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湯瑪士回來了。他離開前說我需要休息,不過我們都看得出他才是累壞了,現在他回到病房,我還記得他的名字,見到他時產生了接近喜悅的情感,我很驚喜。他幫我帶了換洗衣物,黑色瑜伽褲、大尺碼黃褐色麻花編織毛衣。我沒有馬上認出這套衣服,然而當我把它們湊到鼻尖,深吸一口氣……
回憶閃現。我蜷縮在巧克力棕色的皮沙發上,手捧一本書,腳邊的玻璃咖啡桌上放了一杯茶。對面是湯瑪士,他坐在成套的椅子上,全副心思都放在今早的填字遊戲上。
突然間,我好想吃麥片,但我不知道這有什麼邏輯可言。
瑟李克醫師出現在門邊,拿著棕色紙袋。她隨意瞄了我一眼,接著專心跟湯瑪士說話,他們壓低嗓音,擠在病房另一端。他倆感情真好,我再次想著,不知道我是否喜歡吃醋,不知道湯瑪士有沒有出軌過。我知道嗎?我在乎嗎?
不知道我是不是個好妻子,顯然我很需要被關注。看看湯瑪士下巴的瘀青,人們就能抨擊我大作文章了。我是甜美、溫柔、喜歡照顧人呢?還是嘮叨、高壓統治的潑婦?
無論記憶是不是亂成一團,我總覺得應該要對自己有一定的認識,基本的性格特質、婚姻狀況、人生中的情緒片段。
或許我只是太累了,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醫生不是對湯瑪士描述過了嗎?沉入水裡的感覺,這正是我的寫照,我彷彿是半浮半沉,而世界越漂越遠。
瑟李克醫師嗓音拔尖,就算不是太空科學家也聽得出她不希望我出院,看來我需要觀察、更多檢驗,還有每小時現身的護士來刺探我的狀況,讓我更加驚恐。
不管是不是泡在水裡,我還沒失去目標,不能待在這裡。機器太吵、燈光太亮、亞麻地板的腳步聲回音太大。醫院不是讓腦震盪患者休養的地方,對於需要大量休息的女人來說,這裡什麼都太多了。
這裡有太多爭辯,太多尖銳的交鋒。
「你知道這是違反醫囑,還堅持讓她出院嗎?根據我的專業建議,你太太應該至少再留院二十四小時,她可能會腦部腫脹,更別提腦出血了,要是有個萬一,你帶她回家,她會死在家裡。」
我認得自己的家嗎?我努力勾勒屋子的模樣。一幅景象,漆成灰色殖民風格的建築加上黑色百葉窗立刻躍上心頭,可能是雜誌上的照片,也可能是我真正的家;很快就知道了。我試著想像是否有貓或狗,但沒有任何結果,顯然我的丈夫跟我只要有彼此的陪伴就滿足了。我們一起工作;湯瑪士是這麼做的,他設計道具、場景零件,我幫忙完成;一起居住、一起工作、一起睡。
我們一定很愛彼此,又或者他下巴出現瘀青已經是家常便飯的事。
接著……另一段記憶:我自己坐在光線明亮的日光室裡。盆栽綠色的枝葉垂下來,柔和了整片窗景,鋪了磁磚的地板,牆上中性的色調。我自己坐在房間中央畫圖,笑著,我感覺得到臉上的笑意,我很快樂。
湯瑪士的聲音,在我背後的門口響起:嗨,親愛的,中午要不要吃點什麽?
我笑得更開心,更快樂。
「妮可。」
心思縮回現下,荒涼的醫院病房。我躺在床上,我的丈夫站在床邊。「瑟李克醫師答應讓妳出院了。」他的話透出滿滿的古怪,因為就我聽見的對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可是妳要答應好好休息,過兩、三天我們要來回診。」
我點頭,頭痛了起來,不過還好,接著我皺起鼻子。湯瑪士拿著原本在醫師手上的紙袋,我聞到血腥味,帶著土味,很濃,同時還有……威士忌,好東西。我不知道是該作嘔滾遠,還是企盼可以湊上去。
「妳的衣服。」湯瑪士提起貼上生化廢棄物標誌的紙袋。
我愣了一下才想通,他指的是昨晚的衣物,車禍時的那套。
我忍不住問:「可以拿走嗎?我以為警方……你說他們會找我問話。」
「妳的血液酒精濃度是〇.〇六。」我丈夫對我說:「新罕布夏州的法定限制是〇.〇八,目前他們沒有立場起訴妳,更別說是扣留私人物品了。」
我點頭。我的丈夫對法規如此清楚,我不知道是該佩服還是擔憂。
「可是這些東西都是血……已經毀了。」我還是一團混亂。他為什麼要留著我的破衣服?他為什麼在意?
他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堆在床腳的乾淨衣服。
「妳可以自己換衣服嗎?」
「嗯。」
「很好。我立刻衝去藥局領妳的藥,馬上就回來。給我二十分鐘。」
「現在幾點?」
「五點半。」
「天色已經暗了。」
「是啊。」
「薇蘿不怕黑。」我告訴他。
湯瑪士嘆了口氣,離開病房。
※※※
我們的屋子是兩層樓的殖民風格住宅,在夜色裡,我看不清外牆顏色。在懷舊的小路和蜿蜒的巷弄間開了四十分鐘,湯瑪士把車停到屋前的車道上,關掉引擎。我們在車上坐了一會,沒有說話,就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然後,湯瑪士打開車門,繞過來扶我下車。
肋骨還是痛,要是吸氣太用力,胸口也會痛,但我發現只要別做太複雜的動作,放慢腳步,還是行得通。蓋著遮陽棚的門廊前有四格階梯,一盞小燈照亮前門,看起來是漆成酒紅色,還是血色?我們是不是取笑過這個顏色?
湯瑪士打開門鎖,示意我進屋。
我的屋子前廳天花板挑高,腳底下是石板地磚,頭頂上是鐵絲細工吊燈,正前方是拐了個彎的樓梯。我想也不想,走到樱桃木貼牆小桌旁。兩張相框裡的照片,一張看起來是我們倆,更年輕、更快活,在海灘上大笑,用破碎陶片拼成的相框讓我馬上聯想到墨西哥。那是趟愉快的旅程,我們拿龍舌蘭酒配早餐,每天下午騎水上摩托車破浪競速,危險愚蠢又瘋狂,我們陷入熱戀。
我想念墨西哥,依舊想念。
旁邊是一張黑白肖像照,不是夫妻合照,是我的獨照,光線從後方打來,可能是一盞桌燈吧,看不清我的表情,只留下我的輪廓,幾縷黑髮挑撥似地捲翹。照片中潛藏著某種愁思,我反射性地將它放下。
「我一直都很喜歡妳這張照片。」湯瑪士說著,把鑰匙丟進桌上的小籃子,假裝不著痕跡地打量我。
不用問也知道照片是他拍的,也知道拍照前我哭過。赤裸裸的,淚流滿面的,滿臉鼻水的,喉頭抽噎的淚顏,使得他關切不已,掏出相機來讓我分心。
有時候我沒來由地哭泣。
看吧,我還是記著自己的一些事情。
我隨著湯瑪士往屋內走去,親眼見到巧克力色的皮沙發,那張玻璃咖啡桌,廚房就在起居室隔壁,顏色更淺的楓木櫥櫃,因為我不希望這裡太暗,爐具後的背牆貼滿藍綠色海泡石磁磚,因為它們讓我想到海洋,兩人用的四腳小桌子,基底纏繞著鐵絲,內嵌馬賽克蝴蝶圖案,因為我總是想要飛翔。
這是我的地盤,包括隔壁的陽光室,牆上漆著瘋狂的萊姆綠和淺洋紅。一看到這些顏色,湯瑪士咕噥幾聲,裝出驚恐的神色說別叫我上漆,但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的空間,我想怎麼設計都隨我,所以我選了萊姆綠和淺洋紅。
只要別是會爬上牆面的玫瑰叢吧。
「工作小屋在後面。」他指著陽光室另一端的門。「妳在這裡工作,我在那裡工作。」
「不是一起工作?」
「偶爾也會,我拼裝時,妳上色,我們一來一往,完成任務。」
他帶我上樓。牆上沒有圖畫照片,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訝異,彷彿這裡應該要有東西似的,二樓有三間臥室,主臥室設有自己的衛浴,上方是挑高式的天花板,真正的櫻桃木四柱大床。
我先想到我不可能挑選如此正經的怪東西,一定是湯瑪士的傑作,因為我已經對這裡反感了。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簡單地帶我逛完二樓。
「我們只有兩個人,為什麼要住這麼大的房子?我們常常開派對,請很多客人嗎?」
「儘管比需要的大上許多,我們就是喜歡這棟房子,而且既然我們一起工作,多點個人空間有時候也不賴。」
我走進另外兩間臥室中較小的那間,裡面有一張漆成白色的鑄鐵躺椅,上頭蓋著奶油黃色的被子。
「我喜歡這裡。」
他什麼都沒說。
我摸摸被子一角,捏在掌心。這條被子是手工縫製的作品,我立刻想到這並不是我做的,這種縫工完全超出我的能力範圍,可是呢……
我知道是誰縫的,我想念她。
一瞬間,我又感覺到了,那股深埋胸中的空虛、企盼。
「妳想的話可以睡在這裡。」湯瑪士低聲說。
「好啊。」我甚至沒看他一眼。這個房間屬於我;主臥室是他的,他可以要我照著他的心意做事,我很識相。
湯瑪士問我餓了嗎?我確實餓了。我們回到一樓,他煎了兩份起司蛋捲,我切了一顆香瓜,默默欣賞鋒銳的刀刃。如果廚房是我的領土,顯然我很認真顧好自己的廚具。
我們坐在小桌子旁,我發現自己是下意識地行動,已經跟上過去六個月來發展出的生活節奏。兩人的派對,在兩千四百平方呎的空間裡打轉,舒適的家具、照片、小玩意兒、牆上的個人裝飾品少得驚人。
我納悶是否還沒拆完搬家的紙箱,還是說我們只是熱愛極度簡約的居家環境。
晚餐後,湯瑪士提議看個電影,不過看得出他的精力又消退了,活像一副行屍走肉。相對地,我終於清醒過來,活力充沛,好像霧氣散去,只要我夠專心、夠努力,宇宙的一切秘密都將落入我的手中。
我跟湯瑪士說他該睡了。他試著反駁,但我仍把他趕走,最後他皺著眉接受我的暗示與要求。
等他消失在樓上,我抓起遙控器,心想一定可以摸清楚操作方式,或是找到所有我最愛的頻道。只要別想太多,讓身體自己移動,我絕對做得到。
我轉到TV Land電視台,看了幾集舊的《夢幻島》,對於腦部多次受創的女人來說似乎很安全:不會太刺激,沒有暴力行為。好吧,除了主角吉里安不斷被搭檔拿帽子拍打,我切到《黃金女郎》,我才沒有那麼慘。
我關掉電視,在起居室裡晃蕩,找到一疊書,大多是平裝本,顯然我喜歡看諾拉.羅伯特的羅曼史小說,湯瑪士則是偏好肯.弗萊特的懸疑小說。我回到廚房,把所有的櫥櫃跟儲藏室翻過一遍,因為我就是想知道。
無庸置疑,沒有酒精飲料,沒有半罐啤酒或半瓶葡萄酒,更別說是精美的威士忌了。
我失望了好一會,深深地、痛切地。現在來一杯單一麥芽威士忌不是完美至極嗎?
我離開廚房,爬上二樓,呼吸喘了起來,不過我撐過去了,回到鋪著親切的有奶油黃色的被子的小房間。
我沒換衣服就躺下,伸直雙腿,雙手疊在胸口,宛如棺材裡的小女孩。
這時,我吸了口氣。
薇蘿。
她又是小女孩的模樣。個子小小的,蹦蹦跳跳的,臉頰圓滾滾,小手胖嘟嘟。她在小房間裡跑來跑去,發出飛機的引擎聲,跳過枕頭,想像自己的身體飛起來。
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
薇蘿飛起。薇蘿墜落。
不祥的腳步聲敲響走廊。
我告訴自己這是在作夢。
我提醒自己我還在夢中。
我看著湯瑪士撞進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