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我以為他們只是要問幾個問題。」
我揣想著關於我丈夫的事。兩名警官離開了,湯瑪士的模樣隨即出現。我想了想警官沒告訴我的事情,比如說從側邊接近某段回憶,感覺就像是掃過黑暗廊道上的邪惡形體。連我都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冰冷,好像它們不願意受到擾動似的。
「我們有朋友嗎?」
湯瑪士好奇地看著我。在我跟警官談話的期間,他去沖了個澡,溼答答的頭髮貼著頸子,讓我好想伸手觸摸。
「還沒有。」
「怎麼說?」
「我們才剛搬到這裡;沒過多久妳就摔下樓梯……在那之後,我們好像只跟醫師見過面。」
「我不記得摔下樓梯的事情。」
「醫生說這是腦震盪常見的症狀。」
「我也不記得洗衣服的事情。」
他聳聳肩。「這是妳負責的家務。妳不喜歡我動手,說我會毀了妳的好衣服。」
這番話觸動了我的心弦。對,我說過這種話,沒錯,洗衣服是我的職責,只是我想不出洗衣機跟烘衣機的形象,或許就如同盤子都放在廚房那樣,我無法刻意回想它們在哪,只要伸手可拿就行了。
「我可以進你的工作室嗎?」
湯瑪士勾起一邊嘴角微笑。他湊上前,在我耳邊低語:「怎麼?怕我把妻子們的屍體藏在那裡?」
我認真回應:「對。」
「那就來吧。我帶妳去工作小屋,妳可以親眼觀賞世界奇景。」
他已經換上牛仔褲和藍色法蘭絨襯衫,現在又穿上黃褐色背心,走向日光室的後門。我第一次注意到工作靴整整齊齊地擺在門邊,他套上靴子,比了比我的光腳。我愣了一下才退到玄關,拉開櫥櫃,想也沒想就掏出一雙橡膠底的L. L.拖鞋。另一個肌肉記憶又恢復了,過去六個月的生活也已形成模式。
外頭很冷,潮溼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寒顕。我和他一起踏出門外,天空灰沉沉的,下了幾天雨,地面還沒乾。新英格蘭的晚秋一點都不好看,樹木宛如枯骨,草地轉為棕色。十一月不過是個過渡時期,夾在烈火般的豔紅十月和柔軟雪白的十二月之間。
我們應該在亞利桑那州度過十一月的,我猜想,似乎馬上就感知到我們談過這件事。那時,短暫的白晝與灰暗的天空壓得我無法忍耐,在某次嚎啕大哭之後,我如此提議。
但顯然我們沒有動身,可能是因為我的腦震盪,我當時已經很需要旁人照料。
工作小屋比我想像的還要大,絕對不是放園藝雜物的小房子,空間更近似可停得下一輛車的車庫。四面貼著灰色鋁板,有如建案旁的樣品屋,舉目所見沒有半個鄰居,所以除了我們沒有人會被這個蒼涼的景象嚇到,而我猜我們也不介意,因為搭建這屋子的人就是我們。湯瑪士自己灌水泥,對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樁,接著有人來架設內外裝潢,不到幾天就完成了。屋內有天然氣暖爐和全套的配電系統,可以自給自足,滿足基本的需求,但沒有衛浴設備;湯瑪士有使用需要就會回主屋。
我想在春天種灌木叢,或是搭一座花廊,讓醜陋的小屋不會那麼突兀,又是一個我跟湯瑪士討論過的計畫,又是一個在我一連串的「意外」後,大概永遠無法完成的計畫。
韋特警長暗示我孤立的人際關係,甚至可能是受到丈夫威脅。一個妻子能腦震盪幾次?都過了六個月了,我們怎麼還沒交到朋友?連跟鄰居交際來往都沒有?
但我們就是沒有。不用問湯瑪士就知道了;有好長一陣子,只有他跟我兩個人。我們告訴彼此這樣很快樂,但我覺得我們是在撒謊,或許不只是欺騙彼此,也朦騙了我們自己,因為這是最容易欺騙,也是最難拆穿的謊言。
工作室的門用拴鎖鎖得緊緊的。湯瑪士從口袋掏出鑰匙,替我開門。看到屋內的器材前,我還以為他太小題大作了。
別去想盤子在哪,伸手拿就是了,我告訴自己,然而這套邏輯在此處派不上用場。這裡沒有半點能夠喚醒的身體記憶;我踏入飄著霉味的小屋,方向感頓時消失殆盡。這裡是湯瑪士的地盤,不是我的,我的腦袋糊成一團,淡淡的焦慮浮上心頭。
湯瑪士打開燈,我畏縮了一下,反射性地揚起手遮住強光。湯瑪士察覺我的動作,又按了一個開關,降低一半的亮度,我這才縮手,看清整間小屋。
空間感覺比想像的還要寬敞,梁柱外露,屋頂架高,正前方是一排折疊桌,從一面牆排到另一面牆。此處的工作區,就像是產品設計師的工作檯。
牆上安裝木栓板跟金屬層架。許多工具掛在木栓板上,一塊塊木材、塑膠管、其他素材沉甸甸地壓在層架上。小屋外圍超出我的容忍範圍,那裡太凌亂,也太擁擠了。我發現自己專注在某個機器上頭,一部嶄新,像是很大台的印表機,擁有自己的專屬桌面。接近機器時,我聞到塑膠味,感覺到奇特的恐懼。
我們為此爭吵過。他想要這個;我可不想。顯然我吵輸了,因為機器就在這裡,我心中依舊氣憤。
「這是什麼?」我問。
湯瑪士直盯著我。他在猜測我是否記得這台機器的來歷?他正在天人交戰,考慮要告訴我多少。既然妻子都忘記吵架的主題,那他何必重新點燃她的怒火?
「這是3D印表機。」最後他說。
我點點頭,又有幾個片段回憶歸位。「你建立客人訂製物品的數位模型,什麼東西都做得出來,然後送進印表機,印出3D的塑膠複製品。」
「沒錯。」
「像是片場的道具刀?」
「我是做得到,不過已經有專門做武器的公司了,這類普通道具大家多半直接靠著目錄訂購。比如說呢,我會設計特別的獎盃,用在落水狗終於獲勝的橋段。頂端是塑膠模型,加上特製的木頭底座;然後妳貼上金葉子做最後修飾。之後為了電影宣傳,我們多做了幾十個縮小複製品,送給片場高層、評論家之類的。」
我點頭,他說的很有道理。那我為什麼如此篤定他在撒謊?
我聽見自己說:「3D印表機做得出塑膠手槍。」
「沒錯。」
「你會替電影公司做這個嗎?」
「再說一次,假槍這種普通道具,從目錄上訂購比較便宜。」
我看著他。「你會做真槍嗎?」
「為什麼這樣問?跟好萊塢拍片道具一樣,真槍直接跟商家下單要便宜多了……或者是在街角買。」
「可是塑膠槍無法追蹤。」
「我相信街頭賣家很擅長磨掉槍身序號,或是可以用腐蝕性酸液消除掉它。」
「你查過了。」
「因為這是第一次我提議買這台機器時,我們就吵過的話題。3D列印正在改變世界,從營造到醫藥科學,當然也包括電影道具。我是在努力維持競爭力,妳卻看到滿地的危機。」他說的對;我確實如此。我納悶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才會惹得我如此神經質。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我又問。對他的答案很好奇。
「喜歡啊,很有創造力,有實際的成品,也充滿彈性,比如我們要住哪裡都行,想什麼時候工作也都可以。我們很幸運能走這一行。」
「我喜歡我們的工作嗎?」
他聳聳肩,不再直視我的雙眼,讓我起了疑心。「妳喜歡畫畫,這份工作也包括繪畫,不過最近……」他抬眼細看我。「妮可,妳怎麼想?」
「我想辭職。」我聽見自己的回答:「我想退出這份工作。」
「為了什麼?」
我張開嘴,卻找不到字句。「不知道。我就是想……退出。」
「我們搬來這裡就是為了重新開始。我們以前住在亞特蘭大,可是妳說妳懷念雪景,於是我們在網路上查了一下,才找到新罕布夏州,這裡很快就會下起大雪。問題是,最後這樣做,會讓你開心嗎?」
「我為什麼記不得摔下地下室樓梯的事情?」
「腦震盪掃掉妳的記憶。」
「然後幾個月後我在屋外跌倒?我不是該記得那件事嗎?」
「另一次腦震盪,使妳的腦中又出現一段空白。」
「我不記得前天晚上開車出門,我不記得穿上大衣、拿起鑰匙,或是爬上駕駛座。湯瑪士,我沒有那麼笨,我至少該記得其中一個環節。」
「不一定。醫生說腦震盪症候群的影響沒有固定的法則。」
「是你灌醉我嗎?」
「什麼?」他第一次愣住了。
「是你倒了第一杯威士忌給我嗎?警探想知道的是這個。是你把我灌醉,把我送上車的嗎?」
「當然不是!」
「那麼是誰?我們好像沒有半個朋友。」
湯瑪士勃然大怒,一手撥過他的頭髮,激動地上前幾步。「沒有人倒酒給妳喝。我從沒在家裡看見酒瓶,妳一定是自己買的,在妳離家之後。無論妳是否記得,妮可,妳都不在這裡,已經開車出門了。我在家裡上上下下找了一輪,就是找不到妳,車子也不見了。」
「我不記得──」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們走去Cafe du Monde買剛出爐的法式甜甜圏。妳說從來沒有吃過,所以我餵妳吃了六個。那時候,妳笑個不停,說從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然後我吻了妳。我們的初吻,帶著肉桂跟糖粉的味道,在那之後,我怎麼吻,妳都不厭倦,妳還記得嗎?」
他朝我靠近一步,雙眼幽暗凝重。我說:「記得。」
「三天後的晚上,在一間小公寓裡,床上只有一張單人床墊,連電視都沒有,我們第一次做愛,之後妳哭了,我嚇死了,以為我弄痛了妳。妳只是哭得更凶,要我抱住妳,我照做了,有時候上床後妳還是會哭,所以我還是得抱著妳,就像那一夜,妳記得嗎?」
「記得。」
「一九九三年九月一日,電影殺青,工作結束了。就這樣,之後要怎麼辦?我問妳,可是妳沒回答,甚至不看我一眼,所以我抓住妳的雙臂。妳說,住手,你弄痛我了。可是我不放手,我抬起妳的下巴;強迫妳直視我的雙眼。我愛妳,我說,我愛妳,我需要妳,待在我身邊,我會給妳全世界,妳想要的一切,成為我的人,妳還記得嗎?」
「記得。」
「我會保護妳,即使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我答應過了,妳記得嗎?」
我無法繼續盯著他,卻又無處可退。他把我困在一張摺疊桌旁,就站在我面前,近到我感覺得到他的體溫,再次聞到他皮膚的氣味,令我雙膝發軟。
同時也覺得自己落入陷阱。
一瞬間,我好想打他。
我揚起下巴。「我們沒有寵物,也沒有朋友,還不斷搬家。」
「那是妳的需求,與我無關。一九九三年九月二日,我們離開紐奧良,妳說妳得要離開,不帶解釋:妳說妳需要新的名字,也不加解釋,而認為我也該改名換姓。我們都沒提起妳半夜尖叫著想醒來,也都沒提起妳越來越疑神疑鬼,包括不斷檢查門鎖,探看背後有沒有人,或突然冒冷汗。妳想要離開,所以我們搬家;妳渴望新的身分,所以我們換了。為了妳,妮可,接下來的兩年,我們搬來搬去,幾乎每個禮拜都要捏造新的名字,直到妳的恐慌終於減緩,妳終於接受身為我妻子的事實。我如此愛過妳,妳記得嗎?」
愛過,我想,察覺到他用的是過去式。
但他仍舊壓制著我,還在等待答案。我記得嗎、我記得嗎、我記得嗎?記得這個男人答應,為了我搬到任何地方、成為任何人?或記得我央求這個男人與我一起離開,他也答應一起走?
法式甜甜圈的香味,糖粉的滋味。更年輕的湯瑪士和現在一樣陰沉,一樣專注。
這次我望向他,我看著他。
然後我悄聲說:「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