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泰莎．李歐妮調查員嚴苛地打量鏡中倒影，她不會過度分析自己的衣櫃。剛入行時，麻州政府好心幫她省下麻煩──每次出勤都得穿上藍色州警制服；事件之後，她跟州警局達成共識，分道揚鑣對雙方都好，於是她成為民間公司保安專員。另一個改變是她從深藍色制服換成海軍藍的Ann Taylor套裝，或許一旦穿得一身藍，你就回不去了。

泰莎皺起眉頭，盡力不去思考顯而易見的比喻。像是一日為警，終生為警之類的；而且她現在也不是警察了。

她提醒自己，目前生活上大致還過得去。她的女兒日子過得很快樂，至少以一個正在平復心靈創傷、戰戰兢兢、眼神冷硬的孩子來說，她是快樂的。過去的鄰居愛尼斯太太，現在是她們家的萬能小精靈，她也很快樂，還會看著有線電視，大展廚藝。

還有……還有韋特。

泰莎沒想過還能跟人交往，甚至是發現某個男人值得尊敬、極有魅力，可以信賴，而他不只接納了她，她的一切，更包括關於她射殺自己丈夫的流言蜚語，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這點。

蘇菲也不是真的討厭他，至少相較之下，對她來說，他不比其他男人討厭。

泰莎嘆了口氣，重新打量自己的穿搭。海軍藍套裝，俐落的訂做外套，配上成套的直筒西裝褲。她看起來更高、更瘦、更堅毅。

這些都是與波士頓警探D.D.華倫共進午餐的必備武器。

她為什麼又來蹚這灘渾水？

因為這是她的工作，她是專業人士，她可以應付這一切。

泰莎的胃糾了一下，緊張之餘，她又怨起自己的反應，畢竟她跟那位厲害女警探有過節。首先，調查泰莎丈夫槍殺事件的正是D.D.本人，不過兩人前陣子合作──算是合作吧──追查一個失蹤的家庭。

無論D.D.怎麼想，泰莎曾經穿過那套制服，她還記得身為女警的孤立感，或許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最近受過傷的D.D.眼下的難關。

就是接著午餐的時刻。

泰莎擺弄完白襯衫的領子，比起保安顧問，這副模樣更像是聯邦探員。沒關係，她穿該穿的衣服，她就是自己。

泰莎不會靠著幻想逃避。她的人生中有許多好事──蘇菲、愛尼斯太太、韋特，天啊，說不定某天還會多一隻小狗，不過還有其他事物。要做出決定、採取行動，不能回頭，她還帶著傷疤，依舊受到夢魘所苦。

是的，她確實納悶過：像她這樣的女人值得幸福嗎？

她看著女兒，不知道還能奢求什麼。

這代表現在她要像個堂堂正正的大人一樣，要領著受傷的警探去吃午餐。

※※※

泰莎提早十五分鐘抵達保德信購物中心的名叫「合法」海鮮餐廳，希望可以預先挑個在角落的位置，布置好舞台。

當然了，D.D.早就等著了。她在角落的位置，貼鄰牆邊。女服務生領著泰莎就坐時，她稍稍起身。現在這位警探已經可以輕鬆活動，泰莎得要睜大眼睛才能找到她的弱點，比如說警探將左臂往身側貼得有些緊。

兩人秉持專業風範握了手。D.D.穿著她的招牌駝色皮外套，搭配寬鬆的黃褐色西裝褲、深藍綠色襯衫。泰莎敢說這是男性的襯衫，這位厲害警探尚未完全恢復的另一項證據；不過她的金色短髮依舊捲得狂放，這個女人身上還保留著戰意。

很好，泰莎心想，這符合她的期望。

「傑克過得如何？」泰莎坐到D.D.對面，背對著用餐空間。傑克是D.D.的幼子，兩歲，還是三歲？時間是怎麼走得啊。

「目前處於兒歌階段。我們唸了好多鵝媽媽故事，唱搖籃曲。蘇菲呢？」D.D.問。

「她很好，迷上健身房、跆拳道、打靶。」

D.D.微笑著凝視她。「我也聽到其他八卦。妳跟那位新罕布夏的警長韋特．佛斯特？在丹比郡的案子辦理期間，好像起了些化學變化。」

「我們交往六個月了。」

「不錯啊。向蘇菲介紹他了嗎？」

泰莎不由得遲疑了一下。D.D.疑惑似地挑眉。

「我們嘗試一起出門兩次。」泰莎坦白。「大部分的時間……她只是盯著他；妳知道的，就是我們盯著連續殺人犯或是性侵犯的眼神。她不會失禮，或是出言冒犯……但如果韋特決定溜了，我不會怪他。蘇菲有時候讓人不太自在。」

「他們應該要一起做個什麼東西。」D.D.建議道。「韋特會做木工，對吧？說不定他可以教她做點手工。蘇菲能為了那些電動工具忍受他的存在，同時呢，韋特隨和的新罕布夏風格或許能幫上忙，他們的關係會改善的。」

「以帶著小男生的太太來說，這個建議給得還不錯。」

「身為警探，你得要準備好面對各種敵人，即使對手是個九歲的小女孩。」D.D.拎起菜單，泰莎也照做。女服務生來了，她們點餐，泰莎點了蝦子，D.D.則是蚌肉巧達湯和烤鳕魚，兩人都只喝白開水，接著該來談正事了。

「聽說了妳的傷勢。」泰莎朝D.D.僵硬的姿勢比劃著。這位警探最近在值勤時傷了左手臂，據說傷得很重，復原期很長，說不定她再也無法回到工作崗位。警局對這種事情絕不冷血，最後八成都會讓警探回來坐辦公桌，只是呢，D.D.跟泰莎一樣，天生坐不住。

「我想了很多。」D.D.目光銳利。「妳是來談我未來的工作機會嗎？」

「只是隨口問問又不會少一塊肉。」泰莎溫和以對。「既然妳答應來吃飯，聽妳聊一些事也無傷大雅吧。」

D.D.聳了聳一邊肩膀，或許不太相信，但她沒有反駁。「妳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她的語氣充滿好奇。

「超出我的想像。比如說呢，丹比郡的案子……有一整個家庭失蹤了，得排除萬難找到他們。妳跟我，我們面對挑戰、目標時會發揮最大的力量。」

「我要補充一下，像這樣極端的案件，妳可是得到波士頓警局不少幫助。」

「妳一定會很驚訝民間有多少這樣極端的案件。金錢、自我、世界都在你手中，其他人難免有點不爽。」

「看來妳喜歡這份工作。」

「是的。最訝異的人就是我自己，老實說，現在的工時還比較有人性。我女兒知道我幾乎每天都可回家吃晚飯，週末也能看她比賽，每年有四個禮拜的有薪假，薪水可以供我們到哪個陽光燦爛的地方度假。」

「妳真是壞心眼。」

「是啊。從任何角度來看，我的工作都比妳好。」

「這可不一定。」

「至少充滿挑戰、利潤極高、有時間陪伴家人。告訴我，民間調查公司不能給妳什麼？」

「菲爾。」D.D.答得簡潔。「還有奈爾，我的組員。泰莎，妳一直都是獨行俠，而我總是熱愛我的團隊。」

餐點很快就上桌。她們閒聊幾句，提起共同朋友的近況。州警局警探鮑比．道奇工作順利，他的另一半依舊是安娜貝爾，現在兩人有三個小孩，最近在郊區買了二手屋。D.D.說那裡的院子很大，很適合擺個泳池、跳床，夏天烤烤肉。喔，他們養了小狗，澳洲牧牛犬，應該是養來放牧孩子們的。

她跟D.D.聊了一輪又一輪的話題，交換舊識的情報、她們辦過的案子，直到吃完午餐，泰莎用她的商務卡買單，話題回到正事上頭。

「妳會考慮看看吧？」最後泰莎說：「來公司坐下來面談一會？多了解一些這間調查公司的情況也不會少一塊肉。」

D.D.點頭。撇開她對組員的熱愛，如果無法通過勤務標準訓練，她就當不成警察了。泰莎提供諾斯雷吉調查公司的機會，其實是拋下救生索，這點兩人都心知肚明。

「說到狗兒啊，州警局的某個老案子有了新的進展。」起身離席時，D.D.說道。

「是嗎？」

「某個傢伙在外頭跟他的狗玩，把樹枝丟進旁邊的小溪，要小狗檢回來，這時他在水裡找到一把黑色小手槍，他把手槍交給警方，實驗室發現槍管與殺了約翰．史蒂芬．普塞爾的子彈相符。妳知道的，那個三年前被謀殺的殺手。」

泰莎一言不發。

D.D.隨意說道：「我只是在想，關於那一夜，還有許多未解之謎──」

「我的女兒過得很好。」泰莎直截了當地打岔。

「我不是在眼紅，沒有。」D.D.搖搖頭。「可是啊，泰莎，妳跟我……對，我們應該要大展身手。天啊，我們應該要戴上警徽，帶著警徽的人就該支持這個體系，尊敬法律，有些界線不該跨越，妳啊──」

D.D.沒有說完，她永遠無法證實自己的懷疑，這點兩人很清楚。泰莎依舊沉默，因為她絕對不會說出自己做過什麼，這點兩人也很清楚。

「我不是要威脅妳。」最後D.D.說道。

「那妳打算如何？」

「警告。謠言指出實驗室裡的科技宅男找到一枚指紋。殺人案件不受限制，對吧？也就是說，如果找到新的證據……」

她不需要把話說完，泰莎懂她的意思。

D.D.離開餐桌。「普塞爾的案子不歸波士頓警局管。」她說著，兩人穿過餐廳，走向前門。「州警局把案子丟給一個新人，李克．史坦警探。江湖傳言說他是個超級警察，痛恨沒有解開的案子、沒有答案的疑問。相信妳很快就會得到他的消息。」

「很好。」泰莎說。

「現在妳可以站出來，主動提供情報。」警探建議道。

泰莎只是瞥了她一眼。

她們鑽過餐廳大門。「泰莎，妳依然是個獨行俠。」D.D.柔聲說。

「我沒有跟妳的組員合作過。」泰莎回答。

D.D.笑了笑。「午餐謝啦。我會考慮看看。」

她們往不同的方向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