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尋找消失的女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0-29 20:37
我死過一次。
和其他事物一樣,現在我記起那份痛楚,灼熱而尖銳,緊接在後的是排山倒海的深刻疲憊。我想躺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必須屈服於它。但我沒有。我與痛楚,與疲憊,與他媽的白光奮戰。我一路爬回人世間。
因為薇蘿。她需要我。
妳做了什麼?
現在我輕飄飄的,朦朧中發現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妙。車子不該毫無重量,豪華休旅車絕無飛行的功能,我還聞到刺鼻的氣味。那是酒精,說得更準確一些,是威士忌,格蘭利威的香氣。我總是以享受好酒為傲。
妳做了什麼?
我想大叫。既然我在半空中飄流,即將死第二次,我至少能叫出聲來吧。但從我的喉嚨中擠不出半點聲響。
我只是凝視刺進車內的擋風玻璃,望向漆黑夜色,下雨了,這是我的第一個發現。
正如那一夜。就在……
妳做了什麼?
飛起來的感覺不壞,挺舒服的,甚至頗為愉快。地心引力的限制受到挑戰,束縛在地面上的壓力抛在腦後。我應該要舉起雙臂,大大展開,擁抱聳立在我面前的第二次死亡。
薇蘿。
美麗的小薇蘿。
接著……
地心引力的復仇來了。我的車子不再毫無重量,狠狠地重擊大地。震撼全身的撞擊,巨響不斷迴盪,原本飛在半空中的身軀像個破爛布偶般在方向盤、儀表板、排檔之間彈跳。玻璃碎裂的聲音,我的臉碎了。
痛楚,灼熱而尖銳,緊接在後的是排山倒海的深刻疲憊。我想躺下。我必須屈服於它。
薇蘿,我想。
然後是:天啊,我做了什麼?
我臉上溼溼的。一舔嘴唇,嚐到水、鹽、血。我緩緩抬頭,只換來劇痛欲裂的太陽穴。我縮了一下,反射性地將下巴貼向胸口,疼痛的額頭貼上堅硬的塑膠。我發覺方向盤緊貼著我的胸口,一條腿扭成匪夷所思的角度,膝蓋卡在擠成一團的儀表板下。我想我這回摔得真重:實在是爬不起來了。
我聽見聲音,那是笑聲。或許是我神經過敏,但那聲音真怪,尖銳、連續不斷,一點都不正常。
聲音來自我的嘴巴。
還有更多水氣。雨水找到入侵我車子的門路,或者是我找到通往車外的路徑,我不確定。威士忌的酒味好濃,害我好想吐。我發現衣服已經溼透。雙眼還在掙扎著觀察四周,瞄到玻璃碎片散在身旁,還有酒瓶的殘骸。
我應該要移動,走出去,打電話求助,做些什麼。
頭痛得要命,我沒看見天鵝絨般的黑色天幕,白色電光在我的視野中炸開。
薇蘿。
這兩個字浮上我心頭,讓我腳踏實地,給予我指引,催促我向前。薇蘿、薇蘿、薇蘿。
我移動身軀,艱辛地努力掙脫駕駛座,刺耳的笑聲被扭曲靈魂的慘叫取代。看來我的車是前頭著地,擋風玻璃幾乎砸在我身上。我沒有坐直,而是往前傾斜,正如這輛撞爛車頭的奧迪一樣無法恢復平衡。也就是說,我得要加倍努力,才能脫離座椅與方向盤與癱倒的擋風玻璃間擠成一團的空間。
安全氣囊那團亂七八糟的破布纏上我的手臂,卡住我的雙掌,我開口咒罵,繼續尖叫、掙扎、大聲胡言亂語,然而瘋狂怒氣激發了腎上腺素,至少讓人崩潰的疲憊消失了,現在只剩痛楚,無邊無際的龐大痛楚,我很清楚自己沒空停下來思考,終於往旁邊擠出座椅與擋風玻璃的夾擊。我癱在中控台上,重重喘氣。腳動得了,手臂也能動。
腦袋燒起來了。
薇蘿。
煙味。我是不是聞到煙味?突如其來的恐慌襲上心頭。煙霧,慘叫,火焰。煙霧,慘叫,火焰。
薇蘿、薇蘿、薇蘿。
快跑!
不對。我又恢復冷靜,沒有煙味。那是第一次的事情。一個女人能死幾次?我不確定。從潮溼土壤的氣味到火焰的熱氣,感官在我腦中糊成一團,獨立又融合。我要死了,我死了。不對,我是差點死了。不對,等等,我已經死了。這是第一次、第二次,還是第三次?
我分不清楚了。
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一直都是如此。薇蘿。我必須救薇蘿。
後座。我往後扭身,先是撞到左膝,接著是右膝,我再次慘叫。操他媽的,別去想。到後座,我要到後座去。
我在黑暗中摸索,舔到雨水和泥巴,其他的感官知覺開始回籠。擋風玻璃碎了,既然雨能打進車內,天窗的命運也是一樣。我那部外觀亮麗、稱得上新潮豪華的奧迪Q5跨界休旅車,至少縮短了一兩呎,車頭承受最多衝擊,兩扇前門變形敞開,不過後門相對來說沒受到多少損傷。
「薇蘿、薇蘿、薇蘿。」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戴著手套,或者是原本就戴著手套。碎玻璃把它們割成一條條染血的布塊,絆住我的動作。我先是扯掉一隻,接著是另一隻,自覺地塞進褲子口袋。不能丟在車內,這樣是亂丟垃圾,我總是很愛惜自己的車子。曾經很愛惜自己的車子?
頭痛到不行。我想要縮成一顆球,大睡三百回合。
但我沒有睡,也不能睡。薇蘿。
我逼著自己再次移動,往左右摸索,手指在黑暗中探尋。可是一無所獲,沒有半個人。我找了又找,從後座顕抖著找向車子地板,依舊沒看到小小的身軀奇蹟似地出現。
要是……她可能被抛出車外。這輛車試著飛起來,或許薇蘿也是如此。
媽咪,妳看,我是飛機。
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
我一定要離開這輛車,什麼都不在乎了。車外,黑暗中有什麼東西,雨水,泥巴。薇蘿。我一定要救她。
我用手肘拖著身軀,從稀巴爛的車頭移到後座,轉向後門,可是門打不開。我拉扯染血的門把。我猛撞門板,又哭又求,毫無反應,門就是不動。被撞壞了,孩童安全鎖。媽的!
另一個出口,是後車廂的門。我又動了起來,速度慢得驚人,腦中的痛楚移到胃裡翻攪,我知道我快吐了,可是我才管不了這麼多。我要離開這輛車。我要去找薇蘿。
我吐了,吐出稀薄的液體,聞起來像是昂貴的單一麥芽威士忌,以及漫長夜晚的後悔。我拖著身子爬過那灘噁心的液體,繼續往後移動。今天的第一件好事來了:撞擊使得後車廂的扣鎖彈開了。
我爬到門邊,匍匐害我瘀青──還是斷了的肋骨疼痛難耐,於是我用手臂和腹部撐地滾到車外。柔軟冒泡的泥巴成了緩衝物。我翻了半圈,痛楚、衝擊、無助的狀況讓我喘個不停。
別再下了,雨啊,請你改天再來。
媽咪,妳看,我是飛機。
我又累了,排山倒海的深刻疲憊。我只能躺在這裡,等待有人來幫忙,如果有人看見車禍,聽見撞擊聲。路過的駕駛,或者說不定有人會想念我,在乎我。
男人的面容跳上心頭,在我來得及捕捉前又離開了。
「薇蘿。」我低語。對著傾瀉的雨水,對著冒泡的泥巴,對著沒有星星的夜空。
煙味,我懶洋洋地想著。火焰的熱氣。不對,那是第一次。專心,該死。專心!
我翻過身,展開冒險。
看來路面比我的頭頂還高,與我相隔的是泥巴、草地、參差的灌木叢、尖銳的岩石。遠方傳來聲響.車子呼嘯而過,有如唱著異國曲調的鳥兒。當我一吋一吋往前爬時,我發現那些車輛離得太遠。他們在高處,我在低處。他們永遠不會看到我,也永遠不會停下來幫我找薇蘿。
再一吋、兩吋、三吋、四吋。撞到了岩石,倒抽一口氣。被灌木叢纏住,滿口髒話。顫抖的手指往前伸展,尋找、尋找、尋找。腦袋痛得尖叫,我只能不時停下來,吐出可悲的一口口膽汁。
薇蘿。
接著是:喔,妮姬,妳做了什麼?
我再次聽見刺耳的雜音,但我沒有停下來。我不想意識到發出那些聲音的痛苦動物,其實就是我。
不知道在滑溜的泥地裡掙扎了多久。等到我爬上矮丘,我知道自己從頭到腳都塗滿黑泥,這件事沒讓我沮喪,反而把我逗樂了。真是合適,我想,這就是我應有的模樣。
宛如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女人。
有光線射入。兩顆小光點朝我接近。我用雙手和膝蓋撐起身體。一定要這麼做,否則路過的駕駛看不到我。沒關係,我的肋骨已經不痛了。身體已經麻痺,腦海中的尖叫使得所有的迴路過載,留下好笑的空白。
說不定我已經死了。說不定死人就是這副模樣。我豎起一隻腳,想以緩慢而確實的動作起身。
刺耳的煞車聲。開來的車輛甩了下車尾,因為駕駛在溼滑的路面上踩煞車踩得太用力了。車子奇蹟似地在我舉起的手掌、蒼白潮溼的臉龐前停住。
「搞什麼──」一名顯然受到驚嚇的年長男性打開駕駛座的車門,車內的小燈在瞬間照亮他的臉。他猶豫地跨出車外,站了起來。「女士,妳還好嗎?」
我什麼都沒說。
「車禍嗎?妳的車在哪裡?女士,要我打一一九嗎?」
我什麼都沒說。
我只是想著:薇蘿。
突然間,我想起來了,我什麼都想起來了。強光、恐懼、憤怒一同炸開。劇痛不只穿過我的腦袋,還刺穿我的心。一瞬間,我想起自己的身分,那個來自床底下的惡魔。
在我面前的老人彷彿是感應到我的思緒,往後退了一小步。
「呃……女士,妳待在這裡別動……我來,呃,我來打電話求救。」
老人消失在光線微弱的車內。我什麼都沒說。我站在雨中,身體搖搖晃晃。
我最後一次想道:薇蘿。
接著,這個瞬間消逝,記憶遠去。
我誰都不是,只是個死而復生兩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