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她叫安妮,也可以叫牠『好女孩』。四歲大,有點失控的狗,不過牠懂分寸。你絕對找不到比牠優秀的小狗。」
領犬員唐.弗瑞薛特垂手搔搔狗兒耳後,興致高昂的黃色拉布拉多犬安妮用力搖尾巴回應,差點掃到自己的臉。
韋特喜歡狗。上回他經手的懸案裡,就是一隻專尋屍體的警犬在乾涸的河床找到一塊五十年前的枯骨。那塊骨頭乍看之下跟乾樹枝沒有兩樣,怎麼聞都只有泥土的味道。一名年輕警官差點就要丟了它,幸好隨行的人類學鑑識女專家抓住他的手臂,這個老東西?警官問。就只是根樹枝啊。
這位人類學鑑識女專家覺得這個狀況很有意思,後來她向韋特坦言,這整件事實在有太神奇之處。她解釋道:那塊骨頭裡的有機物早就流失了,狗兒怎麼聞得到呢?可是她想,狗兒總是知道。別管最先進的GPS技術或是鑑識分析了;每次到現場出勤,她只想要一個厲害的狗鼻子。
想到泰莎也曾經對小狗感興趣,或許這個週末他可以帶她跟蘇菲去尋找一些小狗,比方拜訪附近的動物收容所,帶新的家庭成員回家。這麼一來,他在孩子心目中的身價必定會上升不少。
不過這樣會不會太刻意了?泰莎表示得很清楚,他絕對不能做得太刻意。
他提醒自己,蘇菲不討厭他。或許吧。
「就穿這樣?」他用手指著弗瑞薛特輕便的雨衣,以及單薄的犬用外套,現在可是不到攝氏四度的低溫。
「沒問題。我們的身子很快就會暖起來,我不怕冷。低溫可以留住氣味,狗兒追蹤起來比較容易;而且天氣太熱的話安妮很快就累了。像這樣的早晨,天上沒什麼雲,氣溫很低,牠最有精神了。好吧,你要說的情況是車禍。」
「是的。」
「有碎玻璃?」
「車輛周圍還不少。」
「那牠得要穿靴子啦。地形如何?」
「大多是泥地,一條湍急的溪流。有一些多刺的灌木叢,岩石和斷裂的樹枝散落各處。坡有點陡,往下爬不太容易,只要爬到底……這條路還挺適合健行的。天知道呢,漁獵單位的管理人員大概已經走到緬因州又走回來了。」
「漁獵單位?誰負責的?」
「芭芭拉跟彼得。」
「喔,我喜歡他們,感覺人不錯。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
「我們一無所獲。」韋特不意外眼前的領犬員認識漁獵單位的管理人員。新罕布夏地大人稀,你遲早會覺得自己認識見過面的每一個人,也見過自己認識的每一個人。
「需要更多關於那位孩子的情報嗎?」凱文問。「我們猜想她是女性,大約九到十三歲。」
弗瑞薛特向凱文拋了個古怪的眼神,接著低頭瞄了安妮一眼,牠期待得幾乎要轉圈跳舞了。「嘿,女孩,妳需要外表描述嗎?打算呼喚那個孩子的名字?或者是用妳色盲的眼睛找到粉紅色的外套?」
凱文滿臉通紅。
「警探,我們不需要這些關鍵,只要有安妮的鼻子就夠了。相信我,如果真有個失蹤的孩子,安妮一定會帶她回家。」
經過一番討論,他們擬定了搜尋策略。韋特曾經在不同的狀況下與幾條警犬合作過,深知領犬員對於達成任務的方式自有定見。他們的搜查範圍相對較小,現在氣味又被數十名湧入現場的警察干擾,弗瑞薛特希望以追查跡象的模式來處理。讓安妮從車子後方開始,那是女孩最有可能經過的區塊,看安妮能不能找出值得追蹤的氣味。弗瑞薛特坦承比起拉布拉多,這種策略更適合用尋血獵犬(blood hound),但他深信自家狗的功力。他的狗兒接受過訓練,懂得分寸;牠會找到失蹤的女孩。
黃色的拉布拉多幼犬,韋特心想、小狗的脖子上加綁著紅色蝴蝶結。來、蘇菲,我幫妳找了這個。
蘇菲應該會收下小狗,同時繼續用滄桑的眼神盯著他。
韋特麻煩大了,早在六個月前他便體會這一點。他不只是愛上了泰莎.李歐妮這個美好的女性;他也愛上了她的孩子。二十幾歲的時候跟女生約會,你心中只希望她的爸媽會喜歡你;等你到了四十幾歲,你只希望她的孩子會接受你。這樣看來,九歲的蘇菲確實是個難以攻陷的狠角色。
她不討厭他。或許吧。
他們走下溪谷。
應領犬員的要求,其他警察撤回上方,韋特透過無線電發布命令,他可不太好受,調回所有的人類搜救員,就為了替小狗清場,不過黃金守則是一條狗勝過一百五十名搜救人員。安妮是他們最大的希望,為了讓牠好好工作,必須要所有的人員帶著他們五花八門的氣味滾得遠遠的。
幾名州警與本地警察已經逆行而來,跟他們擦肩而過,並朝他們的來處走去。現在漁獵管理單位的芭芭拉和彼得停下來搔搔安妮的鼻子,安妮還沒得到開工的指令,愉快地用嘴巴頂頂他們。
搜救人員看起來很累,但士氣不減,韋特心想。這趟搜救還不夠久,不到承認失敗、放棄的地步,可是也過了四個小時,他們該要著急了。大清早的,一個小女生究竟能跑多遠?
而且聽到他們的呼喚,她怎麼沒有回頭?
搜尋任務的難度漸漸提升。這些人員,特別是芭芭拉和彼得,都是身經百戰,他們很清楚這一點。
他們抵達墜毀的奧迪旁。看到這副慘況,弗瑞薛特輕輕吹了聲口哨。
「該死,車子八成是一頭衝下懸崖還是怎樣的。」
韋特沒有回應。沒有全站測量儀的分析結果,他不確定這句「還是怎樣的」的話,有什麼可能性。
安妮也看見了撞爛的轎車,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哼聲。牠不再橫衝直撞,而是銳利地盯著領犬員。韋特心想,狗的直覺不會出錯,牠知道該上工了。
弗瑞薛特要狗兒等待,牠又嗚嗚幾聲,但還是乖乖聽話等候。領犬員繞著車子走了一圈,觀察碎玻璃、血跡、彎曲的金屬片。韋特發覺他是在替自己的小狗提防,也為了自己的任務。
領犬員繞回原處,從後座的窗戶看進去。「你認為那個小孩原本坐在後面?」
「這是我們的猜測。」凱文開口。
「太乾淨了。」弗瑞薛特評論道。
韋特皺眉。「怎麼說?」
「我的意思是大部分的人都在車裡放一堆鬼東西。在這個時節,車上多放一件外套是很正常的事情,點心、礦泉水之類的,還沒拿進屋子的信件、遛狗的牽繩、隨意留下的垃圾。至少這些東西大多在我車上找得到,我敢說你的車也差不多。」
韋特沒有反對。他靠得更近一些,前一次捜查時,他的注意力都在前座受到的損害。這回他發現弗瑞薛特說得有理。後座地上灑了些碎玻璃,很可能是粉碎的威士忌酒瓶,或是駕駛爬過後座時帶過來的車窗碎片。可是呢,沒錯,日常生活中的殘篇斷簡──喝完的咖啡杯、礦泉水瓶、小孩子的零食、在車上玩的iPad……以上皆非。後座跟後車廂什麼都沒有。顯然駕駛認為這趟兜風只需要帶上一瓶格蘭利威。
「很麻煩嗎?」韋特問。
「不會。其實算是好消息,我原本擔心後座有更多碎玻璃,對安妮的爪子不好。就我看到的狀況,我們可以讓牠從後車廂跳進後座,從那裡開始。嘿,安妮!」
黃色的拉布拉多犬還乖乖坐在凱文身旁,牠哼一聲回應。
「要工作嗎?」
熱切的一聲吠叫。
「很好,親愛的。上工吧。來,安妮,過來!」
狗兒衝到他身旁,這顆黃色的子彈只停了幾秒,直視領犬員的臉,等待下一個指令。「上去!」
牠跳進後車廂。「前進!」
牠鑽到後座,沒有嗅聞,沒有探索,棕色的大眼睛依舊停在弗瑞薛特臉上。
「好了,安妮。」弗瑞薛特隔著敞開的後車廂門高喊。「事情是這樣的,有個女孩失蹤了,妳要追蹤她的下落。追蹤,懂嗎?」
韋特心想這種訓練狗兒的招數也太白話了,但他沒料到安妮似乎真的聽得懂,牠豎起耳朵,進入警戒狀態。
「聞味道!」
狗兒垂下腦袋,開始聞遍座椅、門把、窗戶。牠的嘴唇微微往後收,彷彿氣味不只是進入牠的鼻子,也流入她口中,任她嗅聞。
「去追蹤,安妮。去!」
狗兒哼了一聲,以自己的分區方式處理,在後座忙碌,不停地來來去去。無庸置疑,牠正在狩獵些什麼,注意力已經不在領犬員身上,全心全意捕捉氣味。
牠退回原處,從副駕駛座椅背移向駕駛座椅背,焦慮地聞了好幾回,又輕輕哼了幾聲。牠徹底搜查後座的兩扇門,上下左右,接著試探似地跳下椅子,踩上布滿玻璃碎片的車內地板。
謝天謝地,牠有穿了靴子,韋特想。要是沒有做好準備,他不敢面對後果。
安妮嗚嗚幾聲,焦慮、苦惱。然後又跳上座椅,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牠優雅一躍,跳到後車廂,勤奮地展開地毯式捜尋。
有些小狗聞到氣味時會趴下,有的則會吠叫。韋特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差異,可是就他所見,安妮還沒有任何斬獲,這讓牠很不開心。
牠瞥了弗瑞薛特一眼,又哼了一聲,顯然是滿心挫敗。
「聞味道!」他重複指令。
狗兒垂下頭,繼續工作。牠從後車廂跳到後座,仔細地捜索了幾分鐘,循著原路回到後座中央。牠聞一聞、停頓一會,又再聞一聞。
接著,牠轉向前方,湊向灑滿玻璃碎片的排檔,動作緩慢又謹慎。韋特發現牠知道玻璃有多危險,或者經驗夠豐富,知道要格外小心,牠在碎玻璃上方又聞了一會。就在此時──
汪!
牠退到後座中央,又吠了一聲。跳過後座,來到後車廂。又一聲吠叫,豎起尾巴,視線飄回弗瑞薛特身上,一路跑到後保險桿上,渾身緊繃。
弗瑞薛特接收到牠的訊息。「追蹤,安妮。追蹤!」
牠竄出車外,有如太過興奮的孩子,還得倒退回去尋找蹤跡。不到幾分鐘的工夫,牠逮到了那股氣味,低著頭,修長的身軀在坡地上輕鬆移動,從一邊跑到另一邊,掃過一叢叢灌木。牠開始往上爬;三人跟了上去。
跟在狗兒背後,韋特察覺到先前沒看見的細節。其中一棵灌木斷了一根樹枝,另一株的兩片樹葉間夾了一縷黑色長髮。有人從這裡走過,根據這根斷枝的新鮮度判斷,那人走過此處不久。
追跡絕對不是沿著直線走。他們隔了十呎的距離,給安妮足夠的空間施展身手,牠往前小跑步,稍稍後退,奔向右邊,再轉往左邊。更成熟、更聰明的狗兒或許會放慢腳步,安妮則是全心投入追捕之中。無論眼前是地獄還是洪水,牠都會找到目標。
一行人以鋸齒狀的路徑慢慢爬上溪谷,他們的目標好像不知道要往哪裡走似的,在黑暗中跌跌撞撞。
更多證據:翻開的石塊、被踩平的野草、一小塊碎布。韋特一一設下標記,之後再來蒐證,他們得要描繪出目標的路徑,收集所有的證據回頭鑑識。
離坡頂還剩三分之一的路程,他們碰上一塊巨岩,側面沾上紅棕色的物質,是血,韋特心想,血量多到連雨水都洗不掉。他們停下腳步,看安妮在岩石基底打轉,焦慮地哼聲,所以說那個女孩受傷了。說不定正如他們的推測,她比母親早一些恢復意識,離開車子求援。
獨行的孩子,深夜站在路邊。
他們不再交談。安妮往前走去,三人默默跟上。
爬上坡頂,安妮開始吠叫。現在牠衝到路中間,筆直地往前衝,右轉,左轉,接近瘋狂地繞出一個直徑二十呎的圈子。牠衝過馬路,竄回原處,往溪谷裡爬下十呎,又跳回路面。
「追蹤!」弗瑞薛特下令,對上司皺眉。「我說過牠還很年輕。」他喃喃低語,半是道歉,半是解釋。
安妮不再看他,繼續兜圈子,越來越焦躁。
狗兒突然坐下,雙眼盯著弗瑞薛特,叫了兩聲,垂頭趴在地上。牠不再是那隻友善、積極的乖狗狗,牠甚至連看都不看他們。
「這是什麼意思?」韋特問。
「結束了。牠不只追丟了痕跡,還把自己逼得太過頭。要讓牠休息一下才能再試一次,給我們三十分鐘。」
韋特對領犬員點點頭,弗瑞薛特上前照顧垂頭喪氣的夥伴。
「看來小狗不太能面對失敗。」凱文評論道。
「我也是。」韋特回到溪谷邊緣,俯視方才他們走過的迂迴路徑,所以說有人──是失蹤的孩子?走了這麼遠,然後……
「長官。」
韋特轉身看到陶德.雷涅斯巡警站在一旁。「陶德。」韋特開口招呼。「聽說你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謝謝你領頭尋找失蹤的孩子。」
「小事一樁。長官,這是捜尋犬嗎?」
「對。她叫安妮,這隻還很年輕,不過帶著我們一路追到這裡。可是呢,你也看得出牠有些沮喪。」
「牠追丟了?」
「顯然是如此。」
「我想我可能知道原因。」
韋特挑起眉。「警官,請說。」他打手勢要對方解釋。
「有沒有看到那個標誌?」
韋特轉往路邊。沒錯,十五呎外有個黃色的急轉彎警告標誌。
「剛抵達現場時,我會注意到這個警告標誌是因為打電話通報的人,丹尼爾.列多就站在旁邊。這裡呢──」雷涅斯指著還趴在地上、叛逆地抬頭瞪著領犬員的安妮,「──就是救護車。」
韋特直起腰。「你是說──」
「急救人員就是在這裡把駕駛抬上擔架。」
韋特閉上眼睛。他懂了。狗兒找到的氣味,他們追著爬上溪谷的路徑,並不是屬於失蹤的女孩,而是駕駛。
「總有風險在。」他低喃。「可以叫狗兒追蹤,但沒辦法指定追蹤的對象。」
他上前向弗瑞薛特報告。領犬員重申他的狗需要休息,只要再二、三十分鐘,他們就可以再試一次。
就這樣,他們又試了兩次,結果一模一樣。
根據安妮的行動來看,一股氣味離開車輛,一路往路面延伸。他們帶牠在車子四周打轉,帶牠到奔流的溪水旁。
安妮顯得越來越鬱悶氣憤,她明明已經完成任務了。
一股氣味,一線蹤跡,一個人,離奇消失在柏油車道上。
上午十點出頭,韋特宣布道:「休士頓,我們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