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小時候你有過什麼夢想?長大以後當太空人或是芭蕾舞者?甚至是披著紅色披風的超級英雄,擁有一躍就跳過高樓大廈的能力?或許你打算成為跟母親一樣的律師,或是跟父親一樣的消防員;又或者你完全無法認同自己的家人,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永遠不回頭。
可是你作過夢。
每個人都會作夢。小男孩、小女孩、生在貧民窟裡、在精英白人家庭裡長大。每個人都曾立志要成為大人物,做大事。
我想我應該有過夢想,但是到了現在,我記不得那些了。
醫生在病房裡,她站在門邊,對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男人說話。他們的腦袋湊在一塊,壓低嗓音,就像一對情侶,我如此猜想,不知道為什麼。
「在車禍之前,她有沒有睡得比較好?」醫生問。
「沒有。一個晚上最多睡兩、三個小時。」
「頭痛呢?」
「還是很嚴重。她不再多說什麼。我只會在沙發上找到她,躺著冰敷額頭。」
「情緒?」
男子輕笑一聲。「理想的時候就只是憂鬱。如果運氣不好,簡直要逼人殺了她。」
醫生點點頭。她的名牌上印著賽兒.瑟李克醫師。她長得很好看,膚色黝黑,五官帶著異國風情。我再次納悶她跟我丈夫的關係。「情緒不穩是腦震盪常見的後遺症。」她解釋道:「對親近的人而言,這往往是最難面對的狀況。她的記憶呢?短期記憶有沒有好一些?」
「她第一次恢復意識時,宣稱完全不認識我。」
瑟李克醫師眉毛一挑,終於露出訝異的神色。她輕輕彈了下手中的圖表。「不用你說,我已經讓她做過頭部電腦斷層,入院時也做了緊急的磁震造影。兩項檢驗都沒有問題,只是她有頭部外傷的病史,我會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內安排追蹤掃描。她面對目前的狀況有什麼反應?不安?憤怒?哭泣?」
「什麼都沒有。怎麼說呢……她說不知道有我這個丈夫,不過她沒有因此大吃一驚。」
「她在車禍前喝了酒。」
我的丈夫愧疚地紅了臉,好像這是他的錯一般。「我以為已經清空家裡的酒了。」他輕聲說。
「請記住我之前說過的話:酒精會直接干擾大腦的修復能力;也就是說,在她這種狀態下,任何酒精飲料都會影響她的復原。」
「我知道。」
「這是第一次嗎?」
他稍一猶豫,連我都知道這代表否定。
瑟李克醫師嚴厲地說道:「腦部損傷與酒精濫用關係極大,特別是曾經酒精成瘾的患者。就算她不是如此,一個月內三次腦震盪,使你太太的大腦非常脆弱,即使只是一杯酒,都會在短時間內帶來很大的影響,長期累積下來就是實質的傷害。」
「我知道。」
「最近的車禍很可能讓她退回原樣。短時間內多重頭部外傷的影響力往往會以等比級數攀升。我不意外她又出現失憶症狀。她八成還會劇烈頭痛、難以集中、嚴重的疲憊,加上她還會畏光,各種感官變得更加敏感──氣味、聲音、影像;此外,她可能會描述自己像是在『水底下』──無法讓身旁世界聚焦。當然了,這些症狀可能使得她更加焦慮,情緒擺盪增加。」
「好吧……」男子嗓音低沉。
「換作是我,我會塑造安靜的居家環境,建立嚴謹的生活規律。」
「沒問題。她只不過是不記得我,相信她會乖乖聽我的話。」
醫生繼續說下去,當他沒開過口似的。「她很容易疲倦,這是可以預測的狀況。我會限制影音產品的使用──沒有電玩、不用iPad,連電視節目跟電影都不要,讓她的大腦休息。喔,還有別開車。」
「嗯……安靜的居家生活,十點上床睡覺。」
醫生嚴峻地皺眉。那名男子──我丈夫一手撥過蓬亂的頭髮。
記憶中傳來低語。在另一個時刻,站在另一個房間裡。
拜託,妮可,別掙扎了。別再這樣了。
我發覺自己曾經愛過這個男人,否則無法解釋現在他的存在讓我多麼痛苦。
瑟李克醫師還在說明我未來會有什麼需求,得要如何照顧。顯然她很熟悉我這個案例──她說多重頭部外傷。我應該要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腦海中的字母就是不立正站好,它們跳躍倒立,往後退開,特技表演讓我眼花撩亂。我放棄了。頭好痛,熟悉的偏頭痛在太陽穴後方蓄勢待發。
我想到學飛的薇蘿。
我有過夢想,我幾乎要想起來了,宛如滾到舌尖的字詞。曾經,很久以前,在飄著陳舊煙味、油膩食物、無望氣息的小公寓裡,我幻想過青綠草坪。我想像出開闊的田野、可以奔跑的地方。我希望陽光照在我臉上。
我苦苦渴求,花了好幾年才釐清這份企盼。
我渴望有人愛我。
喔,薇蘿,真是抱歉。
瑟李克醫師離開了。身為我丈夫的男子回到床邊,神情又變得凝重,深刻線條扯皺黝黑的五官,但我要重申,這不代表他缺乏吸引力。
看到我醒了,他試著微笑,笑意進不了雙眼。他在擔心,擔心我?還是別的?
他穿著淺藍色襯衫,頸子處的鈕釦解開。我的視線聚焦在露出的一小塊皮膚,長年在屋外活動,那塊皮膚被太陽曬成古銅色。一瞬間,我可以想像自己親吻那一處,舌尖滑過他的鎖骨,我不只記得他。我聞得到他的氣味,不禁打了個寒顫。
「嗨。」他握起我的手,像是想讓我安心。他的拇指帶著繭。
我的腦袋再次脹痛。疲憊突然強烈到連我的骨頭都麻痺了。
他似乎知道。「頭痛嗎?」
我說不出話,只能盯著他。他鬆開我的手指,揉揉我的太陽穴。我幾乎要嘆氣了。
「妳還記得車禍嗎?」他問。
不記得,但我還無法說話,所以保持沉默。
「根據頭部斷層掃描,妳又腦震盪了,六個月內的第三次。這次妳的胸骨周圍瘀青,幾根肋骨錯位,身上的縫線可以跟拼布床單匹敵,不過急診室的醫生把妳拼回來了。以結論來說,妳的第三次腦震盪最讓神經科醫師關切。」
「造成……偏頭痛。」我低喃。
「對。還有程度不一的思緒混亂、焦慮、疲憊感、對光敏感、短期失憶,再加上一些輕微的併發症,像是認不得自己的丈夫之類的。」他試著說得輕描淡寫,沒有用。「妳的記憶會回來的。」他的語氣更認真了些。「頭痛會減輕。妳的注意力跟思考能力都會恢復。妳需要休息,給亂成一團的腦細胞修復的機會。」
「酒精不好。」
他微微一愣,深棕色的雙眼小心翼翼地凝視我。「酒精不適合大腦受過創傷的人。」
「可是我喝了。」
「對。」
「我是酒鬼。」他一言不發,可是我在他臉上看到答案。十分久遠以前,他以為自己有辦法應付我,顯然他做不到。
「你小時候作過什麼夢?」我問。
他皺起眉頭。他皺眉時眼周浮出魚尾紋,這些紋路應該要讓他變得蒼老,魅力下降,但還是一樣,並沒有減損。
「不知道。為什麼要問?」
「為什麼不問?」
他微微一笑,大拇指還按著我的太陽穴,繞著小圈按摩。在這麼近的距離,我捕捉到從他身上飄出的香氣,乾淨的皂香味,既熟悉又有些撩人。如果能夠動彈,我就要貼向他,深深吸氣。
可是我沒有,只感受到黑暗在我腦海角落瀰漫。恐懼與他誘人的氣味相互抗衡。
快跑。
當然了,我跑不了。我躺在醫院病床上,被白色床被單、腦震盪的大腦困住,我的丈夫按摩我的太陽穴,撫摸我的頭髮。
「我夢見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刻。」他輕聲說著,嗓音低啞。「我隔著擠滿人的房間看見妳。妳沒看向我這邊,可是我看見妳,然後我……我感覺這輩子就是在等待那一刻,等著找到妳。妳把我整個人掏空了,妮可,現在還是。」
他的吐息拂過我的臉頰。又一次,我對那股氣味起了反應,要是做得到的話,我早就別過頭了。
快跑。
這時,我看到他下顎有一塊褪色的瘀青,我忍不住從被子下抽出手臂,撫摸那塊瘀青,以指尖描繪它的輪廓,感受他沒空清理的粗糙鬍渣。他沒有退開,只是縮起按住我太陽穴的手指,看得出他憋住呼吸。
這是我的傑作,毫無疑問,我就是知道。我打了這個男人。要是給我機會,我會再揍他一次。
「你恨我。」我輕聲說道,這不是疑問句。
「絕對沒有。」他說。明顯的謊言。
「妳恨我。」他低聲糾正。「可是妳拒絕告訴我原因。我們曾經愉快的共處,現在……我還有同樣的夢想,妮可,妳呢?」
我錯了,我想,大大的失策,即使我不記得自己是誰,我很希望自己知道作過什麼夢,但事情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這樣的。
薇蘿,我又看見她了,影像邊緣發黑,彷彿正從我疲憊的腦海散去,無法聚焦。她轉過身,好像要走遠,我第一個反應是抓住她的手。一定要留住她,我不能放她走。
她望向我,臉龐更加清瘦、成熟,我心頭一驚。她不再是搖搖擺擺學步的幼兒,是個大女孩了,或許已經十歲、十一歲、十二歲。
「為什麼是我?」她語氣哀傷。
「薇蘿。」我輕喚。
「噓。」我的丈夫說道。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
她再次轉身。離開我。我抓向她的手臂,卻被她滑開。我抓不住她。世界無比陰暗。我的腦袋要炸開了,說不定早就炸開了。
「薇蘿!」
「妮可,拜託!」
我在揮舞四肢,我在掙扎。我知道,我不知道。唯一的目標是追上薇蘿。他要阻止我去找她。現在我知道了,而且這不是第一次。
「護理師!護理師!」有人大喊。宣稱是我丈夫的男人大喊。
薇蘿、薇蘿、薇蘿,她要離開我了。
我拔腿狂奔。在病床上?在我腦海中?有差嗎?我爬腿狂奔;然後我追上她,抓起她的手臂,緊緊握住。
薇蘿轉過身。
蛆蟲從她的眼窩裡噴出,在潔白發亮的顱骨上蠕動。
「妳早該跟我說小女孩絕對飛不起來!」
一個瞬間。一道回憶。然後就消失了。
我誰都不是,只是個起死回生兩次的女人。
護理師來了。我不再掙扎,靜靜躺著,等她注入鎮靜劑。我直楞愣地盯著前方、穿過彎腰的護理師,穿過我丈夫憔悴的面容。我盯著敞開的房門,以及在門外等待我的兩名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