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戰況如何?」泰莎問道。
在電話線路的另一端,韋特思索女友輕快的提問,重重嘆了口氣。「漫長的早晨。」他坦承。「漫長又詭異的早晨。好消息是,我想我們應該要養一條狗。」
「什麼?」
他可以想像她稍微坐直身子,困惑地眨了眨藍色的眼眸。
「可愛的黃色拉布拉多。」韋特繼續說。「每次回到家,他就猛搖尾巴,不斷親妳。一定會很棒。」
「對誰來說很棒?跟你說,狗要吃飼料,還要帶出門散步,定期運動。蘇菲跟我又不常在家。」
「愛尼斯太太會幫忙。」
「愛尼斯太太已經七十歲了──」
「但仍是我心目中最厲害的鐵娘子。說真的,要是我們處不來,我乾脆改追她算了。」
他感覺得到泰莎翻了個白眼。他要的就是這個,在還成不了案子的案子帶來的壓力下喘口氣,然而他確信這個案子一定會成立,至少還有車禍的事實在。
「所以你幹麼要小狗?」泰莎問。
「因為小狗可以讓一切變得更美好。去問問蘇菲吧。」
「你作弊。」
「當然了,我要保留獻上小狗的權利,我們都知道我需要送分題。」
「你已經想了一陣子了。」
「跟搜救犬共度整個上午。」韋特透露實情。「如果我們要找的是個真人,不是某個腦部受損的女人的幻象,那氣氛會更加愉快。」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今天過這麼爽?」
「是啊,換句話說,可憐的我吃不到晚餐了。現在我們排除鬧鬼的可能性,有個真正的犯罪現場要分析,還得重建車禍現場。」
「說清楚點,目前為止你知道多少了?」
隔著話筒,韋特聽見泰莎換了個姿勢,大概是在她的黑色皮面辦公椅上找了個更舒服的角度。她不只是隨口問問,對於答案也是相當感興趣;這是韋特跟調查同行交往最大的樂趣之一。泰莎不只是問起今天他過得如何,她更樂意陪他一起回想細節,有時可以驗證那句俗話: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
「單人交通事故,事發現場已離開路面,很可能是加重酒駕。」
「血液酒精濃度?」
「嗯,這是第一個複雜的問題。駕駛聞起來像是會走路的酒廠吧,然而根據醫院的記錄,她的血液酒精濃度只有〇.〇六──」
「還不到酒駕的門檻。」
「是啊,不過她罹患叫做腦震盪症候群來著的疾病。過去六個月來腦袋撞了不只一次。醫師表示對頭部外傷的患者而言,即便是少許酒精也會造成極大影響,因此我暫時不想排除酒駕的問題。我們可以推論處於這種身體狀態的駕駛,〇.〇六已經夠嚴重了。」
韋特想了很多,因為他必須提出自己的論點。新罕布夏州的法律很特別,郡警有權起訴較輕的罪狀,也就是說韋特不只要建構案件的輪廓,還得提交結論。依照駕駛的傷勢,這場車禍可以用加重酒駕來結案,交到郡檢察官手上,但韋特還要負責傳訊保釋聽證會以及預審聽證會。他常開玩笑說他是半個警察,半個律師;不過根據現下的司法體系,你要端出九成的律師架子才活得下去。
「真有意思。」泰莎應道。「所以你手邊有個並沒有失能的失能駕駛。」
「有可能。好啦,駕駛灌下的酒精來自一瓶十八年的蘇格蘭威士忌──」
「高檔貨。」
「拜託,看那輛車就知道了。警察從酒瓶追蹤到車禍現場十哩外的酒鋪,是用信用卡結帳。現在要透過信用卡來查證買酒的人究竟是不是她,目前為止還挺順利的。」
「不過你還在煩惱……」泰莎追問。
「酒鋪晚上十一點打烊,車禍發生在早上五點左右,所以在那幾個小時裡,駕駛做了什麼?要是她喝了一整夜,血液酒精濃度應該會突破〇.〇六。」
「有朋友、同行者協助她?」
「有可能。」
「她丈夫呢?」
「對方宣稱他在工作室忙碌,甚至沒發覺他太太失蹤了。」
「那他別想收到情人節卡片了。車子的行駛路線呢?鬧區?有很多商店、餐廳、酒吧轉移駕駛的注意力?」
「以上皆非。烈酒專賣店跟車禍現場之間只有兩間加油站,就這樣。所以還是要問,她那六個小時幹了什麼好事?」
「說不定……」他聽得出泰莎正在仔細思索。「說不定她什麼都沒做,就只是……到處閒晃,努力整理思緒。以前我當巡警的時候,遇見多少半夜停在路旁的車子,車裡坐著寂寞的靈魂,說出來你會嚇一跳的。如果你的駕駛曾經腦震盪,受頭部外傷所苦,或許她也是滿心困惑,又是一個尋找光明的失落靈魂。」
「於是她買了一瓶威士忌,淹死她的悲傷……」
「稍微沾溼她的悲傷,才〇.〇六。」
「然後開車上路,尋找那個不存在的小女孩。」
「小女孩?」泰莎拉高嗓音。
韋特微微一縮,他沒打算提及這一塊。「最初抵達現場的警察說,駕駛宣稱她找不到她的女兒,薇蘿,可是跟她結婚二十二年的丈夫宣稱,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小孩,此時沒有,從來也都沒有。」
「所以是她的幻覺?」
「顯然是如此。她的大腦被多重頭部外傷擾亂。她洗衣服時從樓梯上摔下,接著在屋外又跌了一次,再來就是這場車禍了。總而言之,她的記憶受損,長期頭痛、對光敏感,情緒起伏極大。」
「恕我直言,失憶和捏造是兩碼子事。」
「怎麼說?」韋特問。
「你曾經與醫師確認過這名女性真的是產生了幻覺?」
「醫生什麼都沒說,像是因為醫療保險隱私責任法案之類的,情報來源都是她先生提供的諮詢。」
「拜託,老公的消息最不靈通又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但他們顯然沒有小孩──」
「而她依舊不斷尋找。我的意思是,即使是幻覺,為什麼是這樣的幻覺?她的腦袋裡有那麼多損壞的迴路,為什麼是這個?我還會檢查里程表。說不定她在那六個小時內就是在忙這個,到處打轉尋找她失蹤的女兒。」
「不存在的女兒。」韋特重申。
「對她而言依舊重要。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這種行為的?」
韋特稍微猶豫。「沒想過要問這個。」
「其他朋友?支援系統?」
「他們剛搬來。」
「工作呢?」
「自由接案。夫妻一起替好萊塢片場做道具。」
「也就是說她唯一的家人,事件唯一的接點是她先生。」泰莎的嗓音再次高揚。「那個人說他們沒有小孩;那個人報告他太太在六個月內出了三次『意外』。」
韋特聽懂她的意思,他也想過同一件事。在警界,肇因往往與偏執同在。
「妳懷疑有家暴,我也一直在想這個。」韋特想起湯瑪士.法蘭克下巴的瘀青。凶手是激動掙扎的虛弱妻子?還是想要自衛的驚恐婦女?
「條件符合。」泰莎說:「再加上打老婆的男人……」
「也可能會打小孩,害死某個不存在的女孩?我們不要沉迷在天馬行空的世界。我花了一整個早上,拖著全郡全州的資源盲目搜尋,現在呢,我的老闆,警長大人想必須要更多的事實,少一點假說。」
「你跟駕駛談過了──」
「我盡快。」
「你還沒問過駕駛?」泰莎發出無法置信的聲音。
「她才剛打過鎮靜劑!我應該提過了吧,那個女人還要接受治療。」
「所以你甚至沒有直接問過她──」
「我明天早上就去問,醫生說她需要休養。今天要來整理現有的資料:汽車自撞,獨行駕駛,很可能是加重酒駕。」
他感覺到泰莎又對他翻了個白眼。真是好笑,她女兒翻白眼的模樣與她如出一轍。
「好吧。我就照著你們郡警局的規則來玩。」她勉強同意。「單從車禍來看……如果駕駛的血液酒精濃度只有〇.〇六,那為什麼會出車禍?」
「天候不佳,腦傷,加上酒精影響她的行動能力。無論如何,她就是開出山崖,車子飛落溪谷。」
「是掉下去還是開下去?」
「這要等州警幫忙;我們需要電子行車記錄器裡的資訊。」
「會是自殺?」
「她繫著安全帶,非自殺得一票;不過由開過的威士忌可見,在自殺選項又投下一票。最有意思的橋段來了,駕駛在傾盆大雨中一路爬上兩百呎高的溪谷,到路面上求助。」
「感覺是有求生意志的人才會有的行為。」泰莎評論道。
「有個例外。」韋特忍不住補充。他不安地停頓了一下。「她似乎不認為自己需要幫助,而是求別人幫她找到失蹤的女兒。她是為了薇蘿努力的。」
「那個不存在的小女生。」
「對,就是她。」
「幻覺之類的。」泰莎刻意說道。
「妳不是要去吃午餐?」韋特不爽地提問。「跟妳最愛的D.D.華倫警探。」
「她可是我的唯一。」
「祝妳好運。」
「好運?拜託,我才更需要一套鐵甲。」
掛斷電話前,韋特也翻了個白眼。
※※※
州警局裡都是好人。在新罕布夏州,從市警、郡警到漁獵單位,執法人員都到同一所機構受訓,州警局的警員讓每位執法人員彼此間的訊息互通有無,同時藉此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山區建構合作網絡,特別是在康科德以北,執法資源格外稀少,各個機關仰賴旁人支援,不只是人力,也包括設備。跟電視上的警察影集不同,沒有太空站一般的犯罪實驗室,沒有高額裝備預算的特種部隊,現實生活中的警察更需要相互合作……還得不時發揮改造大法。韋特曾經拿三座城鎮警局的設備,拼湊出緝毒用的監聽設備,有時候他覺得這更像是在教堂裡傳遞募款箱。
現在韋特走向琴.杭頓,她帶著州警局讀取資料的電腦前來。兩人曾經見過兩次面,他們握手,不免俗地聊聊天氣,邊走到車禍現場旁。杭頓五呎六吋高,身材纖細,休閒活動是腳踏車百哩競速,而且她在河谷上下來回的次數一定非同小可,此外她比韋特還早抵達撞毀的車子,害得他有些氣惱。
「這車真漂亮,可惜了。」杭頓說。
「顯然不是飛行的料。」
「損傷分布在前端,車頭直接受力。」杭頓回頭望向來路.。「一定是衝出上方的道路,直接往下摔。沒有其他車輛捲入?」
「我想沒有。」
「煞車痕跡?」
「沒有。」
杭頓精緻的眉毛一挑。「看來不是好事。好吧,你提出問題,讓我來找找解答。」
她在粉碎的擋風玻璃外框旁找了個相對平坦的地方,架好電腦,抽出幾條纜線,準備埋頭動工。
車輛鑑識的方法有好幾種,其中之一是在現場解體肇事車輛,將所有的零件、門板、座椅、小黑盒送去州警局的實驗室。如果是郡警局的案子,如韋特一樣身分的人員會跟著證物到實驗室,監督分析,以及視察取得資料的每一個步驟。
但是這起案子給予韋特無法解釋的壓力,或許是因為起頭太過粗糙,數十名警察在四周瞎找。現在他覺得辦案的頭緒離他們遠去,他得要重新抓住它,定義每個參數,搞清楚誰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為了什麼原因、以何種手段做了什麼事。
他需要這起車禍呈現出車禍該有的面貌,簡單明瞭那種。直到沒有別的新線索出現,他就應能跟他的團隊動手處理並完成任務。
因此他請琴.杭頓到現場來取得奧迪的電子資料,而不是等到隔天進實驗室處理。
很難直接吊起車輛,杭頓得要在碎玻璃跟染血的儀表板之間工作,她是經驗豐富的警察,將車輛電子記錄器的線路接上她的電腦,愉快地吹了聲口哨。她把玩這個,觸碰那個,接著退到一旁,讓她的器材完成任務。
一個小時後,凱文跟兩名雷達測量小組成員,用全站測量儀繪製完現場的地圖,加上車輛電子記錄器的資料,韋特希望他們可以得出乾淨俐落、車輛自撞意外的藍圖。
「很精美的掌印。」杭頓指向儀表板上的一對血手印。
韋特點點頭。沒錯,採集車輛上指紋的難度之高眾所皆知。太多重疊的指紋,欠缺完整的表面,他最愛收集前方置物櫃蓋子內側的痕跡。方向盤、車門、排檔,大多是徒勞無功,不過置物櫃蓋子的內側呢……那可是平滑的塑膠表面,多半只有少數人會開關幾次。他曾經在上頭取得將嫌犯定罪的關鍵指紋,警察最愛這種成果了。
「驗血了嗎?」杭頓指向駕駛座門上的血腥景象。
「這個重責大任就交給你們了。今晚整扇門會送出去,大概還要搬走儀表板,這樣比較不會稀釋血跡。」
杭頓點頭認同,取得血液樣本沾上一些無菌水,如此一來會稀釋血跡。在現代鑑識裡頭,好警察不只要找到證據;他還得要保護證據。
「女性駕駛?」杭頓問。
「對。」
杭頓隔著粉碎的擋風玻璃指向駕駛座。「座位距離跟我的車子很像,大約是平均女性的尺寸。」
韋特從車後繞過去,站到駕駛座門外。杭頓說的沒錯,而且現在該來檢視駕駛座的整體設置了。
「安全帶拉出來了,我想駕駛原本就有繫著。」他說。「照後鏡……」
照後鏡不太好確認。最好是人可以坐在駕駛座上,可是碎玻璃灑了滿地,左右兩扇門又打不開,這是不可能的任務。韋特只能從外頭目測,等到門拆了再回來處理。
他彎腰扭頭。「看起來沒有問題。」
杭頓加入他的照鏡子遊戲。「我覺得一切正常。」
電腦嗶嗶作響,她回頭看螢幕。
韋特結束簡單的評估。「座椅的設置、鏡子的角度,都符合一六三到一六八公分高的女性駕駛,尚未找到顯示車內有其他人的證據。我們有一條捜救犬可以證實車子裡只有駕駛,現在妳要跟我說……」
「穩定控制系統被解除了。」
「什麼?」韋特一頓。他什麼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杭頓會報出這項資訊。
「這款車設置了穩定控制系統,就是在車輛打滑、轉彎過急之類的時機協助自動導正,要是車輛的電腦有感應到潛藏的威脅,它會接管煞車和油門,只是呢,這輛車的穩定控制系統關掉了。」
「手動超越控制鈕?」韋特想起這類高級車款有許多功能,但駕駛也能奪回掌控。天知道如果他領這份薪水,哪天才能開到這種車,所以他只能憑藉印象:某些駕駛喜歡更刺激的經驗,想要將車輛的高檔性能逼到極限,不讓電腦的自保直覺介入。
「沒錯。」杭頓望向他。「你的駕駛小姐對腎上腺素成瘾?」
「不知道。」
「這輛車以平均三十到三十五哩的時速行駛。」杭頓讀出下一項結果。「但是注意了:沒有車輪轉速。」
韋特瞪著警官。「引擎怠速。」
「車子打在空檔。」杭頓朝著排檔歪著腦袋觀察,從車子前方可以清楚看見。韋特稍早確認過檔位:當時他只是以為駕駛自己把排檔撞到這個位置。
「車子打在空檔,怎麼還能開到時速三十五哩?」韋特頭昏眼花。
「可能是下坡。」杭頓仰望上方的路面。
「嗯。或者是一些推力。」
杭頓再次仰頭,她的黑色眼眸直視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若有所思。「有可能。你還以為是意外嗎?」
韋特只回:「啊,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