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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櫻邊吃薯片邊對著電腦已有近三個小時了，一直在看YouTube上挖耳朵的視頻。畫面裡放的是黑人男性耳朵深處略微模糊的影像，據說是美國耳鼻喉科的顯微鏡攝像頭拍攝的。看著結成塊的像瘡痂一樣的耳垢被全部清理出來，莉櫻覺得肚臍周圍寒毛直豎，嘴巴裡也分泌出唾液。積在耳朵裡的汙垢，呈螺旋轉著被移除。耳朵原本的幽暗黑洞終於出現時，那種爽快簡直讓人顫抖。不知道在莉櫻第幾次按重放鍵的時候，靠在沙發上看雜誌的渣健突然冷冰冰地說：

　　「終於沒人來莉櫻前輩的學習會了。那些傢伙總算清醒了。」

　　莉櫻嘴上叼著薯片回頭看向渣健。是的，明天就是週五了。後輩們都沒有和她聯繫，所以連自己也忘記了。她想，今天就吃薯片解決吃飯問題吧。渣健粗暴地合上雜誌站起來。

　　「這次莉櫻前輩用實際行動讓大家明白了，待在這裡是沒有前途的。就算努力通過了企劃，說不定還會被你乘虛而入，大家不是都親眼看到了嗎？」

　　渣健一副從心底感到厭煩的樣子，把想說的話都吐了出來。離田村來的那天過去多久了？莉櫻好幾次都在想那是不是做夢，但還放在冰箱裡的螃蟹提醒著她和田村的約定。

　　莉櫻花了兩天時間集中精力寫出企劃書交給田村。她把擅長描寫的女性之間的友情和懸疑推理等結合在一起，創作出了一部融合了當下流行要素的自信之作。不管是不是有趣，至少肯定是「容易通過」的紮實企劃，至少不會輸給外行的伊藤。聽說在冬季電視劇會議上，伊藤和莉櫻的企劃書都被提交了上去，大家在商討兩者中間定哪一個。據田村說莉櫻的企劃更有優勢，她心裡也已經有了把握，所以決定做出悠然自得的樣子，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怎麼了？怎麼突然說話這麼衝，發生什麼不開心的事了嗎？」

　　莉櫻聽聞渣健的電視劇收視率下跌了。他本想從搞笑往戀愛路線上轉型，結果似乎失敗了。可能渣健這麼煩躁地頂撞莉櫻是這個原因。

　　「學習會上，有在電視臺裡打工的人聽到了田村和導演的談話。現在臺裡都在傳，說你想搶伊藤前輩的企劃。」

　　「搶？哪有這回事。伊藤的企劃能通過的話我當然要支持。只不過你覺得那個傢伙能擔此大任嗎？我只不過為了不讓田村顏面掃地，出個以防萬一的備選方案而已。真是的，都不明白我這個前輩的苦心。」

　　莉櫻學著伊藤的樣子誇張地抱住肩膀，渣健卻終於漲紅眼睛吼道：

　　「你能不能別將寶貴的能量和自尊心用在這麼無聊的事情上！你應該還有其他值得做的事吧！」

　　「咚」的一聲，渣健狠狠地踢了牆壁一腳。莉櫻對自己比想像中還要平靜感到詫異，她的心臟在怦怦跳，但已經無法回頭。她與渣健相識七年，這次是兩個人第一次正面對決。她不覺得渣健現在的這番表現可怕。比起在流著淚懇求離婚的母親面前執拗得沒有表情也不說話的父親，和那種可怖的安靜相比，怒吼發脾氣的男人根本就不算什麼。

　　「你放任伊藤，不，對學習會上的每個人都很放任自流，是為了保全自己吧？」

　　「你是說我故意讓這幫人成不了器？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為了不讓渣健繼續懷疑，莉櫻只好故意裝出無辜的表情。她心中警鈴大作，還是不要再跟這個男人說下去比較好。

　　「一看就知道是這麼回事啊。莉櫻前輩，你其實非常厭惡那幫人吧？明明自己什麼都不肯做，卻心比天高。你一定不能原諒他們吧？明明沒有，也不準備經歷你有過的種種焦慮，卻還一副什麼都想要的樣子。」

　　渣健說的話直擊要害，閃閃發光。莉櫻想，這就像他的電視劇一樣。創作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感覺吧。莉櫻發現自己正試圖把眼前發生的一切想成是別人的事。

　　「我也一樣。那些傢伙……我最討厭像伊藤前輩這樣的人。你還記得以前的我嗎？總是一副沒好氣、成天無聊的樣子。無所事事的學生時代對我來說真是痛苦，莉櫻前輩一定也這麼認為。」

　　是的，學生時代的渣健總是被人包圍，笑盈盈的，看起來忙忙碌碌。但是他的眼睛，卻似乎在看向什麼別的遠處，顯得對眼前發生的事失望且沒有興趣。只有莉櫻看出了這些。

　　「所以我才想儘快，哪怕是早一天出人頭地，才想做出成績被認可。你的電視劇讓我感動的點就在這裡，看了你的劇，我就想莉櫻前輩跟我一定是本質上一樣的人。莉櫻前輩跟我很像。」

　　「我跟你？」

　　「是的。莉櫻前輩和我都不怕付出，所以從心底厭惡那幫什麼都無法產出的人。你的電視劇看起來明快開朗，但裡面隱藏的是憤怒和憎惡，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你把負面情感昇華成明朗作品的能量。但是現在的莉櫻前輩卻不是那樣了。你完全敗給了負面情感，每天都在一點點墮落。不光是這樣，你還牽連到身邊的人。真是差勁。」

　　莉櫻鼻子裡哼了一聲。渣健只看到了皮毛。她就算給學習會的那些傢伙指一條明路，他們也不會成器。這十年間，在業界一線工作的自己又培養了什麼才能呢？說到底，創作者的天賦和感性這些東西，不管是小心地守護，還是在世間的洪流中鍛鍊，除了少數特殊的人，基本都會在不知不覺間慢慢腐朽。

　　只有一點可以確信，她根本沒有能教別人、指引別人道路的能力。她的嫉妒心太強，沒法做到忘我地去支持他人。渣健只是自主學習、主動成長了而已。兩個人之間彷彿存在過的師徒關係不過是幻覺。

　　「那幫人什麼也沒定下來，越來越不現實，總覺得只要待在莉櫻前輩的身邊總會有辦法的。都是莉櫻前輩促成了他們這種錯覺。再說，比起搞垮伊藤前輩，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

　　「什麼？」

　　「那就是我啊，你不想打敗我嗎？我明顯搶了你的飯碗吧？」

　　渣健一臉逼問的神情，他大概是認真的。看著渣健炯炯有神的眼睛，莉櫻不禁又哼了一聲。

　　「你也太自我感覺良好了吧。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了不起了？明明也沒有做出太好的業績，只不過紅這麼一時。」

　　終於顯露出自己的本性了，莉櫻想。不玩假扮前後輩的過家家遊戲了。莉櫻低聲笑著，既然對方要撕破臉皮，自己也沒什麼可裝的了。房間裡飄浮著的若有若無的惡臭似乎變強烈了。

　　「被伊藤搶了女人，能不能不要拿我當出氣筒？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一聽這話，這位大紅人原本的泰然自若馬上煙消雲散，他的臉色變了。

　　「我知道的啦。來我這裡的學生，就只對八卦感興趣。你如今還喜歡的同年級女生，是伊藤的前女友？是來過我這裡一次的那個漂亮女生，好像叫實希？」

　　莉櫻現在還記得那個女生，是個讓人覺得可能有點潔癖的女孩子，穿著襯衫，戴著眼鏡，看著像個教師。明明看起來很可靠，行為舉止卻又有少女氣息。渣健突然語速都加快了：

　　「不要說了，說這些太蠢了。讓伊藤前輩破壞我們的關係幹嘛？完全是浪費時間。人生很寶貴的，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你看你在反覆看的這個視頻。」

　　清理耳朵的視頻吸引了渣健的視線。清理乾淨，突然呈現黑色窟窿模樣的黑人耳洞，深深的，彷彿通往遠方。她突然想起睡在六本木隧道裡的流浪漢。今天的他，在想什麼呢？

　　「……實希就是討厭你這種自信、想法合理、積極向上的地方吧。這種年齡的孩子，多的是對將來的不確定，遇到自己的極限，被現實打擊，就會萎靡不振吧。而伊藤對待自己卻像棉花糖一樣鬆軟，所以最喜歡他這種靠做夢生存的男人了。」

　　「不要說了。」

　　渣健的眼睛充血了。莉櫻知道自己說的話很殘酷，可是，她的施虐心佔了上風，興奮勁兒從眼睛流淌到耳朵，根本停不下來。

　　「你還沒有接受喜歡的女人被伊藤這種人搶走的事實吧？看起來出塵脫俗，其實心氣可高了。你肯定是那種人，睡前得數數自己的人生都有些什麼，才能睡著吧？」

　　莉櫻原本湧上頭的血都咕嘟咕嘟地流向下半身。她最知道渣健的痛處了。早早出人頭地的人的焦慮不安，沒有可以暢談心事的同齡人的孤獨，她都知道。渣健的喉結大幅度動著，眼睛潤溼，莉櫻知道自己已經徹頭徹尾地傷害了他。良久，渣健才用沙啞的聲音說：

　　「你不也很丟人？還留戀田村，還有非說這裡是辦公室，其實根本就住在這裡吧，因為沒有工作吧？」

　　啊，原來他都知道了，莉櫻已經不覺得這是種恥辱了。她把視線從渣健轉回電腦，繼續看清潔耳朵的視頻。

　　渣健用力摔門走了幾十分鐘後，響起「叮」的一聲信息提醒。田村發來消息說會議的結果是莉櫻和伊藤的企劃都沒有被採用，甚至冬季劇本身今年會不會有現在也很難說。莉櫻一點也不覺得遺憾，絲毫不為自己的構思未被採納感到不甘。伊藤的隧道出口被堵住了，她的心情為此晴空萬里，而這片晴朗勝過一切。

　　懶得去便利店，莉櫻想看看有什麼吃的，打開冰箱，發現螃蟹已經臭了。