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韋特命令妮可留在郡警局的休旅車上。他有權限這麼做嗎?沒有。他有相當理由可以逮捕她嗎?其實沒有。不能把失火賴在她頭上,畢竟她一直跟他還有凱文在一起,就算是為了星期三的車禍逮捕她也會有問題,她的血液酒精濃度不到酒駕標準的〇.〇八。
技術上來說,妮可.法蘭克大可直接離開車子,離開她家的餘燼,沒有人管得著她。爛透了,韋特在幾分鐘內已經想了三次,不只是獨立的車禍案件,她是某個更龐大、更黑暗、更罪惡的事物的唯一連結。
他丟下凱文,讓他去照料妮可,自己則前去尋找消防隊長。
「有什麼資訊嗎?」韋特詢問年長的傑利.萊特,他從幾個鎮外被叫來這裡。這場火災動用了三個不同的義消部門。這種火警需要如此高規格的處置。
「從主屋外的建築物開始燒。」萊特簡潔回應。他們得要站得遠遠的,不只是因為消防隊員還在拉水線,也因為烈焰散發出高熱。「那裡一定有易燃物,而且不少。金屬建築物很少會燒起來,可是這個不一樣。媽的。」
韋特檢查過那間位於屋後的工作室,灰色的小屋已經燒成扭曲的黑殼,裡頭原本放著湯瑪士的謀生工具。真有意思。
「是誰通報的?」韋特問。
「鄰居。不過看兩戶之間的距離,當時大概已經燒了好一陣子。我八點多接獲通知,隊員的反應很快,第一隊在八點十五分抵達,不過他們報告小屋從一開始被發現就注定完蛋了,主屋已經陷入火海。無論是誰動的手,沒有半點破綻。」
「有人通報現場有一名男子嗎?」
「沒有。屋子熱到進不去,所以我們不能保證之後會找到什麼,不過從抵達以後的狀況來看,裡面沒有生命跡象。」
韋特點點頭;他強烈懷疑湯瑪士在屋內的任何地方。他的銀色雪佛蘭休旅車四個小時前還停在屋外,現在可疑地消失了。韋特猜測最大的可能性是湯瑪士讓警方帶走他的妻子,然後縱火燒了自己家,溜得遠遠的。
可是,為什麼?
妮可宣稱他怕的是她,韋特也很機靈,他意識到她說的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感覺更像是湯瑪士怕她搖擺不定的記憶。接連三次腦震盪似乎打開了妮可心中的某些門,裡頭可不是什麼美景。
也就是說,湯瑪士跟妮可過去幹了什麼好事,至少湯瑪士還拚了命的想要隱瞞?更重要的是,這跟那個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大概死了,也或許還活著的神秘女孩薇蘿,到底有什麼關係?
「火場溫度太高。」消防隊長對韋特說。「你要更多情報的話,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
「好吧,有什麼消息馬上聯絡我。」
韋特離開消防隊長,往火場靠近兩、三步。屋頂完全遭到火焰吞噬,這景象真是不得了,整棟屋子被硬生生燒毀。窗戶碎裂,金屬呻吟,這種毀滅既壯觀又駭人。
他真想知道妮可望著火場時,眼中看見什麼。她是被丈夫的舉動嚇著了呢?還是照片、家庭紀念物、喜歡的物品在她眼前化為灰燼?
然而當他回到車上,她只是坐在後座,凝視那座煉獄,面無表情。
「我們發布捜尋湯瑪士車子的全境通告。」他對凱文說:「目前只能這麼做了。」
凱文點了頭。
「她有沒有說什麼?」韋特朝後座比劃。
「半個字都沒說。」
「檢查她的手機?」
「她沒有手機。還記得嗎?在車禍的時候弄丟了。」
「也就是說湯瑪士無法聯絡她。」韋特低喃。
「除非他們事先約好在哪裡碰面。」
「就是這個。我們帶她回警局,要是湯瑪士.法蘭克不出現,她就是我們的誘餌。」
※※※
當車子駛離停車格,再次上路,妮可沒有抗議。她沒問要去哪裡,也沒有抱怨餓了或是渴了,她只是坐著,望向窗外,被子蓋在大腿上。
韋特不時透過後照鏡打量她,試著解讀她的想法。她看起來筋疲力盡,這是應該的,她看起來不太舒服,這也是應該的。她太消瘦,太蒼白,好像一陣寒風就能把她吹倒,但她隔絕了所有的情緒情感,臉上一片空白。
是不是有人提過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在車禍之後,停下來幫忙的汽車駕駛,他是位經歷過戰爭的老兵,曾表示看到她一副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原來幾乎是字面上的意思,現在看著她,韋特了解那個人的想法。妮可.法蘭克遁入自己的思緒中,問題是,她什麼時候又會脫離出來?
北國治安官部門位於一棟兩層樓高的磚砌建築內,離郡立監獄不遠,甚至更靠近郡法庭。這裡有停車場、蓋指紋的地方、大量嗡嗡作響的日光燈,可是沒有供餐,因此,韋特跟凱文繞去麥當勞,那是少數開到半夜的商家之一。他們照著自己的喜好點餐,四盎司牛肉堡、大薯、大杯咖啡,這些卡路里、鹽分、咖啡因,都是好警探熬過一整夜的必需品。
妮可以單調的語氣又要了一瓶水。韋特覺得要不是她的手指摸著被子外層,她早就化為一尊雕像。她把被子摸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數念珠一般,他想,她像是祈禱到忘我之境的女人,或是懺悔中的。
他們帶食物進警局。在這樣的深夜,可以預料局裡沒有多少動靜。郡內的勤務中心就位於此處,也就是說,許多雜音是從走廊另一端傳來,有電話鈴聲,也有通訊人員在來電之間調笑的聲音。當然了,凌晨兩點跟其他時段一樣多采多姿,此時正是上班族醉鬼活動的高峰期。
韋特跟凱文謹慎地帶著妮可穿過大廳,沿狹窄的走道繞過一名躁動的安非他命毒蟲,又繞過另一人。韋特總覺得局裡的燈光太過炫目,像是在補償什麼似的,連他都要瞇起眼睛了,他不敢想像妮可現在的狀況有多差。
最後,他們把她安頓在會議室裡,不是審訊室,在審訊室對話看起來太激進了,而且就技術上而言,韋特不能要求這個女人留下,但他也不想把她放在他們的辦公室裡,因為必須給她施點壓力。她的人生正在向內炸裂,為了大家著想,她該開口了。
凱文拉出椅子,她沒有看著兩人。她坐下來,凝視前方,被子又回到大腿上,瓶裝礦泉水在桌上,她靜靜等待著。
她曾經經歷過這些事,韋特心想,到警察局、接受審訊;這些對她而言都不是新鮮事。他有他的招式,她當然也有。
韋特放慢腳步,放下麥當勞紙袋,讓會議室充滿專屬於薯條的香味。凱文也如法炮製,接著,韋特打開大杯咖啡的杯蓋,混入更多香氣,拆開漢堡紙包,咬下第一口油膩。沒錯,到了隔日早上他一定會後悔。這個年紀的男人沒有本錢常常這樣大吃特吃,不過此時此刻,他只在乎嘴裡爆發的鹽分、脂肪、碳水化合物。凌晨兩點,沒有比這個更棒的食物。
凱文以誇張的動作往漢堡紙包上擠番茄醬,再拿來沾薯條。
妮可還是沒說話,不過他們坐得這麼近,韋特心想隨時都會聽見她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妳真的什麼都不要嗎?」最後他隨性地問道。
她搖頭。
「我們有販賣機,要不要來點薯片、巧克力棒?還是要口香糖嗎?」
她搖頭。
「燈光太亮了嗎?」
她終於看向他,眼神疲憊,不只是如此,那雙眼是兩灘順從的死水。她沒有欲望,沒有需求,她只是個等待命運的女人。
韋特感受到一股寒意,渾身不舒服,逼得他起身把漢堡外包裝揉成一團,跟剩餘的晚餐一起丟掉,只留下咖啡。他停頓一會,對凱文輕聲說:「去確認全境通緝的結果。無論有什麼消息,我們都可以利用。」
凱文點點頭,丟掉他的垃圾,離開會議室。韋特站在妮可身旁。她是他們的頭號嫌疑犯,目擊證人,受害者?或許這是他心煩意亂的真正原因。過了四十八小時,他仍舊毫無頭緖,這讓他怒火中燒。
等他再次坐下,他刻意把手肘放上桌面,身軀湊上前。
「今天晚上妳家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她的臉龐終於恢復生機。「我怎麼會知道,我跟你們在一起。」
「跟妳說,妳家沒了。消防隊長說屋子完全燒毀,裡面所有的東西──照片、妳的畫作、最喜歡的枕頭……咻。」
她什麼都沒說。
「還有工作小屋。」韋特繼續說:「一定是你們夫妻事業的重大損失。那些工具、企畫、材料,都沒了。現在沒辦法處理訂單,客戶不會開心的,3D印表機永遠用不到了。」
她沒有恐懼或畏縮,反正事業不是她的管轄範圍,韋特心想,那是湯瑪士的事。
「第一次房子起火嗎?」他又問。
她皺起眉頭,似乎稍微跨出她心頭的迷霧。「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些城市、那些州,你們這幾年住過的房子。少來了,妳跟湯瑪士給了『船過水無痕』這句話嶄新的定義。」
她再次擰眉,揉揉太陽穴,然後伸出手,彷彿要拿什麼東西,要找什麼人。
韋特等著。她沒有說話,只有那隻手,懸在半空中;又過了一會,她好像意識到自己在幹麼,手放回膝上,一滴淚珠滾下她的臉頰。
「那棟屋子真可惜。」韋特進逼地問。「妳花了那麼多心力在上頭,重新粉刷門板、整理庭院。妳覺得或許說不定會在那裡落腳?」
「我想念雪。」她喃喃說著,視線依舊固著在桌上。
「湯瑪士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妳應該要知道。妳是他的妻子,他的生意夥伴,如果妳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
「泰德、托德、湯姆、提姆!」她低喃。
「妳說什麼?」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無處可去。」她終於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我也無處可去啊。」
「妳不覺得他該死的有夠自私?」
「你應該送我去旅館。」
「我希望妳先告訴我紐奧良的事情。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工作的時候。電影劇組,我負責送餐後勤,他製作場景。他跟我說他等了三個禮拜,才等到我對他說嗨。」她自動回答。韋特心想他聽過這段敘述,沒錯,第一次在醫院見面時,湯瑪士幾乎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湯瑪士是紐奧良人嗎?」韋特問。
「不是。」
「他為什麼會去那裡?」
「不知道。」
「妳不知道?在一起二十二年了,妳從沒問過他在紐奧良做什麼?」
她朦朧地盯著他。「這很重要嗎?」
「妳是紐奧良人嗎?」
「不是。」
「你們兩個……就只是在那裡認識。」
「對。」
「誇張的追求。才四個禮拜嗎?你們兩個轉身離開,不再回頭眷戀。你們一起住、一起工作、一起旅行,做什麼都在一起。」
「這沒有錯吧。」
「他自己燒掉妳的屋子。」
「我自己撞爛我的車,自己喝酒,看吧,或許我們倆最好待在一起。」
「妳沒有見過他的家人?你們四處旅行流浪,他帶妳回他家過嗎?」
「沒有。」
「為什麼?覺得妳很丟臉?在怕什麼?哪個人不會帶他的另一半見自己的家人?媽媽、爸爸、姊妹。」韋特不清楚湯瑪士有沒有姊妹。他是在放餌釣她,等著看妮可有沒有反應,提出任何問題。
但她只是搖頭,什麼都沒說。
「妮可,妳是誰?究竟是什麼理由把妳跟湯瑪士帶來新罕布夏?」
「我們想要改變。」
「妳在尋找。妳想要某個事物,很努力地尋找,不顧妳丈夫的阻止,還聯絡了私人調查公司。」
她沒有回答。
「然後妳在星期三晚上的風雨中,趁著丈夫忙著做其他事倩時開車出門,再出去尋找。妳從酒鋪跟蹤一名女性回家,妳站在風雨中,監視她的家。為什麼?妳背著丈夫拚命尋找的是什麼?妳做了什麼讓他氣到燒了妳擁有的一切?」
「不是一切。」她拍拍依舊整齊地疊在大腿上的被子。
韋特一愣,上下打量她。「對,還有這條被子,妳整個晚上帶著它。妮可,是他交給妳的,對吧?他叫妳帶著這個。」
他沒料到她眼中泛起淚光。「我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我不知道,可是現在想起來,他一定早就計畫好了,所以他才叫我帶著這條被子。」
「為什麼?這條被子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她聳聳肩。「我需要它。在傷心的時候,我可以聞到她,把這個抱在懷裡,我就可以聞到她,讓我心情好一點。」
「聞到誰?」
「不知道。」
「薇蘿?」
「我想不是。」
「那到底是誰?妮可,可惡!」韋特用力搥桌面。「別只回答一半。妳在找誰?最後妳到底找到什麼,把妳老公嚇到燒了房子?該給我答案了,快說。」
「可是我不知道!」
「妳知道!在妳亂七八糟的腦袋裡,妳什麼都知道。快想,回憶一下,妳丈夫跑了,妳家燒成灰。妮可,只剩下妳了,獨自一人,無處可去。妳想要繼續當被害者?那就別再拖延,趕快想!」
會議室的門打開,妮可被嚇得跳了起來。韋特轉身,被人打斷很不爽,接著他看見凱文嚴肅的表情,立刻起身。他的手下警探走上前,遞來一疊釘起來的紙張。
韋特瞄了州警局傳來的報告,主題是妮可.法蘭克車上找到的血手印。第一頁沒有什麼內容,直到他翻過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
他抬頭望向凱文,像是在等待他否認這個結果。
他的手下卻緩緩點了頭。「是的。我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如此,但是結果都在這裡,完全吻合。」
他們一同轉頭,細細端詳妮可,她正期盼地看著他們。
「是真的。」凱文低語。「天啊,是真的。」
韋特沒有說話。他回到會議桌旁,拉出他的椅子坐下,然後將報告推移到妮可面前。「妮可.法蘭克。」他平穩地說道:「這位就是薇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