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妳知道嗎?」薇蘿問。我們回到她的高塔臥室,用茶杯喝威士忌。
「我想我心底一定知道。」我說。
「妳可不可以別再來找我?把我放下?」
「我不認為有這麼簡單。」
「沒錯,而且妳還留下那麼多線索。」
她一說完,房間裡冒出更多骨骸。啪、啪、啪。一、二、五,多到我數不清。它們擠進每一吋空間,堆在掛著薄紗的床上,緊緊貼著牆壁,爬上玫瑰花叢。它們都穿著花朵圖案的連身裙,布料披在閃亮的白骨上,其中一個對我咧出沒有牙齒的笑臉,它朝我揮揮手,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像是死者的承諾。
「我做不到。」我瘋狂地低喃。手中的茶杯抖了起來。「做不到,太難了。我不想記得!我只想遠離那一切。」
薇蘿往我的瓷杯裡添上威士忌。
她說:「我不認為有這麼簡單。」
「妳知道嗎?」韋特問我。
我盯著一張失蹤兒童的傳單。薇蘿妮卡.賽勒斯,六歲,棕色長髮,淺藍色眼睛。最後被目擊地點是在波士頓的一處公園。
嗨,妳喜歡玩偶嗎?我有兩個娃娃……
傳單上還有一張放大的照片,微笑著的小女孩。我摸摸她的頭髮──忍不住的衝動,我深深望進她的灰眼睛。
她母親僅有的幾張照片之一,我不用問就知道,是她們烤完餅乾後用拍立得拍下的。那一整個下午,她母親的心情出奇愉快。拿起相機,說:「嗨,甜心,笑一個!」預料之外的關注,令薇蘿格格輕笑,接著又對照片顯影的過程驚訝不已。
就在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前。
薇籮妮卡.賽勒斯,六歲,棕色長髮,淺藍色眼睛。最後被目擊地點是在波士頓的一處公園。
我翻到下一頁,三張照片。第一張是失蹤人口海報,第二張是模擬她十歲的長相,五官更鮮明,更俐落,但還是笑得開朗,雙眼閃閃發亮。
不對,我想告訴他們,錯了,薇蘿十歲的時候從沒笑過。她的眼睛一點都不像這樣,十歲的時候,她已經喪失所有情緒的可能。
第三張照片。年齡往前推到十六歲,沒什麼特別的,因為隔了那麼多年,要找到失蹤兒童已經是希望渺茫,但是某個人,某個案件負責人,某個電腦技術人員,還是為此出了一份心力。
十六歲的她看起來好漂亮。棕色的頭髮更加柔軟,落在藝術雕像似的顴骨旁,鼻尖散落幾點雀斑,生氣蓬勃。不只是隨處可見的女孩,也是你會請來看小孩的少女。
我也摸了摸這張照片。我想到傾盆大雨還有潮溼土壤的氣味,還有土壤壓在我胸口的重量,我想起死者的感覺。
薇籮妮卡.賽勒斯,六歲,棕色長髮,淺藍色眼睛。最後被目擊地點是在波士頓的一處公園。
「妳認得這些照片嗎?」韋特又問。
我無法回答。即使證據就攤在眼前,我依舊說不出最明顯的答案。
最後,韋特替我說出口。
「妮可,妳是這些照片裡的女孩子,從妳車上找到的指紋證明了這件事。妳的名字不是妮可.法蘭克,妳是薇蘿妮卡.賽勒斯,已經失蹤了超過三十年。」
警探有好多問題,韋特說FBI也會想找我談。我不確定這是警告還是威脅,最好是現在在「朋友」的陪伴下說出來?或是等到一群穿西裝的陌生人湧入,要我一次又一次說我的故事,宣稱他們是為了我最大的利益著想?
凱文坐了下來。他們又問我需要什麼,食物、零食,或再來一瓶水?
我認為一瓶格蘭利威是最佳選擇,但我只是揪著大腿上的被子,專注在指尖布料柔軟的觸感上。等到她聽見這個消息,真想知道她會說什麼。
是快樂或是歡喜?或是事隔三十年,迎接死掉的小孩回家已經太遲了?
「妳記得薇蘿妮卡這個名字嗎?」韋特問。我已經拒絕了他們的每一個問題,坐在這裡,還是什麼都沒做,因為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搖頭。
「妳最後一次使用那個名字是什麼時候?」
「薇蘿六歲。」我輕聲說:「她不見了,她消失了。」
「從公園裡消失。」韋特提供線索。
「另一個比較大的女生邀請她一起玩娃娃。薇蘿很懂事,她媽媽說過別跟陌生人講話,可是那個大女生看起來人很好,薇蘿又好寂寞,她想玩娃娃,她想要朋友。」
兩名警探互看一眼。
「接下來薇蘿遇到什麼事?」韋特問。
「一個女人出現,她的金色頭髮往後綁,穿著好漂亮的衣服,比薇蘿的媽媽買得起的衣服還要好看很多。她拿著針頭,然後刺進薇蘿的手臂,而她只是站在原地,還在等著看那些玩偶。就這樣,那個大女生是獵人,現在薇蘿被她們逮到了。」
「這個女人跟女生綁架了薇蘿?」
「她們開車載她離開。」
「沒有人看見。」韋特對凱文低喃。他們得要從原本的案件資料中獲得情報,因為薇蘿不可能知道這些。打從那根針刺進她的皮膚那一刻起,薇蘿就不見了,消失了。
「她們兩個把薇蘿帶到哪裡?」韋特問。
「薇蘿之後搬進一間娃娃屋。深紅色牆壁,美麗的彩繪玻璃窗戶,花朵地毯。她有了自己在高塔上的房間,玫瑰壁畫高高爬滿牆面。那個女人帶她進去,鎖上門,她一開始哭過,不過這裡絕對是她看過最好看的房間。有專屬於她的床鋪,上頭掛著好長好長的薄紗,一張木桌上已經放好真正的整套陶瓷茶具,四張椅子放了熊布偶、幾個人偶娃娃,就連地毯也好軟好蓬鬆。薇蘿心想,她是不是被神仙教父教母收養了,他們把她帶來這裡。她一邊希望他們不是派那個女人拿針頭去接她,同時又喜歡上這個房間。她喜歡這間屋子,或許只要她夠努力祈禱,她跟媽媽都可以住在這裡。」
「薇蘿的媽媽來了嗎?」
「沒有。那個女人回到房間又再出現,現在穿得一身黑,泛白的頭髮往上梳,大顆大顆的珍珠環繞她的脖子。她好美,好嚇人,像是一座可以欣賞、不能觸碰的陶瓷娃娃。她說薇蘿是他們新來的客人,現在她的名字是荷莉,要一直穿著禮服,她要乖乖聽話,只有在別人對她講話的時候才能開口。那個女人給薇蘿一套新衣服,一層層粉紅色絲緞荷葉邊。薇蘿……荷莉?喜歡那套禮服,她覺得衣服很漂亮,可是她好緊張,不知道要怎麼做,所以她沒有動。
「那個女人走上前,甩了薇蘿一個耳光,然後她扯掉薇蘿的上衣,說薇蘿好臭。她說薇蘿又笨又醜又髒,哪個不知好歹的小孩會拒絕這麼漂亮的衣服?然後她舉起那套禮服,也撕成兩半。她對薇蘿……荷莉……說,既然妳要這樣,那妳就什麼都別穿。
「她帶走薇蘿全部的衣服,包括她的內褲,然後她離開了。薇蘿坐在漂亮的房間裡,赤身露體,孤單無助,過了一天又一天。
「薇蘿哭著找媽媽。」我悄聲說。「可是她媽媽一直沒來。」
「後來怎麼了?」韋特輕聲問。
「薇蘿學乖了。他們叫她穿什麼她就穿,他們叫她什麼名字她就應。她只在別人對她說話的時候開口。每天都要上課,有的像是學校,閱讀、數學、基本知識;其他是穿著、髮型、化妝,還有音樂、文化、藝術。她每天學習,她很努力,因為房間好漂亮,衣服很高級,只要她表現優秀,那個女人就會稱讚她,可是只要她搞砸……
「她只有一個人。除了那個女人來上課的時候,她自己睡去、自己醒來,一個人坐著。她開始跟自己說故事,說她曾經住過的地方,說曾經愛過她的那個女人,說在這幾面牆之前的生活。好幾天過去,又變成好幾週,好幾個月,好幾年。在娃娃屋裡很難判斷時間,只有現在,此外一切都不復存在。」
「然後呢?」韋特問。
「最後她上完所有的課程。她夠大了,受了足夠的教育,然後那些男人來了。她很後悔自己學了那些,但她沒有掙扎,沒有反抗,沒有抱怨,她已經知道男人不是真正的危險對象。她要怕的是薩德夫人。」
「那個女人,薩德夫人,她在經營妓院?」韋特直接戳破。「她訓練女孩子,然後帶男人進屋性交易。」
「我們的工作是讓他們開心。」
警探互看一眼。他們跟我一樣,沒被薩德夫人委婉的說詞愚弄。
「妳對薩德夫人知道多少?」凱文問。
我的嘴唇顫抖,把被子抓得更緊。我無法開口。
「描述她的外表。」韋特用更溫和的語氣催促。「她長得如何?」
「陶瓷娃娃。美麗又可怕。」
「她跟薇蘿的媽媽一樣大嗎?」凱文追問。
「更大。可能五十幾歲。」
「她有小孩、丈夫、特別的朋友?」
我看著他,記憶好沉重。「有些男人想要她,可是女孩都悄悄說:小心妳的願望。」
「還有其他人窗忙經營嗎?」韋特問。
我搖頭。「那是薩德夫人的屋子。她訂下規矩,她負責處罰。」
「那裡還有多少女孩?」
「不知道。薇蘿十二歲以前,她一直被鎖在高塔上的房間裡,像珍貴的花朵,稀有的商品。」
凱文移開視線。韋特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不過沒關係;我迷失在腦海中幽暗的廊道,
沒空注意他。
「她十二歲以後呢?」最後他問。
「娃娃屋有其他樓層。薇蘿搬到樓下,比較小的房間,跟另一個女生共用。雀兒喜年紀大一些,看到薇蘿不太開心。她偷走薇蘿的化妝品,剪破她的衣服,她不讓薇蘿睡在床上,而是窩在地毯上睡覺。薇蘿不再是一個人,但她依舊孤單,不過她有她的故事,她對它們低語,每夜每夜。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秘密國度,住著一個魔法皇后跟她美麗的公主……」
「那些男人還是來找妳嗎?」
「薩德夫人喜歡好東西。我們讓男人高興,她就得到更多好東西。」
「妳可以描述那些嫖客嗎?」韋特問。
我聳聳肩。「他們有正當工作,穿著恰當的衣服,在良好的環境裡生長。薩德夫人不會讓任何一個人來隨便玩玩。」
「要是再看到那些人,妳認得出來嗎?」
「你真的以為我會看著他們的臉嗎?」
韋特臉一紅,靠向椅背。
「妳記得那棟屋子的模樣嗎?」凱文問。
「挑高天花板,大理石廳堂,好多樓層跟廂房與高塔。」
「一間大宅嗎?像是城堡,還是比較偏向維多利亞風格?」
我揉揉太陽穴,小聲說:「維多利亞。」
「妳有沒有獲准離開屋子過?」凱文繼續問。「可以告訴我們周遭環境嗎?有沒有路標或其他屋子在附近?周圍的樹林、溪流、山脈,其他地理特徵?」
我搖搖頭,前額像著了火般,警告似的反胃又回來了。我不想繼續說下去,不想繼續擁有這些記憶。
「薇蘿……妮可。」韋特試著拉回我的注意。「妳描述的像是很高檔的性交易圈子。這事很大條,妳了解嗎?其中某些人可能還在凌辱兒童。妳口中這種有組織的行動,很可能會隨著時間越來越龐大,越來越複雜。想想黑手黨,過了三十年,原本的老大退休了,但他有一整個新世代接手生意。這個地方……我們一定要找出來。」
我盯著他。他不懂,他這番話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它們不可能對我有意義,要不是腦袋撞了三次,我永遠不會放任這些回憶回來。
我忍不住嘆息,我累了。我好累好累,頭好痛,對於他問我的這一切……
「薇蘿六歲。」我低語。「她不見了,她消失了。你們再也救不了她。」
韋特端詳我。「那妳為什麼還要找她。」
一瞬間,淚水刺痛我的眼珠。
他們不打算放我走,他們想要他們以為我會知道的事情──像是可以幫助他們調查的細節與回憶,即便這會毀了我的理智。三十年前,一個小女孩消失了,現在一個成年女人要站在她的角度回想。警察就是不肯放手。湯瑪士懂的,所以他點了火。
他試著告訴我:提出疑問的麻煩,在於妳無法控制所有的答案。
煙味。火焰的熱氣。
我伸出手,還在嘗試尋找他。
「薇蘿十二歲。」韋特刺探。「她不住樓上的房間,她在哪裡?」
可是我玩不下去了。記憶太過艱苦,我已經感到體無完膚。
「噓。」我說:「噓……」
好一會兒,我不認為他們會聽,或許他們一點都不在乎,只是一群忙著辦案的警探。但這時韋特往後坐,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甚至有些同情。
「最後一個問題?」他與我交涉。
「一個。」
「妳怎麼離開那棟屋子,離開薩德夫人?」
我凝視他。我以為答案應該很明顯了,但顯然不是如此,我告訴他真相。
「薇蘿終於學會怎麼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