢操作，一點一點攤開那團染血的乳膠，眼前出現熟悉的形狀。破了、爛了，但特徵無庸置疑。

傳說中的血手套。

「他們星期三晚上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凱文低語。「要用到摺疊鏟子跟血手套？」

韋特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