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什麼是幸福?覺得自從成年以後,我一直在追逐幸福,我研究廣告裡的幸福,端詳他人臉上的幸福。湯瑪士跟我剛結婚那時候,他帶我去墨西哥度假。我們嘗試用假名,編出越來越荒謬的背景故事,他是逃亡的馬戲團小丑,我是疲憊的拉斯維加斯歌舞女郎。我們高聲歡笑,我們喝得太凶,然後我們醒過來,又繼續重複著先前的活動。記得某個格外瘋狂的夜晚之後,我躺在溫暖的沙灘上,感受太陽曬著我合上的眼皮,心想,這一定就是幸福,我能抓取到。
只是我尖叫著醒來,每晚都如出一轍地發生。即使喝了酒,即使擁有新的、更完備的背景故事,即使湯瑪士強壯的臂膀環在我腰間。
後來我發現幸福是需要學習的技能,而我學得不太好。
快樂就好,有首歌這麼唱著。我也試過了,特別是在那些早晨,醒過來時發現湯瑪士凝視著我,我知道我一定又作夢了,或者是大吼大叫,或者還打了他。他很快就學會別在我掙扎時碰我,事實上,我的力氣比外表看起來還要大。
冥想、瑜伽、果汁餐,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招數,而我選擇畫圖,藝術治療,因為湯瑪士跟我都知道與別人深談不會是我的選項之一。開頭的幾年,湯瑪士很擅長燒掉畫布,我創造出的圖像,那些顏色……絕對不是能掛在誰家牆上的畫作。
偽裝,直到達成目標,於是我研究花朵和寧靜的風景照片。我剝下花瓣、葉片和蒲公英絨毛,我在畫布上鉅細靡遺地重現每一個影像,因為假如我感覺不到幸福,那我至少可以複製它,而它就會是我的。我可以指著那幅畫說,我創造了那個幸福。
十一月終於不會惹得我淚眼汪汪。我不會閒下來就躺在黃色被子下,對小女孩生滿蛆蟲的頭骨說話。
或許幸福是來自基因,或許那是雙親送給你的禮物,這樣就說得通了。
又或許幸福具有傳染力。你必須要暴露在幸福之中,自己捕捉,不過我的世界又小又孤立……
我想要快樂,我不只想看見丈夫溫暖的笑容,還想感受滿心的笑意。我想對著澄澈的夏日天空揚起臉,而不是老早就察覺地平線上的烏雲。我想睡覺,像是想像中其他人睡覺的模樣,深沉又平靜,隔天早上醒來神清氣爽。
但我全都做不到,只是個兩度起死回生的女人。
※※※
跟警探說完話後,我累壞了。他們問我更多問題,可是我無法回答。眼皮好重,光是站著不摔倒就是天大和難題。旁人會以為我喝了整晚,而不是複述上一回的醉酒災難。
薇蘿。
這個名字從我口中來來去去的出現。我失去了她,我找到了她,我殺了她,我知道她住在哪裡。
我無法掌握這些意念,千瘡百孔的腦袋無力招架,每個可能性都比上一個還要匪夷所思。薇蘿是我的幻想朋友;湯瑪士這麼說。薇蘿跟我坐在一塊,沉溺在加了威士忌的茶中,這些都只發生在我腦震盪的頭殼裡。
薇蘿六歲,她不見了,消失了。
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是我丈夫在他的外套口袋裡藏了她的照片。
警探努力帶我爬上溪谷。過程很緩慢,我的腿不想動,雙腳被樹枝絆到,往泥巴裡陷得更深。
我記得這個溪谷,手上的鮮血,臉上的雨水,逼著自己超越痛楚,強迫自己爬過泥濘,因為我得要拯救薇蘿。這是我幸福的關鍵,我想,無論這個女孩是否真的存在,拯救她就是我的使命,於是我不斷努力,一次又一次,因為就連最混帳的惡棍也想在夜裡好好睡一覺。
「我不懂。」年輕的警探凱文對同伴輕聲說:「我以為我們都認定薇蘿不存在。」
「技術上來說,是她的丈夫說她不存在,這不代表我們要認同他。」
「但假如薇蘿是真的,那我們的嫌犯剛才是不是坦承殺了她?」
「前提是她真的死了,我們的嫌犯也宣稱發現那個女孩活著。」
「我絕對不要腦震盪。」凱文說。
「那樣就太糟蹋偉大的金頭腦了。」
我的腳不小心拐了一下,兩名警探都停下腳步,韋特彎腰扶我起來。
「諾斯雷吉調查公司。」他跟我說。「那是妳委託的公司對吧?妮可,我想跟他們談談,要是妳同意的話,會順利許多。妳可以幫我嗎?跟他們說妳同意這件事嗎?」
我兩眼朦朧地盯著他,沒有點頭答應,他終於皺起眉頭。
「我以為妳想知道答案。」他的語氣帶了一絲控訴。
「噓。」我說。
「妮可──」
「重點不是飛起來,而是降落。」我認真地告訴他。
但他沒聽懂。他怎麼會懂呢?他還沒搞懂那塊黃色被子,還有湯瑪士不跟我們一起來的真正原因。
他不懂今晚還沒結束。
警探拖著我爬上溪谷,把我塞進休旅車。他們遞來我的寶貝被子。
我坐在車子後座,心想這兩個勤奮的好人,他們不該捲入我亂七八糟的人生。
對不起。
然後我閉上眼睛,放開一切。
※※※
我在地下室地上,硬邦邦的水泥貼著我的頸子跟肩膀。我想動,坐起來,翻身,隨便怎樣都好,但我做不到,痛楚在各處擴散,最大的來源是顱骨後方。
遠處的脚步聲,來得很快。
沿著走廊過來的腳步聲,我想,驚慌頓時湧現。
不,停下來,專心。我在地下室,冰冷的地板,衣服散了滿地,洗衣服,就是這樣。我是個大人,在自己家裡洗衣服,然後……
上方的地板吱嘎作響。「妮可?」男人的聲音呼喚著。「妮可?妳還好嗎?」
我想知道妮可是誰。這裡是她家嗎?
「親愛的,妳在哪裡?我好像聽到車道上有車子的聲音。妮可?」
我的腦袋脹痛。我得要繁緊閉上眼晴,因為天花板上的燈光惹得我頭痛,我試著轉頭,腦袋陣陣呻吟。我應該說些什麼,大叫,呼救,但我只能無助地舔舔嘴唇。
我不知道要喊叫什麼,我不知道要向誰求助。再問一次,我是誰?樓上的人是誰?
妮可、妮可、妮可,他說。
可是我只想到薇籮。
脚步聲更近了。男人的身影出現在我上方,輪廓佇立於樓梯口。
「妮可,是妳嗎?」然後:「喔,天啊!怎麼了?妮可!」
男子砰砰砰跑下樓,跪在我身旁。湯瑪士,我想,接著皺起眉頭,因為我發誓這個名字不太對。提姆、泰勒、崔維斯、陶德,有一百個名字的男人,我發現自己這麼想著。一切脈絡,有道理,我是帶著一百個鬼魂的女人。
他在碰我,我的肩膀、膝蓋、臀部。他模得很輕,想確認我的狀況,生怕按得太用力。「妮可,跟我說話。」
「有光。」我低語,或者是呻吟,眼珠子轉向天花板。
「我想妳撞到頭了,我看到一點血。妳是不是摔下樓梯?我想妳的頭骨可能撞傷了。」
「有光。」我再次呻吟。
他爬起來,按下開關,讓我進入舒服的黑暗。他打開另一盞燈,在我後頭的某處,可能是洗衣間的燈,照亮四周,讓他看得見。
「親愛的,妳能動嗎?」
我試著晃晃腳趾,舉起手臂、一條腿;最多只能做到這樣。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但他沒有回答。
「跟我說妳的名字。」他問。
「納塔莉.休特。」
他眨眨眼。或許只是我的想像,可是他看起來好緊張。
「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又問了一次。
「妳可以數到十嗎?」
「當然可以,西奥。」
又是那個怪異的表情。我報數,我喜歡報數,這樣可以舒緩痛楚。我數到十,再數回一、接著:
「托比,你叫托比。」
「湯瑪士──」
「托比亞斯。」
「噓!你別說話。我要想一想。」
我在地下室地上,硬邦邦的水泥貼著我的頸子跟肩膀。我應該要呼喚,求助。
喔,看啊,這裡有個人呢。泰勒。
「妳的名字是妮可.法蘭克。」他告訴我。
「娜塔莎.安德森。」我回應。
「我是妳丈夫,湯瑪士。我們結婚二十二年了。」
「特倫頓。」我唱歌似地說道。
「我們剛搬到這裡。我們過得很快樂,還有──」他凝視著我「──我們沒有小孩。」
「泰德、泰迪、提姆、湯米。對了吧!」
「我該送妳去醫院。」他顯然很擔心。「妮可──」
「南西!」
「妮可,我要妳為我做一件事。妳只要……靜靜的就好,可以嗎?讓醫生去忙,妳專心好起來就好。我來回答他們的問題,處理一切。」
「薇蘿!」我高喊。
他閉上眼睛。「不要是現在,拜託。」然後:「親愛的,妳怎麼會下來?今天不是洗衣日。」
我往上盯著他,什麼都沒說。這個男人是誰?我突然納悶,接著,更尖銳的疑問襲來:我是誰?妮可、納塔莉、南西、娜塔莎、南、妮亞、南涅特。我是每一個人,我誰都不是。
我是十一月,我想。一年中最悲傷的月份。
「不會有事的。」湯瑪士、泰勒、西奥、提姆、特倫頓對我說。「我會好好照顧妳,我發誓。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我在工作室的時候絕對有聽見車子的聲音,妮可,有人來拜訪嗎?妳是不是讓誰進屋了?」
沒聽到我的回答,他又說:
「天啊,是那個調查員,對不對?我明明要妳別這麼做。」
我還是什麼都沒說,我不需要說。
我愛這個人,我恨這個人。他叫什麼?他叫什麼?他叫什麼?泰德、湯姆、提姆、托德、提勒、泰勒、托比亞斯……
這個男人重重嘆息,輕聲問:「喔,妮可,妳做了什麼?」
還沒看到就聞到了,刺鼻的煙味從休旅車的空調滲入。我忍不住伸手,當然了,湯瑪士不在這裡,我只能抓住被子,硬逼自己留在這一刻。
我一定要留在這一刻。
因為這股煙味,這股煙味……
這兩個可憐的警官,我不由得這麼想。他們甚至還沒看見何謂瘋狂。
離開車禍現場後,車子平穩地開著,在黑喑的蜿蜒鄉間道路上開了六、七十分鐘,韋特開車,凱文確認手機跟我的狀況。味道越來越濃,炫目的光芒映入眼簾……
韋特踩下油門,兩人進入高度警戒。
留在這一刻,我提醒自己。沒有煙味,沒有火焰的熱氣。
沒有她的尖叫。
現在這一刻,今晚,我只是個觀眾。而好戲早就發生了。
警官在樓下等我時,湯瑪士把被子遞給我,說我應該要帶著。
最後的愛情舉動。男朋友送花,結婚二十二年的丈夫則是送上最需要的東西。我們共處的深刻時光,即便充滿謊言,我們依舊了解彼此。
湯瑪士拿被子給我,用別針附上他知道我最不能失去的東西:薇蘿的照片。我從他手中偷來的秘密,之後塞在我自己的床墊下。它附著在被子的一角,今晚,我摸了它的輪廓好幾次了。
臨別的禮物,來自擁有太多名字的男人,送給擁有更多名字的女人。
煙味。
我依舊探向丈夫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喔,湯瑪士,我真的很抱歉。
整棟屋子進入視線。四周已經被消防車團團包圍,火焰往四面八方噴射。
「什麼鬼!」韋特將車猛然停在長串的緊急車輛後方。他從駕駛座上扭頭,憤怒地看著我。「妳知情嗎?」
我搖頭,只有一半是撒謊。
「我沒看到湯瑪士的車……該死!是他幹的對吧?你丈夫燒了房子,以掩飾他的行為,然後消失在風中。」
我點頭,只有一半是撒謊。
煙味。火焰的熱氣。
她的尖叫。
我閉上眼睛,心想,既然我還留在這一刻,那麼我的丈夫沒有錯。我應該要放手,我應該要更努力追求快樂。
我應該要鄭重告訴薇蘿,拜託她別來找我。
當然了,我什麼都沒做,我什麼都做不到,現在……
「他到底在怕什麼?」韋特用力槌方向盤。
我終於說出實話。我說:「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