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妳看，媽咪！看！我會飛。」

她跑離我身旁，雙手往兩邊伸直，玫瑰花蕾似的小嘴發出想像的飛機引擎聲。我欣賞她長長的黑髮在背後飛舞，短腿在狹小的空間裡兜轉。

不知道我在她這個年紀是否也是如此精力充沛。或者跟她一樣勇敢，跳過一個障礙物，熟練地繞過下一個。

我想心底某個角落已經知道答案是什麼，最好別去探究。

享受當下。四歲的薇蘿正在學飛。

她格格地嬌笑，越跑越快，她的喜悅帶走我胸口的重擔。她轉了個彎，繞過破舊的棕色沙發──填充物從裂缝擠出，應該要有人來補好，該由我來處理嗎？我看見她的臉龐，圓嘟嘟的雙頰泛著粉紅光彩，濃密的睫毛蓋著明亮的灰眼，她瞄準目標，直接朝我衝來。

「媽咪！我會飛、我會飛、我會飛。」

我愛妳，我想，可是我沒有說出口，聲音發不出來。我站在原處，等待她直衝而來的衝擊。

慢點。放輕鬆。我幾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在最後一刻，她的小腳勾到咖啡桌桌腳，瞬間，她真的飛了起來，身體拉得長長的，手脚在半空中揮抓。

薇蘿的雙眼，瞪得大大的。

她的嘴巴，張成驚愕的O。

「媽咪！」她大叫。

噓，我試著輕聲說。別出聲。別讓他聽見妳。

她重重落地。砰。啪嚓。

接著，尖叫聲隨即響起。

噓，我再次嘗試。

那雙灰眸盈滿淚水，望入我的雙眼。

男人在公寓臥室裡大吼，接著是不祥的沉重腳步聲。

「媽咪，我會飛。」薇蘿不再哭泣。她只是說出事實。

我知道，我想這麼說。我懂。

但願我能伸出手，觸碰她的髮絲，模模她的臉頰。

我卻是閉上雙眼，因為在我心底，我知道即將發生什麼。

※※※

機器的嗶嗶運作聲把我吵醒。明亮的燈光足以刺痛我的雙眼。我反射性地眨眨眼，轉動腦袋，馬上就後悔了，另一波劇痛在我前額炸開。

這裡是醫院病床，我直挺挺地躺著，雙手擱在身側，粗糙的白色床單與藍色薄毯擠在四周。我打量床鋪兩側的金屬欄杆，接著是固定在我手指上的線路，另一端與各種螢幕相連。我的嘴巴好乾，喉嚨刺痛。我想要呻吟，可是怎麼努力都沒用。

好痛……全身都痛，從頭頂到腳尖，膝蓋到手肘。我先是以為自己一定是從二十層樓摔下來，跌斷每一根骨頭。然後我又想，他們幹麼大費周章，把我拼回原狀？要是我真的鼓起勇氣跳下去，他們就不能別管我嗎？

這時，我看到他，坐在床邊，腦袋往前垂下。

我的心一抽。我想：我愛你。

我的腦袋炸開。我想，你他媽的滾遠一點！

下一秒：他到底叫什麼來著？

男子的臉龐飽經風霜，即使睡著了，憂慮與壓力的紋路依舊深刻。不過這使得他更有人情味，好看極了。他年過四十，黑髮中夾雜著幾縷銀絲，多年以來，他的身軀依舊結實。我喜歡他的身體；這點我深信不疑。

然而，我不希望他醒過來，更希望他沒有來這裡找我。

「媽咪，我會飛。」薇蘿的低語在我心底響起。

我想到老飛行員的笑話：飛起來還不簡單，難的是如何落地。

男子睜開雙眼。

我看到預料之中的棕色眼眸，憂鬱而深邃。

「妮可？」他輕聲呼喚，雙臂已經展開，全身上下緊繃不已。

「薇蘿？」我啞聲說。「拜託……薇蘿在哪裡？」

男子沒有開口。他上身往後頹倒，我一句話就奪走他的戰意。他一手遮住雙眼，或許是不讓我看見潛伏在他眼中的答案。

接著，這個我深愛的男人、我憎恨的男人──他到底叫什麼來著？──沉聲低語地說：「喔，親愛的，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