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我猛然驚醒,雙腿一踢,腦袋彈起。我是不是尖叫了?在最後一秒,我盡全力憋住驚叫,積習難改。
圓形木桌、灰色的亞麻地板、醜陋的懸吊式天花板,這是警局。我趴在會議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抓著淺黃色被子。
韋特跟凱文沒有坐在我對面。韋特站在門邊,他身旁有個黑髮女子,她穿著牛仔布連身裙、黑色皮靴,訂做的深藍色外套很襯她眼睛的顏色。兩人的姿勢引起我的注意,既是站在一起,又是彼此分開保持距離,令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湯瑪士跟我。
「妮可.法蘭克?」女子問。她的嗓音低沉堅定,很有權威。
「對。」
「妳記得我嗎?我是泰莎.李歐妮。我們曾經講過電話,星期三晚上。」
有什麼東西在我頭顱深處一彈。我望向韋特。
「佛斯特警長代妳與我聯絡。」女子提供資訊,彷彿讀出我的心思。「他認為根據現在的狀況,妳可能需要一些協助。」
「妳不是律師。」
「對,我是私人保安顧問。」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人生糟糕到需要保安顧問。」
女子回應我的笑容。她不是個美人,我想,但她很搶眼。她臉上有堅毅的線條,結實的下顎,她的笑容稱不上柔美,可是讓人安心,她的站姿有些緊繃,同時充滿自信。她的私人保安顧問頭銜不是別人安上去的,看起來像是她自己掙來的。
現在她轉向韋特,他的凝視中帶著某種……
如果可以的話,他會盯著她看上一輩子。湯瑪士也曾經這麼看著我。
「你要對我的客戶提出告訴嗎?」她問。
「我們有些疑問──」
「我相信可以等她清理一下思緒,吃完飯再說。」
「我們有給她麵包跟水。」韋特面無表情地回應。
「拜託,我看過你們的販賣機了。」
他們互有情愫。我想叫他們站得近一些,想叫他們少說多聽,把握當下。我想我要哭了,是情緒擺盪吧,我告訴自己,只是多次頭部外傷的後遺症之一。
二十二年來,這不是我第一次醒過來,發現湯瑪士不在我身邊。
他們兩個看著我。女子沒有提問;她告訴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妳跟我走,我帶妳去旅館安頓下來,幫妳點一些吃的,弄點衣服給妳穿。因為妳是我的客戶,請妳要知道,妳告訴我的一切都是最高機密,不過呢,這傢伙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建議等到只剩我們兩個人時再來聊。」
她轉向韋特。「你的部門近來口風緊不緊?」
「哎、哎,別拿我出氣。」
「我們需要時間。」泰莎放軟語氣。「她需要時間。」她朝我側著腦袋。「四十八小時?」
「我無法保證,失蹤兒童歸聯邦調查局管。至於三十年後神奇出現的失蹤兒童……」
「現在,那些沒心沒肺的有線電視台要興奮起來了。」她又說。
「沒錯。」
等到我們離開警局,泰莎才再次開口。她直接帶我到一輛深色Lexus休旅車旁,裡頭是漂亮的黃皮內裝。我想到我的奧迪,感覺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那輛車屬於過著不同人生的另一個女人,我永遠不會是她。
我們上了車,她鎖上門。
「妳還好嗎?」她冷不防冒出一句。「我知道妳多次腦震盪。妳需要醫療照顧嗎?我們需要去買一些布洛芬、止痛藥、OK繃、巧克力甜甜圈,隨便什麼都好,讓妳舒服一點。」
「我喜歡冰敷袋。」
「這我做得到。妳上回睡覺是什麼時候?」
「現在幾點?」
「早上九點。」
「那我剛才在警局裡睡了幾個小時。」
泰莎點點頭,開出停車場。「妳記得我嗎?」她一邊說著,一邊開上主要幹道。
「星期三我們講過電話,可是妳不是一開始與我接洽的調查員……」
「嗯。妳原本是跟黛安.費德克瑞斯特接觸,可是別的客戶指定找她,我這個禮拜剛好比較閒,所以提議幫她分擔一下。老實說,我通常不會經手這類例行任務,但是等到我發現妳要找的人……」
我沒說話。
泰莎瞥了我一眼。她的雙手穩定握著方向盤。「妳不欠我什麼。」她以實際的口吻繼續說。「妳委託諾斯雷吉找到一名女性的下落。我查了背景,找到妳要的資訊,回報給妳,之後發生的事情就跟我無關了。」
我沒說話。
「妳不欠我什麼。」她重複一次。「不過呢,妳需要理解現在妳要面對的事物。」
「什麼意思?」
「首先,妳是個隔了三十年,起死回生的失蹤人口。」
我退縮了一下。
「媒體最愛這種話題了。要是能在午餐前擋住記者,我可要大吃一驚呢。」
我盯著她,我還沒想到這種事。
「他們會問問題。」泰莎繼續說:「開頭是:妳為什麼到現在才站出來?如果妳在六歲遭到綁架,之後又脫逃……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才來找家人?這些年來妳做了什麼?」
我說不出話。心臟跳得太劇烈,我感覺到龐大的壓力在胸口累積,像是一座墳墓,我瘋狂想著。他們不懂。
「妮可,妳麻煩大了。」
我張開嘴巴,閉上嘴巴。最後,我點點頭。
「我知道,妳知道,韋特知道。其實這就是他打電話找我的原因,現在我要從最具體的地方開始。我帶妳去旅館,用假名入住;我去幫妳找些衣服,包括必備的大隻的太陽眼鏡跟大帽子,然後,我們要替妳找個律師,我指的是越快越好。即使是這樣,妮可,妳還是惹上了大麻煩。
「妳有三十年要回溯,妳有個可能成為縱火犯的丈夫,妳背了一樁車禍,結果可能是加重酒駕。」
她轉向我。「妮可,妳有家庭,妳有媽媽,過去六個月來,她住在離妳四十哩外的屋子裡,妳甚至沒讓她知道妳還活著。
「妮可,所有的記者以及無聊的社會大眾,即將要徹底清查妳的人生,我代替他們提出這個問題:妳到底能為自己說什麼?」
我沒有答案。
我抓著被子,發現自己又在想:重點不是飛起來,而是降落。
泰莎為我們找了間旅館。不是大型連鎖企業,只是間靠近滑雪場的小店,房間數量是當地人口的十倍,我察覺這樣會讓記者難以找到我們。
她把我留在車上,自己去訂房。等她回來,她把車開到旅館後頭,原來她找到通往二樓的防火樓梯。旅館對面沒有建築物,也就是說任何人──像是拿著大砲鏡頭的攝影師──都找不到我們。我發覺自己開始照著她的思路想事情,或者是我早就知道這些事了。旅館後門比前門安全;一樓太容易被識破,二樓比較好掌握。
房間挺陽春的,不過還算精緻。兩張加大單人床,還算新的米色地毯,平面電視螢幕,牆上掛著固定的麋鹿圖畫,另一面牆則是被白雪覆蓋的山景照片。北國任何一間旅館都是長這樣吧,太完美了。
泰莎帶了個小型的過夜包。我有我的被子。
她把她的包包放在靠近門的那張床上,於是我把被子放在另一張床上。
「妳會留下來嗎?」我問。真正的意思是我們要同住一間房嗎?光想到就讓我渾身不舒服,好像我把一批獄卒──韋特跟凱文──換成另一個。
泰莎沒有回答,只是坐在床腳邊。她已經拉上窗簾,現在打開電視,找到有線新聞台,調低音量。
「好,我們要補充最新資訊。」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只好坐下。
「餓嗎?」
「好像是。」
「我去弄食物進來。想吃什麼就寫給我,我來處理,不過別叫客房服務,先不要,會引來注意。」
「我們要在這裡待多久?」
「不知道。輪到我了:妳先生在哪?」
我決定順著她的話。「不知道。」
她笑了。「讓我釐清幾件事。我想黛安一開始跟妳聊過,不過腦震盪症候群,加上妳幾乎忘記自己有找過諾斯雷吉──」
「我確定我有。」我插嘴。
「妳可以描述我們在波士頓的辦公室嗎?」
我試了,腦中一片空白。
她點頭。「沒錯。妳委託諾斯雷吉追蹤瑪琳.比雷克的時候,付了很多錢──寫了張支票支付調查過程中的花費,而且用的是現金支票。」
她停頓一下,我補上後半段:「我不能用個人支票,我不能讓湯瑪士知道。」
「很合理,公司不介意收現金。但事實上呢,追蹤瑪琳.比雷克只花了我大概十五分鐘,也就是說,我們還剩下不少佣金。既然妳還有一大筆錢在我們的帳戶裡,妳確實還是我們的顧客。」
「好吧。」
「於是我成了妳這個案子的調查員。妳應該要知道兩件事。我們公司的第一個原則:妳的隱私是我們最重要的資產,我要妳對我坦誠,只要妳對我誠實,我就能盡全力幫忙。」
我仔細打量她,我想我越來越上手了。「可是?」
「可是就算私人調查員可以替客戶保密,我們的關係也無法提供最高的保障,比方說呢,妳跟醫生還有律師說的任何話,都自動受到法律保護。我只是妳的調查員,不是醫生或律師。」
「也就是說別人可以逼妳洩漏我告訴妳的事情。」
「如果接到傳票的話,是的,就跟記者差不多。上了法院,我可以說要保護情報來源,遭到蔑視法庭的警告,或者是透露資訊。」
「蔑視法庭就要坐牢了。妳為什麼願意為我坐牢呢?」
泰莎側著腦袋。「不知道,妮可。我為什麼願意為妳坐牢呢?」
「妳要我坦誠。」最後我說:「可是妳也要我小心。為了我們好。」
「如果能讓妳心裡舒服一些,我會努力讓我們兩個都好過。」
「怎麼說?」
「韋特……佛斯特警長──」
「韋特。妳認識他,你們交情匪淺。」
「我們以前合作過。」
「這不是法院,妳沒有收到傳票。」
泰莎微微一笑,還是沒有上鉤。「韋特說,妳宣稱曾經遭到綁架監禁,成為性奴隸。在一間豪華的屋子裡,可能是維多利亞式建築,大概位於大波士頓地區。妳把那裡稱作娃娃屋。」
「對。」
「那裡還有其他女生。至少有個室友,但很可能還有數十個人。」
「那棟屋子很大。」
「還有許多嫖客,他們是成功人士,條件很好。那是一間上流社會的妓院。」
我聳聳肩。「各種社經階級都有變態。」
「相信我,這點我很清楚。那是一個大型組織,對吧?妳不是第一個被抓進去的女孩,也不是最後一個。」
我無法繼續看著她。「沒錯。」
她點頭。「警方要去找娃娃屋。這種性交易場所,需要動用的資源,牽涉到的人士──我猜他們已經有一些頭緒了,不過呢,關於妳的處境,我有不同的想法。」
「什麼意思?」
「妮可,妳有沒有想過說不定妳不是第一個逃走的女孩?」
我忍不住茫然地盯著她。沒有,我從沒想過這個。
「說不定,有更多的妳逃了出來。」泰莎繼續說:「這是好事,妮可。人多勢眾,妳的故事能得到佐證,也能減輕妳的壓力。當然,妳並不是孤單一人。」
我說不出話;我無法呼吸。另一個女孩。這是好事嗎?娘子軍?還是……我坐不住了,起身踱步。
「三十年前的調查方式跟現在很不一樣。」泰莎又說:「VICAP這個串連全國各地犯罪案件的資料庫才剛起步,失蹤與遭剝削兒童國家中心才剛設立。總而言之,不同轄區的執法人員要比對資料是很困難的事情,也就是說某個六歲的小女孩在這裡的公園被綁架,某個十二歲的逃家少女從收容所消失,某個八歲的調皮女生去了大賣場就再也沒有回家,沒有人能串連這些點。現在我們擁這個資源辦起案來就更厲害了,這是我們的優勢。」
「怎麼說?」
「我有一個朋友,目前有點閒的波士頓警探,我要請她回溯三十年間整個新英格蘭地區的兒童失蹤案件,看能不能串連一些點。假如能推定他們以什麼手法、從什麼地方帶走多少女孩,這樣就可以證實妳的故事,也可以幫忙指認有誰牽涉其中。」
我走離她身邊,看看平板電視。我不斷搓揉手臂,雖然不確定為何要這麼做,明明不覺得冷,身上卻冒出雞皮疙瘩。
我想念湯瑪士,真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他要去哪裡?他在做什麼?無論是好是壞,我都希望他就在這裡。
「妳為什麼要找別人?」我低喃。「妳不能自己四處問問嗎?」
泰莎沒有立刻回答。等到她開口,她的問題出乎我的意料。「妳知道什麼是『長城』嗎?」
我搖頭,腦袋已經糊塗了。我需要更多睡眠,頭好痛。
「長城是公司裡面為了職業倫理而建立的情資限制。比方說,在法務公司裡,如果某個客戶的案件調查,可能會揭露對另一名客戶的不利情報,公司可以建立長城。基本上呢,公司會分別成立調查單位,各自行動,不分享任何資訊,這樣就能服務雙方客戶,又不會傷害到自身的倫理。」
我皺起眉頭,還是搞不懂。「可是妳只有我一個客戶。僱用另一個人,又不告訴妳查到什麼,這有什麼好處?」
「她會繞過我直接告訴妳。」泰莎猶豫了一下。等她再次開口,語氣變得小心翼翼。「諾斯雷吉是很高階的調查公司,客戶名單上有許多名聲顯赫的有錢人。現在根據妳的說法,娃娃屋的客人……」
「名聲顯赫的有錢客戶。」我吐出答案。
「沒錯。我可以調查,但是查到的事情要向上司報告……這樣對我們來說都比較乾淨。相信我,我要委託的這位警探是D.D.華倫,就算她查到嫖雛妓的是州長本人,她也會為他上銬的。假如要往三十年前找東西,去挑出任何線索,她一定做得到。」
我點頭,可是心裡不太踏實。長城保護泰莎,以及她公司的名聲顯赫的有錢人名單。我只需要屬於自己的長城,用防禦工事來保護現在的我,不受過去的作為傷害。可是呢,或許這道長城什麼都擋不住,所以我才會耗費大半時光忘記自己是誰,同時不斷尋找薇蘿。
「最後一件事。」泰莎低聲說。
「什麼?」
「妮可,妳還有媽媽。湯瑪士可能離開了,但妳還有一個親人,妳不認為現在該聯絡他們了?」
「妳不懂。」我低語:「薇蘿六歲。她不見了,她消失了。」
這時,我想起另一件事。某個雨夜,從窗外看進某間屋子,一個年輕女生坐在沙發上。
我張開嘴巴,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泰莎在等我說話。她很有耐性,韋特也很有耐性。全世界都在等我。
我想躺在黑暗中,冰敷我的頭,我想拿被子蓋住自己,我想閉上眼睛,跟薇蘿獨處。我們會拿茶杯啜飲威士忌,我會看著蛆蟲爬過她光潔的白色頭骨。
我會再次為了自己做過的一切道歉。
或許這一次,她會原諒我,因為沒有人能活著離開娃娃屋。
「妮可?」泰莎低聲問。
記憶再次變幻。冰冷、黑暗的陰影隆起,充滿惡意。沒有慰藉,沒有出路。
我第一次了解到真相還沒完全出土,或許就連真相也無法放我自由。湯瑪士試著警告我,但我沒有聽。現在我來到這裡,害怕得不停顫抖,幾乎要被恐懼的膽汁噎到,有什麼東西、什麼影像正隱約在黑暗中成形。
過了這麼多年,它還在等待我……
「妮可?」
泰莎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用它來固定思緒,把自己拉回現下。
她一定是在我眼中看見什麼,因為她握起我的手,扶我坐到一張床上。
「妮可,想像娃娃屋的樣子。一個房間,一件家具,那間屋子的某個細節,然後深呼吸,告訴我妳聞到什麼。不是太恐怖、太難以面對的事物,就是第一個浮上心頭的印象。」
真有趣,我不需要想得太用力。順著她的話語,一股芬芳頓時進入腦海。
「剛除過草的草坪。」
泰莎沒有質疑或是爭辯我的選擇,她只是站了起來。「我出去買幾樣東西。建議妳利用這段時間梳洗一下,因為等我回來,我們就要開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